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玛吉·卡西迪 [book_author]凯鲁亚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5918 [book_dec]杰克·凯鲁亚克追忆纯真初恋, 垮掉派灵魂人物再现青涩少年本真, 杰克·杜洛兹(即杰克·凯鲁亚克)是一位十七岁的高中田径运动员和橄榄球明星,在1938年的新年舞会上结识了大他一岁的玛吉·卡西迪,随即开始了这段纯真而感伤的初恋故事。凯鲁亚克用他特有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回忆着二战前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小镇的生活,讲述了他的初恋、他的成长、最初离开家的经历以及成为那个年代最具实验性的作家凯鲁亚克的过程。本书被称为“凯鲁亚克最温柔的半自传回忆作品”。 [book_img]Z_10344.jpg [book_title]一 那是个除夕,北方下着大雪。大伙手挽着手簇拥着一个人,沿着铺了雪褥的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有那个中心人物一个人在用沙哑悲伤不连贯的嗓音,唱着他星期五下午在盖茨剧院听到的那个牛仔唱的歌,“方块杰克,方块杰克,我要毁在你的手里,”[1]但是他又不知道毁在你手里那一句歌词,只会唱方块杰克,唱到这里就断了,接着就用西部方言那样嗯嗯呀呀混过去。唱歌的是G·J·里戈泼洛斯。他被他们架着,鞋子在雪地里拖着,就像一个醉鬼那样耷拉着脑袋,两臂无力地垂着,屁股撅起,像个白痴一样,把满不在乎的样子表现得淋漓尽致,弄得其他人为了要在雪地里架住他,一个个都用尽力气,脚下不停地打滑。一片片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头上,可是他耷拉着脑袋,喉咙里还在传出那悲伤的音符,方块杰克,方块杰克。那是一九三九年的新年,是在大战之前,是在人们还不知道世界对美国的态度的时候。 除了希腊裔小伙子G.J.之外这一帮男孩子都是法裔加拿大人。他们其他几个人,斯科蒂·博尔迪欧、阿尔贝·劳颂、维尼·贝尔格拉克以及杰克·杜洛兹,从来没有哪个人去想过,G.J.整个童年时代怎么会跟他们一块儿度过,而不去找别的希腊男孩子交朋友,做青春期无话不说的知己,因为找那些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只要跨过河去就可见到上千个希腊男孩,要不就攀上波塔基维尔山,到范围相当大的希腊人聚居区就可以找到许多朋友。也许劳颂想到过这事,知道G.J.跟希腊人从来都合不来,虱子[2]可是这帮人中最有同情心、最能体谅人的一个;但是由于他想法很多,心里老在那里琢磨,因此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心里正在想的事——至今还没有。但是所有这四个法裔男孩对这个希腊裔男孩的感情是极深的、是真实的、是毫无掩饰的、是不掺假的,并且是认认真真的。他们都拼命地抓牢他,急不可待地想知道,这个公认的笑话大王“国王的弄臣”又会说出什么笑话来。郁闷的冬天里,他们在长着巨大而美丽的黑枝桠的树下走着,那是从人行道上向四处曲折伸展、纵横交错的黑乎乎的树枝;这些树枝高耸在里弗赛德街的上方,就像结实的屋顶,绵延几个街区,两旁是影影绰绰的旧宅,都有巨大的游廊,深处装饰了无数圣诞节灯火;那都是水景房受青睐而且造价昂贵的时代留下的遗迹。可是现在里弗赛德街已经是杂乱不堪,从沙地边缘一家灯光昏暗的希腊人小杂货铺开始,向河边延伸的小平房街道一路朝下;从这里到一个业余棒球场一带几乎成了杂草丛生的地方,出界的棒球砸碎了玻璃窗,十月里一到晚上那些恶棍无赖和街头顽童就在这里点起火来,G.J.和他这一帮人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仍旧是这样的一群人。 “给我一个雪球,哥们,”G.J.说道,突然从醉鬼模样中惊醒,步履踉跄;劳颂一听这话立即把雪球递给他,期待地傻笑。 “你要做什么,耗子?” “我要把那家伙打得晕头转向!”他大声吼叫,“要他骨碌碌地打转!打饱嗝的人会跷起那两条粗壮的腿,在南方的海岸上拉屎,在迈阿密棕榈滩——”然后他伸展开手臂狠狠地将雪球朝一辆正路过的车子砸去,雪球正好砸中车子的正面,发出轻轻炸开的声音,在汽车玻璃上和在他们的眼里留下了一颗闪亮的星,于是他们乐得前仰后合,双手拍打着膝盖,那雪球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正好吸引了开车人的注意,他开着一辆声音很响的艾塞克斯破车,车后装了木头,还有一棵圣诞树、几根圆木,前面也装了几根,一个小孩抓着木头,那是他的儿子,背后还有人,都是德雷克特[3]来的农民;他转过脸来朝他们瞪了一眼,气呼呼地继续开车,朝磨坊水池和老柏油路方向的松树林开去。 “哈哈哈,你们瞧见他脸上的表情了吗?”维尼·贝尔格拉克急不可待地嚷道,一面在路上蹦跳起来,兴奋地狂笑不止,抓住G.J.又是拉又是推。他们几乎都跌倒在路边的雪堆上。 贴着路边默默地走着的是斯科蒂·博尔迪欧,他若有所思地垂着头,仿佛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注视着烟头;他宽肩膀,矮个子,老鹰脸,头发油光光的,肤色有点深,两眼呈褐色。其他的人都在一齐起哄,而他转过脸来发出若有所思且很有礼貌的笑声。与此同时,他的眼神里对他们拿他的严肃表情当作笑料、做出滑稽举动,有一丝疑惑,对他们的举动他态度严肃并且感到惊讶,这一切体现出他沉稳的老大风度,所以虱子见他不和大家欢闹,只是一个人沉思,就把脑袋凑到他肩膀上,像一个大姐一样笑了一声,推推他道:“喂,斯科蒂,你没看见耗子正好把雪球砸中那家伙的车窗玻璃,就像那一回在王冠电影院他拿冰淇淋砸在银幕上一样,对吗?真是!多爽!对吗?” 斯科蒂只是挥了挥手并点点头,一面咬咬嘴唇,沉思着深深吸了一口切斯特菲尔香烟[4],可能思索的是他十七岁的崭新人生旅程到了第三十或四十个年头,他一定会埋头工作,慢慢地、深深地、渐渐变得力不从心地埋头工作,看着他的眉毛和不戴帽子而梳得非常伏贴的脑袋在雪中变白了,会觉得既悲哀又美妙。 维尼·贝尔格拉克瘦得像根芦柴,一直在那里大声喊叫,他很高兴;他爸爸的名字一定叫“欢乐”;他跟这一伙人非常地活跃,一面还大声叫喊,外套也跟着不停地摆动,而外套里面他瘦细、弱小的躯干则在外表看不见的臀部和细长、白皙、痛苦的双腿上扭动。他的脸瘦削得像刀片,棱角分明且英俊,像是用指甲锉刀修整过的;蓝眼睛,洁白的牙齿,晶莹、狂热的眼神;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朝前卷起,然后又朝后梳得光光的,在白色丝巾的衬托下显得光滑、黝黑;两道眉毛引人注目,颇像电影演员泰龙·鲍尔[5]的双眉,因模样极英俊潇洒而沾沾自喜。然而,一听到“上!”这个字眼他就是一个轻率的疯子。他的大笑声和尖厉叫声传遍了积雪覆盖的寂静道路,路边冻得缩手缩脚的节日加班的工人,都俯身整理着瓶子和包装箱,在夜晚空气里他们的鼻子不停地吸出声音来。雪花飘落在他的脑袋上,在他的尖叫声中不停地飘落。G.J.此时从掩埋他身体的雪堆里爬出来,而当时他就像“一只倒霉的老鼠”跌进雪堆里,因积雪松软,他打着寒噤陷进了冰冷中;他浑身上下都沾了洁白的雪,一把抓住维尼将他扛在肩上,旋转着将他飞甩出去,就像他们在莱克斯大舞厅和美国法裔男子俱乐部以及他们自家后院举办的摔跤比赛上看到的一样——一个个像发了疯似的,尖声大叫,身上穿着引以为傲、飘忽的青春少年的大衣,在兴奋到了极点的时候手舞足蹈起来。 他们这时甚至还没有开始喝酒。 G.J.和维尼一齐跌倒在雪堆上,深深地陷在积雪里,大家跳呀、叫呀;白雪在漫天飞舞,积雪从在午夜的空气里颤抖的枝条上落下;这是个除夕夜。 * * * [1] 取自得克萨斯州民歌。 [2] 原文为Lousy,阿尔贝·劳颂的姓(Lauzon)与英文lousy(多虱子,糟糕的)音近。 [3] Dracut,位于洛厄尔北面之小城。 [4] Chesterfield cigarette,二十世纪初美国香烟品牌。据上文,此处是想象斯科蒂吸烟。 [5] Tyrone Power(1914—1958),美国电影演员。 [book_title]二 阿尔贝·劳颂把他忧伤的目光转移到杰克·杜洛兹身上,他只见杰克正站在旁边心事重重的样子,真出人意料。 “嗨扎——格,你瞧见他了吗?耗子抱住他,赏给他一个惯用的飞甩——这种擒拿法你叫它什么来着,扎格?你说呢?”那是一声声从他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傻笑声。“维尼这疯子把他甩在地上,那只鬼鬼祟祟的老鼠把他深深地甩在厚厚的雪地里,你瞧见了吗?嗨扎格?”他一面说话一面抓住杰克的胳臂使劲摇晃,要他瞧一瞧刚刚发生的事儿。可是遥远的过去悬在记忆中的一件事,或者关于这件事的思索,占据了这个男孩子的心思,因此,他只得转过身来朝着虱子仔细瞧上一眼,才弄明白就在他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人家要他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瞧见了劳颂的两只忧伤的眼睛,眼睛靠得很近,中间隔着一个异样的大鼻子,一顶褐色大毡帽将大鼻子遮掩,他是这一帮人当中唯一戴帽子的人;也看不出什么意思,只见他期待地咧嘴大笑,那两只眼睛流露出青春的光芒,还有那个大下巴,拉长的大嘴巴,等待他的反应。劳颂见扎格迟迟没有从他自己想着的心事中回过神来,内心感觉到的痛苦,那一闪而过的感觉,只在他的嘴角微微显露;杜洛兹在端详对方的时候看到了一丝遗憾,然而接着这遗憾也就一去不复返了;而在杜洛兹的心里,他只不过是在想他四岁的时候,一个红霞满天的五月的傍晚,在消防站的门前他朝一辆汽车扔了一块石头,车子停下了,那人跳下车子,一脸的怒气,车子的玻璃被砸碎了,因此,见了劳颂脸上流露的遗憾,他心中纳闷是不是要把四岁时扔的石块告诉他,然而劳颂抢先开了口。“扎格真可惜,你没有看见大个子老鼠被瘦子维尼·贝尔格拉克摔在地上,真逗!”劳颂这时候责怪起他来。“没错,当时你的脑子准是在十万八千里以外,你没有看见,真叫人难忘:你想想这个独一无二的人G.J.——瞧他现在又在干什么!扎格你疯了!喂!”一面在他身上拍打,又推又拉,摇晃他的身子。一秒钟之内一切都已经忘却。烦恼之鸟飞进来,在珍珠似的心灵落脚,然后又飞走了。斯科蒂在这一帮人边上,步履艰难地走着,依然独自走着,依然在沉思。 G.J.外号耗子,大名里戈泼洛斯,也可能叫里戈洛泼拉科斯,那是他勤劳的父母简化的,这时他从雪地里爬起来,玩笑不说了,或者说是认真地,有可能是严肃地把新大衣上沾的雪拍去,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他的母亲,她在圣诞节前一个礼拜很自豪地把这件大衣送给他。“小子们,别闹了,这件羊绒大衣是我老妈给的,大衣的价格太贵了,所以我得把我自己的纪念性[1]的标志别上——”然而突然间他旺盛的精力又迸发了,他对于大家的关注是无穷无尽的,就像一个醉汉突然冲出去,要从头再来,要把整个世界耗尽,要亲吻这个世界的基础——“扎格嗨扎格嗨!你告诉我的表示纪念[2]的字,那个字怎么说的,那天夜里在广场上,不是市政厅门前的广场,你说你是在百科全书上看到的,扎格,那个跟纪念碑有关的字——” “——immemor——” “Immemorialamums——嗨!”耗子尖叫一声,甩开一帮子人伸过来的一双双手,朝扎格扑过来,非常焦急地要抓住他。“世界大战的阵亡将士纪念碑老远[3]——沃德华斯·朗费罗——老远——六百万阵亡将士纪念碑——扎格,那个字怎么说?给我们说说那个……字……叫什么……来着!”他焦躁地吼叫,一个劲地拉住他,要大家看看,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急得发狂,是那样激动、那样“按捺不住”,他的按捺不住、焦急不安的心情随时都会炸裂,飞上天去。从他装的样子看来,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起码可以说——“这个人必须即刻砍头,赶快呼叫,呼叫月亮,我们的笨脑瓜抓住他了,就要走了,这个人不肯告诉我们,鲍里斯·卡洛夫[4]等以及所有跟弗兰肯斯坦[5]有关的人,还有……”他诡秘地低声说道——“那间……屋子……那是……默克西·史密斯的……”[6]一听这个话大家都感到一惊,突然间又大笑起来;就在几个星期以前,他们曾经把家住波塔基维尔区的一个醉鬼老头扶回他的屋子,那是在里弗赛德街的远端,是一座有一百七十五年历史的殖民地时代的房子,没有油漆,不管是壁炉炉床还是门槛石都已经坍塌,那是一片凹陷的场地,面目凄凉,就在通向德雷克特和望湖城的大路的岔路口;当时是在阴森森的夜晚;他们几个跌跌撞撞地将这个小老头扶进他家的厨房,他一屁股坐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他说他老听见另外几个房间里有鬼在说话;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老头被摇椅绊了一下,跌倒了,脑袋撞在椅子上,躺倒在地上,嘴上直哼哼。他们又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让他坐到沙发上;他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他们听见了屋檐上的风声,听见没有人住的阁楼上的风声……他们一个个都急匆匆地回家。他们的脚步离家越近,即使是在当时还兴奋地说个不停的G.J.越是相信,默克西·史密斯已经死了,自杀死了。“他倒在那张沙发上,脸色惨白,是一个死鬼,”他低声道,“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他就不是活人,是默克西·史密斯的鬼了”;于是第二天,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们都恐惧不安地拿起报纸来翻阅,看看默克西·史密斯是否被发现死在他那座闹鬼的屋子里。“我知道我们在纺织厂人行道上碰见他的时候,月亮露出来了——不是好兆头,这个老头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了,我们真不应该把他送回家的,”半夜了G.J.还在不住地这样说。但是早晨并没有消息说一帮男孩子悄悄地从一间屋子出来,丢下一个被重物砸得青肿的人;于是他们到教堂做礼拜,法裔加拿大人到波塔基维尔山上的圣女贞德教堂做礼拜,G.J.则与他的蒙着黑面纱的母亲和姐妹一道过河,到运河边的希腊东正教教堂做礼拜,做完礼拜之后他们就相互转告,一个个都放下心来。“默克西·史密斯,”G.J.在除夕夜的大雪中悄声说道,“和他的悼念爵士乐队从那片雪地里走过来了……可是多么吓人的一个字眼[7]!嘿虱子,你听到过这个字吗?司各特?IMMEMORIAM.永远镌刻在石碑上。这个字是这个意思。只有扎格才会发现这个字。他闭门读书读了许多年……IMMEMORIAM。扎格,好记性,再写几个这样的字。你会出名的。他们会叫你当华尔街主管汽车分部狗屁会议的名誉主席。我也会出席的,扎格,带上一个金发女郎,一个长颈瓶,一间公寓,等着你大驾光临……哦先生们,我真的累了,那真是一场摔跤比赛——今夜我怎么能跳舞呢?现在我怎么能去跳吉特巴舞呢?”其他的一切一时间又一次全部耗尽,于是他用刚学的唱法唱起了“方块杰克”,调子忧伤,非常忧伤,他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就像工人们在唱歌,声音在夜晚的大雪中飘忽,断断续续,似不祥之兆,“方块杰克”,同时他们手挽着手,急匆匆地赶路,要到莱克斯大舞厅去参加除夕夜的舞会,那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第一次舞会,前途如何尚未可知。 * * * [1] 原文为immemoriam,倘若是拉丁文应写作in memoriam,意即“悼念”。 [2] 此处作者用的是杜撰的immemorious一词。 [3] 原文用的是immemorial一词,意即“远古”,可能他们记美国诗人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名字(但又记错了,原文是Wadworth)时联想起了immemorial一词,所以才有下文的“老远”(原文为long far,与诗人名音相近),结果造成这么多词语的混淆。 [4] William Henry Pratt(1887—1969),艺名 Boris Karloff,英国著名演员,电影《弗兰肯斯坦》主演。 [5] 根据英国女作家玛丽·W·雪莱(Mary W Shelley,1797—1851)同名小说《弗兰肯斯坦》(1818)改编的美国影片(1931)中的主角,一个创造了人形怪物而自己也遭毁灭的医学研究者。 [6] 耗子只是胡言乱语而已。 [7] 在美国俚语里immemoriam也指梦中见到的人,但梦醒之后才知道这人原来已经死了。 [book_title]三 与此同时,在马路对面一直与他们一样朝同一个方向走着的是萨萨·沃里塞尔,要不是长了一个大而突出,俨然像脑积水患者的下巴,而且又矮了六英寸,他完全可以做维尼·贝尔格拉克的法裔加拿大人笑呵呵、面如刀削似的兄弟;他也是跟这一帮人一块儿的,不过他颇像习惯于一伙人长途跋涉似的,这一会儿独自一人跑到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去思考,去按照自己的方式伸伸腿,不时地还对他们说上几句话,但是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其实他是在说“一帮子蠢货”(用法语说就是,gange de baza)或者“呜,瞧那些漂亮姑娘,从那边屋子里出来了,嗨,”这样的话。 萨萨·沃里塞尔是这一帮人里面年龄最大的,是因了维尼的邀请在最近才加入进来的,深受欢迎,其他人本来也是将信将疑,或者说也不只是将信将疑,因为他是这么一个大傻瓜,什么笑话都会说,主要的笑话是,“维尼说什么他都会干,随便什么”;他加入这帮人带来了新内容,那就是女孩子的事以及关于性这方面的事,他什么都知道,而且都是来自直接的经验。他的面貌也是一样地瘦削而且老是乐呵呵的,也像维尼那样英俊,但是个子很矮,罗圈腿,样子很滑稽,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大下巴,鼻子有炎症,老是在那里哼哼;还老是当着旁人的面手淫,他约摸十八岁;然而他身上有奇怪的天真,傻乎乎的有点可爱,而且他那个样子可能智力确实有点迟钝。他也有一块白丝巾,一件黑色轻便大衣,脚上穿的是胶鞋,头上不戴帽子,有意在两英寸厚的雪地里走着,去参加他提议的舞会;那是在望湖大街上一处地方,森特维尔区的一间屋子,那里一个成年人的晚会才刚开始,这些孩子是从G.J.家和扎格家的最后集合地点出发去找萨萨的。这样一来迈开双腿走路、脸上红通通的非常兴奋更像是过节了;当时谁家都没有车,到了那年的夏天才有汽车。“On va yallez 咱们两条腿走吧!”萨萨大声道。此时萨萨·沃里塞尔捏了一个雪球,朝他的拥护者维尼扔去。“哎,维尼,到马桶上去坐下来,闭上嘴巴,要不然我要把你的两条腿都扯下来……”他在马路对面带着傻笑轻声说,别的人听了都感到有趣。G.J.跌跌撞撞站起来听到这个话,伸出手来,“嘘”了一声,一面低声说,“听他在想些什么?……萨萨这家伙!”一面穿过马路抓住萨萨的肩膀,把他甩到一堆积雪上,而萨萨面对这样的粗暴行为不知所措,焦急地大叫“哎!哎!”他的缝制精巧的大衣和丝巾全都浸泡在积雪里;别人都跑过来将他胡乱地推过来推过去,最后他们将萨萨抬起来扛在肩上,一边走,一边沿着里弗赛德街大叫。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木篱笆后面陡峭的草坡,靠近一个酷似石砌城堡的地方,还有塔楼,高高地俯视着里弗赛德街。草坡上面有一堵石墙,依峭壁修建,在黑夜中呈白色,干枯的残存葡萄藤在雪中垂挂着,还有晶莹的冰凌;就在这峭壁之上有三座房子。中间一座是G.J.家的。这些都是那种普通的古老加拿大法式两层木结构住宅,有活动晾衣架,长木板,像旧金山的住宅在北方的浓雾中忍受着,厨房里是昏黄的灯,屋子里非常幽暗,隐约中可以看到壁橱门上挂着一个宗教日历或者一件外套,还有既蹩脚又家常又有用的东西,而对于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要求的小子们来说,这就是人生的居所。G.J.家的屋子就坐落在这里,高高在上,俯视着里弗赛德街两边的巨大树顶,遥望河对岸一英里以外的城市;他家的厨房挡不住暴风雪,在暴风雪肆虐的日子里,远景模糊,风雪吹得树木敲打着窗子噼啪作响,人们穿着旧鞋套,站在阴冷泥泞的门口,用一团报纸堵住一股股冷风,然而严寒无孔不入,从门下面的缝隙里呼呼地钻进屋子……有暴风雪的日子里孩子们不用上学,又不是除夕那样的重大日子,G.J.两条长腿踩着他母亲铺的地毡,嘴上咒骂他降生的那一天,而他的妈妈,一个希腊老寡妇,十五年前死了丈夫,至今依然悲痛不已,坐在靠着颤动的窗前的摇椅上,膝头放着一本旧希腊语圣经,心里想的只有那无限的悲痛和伤心……在G.J.和这些小子们急匆匆地赶路到舞厅去的时候,他抬头看见了这座屋子,一见这座房子心里就有一阵酸痛……“我妈妈还没有睡吗?”他心中纳闷——有时候她就是发出一声声听了叫人觉得怪可怜的长长的哀号,悲叹她一生的苦难,一声声唱着哀歌,而孩子们听见了每一句话,在羞愧和痛苦中耷拉着脑袋……。“雷诺还在家吗?……她会带她去找那个讨厌的女人吗?……啊,上帝,我有时候想,我生下来就是要为我那个可怜的老母亲担忧,一直担忧到我的两条腿入土那一天为止,没有人来救我,把我拉出来——里戈泼洛斯家的最后一名,elas spiti 的里戈泼洛斯……ka,re,”他在心里用希腊语在诅咒,感到非常地痛苦,手在大衣里拧着自己的大腿,火辣辣地作痛,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双手朝着别人伸开手指头,伸出舌头咬牙说,“thou,thou,thou,……你们都不懂!”他感到自己在对着大雪嚎叫,对着他家屋子后面二十英尺高的石墙嚎叫,而屋子都是黑暗、悲惨的窗子,只有厨房里亮着一盏默默无语的昏黄的灯,这盏灯让你看到的也只有死,而且自从他的母亲点上一盏油灯开始守夜到现在,就说明了这一点,现在夜深了她还坐在厨房靠炉子的小沙发上,膝头盖着一条薄薄的床单,而她这时是尽可以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睡在床上的。……“那房间太暗了,”G.J.伤心地说道,而他妈妈常管他叫古斯,或者叫他洋尼,有时候她爱叫他当中的那个名字,就叫他洋尼,所以邻居们常听见她在血色的黄昏叫他来吃准备了猪排的晚餐,“洋尼……洋尼……”那是别的伤心人的“方块杰克”。这时古斯转身对着他最好最真心的朋友,他管他叫扎格。 “杰克,”他挽住他的胳臂,这一帮人都停下了脚步,“我妈妈厨房里的那盏灯你瞧见了吗?” “——我知道,古斯——” “——那就是说一个老妇人今天晚上又坐在那里等,可是这个臭小子,这个兔崽子,还要跑出去,扎格,就是要到外面去找一点乐子,”——他的眼睛在流泪——“可是就不肯祈求上帝的仁慈,还有慷慨,叫什么来着,扎格,只要说,‘古斯,古斯,可怜的古斯,只要向天使祈祷,向我祈祷,我就能确保,古斯,你的可怜的妈妈就——’” “——啊,拿气来给我送气来!”萨萨·沃里塞尔大声道,他突然间变得这么聪明起来,连劳颂都放肆地咯咯直笑,别的人都听见了,但是没有在意,因为都在听古斯一本正经地诉说他内心的苦恼。 “——我的内心只能够平静一忽儿工夫,明白我母亲的心愿——杰克,她不过是一个老妇人而已——你的父亲没有死,你不知道,家里有一个死了老伴的老寡妇是个什么滋味,就像你家的老爸整日唠叨的艾密尔·杜洛兹那样的老伴,进门就跷起一条腿,在脸颊上轻轻一吻,这是多大的安慰,让老妈,让我这个儿子感觉到,‘我有一个老爸,他下班回家了,他是一个爱寻衅闹事的老疯子,谁也看不上他,’可是扎格,我现在怎么样——只有两个姐姐,我的大哥死了,我的大姐嫁人了——你知道,就是玛丽——她的话曾经是我老妈……最爱听的——只要有玛丽在家,我就不用像现在这么担心了——啊,一点都不用担心——哥们,我在你们面前倒苦水?那是要你们大伙都知道我的心都碎了……只要我在这世上活一天,我就会被链条困在伤心泪水的汪洋里,一想起我的可怜的老妈,穿着那一身旧丧服,我的双脚就已经湿透了,扎格,她是——她是在那里等着我回家!她老是在那里等我回家!”这一帮人情绪异常激动。“问扎格吧!清晨三点钟,我们大伙在街角小店漫无边际地吹牛聊天,要不就是大家在街上抽烟,随便问候相互打招呼,”(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一只手,他是那样急切,口齿不清,又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他的皮肤几乎是橄榄色,黄中带绿的眼睛,那样认真紧张,仿佛是在古代东方的集市或庭院里发生的情形)——“我们大伙在这里,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还不算晚,可是,我的老妈在那里——窗口亮着灯,我的老妈坐在那里,等我——她睡着了。我从厨房里进去,轻手轻脚的,不吵醒她。她醒了。‘是洋尼吗?’就像哭一样轻声喊道……‘是我,妈,洋尼——我跟杰基[1]·杜洛兹出去了。’——‘洋尼,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叫我担心得要死?’‘妈,我知道很晚,可是我对你说过我没事的,就到糖果店那边去了,’结果我不耐烦了,清晨三点钟朝着她大声嚷嚷,她什么也没说,我平平安安回家她就放心了,她不声不响地走进她那黑洞洞的房间去睡觉,天刚蒙蒙亮又起身为我做麦片粥,让我吃了上学去。你们大伙都知道我就叫疯耗子,”他最后又一本正经地说。 杰克·杜洛兹伸出胳臂挽着他,然后又迅速松开。他竭力装出笑容。古斯两眼望着他,看看是否听明白了他的悲伤。“你依然是最最出色的右翼外场手,”杰克说道。 “一个出色的替补投手,耗子。你们见过局终的时候他挥手的样子吗?”他们一帮子人又向前走的时候,劳颂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臂。 “哦,”古斯说道,“这可是一件高级……轻便大衣。你们都看不懂。妈的!听我说,听我说,先生们,妈的——我再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只要那个装在银制瓶子里的香槟酒,你们叫它什么来着——很大很大的威士忌加饮料的细颈瓶——汩汩地灌——G·J·里戈泼洛斯还没说住嘴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从我这个嘴巴窟窿里灌下去了!” 他们一帮子人狂呼起来;他们走到了波塔基维尔的大岔路口,里弗赛德街和穆迪街的拐角,随着绕过弧形街灯和在黄色公共汽车上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旋转,他们所有的人在人行道上隔街道别。 * * * [1] Jacky, Jack(杰克)的昵称。 [book_title]四 斯科蒂·博尔迪欧和他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住在里弗赛德街的右侧,那是一幢木结构的经济公寓房,他们家在三楼,你爬上房子外的木头扶梯到三楼,这扶梯就像梦境里的扶梯一样,因为一级级的扶梯是从底下大片十英尺高的灌木丛中伸出来的,然后你摇摇晃晃踏上简陋门廊的梯子,耳边听得一脸好奇的法裔加拿大女人一面脸朝你看着,一面嘴上却对别的女人大声说话,“啊哟,贝兰治太太a tu ton 衣服都洗完了吗?”斯科蒂有他自己单独的一个房间,他就在这间房间里认认真真地用红笔记下夏季棒球队的安打率,数字写得不能再小了,字母也很小;要不就坐在深褐色的厨房里,手捧一份《太阳报》[1],翻阅体育版。当时还有一个小弟。还有一个现已去世的父亲。那是一个握着粗大的拳头、表情严峻的人,他早晨迈着吃力的脚步去上班,就像犹太传说中的泥人顶着浓雾越过大海去完成他的使命。斯科蒂、G.J.、扎格、维尼都是一支夏季棒球队、一支冬季棒球队和一支战无不胜的秋季橄榄球队的重要成员。 劳颂家住在里弗赛德街的另一头,就在他们出发的那个方向,从沙洲的沙滩边上的希腊人糖果烟杂店出发,在半山腰上,是一排排平房中的一条欢乐的大街。高大古怪的劳颂的父亲是一个高大古怪的送牛奶工人。他高大古怪的小弟与做坚信礼的同龄小孩子一起在教堂里参加连续九天的祈祷式。到了圣诞节,劳颂家有一棵圣诞树,还有圣诞礼物;G·J·里戈泼洛斯家也有一棵圣诞树,但是从他家黑暗的窗口见到的是病病歪歪、枝叶稀疏、始终是耷拉着的样子;斯科蒂·博尔迪欧的母亲就像丧事承办人一样,在铺了仿漆地毡的客厅里支起一棵圣诞树,旁边摆放了花瓶。大个子扎格家是一个典型的法裔加拿大家庭,因此,他们家屋子里有圣诞树、圣诞礼物、窗饰、彩色纸屑…… 维尼·贝尔格拉克家住在河对岸的穆迪街,是一个贫民窟。杰基·扎格·杜洛兹家离现在他们停下脚步的岔路口不远。岔路口有交通灯,把雪地照成一片玫瑰红,照成一片花环形的翠绿。街边两个拐角处,木结构经济公寓房的窗口大都亮着红和蓝的灯光;他们屋子的烟囱里也冒出了节日的气象;人们在楼下铺有沥青的院子里,头顶着飞雪,站在晾衣绳子下面聊天,说话声发出回响。 杰基·杜洛兹家在街的另一头,离这里几个门面,在另一个街角,那是波塔基维尔区的中心商区,似乎始终是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是便当午餐集中地,在地滚球场地、弹子房的对面有公共汽车站,又靠近很大的肉类市场,街道两边都有空地,冬日黄昏时孩子们在深褐色的杂草中玩游戏,此时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清纯、遥远,呈现从未见过的惨白,仿佛它已经冻结了,又涂上了蓝灰色。他和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同住;他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从四楼的窗户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屋顶,以及在无数洁白的星光映照下,当昏黄的万家灯火显现时,可以看到冬夜的闪烁——那星星是北方清明的夜空不计其数的悬挂着的冻结的眼泪,一月里的银河就像银白的太妃糖,静止不动的严霜白幔,巨大而闪烁,随着时光与宇宙的生命力的缓慢搏动而跳动。在杜洛兹家,从厨房的窗口可以看到底下耀眼杂乱的街景;而在屋子里面,洁白的餐桌桌布上放着盛了许多食物、酒菜、苹果、橘子的碗,干净的烫衣板靠在擦得锃亮的门的后面,还摆着菜橱,里面一个个小碟子里放着昨夜剩下的爆玉米花。在阴沉沉的午后,杰基·杜洛兹匆匆地赶回家,十一月、十二月里还是满头大汗,在阴沉沉的厨房的餐桌上就座,手捧一本棋谱,一边整盒整盒大嚼涂了花生奶油的高档里兹薄脆饼干。晚上他高大的父亲艾密尔回到家里,摸黑在收音机旁坐下来,不停地咳嗽。他从厨房开门跑到厅里,然后急匆匆地下楼去找他的朋友,他走的是公寓楼房间正面的楼梯,那通常是父母陪着客人以及每逢庄重肃穆正式的场合才用的——屋后的楼梯太暗、太脏,仿佛灰泥抹得稀稀拉拉的,今后有一天他会在回忆懒散、失落时光悔恨的梦中,记起这些一级级的楼梯……梦中G.J.的身影落在街头一截陶瓷一样的断腿上,就像表现出强烈刺眼迷茫的现代绘画……在一九三九年,还不懂世界会变得疯狂。 就在交叉路口,走过来很多人,他们在雪地里哇啦哇啦地说话。比利·阿陶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步子急促,长长的腿,挥动的双臂,牙齿雪白锃亮;他是棒球队的第二守垒员;在过去几个月里他突然变得成熟了,已经到了步履匆匆、去见确定了恋爱关系的女孩子,到市中心电影院去参加新年晚会的时候了。 “瞧,是比利·阿陶德!哇,德雷克特猛虎队真棒!”维尼大声嚷道,但是比利还是自管自赶路,他已经迟到了,他是看到他们的。 “啊,我说你们都在干什么呢?——差不多十点了,已经长成大人了,你们这个时候还在马路上瞎溜达,我嘛,我有女朋友了,再见,孩子们,”——比利·阿陶德也叫“好家伙”——“好家伙,瞧古斯·里戈泼洛斯外套上落满雪了!”他嚷道,不屑一顾地挥一挥手。“让他去做夜猫子吧!”他嚷道,消失在纺织研究所和大片雪地旁边长长的马路上,融入穆迪街桥和市中心的灯光里,许多人在朝市中心走去,许多汽车轮胎上的防滑链在积雪上哗啦哗啦地朝市中心滚动,汽车的红色尾灯在雪地里照出漂亮的圣诞节红光。 “瞧,那是伊迪儿!”他们都大声叫起来,因为在昏暗中出现了乔·比索内特的高大身影,他一见是他们几个人,就耸起两个肩膀,并且在两肩之间伸出下巴,装出可怕的幽灵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大水妖来了!” “呜呜!”乔招呼道,一边仍旧僵硬地摆出他的“水妖”姿势,模仿三十年代查尔斯·比克福[2]影片里海盗的庞大身躯,模仿卡通画里隆起双肩的高大的费根,模仿拿着吗啡针头追逐查理·卓别林的彪形大汉,但是他的模样是现代的,他头戴一顶遮住眼睛的棒球帽,双拳紧握,嘴唇噘起,露出大门牙,俨然是要跟人打一架的样子。 这帮人中走出杰基·杜洛兹,也摆出一样的姿态,隆起肩来横行,脸抽搐,眼直瞪,拳头紧握;他们面对面,鼻子顶着鼻子,因为要保持这样的姿态,两人直喘粗气,牙齿几乎要碰到一起了;他们曾经一起度过无数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在摔跤和角斗比赛之后,看完童年时代的电影之后像这样一起回家,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嘴上吹着泡泡,因此人们带着在黑夜里无法抑制的不信任感看着他们,总觉得伊迪儿·乔和扎格从马路上走过来要大闹游戏厅。是新英格兰之夜捕鲸城马路上大作家梅尔维尔式的梦境……古斯·里戈泼洛斯曾经一度完全控制和指挥着伊迪儿的情绪,他是一个宽宏大量、头脑单纯的人,但是力气很大,抵得上两个大人;古斯在他面前会像巫医一样手舞足蹈,两眼圆睁,在夏日的公园里,伊迪儿会和蔼地假装嘴角流涎直到真的口水挂下来,遵照他的意思装得完全像一个木讷的人的样子,他听从古斯的吩咐盯住扎格,在天黑以后的墓地里穿过少年恐怖场面的丛林,一边像犀牛一样咆哮一边紧追不舍;在这一帮人中有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只要G.J.说一句话,力大无比的伊迪儿连杀人的事也会干。不过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点冷下来;伊迪儿有了一个女朋友,现在就是要去见她,“她名字叫丽塔,”他告诉他们说,“你们不了解,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家就在那边,”他伸手指指前面,他,离这里两个街区远的一个热闹大家庭中一个高大个子、红脸颊、身体强壮的法裔加拿大乡下人的儿子,他说话的语气很朴实。在他的脑袋上飞雪堆积了奇妙的小小一圈……他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沾沾自喜的健康的大脸,在黑围巾和新英格兰冬日裹得暖暖的大衣衬托下,显得饱满而丰润。“伊伊伊迪儿!”他又说了一遍,意味深长地朝大家看了一眼,抬腿走了。“再见啦——” “瞧他那样,妈的伊迪儿,你们瞧见过他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样子吗——” “嗨,耗子,闲话少说,你听见杰克说的话了吗?每天酒窖小餐馆开门,铃已经响了,大家都回到自修教室里,第一个从学校出来,伊迪儿是头儿,你瞧他,就像梦里一样他乘机离去,走远路,迈着伐木工那样的大步,穿过草地,穿过人行道,穿过运河桥,穿过便当餐饮店,穿过市政厅,此时从酒窖小餐馆走出第一个高级中学来的常客,后面是吉米·迈克菲,乔·里格斯,还有我,都是铁杆哥们,在伊迪儿后面一百码的地方——” “伊迪儿在穆迪街走了一半路,他不但想尽快回去做家庭作业,因为要花六个钟头才能完成——” “——他迈着大步飞快地走过银星酒馆,走过女中门前的那棵大树,走过雕像,走过——” “——好了”——(劳颂和扎格这时争先恐后抢着要把这些情况说给G.J.和所有其他人听)——“要六个钟头才能完成他的家庭作业,可是晚餐之前他还要吃下三个汉堡包,还要跟他的妹妹苔丽玩六盘核桃游戏——” “——随便哪个伊迪儿都没有工夫闲逛,没有工夫在学校大门口抽烟聊天,不可能让乔·梅普尔瞧见去报告校长,伊迪儿是最诚实、刻苦、生平从不偷盗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好学生,走在穆迪街上领着大家回家……他后面远远跟着的那些女生,一眼望去尽是五花八门的印花头巾呀香蕉[3]呀……” “——伊迪儿真是个好家伙!瞧他在雪地里走路的样子。”G.J.接过话来说道,伸手指着他。“瞧,现在雪把他的屁股也遮起来了……伊伊伊迪儿呜呜宝贝儿呜呜真是社会的栋梁,人类的精英,是——一点不假,要是我们会被拯救的话,他就是上帝的这个绿色星球上最优秀的孩子……上帝啊,在我们死去之前,赐予我们一点安宁吧,”G.J.最后说道,一面划着十字,而大家都从眼角斜睨着他,等待着紧接而来的大笑。 灿烂欢乐的街角在十五分钟的间歇里成了他们的天地,凭借着他们在故乡岁月里洋溢的青春活力,站在那里闲聊。“扎格你在说什么呢,”G.J.问道,猝不及防地抓住扎格,夹住他的脑袋一把将他按下,抓乱他的头发,大笑道。“扎格老弟,他从头到尾都站在那里,一脸的笑容……扎格你真是个乖孩子——斯科蒂在发牌的时候也没有像你这么多的金牙,你那样荒谬反常,老是神色沮丧,从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你就是扎格,这话一点都不假,扎格……就凭这一点,呃,呃,”他把腿抬了几下,做出下流动作,“我要把你的脖子再勒得紧一点,勒得你向伪装的洛厄尔怪人土耳其希腊人G.J.求饶,决定松手饶你一回——退后,先生们,我要叫扎格·杜洛兹彻底下跪——” “喂,六千个小孩子在德图什店里买光了所有的甘草糖和卡拉梅尔奶糖——里边有可以嚼的果仁——好玩……仔细想想人生也真怪——所有的小孩子在布瓦韦尔杂货店里排队买豆子,在星期六夜里,顶着凛冽的寒风,喂耗子松一松手,”扎格被夹住了脖子还在下面说话。他们六个人全都直挺挺地站着,萨萨滑稽好笑地像一只猫那样尖叫;维尼突然间大笑起来拍打着虱子,用洪亮的声音高声大叫“比利时好小子劳颂,你这家伙”;斯科蒂心里在想,“你认为他们会借给我钱在虚线上签字,这样明年夏天我就可以买到那辆车了,绝不可能,”杰克·杜洛兹笑眯眯的,在他的脑海里想象天地间是一片金光灿烂,他两眼闪耀;耗子里戈泼洛斯不住点头,终于认定一切事物结局都会非常伤心;而阿尔贝·劳颂,明智、沉默、令人惊讶,悄无声息地从牙缝里吐出一小片干雪似的唾沫,庆贺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不管有他们没他们,在场的和不在场的,小孩,老人,最可爱的人;六个人都站在那里,终于都安静下来,直挺挺地站着,观望着他们的人生广场。从来没有梦想。 * * * [1] 亦即“洛厄尔《太阳报》”,创办于1867年,始为周报,1892年改为日报,凯鲁亚克曾担任该报体育记者。据2011年统计,日平均发行量为42 900份,日报价75美分。 [2] Charles Bickford(1891—1967),美国影星。 [3] 英文“印花头巾”(bandanas)和“香蕉”(bananas)拼写和读音极相近。 [book_title]五 我,可怜的杰克·杜洛兹,从来没有梦想过灵魂已经死了。从来没有梦想过恩典是从上天降临,带来恩典的使者……这些道理没有一个有名有姓的神学家会告诉我;我的第一张和唯一的一张皮囊里也找不到一个例证。从来没有梦想过爱恋与生俱来,爱恋是死亡的表亲。从来没有梦想过唯一的爱恋只能是初恋,唯一的死亡只能是最后的死亡,唯一的生命在内心,而唯一的话语……永远哽住了。 那是在舞会上。在莱克斯大舞厅;吹着穿堂风的门厅里有人在伺候,那里有一扇窗,有衣帽架,新雪抖落在地板上;脸颊通红的姑娘,英俊的小伙,男生的鞋后跟啪嗒啪嗒地响,女生穿着高跟鞋,三十年代的短裙露出性感的双腿。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怀着敬畏之情脱下大衣,拿好铜牌,六个人一齐走进大舞厅的嘈杂声中,心中既有恐惧,又有无名的悲哀。乐队已经就位,是一个年轻的乐队,是一些十七岁的乐师,有大提琴,有长号;一个年长的钢琴师;一个年轻的指挥;乐队奏起了一首情歌的悲伤曲调。“手中香烟的袅袅青烟空中弥漫……”[1]舞者上前,找到舞伴,开始起舞;地板上撒了滑石粉;灯光在有楼座的舞厅四周打出斑点花纹,年轻漂亮的姑娘在楼座上坐着观看人们跳舞。这六个男孩子到了门口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幼稚可笑,样子傻乎乎的;他们羞怯地面面相觑,笑着给自己壮胆;这一帮脚步迟疑的男孩开始沿着墙壁往里走,走过在舞厅里作壁上观的人,走过冬天冷飕飕的窗户,走过一排排座位,走过硬衣领、华而不实的别的一帮子男孩子;穿过突然冒出来的一群跳吉特巴舞的人,他们留长发、穿瘦腿裤。一个悲伤少女在打着斑点花纹灯光的舞厅里旋转起舞,唱着爱恋与死亡……“卧室的四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深深地沉浸在关于你的梦中……” 我们认识的一个跳吉特巴舞的小伙也在那里。那是家住奇弗街的怀迪·圣·克莱尔,留长发,穿瘦腿裤,浓眉毛,一副奇怪、严肃而有趣的神情,五英尺高,两个眼睛下面是引人注目的放荡眼圈。“哦,吉恩·克鲁帕是世界上最疯的鼓手!我在波士顿见过他!他真是登峰造极了!喂,你们都得学学吉特巴!注意!”他的矮个子男舞伴是恰米·科瓦尔,他的个子还要矮,模样更加怪,更加惹眼,扣了纽扣的翻领差不多比他整个身子还要长,他们拉起手,在地板上蹬几下脚后跟,敲打了两下给我们看。 我们这一帮子人:“多么有趣的人!” “绝顶舞迷!”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十六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昏厥了!” “这么跳舞多新鲜——但愿我也会!” “喂,我们去认识几个姑娘,叫她们坐到沙发上来聊聊,伙计!” “我们跟她们抽大麻烟卷,做一回浪荡子,伙计!怎么样?” 怀迪把我介绍给了玛吉。“我是花大力气来哄这个女子的!”我见到她了,她站在人群中,孤苦伶仃的,很不高兴,郁闷的样子,很不自在。我们俩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一起,手挽着手到了舞厅的中央。 玛吉·卡西迪——这个名字在当时一定就是“黄金屋”——可爱、深肤色、像桃子一样色彩艳丽——就像一个非常伤心的梦一样,只觉得朦朦胧胧—— “我看你心里边在纳闷,一个除夕夜的舞会上,一个爱尔兰姑娘,要是没有人陪着,到底会在这里做什么,”她在舞厅中央这样对我说;我对她说,我是笨蛋一个,过去只跳过一回舞,那是跟我中学的女友波琳·科尔跳。(“她会吃醋的!”我想到这里就很得意。) 我当时不知道该对玛吉说什么,就把舌头死死地困在嘴巴里,不张口。 “哦,你说话呀——不是吗,怀迪说你是橄榄球队员。” “怀迪?” “就是介绍我们俩认识的怀迪,傻瓜。” 人家骂我傻瓜我听了反而高兴,仿佛她是一个小妹妹—— “你们踢球常常受伤吗?我哥哥罗伊老受伤,所以我不喜欢橄榄球。我看你是很喜欢的。你有一大群朋友。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些很好的人——你认识洛厄尔高级中学的吉米·努南吗?”她很兴奋,很好奇,爱打听,像个女人;不过她会突然间爱抚我,比如,这才刚开始认识,就抚摸我的领带,帮我整理起来;或者把我没有梳理伏贴的头发往后捋;像个做妈的人那样,是一瞬间,对不起。那天晚上回家之后一想到她我就握紧拳头。因为刚发育成熟,她裙子的肩带里面的肉鼓鼓的,很结实;她的嘴噘起,柔软,丰腴,红润,她的黑亮卷发装点了她有时像雪一样柔和的额头;她那两片嘴唇透露出玫瑰花似的香气,暗示着她一个十七岁姑娘的健康和欢乐。她站着的时候是一条腿用力,像一只西班牙猫咪、一个西班牙卡门那样,懒洋洋的;她转身的时候甩动浓密的头发,迅速投来会心和抱歉的一瞥;她自己对着镜子整理项链;我茫然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想着别的事儿。 “有过女朋友吗?” “读初中的时候——波琳·科尔是我的女朋友,午后打第三次铃响以后我就在钟楼下等她——”伊迪儿急匆匆地赶回家这件事在我现在的头脑里已经是遥远的新闻了。 “你就直截了当跟我说你有过女朋友!”她说话时见到的牙齿我起先也不觉得漂亮;她略显双下巴的娇媚,假如男人们能理解的话……那不知其名的带酒窝的下巴,非常美,而且是西班牙式的——嘴唇上翘,略微分开的牙齿增添了给人以快感、淹没一切、吞噬一切的双唇的魅力;所以最初你看到的就是珍珠一般的皓齿—— “你可能就是忠厚的男孩子——你是法裔加拿大人对吗?我敢打赌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你,我敢打赌你会有大出息的。”我长大了会在野地里顶着雨雪行走;当时并不知道。 “哦——”我脸红起来——“不一定的——” “可是你现在只有十六岁,你比我小,我十七了——”她默默沉思,咬着鲜红的嘴唇:我的心灵开始第一次深深地、陶醉地、迷茫地深入她这个人;就像沉浸在一种凯尔特式的、施行了妖术的、星星一样的巫婆煎药里。“这样一说我就成年了,哈哈,”她大笑着说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她自己女孩子的笑话,而我用硬邦邦的手臂挽住她柔软的腰肢,在除夕夜的气球底下,戴着绉纸做的花式帽子,搂着她跳起拘谨无声的舞步,美国和世界就像是雪天里的万圣节前夕,是一片橘红和黑色,我沉默无语,按着节拍咽下我的无知和姿势的拘谨——观看我们跳舞的人看到姑娘羞怯、漂亮、戴着很小的发套脸变得很小,但是靠近一点去观察,脸部的精致则像浮雕的侧面,但是眼睛却不黯淡,可以看到美貌中的敏锐目光;而男孩子,即我,杰基·杜洛兹,人人称赞的乖孩子,学校田径队队员,有和睦相处、信任他人的好心肠,对于一切非法裔加拿大人、非部分印第安人的事物,都略带法裔加拿大人、部分印第安人的疑心——一个乡巴佬——从我的双臂就可以看出——他们看到这个男孩子头发梳得光光的,尽管不是有意地梳理,他还是个孩子,突然间长成了一个大人,举止拘谨笨拙,如此等等——严肃认真、蓝眼睛、心事重重的乡下孩子的表情,穿着领尖有纽扣的运动衫坐在高级中学的灰暗的教室里,摄影师给举行年级集会的学生拍照时不会在头发上抹水的人——一对男生和女生,手挽着手,那就是玛吉和杰克,在人生悲哀的舞厅里,已经垂头丧气,嘴角露出泄气的样子,双肩耷拉着,双眉紧锁,心里已经有预感——爱情是苦涩的,死亡是甜蜜的。 * * * [1] 这是美国著名歌手、电影演员弗兰克·西纳特拉(Frank Sinatra,1915—1998)演唱的一首歌《我深深沉浸在梦中》的歌词。歌词第一节四句为:“我在椅子上坐定,灯光开始暗淡/手中香烟的袅袅青烟空中弥漫/卧室的四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深深地沉浸在关于你的梦中。” [book_title]六 康科德河流经她家门前,七月的黄昏,马萨诸塞街的女人们坐在门口木头台阶上,拿报纸当扇子扇风,河面上倒映着闪烁的星星。萤火虫、飞蛾、新英格兰夏夜的昆虫扑在纱窗上,一轮金黄的明月挂在麦克英纳尼太太家的树梢,而且显得很大。小个子奥代膝盖伤痕累累,正赶着大车沿着没有铺石板的坑坑洼洼的路面,颠簸而来,街灯在他晚归的小个子身影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环。河面上星光的倒影是那样的寂静、柔和。 康科德河是沙堤、铁路桥、芦苇、牛蛙、印染厂群集的地方——白桦林、谷地、冬天梦幻般的皑皑白雪——而现在到了仲夏的七月里,在向着下游梅里马克河流淌的康科德河上星空辽阔、晶莹闪烁。火车轰隆隆地从桥上驶过;桥下的河里儿童们与大人挤在一起,光着屁股游泳。火车驶过时机车火光通红,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小小的人影。那是玛吉,那是小狗,那是小小的篝火…… 卡西迪一家住在马萨诸塞街三十一号——那是一座木头房子,七间房间,屋后有一棵苹果树;有烟囱,门廊,纱窗,秋千;没有人行道;篱笆歪歪斜斜的,六月里到了晌午时分高高的向日葵就靠在这篱笆上,像用手推车玩耍的婴儿那样享受着忽冷忽热的陶醉。父亲詹姆斯·卡西迪是爱尔兰人,他是在波士顿和缅因州铁路线上跑的火车司轧员;不久做了列车长;她的母亲,先前姓奥肖纳西[1],一对鸽子的眼睛,一张虽说现在早已转变为关注生活的脸,却依然还是充满了爱的脸。 大河在风光旖旎的两岸之间流淌,到了这里河面变窄了。放眼望去矮平房随处可见。西边那是制革厂。小杂货店外边都有木板篱笆,尘土飞扬的小道,路边长满了青草,中午还有几块暴晒的木柴,小铃铛的叮当声,吃午餐的时候小孩子来买波士顿夹心饼或者廉价的枕头面包;星期六清早则来买牛奶,那一天是玩耍的日子,一切都是蔚蓝的,是那样的可爱。五月里樱桃树上的花都凋谢了。到了午后昏昏欲睡的两点钟,猫咪在门口台阶上搓着身子又高兴起来,因为卡西迪太太带着最小的女儿到市中心克雷司奇卖场购物回家了,她在路口跳下公共汽车,抱着大包小包在马萨诸塞街走过七家门面,这时女人们看到了她,喊道,“买了些什么啦,卡西迪太太?那家大商场还有没有廉价商品大甩卖啊?” “电台里说有……”另一个打招呼的女人说道。 “你上斯特兰街头采访的节目了吗?——汤姆·威尔逊提的问题真傻——嘿嘿嘿!” 然后她们又悄悄地说,“瞧那个小女孩走路的样子一定是得了软骨病——” “她昨天给我的蛋糕我只好都扔掉了——” 这个女人走到自家门前,太阳已经照得火红了。“这个玛吉到哪儿去了?我跟她说了十几遍,我要她把洗完的东西在我回家前都晾出来,哪怕是到了十一点钟——” 大河在晚上照样流淌,神圣的水面上映照着惨白的星光,有的像面纱深藏在水底,有的像鱼儿在水面游弋,原先是玫瑰红的明月,现在高悬在空中是明亮的乳白,它将银白的光深深地投入黑黝黝的河里。就像在悲哀的梦中一样,在路灯的下面,踩着没有铺石板的泥路上的坑坑洼洼,父亲詹姆斯·卡西迪回家了,手里拿着午餐盒和提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脸色通红,走进门来吃晚餐,然后睡觉。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孩子们冲出门外,最后再玩一会儿,做母亲的都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忙碌着,你在树叶沙沙作响的果园里,在炒爆玉米花的声音中,在绿树浓荫生成的凉风送来夜的叹息声、歌声、嘘嘘声中,也听得到这样忙忙碌碌的声音。在这条街的前前后后发生了无数的事儿,深沉的,可爱的,危险的,华丽的,栩栩如生的,像星星一样闪烁;一声汽笛的长啸,一声微弱的吼叫;洛厄尔从屋顶溢出,流向四方;河上的轰鸣声,夜晚野鹅的呼叫声,钻入水中的泥沙和水花里;哗哗作响的凹处和潺潺的流水,以及岸上可爱的神秘,黑暗,始终是黑暗,大河狡猾、看不见的嘴唇在细声亲吻,吞噬了夜,偷走了泥沙,偷偷摸摸地。 “玛——吉!”铁路桥下孩子们游泳的地方传来了他们的喊叫声。一列火车拖着一节节长长的车厢仍旧在轰隆隆地响,机车闪耀的火光照见了在河里洗澡的孩子,夜晚小小的毕加索式的马,黑暗中那样蠢笨而可悲,那是我的灵魂来了,沿着小道寻找原先的东西但是现在已经不见了,没有了,失落了——爱的阴郁。玛吉,我心爱的姑娘。 * * * [1] 原文为OShaughnessy,亦是爱尔兰人姓氏。 [book_title]七 冬夜的马萨诸塞街是凄凉的,冷得地面都冻住了,车辙和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结了冰,薄薄的积雪从高低不平、黑乎乎的裂缝上滑落。大河冻得严严实实,滞留了;牢牢抓住河岸,而岸上只留下残存的六月的光枝条——溜冰的,有瑞典人,有爱尔兰姑娘,有喊叫的,有唱歌的——人们拥向闪烁的星空底下白茫茫的冰层,夜空没有月亮祭坛,也没有声息,但是星星在凝重悲伤的空中,牵动长长的天索,直达科学家收集的奇异图形凝聚成的大片冰层;天幕降落在无穷黑暗即夜的冠冕之上。 玛吉就在这样的一群人中溜冰;她穿着可爱的白色冰鞋,戴着白色手笼,你发现在黑压压的一群人中,她眼睛的一瞥更显得突出:她双颊的粉红,她秀美的头发,上帝自己的臂弯造就的她的凤眼——我在二月的洛厄尔,在康科德河篝火边烘烤我穿上冰鞋的双脚的时候,不管我对玛吉了解多少,但是她完全可能就是圣母,不然就是圣女—— 马萨诸塞街的街沟里堆积了脏雪,被遗弃的东西都藏到了一个个堵满垃圾的小地洞里,黑乎乎的——那一晚我接受了她无数次激情的亲吻,半夜了我还在外面踽踽独行,默默无声陪伴我的就只有这些堵满垃圾的地洞。 我坐在椅子上,她从背后低下头来给了我一个倒吻,那是我见到她以后不久的一个冬夜,当时我是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坐在一个大收音机旁,收音机有一个很大的褐色跳动的调谐指示盘,维尼家也有这样一台,我坐在椅子上摇着,卡西迪太太在她的厨房里,像这个城三英里外我的母亲那样忙碌着——一样身高马大、心地善良的洛厄尔老太太,以那种女性的细致和干净利落,以及家务该如何料理的清晰条理,永远无休止地擦洗碗碟,然后放进一尘不染的碗橱里——玛吉与住在马路对面的平房里的朋友贝茜·琼斯在滴水成冰的夜里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她是一个胖胖的姑娘,红头发,一脸的雀斑,但是脾气很好,她非常孱弱的小弟有时候给我传递玛吉的信,信是在上学前的一天晚上在她房间的昏黄灯光下写的,也可能是在严霜覆盖的早晨写的,写好以后就隔着歪斜的篱笆交给他,他就在平常上学的日子吃力地走上两英里路或者乘公共汽车去上学,当他两眼哭得黏糊糊地走进他的每天早晨第二节非常乏味的西班牙语课的时候,他就把信递给我,有时候还开一个拙劣的玩笑——真还是一个小孩子,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们在火红的早晨从冷冰冰的教区学校,把他塞到中学来了,他跳了级,六年级,也可能是五年级,也可能五年级、六年级都没有读,你瞧他的样子,头戴一顶猎人布帽,上面还有苏格兰式的滑稽流苏,我们认为他跟我们年龄相仿。玛吉会把一封信放到他的长满雀斑的瘦手里,贝茜会站在厨房打开的窗子前咯咯地笑,她是趁窗子开着,放下空牛奶瓶的机会说笑话。一月里的小小的马萨诸塞街,在寒冷的早晨,在雪后玫瑰色的太阳光里,处处是袅袅炊烟,那是从一座座小屋冒出来的黑烟;在康科德河白茫茫的冻结的滩地上,我们看到了昨夜留下的篝火,那是靠近河对岸稀稀拉拉、光秃秃、浅红的芦苇里一片焦黑的灰烬;波士顿和缅因州铁道上火车的汽笛声飘过树林,一听见这呼啸声你就会打起寒噤来,然后就裹紧大衣。贝茜·琼斯……有时候她也会给我写信,给我指点怎样去赢得玛吉的芳心,这样的信玛吉也是看过的。她的话我会句句听从。 “玛吉她爱你,”等等的话,“她是深深地爱着你的,我不记得她还这样深爱过别的什么人,”实际上,她会说,“玛吉爱你,但是千万别去考验她的耐心——你就跟她说要跟她结婚这样的话。”年轻的姑娘们——总是爱笑——就在阳台上——而我则摸黑坐在起居室里等着玛吉回到屋子里,回到我坐的椅子上。我的田径运动员的乏力双腿交叉在一起。在卡西迪家的阳台我还听见别人的声音,是几个男孩子的声音,那是阿特·斯文森,我听说过他——我忌妒了,但是这不过是后来产生的强烈忌妒心的开始而已。我在等着玛吉回屋来吻我,把我们的关系正式确定下来。我这样在等她的时候,我有充分时间回顾我们的恋爱关系;第一晚我们两人跳舞的时候她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搂着她,她似乎很小,很瘦,很黑,身体分量不重,不很神气——只是她从事情另一面生出的奇怪、罕见的悲伤使我注意到了她这个人,仅此而已:她的漂亮容貌……姑娘们都有漂亮的容貌,就连G.J.也没有提起过她……她的女人气质的深邃之波还没有在我心中落定。那是除夕夜——舞会以后我们在寒冷的夜晚一起徒步回家,雪已经停了,冰封的地面上新落下的雪紧密而细软,我们一路朝南洛厄尔区和康科德河岸走去,途经长长的建筑工地发出的燃油火光,仿佛市中心的大街,也像在检阅队伍——星光下屋顶上悄悄地铺下了严霜,零上十度。“至少在阳台上坐一会儿——”我们两人之间有一点小孩子啜泣似的意会,那就是我们要将嘴唇贴在一起,亲吻,即使我们只能在室外亲吻——一想到这里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让我兴奋起来。可是现在,我坐在椅子上干等,而又何必多想何时亲吻,她被我亲吻过了,这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种种的气氛,无论是她的话语,情绪,拥抱,亲吻,嘴唇的触碰,还是今天晚上从椅子背后俯身的亲吻,两个乌溜溜的眼睛悬挂着,通红的两颊可爱地充血,突然间流露的温存就像老鹰展翅从背后护着,伸出双手在两边扶住椅子,就在一刹那之间,令人吃惊地她的一头浓发突然间都落到我的脸上,她的嘴唇轻轻地从上面伸过来,可爱的嘴唇往我嘴里伸了一下,一时间沉浸在一个念头里,想着亲吻,沉浸在祈求中,沉浸在希望中,沉浸在生命之吻中,而生命正当年轻,给冰凉的皮肤送去温暖和叫人眨眼的喜悦——这时候我紧紧抱住她俯下的身子,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我尽情享受这突如其来的亲吻,然而起初仿佛玩捉迷藏一样让我吃了一惊,所以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谁亲了我,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知道了一切,比任何时候都知道得清楚,她风姿绰约,从高处黑暗中降临我身边,我以为高处只有寒冷,然而她沉甸甸的双唇和胸部压迫着我的脖子和我的头部,蓦地从门外给我带来夜的清香,带来她自己在便利店买的廉价香水的香味,还有阵阵令人渴望的她身上汗津津的肉的烘香。 我将她搂抱了很久,在她挣扎着要抬起身来的时候还抱着她。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营造气氛。她爱我。我还觉得我们两个人后来都吓坏了,因为我们的接吻持续了三十五分钟,弄得我们嘴唇肌肉都出现绞痛,疼得无法再吻下去——可是我们是应该这么做的,大家都这么说的,别的孩子,玛吉和别的人在溜冰集会与邮政局最后纳税日集会上,还有在舞会后站在门口,都“搂着脖子亲嘴”,都知道这个做法——不管个人心里有什么想法,也都这样做的——对世界的畏惧,孩子们坚持实行他们认为是成熟的和牢靠的亲吻(既令人好奇又显得像成人)——既不懂得喜悦又不懂对人的尊重——只是到了后来你才学会了把你的头靠在上帝的怀抱里,才相信爱情。在这些无法满足的长时间搂抱亲吻的背后,有强烈的性的冲动,有时候我们的牙齿也顶在一起,唾液一来一往使我们嘴巴发热,嘴唇长疱,出血,龟裂——我们害怕了。 我侧身躺着,一个胳臂搂着她的脖子,手抓住她的肋部,我吮她的嘴唇,她吮我的嘴唇。也有过有趣的紧急关头……要再进一步不可能没有打斗。过后我们就在客厅的黑暗中这样干坐着闲聊,而这时全家都已经睡了,收音机的音量很低。有一夜我听见她的父亲推开厨房的门——我当时一点都不了解从新斯克舍海上弥漫过来的漫天浓雾,漫无边际的暴风雪中的那些可怜的小屋,艰难的工作,在生活底层严寒中的工作,走在地头手提牛奶桶的悲哀男人——每天早晨太阳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啊,我爱我的玛吉,我很想得到她,带她回家,在我的余生将她藏在我生命的中心。我到圣女贞德教堂祈祷,感谢她给我的爱;我几乎已经忘记…… 就让我来赞美一番我的玛吉。美腿:——连着大腿的膝盖,膝盖富有光泽,牛奶一样白的大腿。双臂:——让我满足的杠杆,让我欣喜的蛇。背:——在天国的中央在梦中陌生的道路上,一看见她的背就会叫我因喜悦而瘫坐在地上。肋骨?——她有融合而圆圆的肋骨就像一个形状匀称的苹果,从她的大腿骨到腰部我看到了起伏的表面。我就像一只迷路的澳大利亚雪雁,在她的脖子里将自己藏起来,寻找她胸部的香气……她不肯满足我的要求,她是一个好姑娘。与她在一起的是可怜的大野猫,虽然几乎比她小一岁,却居心叵测想着她的大腿,不过他不承认有这样的想法,而他在祈祷的时候也不曾说过……这家伙。我从这茫茫世界的黑暗中走来,乘船来,乘公共汽车来,乘飞机来,乘火车来,一路站着,我巨大的黑影掠过田野,我身后是机车头锅炉里通红的火,使得我在这夜的大地上变得力量无穷,就像上帝——但是我从来没有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求过爱,虽然她从此就赢得了我的心。我老盯住她的脸庞;她喜欢我这样盯着她看;真倒霉我当时不知道她爱我——我看不懂她。 “杰克——,”她说道,那是在学校里,自从我上一次见过她以后,在我们谈论了很多关于她整天一起玩的那些孩子之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是中学生娃娃谈论的事,别人的年龄啦,传闻啦,谣言啦,舞会的新闻啦,婚事啦……“杰克,将来跟我结婚吧。” “对,对,肯定——不会跟别人结婚。” “肯定没有别的人吗?” “哦,还会有谁?”我并不爱玛吉嫉妒的那个姑娘波琳。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在一个舞会上,她看到我跟一帮子橄榄球队员在一起,我去参加舞会是因为有招待球员的晚宴,还有一场我想观看的篮球赛,男孩子喜欢的活动——我在一个角落里等舞会结束,跟一个女孩子跳舞那是办不到的,但是我把这个想法掩盖起来了——她就像年轻小伙子梦寐以求的那样,从一个角落里看中了我。她说,“喂,我喜欢你!——你很怕羞,我就喜欢怕羞的人!”然后哆嗦着、令人兴奋地拉着我走向舞池,两只大眼睛盯着我,拉着我与她一起走向舞厅中央,而且很有意思地紧抱着我,借“跳舞”的机会交谈,相互认识——她头发的气味让我觉得难受!回去的时候到了她家的门口,她面向月亮两眼望着我,说道,“如果你不愿吻我,那我就来吻你”,然后打开我刚关上的纱门,给了我一个冰冷的吻——整个晚上我们眼望着对方的嘴谈论过接吻;我们都说我们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我是一个好女孩,我相信唔唔——接吻”——颤抖——“不过我的意思是超过这个范围的事都不可发生,”——就像新英格兰的女孩子一样——“不过你的双眼很勾引人,嗨。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女军官舞会[1]上搂着我的腰,我跟你说过吗?”她是个女军官。 “说什么?” “我有没有叫他把手拿走,你想不想知道——?” “唔?” “别傻了,我不跟陌生人说话。” 波琳棕色的头发,蓝眼睛,从她的嘴唇里可以看到晶莹闪烁的星星——她家也住在河的附近,梅里马克河,不过也靠近公路,有一座大桥,大游艺场和橄榄球场——你可以看得到河对岸的工厂。在遇见玛吉之前,我在许多个午后到那里去,与她在雪地里聊天,闲聊接吻。有一个晚上她突然间开门出来吻了我——很放肆!我遇见她的第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无论怎样都能闻到她头发的气味,在我的头发上——这事我还跟虱子说过,我在他的头上闻到了她的气味。这事儿虱子也觉得有趣。当我告诉他前一个晚上我们最后接吻了(晚餐之后跟他一起坐在我的床上,我们这帮人G.J.、斯科蒂、伊迪儿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谈论球队的事,我妈妈在厨房里洗碟子,我爸爸在听收音机,)虱子要我像吻波琳一样吻他。我们也这么做了;其他几个人甚至也没有停止他们的讨论。可是现在说到玛吉,事情就不同了——她的吻,那可是一种昂贵的酒,我们亲吻并不多,也不常亲吻——藏在地下——很有限,就像拿破仑白兰地——很快就会完的。什么,爱别的人?不可能。“我爱你,玛吉,”我试图说这样的话,但是也不比G.J.的少男少女爱情好多少。我力图叫她放心,我绝对不会有让她嫉妒的事的,真的。赞扬的话就说到这里——我以后还会说——说玛吉的事——我的嫉妒的萌生,还有接着发生的那些事。 我的心死亡率很高,他们要把我扔进已经被悲痛之犬啃过的洞里,就像病中的教皇,他玩了太多的女孩子,骷髅眼窟窿一样的眼睛里淌着黑色的眼泪。 啊生命,上帝啊——我们再也无法替他们找回鲜花怒放的新斯克舍了!再也没有轻松的午后了!阴影,先辈,他们都已经走过了一九零零年的尘埃,正如塞利纳[2]所说,要寻找二十世纪的新玩意儿——不过依然是有了爱才知道我们是错的,座位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醉倒的群狼的眼睛。去问疆场上的人吧。 * * * [1] 1938年12月2日,星期五夜,马萨诸塞州国民警卫队第182步兵旅假洛厄尔纪念会堂举办第二次年度舞会,应邀出席的贵宾有州长、市长及社会各界名流。洛厄尔中学国民警卫队的女军官担任迎宾员。女军官舞会似为虚构。 [2]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法国小说家,作品多表现悲观绝望情绪。 [book_title]八 我看到她坐在河边,低着头在想我,美丽的眼睛在内心寻找她所爱的我的美好思念。啊,我的天使——我的新天使,黑色的天使,现在跟随着我——我拿人生中的天使换了另外一个。在教堂耶稣受难像前我聚精会神地站着,领会了许多事情,我将看到上帝的眼泪,在那张牺牲了性命、涂着白色灰泥的拉长的脸上,我已经看到了眼泪——牺牲了性命,身上刺穿了,钉了钉,一切都结束了,两眼下垂,双手钉了钉,可怜的双脚也钉了钉,交叉在一起,就像你在街上看到的可怜墨西哥工人冬天冻僵的双脚,他等着人家开门出来倒空桶里的破烂垃圾,两只脚交叉在一起取暖——啊——他脑袋耷拉着,就像月亮,就像我脑海里玛吉的形象,我的玛吉,上帝的玛吉;一个像但丁一样的人的忧伤,十六岁,这是连什么叫良心也不懂的年龄,也不懂我们是在做什么的年龄。 在我年纪还要小的时候,十岁,因为热爱我的厄尼·马洛,我会在十字架前祈祷,他是教区学校里的小孩子,一个法官的儿子,因为他模样像我已经死去的哥哥吉拉德,所以我怀着崇高的爱去爱他——带着童年时代的奇怪举动,比如我会在我哥哥杰拉德的照片面前祈祷,他是在九岁而我还只有四岁的时候死的,我祈祷是为了要确保得到厄尼·马洛的友谊、敬重和善意——我就想要小厄尼向我伸出手来,对我说,“Ti Jean[1],你,你真可爱!”还会说——“蒂·让,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们从学校毕业以后就一块儿到非洲去打猎,哈?”我觉得他比最可爱的孩子还要漂亮许多倍,因为他红彤彤的脸蛋,洁白的牙齿,梦幻女人的双眼,也许是天使的双眼,都让我倾倒;孩子们就像恋人一样相互爱慕,我们在成年时期并不关心他们的生动故事。那情景——,也是我在耶稣十字架前的祈祷。每天上学我总会设下一个个圈套,叫我喜欢的男孩子来爱我;我们都在操场上站队的时候我就看着他,在冷到了零度的寒冷中牧师在前面发表讲话,念他的祈祷辞,他背后是红彤彤的天空,在穿过学校(圣约瑟教区学校)校舍的小巷里是浓重的水汽、气球、马粪球,我们列队回到教室去的时候正好收破烂的人也来了。别以为我们不害怕!他们头上戴着油污的帽子,他们在屋顶上肮脏的窝里龇牙咧嘴……那时候我疯狂了,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十点,我头脑里都在想入非非,就像小兰波[2]一样精神遭受剧烈的痛苦。啊,我十岁时写的诗歌——写给玛吉的信——午后走路去上学,我会想象电影摄影机的镜头对准我,拍摄一个教会学校小男孩的生活全景,记录他的思想,他对着篱笆蹦跳的样子。——在那儿,十六岁的时候,玛吉——耶稣钉死在十字架的雕像——啊,上帝知道我经受了巨大而真实的爱情痛苦,他的雕塑脖子断了脑袋耷拉着,非常地悲伤,从未有过的悲伤。“你给自己找到了那一点忧愁了吗?”上帝悄悄对我说,雕塑的脑袋,当时我站在雕像面前握着手等候。“是念着那有趣的gidigne(韵律简单的诗句)长大的吗?”我七岁的时候一个神甫在告解室里问我,“你写过gidigne小诗吗?” “对,mon père[3]。” “那好,假如你写过gidigne小诗,那就站在祭坛前朗诵全篇玫瑰经,然后背十遍Notre Pères[4],十遍Salut Maries[5],背完了你就可以走了。”教会把我从一个救世主带到另一个救世主;此后是谁之所为?——为什么流泪?——上帝从耶稣受难像上对我说:——“现在已经是早晨,善良的人在隔壁说话,日光透过树荫照进来——我的孩子,你原来是身处无法理解的神秘和痛苦的世界——我知道,天使——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将拯救你,因为我们发现你的灵魂就像这世界上别的人一样重要——但是你必须因此而受罪,实际上我的孩子,你必须死,你必须在痛苦中死去,带着哭声、恐惧和绝望——含糊其词的说法!恐怖的情绪!——灯光,沉重,脆弱,疲惫之事,啊——” 母亲的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在侧耳倾听,猜度上帝将如何安排我与玛吉之间的爱情圆满成功。现在我还能够看到她的泪水。我有一种感觉,但是并不存在,什么都不是,仅仅是这样的意识:上帝在等候我们。 “卷入世间事务,绝非为上帝,”我对自己说,一边匆匆赶路去上学,开始新的一天。 * * * [1] 法文,与Little John同义,作者小名,音译为蒂·让。 [2] Arthur Rimbaud(1854—1891),法国诗人,自小母亲教育严厉,1870年就发表第一首诗,创作生涯只持续到二十岁,但对象征主义运动产生极大影响。 [3] 法文,我的父亲,此处意为“神父”。 [4] 即《主祷文》,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9—13节。 [5] 即《圣母经》里的“万福马利亚”。 [book_title]九 这是我代表性的一天,早晨七点钟起床,母亲来叫醒我,这时我就会闻到早餐的味道,面包和粥,窗上的积雪已经结成一英寸厚的冰,整块窗玻璃被外面寥廓冬天色彩的变化映红了,呈现出玫瑰色。我一骨碌从柔软温暖的被窝里跳出来,想要整天与玛吉埋在一起,而这也许只不过是一会儿的黑暗与死亡;起床后立即套上不得不穿的衣服;不得不穿的冰冷的鞋子,冰冷的袜子,我都放在火油炉子上烘过的。为什么人们不再穿长一点的内衣?——早晨穿背心真不舒服——我把我暖和的睡衣扔在床上——早晨从炉床上落下的通红的煤块映红了我的房间,可以持续半个小时,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维克多牌唱机,小桌球台,绿色小桌子,漆布,都将一头竖起来搁在书本上留出位子来摆放台球,有时间我还参加田径运动,不过现在没有时间了——我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壁橱,潮湿的空气里挂着我的外套,里面尽是像刚涂上又落下的灰泥粉末,风干黏土一样封存起来,储藏着北非城堡的屋顶文明;报纸上用印刷体写满了我的字,落在地板上,落在鞋子、球拍、手套堆里,落在往昔的伤心里……整夜与我睡在一起的猫也被吵醒了,在现在已经掀开、不再暖和的被窝里朝着枕头钻,想再睡一会儿,但是一闻到香肠的味道,它就跳起来开始新的一天,迅速敏捷的小脚爪噗的一声落在地板上,销声匿迹了;有时候七点钟我醒来的时候它已经走了,在外面新雪里乱窜,拉下一颗颗黄色的屎,它的牙齿直打颤望着冻得像铁一样冷的树枝上的鸟儿。“唧唧!”鸟儿叫道;我走出房间前透过玻璃窗上的小孔,先看了一眼窗外,屋顶上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木全都冻僵了,冰冷的房屋在冬日里冒着稀薄、温顺的炊烟。 你得忍受生活。 [book_title]十 公寓房是在高处,你可以看到底下加德纳街的屋顶,一大片旷野,以及一月早晨五点钟天色蒙蒙亮时,人们到教堂去放松放松走的一条小路。这一带有的老太太每天天刚亮,还有每天傍晚都要到教堂里去;有时候黄昏时候还会再去;爱好祈祷的老人对于一些事情的理解小孩子是不懂的,在她们的人生悲剧里,你认为是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了,你已经看到了她们穿着玫瑰色缎子衣裙端坐的身影,那是她们人生玫瑰色的早晨和咳出的痰的颜色,但是其他东西的气味则是从花心散发出来的,那是秋末死去、我们扔在篱笆上的花儿。那是持续九天的冗长祈祷式上的女人,热衷于葬礼仪式的人,假如有人去世,她们立即就知道,并且急忙赶到教堂,赶到停放死人的地方,可能还会赶到神甫那里;待到她们自己去世,其他的女人也采取同样的行动,这是来世的糖罐——这才有那边的小路;冬天意义重大的早晨,商店开门了,人们见面招呼!我准备好了去上学。到处都是一派早晨mlimlon[1]的景象。 * * * [1] 法文,杂乱,忙碌。 [book_title]十一 我要吃早餐了。 我父亲通常不在家,他在城外一家叫安多弗的印刷厂上班,开一台整行铸排的机器——厂子靠近没有高大林木的小山丘,他在天还黑的时候就要从这里经过去干他一周四十小时的工作,假如不是因为看见他这个愁眉不展的大汉,此地还不知道大地本来的黑暗——所以,他没有坐在餐桌上一起用餐,通常厨房里只有我的妈妈,她在准备早餐,还有我的姐姐,她在忙着准备到某某杂志社也就是《市民杂志》去上班,她是一个装订工——她跟我说过上班干活的正经事,但是我正在紫色的恋爱中,心目中根本没有那些凡人俗事,根本听不进那些话——我面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纽约的《时代》周刊,只有玛吉,只有这个伟大的世界,以及湖边大树枝叶上弥漫的夜色和晨曦——“蒂·让!”他们这样称呼我——我是一个举止粗鲁的人,食量很大,无论是早餐,晚餐,还是下午快餐(牛奶一夸特:花生奶油饼干,半磅)。“蒂·让!”——要是我父亲在家,“Ti Pousse!”(小大拇指)他这样称呼我,一面咯咯地笑。然后在快乐的气氛中吃着麦片粥—— “哎,你跟玛吉·卡西迪的恋爱谈得怎么样了?”我姐姐吃着三明治笑嘻嘻地问道,“还是因为莫·科尔的缘故她拒绝你了!” “你是说波琳?为什么要提起她?” “你不知道女人的醋劲会多厉害——她们心里想的就是这些——你走着瞧吧——” “我什么也没瞧见。” “Tiens,[1]”这时我妈妈说道,“给你火腿面包,今天早晨我烘了满满一炉,因为你昨天都吃了个精光,最后饿着肚子,就像过去在科里梅尔那样,爱吃醋的姑娘别理她,网球也别管它,只要你坚持自己的立场事情就好办,要像一个真正的法裔加拿大孩子,就像我教育你的那样要堂堂正正——你听好了,蒂·让,要是你清清白白地做人,你决不会后悔。信不信由你,你知道。”于是她在那里坐着,我们大家管自己吃着。到了最后一刻我就犹豫不决地在房间里站着,看着刚刚买来的小收音机,也就是在这台收音机里我刚开始听葛兰·米勒[2]和吉米·多塞[3]的歌曲以及强烈地打动我的心的浪漫歌曲……听《我陷入沉思》,《真心一片》[4],听鲍伯·艾伯尔,雷·艾伯尔[5]的歌曲,在只属于我的夜晚,整个凄凉悲叹的美国在我身后凝聚起来,玛吉颤抖的吻传递的温柔给我以自豪,充满了只有少男少女才能明白的那种爱,俨然就是忧伤的舞厅。我站在壁橱门前,就像莎士比亚剧中人物那样紧握双手;我走进浴室抓过一块毛巾,双眼模糊了,因为我突然想入非非,把玛吉带走,离开了舞厅粉红的地板,来到月光皎洁的码头上,坐在一辆顶呱呱的敞篷汽车里,给她一个热烈的吻,持续很久而又非常诚挚(略微偏右)的吻。 我刚开始刮脸;一天夜里我姐姐把我吓了一大跳,她给我梳头,把我头顶上的头发做了一个褶,梳成波浪形——“哦乖乖,你瞧这罗密欧!”这太吓人了;两个月前我还是一个孩子,在铁锈色的黄昏,紧紧裹着外套,戴一顶有护耳的帽子,缩起身子,从学校参加秋季橄榄球训练回家,空闲的晚上就跟一群十二岁的孩子在巷子里玩撞柱游戏,帮他们安放木柱,一排可赢三分钱——二十排就是六十分,通常我可得这个数,或一元钱——不过还是个孩子,到了最近我还为丢了帽子而哭过鼻子,那是在公用事业振兴署主办的俱乐部篮球联赛的一场球赛上丢的,比利·阿陶德最后一秒一记轰动全场的远投赢得球赛的胜利,简直可以与另一场少年俱乐部的平局相媲美,那是一支希腊劲旅,在就要吹响哨子的最后一秒钟,我在罚球线附近从争抢的人群中跳起投篮,球在篮圈里待了一秒钟让大家都看一看,然后落下,比赛结束,扎格和他的绝技——一个天生好表现的人——永久的英雄。我的帽子就是这时候忘记的。 “妈妈再见,”我在妈妈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去上学了,她怀着对生活的严峻认识,自己也在一家鞋厂打一份工,不屈不挠、不知疲倦地坐在皮革修平机前,拿着不听使唤的制鞋皮革对准刀片,她的手指头都发黑了,从十四岁开始长年累月地干活,机器前坐的都是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全家人都上班干活,一九三九年是大萧条接近尾声的年月,其严重性不久即将被波兰发生的事件所掩盖。 我带上母亲前一晚为我做的午餐,那是一片片涂了黄油的面包;在上午上了四个小时的课之后,到了中午这几片面包的可口,那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上午的课堂几乎可以说有趣而快活,大家都被老师的个人性格魅力所吸引,如乔·梅普尔的英语第三册,麦克吉莉克蒂老太的天文学(不可或缺)——黄油面包而且非常可口,热土豆泥,再没有别的,在吵吵嚷嚷的地下室的餐桌上,我这样的午餐一顿就要十美分——午餐的主菜则是我买的很好吃的巧克力冰棍,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每天中午都贪吃,在地下室的大厅里坐在长凳上吃,在人行道上吃——课间休息——由于上帝的恩典,我有了玛吉,有时候也因为上帝的恩典我买到了几乎有一英寸宽的冰激凌,因为冰激凌工厂里出的差错,冰激凌上的巧克力是厚厚的一层,简直叫人不相信,也因为是工厂里出的差错,那一层厚厚的巧克力就这样缠绕着涂在上面——有时候偶然也是因为工厂里出的同样差错,我也会买到软绵绵的半英寸厚的冰棍,已经融化了一半、像纸一样薄的巧克力掉落在克尔克大街的人行道上,正当我们,我和哈里·麦卡希、虱子、比利·阿陶德,在冬天的阳光下都非常嘴馋地吃着手上的冰棍的时候,我的心远离浪漫色彩何止十万八千里——所以我会自己带黄油面包午餐,那是准备匆匆塞进年级教室的桌子里的——吻一下母亲——然后迈开双脚出发,急匆匆地跨着大步,跟别人一样,沿着穆迪街大步走着,经过纺织厂的招贴柱子,走到了大桥,走到了穆迪街公寓,然后下山到了城里,只见灰暗、繁荣的城市清晨雾气蒸腾。大家雄赳赳地沿途集合起来,各就各位,G.J.从里弗赛德街走来,他是要到洛厄尔高中去上商务管理课,他在学校里学会了打字,学会了会计,在将要做性感秘书的妖艳姑娘的周围做着美梦,他已经穿起了套装,戴起了领带,他说,“扎格,戈登小姐总有一天会卸下她那副冷漠、孤傲的面孔,在我面前让裤子滑落到地板上,注意听清楚我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会找一个空房间去干这事,”——但是他只是嘴硬,他非但没有真去干那种事,相反他最终还是带着书本在下午两点钟去看廉价二级电影——而且是独自一人前往,去观看弗兰乔特·托恩[6]、布鲁斯·卡博特[7]、艾丽丝·菲耶[8]和堂·阿米谢[9],咧嘴大笑,面对泰龙[10]等演员,以及靠吃救济生活的老头老太睁大双眼观看电影的现实场景,满脸笑容。除了他以外,还有虱子从里弗赛德街斜刺儿里朝我走来;然后,真难相信,比利·阿陶德从穆迪北面郊外的山上,大步流星地在后面赶上了我们,正当我们走到市区运河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发现伊迪儿早赶在我们之前到校,从他的一年级新生教室的窗口探出头来,尽心尽职地听从老师的吩咐打开一扇扇窗子——“伊——伊迪儿!”他大声喊道,然后便从窗前消失了,他是洛厄尔高中最积极肯干而成绩最差的学生,要不然他早就能加入橄榄球队,然后让人人都目瞪口呆,只要用他坚硬的胳膊肘狠狠一击,就可以将马尔登队的后卫阵脚打乱——在洛厄尔高中打开教室的窗子,窗外是布特纺织厂运河玫瑰色的清晨,早起的鸟儿——到后来那就成了在哥伦比亚大学打开窗子的早晨,马克·范·多伦[11]窗棂上的鸽粪,写出艾文河畔一棵苹果树下酒后酣睡[12]的莎士比亚,啊—— 我们顺着穆迪街飞速前进,精力旺盛,青春年少,无比激动。从我们大家中间像一条小溪流一样穿过的是巴特利特初级中学的孩子,他们走沿河岸的线路到白桥和瓦纳兰希特街,这条路曾经是我们过去一直走的,“走了多少年了,耗子?还记得天太冷他们都生了冻疮的那个冬天,和医生们一起在校长办公室吗?——” “还有在瓦纳兰希特街打那场雪仗的时候——” “那些无比兴奋的同学骑着自行车来上学,真的虱子,他们的自行车之字形绕着骑上那座山,比起步行上山那要吃力得多了——” “每天中午我常走着回家,我和艾迪·德士蒙两人手挽手跌倒在地上——他是世界上最懒的人,他下午就不肯去上学,要他下午去上学还不如把他扔到河里,那我只好背他——懒洋洋的,他就像我家的猫,真蠢——” “啊,过去的美好时光!”耗子会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垂头丧气的。“我在这个倒霉的世界上不求别的,只求能有一个机会好好挣钱赡养我的母亲,确保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斯科蒂现在在哪里工作?” “你没听说吗?——远在切尔姆斯福德,他们在建造一个大型的军用飞机基地,斯科蒂和公用事业振兴署的老废物们在外面掘树、砍树、清理场地——他赚大钱了——他早晨四点钟就起床——斯科蒂这家伙——我很喜欢这个家伙——别老揪住他不读高中不读商务管理课这件事,这小子现在就要钱——” 我们来到桥上。桥下峡谷的嶙峋怪石之间是冬日的涓涓细流,一潭潭积水结了冰,细小的流水湍急处冲积而成的泡沫,映照在玫瑰色的晨曦中,非常寒冷——在远处,是森特维尔区的平房,积雪覆盖的草坪微微隆起,新罕布什尔森林隐约可见,森林的深处穿着麦基诺呢衣服的大汉现在携带了斧子,穿着靴子,吸着香烟,大笑着顺着松树墩之间布满车辙的泥泞小道,开着老式的雷奥货车,到达林中小木屋,荒凉的新英格兰在我们心中的梦境—— “你一言不发,扎格——那个讨人嫌的玛吉·卡西迪把你迷住了,小子,她把你迷住了小子!” “别让臭女人把你迷住了,扎格——不值得你去爱——爱情算啥,什么也不是。”G.J.反对爱情。反对的人是他,不是虱子。 “不对,爱情是伟大的,耗子——有些东西得好好想想——你该到教堂去祈祷扎格宝贝!跟她结婚!甩掉她吧!怎么样?我要找一个好姑娘!” “扎格,”古斯一本正经地劝说道,“甩掉她然后离开她,听听一个有经验的老水手的说法,——要女人干什么,没用,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啊!”他转过脸去,一边怒气冲冲地说道——“回绝她们,让她们安分一点——这个世界上苦难已经够多的了,笑吧,哭吧,唱吧,明天没有什么了不起——别叫她把你弄得提不起精神来,扎格。” “我不会的,耗子。” “哎呀!瞧,那是比利·阿陶德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回看到他搓着双手急匆匆地赶路了——”肯定是比利·阿陶德,他跟他母亲住一起,每天早晨不是按时起床而是急匆匆地出门,咧着嘴笑一边搓着双手,你可以听见马路对面他在寒冷中充满热情的尖细声音。 “嗨,各位,等等我——让象棋冠军走几步路!” “你是象棋冠军?嚯嚯。” “什么?——” “我采用连珠炮战术就可以把你们都打败——” “是吗?瞧他的书本!” ——我们在上学途中一路闲荡、一路争吵,脚下却没有放慢速度,依旧大步走着,走过贫民窟里的沙特尔大教堂即圣约翰施洗教堂,走过加油站,走过经济公寓,经过维尼·贝尔格拉克家——(“维尼这个家伙现在还在睡觉没有起床……职业学校也不愿意要他……今天整个上午他会读扣人心弦的真爱故事,吃着德莱克白奶油夹心巧克力蛋糕……他从来不吃主食,专门靠吃蛋糕过日子……真该死我知道我们昨天逃学了,可是在今天这个阴沉沉的早晨,我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想要见到维尼。” “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接连两天了吧?” “昨天你听他说了吗?——他说他现在要色迷心窍,要把脑袋伸进马桶里去了!”)——我们走过市政厅,后面就是图书馆,那边已经有几个老流浪汉在阅报室门口捡烟蒂,等九点钟的开门时间——我们走过王子街(“嗬,还是今年夏天,就说说我们在那边打的几场球吧,扎格,你记得那些本垒打,三垒打,还有了不起的苏格兰人投手打得对方一分不得——生活真棒!”)——(“生活嘛,亲爱的虱子,前景无量!”)——我们走过基督教女青年会,跨过运河桥,走过进入大型棉纺厂的那条大街,大家都踏着朝霞映照下的卵石路快步走着,走过纺织工人住宅区,十九世纪中叶的工人住宅区因狄更斯的回忆录[13]而出名,一排排紧闭的殖民时代风格的大门,看到古老红砖砌成的倾圮门面凄凉面貌,让人想起纺织厂里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劳作,夜景昏暗。 然后我们与许许多多的学生融合在一起,在中学的人行道上和草坪上闲逛,等着第一遍铃声的响起,然而铃声在教室外是听不见的,而是从闹哄哄的教室里一张张紧张的脸庞上传开的,所以有时候我因为迟到了心中惴惴不安,独自一人走在仅仅几分钟前还是成百人熙熙攘攘、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主角都已经扫荡干净的场所,他们都已经被关进安静的中学窗户里,上早晨的第一堂课,那空荡荡的地方是非常愧疚、非常丢面子的地方,在梦中出现过许多回的地方,还有人行道,草地。“我要回去上学了,”整日卧病在床的老人枕着天真烂漫的枕头,无视时光的流逝,在做着这样的梦。 * * * [1] 法文,喂! [2] Glenn Miller(1904—1944),美国爵士乐音乐家。 [3] Jimmy Dorsey(1904—1957),美国爵士乐音乐家、小号手。 [4] 即1938年流行歌曲My Reverie,拉里·克林顿词,根据法国作曲家德彪西1890年钢琴曲《沉思》改编。1938年作者与书中主人公同年,16岁。《真心一片》(Heart and Soul)也是1938年流行歌曲,弗兰克·洛艾瑟词,霍吉·卡迈克尔曲。影片《超人归来》(Superman Returns)也用了这首曲子。 [5] 鲍勃·艾伯尔(Bob Eberle,1916—1981)和雷·艾伯尔(Ray Eberle,1919—1979)兄弟均为美国爵士乐队歌手。 [6] Franchot Tone(1906—1968),美国演员。 [7] Bruce Cabot(1904—1972),美国电影演员。 [8] Alice Faye(1915—1998),美国女演员、歌唱家。 [9] Don Ameche(1908—1993),美国演员。 [10] Tyrone Power(1914—1958),美国演员。 [11] Mark Van Doren(1894—1972),美国普利策奖得奖诗人、批评家,1920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同年毕业留校执教,直至1959年。 [12] “酒后酣睡”一语出自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一剧第四幕第二场:“他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不过是酒后酣睡。” [13] 即狄更斯《游美札记》(American Notes,1842)。有意思的是,狄更斯在书中记述“洛厄尔和它的工厂制度”的第四章中写道:“……在洛厄尔,也没有工业人口可言(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那儿的女工(往往是小农的女儿)都是从别的州来的,她们在工厂里工作了几年,就要重返家园,不再回来了。”“她们都住在工厂附近的公寓里。工厂的主人,对于开公寓的人特别注意,总得先把他们的品格彻底、严格考察一番,认为他们在这方面没有问题,才准他们开办。”(狄更斯:《游美札记》,张谷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 [book_title]十二 我们班级的同学上午七点五十分拥进教室上课,通常在预感到的奇怪时刻最后一次把桌椅拖得乒乓作响,这时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的脑袋靠在长椅上,想睡一会儿,尽管椅子的边沿顶得我的胳膊肘暗暗作痛——到了下午我真的睡着了,在教室自修的时候睡得很好,那是过了一点钟之后,不是扔吐了口水的纸团,而是将情书扔过来又扔过去的时候——那是午后课时都快结束的时候——早晨灿烂的阳光照得未经冲刷的窗子一片橘红色,待到鸟儿在林子里啾啾叫的时候,又变成了白天蔚蓝中透出的金黄色,一个老人嘴里衔着烟斗靠在运河的栏杆上,运河就在他的脚下流淌——水面漩涡密布异常危险,中学校舍大楼北面,无论是新楼还是一年级新生的旧楼,几十个窗口面向着运河,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运河的流淌。运河里溺了水会使书本、纸张膨胀,变得非常大,那是穿着时髦针织套衫的学生娃娃,上课的时候唧唧喳喳快乐地说着的冒失话,是课堂上的胡思乱想,做的白日梦。虱子在上他的课,一切都与往日一样,平安无事。他非常地厌恶,坐在长椅他的那一头咧嘴傻笑,那是朝西南面的窗子,有火红的阳光照耀,可是这个位子在冬天从该死的东北照过来的炎热光线就有气无力了——橡皮擦拿出来了,人的脸型画在他的课桌上,他趴在桌子上擦,越擦越脏,要有一个人来教他一下,哈欠连连的一天才刚开始。他打开课桌盒的盖子,瞅了一眼放在里面的书刊杂志——“啊,英语老师内迪克先生穿着超大号的裤子走进门厅了——新生年级即九年级教莎士比亚押韵诗的老师法厄蒂太太要到我们年级来了,你瞧她,胖女人穿着高跟鞋非常了不起似的,脚下踩得笃笃作响,”我们坐在那里傻乎乎地熬过一个上午,脑子里尽是乔伊斯式的想象,糊里糊涂的,等待坟墓出现,把我们的脑袋伸进去。在运河的工厂旁边的卵石路上我明白了未来的梦想。以后我会在蓝色的早晨,梦见一片空茫的运河彼岸,有红砖墙纺织厂,这梦的消逝是那样刻骨铭心,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小鸟会在别处的枝头上啾啾叫。 出席洛厄尔晨祷的人,有美丽的黑发、金发、红发的人,都在注视着我。那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人人都睁大了双眼四处打量;今天有一万七千封信要从一双颤抖的手传送到这欣喜若狂的人类世界的另一双手。我已经能看到司汤达式的故事情节在美丽姑娘紧锁的眉头酝酿,“今天,我会挑起那个讨厌的比奇莱对我的奇思妙想产生浓厚兴趣,”——就像《玉女嬉春》[1]一类电影里的闭门独白一样——“我的哥哥一插手,一切就都搞定了。”别的人没有编什么情节,在等待,在做着漫无边际的悲伤的梦,梦见你十六岁就在中学里死去。 “你听我说,吉姆,告诉鲍勃我不是有意的——他知道!” “一定,我跟你说了我会的!” 竞选二年级的副班长,在至关重要的信件上别上照片,集合起一帮人,设法抓住安妮·克鲁斯的把柄。他们隔着座位当中的过道,在一排排长椅之间,急切地一起商讨计划;吵闹声震耳欲聋,又很怪异,就像星期五下午加利福尼亚中学橄榄球赛上突然爆发的叫嚷声,飘过平静的平房屋顶,就像十几岁的孩子在观看四轮旱冰鞋的速滑比赛,老师都看得目瞪口呆,拿起在卡尼广场唯一一处可以买到的《纽约时报》遮住双眼。整个班级是不可制胜的,必须到了一定的时候老师才能行使权威,但是没有超过时间最好不要去干涉——“哎呀呀——”“天哪——”“嗨——”“你说什么!”“嗨!”“多蒂?——我不是跟你说过穿那条裙子很漂亮吗?” “什么花样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宝贝,我太棒了。” “姑娘见了都疯极了,一个个都是。你一定听说了弗丽达·安那个骚样子!哟!” “弗丽达·安?”意味深长地理了理她的头发。“告诉弗丽达·安她尽可以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用不着她说三道四——” “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哥哥吉米就在楼下门厅里待着。他身边是不是带着那个小哑巴?”她们凑在一起窥探,附耳低声说话。“看见那边的杜洛兹了吗?他拿着一封玛吉·卡西迪给他的信。” “谁?玛吉·卡西迪?”她们弯着身子,厉声尖叫,大笑不止,大家都转过身来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老师就要拍桌子叫大家安静——女生都在笑。我的耳朵发烫。我漫不经心地用朦胧的目光看着大家,心里在想着上个星期天涂了掼奶油的约会热馅饼——女生们透过我的蓝色窗户寻找里面的风流韵事。 “唔唔。你说他的眼神是不是朦朦胧胧的?” “我说不清。他整天都是懒洋洋的。” “我就喜欢这样——” “哦走吧——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想知道吗?问一问——” “问谁?” “问一问上星期四跟弗丽达·安到女军官舞会去跳舞的人,她们一个个吵得厉害,是跟拉拉·杜瓦尔和她那帮打手、用指甲抓人的人,你知道是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事了吧?我是——哦安静。” 啪,啪,老太太用她手中那把尺敲了两下,像一个公共汽车老司机一样,站在那里态度非常严肃,一边用目光扫视全班看看是谁没有到,然后她做了记录并且说了几句吹毛求疵的话,接着格拉斯先生从隔壁教室走进来,宣布一个特别通知,听见前排的同学窃窃私语,大家都侧过耳朵去,此时一个吐了口水的纸团在灿烂的阳光下有趣地滚动,一天开始了。铃声响起来。我们都急匆匆地离开年级教室,分头去上第一堂课。啊,怎么也没想到那条漫长的学校走廊失去了,我错失的那些漫长的功课、那些课时和那些学期,平均一个星期我要逃学两次——内疚。我从来都没有摆脱心中的歉疚——英语课……阅读真正的诗歌,例如读艾德文·阿林顿·罗宾逊[2]、罗伯特·弗洛斯特[3]以及艾米莉·狄金森[4]:这些人的名字我从来不知道可以与莎士比亚的声名相提并论。讲解科学理论提出之前的想象的天文学,非常有趣,老太太用一根长教鞭在黑板上演示月球。还有物理课,考试的时候我们拿到划着淡蓝色横线的试卷,糊里糊涂,不知所措,挖空心思也写不出“晴雨计”这个字,更不用说要写出“伽利略”这个名字了。在这样一类的课堂上,无数聪明伶俐又漂亮的青年学生,凭借纯粹的自身兴趣和社会呼吁,孜孜不倦,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起一个早,接着的一天里的事就全交给学校去管了,外加纳税人的资助。 他们有的人爱乘车到乡间去游荡,坐的是车后倒霉的加座,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他们来上学,他们不是进了少年犯管教所,就是结婚了。 因为冬天天冷,我穿上了绣着字母L的橄榄球运动衫——显摆显摆——衣服很大,穿着很不舒服,太热,一天又一天每天连续几个钟头,我的上身裹在运动衫羊毛背心里,很不舒服。最终我还是选中了胸前有一排纽扣的普通蓝色球衫。 * * * [1] A Date with Judy,美国电台广播喜剧,听众为青少年,自1941年至1950年久播不衰。1948年拍成电影。 [2] Edwin Arlington Robinson(1869—1935),美国诗人,曾三次获普利策奖。 [3] 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曾四次获普利策奖。 [4] 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诗人,生前默默无闻,去世70年后开始得到文学界认真关注和研究,被现代派诗人追认为先驱。 [book_title]十三 第二堂课是西班牙语课,在课堂上我拿出玛吉写给我的信,一个星期两封。我立即看下去: 哎我看你以为这个星期我不会再写信给你了。哎上星期六我和我妈妈还有妹妹在波士顿玩得很开心。我的傻妹妹是个小骗子。我不知道等到她长大后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了,上一回我们见面之后你在做些什么呢。今年四月份我的大哥要结婚,昨天晚上他和琼来过了。学校里怎么样?洛伊·沃尔特斯预订了星期二旗舰酒店,我也准备去观看。葛兰·米勒随后会来。上星期天你从我这里走了以后,有没有到餐馆里去吃点东西?好了,我现在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就此。 再会 玛吉 即使那天晚上我想去看她也要很晚才能去——放学以后参加田径训练,一直要到晚上六七点钟,训练结束以后我习惯要拖着僵硬的双腿,走一英里的路回家。田径训练场是在马路对面低矮的大房子里,头顶是裸露的钢梁,六个大篮球场,然后是中学校队的训练场地,有时候有几场室内橄榄球训练,还有一些在三月阴雨天举行的棒球训练和大型田径赛,四周露天看台上坐满了人。到那里去之前,我还要在空荡荡的教学大楼和教室里闲逛——有时候会在挂钟下与波琳·科尔见面,这是我在十二月份天天不忘记的事,不过现在是一月份了。“嗨,你来了!”她咧嘴一笑说道,两个大眼睛,水汪汪的,蓝得很漂亮,丰满宽大的嘴唇里面是洁白的牙齿,非常地深情——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嗨,你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喜欢她,也喜欢活力,所以我只好站在那里装出心中非常忧郁的内疚,而活力则从心灵的另一端迸发,在黑暗中哭着,发泄着——为想象中的事哭泣——内心觉得为受委屈的一方鸣冤叫屈,我已无能为力,对于希望我没有抱任何希望,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片真诚都被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和繁琐事物所排挤,被我自己的卑鄙决定体现出的懈怠、无力所排挤——悬而未决——没有生气——卑鄙下流。 继承人尖叫着从医生的膝头跳起来,而老者与穷人则还在一个个死去,又有谁在他们的病榻前俯身照料、给予安慰。 “哦,过一会儿我还要去田径场——” “嗨,我好不好在星期六晚上去看你与伍斯特队的比赛?——不管怎么样我当然要来的,我不过是在请求你的允许,这样你就可以跟我说话了。” 啊,身负重伤的乌尔夫![1](后来读了几本书以后,我觉得我就是乌尔夫)——夜晚我合上两只眼睛就看见我的骸骨嵌在我坟墓的泥土里。我的眼睫毛就像一个悉心掩藏的老处女一样,是假的:“哦,你要来看比赛?——我打赌我一开始就会摔倒,你会觉得我不会跑步。” “哦,别担心,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大人物。”她拿手指头捅我——用拳头捶我——“我会来看你跑步的,嗨——”然后又突然间伤心地表现出女孩子的情绪,“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 “你怎么会想我呢!——你难道没有跟玛吉·卡西迪在一起吗!” “你认识她?” “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这么说。” “啊,我有密探。并不是说我很在意。你知道我近来跟吉米·迈克菲在一块儿。哦,他人不错。嗨,你会喜欢他的。他可以跟你做个很好的朋友。看到他我就会想到你。你那个好小伙子,你的波塔基维尔朋友……叫虱子的?——也有一点儿像他。你们都长着同样的眼睛。不过吉米跟我一样,是爱尔兰人。” 我真诚憨厚地站着,听她说话。 “所以我跟他相处得很好,别担心,我不会说你坏话的……嗨,你有没有听我在名牌唇膏展示会排练的时候唱的歌?知道我唱什么歌了吗?” “什么歌?” “还记得去年十二月的那个晚上我们去溜冰,你们那边靠近德雷克特的湖上,回家的时候非常冷,天上挂着月亮,已经下霜,你吻了我还记得吗?” “《真心一片》。” “这就是我要唱的歌——”时光的长廊在她眼前延伸,歌曲,悲伤,总有一天她会替阿提·肖[2]演唱,总有一天一群群的黑人会在玫瑰田舞厅围着她的麦克风,把她叫作“白人比利”——在她艰难困苦的歌唱岁月里室友们会继续努力成为影星——她现在十六岁,唱《真心一片》,与羞怯而多情的洛厄尔男孩子卿卿我我,伸手去推他们,然后说一声“嗨”…… “我要把你拉回来,杜洛兹先生,并非是我要你回来,而是你会爬回来,因为玛吉·卡西迪只不过是要把你从我这儿拖走,去做她想要你做的事,成为一个高中橄榄球和田径全能运动员,假如她自己不能进入高中的话,因为她太笨连初中都毕不了业——嗨,波琳·科尔就是有这么优秀!”她推了推我,接着把我拉到她身边。“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在我们的大时钟下相会。”这是一个外形像大箱子的时钟,它挂在学校的外墙上,是一些老校友在外墙贴了崭新的黄砖时捐赠的——我们最初哆嗦着相会就是在这大钟下面——她在寒冷的夜晚,在雪地里唱《真心一片》的时候,我们永远想着的是我们两颗心产生的似水柔情——这个大时钟是我们的重大象征。 “哎,将来某个时候我还会见到你的。” “不是在这个大时钟的下面,小伙子。” 我要独自一人徒步走回家,离田径训练还有两个小时可以消磨,我沿着穆迪街走,落在早已回家、已经在校外场地上大声喊叫的人的后面;伊迪儿早就夹着书本、迈着大步、急匆匆地领着大队人马走了(“怎么回事小子?”)——银星酒馆和穆迪街别的酒馆里的老酒鬼望着走过来的大队学生——现在是两个人——一脸愁容地走过贫民窟,爬上山坡,跨过大桥,进入明亮的小屋和波塔基维尔的山,隐蔽地一路走去。远处罗斯芒特水池上是穿蓝衣的午后溜冰的人;他们的头顶是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祥云。 我登上楼梯到了纺织午餐馆之上我们四楼的家——家里没有别的人,阴郁黯淡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到屋内——在阴暗中我从垫了整齐的报纸的食橱里,取出里兹饼干,花生黄油和牛奶——在塑料风行的五十年代,没有一个家庭主妇能做到一尘不染,如此般清洁——此外,眼前是餐桌,透过北窗照进来的光线,白茫茫阴冷的屋顶,远处是悲伤的白桦林组成的阴沉景色——我搬出了象棋和棋谱。棋谱是从图书馆借的;苏格兰开局让棋法,王后让棋法,都是论述象棋开局的一系列博大精深的法宝,拿在手中锃亮的棋子使得输棋也变得生动——这就是为何我对模样经典的图书馆里的旧书感兴趣的理由,那都是些大部头的书,以及棋艺评论,有一些书已经破损,是我穿着套鞋,在洛厄尔公共图书馆最阴暗的书架上,在图书馆关门的时候找到的—— 我在思索一个棋式。 家中有一个一九三三年购置的绿色电钟,老式、细长的秒针呜呜地响着,一圈一圈绕着凸起的黄色数字和小圆点走——数字和圆点上的漆脱落了,这些数字和圆点一半是黑色一半已经不见——时光本身靠着电流或别的力量不停地流逝,也困扰着油漆,灰尘在时针上缓慢累积,在里面的机件上累积,在杜洛兹家橱柜的角落里累积——秒针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遇见分针六十次,而我们依然不流露对于生活的希望。 玛吉被我丢到脑后去了,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端详着镜子里的形象;各种伤心的手势,各种表情;我躺在床上,一切都是难以言说地令人失望,令人困乏,又总是姗姗来迟——而不管什么时候来到,我也不知道来了又有什么区别。在荒凉萧瑟中,鸟儿在唧唧地叫唤。我对着镜子暗淡的光亮收缩起手臂上的肌肉——收音机里的静电干扰声单调而乏味地呜呜作响,几乎掩盖了正在播放的平庸时兴歌曲——底下加德纳街上加农老先生吐了一口痰,然后又朝前走着——tempus[3]就像兀鹰,正耐心地盯着我们每一家。我在耶稣受难的夜光像前止步,心里在祈祷要像他那样悲伤和受苦,以便获得拯救。于是我又朝市中心走,去参加田径训练,一无所获。 中学的那条马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冬日傍晚淡粉红的光线笼罩了这一带地方的上空,也曾经反映在波琳悲伤的双眼里——逐渐塌陷的堆积多日的雪堆,一棵黑色的树,无力的残阳挂在一座旧建筑的边上——随着映照在西边屋顶上的晚霞在远处渐渐从低矮的云堆中黯淡下来,美妙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冬天的蓝色,开始在东边黄昏的屋顶上显现。博玛舍百货公司[4]每一位营业员的成堆的货品悄然售罄。黄昏时分的鸟儿迅速飞进它们黑暗中的巢。我匆匆赶到室内田径训练场,场地上练习跑步的人们,他们自己内心痛苦异常却仍在木板上嘭嘭嘭地跑着。乔·加里迪教练面容忧郁地站在那里,为他新的六百码希望之队计时,他们孤注一掷拉动双腿,调动双腿的灵活性要达到预期的目标。乔大声吼叫着要大家清理体操房,吼声震动整座屋子,于是小鬼们最后把无关紧要的袜子扔进最远处的箩筐里。我迅速跑进更衣室,穿上田径短裤和绷紧的浅口运动鞋。发令枪声激发了最初三十码的热情,跑步的人脱开摁在地上的手指头和脚下的蹬板飞速起跑。我在哗哗作响的木板围栏四周做着热身跑。寒冷,我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听不见说话声的体操房内只有灰尘。 “行了,杰克,”加里迪教练说道,语声低而镇静,就像催眠师的说话声那样在围栏板之间回旋,“让我看看你新的手臂动作——我觉得肯定是手臂的动作影响了你。” 我发疯似的,以难以相信的傻劲,在差不多一个月的日子里模仿吉米·迪比克的跑法,他是一个中长跑运动员,一点都不优秀,但是他跑步的时候,有他自己调动四肢的独到之处,他双手指尖伸直张开向前指,就这样拉动四肢达到了——一个古怪的风格,而我觉得好玩才模仿的;不过,短跑就不同,我在队里是头号选手,当时甚至超过了约翰尼·卡扎拉基斯,可是他一年以后战胜了美国东部中学的所有选手,而他还没有充分发挥——这样的伸手姿势并不利于我的短跑,三十码我通常跑三点八秒,而现在我慢到了四秒,像十五岁的路易斯·莫兰这样的小朋友都可以跑过我,而他们连田径队都没有待过,只不过是穿上了自己的棒球运动鞋罢了——“就像你过去习惯的那样跑,”乔说道,“别老想着你的两条胳膊,你只管跑,心思集中在你的两条腿上,跑,起跑,——你有没有得妇女病关你什么事?”他毫无兴致地咧嘴一笑,但是非常有幽默感,那是因为他的生活既没有名气也不舒适,尽管他是马萨诸塞最优秀的田径教练,但是整天忙的是市政厅的文案工作,工作无关紧要薪水自然很低。“加油,杰克,跑——你是我今年唯一的短跑选手。” 跨低栏我跑不过那些小朋友,我只会往前冲;在波士顿花园新英格兰的中学生都来了,在他们的呼喊声中我每次都跑倒霉的第三名,掉在两个长了两条长腿的家伙的后面,他们是牛顿来的,其余有勃洛克来的人,有匹勃迪的,弗兰明恩的,昆赛和威莫斯的,萨莫维尔的,沃尔顿的,莫尔顿的,林恩的,切尔西的——妈的,哪儿的都有。 我和其他几个人一齐在起跑线上蹲下来,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液,用运动鞋刨了刨地,身体保持平衡,浑身颤抖,乔的发令枪还没有响就冲出去,接着只好再很不好意思地走着回来——他举起了发令枪,我们就要倒下了,心中纳闷,两眼盯着地板——砰!我们起跑,我挥起右臂冲出去,我两臂交替在胸前挥动,俯身猛向终点线冲刺。他们计时结果是三点七秒,我超出他们两码撞在终点线墙上的护垫上,心里高兴。 “瞧,”乔说道,“过去跑过三点七吗?” “没有!” “他们计时一定搞错了。但是现在你跑到了,两臂挥动很自然。好了!上栏!” 我们搬过低栏,木头做的,有几个还要再钉钉子。我们排好队,砰,我们起跑了——我每一步都算好了,等到我们跑到第一个栏的时候,我的左腿已经准备好了跨过去,我做到了,很快把栏踢倒,踩过去,右腿平行收拢腾越,同时挥动两臂。在第一个和第二个栏之间我跳、跑、伸、越,跨出必需的五步然后又跨过栏,这一回就我一人,其他人还在我后面——我跑到终点线三十五码两个栏四点七秒。 三百码是我无法达到的目标;那样跑的话就等于说我要尽力快跑将近一分钟——三十九秒左右——这是对双腿、骨骼、肌肉的一个可怕的疲劳折磨,呼吸,摆动的双腿,肺部——也等于说在第一个弯道咬紧牙关要与其他的人碰撞,有时候你会在弯道的斜坡上飞出去,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尽是裂片的粗糙的地板上,口吐白沫的埃米尔·拉多常在第一个弯道重重地与我顶撞,尤其是在最后一个弯道,因为到了最后一个弯道,是我们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在最后二十码拼尽力气冲刺的时候——我会超过埃米尔,但是我告诉乔我再也不会这样跑了——他承认我是过于敏感,但是仍然坚持要我跑三百码接力(与莫里斯、米基·麦克尼尔和卡扎拉基斯编成一组)——我们是州里三百码接力赛成绩最好的,甚至在波士顿决赛的时候赢了圣约翰预备学校的大学生——所以每天下午我就得跑那该死的三百码,通常又都是接力,就是为了计时,陪跑的是另外一个小朋友,他落在我后面二十码,这样一来在外面踢橄榄球就不可能了——有时候女生们也会来观看她们的男朋友做田径训练,玛吉绝对想不到,她心情会这样抑郁,竟然会不知所措。 不多久就要训练六百码——一千码——跳远——推铅球——然后我们回家——吃晚餐——然后接电话——是玛吉的声音。晚餐之后她在洛厄尔[5]跟我说话——“我今天晚上可以来吗?” “我跟你说了星期三。” “星期三还早着呢——” “你太心急了。” ——这时候,孤寂的夜色降落了,笼罩了生活中的洛厄尔整片温暖的屋顶—— * * * [1] 似指詹姆斯·乌尔夫(James Wolfe,1727—1759),英国将领,远征魁北克,大败法军,自己也负重伤死去。 [2] Artie Shaw(1910—2004),美国著名单簧管演奏家、作曲家、指挥家,首创摇摆乐大乐队,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深受欢迎。 [3] 拉丁文,时光。 [4] 博玛舍百货公司(Bon Marché,意即“好商场”),1878年开业,1976年1月关门。 [5] 玛吉家在洛厄尔城的南洛厄尔区。 [book_title]十四 最后是六点钟推铅球,手指头将球小心托住,轻轻地顶在肩膀和脖子之间,然后踢腿,单腿一跳,扭动腰部,将球推出,推得又高又远——很有意思——这一训练结束以后我就去洗淋浴,重新穿好衣服,在我忙碌兴奋的重大日子里,又第三次大步流星地走在穆迪街上,坚定,青春,狂放——走上一英里回家。在冬日的幽暗里,在可爱一月刺骨严寒的冬日黄昏,巴格达式的阿拉伯深蓝色沉寂中——这样的气氛常常会把我的心掏出,那是最神秘的一片深蓝当中一颗刺眼而又温柔的星,像爱情一样搏动——在这一个夜晚我看到了玛吉的黑发——在猎户星座的映照下,她借用的遮光帽檐闪烁着透出犊皮纸的暗色,积雪上的月光生成游移不去的红润光环,围绕着这神秘的气氛。炊烟从洛厄尔干干净净的烟囱里冒出来。此时我飞快地在沃顿街、王子街和这古老纺织城另一片区域的街道上行走,我看到红砖慢慢地消失,融入了寒冷和玫瑰色的景色中——说不出话来——哽咽了——我父亲的鬼魂头戴一顶褐色毡帽,在肮脏的雪地上走着——“Ti Jean ten rappelled quand Papa travailla pour le Citizen?pour LEtoile?”(你记得你爸爸何时在为平民工作?何时在为命运工作?)——我希望那个周末我父亲能回家来——我多么希望在玛吉这件事上他能给我一些忠告——他在深蓝色和冬至日玫瑰色已消失的灰暗纺织城小巷内溜达,身边是长长的影子,嘴上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若有所失的样子——我快步走过图书馆,此时这里的窗户已经呈现出深褐色来,那是冬日的黄昏,学生们,那些常到阅览室徜徉的人,光顾的地方,里面还有儿童藏书室,书架上摆满了童话书,非常地有趣——古老的新教圣公会教堂深沉的血红色墙砖,褐色的草坪,形状参差不齐的积雪,举办演说的告示牌——然后经过皇家影剧院,让观众痴迷的疯狂影片,影星肯·梅纳德[1],鲍勃·斯蒂尔[2],经过沿着小街建造的法裔加拿大人公寓房,生机盎然的冬天的北方——圣诞节过后留着的灯泡——然后,啊,大桥,桥下河水的叹息声,从切尔姆斯福德[3],从德雷克特,从北方吹来,给人以抚慰、贴着地面咆哮的风——橘红色、铁锈色不见消散的黄昏时分的天空,使得教堂的尖顶更为显眼突出,屋顶笼罩在静止的抑郁气氛中,远处是古老的山脊,山上有林木密集的铁锈色峭壁——一切都镌刻在、一切都搬到了这黄昏时分和冻结的静止里……我脚下的鞋子在桥板上响着。我的鼻子在呼哧呼哧地抽着。漫长而劳累的一天,而这一天离结束还早着呢。 我从纺织午餐馆窗前走过,透过被蒸汽模糊了的玻璃窗,看见低着头捏着拳头的食客,然后敏捷地拐过弯到了我家阴暗难闻的门口——穆迪街七百三十六号——阴湿的——一口气爬上四段楼梯。进了家门。 “Bon,Ti Jean est arrivez!”[4]我的母亲说道。 “Bon!”我父亲说道,他已经回家了,脸上是东方式的咧嘴笑的表情,朝着厨房门口东张西望——餐桌上母亲已经放满了菜肴,热气腾腾的,都是好吃的东西,他已经吃了一个钟头了——我朝他跑过去,在他深暗而粗糙的脸上亲了一下。 “嚯,我回来正好赶上你星期六晚上与伍斯特赛跑!” “没错!” “那你得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小子!” “行!” “吃吧!你来看看你妈妈做的酱。” “我洗洗手!” “快点!” 我洗完手,梳了梳头发进来,开始吃起来;老爸拿着他的瑞士军刀在削苹果。“唉,我在安多弗的日子到头了——还是现在就跟你说吧——他们在生产的旺季裁人——我可以到洛厄尔这儿的罗尔夫厂去碰碰运气——” “Ben oui!”[5]我母亲用法语说道。“你就在家里待着也强多了!”——她一说起来就掉泪,而且她说的话总是很入耳。 “行了,行了,”父亲哈哈地笑着——“我会尽力的。哎我的小淘气,你怎么样小子!哎,也许我可以在小宁上班的迈克菲公司找一个工作——哎,我听说你跑到哪里都跟一个爱尔兰小姑娘待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看她人很漂亮,呃?不过你找小姑娘的时间还早呢。哈哈哈。唉妈的,我又要待在家里了。” “又在家待着了!”——妈妈说道。 “嗨老爸,我用棋盘板给你来一盘橄榄球——你说怎么样?” “我刚刚还在想等会到俱乐部去滚几下保龄球——” “好啊,就一盘——完了就跟你去滚保龄球!” “那就说好了!”——他哈哈地笑,衔着雪茄咳嗽,咳得他涨红了脸,一边迅速弯下身子在脚上抓痒。 “好啊,”我母亲说道,很是得意,脸色通红,老头子又要在家待着让她感到高兴,“你们玩你们的,我马上收拾桌子给你们煮一壶热咖啡——唔?” 这时从北方欢乐寒冷的冬夜走来了虱子、比利·阿陶德和伊迪儿,满屋子立即响起了说笑声和哈哈声,接着我们就挑边,扔硬币,找搭档,开始玩起来。窗户上是慢慢结起来的霜,窗下是在一片寒冷和孤独的黑暗之中的灯火,而吐出雾气、迅速移动的影子则在灯火下快步经过,走向明确而渴望的目的地—— 由于我不懂不赞美上帝就不配活着,我就悄悄地溜出厨房,到黑暗的客厅里去,很快地轻轻地打一个电话——打给玛吉——是她的小妹詹妮接的。玛吉接过电话只是用疲惫的声音说了一句,“喂。” “喂——星期三晚上我要过来,唔?” “我跟你说过了。” “今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哦没做什么。我无聊得要流眼泪了。洛伊和他的女朋友正在——他们准备八月份结婚现在在打牌呢。我父亲刚离家去上班,他们给他打了一个短短的电话,你一定看见他匆匆地出门——他把他的铁路怀表放在梳妆台上忘记带了——他会急得直跺脚的!” “我的父亲回家待着了。” “我想什么时候见见你父亲。” “你会喜欢他的。” “你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我只是顺便问问……” “我每天做的事都是一个样——步行去上学,步行回家打一个瞌睡,又步行回去参加田径训练——” “一有空你就到时钟下面跟波琳·科尔说话去了,对吗?” “有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隐瞒什么,“这没有什么的。” “只是朋友而已,对吗?” 从她说“对吗”这话的声调听起来,我看到了她的人和她的嘴唇,还想紧紧地抱她一下,叫她永世难忘。 “嗨——” “要说什么?” “如果你无聊得要流泪,那我今晚就过来!” “行。” “可是我没时间”(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我一定会来。” “不要。你说你没时间。” “我有时间。” “你说你没有。” “过一个钟头见。” “没关系的……” “啊?我马上过来。哎。” 回到厨房里我对爸爸和嘻嘻哈哈大笑的朋友们说:“哎,我想我要去见一下……玛吉·卡西迪……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她……我们要……要帮她弟弟做家庭作业——” “哦,”我爸爸抬起头来说道,眼睛里,那双非常蓝的眼睛里,显然带着惊讶的神情,“今天可是我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你说了我们要去滚保龄球的——我们还要跟这几位小伙子挑搭档呢——” “怎么样?我跟你老爸都不赞成,还有伊迪儿!”虱子大声说道,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迫不及待地得意起来,然后又对我放低了声音,回过头来,存心要说给大家听,“那是玛吉·卡西迪吧?啊扎格,你这小子欺骗波琳·科尔,这可不好!嘻嘻!哎杜洛兹先生,我们现在叫杰克是扎格,你这小子——听着,”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皱起眉来,“他现在欺骗了科尔姑娘——我们把他扔到河里去,扔到雪地里去——” “伊迪儿!”伊迪儿两眼闪烁着随声附和,还朝我伸出他的大拳头。“我要把你修理修理,杰克,把你扔到篱笆外面去!”我们就像摔跤手那样,面对面看着。 我妈妈焦急地说道:“待在这里,待在家里让——” 比利·阿陶德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用尖细的声音说道:“他心里明白他输了!不肯接受挑战去滚保龄球——让他走吧!”此时厨房里一阵骚动,连天花板角落里的小蜘蛛网都飘动起来了,他最后这样得意洋洋地大声叫喊,声音比谁都响亮。“这样一来我们只剩四个人,我们就来一个保龄球晚会——杜洛兹太太替我们记分。” 这几句话引发了一阵嚷嚷声和笑声。在大家大声嚷嚷的时候我有了溜走的机会。我精力充沛,活力迸发,青春年少,正过着洋洋自得的日子,享受着十六岁的财富,于是我趁机溜出去,沿着悲惨流淌的黑黝黝的康科德河,穿过城走上三英里路,去找懒洋洋、反应冷淡的姑娘。 我乘上了公共汽车——在最后一刻躲开了父亲的双眼——心里对自己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明天去跟他聊聊——”坐在公共汽车上心里感到愧疚,意气消沉,低着头,始终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是不讨好的人,意志力也一点点丧失,人生就像劣质的金子,又短暂又美好。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夜晚。 * * * [1] Ken Maynard(1895—1973),美国电影替身演员。 [2] Bob Steele(1907—1988),美国演员。 [3] Chelmsford,位于洛厄尔西南之小城。 [4] 法文,哦,蒂·让回来了! [5] 法文,就是! [book_title]十五 从波塔基维尔区到南洛厄尔区,乘公共汽车走的路线是环城的——沿着穆迪街,到达中学南面的卡尼广场,公共汽车车队,人们蜷缩着靠在汽水店、便利店和杂货店的店门口等车——阴沉的车辆碾着积雪,载着冬日的寒冷进站,又碾着积雪出站,驶进冬日的寒冷中——从林子里吹来萧瑟凄凉的刺骨寒风,林子因稀稀落落的几盏昏黄的灯而显出城市的样子——我在这里下车,换乘开往市南的公共汽车——一到站我总是会感到喉头哽咽透不过气来——公共汽车的司机在窗上摇出这个站名,一看到这个车站的名字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我会四下张望,看看别人的脸部表情,想弄明白不知他们有否看出其中的魔力——随着车子一路行驶,外面的气氛也越加阴森——从广场开出,沿着中央区,到后中央区,到市郊又暗又长的街道,在月亮寒冷的银光下,可以看到夜间降落在露天垃圾提桶上的隐隐约约的薄霜——车子沿着康科德河往外开,著名的河水吸纳了沿途工厂排出的污水——车子开出沿途工厂的外面——到了一条黑暗的公路,从公路分叉出马萨诸塞街,显现在一盏褐色无声的街灯的下面,狭窄、破败、老旧,但洋溢着我的爱和它的声名——我就在这里,在树木丛中,在河边,跳下公共汽车,绕开路中央的泥坑,走过马路右侧的七座小屋,来到她家布局凌乱的旧宅,外边没有设置篱笆,窗子棕色,屋顶上方树木的光枝条,在荒野、铁路车场和白霜之上突然生成的波士顿海风的吹打下发出噼啪声——在我急促的脚步声中,每走过一座屋子我的心就跳得更快。她家实实在在的屋子,实实在在地正照亮她的实实在在的灯光,沐浴着她,这灯光一点一点转变为珍贵的金子,可爱的魔力,这就是那跳动狂躁的惊讶之光——她家阳台有人影吗?马路上,院子里,有说话声吗?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新英格兰沉闷呼啸的风声在冬夜的河边呻吟——我在她家屋子外的马路上停下脚步。屋子里有一个人影——她的母亲——在厨房的黑暗中摸索,在黑暗中转身,一切都历历在目,她把可口的食物储存起来以便他们有一天愧疚和伤心地带走,并且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不会说话的人,不会用大脑思考的芸芸众生,是无法理解的。 玛吉在哪里?风啊,你可有为她唱的歌?你有没有将她从工厂大院肆虐的午夜狂风中救出,让她的声名在石块、砖头和坚冰间回响?坚硬无情的铁桥在她温柔的眉间跨越?上帝放下他的铁弓,转身给她制作了一把蜂蜜和香油做的锤子? 时光的硬石上留下印着车辙的泥巴……泥巴有没有浇湿、迎来春天、变成一片葱绿、百花齐放,让我用血染的无名诗琴,呼叫她的名字,并且成长?冷树木的木材将用来制作她的白皮棺椁?结了冰花的石材做成的钥匙将打开我贫乏温暖的内心,让她将我软弱的罪过吞噬?没有铁会弯曲或者熔化,使我的辛勤努力变得容易——我只是孤身一人,我的命运被关在一扇大铁门里面,我会像黄油一样来寻找烧热的铁作为爱的对象,我会让我身体里微薄的骨骼复活,然后放任自由,将它们劈去一半,黏糊糊的悲伤的大眼睛看着,但是一言不发。桂冠上的花环是铁制的,棘刺是钉子做成;酸性唾液,无法攀登的山,以及对茫然的人类无法理解的讽刺——让我的血液凝结、烦恼、低落、封闭—— “你来啦。你站在外面的路上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说好了吗?” “哦……也许你是说过的。” 这句话我听了十分恼火,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下她倒是得意了。 “什么事让你不好开口,杰基哥儿?” “你应该知道。别叫我杰基哥儿。你原来就站在阳台上。我刚才没看见你!” “我看到你在街上走过来。你下了公共汽车我就看见了。” “外面很冷。” “我大衣裹着很暖和。到我这儿来吧。” “钻到你的大衣里。” 她笑了。“傻瓜。进屋去。家里没人。我母亲今晚到奥加拉太太家去看电视了,听一个歌手演唱。” “我以为你不要我来呢。现在你高兴了。” “你怎么知道?” “你这样捏我的手我就知道。”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烦。有时候因为非常爱你而难受。” “啊?” “杰基!”说着就扑到我身上,整个身子都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抱住我,偎依在我身上,抱着我,疯狂地、深深地、热烈地吻我——拼命地——平常在星期三或星期六晚上事先说定的约会,绝对不可能会这个样子——我闭上双眼,感到昏眩、不知所措、心碎、陶醉。 她把温暖、发烫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根,低声说道,“我爱你杰基。你为什么要叫我发狂!啊你让我疯狂!啊我多么爱你!哦我想要吻你!哦你这傻瓜我是要把我给你。我是你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一切,一切都是你的——你很傻杰基——哦可怜的杰基——哦吻我——用力——救救我!——我要你!”这时候连屋子还没进。到了屋里,就在吱吱作响的暖气片旁边的沙发上,我们当时能做的实际上什么都做了,但是我绝没有去碰她最重要的中心,前期颤抖的地方,乳房,她大腿湿润的中心,甚至她的双腿——我避开这些地方是要讨好她——她的身体像一团火,在柔软的裙子里是那样柔软而圆润,富有朝气——结实而柔软,浓烈——一个很大的错误——她火热的双唇吻遍了我的面颊。我们当时不知道在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黑黝黝的康科德河在冬夜里流淌。 “我很高兴到这儿来!”我欣喜地对自己说,“假如老爸能看到这一切或者感觉到这一切,现在他就会明白了,他就不会失望了——还有虱子!——还有老妈!——我要跟玛吉结婚,我要把这话告诉老妈!”——我拉住她的顺从、渴望的腰肢,她把她的骨盆紧紧贴住我,我为未来而紧咬牙关—— “星期六晚上我要到莱克斯大舞厅去,”她一边噘起嘴巴一边说道,此时我用一个指尖,轻轻地拍她的下唇,然后我用手撑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她突然在我身上抚摸起来。(“你的身子好像是用岩石雕刻出来的。”) “我会到那里去找你的。” “真希望你年龄再大一点。” “为什么说这话?” “那样你就更懂得怎样对待我了——” “要是——” “别说了!你不懂怎样对待我。我太爱你了。又有什么用呢?啊真是——我太爱你了!可是我又恨你!哦,你回家去吧!亲亲我!趴到我身上来,抱紧我——”不停地吻——“杰基,我今天给你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写好又撕了——写得太多了——” “我看到那封——” “我最后还是把那封信送出去了——我第一封信里写了我要你跟我结婚——我知道你年纪还小,我是在中学摇篮里硬抱走了一个孩子。” “啊——” “你还没有养家的本领——你还要追求你的前途事业——” “不对不对——” “——当一名铁路上的制动工,我们就在铁道边找一所房子住下来,尽情地享乐,生孩子——厨房里的椅子我都要漆成红的——我要把我们卧室的墙都漆成深绿色——早晨我会亲你吻你叫醒你——” “啊玛吉,这正是我想要的!”(玛吉·卡西迪?我不着边际地思索。玛吉·卡西迪!玛吉·卡西迪!) “不行!”她给了我一记耳光——推开我的脸——生气了,噘起嘴巴,翻身起来,坐在那里把裙子重新整理平整。“听见我的话了吗?不行!” 我将她抱起来放到深色沙发上,重又卷起她的衣裙衬裙带子,放肆地嬉戏起来,大家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浑身发热——几个钟头过去了,已经是半夜,可是我还没有玩够——我的头发散落下来了,遮住了她的眼睛。 “哦杰克,时候不早了。” “我不想走。” “你不走不行。” “啊好啊。” “我不想让你走——我就喜欢你亲我——别让那个波琳把你从我身边偷走。别那样朝我做鬼脸,我会起身走开——杰基——我爱你我爱我爱你——”她一边吻我一边在我嘴里说——吻我的牙,咬住我的嘴唇——她眼眶里含着泪水,她的双颊挂着泪珠;我们深埋在枕头上拼命打闹的时候,在我们沉浸在欢乐中的时候,在我们疯狂的时候,她烘热的身体散发出醉人的香味,夜——连续几个钟头—— “你还是回家吧,亲爱的——你明天还要上学呢——你早晨起不来了。” “行玛吉。” “早晨醒过来就对自己说你爱我——” “我怎么能……要不……行……” “明晚打电话给我——星期五过来——” “星期——” “我是说星期三!吻我!抱着我!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深地爱过——不会再爱第二个人——你这该死的加拿大人你真是——” “我不会走的。” “走吧。跟谁都不要说起我。” “谁也不会说的。” “假如他们说了……” “假如他们说了我也不会听的——玛吉我记着你说的铁道边的屋子,红颜色的椅子……我……我……不会——我不会跟任何别人有任何关系——永远不会——我会告诉——我会——我们会——啊玛吉。” 她抱住我驯服的脑袋,枕在她抚慰一切、像心脏一样跳动的膝头上;我的眼睛热乎乎的,能感觉到凉快抚慰的指尖,感觉到欢乐,感觉到摩挲和几乎没有接触的抚摸,感觉到女性美妙、迷茫、沉思、深入肌肤、深思熟虑、像大地那样深、像河那样狂的四月的爱抚——她那深不可测的春日思绪里沉思的河——黑黝黝的流淌的河水丰富了淤塞的心——像泥炭那样富有爱尔兰特性,像基尔根尼[1]的夜晚那样黑暗,像小精灵那样变幻莫测,红艳的嘴唇像我见过的爱尔兰海,像东海岸,像红通通的朝霞,像茅屋和绿色草皮那样大有希望,于是我因为也是一个爱尔兰人而热泪盈眶,迷失而永远深陷在她的内心——她的兄弟,丈夫,情人,强暴者,占有者,朋友,父亲,儿子,捕获者,亲吻者,精明的人,求爱者,偷袭者,共眠的人,抚摸者,住在红房子里的铁路制动工,屋内有红色的婴儿床,星期六早晨,在明媚而高低不平的院子里欢乐地冲洗—— 我在洛厄尔城的深夜步行回家——三英里的路程,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黑乎乎的地面、道路、公墓、街道、建筑工地的沟壑、工厂的场院——冬夜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在头顶扩散开来,就像冻结的珠子、冻结的恒星,全都挤在一起相互连接,构成一个富丽统一的光芒四射的宇宙,就像无法捉摸、圆形空茫的黑暗中,一颗颗宽大的心,在跳动着,不停地跳动着。 然而,面对这一切,我奉献我所有的歌和长途跋涉时的长啸和呼唤,仿佛它们能够听见我、理解我、在乎我。 * * * [1] Kilkenny,爱尔兰城市,历史悠久,是大众旅游胜地。 [book_title]十六 整个洛厄尔城的人都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我走在最后一英里的回家途中,想象着自己是一名远道而来的旅行者,要寻找一个落脚入睡的地方——“哦,不多久我就要走进这里面的一间屋子,上床歇息,我已经无法再走下去了,”——我在人行道松软的积雪上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