[book_name]王者已逝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7513 [book_dec]空枪,密室,死亡,预知时间,预知的地点,预知的谋杀,最离奇的不可能犯罪,击倒最不可一世的王者。 美国的一个军火贩霸占了一个小岛,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国,成为名副其实的“国王”。一天,“国王”待在一间完全封闭的屋子里,隔着一条走廊的另一间屋子里有人放了一枪(空枪),结果,“国王”竟然中枪!!更为诡异的是,国王事先已收到过宣告了谋杀地点、谋杀时间的信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book_img]Z_1034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对奎因家的突袭式访问发生在6月里一个普通的早晨,当时是8点零8分,西八十七大街刚被洒水车清扫过,公寓两层以下的墙面上还有水迹,而阿尔塞纳·吕潘正在茂密的拳参丛中大快朵颐,它的早餐面包屑召来邻居家的十几个鸽子。 这是一种二十世纪风格的突然袭击——没有警告。在它发生的那一刻,理查德·奎因警官正在吃第二个鸡蛋,匙子抬起来正要往嘴里送,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权衡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法布里坎特太太正在对面的房间里启动她那巨轮一般的身躯,准备给吸尘器插上电;埃勒里正往起居室走,手在脖子后面整理衣领。 “不许动”。 事先根本没听到动静。前门已被打开,推到抵住墙的程度,门厅也被几步跨过。 警官的匙子,法布里坎特太太的肥腰巨样,埃勒里的手,都停在那一瞬间所处的位置不动了。 从门厅冲进屋内的两个男人已站在过道上。他们的右手都用折叠着的宽大衣遮盖着。他们的衣着一样,套装和帽子都是介于棕黄之间的颜色,只是衬衫的颜色不同,一个是深蓝,另一个是深褐。两人都是英俊高大的美男子,但脸上毫无表情。他们搜寻一下奎因家的起居室,然后往两边站开,这时埃勒里发现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第三个人驻足在门外,两腿分开,观望着公共楼梯间的楼梯口。他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对着其他人,他实际上是在观察有没有人上楼来。 蓝衬衣突然离开他的伙伴,迅速穿过房间,推门进入厨房。在他经过奎因警官的桌旁时,对老先生看都不看一眼。 他的伙伴却留在原地,用一种近乎恭敬的身姿站立着。他的深褐色衬衣有一丝暖意,让人觉得这是个温和的人。他的右手露了出来,握着一支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枪管上有消音器。 蓝衬衣从厨房出来又进了警官的卧室。 警官的匙子、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巨臀、埃勒里的手,不约而同地动了动,该放下来的就不再举着,一直撅着的也该找地方放一放。并没有引起激烈的反应。只是蓝衬衣从警官的卧室里出来,穿过门厅到书房里去的半路上,经过埃勒里站立的地方时曾轻轻地把他推开一点。 第三个人一直在门外监视楼梯。 法布里坎特太太动动嘴,作势要喊。埃勒里发现了,及时阻止:“不要喊,法比。” 蓝衬衣回来,对他的伙伴说:“都很清楚了。”褐衬衣点点头,立刻穿过房间朝法布里坎特太太走去。她的起立创造了有史以来的最快纪录。褐衬衣的目光放在别处,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老妈妈,拿上你的吸尘器,到随便哪个卧室去,关上门,打开机器,干你的活吧。”他在窗边停住。 阿尔塞纳·吕潘咕咕地叫了两声飞走了,法布里坎特太太也不见了。 这时奎因警官才想起自己有腿有嗓子。将五英尺四英寸的身子尽量挺直,他咆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在书房旁边埃勒里的卧室中,吸尘器像电锯一样响起来。蓝衬衣把书房门也关紧,阻隔那噪音,然后像一堵墙似地站在门厅里。 “如果这是抢劫的话……” 蓝衬衣咧一咧嘴,窗边穿褐色衬衣的那位也稍纵即逝地微微一笑。他们用余光看着下面的第八十七大街。 “……那也是有史以来最有礼貌的,”埃勒里说,“窗边的那位,我也从你肩膀头上向外看看,不会让你太紧张吧?” 那男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一辆挂着纽约市牌照的黑色汽车,由哥伦布大道驶入第八十七大街。埃勒里看着它闪亮的车身停在了街上。车内有几个男人。 褐衬衣抬起左手,停下的车里跳出两个男人,跑过街道,上了奎因家窗下的人行道。等他们到了台阶的拦杆扶手处,车子掉头,缓缓停在整幢公寓大楼的入口处。一个男人跑上石头台阶;另一个迅速打开车后门向后退一步,东张西望,唯独不看车内。 一个身材不高的人从那辆车里出来。他穿着一套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套装,戴一顶说不上是什么样式的灰帽子,不慌不忙地走上棕色的石头台阶,然后就看不见了。 “认识他吗,爸?” 站在埃勒里身后也向外望着的奎因警官摇了摇头,满脸困惑。 “我也不认识。” 褐衬衣此刻正站在警官卧室门口,所以他和蓝衬衣等于是成对角地相对而立。那多少有点儿炫耀的站姿让人想起正在执行警卫任务的特工。他们那位站在外面的伙伴已移到楼梯口处,现在,他的右手也露出来了,同样的一支点38,握在他的手上。 法布里坎特太太的机器仍在轰鸣。 突然,外面站着的那个人向后退去。 那位个子矮小、穿戴奇怪的男人被箱笼式的电梯送了上来。 “早上好。”小个子男人说着摘下帽子,那声音听起来像拨动钢质的琴弦发出的乐声。 近处看,他并不矮,比奎因警官还要高几英寸,但他的骨架和脸型却类似于警官这种身材较矮的人,清秀狭长。 他的天庭饱满,一副很有智慧的样子。肌肤紧绷,但缺少鲜活的亮色,恐怕是在户内呆的时间过长,头发是鼠灰色,又有点儿偏棕。在方形的无框眼镜后面是一双略显凸出的眼睛,眼皮也有些下垂,但这并不妨碍他目光坚定地直视面前的一切。一个呈膨胀势头的大肚子被他那件单排扣外套紧紧勒住,而这件外套本身倒像是仓促之间做成的半成品。 他会使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此人再戴一顶方礼帽穿一件滚边的马甲比较合适。 他也许50岁,或者60岁,也有可能只有45岁。 埃勒里的第一印象倒也直截了当:一个患了健忘症的教授。尤其是那高声大气的语调让人联想到考试和黑板。 但是,不管是不是患健忘症或其他什么毛病,一个教授不会如此耀武扬威地由武装人员陪同。埃勒里重新对他进行归类:也许是一位将军,情报部门的领袖人物,五角大楼里能呼风唤雨的人,或者是从佛罗里达州出来的老派的银行家。 但是…… “我的名字是,”来访者的“琴弦”再次拨响,“埃布尔·本迪戈”。 “本迪戈!”警官大惊,“你不会是那个本迪戈的……” “差不多,”埃布尔·本迪戈面带微笑地说,“我想你们从未看到过他的照片,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我面临的难题有多大,奎因警官。这些保安人员隶属我哥哥的公关内务部,它归一个叫斯普林的非常强硬的家伙领导。斯普林上校——我不认为你们听说过。他对我们所有人实行专制统治,甚至对我哥哥——或者我应该说,尤其是对我哥哥!这么说你是埃勒里·奎因了。”他看了看埃勒里,声调半度也不降,继续说道,“很荣幸,奎因先生。我对这一套防范措施和步骤从来就不欣赏,可有什么办法呢?斯普林上校总喜欢提醒我这样一点:只要一颗子弹就能变笑剧为悲剧……我可以坐下吗?” 埃勒里拉过一把皮椅推过去。 警官说,“我还是愿意,本迪戈先生,应该让我们事先知道……” “还是上校的问题,”埃布尔·本迪戈说话间已坐进椅子里,“谢谢,奎因先生,我的帽子就放在这儿的地板上挺好……这么说那么多谜案都是在这里破的哄。” “是的,”埃勒里说,“但我知道令我父亲不安的是,他应在十二分钟内到达位于市中心的警察局的办公室。” “坐下,警官。我要和你们两个人谈一谈。” “我不能,本迪戈先生……”。 “这次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缺席。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注意到的是,你的早餐被我们打断了,还有你的,奎因先生……” “我刚开始喝咖啡,”埃勒点里走向饭桌,“来跟我们一起吃吗?” 从屋子的那一头传来褐衬衣的声音:“本迪戈先生。” 本迪戈逗笑地摆了摆修长的手:“看到了吧!又是一条斯普林上校的规定。吃你们的,请吧。” 埃勒里用咖啡壶把父亲的杯子斟满,再给自己倒上。 没有问题要向来访者提,事实上,问也无益。所以他站在桌旁呷了一口咖啡。 警官开始吃东西,用余光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一脸无可奈何。 埃布尔·本迪戈目光旁视,默默地等待着。蓝衬衣和褐衬衣纹丝不动地站着。楼梯间里的那个人也原地未动。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吸尘器还在没完没了地发出轰响。 奎因父子刚一放下咖啡杯,造访者立刻说道:“先生们,对我哥哥知道些什么?”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有关于他的材料吗,儿子?”警官问。 “有。” 埃勒里走出书房,蓝衬衣闪身一旁。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大纸夹。他把纸夹往桌上一扔,几份报纸杂志的剪报从里面掉出来。他坐下,开始翻阅那些材料。 埃布尔,本迪戈那双突眼从镜片后面盯着埃勒里的脸。 埃勒里的头终于又抬了起来:“除了一些周末增刊上的简单报道,没有多少新东西,本迪戈先生。” “除了这些剪报,你们就再不知道别的吗?” “传言都说你哥哥是世上五个最富有的人之一——家财亿万。而我想这可能是一般人的夸张。但是,完全可以说他是个最富有的人。” “噢,是吗?”埃布尔·本迪戈说。 “到底有多富已成为人们感兴趣的话题。作为当今的工业巨头,较知名的有博迪根军火公司,从事军需品制造,分支机构遍布全球。这家公司据说完全归你兄弟所有。我说‘据说’是因为有人认为博迪根这个名称是由本迪戈变换而来,倒不一定是有什么‘证据’证明所有者是谁。如果碰巧真是这样,那算我蒙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博迪根的一个独立的分支机构——十几家分支机构之一——一年的税后利润都差不多4200万。” “说下去。”埃布尔·本迪戈眨着眼睛说。 “你的哥哥,本迪戈先生,与世界范围的石油买卖以及钢铜铝这些主要金属、飞机、船舶、化工等等都有很深的关系……” “这么说,是无所不包了,”奎因警官说着,抹了抹自己的胡子,“而且都和战争有很大关系。我真的必须往市中心赶了,本迪戈先生……” “还不忙。”本迪戈突然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接着说,奎因先生。” “个人资料几乎都是猜测性的,”埃勒里继续说,“你的哥哥似乎非常害羞。对他的背景材料,人们所知甚少,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前两年堪萨斯一家报纸的摄影师,因抓拍了一张本迪戈大王的照片并设法带着没被砸碎的底片盒逃离,赢得了一个全国热门新闻摄影奖。尽管他那架作为诱饵引蛇出洞的照相机被人砸了个稀烂,也许就是被今天在这里的某位先生,谁知道呢。图片上是一个大个子,像魔鬼一样漂亮——我引用的是目击者的话——当时有52岁的样子,那今年该54了。但从面相上看还不到40岁;‘那副傲慢的自信’——我这又是引用——‘一般只有小青年才有’、‘一个红粉大盗’,这话是在这儿讲,你得谅解,我也不知记者在写这些文字时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不知道有些词汇在英语里已有诽谤之嫌。” 本迪戈大王的弟弟微微一笑,但马上嘴角一收,笑容不见了。 “我这里有两封信,”他慢悠悠地说,“是寄给我哥哥的。它们是恐吓信。一个处在我哥哥这样位置的人,不管他多么谨慎地避免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也无法阻止心理有毛病的怪人出现。斯普林上校的公关内务部的确有必要预防这一类的危险,这也是他们职责范围以内的事。但是,这两封信会有所不同。”本迪戈从胸前的衣兜里拿出两张折叠的纸,“我想让你们好好看一下,请吧。” “好的。”埃勒里说着伸手接住。警官也站起来,“信封在哪儿?” “大王的秘书们在尚未得知它们的重要性之前,已将其丢弃。我哥哥的工作班子为他打开所有邮件,然后分类处理——所有的,除了标有‘机密’字样或有特殊印章的。我想这两封信走的是普通的邮路。” 埃勒里并没有急着看信:“没有试着找回信封吗,本迪戈先生?比如说废纸篓或其他可能扔在的地方?” “我们的办公室没有废纸篓。每个秘书的桌边都有一个能向中心碎纸机的斜槽。从那里下去的纸张都被搅碎成为纸屑。这些纸屑又被送入焚化装置。” “也就是说,已经不能从焚化的烟里收回有用的资料了?”埃勒里说。 埃布尔点本迪戈撅一撅嘴:“奎因先生,我们不喜欢积存。” “咱们还是看信吧,埃勒里。”警官说。 两张纸完全一样,是那种一面光的、私人信笺大小的、接近最好质地的仿羊皮纸,花押字和压印之类的标志性的东西一概没有。每张纸中间都有一行用打字机打上的字。 “五个字的是头一封。”本迪戈说。 那五个字是: 你将被谋杀—— 最后那道横线特重,它深陷在纸张里,似乎是用力压上去的。 第二张纸猛一看与第一张没有差别。再着,只多了三个字: 你将在周日被谋杀—— 跟第一张纸上一样,横线被加重强调。 奎因父子仔细看着这两封短信。 本迪戈等待着。 警官终于抬起头来:“这些信里哪儿也没说你的兄王将要被谋杀呀,本迪戈先生?我没有看到任何姓名。两封信上都没有。” “在信封上,奎因警官。” “你看到信封了吗?” “没有,但工作人员……” “除了打开信的秘书——把信封投入斜槽去销毁的人——还有谁看到过信封?” “没有。但他们都是可靠的人,全都经过认真的筛选和甄别。当然,警官,你不得不被动地相信我的话。但那信封上的确写着我哥哥的名字:本迪戈大王。”本迪戈并没有生气,好像什么事都能让他高兴,“你怎么看,奎因先生?” “我知道什么让你不安。恐吓信一般都写在廉价纸上——往往用铅笔,写大写字母,永远都是难以辨认的,而且廉价纸是最不容易追踪其来源的。但这两封信异常坦白。作者似乎并不想掩盖他的踪迹。昂贵的特殊用纸应该是很容易寻根溯源的。不用铅笔写印刷体的大写字母,反而用打字机……” “手提式温彻斯特牌无声打字机。”警官很快补充一句。 “——这等于邀请收信人去做寻根溯源的鉴别。”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了,这也可能是开玩笑。” “没有人敢拿我兄王的性命开玩笑。”埃布尔·本迪戈说。 “那这就不好理解了,”埃勒里说,“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在你看来这些信是认真的吗,本迪戈先生?” “那么,依你之见,它们是精神病人的作品喽。” “不,肯定不是,”埃勒里说,“说它们不好理解,恰恰是因为它们不是精神病人的作品。信还没写完:第一封以加重的破折号结束,第二封虽增添了内容,但还是用加重的破折号结束。这是个渐进的过程。所以说还会有包含更多信息的更多的信。第一封预报了谋杀,第二封信又预报了谋杀是在星期日,从逻辑上看,后面还应预告在52岁这一年里会在具体哪个周日发生谋杀。总起来看,这里面有周密的思维,看不出心理失常。可是,为什么要留下痕迹呢?这就是我说的不好理解的地方。” 坐在皮椅上的人似乎在仔细品味埃勒里的话,逐字逐句。 “两封信间隔多长时间?”警官问。 “第二封信是星期一到的。第一封信是一周前。” 埃勒里耸耸肩,转身走向壁炉拿他的烟斗:“我不理解,我是说你来此的原因。以你们的势力和财力,完全可以雇用一支警察部队,有效地查明这些信的作者,这对你们的斯普林上校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我是不是可以当真,你是想让我来为你办这件事?” “我自己也还不是很清楚。”埃布尔·本迪戈的好脾气仍然一点没变,“这事与斯普林上校和安全部门没有任何关联。我不允许上校插手这件事……我觉得这是个非常特殊的问题。我要亲自过问。” “可你没有什么进展。”警官露齿一笑。 “令我担心的……”那双突起的眼睛露出冷光,“恰恰是我有了点儿进展。” “噢,”埃勒里说,“那么你知道信是谁发出的?” “我想,”埃布尔·本迪戈说,“我知道。” 父子俩对视一眼。 “那么,”年长者问,“是谁呢?” 本迪戈没有回答。 埃勒里看看两名警卫。他们并没有松弛下来。但也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在听。 “要不要让小伙子们去喝杯啤酒,本迪戈先生?” “你误会了。我还不想说出我的发现,因为怕影响你们调查的思路。我从来不急着下结论,奎因先生。而在我下结论之前我一般都要反复检验一下。虽然出错的概率不高,但我弄错的时候也有。我想让你们二位先生告诉我,我出错没出错。” “你的兄王,他对这件事怎么看,本迪戈先生?” “他瞥一眼信,笑了,威胁总是逗他发笑。但我笑不起来。” “那么说他并不知道你私下调查的结果喽?甚或他还不知道你正在进行调查?” 本迪戈耸耸肩:“我没告诉他。他知道不知道则是另外一回事。”他突然话锋一转,“我想让你们两个跟我走。” “今天上午?” “此时此刻。” 奎因警官看着本迪戈的样子,好像是在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埃勒里面露微笑:“我父亲是纽约市一名领薪水的雇员,本迪戈先生。而我虽然相对自由一些,但为生计所迫也是事务缠身,分身乏术。你不能进门来让我们站起来就跟你走,即使是你,本迪戈先生,我们总共谈了还不过五分钟。” “你的父亲一直受到……” “住嘴。”警官斩钉截铁地说,走回桌旁坐下,“没有什么理由说我受到这受到那,本迪戈先生。” 本迪戈仍然很有耐心地说:“至于你,奎因先生,你的长篇写作正好告一段落,你的《埃勒里·奎因疑案作品杂志》已提前编出四期的稿子,你工作日历上只应承了一个案子,目前己经脱手。” “有吗?”埃勒里说,“我怎么没听说。” “如果你扫一眼早晨到的邮件,你会发现一个名叫哈罗德·P·康西迪奥的通知,内容是与你结束雇用关系。” 埃勒里看着他。然后走到桌边,从早餐盘上拿起一探信,一个一个地翻检,拿起其中的一封,又看了看本迪戈。 这时才撕开信封。 信抓儿取出后埃勒里扫了一眼。警官探身拿过去,也看了一遍。 “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什么使你认为你可以这么介入我的生活?”——坐在椅子上的人有节奏地敲击椅子的皮面——“你是怎么认识康西迪奥的?” “我根本不认识他。这些事情都很好安排。咱们别在康西迪奥上浪费时间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吗?”埃勒里说,“我想还没有。” “要多长时间?” “很长,本迪戈先生,长过你繁忙的工作日程。” 本迪戈嘴巴张开,露出粉红色的口腔。然后又闭上,很认真地看着埃勒里:“你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态度?” “一个鞋拔子自然不关心谁买它或把它放在哪儿用。可一个人是有感觉的,并且要别人也理解这一点。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我喜欢听到别人的请求。” “而我是他的头儿。”他父亲说。 “抱歉,我们本迪戈家的人多少有些脱离生活,像是在真空里。当然,你说的完全对。”他探身向前,两手像教堂里的助祭那样十指交错而握,“弄清楚谁写的这些信是最重要的事情中的一件,不仅仅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哥哥如果被刺杀,那将在全世界引起一系列最严重的后果。”他小心地挑选着合适的字词。现在他微笑着抬眼望着他们,“两位先生会接受委托吗?” 埃勒里也报以微笑:“你们的总部在哪儿?” “在本迪戈岛上。” “本迪戈岛……我想我没听说过,你呢,爸?” “我倒有耳闻,”警官干巴巴地说,“但我说不上来它在什么位置。” “是不大为人所知,”他们的客人说,“在地图上恐怕找不到。” “在什么方位?” 埃布尔·本迪戈面露难色:“我真的不方便说,奎因先生。这是我们极严格的规定之一。你们会被送到那里,到工作完成再被送回到这所公寓里来。” “有多远?” “但愿我能告诉你。” “从纽约到那里要多长时间了?” “如今飞机旅行很快。不太长。” 埃勒里耸耸肩:“本迪先生,我看我不得不考虑一下了。” “而我看,”奎因警官说着起身离座,“我非得前往市中心了。与你会面很有趣,本迪戈先生,我这一辈子一直以做好份内的事为满足。” “先给你的办公室打个电话,警官。” “为什么事?” “你会知道的,从今早生效,你可以不用去上班。领全薪。” “你这是大白天说梦话吧!” 耳根脖颈上已有了一些老年斑的警官缓步走过褐衬衣的身边,进到他的卧室里去。埃布尔·本迪戈安静地等着。 埃勒里听到他父亲用直通警署的直线电话跟接听者说着什么,声音还提得挺高,好像领全薪不上班是一种罪过或惩罚似的。然而,当他再出来时,表情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为什么!” 本迪戈再次微笑:“奎因先生,你改变主意了吗?” “我压根儿就没打定主意,也无从改变。” 本迪戈站起身,看看腕上的手表。从闪烁的目光看,他做出了决定:“我受命除非有必要才这样做,奎因先生。你让我没有选择。”他递给埃勒里一个长信封。然后,背起双手,走到一扇窗旁站下。 警官瞥了一眼信封。上面的手写字是: 纽约市 埃勒里·奎因先生 封口还有重重的蜡封。 埃勒里打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很硬的书写纸。信纸上方的凸饰令他不由自主地又瞥了一眼他们的访客。 信的内容完全是手写: 亲爱的奎因先生: 在此作出的请求断无正式的法律效力,完全是出于私下里绝对的信任,无论你作出怎样的决定,我必须要求你将内容过目后立即销毁此信。 能否将你的专业技能供执信者一用? 这样做是公民高尚品德的体现,事关重大,与我国政府有着特别的利害关系,而出于某种原因怒我不便明言,且难借常规渠道介入。 倘若你接受委托,再有你父亲独特的意见参与进来,想必助益良多。 你真诚的 埃勒里把那个尽人皆知的签名端详了好久。 “本迪戈先生,你了解此信的内容吗?” “不看也知道。”回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可是为什么要我?”警官嘀咕道。 “你说什么,警官?”埃布尔·本迪戈转过头来。 “失陪一下,本迪戈先生,几分钟。”埃勒里说。 本迪戈没说话。 蓝衬衣让开路,奎因父子进到埃勒里的书房里。埃勒里满脸茫然地关上门,还小心地上了锁。 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吸尘器还在卧室里面响个不停。 “我还是不把牢,”埃勒里小声说,“就算本迪戈大王法力无边,他所从事的各种活动涉及到国家利益,可本迪戈这个名字真有那么大的威力,能从华盛顿搞来这么一封信——就为请动咱们两个人?” “这东西不大可能伪造吧,儿子。” “只有天上的星星不能造假。” “打个电话给华盛顿,”他父亲说,“只当是寻开心吧。” 埃勒里略带激动又不抱太大希望地接通了电话。费尽周折,六分钟后,他亲耳听到了写信人的声音,那呆板随和的语调不会有假。 “不,没什么,奎因先生,我正等待着你来核对。B要求得到那样一封信,我考虑后就写了。”谈话的人还咯咯地笑了几声,“但未盗印信。” “我可以畅所欲言吗,先生?” “这是私人专线。” “雇用我是不是B的意思?” “是的。” “你当然了解事情的性质喽?” “不错,的确了解。有人威胁陛下的性命。”语气平静如常,或者说更甚于平常,“B认为他知道是谁,想得到证实。所以我向他推荐了一个最能胜任的人,我建议你父亲也随同前往,我对奎因警官有某种——我想该用‘特别的’这个词——记忆。你准备接受了吗?” “是的,先生。” “好!美国政府极为关切陛下最近的健康状况——尽管是以非官方的姿态。你父亲在旁边吗?” “他在,先生。” “让我跟他说两句。” 奎因警官说了一句“是我,先生”,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听了好长时间。最后再说一句“是的,先生”,挂上了话筒。 “我觉得最后这段话里隐藏着一个小尾巴,”埃勒里小声说,“他要你做什么,爸?” “给他一份关于本迪戈岛的秘密报告。岛上有什么,谁住在上面——设施、员工、计划、目的、详细地图,如果可能的话——一切,埃勒里。” “你意思是说连政府都不知道……?” “显然是这样,即使知道,也只是概况而非详情。这么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要长出一根尾巴来,”警官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当一回特洛伊木马。” “多有趣呀。” 他们突然相视而笑,握了握手,然后埃勒里到卧室里让法布里坎特太太停掉吸尘器,交给她一些钱,再嘱咐一些必须照料的事项,做完这些他开始收拾行装。离开前,他在床头柜上的铜烟碟里烧了那封来自华盛顿的信,包括信封,再用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吸尘器把纸灰吸掉。 [book_title]第二章 两辆车沿着拉瓜迪亚机场绕了个圈,停在一个装饰豪华的机库跟前,上面有三个黑体大字:本迪戈。机库里有样式和大小都不一样的各种飞机,但都是金色的,名字也一样。机库前停着的似乎是一架巨型客机,它的引擎已经发动。身着黑金两色工作服的乘务人员在机上机下忙碌着。 蓝衬衣提着行李,一架本迪戈飞机正从一条跑道上滑走,埃勒里问他:“这架飞机要去哪儿?也许这样的问题也在斯普林上校指令禁止之列?” “布宜诺斯艾利斯,约翰内斯堡,德黑兰——这我可说不好,先生。抓紧时间吧,请。”褐衬衣的态度更友善一些,“我们与你们同乘一架飞机……要扶你上舷梯吗,先生?” 警官吼道:“不想缺胳膊断腿就不要!” 他们发现埃布尔·本迪戈正在机上等候。机舱内部更令人咋舌,装修极像豪华列车的私人车厢,皮沙发椅,各式各样的灯具,摆满书的书架,中间是个酒吧,还有几个包间,乘务员——埃勒里数到的有五个,但他怀疑不止这个数——都穿着黑金两色相间的制服。既没有女性乘务员也没有其他乘客。 “我们立刻起飞,先生们,”埃布尔·本迪戈突然说,“服务生将满足你们的需要。我本人不得不请求你们的原谅。我的工作……”后面的话在他转身时随风飘去。两个穿深色套装、手提皮包的中年人已等在其中一个包间的门口。 他从两人中间疾行而过,他们迅速跟上他,包间的门很快关上。 倒真有点儿雷厉风行的作风,埃勒里想。 大飞机开始移动。 “请就座好吗?”褐色衬衣用并非发自内心的愉快语调说道。他用安全带把两人固定在扶手椅里。 “你们忘了接电极了。”警官说。 埃勒里没有对这个小幽默作出反应。他在看蓝衬衣。 蓝衬衣从这扇窗户走到那扇窗户,将黑色的窗帘一个一个地拉严,确保不透一点儿光亮。 “一切的一切都是机密。”埃勒里说。他们感觉到飞机在上升,能听到引擎的声音降下来,变成不那么令人难受的嗡鸣,埃勒里甚至还为起飞作了计时,但他也知道这很不精确,意义不大,“可一个岛屿的秘密他们是如何保持的呢?” “全美国知道它的准确位置的大概不超过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 “我曾听到过一耳朵,从一位高官显贵那里,他在本迪戈位于中西部的总部,我记得是在伊利诺斯州,曾任过部门的负责人,那大概是在战后两年。他是那种酒过六巡便与你称兄道弟的那种人——再加上我在纽约救过他儿子一命。”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埃勒里说,凝视着黑黑的窗户。 “这位本迪戈大王似乎永远都处在浓云密雾之中,”警官沉思着说,“有的人永远长不大,玩着同样的游戏,只是规模相应地扩大。也许像孩子一样,有个黑乎乎的地下室,一个秘密的隐藏处秘不示人,把冒险搜来的宝贝深埋其中。 “就拿他的这个岛来说。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将军本人就不理解,为什么本迪戈王朝会选择一个岛来做它的都城。或者说,如果这位大王必须拥有一个岛的话,为什么他要把它的地点弄得如此神秘。在战争期间他还是在大陆上运作一切的,像其他人一样。” “这么说本迪戈岛是在战后发展起来的?” “难说是或不是。我听到的说法是,此岛曾属于咱们的一个盟国。英国或法国,谁知道呢,我也是猜测。反正这是一个从未收入地图的岛屿之一,这类岛在太平洋上很多,但是,据说只有这一个可能是在大西洋上。” “我不相信。我是说它在地图上这一点。” “我也没打算让你相信,”他父亲说,“我只是把我听说的告诉你。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它是在地图上,但却是无人居住的。大概被险滩暗礁包围着,曾经海空两路都不通。 “战时,”警官接着说下去,“曾对该岛拥有主权的政府决定把它当做紧急避难处。如果这个政府是英国的话,那就是为不列颠战役【注】准备的。如果是法国,那大概就在巴黎陷落之后戴高乐与罗斯福意见相左之前。 “不管是英国政府还是法国抵抗力量,或其他政治势力,岛上的秘密设施开始构筑,反正做的是最坏的打算,当时只有华盛顿身居高位的几个人了解这一情况。当然,据我所知,此事是在美国政府的赞同和配合下做的,因为咱们提供了大部分材料。 “照将军的说法,那里是照政府机关的格式建造办公楼的——有地下铁路、防空洞、兵营、军工厂、民用品制造业、机场——维持运转的一切,甚至还开掘一个人工港。设想是这样,如果拥有该岛的那个国家的政府必须紧急转移时,那里就是新的政府所在地。整个海岸线被伪装起来,环岛水域布上水雷。再安装先进的雷达系统,预告任何飞机的靠近。” 埃勒里阴郁地说:“这些我从未听说过。” “这也难怪。战时的最高机密之一一旦泄露,岛上做的一切全都白费,大约在欧战结束时工程告竣。而原子弹在广岛的爆炸使得整个项目变得有些愚蠢。” “于是本迪戈买下了它?” “以90年为期整个租下,包括雷达系统和岛上的一切建筑。对这个契约,华盛顿心知肚明,尽管不太喜欢,但也无计可施,本迪戈在战时的作用极其重要的。时至今日,也仍然如此。” 警官打住话头。一位穿制服的乘务员正朝他们走来。 “二位先生这会儿想不想吃些东西?” 褐衬衣也凑了过来。 “我看,不急吧,”埃勒里说,“莫非我们很快就要降落?” “这我不能说,先生。”乘务员回答。 “那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着陆吗?我没问什么地方,我只是问什么时候。” “我什么也不能说,先生,除了午餐。”乘务员回避问题,褐衬衣转身走开。 “别费劲啦,”奎因警官露齿一笑,“据说这些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和反复甄别的,相形之下,联邦调查局接触机密的许可就像丐帮头掌握的花名册一钱不值。”然后,他们表情沉重起来,“这个本迪戈岛可不是闹着玩的。本迪戈恐怕拥有一支自己的军队。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会有自己的海军和空军。” “海军?”埃勒里用难以置信的语调说,“空军?你是说那种真刀真枪的?” 警官耸耸肩:“我只是把将军对我说的告诉你。也许他是在蒙我。但他提到,至少有两艘军舰,一艘轻型巡洋舰,一艘重型巡洋舰,有一套水雷网络和海底探测器,还有若干艘潜艇。伪装的海岸线上雷达24小时不间断工作。完全可以说那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有独立的自主权。本迪戈还用把谁放在眼里吗?我猜这就是华盛顿如此感兴趣的原因。” “他的信仰开始令我不安,真刀真枪的军队……他想防备什么,一次入侵?” “别孩子气了。没有人会侵犯一个像本迪戈大王这样声强势壮的人。不是因为不能把他呆的地方从地图上抹去,而是因为他同时可呆的地方太多了。他已扩张到世界各地。本迪戈岛只是他大家大业的集结地,也可以说是他的宫廷。再说一次,这都是从将军那里听来的,本迪戈确实在岛上增建了一座宫殿……我想,关于所谓的真刀真枪的军队——包括海空部队——这都是顺理成章的。这是权力的必然结果。这是表征,像王冠一样。没有它,王权无从体现。” “可这一套……毕竟已经过时了,”埃勒里不敢苟同,“他不该像小男孩儿玩战争游戏一样。在一个已经有原子弹和氢弹的世界里,几艘战舰和几架飞机又算什么呢?滋水枪罢了。我不明白。” 警官再次耸耸肩,看看旁边。那位乘务员又来了。转眼之间他的肘边已经放上了饮料。 埃勒里在椅子上动动。他站了起来。可后来还是坐下了。 警官小吸一口,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引擎发出的声音像瀑布倾泄。他突然觉得昏昏欲睡。 可他的胳膊被推了推,他又把眼睛睁开。 “他的家庭。”埃勒里说。 “嗯?” “他的家庭。只有他弟弟埃布尔和他本人吗?大王结婚了吗?有子女吗?父母健在吗?对他个人的情况你知道些什么,爸?” 警官努力驱赶睡意:“他们是兄弟三人,不是哥俩,没有姊妹,即使他们的父母尚在,将军也不了解。三兄弟中只有一个结婚了,那就是这位大王本人。没有子女。打个盹吧,儿子。” 埃勒里说:“那第三个是谁?在哪儿高就?” “嗯?”警官再次睁眼,“朱达吗?” “谁?” “朱达·本迪戈。他是行二的那一个。大王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埃布尔最小。埃布尔相当于总理大臣——他和大王最亲密。而朱达嘛……将军也不知道他在这套班子中干什么。没见过朱达做事,只见过他贪饮白兰地。他只对朱达好酒印象深刻。” “大王的妻子是谁?” “王后呀,还能是谁?”老人虽昏昏欲睡但还是咧嘴笑笑,“卡拉王后……大概是叫这个名字吧。将军说她是真正的皇族。来自欧洲,一位公主,或者是女公爵之类。” “现在再告诉我她是绝色美女,那我就可以背着一只手去和蓝衬衣较量。” “倾国倾城,将军的原话。他曾几次上岛拜谒。” 埃勒里嘀咕道:“那肯定还有宫廷小丑喽。没错儿,一定会有人充当逗乐的人。” “他的名字叫马克斯,”警官补充道,“他是摔跤运动员,有房顶那么高,跟随大王左右,当他的陪练、保镖,逗他笑,为他做一切,唯独不戴那种系着铃档的小丑相。闭会儿嘴吧,好吗?我已经是上岁数的人啦。”说完,警官毅然决然地闭上了眼睛。 午餐时本迪戈也来了。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两位中年秘书没有露面。 乘务员只为父子二人支起了桌子,埃勒里注意到这种面面俱到的安排是不是也有疏漏,难道别人就不俄吗? “我从不吃午饭,”总理大臣面带微笑地说,“因为这会影响我下午工作。有时喝杯炼乳或酸奶。但别让我的习惯坏了你们的胃口。厨师是专门从我哥哥住处的厨房选派来的。” 面对美味佳肴,警官放量大啖。埃勒里则吃得心不在焉。 “你的哥哥们也像你这样在饮食方面这么克制吗,本迪戈先生?”警官问道,“唉呀,真是味美香甜。” “差不多。大王吃得也很简单,跟我一样,而朱达……”埃布尔·本迪戈没了笑容,“朱达基本上不吃东西。” “朱达?”埃勒里说着,抬起了头。 “另一个哥哥,奎因先生。你不来点儿白兰地吗?据说这是极品,尽管我本人不喝。” “朱达,”埃勒里说,“还有埃布尔。你们要跟上这样一位大王是不是挺吃力呀,本迪戈先生。难道说他在娘胎里就已经是大王了?” “我想,”本迪戈说,“是的。”他抬起头来望着奎因父子。 后者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蓝衬衣和褐衬衣像两座山一样,阴森森地立在一旁。 “怎么?”警官逗趣地说,“这就要往下掉吗?”他把最后一口白兰地咽下去。 本迪戈慢慢地说:“我们半途改变了航向,先生们。从现在开始到我们着陆,这两个人仍然会和你们在一起。我相信你们能够理解,尽管并不情愿,规定还是有必要遵守的。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要求你们不要作判断方位的尝试。这些人已接受最严格的命令防止类似的事发生。”他突然站了起来,“你们会在岛上见到我的。”没等父子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张口,总理大臣又退回他的包间里去了。 那哥俩没有动。 “半路,”警官嘀咕道,“这意味着8个小时白飞了。就算1小时300公里,难道这个岛离纽约有24小时的航程,是吗?” “是吗?”埃勒里抬起头来问褐衬衣。 褐衬衣什么也没说。 “当然,也许是因为在绕圈飞……可笑的是本迪戈离别时说的俏皮话,爸。什么叫你们会在岛上见到我,说我们在岛上见不是更自然吗?” 几小时后,在磕睡中,埃勒里得到了答案。 当他在一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等他听到他父亲愤怒的吼叫声时才明白过来,他们父子二人被蒙上了眼睛。 —— 【注】不列颠战役:指1940年德国对英国发动的空中打击。 [book_title]第三章 等黑布被拿掉,父子二人发现他们与褐衬衣和蓝衬衣一起站在大飞机旁边,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机场。 日正中天,阳光炫目,令他们连连眨眼。 埃布尔·本迪戈身边有个矮个子的男人在和他说话。 矮个子身后有一队高个子的士兵立正站立。矮个子肩平膀阔粗腰身,穿着黑金两色的漂亮军服。他戴的黑帽子上有一个由金球和王冠串连起来的徽章,帽舌上方还印着PRPD(公关内务部)四个字母。这位叼着一支棕色雪茄烟的官员不时转头朝奎因父子这边瞥上两眼,让人想起好斗的鱼。 当他摇头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这动作对他来说太困难了。 看样子他说来说去也没说通,不想再说了,厌烦了,面露无奈之色。而总理大臣倒说起来不停了。 他们面对的是一座加伪装网的办公楼。穿黑金两色套装的男人走进一座有玻璃幕墙的控制塔。一拨一拨的地勤人员在十几个机库里进进出出,那些建筑也加了伪装网。有的飞机被拖走,跑道上有救护车在疾驶,满载货物的卡车穿梭般来去,全都被漆成黑金两色相间。一架非常大的货机刚刚升空。 由高大的树木组成的屏障环绕机场,把这里与岛的其余部分隔开。植物属于亚热带的种类,看上去很像把扎在水里的加勒比植物。埃勒里从没在回归线以北的地区看到过这样的天空。这些景物应该出现在南方水域。 他最奇怪的感觉是,此地的一切都来自异域他乡。周围的所有人都像是美国人,从机场的建筑就看得出来,讲究实际效用与先锋的美国设计思想——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法·顿特的创作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密不可分地结合。但唯有天空是异样的,还有钢铁一般的军纪氛围,使得千人一面,与美国本土的异彩纷呈大异其趣。 然后是那面旗帜,双扬在塔楼旗杆上。它和埃勒里以前见过的旗帜都不一样,底色金黑,一对串连着的金球上面是一顶金色的王冠。这样的旗帜让他感觉不舒服,于是把目光移开了。正好与他父亲的目光接触。看得出来他刚才也在注意那面旗帜。 彼此无话,因为蓝揭二衬衣非常警惕地站在他们身边,也因为除了怀疑和问题,再没什么可以相互沟通的,让人不舒服的话不说也罢。 总理大臣终于说完了,那个穿着华贵制服的矮粗的男人挥手让那队士兵走开。一声令下,他们转身向办公楼方向齐步走去,一会儿就不见了。本迪戈在随从人员的陪伴下走过来。埃勒里感觉到,二衬衣挺直身体,立正站好。但他们的敬礼不是对埃布尔·本迪戈的,对的是那个粗胖的小个子男人。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本迪戈说,可他没有解释原因,“这位是我们公关内务部的负责人,斯普林上校。你们似乎应该彼此见见。” 奎因父子客气了一下。 “我尽我所能,先生们,”斯普林上校说,伸过来一只软沓沓的白手。他的目光仍然是冷冰冰的。整张脸像是被水浸泡过的,白中泛绿,全无弹性,淹死的人脸也不过如此吧。 “我们更没问题,上校,”埃勒里问道,“也可以尽我们所能喽?” 那双冷眼盯着他看。 “我是说,你的公关内务部似乎更偏重军事方面,我们将受到什么样的约束?” “约束?”斯普林上校问。 “是这样,上校,你很清楚,”奎因警官说,“这样的事说不准会牵涉到哪儿。我想知道我们有多大的活动空间?” “要多大有多大,”上校的白手一挥,“只要有理由。” “某些特定设施,”埃布尔·本迪戈说,“不得擅入,先生们。如果你们被挡驾,那一定是有理由的,希望能谅解。” “你们会被挡驾的。”上校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直接去总部机关吗,埃布尔先生?” “是的。我们失陪了,上校。” 小个子官员动作夸张地把雪茄烟头扔在地上,再用靴跟踩烂。然后,他再次面露微笑,用他那柔软的手指碰了碰帽沿,疾速转身离去。 蓝褐二衬衣迅速跟上。 “不可多得的人,”总理大臣说道,“先生们。” 奎因父子转身,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已悄声地停在他们身旁,一个身着号衣的侍者手扶打开的车门正挺身恭候。 车前门上镶着一个金色的浮雕,两个连接着的金球托着一顶重重的王冠。 这是一块标志性的盾徽。 当车驶出树障后,奎因父子将半个岛屿的景致尽收眼底,原来这个机场是在一块高地上。 他们立刻明白了,这个岛为什么会被选择做搬迁政府的隐蔽地。它的形状像一个中心鼓起一块的碗。相当于碗沿儿的海岸线由陡直的峭壁构成,且有茂密的树木,这样,从海上看不到置身岛中才能目睹的人迹或构筑物。碗中心的突起地带,也就是机场所在地,与海岸线上林木覆盖的峭壁基本上一样高。位于中央的机场与边沿的峭壁之间是呈尖底状的斜坡,从海上看不到这里,所有的建筑也都耸立在此。 所见惊心。这是一个大岛,所谓的山谷很开阔,目力所及,楼房林立。大部分看上去像工厂,有的面积很大,见不到烟囱;也有办公楼,在相当于山脚的谷底坐落着一些小房子和状似兵营的建筑物,埃布尔·本迪戈解释说,那是工人的住家。小房子里住的是低层行政管理人员,在岛的另一部分,他说,正在建造使用面积更大的独院式住宅,提供给高层管理人员和科研人员以及他们的家人。 “家人?”警官叫道,“你是说你们这里还有家庭主妇和孩子?” “当然,”总理大臣微笑着回答,“我们给雇员提供一种正常舒适的生活环境。我们有学校、医院、娱乐场所、体育场——美国的现代社区有的这里都有,只不过拥挤一些。空间是我们最严重的问题。” 埃勒里心里写出一个希特勒常挂在嘴边的德文单词:Lebensraum(生活空间)。 “还有食物、衣服、连环画,”奎因警官气力不够似的说,“你不是要告诉我说,这一切你们都生产吧!” “是的,如果能有地方我们一定会的。所需一切是由我们的船队,主要是飞机运来。” “你们发现飞机比船更实用吧?”埃勒里问道。 “可以这么说,使用港口设施有问题。我们宁愿保持海岸线原本的样子,尽量显得更自然一些——” “现在正经有港口了,埃勒里!”警官说。 “对不起。”本迪戈说着,突然严厉起来。他探身向前,压低声音对司机说了些什么。他们这辆正沿着林木边缘内侧疾驶的车立刻拐入一个岔口,向谷底插去。可埃勒里还是及时地从林木的缝隙中瞥了一眼,看到海湾中靠近岸边的地方似有一艘战舰狭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司机的脸色都变了。他和侍者比刚才坐得更直一些。 “我们并没有看清什么,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只是一艘重型巡洋舰。是你海军舰艇中的一艘吧?” “我哥哥的游艇,本迪戈号。”总理大臣轻描淡写地说。 奎因警官又用他那锐利的眼睛向谷底望去:“驾快艇可以治我的关节痛。”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这些食物和其他物品,本迪戈先生,你怎么分发。是由你掌握吗?你用什么来支付你雇用的人们?” “这里的银行发行购物券,警官,这里的商家和岛上的个人都认。” “要是有人辞职或被解雇,他带着本迪戈的购物券走吗?”埃勒里问道。 “我们很少有人走,奎因先生,”总理大臣说,“当然,如果某位雇员应该离开,他的购物券可以换成在他本国流通的货币。” “我想你的员工没必要组织工会吧?” “怎么会没有呢,奎因先生,有的,而且种类很多。” “但是没有罢工。” “罢工?”本迪戈吃惊了,“我们的雇员怎么会罢工呢?他们领高薪,居住条件也好,物质享受都有,他们的孩子也受到很好的关照……” “我想知道,”奎因警官把目光收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为你们工作的人都来自哪里,本迪戈先生?” “各地都有我们的招聘办事处。” “也包括征兵办事处吧?”埃勒里轻声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的士兵们,本迪戈先生。他们是士兵,不是吗?” “噢,不。制服只是为了方便。我们的保安人员不是……”埃布尔·本迪戈探身向前,举于示意,“总部办公室到了。” 他再次微笑,埃勒里也知道,暂时得不到更多的情报了。 整个总部办公楼像一辆不小心开进树丛中的车,被树木和滋木丛紧抱着。屋顶涂粉厚厚的保护色。这样一来,从天空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八座楼像轮辐一样以主楼为中心依次排开。埃布尔·本迪戈解释说,那几座相当于车辐条的楼是供高级指挥官使用的,作为中心的全楼是乡政管理中心。而中心楼也不过高四层,周围的楼更要矮一层,所以,还是中间高过四周。 不远处,埃勒里注意到有几座塔型建筑物,树林中间似有玻璃的闪光。从那向外延伸的势头看,占地面积不小。 他问那是什么地方? “住所。”总理大臣回答,“我看我们得抓紧点儿时间了,先生们。我们比预定时间迟到得太多了。” 父子俩跟在他后面,仍然是惊奇于所看到的一切。他们在两座斜楼的接合部进入总部大楼,经过一扇小得令人吃惊的门,发现自己己置身于一个以黑色大理石为主调的环形大厅。走廊以此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 每个走廊的入口都有一名武装的警卫。能看到办公室的门一个接一个地向走廊深处排开,彼此没有任何差别。 大厅中央,顶天立地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柱体。柱脚上有一扇门,埃勒里猜测那是电梯间。门前一个金属岗亭,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站在那里,他们短上衣的领子上有四个金色的大写字母: PRPD.埃布尔·本迪戈径直走到岗亭前。出乎奎因父子意料,他向二名保安人员中间的那位伸出了右手。后者动作奇快地给总理大臣的拇指做了个印记,同时他右手边的那名保安则从面前的一堆卡片箱中抽出一张状似x光片的薄片,放入桌面上放着的一架小机器里,总理大臣的指纹已被输入。中间的那位通过目镜仔细看着。那架机器显然是把刚取到的指模与档案件中存放的进行重合对比,如有差异,一目了然。过一会儿,奎因父子也照此来过,不同的是,他们还多做了一项姓名登记。 “指纹卡片很快就出来,”本迪戈说,“它们先要输入中央数据库。没有人能不通过指纹核对就进入这座大楼内部,即使是我的王兄也不例外。” “可这些人肯定是认识你和你哥的!”奎因警官深表不解。 “有了规则就没有例外,警官。否则要规则何用?请进吧,先生们。” 这是自动电梯,上升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他们已被引入一间看上去很奇怪的接待室。 它的形状像一块被咬下去一口的馅饼,咬掉的这块边缘实际上是被电梯升降井占去了。过后他们才发现,大楼的这一层被一分为三,这间接待室是其中最狭小的一部分。 本迪戈大王的办公室占据这层楼面的半圆。第三间屋子供大王的私人秘书使用。电梯有三扇门,每间屋子都有一扇。 接待室的外墙都是带凹槽的玻璃砖。显然没有窗户,但室内空气凉爽清新。 屋里没有什么装饰物。几把实用的皮面扶手椅,一张六英尺见方的紫铜色方桌,还有一套小巧的黑色桌椅,再没别的了。一盏灯也没有——有两面墙本身是发光的……照片、花瓶或鲜花什么的也一概没有。地板是由黑金两色的弹性材料铺的,没有地毯。甚至连给人以安慰的人声都听不见,在这间奇怪的接待室里没有接待员招呼他们,隔音效果如此之好,15米以外发出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 埃布尔·本迪戈说:“我哥哥此刻脱不开身。”——埃勒里无从想象他是怎么知道的,除非他对这位最高统治者的日程表了如指掌——“还得要……”本迪戈看了一眼手表,“23分钟。二位先生可随意。桌上有香烟和雪茄,如果想来点儿提神的饮料请到那边的壁柜中去取。恕我失陪。我还要去参加这个刚开始的会议。一旦大王有空儿了,我会回来叫你们。” 这屋里的两面直墙上各有一个常见的球形门把手。埃布尔打开他左手那扇门,闪身进去,没等两个中的任何一个看清里面有什么,门已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相对而视。 “终于,”埃勒里说,“就剩下咱们俩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爸?” “不知道在哪儿?” “不知道什么在哪儿?” “耳朵。某种听人说话的装置。如果这是那位要人让来访者等待的地方,你想他会放过听听他们真实想法的机会吗?埃勒里,何妨说说你最深刻的观感?” “不可思议。” 警官不自在地坐进一张黑色的扶手椅里。 埃勒里信步走到电梯的门前。和在大厅里那一扇一样。把他们送上来之后,仓间己回落到大厅,上升的指示灯早已关闭。有一定弧度的门面与墙体的弧度完全吻合,找到两者的缝隙所在用了他好半天时间。 “要想打开它得有核动力的开罐器才行。”埃勒里又走到右边墙上那扇门,“不知它通向什么地方?” “大概是外面的办公室。” 埃勒里试了试,它是锁着的:“不知他那49个秘书是不是也穿制服?” “我对大王本人则更感兴趣。他的穿戴该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标志呢?” “这里没有人相信周围的人。”埃勒里抱怨道。他现在已经走到左边那面墙上的门前。 “最好不要去动。”他父亲建议道,“它也许是开着的。” “才没那么幸运呢。”埃勒里说对了,他们眼看着埃布尔匆匆走进的这扇通本迪戈大王办公室的门锁得更牢,“我们被密封罐装了,像两条倒霉的凤尾鱼。” 警官并没有被逗笑:“我们现在已远离八十七大街,儿子。” “要坚强,老爸。”俏皮话甚至对说话者本人也不奏效。 埃勒里仔细看那张小黑桌子。重金属材料,是固定在地面上的。那把空的转椅也是金属的,正对着柱形电梯通道墙面。 “我奇怪接待员为什么不在。” “也许去了厨所。” “我怀疑本迪戈法典会不会把上洗手间也列为玩忽职守罪。另外,”埃勒里试着拉了拉几个抽屉,“桌子也上了锁。不,有一个抽屉没锁。”这是靠底下的一个。 他父亲先是盯着他看,然后往椅背一倒:“有什么?” “小巧的录音装置。”埃勒里把腰弯得更低,“我看是一种很新的型号。不知它是不是……”咔嗒一声!然后是嗡响。埃勒里轻吹一声口哨,“你看这会不会和大人物的办公室连着?” 警官从扶手椅上跳起来:“当心,儿子!” “他想录下私人谈话。遗憾的是我们没机会反过来把那边正在进行的谈话录下来……” “……太过激动了,部长先生。坐下。” 他们听到一个男人的平易的声音。奎因父子吓了一跳。但屋里除了他们俩并没有别人。 “那个机器。”警官用耳语的音量说,“埃勒里,你动了什么?” “这是一机两用的。”——说话声没有了,但嗡响仍在继续——“既可以录音,也可以同步放音,只要按这里——你说的东西就是这个!你没把手指按在这个键上。” 那个平易的男声正在大笑。是那种大人物的笑法。像在屋子里刮旋风。 “……不是发火的时候,部长先生。埃布尔,给部长先生搬把椅子。” “是的,大王。”这是埃布尔的声音。 “前头谈话的是本迪戈老大。”警官悄声说。 “你好些了吗”那平易的声音是顽皮的。 “谢谢。”这个声音带有很重的南美口音,正在极力控制一种强烈的怒气,“这很难让人保持平静,我亲爱的先生,当一个人半夜三更在自己家里遭绑架,被一架非法闯入的外国飞机带出自己的国家的时候!” “但这次谈话需要绝对保密,部长先生,我很遗憾给您带来不便。” “遗憾!别拿我开玩笑。这是劫持,你们必须非常清楚,我可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国际事件,完全有可能引来对你们政府最强烈的抗议” “我们政府?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声调仍然是顽皮逗趣的,但已开始加进了几分威严。 “我可不会被吓到!”外国口音已经是在喊叫了,“我非常清楚你们追求的是什么,本迪戈大王先生。我们好不容易得到旧政权的秘密档案。我带着莫大的荣耀感在其中担任国防部长的新政府绝不会那么好说话,我向你保证!在艾尔总统根据5月14日的国家资源法案的授权下,我们肯定会没收圭瑞拉工厂,我们不会与博迪根军火公司或你手下的任何分支机构做交易,先生!” 接待员桌子里的机器爆发一声轰响。 “摔什么东西呢,是那位陛下。”奎因警官悄声说。 “但愿不是国防部长先生。” “你这不可理喻的食蚁动物。”这是一声怒吼。 “食蚁动物?”外国口音尖叫起来,“你出言不逊!出口伤人!我要求立刻飞回祖玛成。” “坐下!你以为我真喜欢跟你在这里废唾沫……”吼叫声停止。然后,那个有力的声音不耐烦地说,“怎么了埃布尔。什么事?” 长时间的沉默。 “大概是在好言相劝吧。”埃勒里说,“要不就是埃布尔递了条子。” 他们听到本迪戈大王又笑了。再谈话时声调已和缓下来。 “原谅我失态,先生,相信我,尽管你们的政府对我们心存芥蒂,可我还是充满敬意的。但是,部长先生,不管意见多么对立,都是可以协商的。” “不可能。”愤怒声音的强度略有降低。 “咱们这是私下里的真诚对话,部长先生,只是咱们之间的事情,欲意下如何?” “没什么好谈的了!”这时只剩下气愤。 “你看,埃布尔,看来咱们是自寻烦恼。” 埃布尔说了些什么,这边听不到。 “部长先生,有些事你还不太明白……让我来问你:革命期间,你的前任是不是曾经想使用快艇来着?” “那艘快艇救了那个卖国贼的命。”外国口音的语气很重,“正因为有她才小命得保。” “噢,是的。你想必对她心仪很久了吧,先生——你对快艇运动的热情尽人皆知。她完全可以说是一艘120英尺的诗,像我弟弟朱达说的那样。这说法不错。” “她是很美。”国防部长的语气中充满渴望,带着失去情人似的忧伤,“没能及时阻止她落入那猪猡之手真是怪事……可是,大王先生,我得靠你安排……” “她的妹妹归你了。” 一阵沉默。 “她和姐姐一模一样,部长先生,但她的设计师告诉我说这艘妹妹艇速度更快。速度是一艘船不可忽视的素质之一。先生,这一点你的前任充分认识到了。谁说没准呢?你们国家的政局又总是这样那样动荡……” “先生,你贿赂我。”国防部长愤愤难平地说。但这似乎并没有真地令他吃惊。他的语调说明他有点儿动心,“我谢谢你的礼物,本迪戈大王先生,但我以蔑视的态度予以拒绝。我希望现在就走。” “真行。”警官深吸一口气,“他要得手了。” “一番争执之后。”埃勒里做个鬼脸,“埃布尔又叫停了。休庭密商,放这位先生走还是把他扣住?” “来了!” “礼物?”这次的语气更加意味深长,“谁说送礼了,部长先生?我心里想的完全是合理合法的事。” “合法……” “我准备报价售出。” 被困扰的男人纵声大笑:“也许是九五折吧,看在咱们是如此真诚的朋友的份上,是吗,先生?真是荒唐。我根本不是什么富人……” “我肯定你付得起,部长先生。” “我肯定我付不起!” “你没有25美元吗?” 接下来的这阵沉默可真够长的。 “他顶不住了。”警官说。 “我承认,本迪戈先生。”外国口音说。这是他第一次声平气和,“这会是一个我难易忽视的协议。我会出25美元买下你时游艇。” “下星期五我的代理人将在祖马城与你联络,带着需要让你签字的销售契约和其他文件。不用说,其他文件对按期交货也同样重要。” “明白。”外国口音稍微停顿,又和和气气地接着说,“对大海的热爱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是世代相传的,我有一个儿子在海军,本迪戈先生,他也是酷爱快艇的人。其他文件也不困难,如果你在卖给我一艘80英尺的阿塔兰特N型,我想应该是刚下水的,那就更没问题了。如果我的儿子拥有这么一件宝贝的活,会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的年轻人。当然,买价是一样的。” “你对做生意还是挺敏感的,部长先生。”本迪戈大王轻轻说。 “我也希望能永远敏感下去,我的朋友。” “你关照一下,埃布尔。”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这种敏感招人烦。”本迪戈大王吼道,“往这个吸血鬼身上下本钱值吗?埃布尔。” “他在祖马政权中还算是个聪明人,也有一定势力。” “最好是这样!下一个是谁?” “是标着16的那个案卷。” “那只家雀吗?我以为已经落实了,埃布尔。” “还没有。” “当今世界上小骗子太多了,但问题是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大骗子!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让历史付出更高的代价——却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让他进来吧。” 暂时又静下来,埃勒里说:“负责送往迎来的就得一大帮人。我看通陛下办公室的电梯不会只有一台。肯定还有。” “闭嘴。”他父亲说着又竖起耳朵来。 本迪戈大王热情地说:“快请进,先生。” 一个献媚的声音用法语说了些什么,但是一听就知道此人不是以法语为母语的,所以听起怪可笑的,不过他马上就改用英语了:“咱们还是免去那些没有什么意思的客套你们想要什么?” “几份签了字的合同,先生。” “可我这里没有。” “你答应过的。” “那是在你提价之前,本迪戈先生。在我们国家我是个跑腿办事的角色,不是拍板的。” “这是你个人的决定吗?”这回他们听到的是一种沉闷的声音。 “不。是全体阁僚的。” “这么说是你失手了?部长先生。” “我一直没能说服我的同事。” “你所依据的东西完全不对。” “你也没有向我提供合适的。你报得价那么高,令他们望而却步。新的税收简直……” 那个沉闷的声音绷紧了:“这是托词,你有什么解释?” 献媚的声音软下来:“我必须知难而退,有别的选择。这太冒脸了,以这么高的价位与博迪根签约,我们非下台不可。反对党……” “我们来说实际的,部长先生。”本迪戈大王的声音突然出现,“我们了解你对你们国家权力集团具有的影响力。我们能承认有风险,你说说什么价能接受吧?” “我希望能结束这次谈活,请送我飞回去。” “真见鬼!……” 埃布尔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埃布尔?” 又是兄弟间的一阵窃窃私语。然后是一阵大笑。 “当然可以。但临走前,部长先生,我能不能仔细欣赏下你佩戴的那枚别针?” “这个吗?”那个欧洲人的声音吃了一惊,“当然没问题,本迪戈先生。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 “我收集别针。你一进来它就抓住了我的视线……真美!” “这只是用黄金和珐琅做的一枚国徽。你对他的注意让我感到荣幸。” “部长先生,你很了解收集者是怎样一种人——有一种身不由己的癖好。我一定要把它纳入我的收藏。” “那我将在本周内给您送上一枚。在首都的商店中随处可见。” “不不不,我就要你这一个,先生。” “我很高兴把它做礼物送给你。” “我订的规矩从不收礼,请准许我从你那里将其买下。” “这怎么好意思,先生,不过是个小玩意……” “250万美元如何?” “250……”声音噎住了。 “以随便你签的任何姓名转账到纽约银行,方便吗?” 奎因父子大眼瞪小眼。 好长时间以后,部长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好吧,我……愿意出售。” “你来办,埃布尔。谢谢你能来,部长先生。我相信,通过重新审时度势,你会找到某种方法劝说你那些同胞,不用使你的国家作出太大时牺牲就能挺过世界历史上的这一危机。” “先生给我的是新的力量,使我的说服力大增。”外国人的声音里混杂着自嘲、自卑和自厌。别的,奎因父子再没听出来。 当门再被打开,埃布尔·本迪戈出现时,奎因警官正仰着头坐在扶手椅里,埃勒里正对着玻璃墙抽烟,眼睛像是能看到外面似的盯着墙看。 警官立刻站了起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先生们。我哥哥现在可以见你们了。”说罢,埃布尔闪身让开门道。 警官走在前面,埃勒里随后跟上,埃布尔关门。 本迪戈大王办公室呈半球状,这种布局是很有心机的。 从接待室进来的这扇门在那面直墙的尽头,所以客人一进来就处在玻璃墙的最窄处,正面承受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面对逐渐开阔的空间,客人很自然的就会这样或那样地侧转头,就像被打蒙了一样。坐在房间那头办公桌后面的本迪戈大王端坐不动,向他走去时有走不到头的感觉。 室内家具不多。几件很有分量的桌柜是依照外墙的曲度设计的,不多的几把桌椅都是随便摆放的,再没有别的了。和接持室里一样,既没有画也没有雕塑,没有任何纪念品。总之,除了大桌子后面的大椅子上坐着那个大人物,再没有吸引来访者目光的东西了。 桌子是亮闪闪的乌黑色,桌面上什么也没有。 椅子则是用金色的材料做成的。 过后埃勒里才发现桌子附近的那面墙上有什么名堂。 那是一扇与房间等高的安全门,有一英尺厚,在半开状态时可以看到玻璃表面内嵌装着一把时间锁。 安全门内有个人侧身而立,那人的形貌让人联想起类人猿,正起劲地嚼着什么东西——口香糖或肉干儿。他的身体那么宽,都快成四方形了;但他实际上比埃勒里还要高。他只是长着一张像猿人一样的脸,尤其是眼神更像。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来访者的脸。身上那套黑金两色的制服倒是很笔挺,这使他看上去既阴森可怖又滑稽可笑。 但是,随着与黑木桌后面的主人之间的距离的接近,别的就都消失在他们视线以外了。 本迪戈大王没有站起来。但即便是坐着的他,也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在埃勒里看来,说他是那种最英俊的男子不算过分,黑眼睛,拜伦式的黑发,再加上透着傲气的五官轮廓,给人一种压迫感。放在桌面上的手没戴戒指,大小适中:用它们撕开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拿它们穿针引线描龙绣凤也行。衣服是一般的款式,但做工考究,这一点从他身体微动时衣表相应的变化看得出来。 脸上的皱纹不浅,但他看上去像是不超过40岁。埃勒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一位彻头彻尾的国王…… 没有引见的话。 没有让座。 他们就这么在桌前干站着,接受那双本身就引人注目的黑眼睛的审视。还是埃布尔绕到桌后,对着他哥哥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埃布尔的神态显出他很上心,态度也很恭敬,但也决不是卑躬屈膝的巴结。从他有意放低自己的姿态,从他眼睛透过镜片闪烁出的热诚的光芒,从他向他哥哥报告时微微前倾的身体,只能说他是在作着全身心的奉献。 埃勒里心中生出一团莫名的火气,但一时还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侦探?”随着那双黑眼睛一忽闪,父子二人本能地紧张了一下,“这么说是真当回事了!埃布尔,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嘛,那些信是脑子有毛病的人写的……” “它们不是疯子写的,大王。”埃布尔的声音里有埃勒里很欣赏的一种固执,“关于这一点,奎因先生也极表赞同。” “什么先生?”黑眼睛又一次投向来访者。 “奎因。这位先生是纽约警察局的理查德·奎因警官,这位是他的儿子埃勒里·奎因。” “埃勒里·奎因。”黑眼睛增加了兴趣,“你的知名度很高呀。” “谢谢,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 “那你是他父亲喽,嗯?”目光转到奎因警官后又转回到埃勒里。 这也算注意到我了,警官心想。 “这么说你也认为该把这当回事喽,奎因。” “是的,本迪戈先生,我倒愿意讨论……” “不是跟我,奎因,不是跟我。我认为这完全是无意义的蠢事。尽管玩你们的侦探游戏去吧,但别拿这个来烦我。”大王在椅子上转了个身,“下面是谁,埃布尔?” 埃布尔又开始往他的陛下的耳朵里灌注新的信息,陛下的眼立刻又出神了。 埃勒里说:“你厌烦我们了吗,本迪戈先生?” 英俊的男人抬起目光:“怎么样?”他急促地说,“好吧,我并不厌烦你们。” 大王向后仰身,皱起眉头。埃布尔挺直腰身,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移动。警官斜倚在一把椅子上,两臂交叉,面露期待之色。 “还有什么?”本迪戈大王问。 “报酬的事还没说呢。” 目光登时黯淡下去:“雇你们的不是我。是我弟弟。跟他谈吧。” 埃布尔说:“报酬的事咱们晚上再谈,奎因先生……” “我宁愿现在就谈。” 大王抬起头看着他的总理大臣。他的总理大臣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膀。目光又转向埃勒里脸上。 “真的吗?”金椅上的男人拉着长声说,埃勒里真想跳过桌子,掐住这个人的脖子。 “你的报酬是多少,奎因?” “我的服务质量是很高的,本迪戈先生。” “报酬是多少?” 此刻的埃勒里为掩饰眼中喷出的怒火,把目光转向别处,又瞥见进来时头一眼看到的那个穿制服的大猩猩,站在安全门里边的门道上,那双动物般的眼睛也正紧盯着他不放,大下巴像磨盘似的转动着。国王的弄臣……他感觉自己像崩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开,在这千钧一发节骨眼儿上,所有的愤恨和受伤的自尊都化成一个主意,浮现在他的脑际。 “我还不想谈总的报酬,因为我还不知道这次调查耗费有多大。我要一笔定金,本迪戈先生,差额留待最后补足。” “定金是多少?” 埃勒里说:“100万。” 身后传来父亲噎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声惊呼。 埃布尔·本迪戈带着深意地看起埃勒里来。 可本迪戈大王既没有噎住也没有惊呼。他只是摆摆手对他弟弟说:“你关照一下。”然后又冲埃勒里和奎因警官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吧,先生们。” 埃勒里说:“我还没有说完,本迪戈先生。我要十张面额10万美元的保付支票。你要让每张支票受款人的姓名空着,这样我可以填上十个不同慈善团体的名字。” 几乎是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攻击点没有找对。钱算什么,对这个人来说,钱不会让他心疼难受,最多只能算是工具库里的正常损耗。倒是工具的使用不当更会招来轻视。 本迪戈大王不动声色地说:“给他,埃布尔。照他说的给。不管怎么样,别来搅和我就行。”话语没停,声调未变,他紧接着说,“马克斯1号。” 那个戴贝蕾帽的野兽像一发炮弹一样从安全门后面射了出来,面露狰狞。 埃勒里吓得往后一退。警官更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本迪戈大王把头向后仰着吼叫起来。而那位角斗士呲牙咧嘴予以响应。 “好吧,好吧,先生们。”大人物一边说一边大笑不止,“干活儿去吧。” 在电梯里,奎因警官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从地板上把它拾起来的,儿子。在远处的墙角处,对着他的办公室。他想必是把它捏在手指上练了半天劲儿,然后想把它扔进废纸筐。” “是什么,爸?”埃勒里的声音还是有点儿抖。 他父亲把也有些发颤的拳头伸开。是那枚他们听到本迪戈大王从第二个来访者那里花250万美元买下的别针的碎片。 [book_title]第四章 蓝、褐二衬衣已在楼下大厅里等他们。埃勒里故意挺直腰板从保安人员的面前走过。可是,那三名保安连看都没看他们。 褐衬衣说:“这边走。”而蓝衬衣已把外出的门为他们打开了。 到了户外,父子二人深深舒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西沉,那边的天空既像草莓又像紫铜,五光十色。一辆写有公关内务部缩写字母的黑色小轿车正停在大楼入口处,车身不长,但里面坚固耐用。蓝衬衣亲自驾车,褐衬衣则在后座中间坐下,把父子二人隔开。 父子谁都不想谈话。都透过各自一边的车窗欣赏外面的景色。他们曾在伯克希尔山宁静的峡谷和山坡上沿着北美印第安人的足迹旅行过,平地上的高楼大厦都在脚下,但眼前的这些浮游植被就像刚才的所见所闻一样,确实是此生头一回领略。 “谁在发号施令?”埃勒里问道。 “我们送你们到住处,奎因先生。”褐衬衣说,“埃布尔先生安排一切。” “我们有多大的行动自由呢?” “你们是临时二级待遇,先生。” “什么意思?”警官吃惊地问道。 “你们可以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先生,除了那些标着禁止入内字样的设施。” “从我们看到的情况看,这还是挺危险的。岛上的人又不认识我们。” “该认识的都认识。”蓝衬衣坐在驾驶位上非常肯定地说。 警官的表情说明他不相信。 此时,车已开进一片树木茂密的地区。要不是到处都有飘扬的旗帜闪现,他们还以为这是原始森林呢。 “这是为了美吗?”埃勒里疑惑地问。 “卡拉喜欢这样。”褐衬衣说。 “本迪戈夫人吗?”警官仔细观察那些树木,但又不想让褐衬衣注意这一点。 “大王的王后。”埃勒里说。 他也有所觉察,但他和父亲一样也装出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林木间有伪装起来的高射炮群。是大炮,像海岸防空部队用的那种型号。大概整片林区都布满了炮阵,而这丛林本身,埃勒里心想,是真是假还难说呢。 他们就这么突然地到了本迪戈大王的家。 可这个家他们只看到一丁点儿,因为它几乎被高低错落的乔木和灌木淹没了。地貌是被故意弄得凌乱不堪的。 有些树比建筑还高,个别粗壮的枝杈几乎触及窗面。甚至高一些塔形楼房也是如此,站在地上看它们似乎高耸入云,但要从空中看,它们融于一片绿色之中。 还是为了保密。当初的计划大概已经考虑了伪装的问题,但把岛租下来的时候,为什么本迪戈没有把这些树木和灌木清除呢?他是担心有人会把这宝贵的大洋中心的锚地从他手中夺去吗?“ 这座住宅楼和办公楼一样只有四层,但它的占地面积要大些。紧挨着房前的部分是个庭院,草木不是胡生乱长的。即使高大的乔木不是有规则地栽种的,但由于树冠彼此相接,形成天然的顶棚,把车道掩盖起来。一大一小两座楼房比肩而立。埃勒里怀疑,这仍然是出于前后呼应的需要。褐衬衣作为两个人中的发言人证实了这一点并解释了这奇特的建筑布局。原来它是仿照办公楼规划的,只不过办公楼有八条手臂,而住宅楼是五条。 他们在大厅受到穿号衣的仆役们的接待。那种黑金两色的制服在这里稍有不同:短裤和袜子在膝盖处会合。警官看得目瞪口呆。 至少在这里,着装在追求实用方面略有些灵活性。家具要现代得多,而且墙上也有了中世纪法国或瑞典的装饰性的挂毯,还有几幅新老大师的画作,新的多半是抽象派。 厅里的一切都是大的,厅本身就有三层楼高;这里那里的也能看到一两件古典的物件——比如那些传统的油画——似乎主持家政的人还是希望在这个新环境里多少有些古色古香的气息。 一位侍者模样的人引领他们从五扇门中的一扇进入侧楼中的一座,刚进走廊,蓝衬衣已经把电梯门打开。眨眼之间他们已到了二层。走出电梯,踏着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地毯来到一扇门前。门是打开的,门道里站着一个秃顶的男人,身穿翼领黑套装,本来就不高的他在高墙的衬托下更显得异常矮小。他在行鞠躬礼。 “这是专门照料你们的仆人。”褐衬衣说,“你们的任何需要都可以得到满足,先生们,只要告诉这个人,他会立刻办。” “优等服务生,对吧?”埃勒里探问道。 “不,先生,”仆人操着英国口音回答,“中等水平。我的名字是琼斯。” “说的好,琼斯。晚餐有着礼服的礼仪吗?” “不,先生。”仆人说,“除了个别情况,就餐场合没有到那种程度。深色的套装,打个活结领带即可。” “他们会欣赏到我的棕色工作服并且会喜欢它的。”警官说。 “是的,是的,爸。”埃勒里抚慰地说,“喂,琼斯,你要去哪儿?” “去给你们的浴缸放水,先生。”琼斯说着,悄声地消失了。 奎因父子再转过身来,发现褐、蓝二衬衣已肩并肩地走出老远。 “喂,等等!”警官叫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 可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他们的起居室几乎可以说是一间大沙龙,两间卧室不但宽敞而且天花板很高,床上带有华盖,家具看上去都是有年头儿的。至少,装潢是传统风格的——古代王朝的宫廷样式,路易十四的杜伊勒利宫里的任何一间套房中那些零七八碎的花头,都这里学到了。还好,埃勒里放心地发现,这种仿古的势头没有波及卫生设备;可当他看到电话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镶嵌木做成的小柜子里,柜体的表面有金色的贝壳龟甲之类的雕刻,用白色合金做成的涡卷饰,路易十四时代流行的花体字时,不禁哑然失笑。 警官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带着敌意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审视着他们被置于其中的奢华和铺张;最后,他把极度的不满全集中在目光里投向垂手而立的仆人,后者正等着帮他们宽衣解带。为避免火爆场面的出现,埃勒里让琼斯到门口去呆一会儿。 洗过澡,修过面,从衣箱里取出干净衣服换上,他们开始等待。没有别的事可做,想找张报纸看也没有,装帧豪华的皮面书都是18世纪的著作,而且不是法文就是拉丁文。 从窗口向外望,除了树叶什么也看不到。警官花了些时间把整个套房搜寻了一遍,试图找到隐蔽的窃听器,一开始他比较肯定,这类东西多半是安置在起居室的某处;可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活儿不是消遣,于是又开始冒火了。 “真可气,这玩的是什么拖延把戏?想怎么样,在这里等死烂掉吗?我要下楼去了,埃勒里!” “咱们还是等等,爸。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想把咱们饿走!” 而埃勒里正皱着眉头盯着手上夹着的一支香烟出神。 “我在想把咱们带到岛上来的原因。” 警官一惊。 “按照埃布尔的说法,他雇我们调查几封从邮路来的恐吓信。邮件都是通过本迪戈的飞机从大陆送来的,这应该是无疑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先从大陆查起。可为什么埃布尔却要咱们在岛上调查呢? “因为他相信那些信就发自本岛!” “对。有人偷偷把信插进邮袋或己经分拣过的信堆中,可能是住处的,也可能是办公室的。”埃勒里把香烟头儿扔进一个价值大概相当于他全部银行存款的罗亚尔·塞夫勒瓷盘中,“什么人呢?办事员?秘书?仆人?警卫?工厂工人?卖苦力的?如果是这类角色,总理大臣根本没必要特地跑到纽约,还造访华盛顿,聘请外人来过问此事。这工作完全可以由斯普林上校负责的部门在两小时内办妥。” “所以,只能得出什么结论呢……”埃勒里抬眼望着父亲,“是更大些的角色,爸。” 但警官摇了摇头:“如果这那样,本迪戈更不可能叫外人来介入。” “是这样。” “是这样?可你刚才说……” “我是说了,但可能说对了,也可能说错了。我也没有把握。事实上,”埃勒里烦躁地又点上一支香烟,“我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埃勒里探身去接时,差点儿没把他父亲撞倒。是埃布尔·本迪戈平静的声音,说他非常抱歉,但他的兄王今晚要处理一些麻烦事,从他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最后,埃布尔用略带鼻音的声音探问,他们父子是否在意独自用餐…… “当然不在意,本迪戈先生,但我们更急于展开调查。” “最好等明天。”那边用一种医生安慰心焦的病人的语调说。 “那我们就在屋里等着听你的电话吗?” “噢,不,奎因先生,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们的。”也许是为了遮掩最后这句话中不经意带出的凌人盛气,总理大臣急忙说了一声“晚安”,挂断了电话。 晚饭是在他们的套间里开的。一位用膳总管和三位仆人,在自称是住宅厨师长的冷眼旁观下,把饭菜从保温设备中一样一样地送上,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这顿饭像是在坟墓里吃的,奎因父子也没心思偶尔活跃一下气氛。他们一言不发地吃着,吃下去后就再也想不起吃下去的是什么,只记得很丰富,很干净,很有法国味道,而且还很讲究视觉效果。 再后来,因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静坐无趣,所以,干脆上床睡觉。 转天早晨没有接到埃布尔·本迪戈的通知,电话也没打来。所以早餐后,埃勒里决定在住宅区转一转。 而警官的火气有增无减:“我要了解一下他们想让我跑多远的路。你推侧一下这里的皇家车库在什么地方?” “车库?” “我要借一辆车。” 他出去了,就那么绷着脸,埃勒里直到下午就再没见到他。 埃勒里独自在有五个侧楼的建筑中巡行。认地方就用去了他半天时间。这确实是在认地方,他倒是想多认识几个人,但行程中一个本迪戈家族的人也没碰到,有数的几个穿号衣的仆人和地位不太高的管理人员都奇怪地对他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 他只被挡了一次驾,那是在主楼的顶层。这里有穿制服的武装警卫,他们中的小头目非常有礼貌地不予通融。 “这里是家庭成员个人的起居处,先生。除非有特别许可不能入内。” “噢,当然,我不会贸然闯入什么人的浴室,但从埃布尔·本迪戈先生处得知,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我没有接到命令说准许你到这一层来,奎因先生。” 所以埃勒里只得乖乖地又回到下面。 他参观了贵宾厅、大舞厅、沙龙、接待室、纪念品珍藏室、画廊、厨房、酒窖、仆人们的住处,储物间甚至盥洗室。 用橡木和真皮装成的图书室里有不下两万卷藏书,全都用黑色的高级摩洛哥皮包上封面,盖着两球一冠的标志,盾徽本身是金色的。这么多原封皮已经缺失的珍本书整整齐齐地排到在一起,令埃勒里展惊不已。他抽出来翻看的几本基本上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快到晌午的时候,埃勒里信步走进音乐沙龙,这里面的大舞台能容下一支交响乐队。舞台中央是一架金光闪闪的大三角钢琴。想知道这件最大的乐器音准不准,埃勒里登上舞台,打开钢琴的键盘盖,在中音c上按了一下。回答他的是咣当当一声响,根本不是这种乐器应该发出的声响。 他又试了一下中音区的和弦。这次引发的一连串丁零当啷的乱响令他确信,这已不是钢琴本身的问题,他掀开了整个盖子。 六个密封的玻璃瓶,大小形状完全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琴褪与琴弦之间。 他好奇地拿起其中一瓶。钟形,颈长,深绿色,根本看不透。古旧的商标上用法文写着:塞贡扎克 V.S.O.P.白兰地,瓶口封得非常严实,用手是打不开的,其余的五瓶一样。埃勒里不禁叹了口气。他还从没品尝法国白兰地产的最特陈酿这种口福,理由再简单不过:塞贡扎克的最特陈酿非常昂贵,差不多50美元一瓶——不管哪里的酒吧差不多都是这个价。他把这沉甸甸的瓶子重新放回本应发出悦耳乐声的地方,满怀崇敬地阖上琴。 将这六瓶陈酿白兰地藏在一架大三角钢琴里的人是个酒鬼。从监察官私下里透露的情报看,本迪戈兄弟中的老二朱达就是一个酒鬼。似乎有理由认为这就是朱达·本迪戈的藏酒处。这件事也从侧面说明本迪戈家族成员对音乐所抱的态度,就像对图书室里的书一样,埃勒里并不太吃惊。 朱达·本迪戈显然对他哥哥的大葡萄园并不太感兴趣。 除非塞贡扎克这个牌子也已纳入无所不在的大王名下…… 关于这一点,埃勒里是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有了音乐沙龙的这个发现之后,埃勒里看哪儿都可疑。 一个酒鬼有一处藏酒就可能在两处或三处藏酒。他可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怀疑的地方都发现了最优陈酿的酒瓶。健身房里七瓶,100英尺长的室内游泳池附近四瓶。埃勒里在弹子房和保龄球室都有发现。棋牌室里也有。当他一个人在阳台上进餐时,以为这里不会有了,可最后在左脚踩着的一个插旗杆的石磁里还是发现了那熟悉的钟形玻璃瓶。 下午他在住宅楼附近转了转,仍然是所到之处都能见证朱达·本迪戈深藏浅贮的本领高超。在能工巧匠们仿照天然池塘建造的室外游泳池周围发现了八瓶,但埃勒里不敢肯定这就是全部。他觉得马厩的可能性不大——那里人多眼杂——于是从里面牵出一匹阿拉伯马,在马道骑上,向低洼处的树丛里走去,在高头大马上可以看清高处的枝杈。 这里还有一条满是鲤鱼的溪流,骑在马上看不出什么;但埃勒里怀疑,如果他穿上齐腰的防水裤下去到处摸摸,石缝之间恐怕会有所发现的。 “我没想把它们全找出来。”到晚上他在起居室里对父亲说,“朱达身边想必带着一张分布图,打x的就是埋藏地点。这里有一个特别喜欢他的白兰地的人。” “你还查获了几个酒瓶,”他父亲说,“我这一天可就惨喽。” “怎么呢?” “说起来,我不过是开着车在岛上乱转一气。这不是旅游观光者常做的事吗?”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一点儿兴致都没有。然后,警官动作夸张地从外的内口袋中取出几张卷在一起的纸,冲他儿子摆了摆。 “我得承认,”——他儿子眼睛看着那几张纸说——“这次被动的休假也开始让我厌烦了。”——他伸出手去接过那几张纸——“你看咱们的调查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看到的情况看,开始不了了。” “岛上的情况怎么样,爸?”埃勒里尽量不出声地打开纸卷。上面画的都是工业设施的草图,有简有繁。 “与国内工业发达地区没有什么差别。工厂、住宅、学校、道路、卡车、飞机、人……”警官在图上指指点点。 埃勒里频频点头:“是哪种工厂?” “我猜,大部是兵工厂。见鬼,我也不能肯定。好多地方标有禁止入内字样,还有武装警卫,电网、高墙、铁栅之类。靠近都不可能。” 有几张草图上画的工厂样子很怪,规模看上去不小。 “碰到什么有趣的人吗?”埃勒里指着这几张图问道。 “只有斯普林上校的那些手下人。干活儿的人似乎都不太友好。或者他们是羞见生人吧。根本不容我了解情况。”警官用摇头和耸肩作为补充回答。埃勒里则皱着眉头细看草图。 “得啦,儿子,我想我该到里面那个大理石围成的湖里泡一泡了,泡舒服了,还可以扎几个猛子。”警官站起身来,把他的作品收了回去。 “我自己还要用呢。” 他父亲把图纸塞进衣服里面,埃勒里知道除非发生搜身检查这样的事情,这几张草图在交给华盛顿方面之前再也不会离开它们现在的藏身处了。 当晚,他们终于走过了那道金色的幕墙。 奇迹是伴随一张纸片发生的。这张纸片装在一个用紫色的丝绒做成的四方封套里,由一个小腿肌肉过于发达的男仆毕恭敬地奉上,警官看着男仆弯腰退下时心想,除了描写英国贵族生活的电影,眼下到哪儿还能找到这种卑躬屈膝的人呢。点头哈腰者已说明了信的内容,但他们还是打开了封套,信笺上方有镌版印制的书写字母,与封套的颜色相同,行文也是用的紫色墨水,是女人的笔迹,却也显出几分男性的硬朗。请理查德·奎因警官暨埃勒里·奎因先生出席于晚7时在本迪戈家族的私人住宅区举行的鸡尾酒会和晚宴。着装随意。签名是卡拉·本迪戈。这就是信的大概内容。随笔写到她从小叔子埃布尔·本迪戈处听到不少关于奎因父子的情况,她高兴地期待着与他们会面,末了还不忘致上歉意——这在埃勒里看来完全是画蛇添足——为了“迟到今日才得以安排”。 请柬尚未读完,他们的仆人出现了,带来两套双排扣的套装,配有乌黑怪亮的鞋子,崭新的黑丝袜,式样保守的蓝色丝领带。埃勒里把人打发走,可以说是把他推出去的,在警官的喝斥声发出之前。 “可以试试,爸。也许它们不合身,那你就有不穿的理由了。” 可它们非常合身,甚至鞋也不大不小。 “这下好啦,机灵鬼。”警官气哼哼地说,“但我在学校受的教育告诉我,如果你的客人想展示他们的背心裤权的话,做主人的也得脱。这些人到底自以为是什么人?” 就这样,差5分钟7点,埃勒里身着他最好的深灰色套装,而警官本人则在琼斯拿来的那套华服锦衣的拘束下,离开他们的起居室,向楼上开拔。 顶楼的警卫已换了一茬儿。他们的指挥官比白天的那位年轻了一些,他接过卡拉·本迪戈的请柬端详了许久。然后才退后半步,举手行礼。奎因父子进得门去,心里产生一种腻烦的感觉,也许他们该脱下鞋来肚皮贴地爬着走。 “那小头目会被除名的。”埃勒里小声嘀咕道。 “嗯?”他父亲神情紧张地问。 “如果咱们告发他。他没有让咱们印手印。” 他们走进的是楼的接持室,这里有黑铁或石质的女神雕像,巨大的水晶吊灯,大部分家具是意大利巴罗克风格的。两扇高门都是打开的,门两旁站立的侍者像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一位长得很精神的男仆伸出戴白手套的手,弯着腰为他们引路,一直把他们带到门前。 “奎因警官和埃勒里·奎因先生。” “就当是来和本迪戈家族的人斗斗嘴。”埃勒里小声说着,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一位美得像银幕上的女明星似的妇人正掠过水磨石地板向他们快步走来。她美得带些虚幻,即便是彩色印片也难以恰当地再现她雪白的肌肤和牙齿、火红的头发和浓绿的眼睛。如果允许艺术夸张的话,似乎可以这样说,就是成心找别扭的人,在她惊人的艳丽面前也会变得心平气和。 可能是因为她穿的是袒露肩项的晚宴裙装,给人一种坦诚的亲切感。嫩绿色的晚装在膝盖处呈喇叭状展开,像一个花盘。如果不考虑她的肤色,她不像北欧人,埃勒里的判断依据的是心里的感觉,她让人想起威尼西亚、圣马科、亚得里亚海或热那亚的女人。在她走过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埃勒里从她的身形上看到的是俗世的一切,从脸上看到的是教养的血流,从步态中则读出某种气派和高贵。一位泰坦女神。天生的王后。 “晚上好。”她高声说着,与他们一一握手。她的声音同样富于色彩,这是一种活泼的女低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南欧尾音。她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年轻,这是埃勒里的新发现。30出头? “能接待你们二位我是多么高兴呀,你们已经能原谅我的怠慢了吧?” “看到你之后,夫人,”奎因警官真诚地说,“我把一切都忘了。” “真是宽宏大量!”她笑了,笑容很浅,“还有你呢,奎因先生。” “没有补充。”埃勒里说。现在他又看出一点别的来——阳光大海般的眼眸里似有一个深洞,一块阴冷地带。 “我一直都非常爱听美国男人的恭维话,因为话里没有什么难懂的意思。”她出声地笑着引领他们走过房间。 本迪戈大王站在比他还高的意大利式大理石壁炉旁,默默地听着他弟弟埃布尔与另外三个男人交谈。本迪戈岛的这位君主看上去精神焕发,而埃勒里明白他肯定刚刚忙过长长的一个工作日。弄臣马克斯一号正在一张桌旁吃着餐前薄饼。在大嚼大咽的同时他也不忘偶尔抬眼望一下他的主人,像狗那样。 在大王对面的一张休闲椅上,摊手摊脚地坐着一个男人,他肤色略黑,衣服也不平整。那张气色很差的脸上不能说没有一点灵气,但颜色灰暗的八字胡须给人一种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阴险的感觉。这张脸很特别,前额高且宽,鼻子尖而钩,面颊像是发育不全似的。在他的肘旁已经有一个钟形的深绿色酒瓶,一个小口的大肚酒杯正被他挤在两手间搓动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然而,从那深陷进去的眼眶里,他正带着明确无误的戒备神情,盯着埃勒里看。 大王本人拿出足够的礼貌对他们表示欢迎,可他马上又拉着埃布尔到一边去了,还是卡拉·本迪戈把他们父子介绍给其他人。安乐椅上坐的那个男人正是朱达·本迪戈,本迪戈兄弟中的老二;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双手搓动着大肚酒杯,只是死劲儿地盯着他们。他并没有喝醉,也不好说粗暴无礼就是本迪戈家的遗传特色。 反正,当他们必须加入壁炉边那伙人的谈话中时,埃勒里觉得松了口气。 三人中那个矮小粗壮者已经谢顶,从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中看不出他的兴趣所在,似乎除了眼前直观到的东西就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女主人介绍说他是斯托姆博士,岛上的卫生局局长,她丈夫的私人医生,就住在本楼内。所以,当埃勒里听说第二个人,即那个像猫一样微笑着的肤色黝黑的瘦高个也是这家的长期住户时,也就不那么吃惊了。他的姓名是伊曼纽尔·皮博迪,他是本迪戈大王的首席法律顾问。这伙人中的第三个像得了重病的榄橄球运动员,年轻,金发,宽肩,苍白,面容呈极度劳累状。 “阿克斯特博士,”卡拉·本迪戈说,“我们都很少见到这个年轻人;今天是难得的荣幸。他在岛那边鼓捣那些危险的小原子,快把自己埋葬在实验室里了。” “鼓捣什么?”奎因警官问道。 “本迪戈夫人一直认为阿克斯特博士是20世纪的炼金术士。”律师皮博迪说,面带微笑,“一个物理学家当然免不了要接触小原子,可那并没有什么危险,对不对,阿克斯特博士?” “说那是危险的,博士。”卡拉闹着玩似的说。可她瞥了律师一眼。埃勒里感觉那一瞥里好像有某种憎恶。 “只是在做试验时。”皮博迪固执己见,“比如老是摆弄某种未知的东西。” “我们不能说点儿别的吗?”阿克斯特博士建议。他说话时带着很强的斯堪的纳维亚口音,语调比他的外貌还年轻。 “本迪戈夫人的眼睛。”埃勒里提议,“这才是真正危险的话题。” 众人大笑,等到埃勒里和警官的手上都有了鸡尾酒,皮博迪开始讲过去在英国进行的一次刑事审判的故事,庭审过程中就是一个女人眼睛的颜色救了被告一命。而埃勒里心里想的是,不知他父亲反应过来没有,这个说话毫无幽默感、带着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疲惫的年轻人,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之一。他还觉察到伊曼纽尔·皮博迪试图掩饰阿克斯特在本迪戈岛上所从事工作的性质,而结果只能更唤起别人的注意。在当晚以后的时间,阿克斯特一直言行谨慎,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埃勒里也没再理他。 卡拉·本迪戈也没再提起他。 饭菜奢华,筵席似乎永远也结束不了似的。他们是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进餐,这里更是金碧辉煌,侍候他们的仆人多得数不请。一道菜一样酒,端上来又撤下去,好几道菜上来时盘子上还燃烧着蓝蓝的火苗。所以,整个的盛筵过程倒像是中世纪的一次火炬游行。 伊曼纽尔·皮博迪和矮胖短小的斯托姆博士唱对台戏,你讲一段可怖的刑事罪案,我讲一节外科手术般的黄色绯闻。位居末席的马克斯一号是最投入的听家,眼睛里一会儿闪出阴森的凶光,一会儿又色迷迷地眨个不停,想要纵声狂笑时就安排在两次吞咽之间,这样,什么也不耽误。马克斯一号把餐巾戴在脖子上,甩开腮帮子大吃时总是用双肘将菜盘固定住,只有一次,因为斯托姆的描述实在是太生动了,他用一个胳膊肘猛顶埃勒里的肋骨。 令奎因父子失望的是,他们谁也没能坐在本迪戈大王或卡拉·本迪戈身边。警官被夹在过于健谈的律师和淫邪的小个子卫生局长之间,而埃勒里则成对角地坐在不苟言笑的物理学家阿克斯特和马克斯一号之间——父亲插不上话,儿子一边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另一边的肋骨还要防备遭受重击。这种安排是有意为之,埃勒里心里情楚,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是偶然发生的。 因为律师和医生的话大部分都是对着奎因父子说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机会与本迪戈夫妇搭上话。卡拉在长桌的尽头跟埃布尔低声说话,偶尔也提高声音讲一两个字或浅浅一笑,像是在表达某种歉意。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本迪戈大王只是在听。只有一次,他突然转过头来,埃勒里发现男主人的黑眼睛正逗趣地看着她。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要耐心,超码要做出耐心的样子来。 这真是个奇怪的宴会,充满紧张和神秘的潜流,似乎只有朱达·本迪戈完全置身事外。这个瘦弱的人在他哥哥的左侧进入一种旁若无人的境界:马克斯一号的吃相嚼声(马克斯一号坐在朱达与埃勒里之间),斯托姆的浪言谑语,皮博迪关于法庭的奇闻漫谈,甚至包括他面前的美味佳肴,一切都在他的感官范围以内,但一切又都不在他的七情六欲之中……他的所有注意力只够得到餐碟旁的那瓶塞贡扎克的上等陈酿。没有仆人动那瓶酒,埃勒里注意到了,朱达一直在自斟自饮。整个晚上他都喝得很慢,但也喝得很扎实。 大部分时间他眼盯着伊曼纽尔·皮博迪头顶上的某个点。 侍者送上来的东西他只动过最后那一样:黑咖啡,而且还兑上了白兰地。头一瓶喝干后,侍者立刻又开一瓶,放在他的手边。 这顿晚餐吃了三个小时;到10点45分的时候,本迪戈大王做了个微小的动作,皮博迪马上在几秒钟之内结束了他的故事。埃勒里像绝处逢生的人一样,真想为此大声道谢。坐在桌对面的父亲面色苍白,虚汗直冒,完全是精疲力竭的模样。 那低沉宏亮的声音对奎因父子说:“先生们,我必须为埃布尔和我道声失陪了。我们今晚还有事情要办。我有理由表示遗憾,因为我还期待着听听你们的冒险故事呢。” 那你为什么还命令皮博迪和斯托姆霸占所有的谈话时间呢?埃勒里心想。 “不过,本迪戈夫人仍然会继续招待你们的。” 他没有等卡拉说一句:我很乐意,亲爱的,就已把椅子推开站了起来。埃布尔,斯托姆博士,皮博迪,还有阿克斯特博士也立刻站了起来。埃布尔跟着他高大的哥哥从一扇门走了出去,医生、律师、物理学者则走的是另一扇门。奎因父子看着他们离去,根本没想起来自己也该动一动。完全可以说这顿长长晚餐只是一出大戏中的一幕,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帷幕一落就下场,想怎么卸妆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埃勒里在为卡拉·本迪戈拉椅子的时候,目光越过她光滑的红头发与他父亲对视了一下。 三个小时里,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在场,但没有一句话触及到让奎因父子上岛的原因。 “我们可以走了吗,先生们?” 本迪戈大王的妻子扶住了两人的胳膊。 到门口,埃勒里回头望去。 杯盘狼藉的桌子两旁坐着马克斯一号和朱达·本迪戈。 那位前摔跤手只顾往自己嘴里塞食物,而那位沉默的本迪戈兄弟,带着专注的神情用一只仍然很稳的手给自己又满满地斟了一杯白兰地上等陈酿。 [book_title]第五章 卡拉的套房完全是另一种天地,一个有鸟有花的温柔乡。可以眺望花园的玻璃窗,小小的壁炉里烧的是气味芳香的短棍木柴。玻璃器皿反射着火光,在墙面上构成斑驳的色彩。 一位女佣,不是穿号衣的待者,送上咖啡和白兰地;卡拉自己两样都不用,她小口抿尝的是一种加冰水的饮料。 “咖啡让我难以入睡,而白兰地,”她耸耸肩,“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味了。” “这与你的小叔子不无关系吧?”警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朱达我们毫无办法。” “为什么朱达如此好饮呢?”埃勒里问。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爱喝酒呢?……把脚放在脚凳上吧,奎因警官。晚餐一定把你累坏了,这我知道。伊曼纽尔·皮博迪无疑是个超级故事大王,可遗憾的是他从不知道适可而止。斯托姆博士,一头猪而已。作为内科医生,他可能算是最好的一个,作为猪嘛,当属最等而下之的一类。我是不是太尖刻了?偶尔放纵自己,当一回碎嘴婆倒真是一种享受呢。” 她眼神中的凄凉引起埃勒里的注意。他很想知道卡拉·本迪戈对她丈夫的人身安全受到的威胁了解多少,或许她全然无知。 显然这也是警官的想法,因为他说道:“你丈夫让我感到困惑,本迪戈夫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动态的人之一。 “你的概括非常准确,警官!”她高兴地说,“我是说,你对他的感觉。所有初见凯恩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你说初见谁?”埃勒里问。 “凯恩。” “凯恩?” “噢,我忘了。”她出声地笑了,“凯恩才是丈夫的名字。凯恩,K-a-n-e.?” “可他的名字不是金,K-i-n-g吗” “那根本不是他的名字。咱们都被报纸媒体捉弄过,不是吗?一直以来,报纸总把凯恩称做”军火大王“或这个那个”大王“(King),这样称呼来称呼去,他也开始用这个‘King’字做名了。开始还只是家人之间的戏称,慢慢也就相沿成习了。” “他弟弟朱达也管他哥哥叫大王吗?”埃勒里问,“我觉的这一整晚都没听朱达说一个字。” 她耸耸肩:“朱达像接受别的任何东西一样接受这个。朱达的嗜杯常把他带入一种孩子气的别扭脾气中,他用‘大王’这个称谓时只当它是一种——一种代号。就是埃布尔也从众随俗了。我是唯一称我丈夫本名的人。” 埃勒里多少有些揣摩出她眼神里凄凉的出处。 她把怎么与她丈夫相识的故事讲了一遍。 那是在巴黎一间最时髦的餐馆里,从始至终都很有本迪戈特色。他们的桌子相邻,两拨人都声势不小。她在他那拨人进来时就注意到了一个高大、黑眼、留着拜伦式发型的男人;他那拨人里有两位法国政府内阁成员,一位级别不低的英国外交官,一位名气很大的美国将军,还有埃布尔·本迪戈——没有女人——也许这正是军火大王本人集所有目光于一身的原因。 整个餐馆里引起的骚动令卡拉不得不探问此乃何人。 她当然有所耳闻,但她一直以为关于他的故事被她自己也身处其中的那个只会传闲话的社交圈子夸大了。现在,目睹他的真身,不由她不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在她生活的圈子里,男人不是愤世嫉俗的身居高位的活化石,就是百无一用的口头革命派,往往还是一文不名。他站在这些人中间就像一座喷发出五彩火球的罗马焰火筒。他耀眼的光华和灼人的热力令他周围一切苍白的东西都激越、明亮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卡拉立刻把的目光转向了别处。 “我还记得我是多么庆幸,正把自己更好看些的侧影呈现给邻桌,”卡拉微笑着说,“心想有没有可能赢得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情。据说他很少与女人打交道。所以说,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而我当时对我的朋友和我的生活都已厌倦到了极点。 “想必我的这些心思都挂在脸上被他看到了。不是一星半点,恐怕得说是暴露无遗,”她补上一句,“当时二战刚结束不久,我穿的是一件费克埃设计的特别不体面的衣服,所以,当埃尔布雷男爵夫人——人们背后都叫她‘伦瑟夫人’,因为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举着她的长柄眼镜悄悄告诉我,那位大王先生不时用抱有某种希望的,最无礼的深情目光凝视我时(‘无礼’是她选用的词汇)我大吃一惊。” 男爵夫人看到卡拉惊异地挑起眉毛的样子解释说,“大王先生”是法国左翼报纸对本迪戈军火企业拥有者的称谓。 “我转过头去,”卡拉小声说,“正碰上凯恩的目光。我的目光是冷冷的,意思是让他知道我可不是那种女服装模特,人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但是,我碰到的他的目光却是那么热烈…… “我赶快把目光转开,觉得脸发烫。我不是那种老派守旧的女孩。但战争使我们大家都老了一千岁。可在当时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那样一种女孩。他是有那么……那么有独特吸引力的人……这时我像女佣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想,这正是埃尔布雷男爵夫人追求的效果,因为她是那种最喜欢恶作剧的女人,她用像马刺似的高跟鞋后跟踢了一下我的脚踝。我抬起头时透过泪眼看到他已站在我的座位旁,那神情既有傲慢的屈尊俯就,也有逗趣的成分。 “‘如果是我吓着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用学生腔的法语说,‘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当然,能听出美国英语的口音——你们是怎么说的——乡土味儿,”卡拉费劲地找出这么个字眼儿,“但这却使这句表情达意的法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魔力。不管多么尴尬,用凯恩那深沉、宏亮的美国口音说出来,就像第一次被人说一样新鲜。 “我的表哥。克劳德尔王子,是我们这一桌的头儿。在我找到合适的话之前,克劳德尔起身直言,‘我必须告诉你,先生,你太冒昧失礼了,你最好还是立刻打住。” “这下可不得了吧。”奎因警官笑道。 “应该有一场决斗。”埃勒里说。 “没有。”卡拉否认道。她把那颗高贵耀眼的头颅靠在椅背上,“这样当然会让男爵夫人失望。熟悉欧洲所有阴谋活动的埃尔布雷男爵,凑到克劳德尔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眼看着我表哥滑稽地变了脸色。正是本迪戈出钱维持着他的流亡生活,他一直念念不忘颠覆我们国家的革命政权,回到那里并最终得到他的王位。克劳德尔从没亲眼见过凯恩·本迪戈;这些都是不那么重要的事,都是通过本迪戈家族在巴黎的代理人和银行家经手的。 “这其间,凯恩就站在我的旁边,根本没注意别人。这是一次非常冷静的求爱表示,整个餐馆都陷入一片寂静中——这种公共场合的可怕的寂静让人难堪到极点又无处可藏。 “克劳德尔紧张地说:”先生,也许我说话太急了。但你应该理解,先生——并没有人替您引见……‘“没有正眼看他,凯恩说:”现在有了。’“脸色苍白的克劳德尔就势作了介绍。 “即然是如此浪漫,”埃勒里咧嘴一笑,“你想必是赏他一个耳光,然后夺门而出。” “不,”卡拉如梦如幻地说,“我没有,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浪漫。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族得以维持的原因。战争期间我已受过太多的不恭敬的对待,以前享受的王室成员的礼遇早已荡然无存。何况他是那么英俊。而他的冒犯是伴着对我的恭维而来的……而但他接下来所做的事令我很难再保持受到奉承的高兴劲儿。” “他做了什么?”警官问。 “他命令所有不是红头发的女人离开餐馆。” “什么?” “他颁布了一道法律,奎因警官。他用一种撼人心魄的语气发号施令,只有红头发的女人可以留下。他把领班唤来,让这个可怜的人送所有黑发、金发和灰发的女人出门。领班双手绞在一起,一溜烟跑掉了,而凯恩则安安静静地立在我的座椅旁。整个餐馆,不用说,吵闹成一片。 “我真生了他的气。我想要站起来离开,可男爵夫人摸住了我的胳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让我平静下来,然后又对王子耳语几句。我瞥了一眼我的表哥,看得出他是想不顾身家性命地逞英雄。可怜的克劳德尔!可以想象他该有多么为难。而我不得不装出感到很有趣的样子,所以我带着微笑抬头看了看制造这场混乱的巨人,好像我很欣赏面前的这一幕。说心里话,我心里是有点儿飘飘然。” 卡拉又一次朗声笑了,笑的很开心。 “领班陪着经理回来了。这位经理也同样把双手绞在一起。先生肯定是在说着玩的……那怎么可能的……这些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但被他称做先生的那个人却很平静地说他一丁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这间屋子就是一个行星系,他说,只允许有一个太阳,最美丽的那一个,他提醒经理,太阳是红色的。所有头发不是红色的女人必须立刻离开。 “经理急得手足无措,叫人把店主叫来。店主来了,他也坚持不能那么做,但说话的时候是非常恭敬的,同时也有不容商量的固执。还说那样做不仅是不道德的,而且也闻所未闻的,更何况从商业角度考虑,这等于是自杀行为。自刻会失去全巴黎最高尚的顾客群体。他会被控告、唾弃、毁灭…… “这时凯恩朝他那一桌看了一眼,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埃布尔站起身来走到他哥哥身边。他们简短地交谈两句,埃布尔把店主叫到僻静处,又是一阵密商。这期间,凯恩用抚慰的语气对我说,‘为此深表歉意。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我只得再次朝他笑一笑,也示意克劳德尔稍安勿躁…… “后来店主又过来了,他的脸色比我的表哥还苍白。他问本迪戈先生和他的客人能不能先到隔间里休息一下,只一小会儿……本迪戈先生笑了,说他愿意照办——如果我和他的客人一起去的话。” “你去了吗?” “我不能去,奎因先生,不然的话,克劳德尔王子会无可选择扑上去。我走到克劳德尔跟前小声对他说,我必须作一个最可怕的战略转移——听凭凯恩把我带离餐厅。张口结舌的王子留在了那里,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卡拉又笑出了声,“埃尔布雷男爵夫人张大了嘴巴。 “15分钟后店主来到凯恩待的隔间,通知他,所有那些不幸没有长红头发的女士们‘都已被疏散了’,然后躬着身子又退了出去。这次,凯恩严肃地点了点头,对我说,‘我有理由确认你是在场的唯一的红头发的女人,如果我发现不是这样,我还会采取适当的行动。能否请你赏光与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进餐?’我们又回到餐厅里,一个女人也没有了——只剩下几个不那么好奇的男人。不用说,克劳德尔,埃尔布雷男爵夫妇,还有其他那些人,也都不在了。” “是什么使店主必变态度的呢?”埃勒里问道,“我可以想象他为此破费了一笔钱,但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付多少钱的问题,尤其是一开始就不是和和气气地商量的,他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呢?” “他不再有生意了,奎因先生,”卡拉说道,“就在当场,你知道,按照凯恩的指示,埃布尔买下了那个餐馆。” 四天后——那是她生命中最激动的四天,卡拉说——他们结婚了。留在欧洲大陆度他们长长的蜜月。这差点儿要了埃布尔的命。但卡拉对此全然不知,直到两个月后她丈夫把她带回到本迪戈岛的王国。 “那以后怎样了?”警官问道,“像你这样一位女士,本迪戈夫人,想必感到孤独寂寞了吧?” “噢,不,”卡拉抗议道,“和凯恩在一起我怎么会寂寞呢?” “他不是工作得很投入吗?”埃勒里说,“下班很晚,日以继夜?我的初步印象是,你似乎很少能见到你的丈夫。” 卡拉叹了口气:“我从不认为我是一个把丈夫和工作隔离开的女人。这大概是我在欧洲时受过这方面的熏陶……我们也安排些短暂的间歇。有时我陪凯恩进行事务性的旅行,到世界各地。上个月就有好几次,比如说,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凯恩说我们很快又要去伦敦和巴黎。”她重新把奎因父子的酒杯斟满,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你们真地不必为我担心。”她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当然,我有时是缺少志趣相投的女人的陪伴,但是,既然嫁给了一个杰出的人物就必须作出某种牺牲……你们知道吗?我丈夫当年曾是著名的运动员。” 在卡拉的盛情邀请下,奎因父子兴致不高地走进一个摆满她丈夫得胜纪念品的房间,就像游客被导游带入他们并不感兴趣的博物馆。室内纯天然的大理石柱很有点儿古希腊的味道,满眼都是体育奖章或奖牌,据卡拉·本迪戈说,都是她杰出的丈夫在年轻时赢得的。 “这位伟人的辉煌却从未见诸报端。”埃勒里说着扫视了一下那些奖牌和奖状,还有那盛满有纪念意义的足球、棒球、滑雪板、雕像、奖杯,长柄曲棍球球杆、比赛用花剑、拳击手套的柜子,这百十来件东西是主人多方面体育才艺的证明,“所有这些都是本迪戈先生赢得的吗?” “我们对那些报刊的作者们不予鼓励,奎因先生。”卡拉说,“是的,这些都是凯恩读书时赢得的。我还真不知道他有什么体育项目是不擅长的。” 埃勒里停下来仔细看一座水球项目的银质奖杯,上面凯恩的名字醒目地突显出来。 “这上面,凯恩的名字似乎比其他的更明显,是不是重新刻过?”警官从埃勒里的肩膀上望过去,也发现了这一点。 卡拉也停下来看一看,点点头:“是的,是重新刻过。我第一次看见它时也问过凯恩。” “埃布尔·朱达。”埃勒里突然转过身来,“在《圣经》里这两个名字不是读做亚伯和犹大吗?我还奇怪为什么当哥哥的名字反倒与《圣经》里的人物无关呢?而实际上是有关系的,不是吗,本迪戈夫人?凯恩——K-a- n-e——这也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应该是……” “该隐,C-a-i-n,是的,奎因先生。” “这就难怪了!” “不错,这个有血腥味的名字一直令他不安。在他要进私立学校时——我想那是一所与军事有关的学校——尽管他还是一个孩子,在他的坚持下,名字还是改了。他跟我说他是在他的创世纪时期赢得这个水球奖杯的,我也一直称那是他的创世纪时期,所以他重刻了那个名字——凯恩。” “从他现在的样子看,本迪戈夫人,”警官说,“你的丈夫想必一直都在从事这些体育运动。可他从哪儿匀出时间来呢?” “并非如此。除了和马克斯打拳摔跤,我还从未见他从事过其他项目。” “什么?”警官环顾四周问道。 “他现在说不上有什么体育锻练。”卡拉笑道,“让我告诉你,凯恩实在是很特别的人。他只靠一天两次按摩就能保持体形和肌肉强健。信不信由你,马克斯是位技艺高超的按摩师,当然,凯恩在马克斯心目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还有就是很有节制的饮食习惯——你们也看到了他今晚吃得多少——强壮的体质决定了一切。凯恩的个性是一个多面体!在很多事情上他就是一个大男孩儿,但若论及其他,那就难说了。你们恐怕想象不到吧,多年来,他还被判定是世界十位最佳穿着男士之一?我领你们去看。” 在大王妻子的催促下,他们又来到另一个房间。这是一个极大的房间;说它是一个男性用品专卖店也有人信。 衣橱是一个挨一个,还有很多移动的挂架,套装、外衣、运动衫、小礼服、鞋子——应有尽有,别处没有的这里也有。 “他不会有时间把它们都穿到吧。”警官惊叹道,“埃勒里,看看那边成排的马靴!他经常骑马吗,本迪戈夫人?” “他已经好多年没上过马了……是不是难以置信?凯恩倒是经常到这屋里来,但也只是看一看。” 他们一边巡视这皇家气派的衣库一边适时地说上两句应景的客气话,直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卡拉,咱们的客人怎么会对我的服装店感兴趣呢?” 他站在门口。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疲倦。从他的声音里能清楚地听出不悦和烦躁。 “你不会剥夺你的妻子炫耀她丈夫的乐趣吧?”卡拉快步走到他跟前,把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凯恩。你今天太累了。” 她显然被吓着了。尽管她的声音里只流露出关切,从表情和态度上看不出什么,但埃勒里对此却深信不疑。好像她的不忠行为被当场抓住,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情的惩罚。 “这的确是长长的一天,而且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你们二位先生想不想上床前再和我喝一杯?”但他的语气是冷冰冰的。 “谢谢你,不打扰了。我们恐怕已占用了本迪戈夫人太多的时间,”埃勒里扶住父亲的手臂说,“晚安。” 卡拉也应了一句。但声音小到听不清。她脸上现出微笑,但突然之间已神彩不再。 本迪戈向旁边站开一步,让奎因父子过去。 警官的手臂急促地一抽,一名保安人员正警惕地站在门外。就在父子俩刚进入走廊时,本迪戈说:“稍等。” 他们站住了,不知又有什么新的花样。这种一惊一乍的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这家伙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了圈套和计谋。 然而,本迪戈大王的语气又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好像应该有东西给你们。埃布尔还对我说别忘了。是什么东西呢?让我想想。” 走廊拐角处隐约能看到马克斯一号那巨猿的身影。他靠在一面墙上,嘴上叨着一颗长长的雪茄。可以感觉到他那阴沉沉的目光。 “想起来了吗?”埃勒里想尽量放松。 “噢,”大王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今天夜里又来了那样一封信,是末班飞机送来的。走的是普通邮路。” 他把信封放在埃勒里手上。信封已被打开过。埃勒里并没有抽取内容;他只是看定本迪戈的脸。 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己经读过了,本迪戈先生?”奎因警官不客气地问道。 “在埃布尔的坚持下,还是那些废话。晚安。” “说些什么,凯恩?”卡拉走近凑过来。 “跟你无关,亲爱的……”门就在他们面前关上了。 马克斯一号跟在他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来到寝室的门口。然后,碎不及防地,一步跨到他们跟前。 “干什么!”警官不由得向后躲避。 马克斯一号用他的食指顶在埃勒里胸前,稍一用力,埃勒里已脚下无根。 “你,不怎么样。对不?” “什么?”埃勒里有点儿结巴。 “啊哈。”马克斯一号原地向后转,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呀!”警官嘟浓道。 埃勒里锁上门,揉一揉前胸。 这第三封信与前面两封没有两样,还是同样大小的纸张,用的还是同一牌子的打字机,一行字是: 你将在6月21日星期四被谋杀—— “6月21日,”警官若有所思地说,“加上了月日。不到一周的时间了。他在后面还是打上破折号,这说明后面还有话说。那么他还能说什么呢?” “至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埃勒里仔细认真地看,不是信的内容,而是那个信封,“即精确的时间,可能精确到6月21日的星期四的几点几点。你注意到这个信封了吗,爸?” “我怎么个注意法儿,你把它像宝贝似地捏得那么紧?” “这证实了咱们一直怀疑的东西。大王说信是今晚运邮件的飞机送来的。那就意味着它应该通过某个邮局。可偏偏是,它没有。看。” “没有邮票,没有邮戳,”他父亲低声说,“是邮包到了之后被人插进去的。” “内部的人干的,这次毫无疑问了。 “但这也太蠢了,埃勒里。难道他没心眼儿吗?小学生都知道这样一个信封会暴露它的发出地是在岛上。我还是不太明白。” “真是太好了,”埃勒里出神地说,“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咱们,爸。一点儿也不需要。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在窃听室里听到这里的一切了。” “你打算做什么,儿子?” “上床睡觉。早晨要干的头一件事就是申明自己的主张。” [book_title]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埃勒里要去申明自己的主张。他故意在出发时制造尽可能多的麻烦。 在住处与他父亲分手后,他叫了一辆车。到院子里一看,还是那熟悉的难兄难弟,蓝衬衣坐在方向盘后面,褐衬衣则立在门边。 “今天上午我不需要陪同,谢谢,”埃勒里急躁地说,“我要自己驾驶。” “抱歉,奎因先生,”褐衬衣说,“还是上车吧。” “我被告之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是的,先生,”褐衬衣说,“我们送你到要去的地方。” “我父亲开车出去就没有人跟着!” “可我们今早接到的命令是要跟着你,先生。” “谁下的命令?” “斯普林上校。” “他又是从哪儿得到的命令?” “我怎么知道呢,先生,去本部吧,我想。” “我就是要去本部!” “那就走吧,先生。” “上车,奎因先生。”蓝衬衣和气地说。 埃勒里坐进车里,褐衬衣坐在了他的旁边。 到了本部大楼,埃勒里进门后直奔电梯门口,脸色阴沉。而蓝、褐二衬衣则坐在一个大理石凳上。 “早上好,奎因先生,”三名警卫中中间的那一个说道,“你想要见谁吗?” “本迪戈大王。” 警卫核对一份图表。然后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他。 “你预约了吗,先生?” “当然没有。打开电梯门。” 三名警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他们小声商量了一下,又是那个中间的人说:“恐怕你还不太理解,奎因先生。没有预约,你不能上去。” “那就给我预约一下吧。我不管你们怎么做,反正我必须和你们的大王陛下说上话,立刻,马上。”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 身后传来蓝衬衣的声音:“你不要制造麻烦,奎因先生,这些人也是执行命令……” “让本迪戈接电话!” 越乱越好,埃勒里幸灾乐祸地想。想必是褐色衬衣拉了拉蓝衬衣的袖子,因为他们两人又都坐了回去;而是他可能还朝三名警卫中间的那一位点了点头,因为后者忙不迭地坐到桌后,打开了内部通话系统。他声音很低地说了几句话,埃勒里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大王的接待人员说不大可能。大王本人正在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先生。你恐怕不得不等一等,先生。” “不是在这里。我要到楼上等。” “先生……” “楼上。” 那人手忙脚乱地又一次对着机器嘀咕了几句。这次拖延的时间更长些,然后,他神色紧张地转向埃勒里。 “好吧,先生。”三人中的一个德下一个按钮,石柱上的电梯门打开了。 “还没有好。”埃勒里坚定地说。 “什么,奎因先生?”中间那个人一脸茫然。 “你们还没有验我的手印。何以见得我不是千面人装扮的?你们不怕我给斯普林上校打小报告吗?” 埃勒里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看到的最后一景是褐衬衣脸上那忧虑的愚蠢表情。这让埃勒里感到极大的满足。 他再次跨出电梯门时还正置身于那间楔形接待室。这次,那张黑桌子后面有人坐着。是一个男人,穿着普通的黑色套装,不是制服,他是埃勒里见过的块头儿最大的接待员。可他的声音却异常柔和,显得很有教养。 “有点儿误会,先生……” “没有误会,”埃勒里高傲地说,“我开始对这种权大位尊的凌人盛气感到厌烦了。金刚在他的办公室里吗?” “坐下,请吧。大王正在开一个非常……” “重要的会议。我知道。他还会开什么不重要的会议吗?”埃勒里向左手那扇门走去,在接待员还没能从桌子后面跳出来之前,他已在门面上没命地捶打起来。厚门在他的捶打下只发出低沉的回响。 他还在敲。门也用沉闷的声音回应他。 “先生!”接待员抓住他的胳膊,“这是不允许的!这里……这是……” “冒犯天颜吗?没这回事。我不是你们王国的臣民。打开那扇门!” 接待员一手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埃勒里的口鼻。 事态开始恶化。 埃勒时终于暴怒。想到自己这是在办公室里,又不是在柏林东区的地下酒馆里,难道要像赖账的醉鬼那样被打手架出去么。所以,他伪装屈服,停止挣扎,趁接待员稍一放松,埃勒里闪电般地用柔道中的背摔动作,将身后本已把他拿住的人凌空抛了出去,然后四脚朝天地重重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通向本迪戈大王私人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马克斯一号的头伸了出来。 埃勒里不想再费事和这个大猩猩过话。有了前次的教训,对待马克斯一号这种货色只有一种办法,埃勒里就照这个办法做了:对准这位大王弄臣的鼻子,结结实实地就是一拳,然后管他高兴不高兴,往里走就是了。以后会怎么样,他都不去想。 半圆形的屋内全是看上去非常体面的人。他们围站大王的桌子或站或坐。目光全都投向门口。 埃勒里能听到身后接待的叫喊,好像还有鞋后跟敲地的声音。马克斯一号已经站了起来。鼻子在流血,贝蕾帽歪得更厉害,以至把左眼都遮住了,那只用来打量埃勒里的右眼里倒是一点儿恶意都没有。 埃勒里觉的自己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才来到本迪戈的桌前,在一位体面绅士旁边站定,将双拳支在乌黑锉亮的桌面上,满脸怒气地看定那个坐在金椅上的人。 宝座上的人也回望着他。 “等一等,马克斯。”噪音是沙哑的,“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奎因?” 埃勒里的脖梗子上感觉到马克斯呼出的热气,这当然不是什么吉兆。 “我在找一个问题的答案,本迪戈先生。我厌恶含糊其词的泛泛而谈,再也不能忍受任何拖延。” “我过一会儿再见你。” “你现在就得见我。” 埃布尔也在人群之中,那表情难以捉摸。余光中,埃勒里还看到伊曼纽尔·皮博迪和阿克斯特博士,律师的嘴巴是张开的,而医生则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与前晚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大不相同。那些高贵的旁人的表情只有困惑。 “你知道你打断的是什么吗?”本迪戈岛的主人问道。 “你是在浪费时间。” 那双黑眼睛黯淡下来,本迪戈靠在了椅背上。 “先生们,请原谅,用不了多少时间。不,你们不要动。警卫,没事了,关上门。”——埃勒里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和关门声——“好吧,奎因,提你的问题吧。” “在你的岛上哪里能找到一台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就算埃勒里问的是氢弹的方程式也不致引起为此难堪的冷场。然后,在尊贵的客人中终于有人发出不太礼貌的窃笑声。这声音让本迪戈大王坐不住了,他从金椅上跳了起来。 “你就用这种愚蠢可笑的调查来打乱这个也许是此刻全球最重要的会议吗?”大王吼叫道,“奎因先生,你知道这些先生们都是什么人?你左边坐着的是英国政府的卡迪甘·克利兹爵士,我右手边坐着的这位是代表法兰西共和国的荣誉骑士卡米耶·卡萨贝尔。我面前的这位是来自美国原子能控制委员会的享有极高声望的詹姆斯·沃尔布里奇·莫纳修。而你不惜冒犯这些先生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闯进来,却只为找一台打字机?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这种幽默我可不敢恭维!” “我向你保证,本迪戈先生,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开玩笑……” “那这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乐于遵命。”埃勒里说,“你在岛上制定了那么多条条框框,到处是上锁的大门、武装警卫、命令、限制,没有一项是方便调查的,本迪戈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想让我顺利完成工作得用五年时间,五年都未必够。而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本迪戈先生。我要采取行动,而在本迪戈岛上要做这一点,必须得有你点头。我还是那个问题:在你的岛上哪里能找到一台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那双黑眼睛更加阴沉。那双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这个高大的人再开口时,声音也是低沉的。 “埃布尔……” 显然他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但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还是慢慢地捏成拳头,然后在空中猛地一挥:“把这个疯子给我架出去!” 埃布尔急匆匆绕到桌后,对着他哥哥那涨红的耳朵低声说了些话。 埃布尔说了一会儿之后,大王耳朵上的红色渐渐褪去,那双大拳头也松开了。终于,他短促地点了点头,那双黑眼睛再次转向埃勒里。 埃布尔直起身来:“我们手边没有这方面现成的情报,奎因先生。”他那不急不慢的语调与其说是在讨论什么秘密的事倒不如说是在闲聊天,“我能告诉你的是,本部大楼里使用的所有打字机都是电动的,标准的规格和重量;这里没有人用便携式的。当然,岛上其他人也许会在家里用……” “如果你们不能向我提供比这更多的详情,”埃勒里说,“那我要求得到许可进入私人居住区寻找。特别是本迪戈家的住处。”他毫不客气地加上一句,紧盯着埃布尔的眼睛,“不能在我起步后又让我刹车,行吗,埃布尔?” 埃布尔眨眨眼睛,他确实是在以很快的速度眨眼睛,而且就那么一个劲地眨下去。 ——这说明我找对地方了,埃勒里心想。 本迪戈大王不耐烦了:“好吧,奎因,你得到我们的许可了。现在出去,在我让马克斯一号把你踢出去之前。” 埃勒里到住处把他父亲接上:“我放开手脚大干了一场,”他扼要地把在本部的历险讲述了一遍,“我总算有了一个发现,爸——不,应该说是两个。” “第一个我己经知道了,”他父亲嘟依道,“你把那个知道藏宝地点的鬼捉到了。” “我们将在本迪戈的生活区的某个地方发现那台已带上杀气的手提打字机,”埃勒里说,“这是一。另外就是这位大王,他是比我想象的更危险的人。他不但有暴君的权威,而且还有暴君才会有的那种异想天开。一旦意识到他对旁人有支配权时,那就更随心所欲到极点。我不信任这种性格。咱们看看埃布尔有没有把他的君主的旨意贯彻下来。” 答案是肯定的。警卫没有挡驾。值日官面露不悦之色,但还是敬了礼,一句话不说地往旁边站开一步。 家里的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套房,奎因父子一个挨一个地进去查看。卡拉·本迪戈的套房里不像会有任何机器的样子,连卡拉本人的踪迹都没有。他们在大王的书房和埃布尔那里各找到一台,它们都不是便携式的。他们走向朱达的套房,半路上埃勒里注意到走廊对面有一扇门的设计与整个住宅区的其他门都不一样:看上去更大更宽。他试着打开时才发现是锁着的。他在门上敲了敲,然后吹了声口哨。 “静如处女,”他对父亲说,“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那咱们想想办法。”警官说着,转身去找值日官。 “这是保密的房间,先生。”值日官说,“只有大王本人使用,还有就是帮助他工作的人,通常是埃布尔先生。” “进行重大密谋的地方,嗯?”埃勒里说,“请把门打开吧,上尉。” “对不起,先生。没有特别许可谁也不能进入这个房间。” “可是,你们想必已经接以命令了。我已被授予特权。” “没有提到这个机要室,先生,”值日官说。 “那你就去提一下吧。” “稍候,先生。” 值日官走开。 奎因父子等待。 “机要室,”警官小声说,“我们是想进去,但可能性不大。我想这是他和埃布尔夜里工作的地方,在他们不想回到总部的时候。” 值日官回来了:“没有照准,先生。” “什么!”埃勒里火冒三丈,“我折腾了半天……” “埃布尔先生向奎因先生保证机要室里没有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值日官走开了。 “我看,爸,”埃勒里说,“似乎朱达·本迪戈先生要中选了。” ——不错。他们在朱达的书房里找到一台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朱达·本迪戈还没有起床,一阵一阵地打着响鼾。在埃勒里四处搜寻时,警官背靠卧室门站着。 朱达的套房里又是一番景象。卡拉那里充满女性色彩,但缺少胸襟的深广。这里不同,虽然杂乱无章,但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有知识的男人自得其乐的地方,有浓厚的文化和艺术气息。随处堆放的书籍,哪方面的都有,而且显然是被读过的,很多是稀有的版本,装帧非常漂亮。油画和蚀刻通都是原作,能把它们收集到一起的肯定是那种有敏锐的鉴赏力和高雅品味的人。其中有许多是出自埃勒里并不熟知的艺术家之手,这一点他很欣赏,因为这证明朱达的收藏不是根据名气取舍的,而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不凡之处。其中有两幅法国画家郁特里洛的小画,正是埃勒里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 有一面墙完全被各种音乐唱片占满了,起码有250套。如果也是精挑细选的话,这个数量也得靠多年的积攒才有。 埃勒里看到很多早已绝版的唱片,连收藏者的目录上都很少见了。帕莱斯特里纳、佩卡莱西、布克斯泰胡德、巴赫、贝多芬、舒曼、勃拉姆兹、布鲁克纳、马勒,这些都是重复出现的名字;还有全套的格列高利圣咏;有一格全是少数民族的原始音乐。但是通俗一些的也有,像巴尔托克、兴德米特、肖斯塔科维奇、托赫。这里可以称得上上自9世纪以来世界伟大音乐家的一次集合。 在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敞着盖子的琴盒,在丝绒衬里的烘托下,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发出耀眼的色彩。埃勒里拨动了一下琴弦,响应他的是一种美妙的乐声。 然后他又打开那架贝歇斯坦钢琴。这里可没有那种钟形酒瓶!朱达·本迪戈在这里不需要躲躲藏藏。钢琴后面的屋角里,高高地探着六箱塞贡扎克的上等陈酿白兰地。 埃勒里微微皱起眉头,朝卧室的门瞥了一眼。 他摇摇头,走向那张佛罗伦萨皮面桌,打字机就在桌面上放着。 他并没碰它。 他突然坐了下来,开始翻抽屉。 警官一言不发地看着。 “这里有那种信笺。” 满满的一大盒——精制的犊皮纸,光滑细腻,都是没有装订的散页,大小规格统一,没有图案也没有姓名首写字母的花押字。 “你肯定吗,埃勒里?” “这是产自意大利的手工制纸。上面的水印可以证明。没错。”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张,再把盒子放回到抽屉里,手里那张纸被他直接插进打字机的滑架。 “他会被吵醒的。”警官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遗憾的是他醒不了。他是醉倒的,而且这是轻噪音的……我不明白。如果真是这台机器……”埃勒里把第三封恐吓信拿出来,让它斜靠在桌面上一个酒瓶身上,把信上的内容重新在白纸上打一遍。 机器发出的声音的确很轻。 埃勒里把刚打出的一份与原件并列。他叹了口气,这声音可不轻。结论是无可辩驳的:最后这封威胁说本迪戈大王的生命将结束于6月21日星期四的信,确实是在这台机器上打出的。某些笔划的倾斜、墨色的浓淡、字与字的间隔都丝毫不差。 “就是它了,爸。” 他们在朱达这间安静的屋子里相视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警官说:“没有任何隐藏和遮掩。一丁点儿都没有。任何人——埃布尔和大王——一天24小时里随便抽出十秒钟走进来就能发现信笺、打字机,可作同样的对比,会得出相同的结论。或者斯普林上校,甚至得到允许的某个警卫。马克斯一号也能做这件事!” “埃布尔做过了。” 一个弟弟预谋杀害哥哥,不做任何被别人发现的预防;而另一个弟弟发现了之后——最不可思议地——要做一次根本不必要的核实,甚至不惜千里万里地请来…… “也许,”警官轻轻地说,“也许朱达是被陷害的,埃勒里,埃布尔知道,但拿不准。” “可这就能说得通吗?”埃勒里说着,啃了几下自己的指关节,“在这城堡一样的主楼顶层,在这富贵人家的一个成员的私人空间里?就这么一件事还要飞到纽约把‘专家’请来?何况他们有完整的一套执法系统,且配有无疑是当今最先进的设备来辨别这是不是陷害。爸,他们可以动用的手段简直太多太多了。作个指纹鉴定就全解决了。”他摇摇头,“这是说不通的。” “可不这样说也说不通!” 埃勒里耸耸肩。他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出一把折刀。 “你要干什么,埃勒里?” “做点儿手脚唤。我还能干什么?”埃勒里打开折刀,用锋利的刀刃小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