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珍妮姑娘
[book_author]德莱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2463
[book_dec]长篇小说。美国德莱塞著。叙述一贫穷姑娘为助他人而牺牲自己的悲剧故事。女主人公珍妮生长在一个破产的手艺人家庭。在当洗衣工时,她被50多岁的参议员白兰德看中。后来哥哥被关进监狱,得到白兰德的营救。她为了感谢而愿意委身于他,并怀了孕。不巧,白兰德患急病死去,她成了“堕落的女人”。被父亲哈特赶出家门后,靠当女仆养活自己的女儿。其时又被年轻绅士凯恩看中。此后恰遇父亲受伤、失业,全家生活无着,她只好再次牺牲自己与凯恩同居。他们共同生活了10年,凯恩终因门第悬殊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为获得遗产,抛弃了珍妮,与阔太太基拉特结了婚。小说描写了女主人公的善良性格和高尚品质,抨击了资产阶级的虚伪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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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1章 前言
《珍妮姑娘》是以德莱塞一个姐姐为原型撰写的。1900年圣诞节,德莱塞父亲老保罗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九岁。他一直跟玛丽和布伦南住在罗彻斯特,他最后的时光过得很平和,帮助布伦南家照看花园,每天都去参加早弥撒。他父亲和玛丽——这个在德雷霍特因为跟上校西尔斯比引起性丑闻从而羞辱了老保罗的女儿——住在一起这件事使西奥多产生了创作《珍妮姑娘》的冲动。一个不苟言笑从旧世界过来的父亲在他女儿年轻时断绝了和她的父女关系,但却在她的照料下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西奥多在他父亲去世不到两个星期,1901年元月6日就开始创作《珍妮姑娘》。不久他便写完了四十章。之后,作者因为出版方面的问题,多次受到掣肘,并被要求加上道德说教。德莱塞为此一度意气消沉,无心再写《珍妮姑娘》。当然,德莱塞写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是他和材料保持不了距离,原型玛丽的生活顽固地不听他想象的调遣。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这些材料还 是显得色彩暗淡,没有生气。他越是着急,越是没有灵感,尽管出版社给经济窘迫的他提供了援助,但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德莱塞得到这种恩惠越多,思想负担就越重。
本书是一部哀婉凄恻的情史,一曲悲天悯人的恸歌。
[book_title]第2章
一八八〇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有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带着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走进俄亥俄州科伦坡市的大旅馆里,到帐房写字台的前面,问他旅馆里有没有她可以做的活。那妇人身材丰满,一张慈善的面容,一种天真羞怯的神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似隐藏着无穷的心事,只有那些对穷苦人面目作过仔细观察的人才看得出来。她的女儿紧随其后,一种畏惧和羞怯使她在母亲的背后,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前方,这种神情任谁都知道她从哪儿来的。她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却有一种含有诗意的心情,拥有着幻想,感情,和天生的仁厚;她的父亲又有着沉着和稳重的性格,两种性格相结合起来就造成她这样一个人了。如今她们正穷困潦倒。当帐房看到她们母女俩凄惨的样子时,深感同情。
“你想做些什么?”他问。“我可以干一些洗洗擦擦的活儿,”她羞怯地回答,“我能擦地板。”
她的女儿听她这么说,就不自觉地转动起身子来,她不是不想做这些工作,而是因为她不愿意人家看破她们快要生活不下去,才来找活做。那帐房看她们这般可怜,心里不免产生同情。看那女儿脸上露出的不得已的神色,就知道她们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请你稍等一下,”他说完就朝身后的一个房间走去,去叫女管事长出来。旅馆里是常有活干的。因为常打扫卫生的老婆子走了,楼梯和客厅都还 没有人来整理。
“那个小孩是她的女儿吗?”女管事长问,因为她从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她们。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下午就让她过来。我想那女孩子一定会帮她的忙吧?”“你可以去见管事长了,”帐房回到写字台旁,面带微笑地对她们说。“就从这边过去”——指着他身边的一个门。“她会给你安排的。”
上面所讲述的这一幕,是玻璃匠人威廉·葛哈德一家的不幸遭遇的顶点。原来威廉·葛哈德的这个工作,也和其他的工作一样不好做,每天都得看着自己和爱人还 有孩子们,仅仅靠辛苦劳动得来的那一点东西来勉强维持日常生活。他自己正卧病在床。他的长子西巴轩——他的朋友们都称它为巴斯的——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货车制造厂里面做艺徒,每礼拜仅有四块钱的收入。他的大女儿珍妮妃甫,虽然年纪已过十八岁,却从来都没有工作过。其他的孩子,乔其十四岁,马大十二岁,威廉十岁,味罗尼加八岁,他们都还 是小孩,什么事都不能做,只是让他的负担更重而已。他们只剩下一所房子可以生活,之前为了六百块钱的借款把房子抵押了,总还 算是他们父亲的财产。他之所以要借这笔债,是因为他想买下这所房子,但还 缺三个房间和一个门廊,就可以住下全家人了。抵押的时间本来还 有几年,可是他现在非常的穷困,不但把所有的钱都用完了,就连下一年的利息也拿不出来了。葛哈德弄得一点办法都想不出,医生的诊费,房子的利钱,还 有欠肉店和饼店的,虽则人家都知道他老实本分,随他拖欠,可是时间一长,大家就不再相信他了。每一件事情他都放在心上,天天折磨着他,他的病在短时间内,也就很难痊愈了。
葛哈德的老婆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曾经一段时间她以洗衣服为生,其余的时间用来在家做一些家务和照顾孩子跟丈夫,还 得偶然抽出点时间来掉掉眼泪。旧店家不赊东西给她,她就得去找较远的地方找个新店家,先拿一点现钱起个帐,然后靠赊东西来过的,直到那店主听了别人的议论就不再赊东西给她,她又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去找。玉米便宜了她就只熬一罐灰汤玉米粥,再没有别的东西,这样就可以吃一礼拜。玉米粉做羹,是勉强可以填饱肚子的吃法,要是里面加上点牛奶,就能当筵席看待了。油炸山薯是他们最高级的食品,就更不要说是咖啡了。煤和木柴都是他们辛辛苦苦从附近捡回来的。这样的,他们一天天的度日如年,盼望父亲的病快些好起来,玻璃工厂早点儿开工。但是到那年冬季即将来临的时候,葛哈德就开始感到没有希望。
“我得马上走出困境才好,”这是那坚强的德国人,经常要说的一句话,当时在他那种不大有劲的声音里,他的焦急只能得到一种虚弱的表现。
真是灾难不断,碰巧味罗尼加又出了疹子,一连好几天,大家都当她就要不行了。她的母亲不顾一切专心守着她,时时刻刻都在为她祈祷。爱温吉医生抱着天性的慈悲,每天都会去给那孩子认真地诊察。路德派的教士翁德牧师也用上帝的名义来给她慰问。他们两个都把一种严肃的气氛带到她家里来。他们是代表超越的力的黑袍神圣使者。那葛婆子一直哭哭啼啼地守在床边,就仿佛那孩子马上就要离她而去了。三天之后,危险期终于度过了,可是家里仅有的余粮也完了。西巴轩的所有积蓄都已经用来买药。只剩下煤可以去捡了,但是孩子们去捡煤的时候好几次从铁路站场被赶回来。葛婆子几乎要放弃时,方才想起这个旅馆来。现在她拥有了这个机会,真是感到不可思议。
“你希望能有多少工钱?”女管事问她。葛婆子急需用钱,见管事这样问,便也就大胆起来。“一天一块钱,多吗?”“不多,”管事说,“这儿每礼拜估计只有三天的活,你只需要每天下午过来一趟把它做完就可以了。”“可以,”葛婆子说,“从现在就可以开始吗?”“好的,我现在来告诉你那些洗擦的工具放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么仓促进来工作的地方是当地一家富丽堂皇的旅馆。科伦坡是本州的首府,人口近五万,每天都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旅客,确是经营旅馆业的一个好地点,这几年来的生意又有好转,最起码当地的居民也会为此感到自豪。这旅馆是个五层的建筑,规模很宏大,在中央广场的一角,议事厅和大店铺都在那里。旅馆里的接待室很大,而且最近又重新装修了一下。地板和护壁板都是白色大理石的,由于常常擦的原因一直都是光耀夺目。有一张庞大的楼梯,胡桃木做的扶手,黄铜做的横条。旁边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角落是专门用来卖报纸和烟卷的。楼梯转弯处,就是帐房的写字台和办公室了,屋里全是硬木做的隔板,并且有的煤气灯装饰着。在接待室一端的门口,专门是用来理发的一个房间,放着一排排的椅子和修脸用的水杯。门外的公共汽车和火车不时地来来往往。
这个大旅馆,一般是上等社会的人才来居住的。本州好几个州长,在任期间都把这里当做家一样来居住。又有两个合众国的参议员,每次有事到科伦坡来,都会在这里开一个有会客室的房间。其中的一个参议员白兰德,旅馆主人都已经把他当做是一个永久的顾客,因为他是本城人,而且至今未婚。其他短住的客人,有众议员,各州议员,以及商人,专门职业者,乃至大批行业不明的人物,来来往往,而形成了这个五彩缤纷世界。
当时母女两人突然走进到这个光彩耀眼的地方,就感觉到无比的害怕。
她们始终小心翼翼的,生怕要闯祸,什么东西都不敢去碰一碰。她们正在打扫的客厅铺着红色的地毯,在她们的眼里就像王宫一般华丽;她们都不敢抬头看,一直用极低的声音说话。到要去擦台阶上和楼梯上那些铜条的时候,就都得让她们拿出勇气来了,那母亲有些害怕,女儿觉得这样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很不好意思。楼梯下面就是那间富丽堂皇的接待室,人们在接待室闲聊的同时,都看得见她母女两人。
“这里不挺漂亮吗?”珍妮妃甫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道,却因听见自己的声音而感到恐慌起来。
“是啊,”她的母亲回答说,这个时候她正跪在地上,努力地用她那双笨拙的手在绞擦布。
“住在里面应该会花很多的钱吧,你想是吗?”“是的,”她的母亲说,“别忘记这些细微的地方也要擦的。看你已经漏了好多地方了。”珍妮听了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继续认真地干活,使劲地擦,再也不敢随便看了。
那母女俩很认真地工作着,一直到五点钟的时候,外面天黑了,整个客厅的灯都亮了,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其实她们已经快要擦到楼梯脚。经过大旋门,从寒风冷冽的外面赶进来一个强壮帅气的中年绅士,他那缎子做的帽子,宽敞的军用斗篷,在杂乱的人群中,立刻就能显现出他那独特的气质。他的脸面有点偏黑而且带有一份严肃,但是线条开朗,显得是富于同情;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上面有浓黑茂密的眉毛掩盖着。他经过写字台的时候,捡起事先就为他准备好的钥匙,走到楼梯边拾级而上。
当他看见在他脚下正在擦地板的中年妇人时,不但特地为她拐了个弯儿,并且很亲切地挥了挥手,等于说:“你不需要回避。”
可是她的女儿已经站起来,目光正好触碰到他的视线,她那有些害怕的神色,显出她怕自己挡住他的路。
他面带微笑地鞠了个躬。“你不需要客气,”他说。珍妮只微微地一笑。
他走到了楼梯顶,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这才看清她那楚楚动人的样子。他看见她那白皙的高额头上很自然地分披着两条发辫。他又看到了她的眼睛是蔚蓝的,皮肤是柔滑娇嫩的。他甚至于可以从容赞赏她的嘴和她那略显丰满的腮帮,尤其是那圆浑婀娜的体态,看上去充满着青春和健康。他看了一眼之后,就庄严地向前走去了,可是她那迷惑人的体态,已经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跟着他一起走了。这个人就是青年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阁下。
[book_title]第3章
“刚才上去的那个人不很英俊吗?”过了一会儿珍妮说。
“没错,是很英俊,”她的母亲说。“他手上还 有根金头的手杖。”“人家走过去的时候你别盯着人家看,”她的母亲很严肃的给她说,“这是样会显得不礼貌的。”“我没有盯着看他呀,”珍妮天真地回答,“是他向我鞠躬的。”“好吧,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注视人家,”她的母亲说,“人家也许会不高兴的。”珍妮不作声地工作起来,可是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已经影响到她的官感了。她实在不能不去听周围的热闹和谈笑。大接待室的一区就是吃饭用的地方,听那里盘碟碰撞的声音,分明正在预备晚餐。另外一区就是接待室的本部,那里有人正在弹钢琴。晚餐以前悠闲舒适的气氛正充满着整个房间。这就在那天真的劳动女子心中触起了一种希望,因为她正处于风华正茂的青春时期,贫穷还 不能占满她所有的心。她没有停止过工作,有时都已经忘记身边辛苦的母亲,忘记母亲眼边皱纹密布,母亲嘴里常常要嘟囔。她只想着周围的一切都很诱人,希望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份。
下午五点半左右,女管事想起她们,就来告诉她们能够离开这儿了。她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离开那已经全部擦完的楼梯,收拾好洗擦的工具,就匆匆动身回家。她的母亲觉得最起码找了份工作,心里非常高兴。路上有几座豪华的房屋,珍妮心中又想起了在旅馆中的新奇生活而产生的那种朦胧的情绪。“有钱不很称心吗?”她说。“是啊,”她的母亲回答说,当时她正想着害病在床的味罗尼加。“你看见旅馆里那么大一间饭厅了吗?”“看见了。”
她们经过一些破烂不堪的草房,在凋落的枯叶里走着。
“我恨不得咱们现在也有钱,”珍妮自言自语地说。“我可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母亲叹了一口长气说,“我相信家里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咱们去找找包门先生吧,”珍妮大声地说,因为她那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又被她母亲的绝望声音唤起了。“你认为他还 肯相信咱们吗?”“咱们可以去对他讲明咱们在什么地方工作。”“好吧,”她的母亲有气无力地回答。
离她家不远处有一家灯光昏暗的小杂货店,她们小心翼翼走进去。葛婆子正要开口,可是珍妮抢先说了。“今儿晚上可以借给我们一点吃的吗?我们现在在科伦坡大旅馆做工。礼拜六一准给你钱。”“是的,我们现在有事儿做了。”葛婆子补充道。包门是她们家里还 有积蓄的时候一起做生意的好朋友,所以知道她们说的是实话。“你什么时候去那边工作的?”他问。“今儿下午。”“您是知道的,葛奶奶,”他说,“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也很艰难,”他再加上解说道,“我也得养活我的家。”
“是的,我知道,”葛婆子瘦弱无力地说。她那旧绒线打的围巾掩盖着她一双做工做红了的粗手,可是它们在那里边不安地动着。珍妮撅着嘴站在一旁。“好吧,”包门先生最后说,“这次就借给你。礼拜六一定要归还 我。”
他把食物包起来交给珍妮,又带着点讥讽的语气说道:
“我想你家一有钱,就去换做生意了吧。”“不会的,”葛婆子回答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她有些害怕,不敢再谈下去了。她们踏进那黑暗的街道中,沿着破烂不堪的草房向自己家里走去。“我不清楚,”走到门口的时候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他们有没有捡煤回家。”
“你别担心,”珍妮说,“要是他们没有去捡的话,我会去捡的。”
“有一个人赶我们走呢,”当母亲问起他们捡煤的情况的,这是那心里慌乱的乔其回答她的第一句话。“我也捡了一些煤,”他又说,“我的是从一辆车子上掉下来的。”
葛婆子只微微一笑,珍妮却大笑了。“味罗尼加的病情好点了吗?”她问。“她似乎已经睡着了,”父亲说,“我五点钟的时候给她吃过药。”
一顿微不足道的晚餐正在预备的时候,母亲就走到孩子的病床前,像往常一样依旧开始熬夜。
吃饭的时候,西巴轩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他是在社会和商业上有经验的,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的建议值得考虑。他虽然只是一个造车匠的艺徒,而且除了他所尽力获得教义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但是他已经拥有了男人的特色和精力了。人家给他改的巴斯这个名字跟他非常的相符。他显得强壮威武,从他的年纪来说相貌要算不错的,正是一个典型的都市青年。他早就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认为一个人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做点事儿——去交一些事业有成上等社会的人物,最起码要装得同他们结交的样子。
就因为这个原因,他老喜欢到科伦坡旅馆一带来转转,他觉得这个旅馆聚集了社会上一切有身份人物。他一有钱就去买一套体面的衣服,天天晚上混到市上去,和几个朋友们站在旅馆门前,悠闲地逛着,手里拿着五分两支的雪茄,时不时地抖抖身上的时髦衣服,等着看女人。和他一起的,就是城里一些不务正业的子弟,以及那些到那儿去理发的和喝杯威士忌酒的青年们。只要是这样的人,都是他所要努力的目标。衣服是主要用来炫耀的。人家如果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戒指,插着别针,那么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行为都是合理的。他要做这一类的人,要学这一类人的举动,因此他那游荡生活的经验就非常丰富了。
“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客人们洗衣服呢?”他听珍妮说了下午工作的经历之后就这样问她,“这个应该会比擦楼梯好些。”
“怎么才可以洗衣服呢?”她回问。“那当然是要去问那个帐房咯。”珍妮觉得这个点子非常不错。“如果我们在那边碰面的话千万不要跟我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背着人告诫她,“你别露出和我很熟悉的样子。”
“为什么呢?”珍妮直率地问。“唔,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的,”他回答说,因为他之前有给大家说过,她们这穷困的样子,他不好意思认她们做自己一家人。“你只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吗?”“好吧,”她温柔地回答,虽然他的年龄只不过比她大不到一岁,但说到底他始终是哥哥,应该听他的话。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她把这桩事情告诉她的母亲。“巴斯说咱们可以在旅馆里要些衣服来洗洗。”葛婆子已经把怎样可以添补她那六个下午挣来三块钱的问题想了整整一夜,可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只好认同了这个主意。
“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她说,“我可以到帐房的写字台询问一下。”
但是她们到旅馆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去问这句话。她们一直工作到黄昏才有了机会,女管事吩咐她们去擦写字台背后的地板。那帐房很喜欢她母女俩;喜欢那个母亲带有忧虑神色的面容,也喜欢那个女儿的妖艳美丽的面貌。所以当葛婆子把在心中想了整个下午的那件事情畏畏缩缩说出来的时候,他就不厌烦地听着。
“这儿有哪位先生给我东西洗吗?”她说,“那我将会感激不尽。”
那帐房看出了她那焦急的脸上充满贫困至极的神情。
“让我考虑了一下,”他一面说,心里就想起参议员白兰德和马歇尔·霍布金来。他们两位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一定愿意来帮助贫穷的女子。“你可以上去看看参议员白兰德看,”他仍旧说着,“他在二十二号房间里,拿这个去找他吧,”他写上了号数又说,“你上去,就说是我叫你去的。”
葛婆子感激不已,接过卡片来,看着她念不上来的那几个字。
“这样就可以了,”那帐房观察着她的神情说,“你快些上去,这会他可能还 在房间里。”
葛婆子怀着满肚子的疑惑去敲二十二号的门。珍妮默默地站在她旁边。
过了一会门开了,整个房间的光辉里面站着那位议员先生。他身着鲜明的西服,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更显得年轻。
“好啊,奶奶,”他说道,原来他已经认出了她们,特别是她的女儿,“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母亲觉得很惭愧,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他的话。“我们来问一下,您有什么赏我们浆洗的没有?”“浆洗的?”他用一种特别响亮的声音疑惑地重复了一下她的话。“浆洗的?到屋里来吧。让我瞧瞧。”他很礼貌的站在一边,招手叫她们进去,把门关上。
“让我瞧瞧,”他又重复了一遍,马上把衣橱的抽屉一个个的开关起来。珍妮对这个房间兴趣浓厚。壁炉台上和妆台上摆放着许多的玩艺儿和好东西,都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的。议员先生的安乐椅,旁边放着的绿罩灯,美丽而有光彩的厚地毯,地板上的美丽毡条——那样的舒服,那样的奢华啊!
“坐吧,那边有两个椅子,”议员先生面带微笑地说着,走进一个壁橱去。
母女俩依旧有些害怕,觉得礼貌上还 是站着比较好,可是议员先生找到东西出来的时候,又一次请她们坐下。她们这才敢慢慢地坐下来。
“这是你的女儿吗?”他对珍妮淡淡地一笑接着说。“是的,先生,”母亲回说,“她是我的大女儿。”“你的丈夫还 在吗?”
“他叫什么名字?”“你们住在哪里?”
对于这些问题,葛婆子很恭敬地回答了这些问题。“你一共有几个孩子?”他继续说。“我一共有六个孩子。”葛婆子说。“好啊,”他回说,“那已经是一个大家庭了。你的确已经对国家尽了你的责任。”“是的,先生,”葛婆子回说,她被他那热情的态度所影响了。
“你说这是你的大女儿?”
“是的,先生。”“你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个玻璃工匠,可是他现在卧病在家。”
谈话之间,珍妮那一直瞪大的眼睛很有兴趣地四处看着。他每看她一眼,她就报以一种坦率天真的瞠视和一个含糊不清的可爱微笑,因此他的两眼也就很难从她身上离开了。
“唔,”他深感同情地说,“那是太不幸了!我这儿有一点浆洗的——不是很多——可是随时欢迎你们下次再来洗。下礼拜也许你有很多。”
说着他就把衣服装进一个边上有花的蓝布口袋里。“您这衣服有规定的日子要吗?”葛婆子说。“不,”他轻轻的说了一声,“下个礼拜哪天都可以。”她简单地谢过他,就动身要走。“让我想一下,”他说着走上前来,开了门,“你就在下礼拜一送回来吧。”“好的,先生,”葛婆子说,“太感谢您了。”她们走了以后,参议员就又回去看他的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心境不宁。“真是糟糕得很,”他合上了书本说,“这班人真有令人感到伤心。”原来珍妮那种惊奇叹赏的神情已经弥漫了整个房间。
葛婆子和珍妮又回到了那黑乎乎的街道。她们经过这一次较幸运的冒险,心里感到特别的高兴。“他那房间不很漂亮吗?”珍妮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
“是的,”母亲回说,“他还 是一个有钱人呢。”“他是一个议员不是?”女儿接着说。“是的。”
“做有名的人一定是舒服的,”女儿低声细语地说。
[book_title]第4章
讲到珍妮的精神——怎样才能形容呢?现在正给科伦坡这位有钱人收送衣服的贫家女子,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非常温和的性情,用言语是无法表达出来的。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些人的某一种性格,来也不解所以然,去也不问是何故。人生,当这种人还 能承受得了的时候,便是一种特别的国土,一件无限美好的东西,只要他们能够怀着奇特的心情飘泊到里面去,那就简直可以说是天堂一般。他们睁开了眼睛,就能看见一个舒适而完美的世界。树呀,花呀,也有声音和色彩的世界。这些,就是他们的国家的宝贵遗产。倘若没有人说这些东西是“我的”,他们就会得意地飘泊而去,口中唱着的是全地球的人都希望有一天听到的歌曲。这就是善良之歌。
然而生活在这个在物质的世界里,这样的性情差不多要算是有点反常。曾经那些织进了骄傲和贪婪的世界,是要对理想家和梦想家侧目而视的。倘若有人说看云有趣,那告诫他的就是不可闲荡。倘若有人愿意听听风声,这对于他的灵魂是非常好的,可是那风声就会夺去他所有的一切。倘若一切无生命的世界用一种特别完美而使人了解的柔和声音将人感召,使得人们难以舍弃,那人的**就要受到伤害了。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手永远向这种人伸着——永远要贪婪地紧紧地抓住这种人。卖身的奴隶就是由这样造成的。
在现实的生活中,珍妮就是具备着这样一种精神的人。从她的青年期开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善良和慈善。如果西巴轩跌坏了,她赶紧拼着性命把他平安无事地送到母亲那里。要是乔其嚷着肚子饿,她就把她仅有的面包都给他。她每天都要花费许多时间来哄她的弟弟妹妹睡觉,该唱歌的时候她放声高歌,还 要做一些遥不可及的梦。自从她学会了走路,她就是她母亲的得力帮手。家里那时的一些家务都归她管。她也经常觉得自己很命苦,她却从来没有向别人诉过苦。她也清楚别的女孩子生活比她自由得多,美满得多,可是她从来没有过一丝的嫉妒;她心里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嘴里却仍旧继续唱歌。天气晴朗的日子,她就在厨房里看窗口,多么希望去逛逛外面的牧场。自然的美丽曲线和树荫接触着她,她会觉得它简直是一种歌曲。有时候她也跟乔其他们一同出去,把他们带到一片胡桃树繁生的地方,因为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面有舒适的树荫,下面有湍湍的溪流。她不是一个能把感觉构成概念的艺术家,她的灵魂可也会对这些事有所反应,每一个声音和每一声叹息,她都会觉得它的美而欢迎它。
每当夏季的精灵斑鸠儿从远处发出动听悦耳的声音时,她总侧着脑袋专心地聆听着,那声音的全部精髓就跟银色的水泡一般落进她那颗崇高卓越的心。
见到太陽和暖和树荫中有它的夺目光芒装饰着的地方,她常喜欢在那里欣赏这种景象,到那陽光普照的地面去散步,并用她与生俱来的鉴赏力去巡行群树间的神圣走廊。
她也会被这色彩所影响。她经常会因为日落的奇异光彩而感动。
“我真想知道,”她有一次带着女孩子家的傻气说,“飘浮到那些云里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她发现一株野葡萄藤天然形成的一个圈子里,马大和乔其坐在里边。
“啊,如果你有一只通往那里的小船,不是很有趣吗?”乔其说。
她正抬头仔细观察着远处的一朵云,一片银海里的一块红色的海岛。
“想想看,”她说,“如果人们可以住在那么一块海岛上的话……”
她的灵魂早已飞去那里了,它那仙境的路径已认识她的轻盈的脚步。
“有一只蜜蜂朝那边飞去了,”正在注意一个大蜜蜂飞过的乔其说。
“是的,”她像做梦似地说,“它是朝家的方向飞去的。”
“不管是什么它都会有一个家吗?”马大问。“几乎什么东西都有的,”她回答。“鸟儿也需要回家吗?”乔其问。“鸟儿也要回家的。”“蜜蜂也需要回家吗?”马大问。“是的,蜜蜂也要回家的。”“狗要回家吗?”乔其看见附近的路上一只孤零零在行走的狗,就这样问。“那是,当然咯,”她说,“你也知道狗要回家的。”“牛蝇呢?”他看见那微弱的陽光里有一群小昆虫正在拼命地回旋,就又硬要问下去。“是的,”她虽然这么说,可也只相信她自己一半的话。“听啊!”“哦哦,”乔其显出一幅半信半疑的样子嚷道,“我无法想像它们住在怎么样的房子里。”“听啊!”她又说了一遍,一面打着手势叫他不要发出声音。
每天的这个时间就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晚祷的钟声如同祝福一般落在将要黑暗的天空。很远的地方,种种音调整齐地发出温和的声音,“自然”因她在倾听,大概也已停止活动了。一只胸部带有红色羽毛的知更雀在她面前草地上欢快地跳跃着。一只蜜蜂发出嗡嗡的声音,一个牧牛铃丁当的鸣,还 伴有一种可疑的悉索声,报告一只松鼠正在秘密侦察。她把她那双十分漂亮的手举在空中,侧着耳朵细心地听,一直到那些柔和的音调疏散开来,使她的心不复能把捉为止。她这才站了起来。
“啊,”她感觉到一阵诗的伤感,握紧了手指长叹一声。随即她的眼睛湿润了淌出晶莹的眼泪来。她再也抵挡不住这汪洋情海了。
这就是所谓的珍妮精神。
[book_title]第5章
青年参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是一个很特别的男子。在他身上聚集着社会主义者的智慧和真正人民代表的同情心。他出生在南部的俄女俄州,除了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读过两年法律外,是在本州长大和受教育的。他十分了解民刑法律,在州内任何人都比不上他,但是他从来没有下苦功去认认真真地应用他的知识,所以在律师界并没有杰出的成绩。也赚过一点钱,假如他愿意昧良心的话,原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多赚的,但是他不会做这种事。不过他的品行还 不能够克制对朋友的徇情。就在上次的总统选举,他曾支持一个人当选州长。
还 有几次官吏的任命,他嫌疑都很大,有一两次干得简直十分差劲。每当自己过不了良心这关的时候,他就说“我一生中只不过这点劣迹”这句话来自我安慰。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安乐椅上,把整件事情想过一番,就念着这一句话,站起身来,脸上还 带有一种羞愧的微笑。在他身上,良心是很重要的。但是他的同情心,就没有那么强烈。
科伦坡是他众多选举区的一部分,他在这个选举区里曾经三次当选为众议员,两次当选为参议员。可是到现在他还 是独自一个人。在他青年的时期,他曾经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但是最终却没有任何的结果。这倒并不是他的失误,而是在于那个女子觉得没有必要再等他。他由于过长时间选就一个能够维持生活的资格。他生得健壮有力,不胖也不瘦,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帅哥。他受过各种各样的打击,吃过许多亏,因而外貌上会有另外一种神气,能够得到那些富于想像的人的同情。人家都以为他天生是和蔼可亲的,他的参议院的同僚们,也觉得他才能并不是很高,外貌却还 漂亮。这次他到科伦坡来,为的是他的政治的屏障需要悉心地修理。这次普通选举,已经削弱他那一党在州议会里的势力了。他想要重新被选上,本来还 有相当多的票数,可是需要极度谨慎的政治手腕才能把他们拉拢来。每个人都是有野心的。除他之外就属候选议员最有希望了,谁都想要坐上这个位置。因此他见到形势变得严重了。不过他觉得他们是赢不过他的,而且即使赢过他,他也一定可以让总统给他一个驻外使节的职位。总之,参议员白兰德已经算是很成功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种缺憾。他在有生之年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如今他已经五十二岁了,虽然相貌堂堂,却依然是独自一个人。他经常会忍不住环顾四周,觉得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关心自己的。有时他的房间显得格外的空当,连他自己这个人也似乎是非常可厌了。“五十二了!”他常常这样想。“孤独——绝对的孤独。”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他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听见有敲门的声音。那时他正在思考他的人生和名誉之无常,从而感觉到他的政治活动耗费心力最多。
我们为了要维持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去奋斗啊?他想,如果再过几年,这种奋斗还 能对我有什么用处呢?他站起身,打开门一看是珍妮。她之所以提前来送衣服,为的是她对母亲说过,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觉得她们做事很有效率。“进来吧,”参议员说,他还 是和上次一样,面带微笑地让路给她。珍妮走进他的房间,心里盼望着他夸奖自己干活利落。可是那参议员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哦,我的姑娘,”他当她放下衣包的时候说,“你近来好吗?”“很好,”珍妮回说,“我们想既然衣服已经洗好了,不如把衣裳早点儿给您送来。”“没有关系的,”白兰德不当要紧地回说,“放在椅子上吧。”珍妮居然忘了拿她洗衣服的工钱,就想走出去,可是参议员却喊住她。
“你的母亲最近身体可好啊?”他欣然地问。
“她很好,”珍妮简单地说。“那么你的小妹妹呢?她好一点儿了吗?”“已经好多了,”她回说。“坐下吧,”他和蔼地接着说。“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她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边上坐了下来。“唔,”他小声地清一清自己喉咙接着说,“她得的是什么病?”“出疹子,”珍妮回说,“我们前几天还 差点以为她快要死了。”白兰德趁她说这句话时,仔细地观察了她的脸,觉得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令人伤感的东西。那女子的朴素衣服,和她羡慕他生活舒服的那种神情,深深地感动了他。他几乎觉得身边的一切舒适和奢侈都是可耻的。他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诚然是高了!
“她好些了,我真替她高兴,”他好心地说,“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
“五十七。”“他身体也好些了吗?”
“是的,先生,他有些儿起色了,但是现在还 不能出门。”
“我记得你母亲说他是个玻璃工匠对吗?”“是的,先生。”本地这种工业之不景气,他心里是非常明白的。上次的选举就是政治问题的一部分。那么他们现在的情况就太糟糕了。
“你家的每一个孩子都上学吗?”他问。“是——是的,先生,”珍妮口吃着回答。她家里原来有一个孩子因为没有鞋子不能够上学,可是她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有点太不好意思。现在说出这一句假话,她心里也非常的难受。
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儿,这才觉得没有理由可以再把她留住,就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儿的一叠钞票,抽出了一张交给她。
“你拿着吧,”他说,“告诉你母亲,说我说的,拿它做什么都可以。”
珍妮带着复杂的感情接过钱来,她竟然都忘记了去看看那是几元的钞票,这个伟大人物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所住的这个特别的房间又这么的引人注目,她居然都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了。
“谢谢您,”她说,“您有特别规定的时间要我们来取衣服吗?”
“哦,是的,”他回答,“礼拜一——礼拜一的晚上你们出来取衣服吧。”
她走了,他好像心不在焉似地把房门关上。他对于这一家人的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贫穷和美的确成为一种动人的结合了。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专心地想像着她这一趟来所引起的愉快,他为什么不去帮帮她们呢?“我一定要找到他们住的地方,”他最后下了这样的决心。
从此以后,珍妮就常常来取衣服。白兰德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想念她,而且经过一定的时期之后,他竟能使她去掉同他见面时不适意的那点神态了。有一桩事情帮了他很大的忙,使他达到了这个目的,就是他叫她的小名。从这是她第三次来的时候开始的,此后就习惯的这么叫了。
他这样叫她的小名,不是因为他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而是因为他很少对其他的人有这样的感觉的。他在和这个女子谈话的时候,老觉得自己还 很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又常常猜想她可能也会欣赏他这年轻的一面。
至于珍妮,她是被这个人周围的繁华世界所迷惑了,并且潜意识地也被这个人的内在所迷惑了,因为这辈子凡见过的人,要算他最有魅力了。他所拥有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他所做的事情样样都是文雅的,出色的,周到的。从一种遥远的来源——也许从她的日耳曼祖先身上,——她承袭了对于这一些东西的理解力和赏识力。生活是应该像他那样生活的,其中她特别赏识的就是他那种慷慨的精神。
她的这种态度,主要是从她的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因为在她母亲的心灵里,同情远远大于理性。例如她把那十块钱交给她的时候,那葛婆子竟高兴得不知所措。
“哦,”珍妮说,“我走出他的房间才知道有这么多呢。他叫我把这交给你。”
葛婆子接了过去,把它轻轻夹在两只合叠的手中,当即就看到了那高大强壮的参议员帅气的影子在她面前了。
“他是多么帅气的人啊!”她说。“他真是个好人。”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葛婆子都一直在赞美这一棵珍奇的摇钱树,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的人品有多么的好,心胸不知该有多么的开阔。替他洗衣服的时候,她把衣服几乎都搓烂了,只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报答他的恩情。这桩事情她瞒着自己的丈夫。因为葛哈德有种固执的脾气,虽然家中贫困至极,也决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施舍,所以要他收下这笔钱,她一定要想出些办法来。因此她一句不提,只用它来买面包肉,依然过着他们艰苦的生活,使他感觉不到有这笔意外的横财。
从此以后,珍妮就把她母亲的这种态度反映到参议员身上去,心里非常感激他,说话也比以前随便些了。后来他俩的关系很要好,他竟把橱柜里一个皮革做的相片框子送给她,因为他看出她非常喜欢这个相框。她每次来的时候,他总找一些理由故意多留她一会儿,后来不久,就发现她那温柔的处女心里深藏着一种厌恶贫穷的意识和一种不肯向人诉苦的羞愧。他从心里喜欢她的这一点,看见她衣服褴褛,鞋子破烂,恨不能够想出一种不至于得罪她的法子来帮助她。
他很想找一个晚上跟她到她们家里去,亲自去看看她家里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是他还 是一个合众国的参议员呢。她们一定住在很穷困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慎重的办法暂占优势。结果是,这个探访的计划终于搁起了。
[book_title]第6章
十二月初头,白兰德要回到华盛顿去住三个礼拜,葛婆子和珍妮知道他走了后,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每礼拜给她们的洗衣钱,都不会低于两块的,有几次还 给她们五块。他这一走,大概没有想到对于她们的经济有多大的影响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们只得熬过日子去。葛哈德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曾经到各工厂去找过工作,却没有能够找到一个,这才弄到一个锯木架和一柄锯子,挨家挨户的去找锯木头的活儿。这种活儿并不多,可是他拼命地干,一个礼拜也只有两块乃至三块钱的收入。这收入补凑老婆和西巴轩挣来的钱,他们只够吃面包了。
一直到快乐的圣诞节到来,他们才切实地体会到穷苦的难受。德国人是喜欢在圣诞节铀排场面的。这是一年之中他们那个大家庭的感情能够充分表现的季节。他们很重视儿童时代的快乐,所以喜欢看孩子们享受游戏的乐趣。老头子在对圣诞前的一礼拜,手里锯着木头,心里就常常会想到这些事情。小味罗尼加病了这么长时间,该买些什么给她呢!他巴不得给每个孩子都买一双结实的鞋子,外加男的各人一顶暖和的便帽,女的各人一顶美丽的风兜。玩物,游戏,如糖果,他们以前经常是会有的。想起下雪的圣诞早晨,家中桌子上头没有满满堆着使孩子们称心如意的礼物,他就觉得痛心了。
至于葛婆子心中的感情,根本无法形容,还 不如想像它的好。她感觉到非常难受,不敢去跟老头子谈起那个可怕的时节。她以前储存过三块钱,希望去买一吨煤来,这样就不必让乔其天天去捡,可是现在圣诞节即将到来,她就决定好用来买私物了。老头子也有两块钱私房钱,不让老婆知道,心想等圣诞的晚上,到了紧要关头才拿出来,用这个来宽慰那做母亲的心中的焦急。
但是到了圣诞节那天,却很难说他们得到了什么安慰。整个城市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了。杂货店和肉食店都扎着冬青树。玩具店和糖果店都摆设得满目琳琅,色色齐备,只要有钱人家的圣诞老公公才会带几样回去的。他家的父母和孩子也都看见了,却使父母们感觉到了不安和焦急,孩子们开始胡乱地幻想。
葛哈德曾经当着他们面不只说过一次。“今年圣诞老公公不是很富裕。他不会送给我们太多的东西。”
可是孩子们虽然贫苦,却没有一个愿意相信他。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向他们眼睛里看看,看出他们虽然受到了警告,眼睛里冒出来的希望可并没有减少。圣诞那天是礼拜二,前一天孩子们就放假了。葛婆子准备上旅馆工作之前,吩咐乔其要多捡些煤回来,以便能够度过圣诞日。乔春马上就带他的两个妹妹前去了,可是没有东西可以多捡,要用好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装满他们的篮子,所以直到夜里,他们只不过捡了一点点儿。“你去捡煤没有?”葛婆子晚上一回来就这样问。
“去过了,”乔其说。“够明天用吗?”
“是的,”他回答,“我想应该是够了。”“好吧,我去看看,”她说。他们就拿了灯,一起去放煤的木棚里。“啊,我的天!”她看了之后,大声地叫道:“才这么一点。你得马上再捡去。”“哦,”乔其撅着嘴说,“我不去了。叫巴斯去吧。”巴斯六点一刻就回家来了,正在后房里洗脸穿衣,预备要到城里去。“不行,”葛婆子说,“巴斯忙了一天了。还 得你去。”“我不去,”乔其仍旧撅着嘴。“好吧,”葛婆子说,“等明天你没有什么生火,看你怎么办?”
他们回到屋子里,乔其受到良心的谴责,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僵下去。
“巴斯,你也来,”他叫他那正在房里的哥哥。“上哪儿去?”巴斯说。
“去拿点煤来。”“不行,”他的哥哥说,“不可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吧,那么我不去,”乔其仰起头说。“今天下午你干吗去了?”他哥哥厉声地问,“你是整天都是闲着的。”“哦,我去捡过了,”乔其说,“我们找的并不多叫我捡什么呢?”“我想你没有专心去找吧,”那个花花公子说。“怎么回事?”刚替母亲跑差使回来的珍妮看见乔其撅嘴,就这么问。“哦,巴斯不肯捡煤去!”“你下午没有去捡吗?”
“去过的,”乔其说,“可是妈说我捡的还 不够。”“我和你一起去,”他的姐姐说,“巴斯,你也一起去吗?”“不,”那青年毫不在乎地说,“我不去。”他正调整领带,觉得有些不开心了。
“没有煤可以捡啊,”乔其说,“除非我们到煤车里去拿去。我去的那个地方就连煤车也没有。”
“那个地方也有煤车的,”巴斯嚷道。“没有的,”乔其说。“哦,别闹了,”珍妮说,“把篮子拿过来我们马上就去,别等太晚了。”其他的孩子都喜欢他们的大姐;大家就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味罗尼加拿一只小篮儿,马大和威廉拿桶子,乔其拿一个洗衣服时要用的大篮子,打算同珍妮一块把它捡满了,然后两个人抬回家来。巴斯看见珍妮这样热心,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而且他还 是看不起她,现在也替他们出主意。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办,珍妮,”他说,“你先带孩子们到八条街,在那些车子旁边等着。过会儿我就去。我到了的时候,你们都别当认识我。你们只说,‘先生,您可以帮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那时我就爬到煤车上去,多扔些下来让你们装满篮子。你们清楚了吗?”
“好的,”珍妮非常高兴地说。他们进入了雪夜,向铁路的轨道走去。在街道和宽阔的铁路站场交叉的地方,停了许多装满烟煤的车子。所有的孩子都聚在同一辆车的荫庇下。他们正在那里等着哥哥的到来,华盛顿特别快车开到了。那是一辆非常美丽的长列车,里面有几节新式的客座,大玻璃窗擦得非常干净,闪闪发亮,旅客们躺在舒适的椅子上欣赏着窗外的美景。列车缓缓地驶过,孩子们都本能地向后退却。
“哦,这不很长吗?”乔其说。“我可不喜欢做司机,”威廉说。
只有珍妮一个人默不作声,但是对于她,旅行和舒适的暗示是非常有力量的。有钱人的生活是多么美丽啊!
这时西巴轩在一段路外出现了,精神昂扬地大踏步走着,显得他十分的了不起。他的脾气是特别顽强而且十分固执的,假如那时孩子们没有依照他的计划做,他就会装作毫不知情地走过去,不肯给他们帮忙。
可是马大采取当时应有办法,当即孩子气地嚷了出来,“先生,您愿意替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
西巴轩突然停了下来,把他们细细一看,他真的同他们毫不相识的样子,喊道,“可以,可以,”随后爬上了那辆煤车,从那上面极度快速地扔下许多煤块,一会儿就能够装满他们的篮子了。然后他又装作不愿在这贫民队里耽搁很多时间的样子,匆匆忙忙走过那蜘蛛网似的轨道,不见了。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又遇着一个绅士(这回却是真的了),一身时髦的装扮,珍妮马上就认出他了。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体面的参议员,刚从华盛顿回来,打算要过一个很无聊的圣诞节。他就是刚才引起孩子们注意的那一列快车里面出来的,现在提着他的轻提箱,朝旅馆里去走。当他走过的时候,他似乎认出了珍妮。
“是你吗,珍妮?”他说着,就站住了仔细的规察了一下。
珍妮却比他早一步认出来,嚷道:“哦,那是白兰德先生!”她就放下抬着的篮子,示意叫孩子们一径拿回家,自己却跑到反方向去。
那参议员跟在她的身后,喊了三四声“珍妮!珍妮!”她总是不理会。后来看着没有办法追上她,并且突然地明白过来,要顾及到她那单纯的女孩子家的羞耻,他就停了下来,回转身,决计跟孩子们一道去。那时候,他又产生同珍妮接近的那种感觉,觉得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实在相差很多。他看见孩子们正在捡煤,方才觉得做参议员还 是挺不错的。明天这个快乐的假日,对他们来说还 有什么意义呢?他深感同情地步行前去,不期脚步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一会儿就看见孩子们进入一座破烂的草居。他跨过了街心,到一些雪盖的树的稀薄陰影里去站着。屋后一个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四周尽是皑皑的白雪。他能听见木棚里孩子们的声音,有一会儿他又仿佛看见葛婆子的影子。过了一会,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了一个旁门。他认出了那个影子,不由的心跳加快,当即咬紧了嘴唇,压住过于兴奋的情绪,然后使劲转过了身子,走开了。
城里的头号杂货店,是个名叫曼宁的开的,他是白兰德的忠实信徒,且一直为跟参议员结识而感到无比的光荣。当天晚上,白兰德到旅馆里忙碌的写字台边去。“曼宁,”他说,“今晚上你可以帮我做一点小事吗?”“当然可以了,是什么事情呢?”杂货店的掌柜说。“我想请你把一家八口过圣诞节要用的东西都准备齐全,要丰盛些——他家里面的成员有父亲,母亲,和六个孩子——圣诞树,杂货和玩艺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定帮你办到,议员先生。”“你不用管多少钱。每样都多买些。我写个地址给你,”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笔记簿来写上了地址。“我很高兴可以为你效劳,议员先生,”曼宁接着说。“你听我说,曼宁,”白兰德没有办法不维持参议员的尊严,所以很认真地说,“把所有的东西马上给他们就送去,帐单子送来给我。”
“乐意得很,”这就是那受惊而心虚的杂货店老板所仅能说的话了。
参议员刚走出店门,忽然想到了他们两老,就又去找估衣店和鞋子店,却因不清楚他们的尺寸,所以盲目定买的各件都可以退换。一直到把这些工作都做完,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捡煤呢,”他反复地想了又想。“我真是太卤莽了。我不应该再忘记他们。”
[book_title]第7章
珍妮之所以要避开参议员逃走,无非是她觉得自己正处在最可悲的境地。她想他这般看得起她,却发现她做这样不相干的事,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到底还 是女孩子脾气,以为他对她的照顾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不单在她的任务上。
当她回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已经听说了她先逃的事儿了。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走进屋里的时候乔其就问她。
“哦,没有什么事,”她回答,但她马上又对她母亲说,“白兰德先生在路上走过时看见我们了。”
“哦,是吗?”母亲轻轻地嚷道,“看来他已经回来了。那么你为什么要跑呢,你这傻孩子?”
“这个吗,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哦,也许他没有认出你呢,”她对女儿的为难处表示同情。
“哦,他已经认出我了,”珍妮低声说,“他还 叫了我两三遍呢。”
葛婆子摇摇她的头。“什么事情?”听见她们说话的葛哈德现在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说道。“没有什么,”母亲说,她不愿意让丈夫知道参议员在他们生活上的意义。“他们捡煤的时候有个人吓唬他们啦。”
夜深了,圣诞礼物的送来,引起全家人一阵喧哗。当一辆杂货店的送货车停在他们家的门前和一个体格健壮的伙计开始搬进礼物的时候,老夫妻俩都以为自己眼睛看错了。他们对伙计说他送错了,伙计可不听,于是全部的好东西都被他们一一过目了。
“你们放心好啦,”那伙计一本正经的说话,“我怎么会送错呢。葛哈德,不是吗?那就是给你们的。”
葛婆子高兴得只会搓手,并且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好吧,现在不是很好吗?”
老头子看见这个不知名的施主如此大方,也只好收下了。他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本地某大工厂的主人送他的,因为他认识大工厂的老板;而且老板对他们很好。葛婆子感激涕零,对于这些东西的来源有些怀疑,可是她不知道说什么,至于珍妮,她心里清楚这桩事是谁做的。
圣诞第二天的下午,白兰德在旅馆里遇见珍妮的母亲,因为那天珍妮正好在家里看家。
“你好啊,葛奶奶,”他伸着手高兴地喊道,“圣诞节过得还 快乐吧?”可怜的葛婆子颤抖抖地接了他的手,眼睛里立刻充满眼泪了。“怎么,怎么,”他拍拍她的肩膀说,“怎么哭了呀。不要忘了一会过来拿衣服。”“哦,不会忘记的,先生,”她回说。她本来是想要和他多谈几句,可是他走开了。从那以后,葛哈德就经常会听见她们谈起旅馆里有个漂亮的议员,为人亲切,给她们的洗衣钱也比较多。德国劳动者思想都较为单纯,所以他很快就相信这位白兰德先生一定是个很伟大而且很好的人。
珍妮的感情在这方面是不需要加以鼓励的,所以她对于他的好感是有了偏心的了。
她那时正在成年,身材渐臻丰满,任何男子都会受她的吸引。她的体格本来就结实,身材也很高,不像一个女孩子。倘若让她穿上时髦女人的长裙,她宁愿去做那参议员那么高个儿的伴侣。她的眼睛清澈得并非一般,她的皮肤很娇嫩,她的牙齿洁白而匀整。她又很聪明,很灵敏,而且并不缺乏观察力。她所缺乏的只是训练,只是自信心,那是因她知道自己必须完全领先别人丧失了的。但是她得经常出去给别人送衣服,所以她们见到的任何东西都不得不认做施恩,这是对于她的处境十分不利的。
近日以来,她每隔三天就到旅馆里去送衣服,白兰德总是和颜悦色地对待她,她也总以和颜悦色相报答。
他常常送一些小东西给她的弟妹们,而且跟她讲话都很随意,直到她心中觉得身份相差的那种畏惧的意识完全消除,而她就把他当做一个充满正气的朋友,不当做一个威武而严肃的议员看待了。他有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进学校去读书,因为他一直都在想,她从学校出来之后,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最后有一天晚上,他把她叫到身边。
“到这儿来,珍妮,”他说,“站在我身边。”珍妮走到他身边,他就不由自主的捏住她的手。“我说,珍妮,”他用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神气细看她的脸儿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哦,”她故意转过脸去回答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忽然这么问?”“哦,你是知道的。”他回说,“你对于我总会有个看法的。现在告诉我,你的看法是什么?”“不,我没有。”她直率地说。
“哦,你有的,”他喜欢她这种明显的遁词,欣然地继续说道。“你一定对我有过什么样的评价。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问我喜欢你吗?”她毫不羞怯地问,一面眼睛朝下看着他那略带点花白的头发,那是披散在他的前额上的,使他那张清秀的脸面近乎狮子型。
“唔,是的,”他有点儿失望似的说。他觉得她缺乏媚人的艺术。“我当然喜欢你的,”她娇俏地说。“你难道就没有对我想过别的吗?”他继续说。“我想你很和气,”她更加害羞地接着说,这时她才觉得他仍旧捏住她的手。“就只是这样吗?”他问。
“哦,”她眼皮一动一动地说,“难道这样还 不够吗?”他看着她,而她回盼中的那种有趣而可亲的坦率神情使他浑身震憾了。他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很是扭捏不安,觉得他的端详里含有另一种意思,却又不很明白到底是什么。
“我说,”他最后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漂亮女孩子。你不认为我是个很好的男人吗?”
“是的,”珍妮不假思索地说。他靠在椅背上,觉得她的回话里含着一种无心的滑稽,不觉笑了起来。她好奇地看了看他,他微微一笑。“你笑什么?”她问。“哦,我笑你的话很有意思,”他回说。“我本来是不可以笑的。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赞赏我。我不相信你会喜欢我。”
“可是我真的喜欢你的,”她恳切地回说。“我想你这人实在是太好了。”在她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话是打心底里说出来的。
“好吧,”他一面说,一面把她轻轻拉到身上来,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个哦。“哦!”她竖起身子来叫道,大大吓了一跳。这使他们两人的关系又开了一个新局面。他那参议员的身份立刻消失了。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她向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他又似乎比从前年轻些了。现在她在他眼睛里是一个女人,而他正在扮演一个情人的角色。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有怎样的举动,所以就干脆没有动作。
“唔,”他说,“我吓到你了吧?”她看了看他,心里还 仍旧敬重着这个伟大的人物,就微笑着说,“是的,你吓到我了。”“这是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你了。”她沉默了一会,这才说道,“我想我该走了。”“那么,”他恳求似的说,“你是为了想要逃避这件事情吗?”
“不是的,”她觉得不能忘恩负义,所以这么说,“可是我真的该走了。他们要惦记我的。”
“你一定不动气吧?”“我一定不动气,”她回说,这时她才显得更有魅力,她处在这样威严的地方,实在是一种新鲜的经验。显然他们两个都有些迷乱了。
“你无论如何总是我的女人,”他站起来的时候说,“将来我总留心照顾你。”
珍妮听见他这么说,心里非常的高兴。他是完全可以做出这种来惊人的事情的,她心里想:他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家。她四处看看,想起即将走进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空气,真像上天堂一般。但是她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她只知道他做人好,知道他很慷慨,知道他给她好东西。她自然觉得快乐。她拿起了要来取的那一包衣服,并没有感觉她的地位低微,他却觉得这是对他一种当面谴责了。
“她是不应该拿那东西的,”他想,他的心头涌起一丝的同情。他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这回却用一种较尊重而大方的态度了。“没关系的,姑娘,”他说,“我会想办法替你换一份工作的。”
这件事情的结果,只不过使他们两人中间增加更多同情。下一次她来的时候,他就叫她他自己坐在椅子的靠手上,并且很亲切地问她家里的情形,和她本人的愿望。有好几次,她觉察到她如果闪避他的问话,特别是关于她父亲近来工作的问题。她不好意思承认他在替人家锯木。他担心她家的景况更加不堪,就决计要亲自去看一看。
这事的实现,是在一天的早晨,因为那天他没有十分重要的事,抽得出空来。这是在议会里大斗争开始前的三天。那场斗争是他失败的,但在还 没有得出结论的几天内,他没有事情可做。因此他拿了手杖,慢慢走出大门,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走到她家的矮屋,就大胆去敲门。
葛婆子把门打开了。“早上好,”他欣然地说,可是他见她有些焦急不安的神情,就又说,“可以请我进去吗?”葛婆子见他的突然到来而觉得惊呆不已,慌忙把双手在补满衲的围裙上偷偷地擦,又见他等着回话,就说:“哦,是的。请进来吧。”她匆匆地把他引进房去,门也忘记关,就搬过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白兰德见她因自己来了这般忙乱,觉得很过意不去,就说:“你别操心,葛奶奶。我从这儿路过想过来看看你们。你的丈夫身体好吗?”
“他好,谢谢你的关心,”葛婆子回说,“他一大早就出门做工了。”
“那么他已然找到工作了吗?”“是的,先生,”葛婆子说,她也跟珍妮一样,不肯说出他做的工作。“孩子们都好了,应该都在学校里吧?”“是的,”葛婆子回说。这时她已经解下围裙,颤抖抖地在膝上卷着。“那就好,珍妮呢?”那时珍妮刚把衣服熨好,丢开熨板躲到房里去,正忙着整理头脸,真是担心母亲没有骗他不在家,自己躲避不了。
“她在家里,”葛婆子回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叫她出来。”
“你干吗要说我在家里?”珍妮有气没力地说。“那么叫我怎么办呢?”母亲问。那母女俩正在迟疑的时候,那议员先生一个人在观察着房子。他想这么好的人不要吃这样的苦楚,心里非常难过;他升起了一种模糊的念头,总是希望能够改善他们的景况。
“早安,”他当珍妮终于慢慢走进来的时候对她说。“你今儿好?”
珍妮走上前,伸出她的手,脸上泛起红潮来。她因为他来的这一趟,觉得心乱得很,连话也回不出了。
“我想,”他说,“我应该去你们的卧房看看。这是一座很温馨的房子。你们有几间屋子?”
“五间,”珍妮说,“今天这儿有点乱,请您原谅。我们刚刚在烫衣裳,还 没来得及整理。”
“我知道的,”白兰德温和地说。“你以为我会不明白吗?珍妮?你千万不要为我着急而觉得不安。”
她听得出他那种安慰而亲切的语气,这是她经常听他告诉她的话,因而心里略觉安定了。
“我要是偶尔来一次,你们可别再这样大惊小怪的了,因为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要看看你的父亲。”
“哦,”珍妮说,“他今天不在家。”
但是他们谈话的时候,葛哈德已然带着锯架和锯子从门口进来了,白兰德一看见他,觉得他跟他女儿略微有点相像,一眼就认出他了。
“我看那边你父亲来了,”他说。“哦,是他吗?”珍妮看着外面说。葛哈德近来总是在想一些事情,头也不抬地走过窗前。他放下他的锯架,把锯子挂在屋旁一个钉上,才走到屋里来。
“妈妈,”他用德语叫了一声,看看没有她,就从前屋的门口进来向里面探望。
白兰德站起来,伸出他的手,那个一脸苍桑的德国人走上前去,带着很疑惑的神情去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我的父亲,白兰德先生,”珍妮说,她的一切的害羞都被同情溶解了。“他就是旅馆里的那位绅士,白兰德先生,爸爸。”
“什么名字?”那德国人转过头来问。“白兰德,”参议员说。“哦,是的,”他语气中带着很明显的德语重音。“自从我害了热病后,耳朵就有些不便。我的妻子给我提过您的。”
“是啊,”参议员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们这样一个大家庭呢。”
“是的,”父亲说,他觉得自己衣裳破烂,想要和他保持一段距离。“我有六个孩子,他们年纪都还 小。她是大女儿。”
这时葛婆子又走过来了,他趁这个机会着急地说:“请您别见怪,我要先走了。我的锯子断了,得去拾掇拾掇。”“当然,当然,”白兰德和善地说,这时他才明白珍妮始终不肯说明他父亲做什么事的道理。他希望她什么事情都不要隐瞒他。“我说,葛奶奶,”他见葛婆子身体僵硬地坐在那儿,就对她说,“你们别把我当做陌生人看待。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就来找我。珍妮是不大肯说的。”
珍妮静静地微笑。葛婆子只是搓手。“是的,”她很谦虚地回答。他们又谈了一会,参议员才站起身来。“给你丈夫说一声,”他说,“叫他下礼拜一到我旅馆里的办事间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他讲。”“谢谢您,”葛婆子颤抖地说。“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他又说,“不要忘记叫他来。”
“哦,他一定会来的,”她回说。他一只手套着手套,把只一伸给珍妮。“这是你的好宝贝葛奶奶,”他说,“我可想要她。”“这个吗,”母亲道,“我还 不晓得舍不舍得她。”“好吧,”参议员走到门口的时候伸手给葛婆子说,“再见。”
他点点头,走出了大门,左右那五六家曾经见他进去的邻舍,这时都从门帘背后和百叶窗背后拿奇怪的眼光偷偷看他。
“这一个是谁呢?”是一般人的疑问。“看看他给我什么了,”当他把门带上了之后,那直率的母亲就这样对她的女儿说。那是一张十元的钞票,是他跟她说再见的时候轻轻放在她手里的。
[book_title]第8章
珍妮为情境所推动,只能用感激的心情对待参议员,所以她对于他以前所做和往后要做的一切事情,自然而然都心有领会了。参议员写了一封信,把她父亲推荐给本地一个工厂的人,马上就得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并不是很好,只不过是个看门的职务,但对他并不是没有帮助的,而葛老头子也已经感激不尽了。这样伟大、这样好的人是从来没有的呢!
他一直都很关心葛婆子。有一次他送给她一套衣服,还 送过她一条围巾。这一些恩赐,都源于慈善精神和自我满足的精神交混而来的,但在葛婆子看来,目的就极为单纯了。白兰德先生心眼儿好就是了。
至于珍妮,他千方百计使她和自己亲近,所以到最后,她就用一种需要经过仔细分析才能弄明白的眼光来看待他了。但是这个年轻的灵魂太过天真和肤浅,所以绝对不会考虑到世俗人的观点。自从那一次非常而快乐地会见,使他不顾她原来的羞怯并且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个吻之后,他们就生活在另外一种空气里了。现在只要看她,他就不会觉得寂寞了,而他一天天地解除忧愁了。
甚至于非常愉快地抛开了他的尊严所用的服装,她对他的认识也就一天天地更加了解了。他们现在都能够很自然地欢笑和闲谈了,他能重新进入这种青年幸福的光辉世界,觉得深切的欣幸。
但是有一点使他觉得不适当,就是他常不能控制自己而想起他所做并不正当的事。人家一定就要发现他跟这个洗衣服老婆子的女儿有些不大规矩了。珍妮每次来的时候,差不多照例要在他房间里呆上一刻钟到三刻钟之久,他怀疑女管事已经有点看出来。他晓得这个消息如果被传出去的话,必会弄到满城风雨,声名狼藉,但是这种思想并不能改变他的行为。他有时自问自答,以为他这样做并不会造成他的损害,又有时,则以为这种快乐的慰藉是他生活上所不能缺少的。他难道不是真心要她好吗?
他时常想起这些事情,就决定万万不能中止。由这种决心引出的自慰,并不值得因自己制止而受苦痛的。他是没有很多年可活的了,那么又何必要含恨而死呢?
有一天晚上,他居然用双手抱住她,将她硬搂在怀里。还 有一次,他把她抱在膝上,跟她讲自己在华盛顿的生活。像这样跟她拥抱和亲吻的事,是近来常常有的,可是仍属于一种试探的性质。他还 不愿意很深入地探进她的灵魂里去。
珍妮对于这一切都尽情地享受着。幻想和新奇两种成分进入她的生活了。她是一种毫不弄虚作假的人,很富于感情,对于爱一类的事情根本没有经验,可是心力已经很成熟,对于这位伟人如此降低身份地来跟她做朋友,她是会得到好处的了。
有一天晚上,她站在他坐椅旁边,摸他额上的头发,见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把他的表掏了出来,那位伟人看看她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儿,不由得浑身颤动。
“你想要这样一款表吗?”他问。“是的,我确实想要一款,”珍妮深深叹了口气说。第二天,他经过一家珠宝店,就进去买了一款来。
那是金的,并且装饰着非常美丽的指针。“珍妮,”他等她下次来的时候对她说,“给你瞧样东西,你看我的表上什么时候了。”珍妮从他的背心口袋里取出表来,不觉吓得一跳。“这不是你的表呀!”她喊着,脸上充满单纯的惊异。“不是的,”他说时,觉得这小小的玩笑很有趣。“这是你的表。”“我的?”珍妮嚷起来,“我的!哦,这不可爱吗!”“你觉得可爱吗?”他说。他见她这样喜欢,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她脸上容光焕发,她的眼睛妩媚地跳舞。
“那是你的,”他说,“你此刻就可以把它挂起来,千万别丢了。”
“你真好啊!”她嚷道。“别那么说吧,”他说,可是他边说边用手揽住她的腰,先让她离自己一臂远,心里盘算要她如何的报答自己。慢慢地,他把她拉近快要贴近自己的时候,她就搂住他的脖颈子,把自己的面颊贴上他的面颊,特此表示。他觉得快乐和满足。他仿佛觉得这是他已经渴望很久了的。
当议会里斗争一触即发,他这浪漫幸福的时刻只好暂时停顿下来。议会里有一些死对头联合起来攻击他,使他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苦战。他发现一个向来和他友好的大铁路公司,现在却在替一个已经有势的候补人投票了,这让他觉得惊讶。他既发觉这个大破绽,心中只剩深沉忧郁和突发忿怒了;这种命运的打击,他虽然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却还 是受到了伤害。他是好久没有碰过失败的。
这一段期间,珍妮首次尝到男子变心的感受。两个礼拜以来,她几乎连他的面也见不着,后来有一个晚上,正当他跟他的领袖谈过一次很不愉快的会商之后,他才用着极冷漠的表情见她。她去敲门时,他只肯开出微微一点小缝,就用低沉的声音喊道:“今晚上没有要洗的衣裳。改天再来吧。”
珍妮立刻退了出来,几乎没有想到会受这样的招待,大大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不可思议。他似乎又回到他那遥不可及的宝座上,俨然不可侵犯了。他为什么将脸上的春风收敛起来,前些天他很高兴的。但是过一两天之后,他就后悔,可是仍旧没有时间弥补这一个缺憾。她来收送衣裳的时候,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他把所有的事情抽到脑后,继续苦斗了一阵,终于因缺了两票而惨遭失败。他得知这个结果后,随即陷入沉寂的状态。现在他是无可奈何了!
珍妮带着她欢快和舒适的乐观心情走进这里来。白兰德心事重重的时候,想跟她谈谈作消遣,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烦恼就烟消云散了,而觉得自己确实微笑了。“啊,珍妮,”他开心地跟个孩子似的然后对她说,“青春是在你身上。你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是吗?”“是的,可是你不认识它。你可能等到无法回头的时候才会认识。”“我爱那个女孩子,”那天晚上他在想。“我愿意她和自己在一起。”但是命运又叫他遭受另一次打击。那时旅馆里已经开始在谈论了,至少也说她的行为有点神秘了。原来一个收洗衣裳的女子,现在身上的穿着和身份有点不符,那是一定要受批评的。那时有人看见珍妮身上居然戴起金表来了呢。旅馆里的女管事将看到的事情告诉她的母亲。
“我觉得我有必要通知你一声,”她说,“人家都在纷纷讨论了。你不如不叫她到他房子里面去拿衣裳的好。”
葛婆子听见这话,即气愤又害怕,连话都说不出来。珍妮一直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并且就连此刻,她也还 不相信她有什么可以说。只当是经她的赞许和叹美的。她没有想到这会连累女儿的名声。
她一路回家,心中不住的烦恼,就把这桩事告诉珍妮。珍妮相信事情做得有点过分。而事实上,她本来就不这么认为的。至于她在议员房里的事情,她并不肯说真话。
“人家谈论起来后果是很严重的呢!”她的母亲说,“你真个在他房间里停了很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她受良心的逼迫,最起码也招出一部分的实话来了。“可能有过这事吧。”
“他有跟你说过不规矩的话吗?”“没有,”她回说,原来她对他们之间经过的一切都根本不会怀疑的。倘若她母亲当时再肯更深入一步的话,是可以再问出点东西来的,可是她为确保心境平静,就高兴得没有接着问了。人家常常要毁谤好人,这些她知道的。珍妮向来不会这么不慎重。人家可是向来喜欢说三道四的。可怜的女孩子遇到这样的处境,还 能有别的办法吗?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大哭起来。经过这事她决定自己去收送衣服。决计之后的下个礼拜一,她走到他的门口。正在等珍妮的白兰德是又惊讶又失望了。“怎么,”他对她说,“珍妮她怎么没来呢?”葛婆子是希望他不会觉察或者至少不会提起换人这一桩事儿,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用着一种天真的母性神情虚弱地朝他看了看说,“她今晚上来不了了。”
“是生病了吗?”他问。“不是。”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说,“你近期好吗?”葛婆子答他关心的询问,就走开了。她走了之后,他把整体想了一遍,可想不出其中有什么缘故。他还 认为这样猜疑是有些儿奇怪的。
一直到礼拜六,仍旧是母亲送衣服回来,他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book_title]第9章
“出事了吗,葛奶奶?”他问,“你的女儿怎么了?”“没有事,先生,”她口里这样等着,心里却不想欺骗他。
“她以后都不送衣服了吗?”“我——我——,”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来,“她——很多人都在谈论她呢,”最后才逼出了这句话。“谁在谈论?”他严肃地问。
“这儿旅馆里的人。”“谁?什么人?”他打断她说,声音里面明显感觉出生气的迹象。“女管事。”
“女管事,哦!”他嚷道,“她究竟说什么了?”葛婆子把知道的都告诉他。“这些都是她对你说的,对不对?”他含怒问,“她居然用心来管我的事情,是不是?我看人家一定要干涉我的事情以为自己管不了事情似的。葛奶奶,你的女儿,在我这儿尽管放心。我并没有对她不怀好意。这是可耻的,”他不平的接着说,“这件事情不搞清楚就不许她到我房间里来。这桩事情我非要彻查清楚不可。”
“您可别当这是想做的,”她辩解地说,“我知道您爱见珍妮,不会害她的。您待她这么好,并且待我们同样好,白兰德先生,我若不让她,实在过意不去。”
“没有什么,葛奶奶,”他诚恳地说,“你是完全正确的。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只看不惯旅馆里传的谣言。咱们以后再来看。”
葛婆子站在那儿,激动得脸色发白。她害怕把这个对她们这么好的大恩人给得罪了。她恨不得立刻将情况说清楚,免得他当她是个好说闲话的人。她所担心的是外面的谣言啊。
“我想我是什么都告诉你了,”她最后说。
“不错,”他回说,“我非常喜欢珍妮。她每次过来时总让我高兴。我要是为她好,应该叫她不来,至少暂时不可以。”
那天晚上,白兰德又坐在他的安乐椅上,仔细想着这个变化。珍妮对他这么珍贵,实在是他意想不到的。现在他再没有机会在房里见到她,这才觉得她以前的到来具有多大的意义。他把这一桩事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觉得对于旅馆里的流言自己也有点无能为力,并且断定自己的确把那女子放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了。
我或者应该把这桩小事结束了,他想。我这办法原是不大妥当的。
根据着这句断语,他很快就要去华盛顿,过完了他的任期,才又重新回到科伦坡,等待着总统提拔他,放他出外做公使。他对珍妮始终没有忘记的。他在其它地方停的时间越长,回来的心越急切。这回他又再次长住在这老地方,有一天早晨他拿了手杖,向那矮屋的地方走去。走到矮屋门前,他就决心要进去,敲了门,随见葛婆子和她的女儿用着惊异和怀疑的目光打开了门。他含糊地说明他曾离开科伦坡,同时也提起了他的衣裳,好像这是他此来的目的。没过多久珍妮的母亲走开了。他就抓住时机对珍妮放胆地说:
“明天晚上你跟我去坐车溜弯儿怎么样?”他问。“好的,”她说,因为她觉得,这个是个不错的提议。
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面颊,认为跟她再见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乐。她一天比一天美。那时她身上穿着洁白的围裙,漂亮的额头扎起简单的辫发,任何男子见了都会为之动心。
他等到葛婆子回来,目的已经达成的他,就站起身来。
“明天晚上我要带你的女儿出去溜溜弯,”他对她说明,“我想跟她聊聊她将来的事情。”
“这不很好吗?”母亲说。她并不认为这个提议没什么不好。此时就在微笑和热烈的握手之中分别了。
“这个人心眼儿真是太好了,”葛婆子评论说,“他不是一直总说你好吗?他可能会帮助你去念书。你是应该觉得幸运吧。”
“可不是吗?”珍妮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这桩事儿该不该跟你父亲说一下,”葛婆子最后说,“他是不希望你晚上出门的。”结果是,她们打算隐瞒住。他也许不会理解。第二天他来的时候,珍妮都准备好了。他从微弱的灯光里,看出她是为了他精心打扮了一下,又看出这都准备她最好的衣裳来了。她上半身是浅莲灰的棉布衣,浆过烫过,简直就像洗衣作房里的样品,正好将她那姣好的模样儿相配得恰到好处。这个衣裳镶着一点花边的袖口,配着一条有型领圈。而她没有戴手套,也没有什么首饰,同样也没有一件稍好的短套衫可穿。但是她的头发梳得非常精致,配着她那好模样的脑瓜儿,好看极了,而且有几绺头发飞散在两侧,好像是一个光轮把她笼罩着。白兰德告诉她该穿一件短套衫,她犹豫了一会,这才进去穿了她母亲的一件素灰毛线的坎肩来。白兰德这才清楚她并没有短套衫,因此想到她如果出门了而没有套衫,一定是很尴尬的,替她觉得很难受。
“她应该清楚要去冒那夜里的冷风,他想,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摇摇他的头。随后他们动身了,他立刻就忘掉了所有,只意识到她在自己身边是多么的愉快。她毫无拘束地谈着话,流露出一种女孩家的热情,使他产生不可抗拒的魅惑。
“啊,珍妮,”此刻路旁的树木映着新月,发出一种金灿灿的光,觉得迷茫的可爱,她叫他注意地看,他就这么对她说。“你真了不起。你如果读过一点书,我肯定你一定会做诗。”
“您猜我会做吗?”她天真地问。“我怎么是猜,小女孩子?”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说。
“我怎么是猜?我是清楚的。你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幻想家。当然你会做诗。你生活在诗里。你就是诗,我的爱。你不需要太费神去写的。”
这一些话比任何东西都使她感动得厉害。他总说她喜欢听的话。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有一半像他这么喜欢她,重视她。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好!人人都这么说的。她自己的父亲也这么认为。
他们又接着走了一段路程,这才他突然地记起来,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吧。你的表带来没有?”
珍妮吓了一跳,因为这一只表正是她希望不要被他提起。
自从他回来之后,这件事天天放在心上。因为就在他离开科伦坡的时候,她家里的经济难以运转,迫不得已她把那只表拿去当了。那时马大的衣服已经穿破,非换一件新的才好去上学,于是经过了一些讨论,才决定那只表非当掉不可。
当时巴斯拿了那只表,和当铺老板费了许多唇舌,才换得十块钱回来。葛婆子把钱都花在孩子们身上,这才稍微松叹了一口气,宽了心。马大看起来得体了。珍妮自然是高兴的。
但是此刻,白兰德问起了它,她就觉得自己的刑期快到了。当时她不停地发抖来,他也觉察到她的不安。“怎么,珍妮,”他温和地说,“你怎么吓得这个样儿?”
“没有什么,”她回说。“你没有带表来吗?”
她呆了一会儿,因为让她说假话,她实在说不出口。经过一会紧张的气愤之后,她才用一种哭一般的声音说,“没有,先生。”他也就听出来了,却还 继续追问她,她这才把所有的事情一一说出来。
“好吧,”他说,“最最亲爱的,你不要难过。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孩子。我去替你把表赎出来。以后你要是缺少什么,一定要来对我说。听见吗?我要你应许我。哪怕我不在这儿,我要你写信给我。从今以后一定要经常通消息。我把地址交给你。你只用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会帮你的。知道了吗?”
“懂得了,”珍妮说。“我要你答应我,好不好?”“好的,”她回答。过了好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话说。
“珍妮,”他最后说,因为那种夜间的情感使他感情冲动了,“我好像已经肯定,非同你在一起不可的了。你也能确定往后会和我一起生活吗?”
珍妮把脸扭开,有点不清楚他话的含义。“我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说。“好吧,你仔细想想,”他欣然地说,“我是认真说的。你同不同意嫁给我,并且还 可以送你去读几年书?”“去读书?”
“是的,等你嫁给我了之后。”
“我想可以的吧,”她回答。她忽然想到母亲来了。可能她能给家庭有点帮助。
他旋转身去看她,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到底怎么样。天还 没有黑。月亮悬挂在东边的树顶上,大群的星在它面前都暗然失色。
“你难道不关心我吗,珍妮?”他问。“关心的!”“那你怎么连衣服也不来拿了,”他难过地说。她听见这话也很受感动。
“这不是我的本意,”她回答,“我是没有办法啊,她想是不来的好。”
“这是真的,”他赞同地说,“你不要难过,我是逗你玩儿的。你若是能来,你肯定很高兴,是不是?”
“是的,我很高兴来,”她坦白地回答。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深情款款地紧紧捏牢它,使他说过的这些话都让她加强了力量。她冲动地抬起身子来,一把抱住他。“你待我太好了,”她用一个女儿对待父母的这种语气说道。
“你是我的人呢,珍妮,”他怀着一片深情说,“无论你有什么困难我都愿意替你做。”
[book_title]第10章
这个不幸家庭的父亲威廉·葛哈德,从他的性格地方讲是个很让人注目的人物。他生在萨克森王国,个性很强硬,十八岁上就因不赞成征兵制度逃到巴黎。没过多久又从巴黎搬到希望无穷的美国。
到美国之后,他又将慢慢地从纽约迁移到费拉德尔菲亚,接着更向西,曾有一段时光在宾夕法尼亚各家玻璃工厂里工作。在这新环境的一个浪漫乡村里,他拥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她是一个日耳曼血统的美国女子,他同她迁居到羊氏镇,又再次搬到科伦坡,经常跟着一个名叫汉孟德的屡兴败的玻璃制造家走的。
葛哈德是个老实人,他喜欢别人看重他这点老实。“威廉,”他的主人经常对他说,“我所以用你,是因我能信任你。”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但他却觉得比金银珠贝都可贵。
他这点老实,也跟他的宗教信念一样,是来自遗传。他对于这种个性根本不多思考。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很刚强的德国工匠,从来不曾骗取任何人一块钱,而这忠实的个性,就不偏不移地传进他的血脉里来了。
他那路德教派的倾向,是因长期多次跑礼堂和在家庭里遵守宗教仪式的习惯而逐渐加深的。在他父亲的矮屋里,路德派牧师的势力一向很庞大,他因此遗传了一种思想,以为路德派的教堂是很完美的组织,又以为它的教训在生活中将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的妻,名义上虽属曼诺教派,却很乐意接受她丈夫的信条。因此,他的家庭就属于了敬畏上旁的家庭;他们无论到任何地方,首先做的事情就是跟当地的路德派教堂去联络,而路德派的牧师就常常是他们欢迎的贵客了。
科伦坡教堂里的翁德牧师,本来是一个虔诚热心的基督教徒,但是他的倔强脾气和他那种严肃的正教教条,使他的为人偏执。他总认为他的信徒们如果跳舞,打牌,看戏,就有可能会危及最后的得救,又常常对人家大呼小叫,有谁不遵守他的训诫,地狱就会将他吞下去。喝酒,即使是短暂一次,也要算一种罪恶。吸烟——可以,他自己是吸烟的。就算正当的结婚行为,以及结婚之前的纯洁,都属基督教生活的绝对必要条件。他以前有说,做女儿的要是没能保持她的贞操,做父母之前,纵容女儿去堕落,那就没得救了。针对这样的人,地狱之门会等他们进去。你如果想免除永远的刑罚,就必须走正直而狭窄的路,并且有个公正的上帝每天都要对罪人发怒。
葛哈德和他的妻子,还 有珍妮,都无条件地接受翁德牧师所说出的教义。但是在珍妮,只不过是名义上同意罢了。宗教对于她依然没有明显拘束力。她也有一个天堂,是有趣的,知道有一个地狱,是可怕的。年轻一族的女子和男子都应该好好地做人,应该听从他们的父母。除此以外,全部的宗教思想在她心里都混乱得乱七八糟。
葛哈德相信教坛上所讲的句句都正确的。死和未来的日子,在他认为全属实有的东西。
到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处世的问题一天天的难以解决了,他就越发怀着焦灼的感情而坚持地相信着那可以解决困难的教义。啊,他要如何才能够真正的诚实,真正的正直,好让那在天之主没有可以排斥他的借口呢!他即替自己害怕,同时也替妻儿害怕。他将来不要有一天该替他们负责吗?他因自己的疏忽,因对他们教导不正确,结果会使他自己跟他们一起永远定罪吗?他常想像地狱里的苦楚,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他跟他的家里人要落到怎样地步。
自然而然的,这样沉重的宗教感情导致他对孩子们非常严厉。只要青年人在**上因为快乐而流露的弱点,他都用一种严密的眼光监视着。珍妮如果不经父亲的同意,就绝对不能有钟爱的人。如果她在科伦坡街上遇着青年的男子,只要有一丝眉来眼去,一回到家中就必须断念。可是葛哈德忘记他自己也曾经也是青年中的一员,却只想到她精神上的幸福。因此,那参议员即将成为她生活中一个新奇的因素了。那参议员刚要成为他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葛哈德老头子就认为自己向来信奉的那套传统的标准已经有点不可靠了。他不知道怎样判定这样一个人物。此刻追求他的美貌女儿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啊。白兰德闯进他们家庭生活里来的方式让他们措手不及,所以他等不到任何人答复,就已成为他家生活中的一个重要成员了。
葛哈德自己觉得受了骗,而且他对于这样的变化,就只盼望荣誉和利益持续不断地流进自己家里,所以也接受他的关切和效劳,因此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了。至于他在那快乐的圣诞节这段期间送来的许多东西,他的老婆自始自终都没有跟他说起过。
突然有一天早晨,葛哈德做了夜工回来的途中,一个名叫奥多·卫佛尔的邻人叫住他。
“葛哈德,”他说,“我想跟你说点事。我是你的朋友,耳朵里听见的话应当告诉你。你要知道,现在邻舍们都在议论纷纷地说到你家来看你女儿的那个人了。”
“我女儿?”葛哈德说时感觉着一种困惑和不安,却不全是由于那人话里所含的意思,而是由于这样意外受攻的情势。“你说哪一个,我不清楚有什么人来看过我的女儿。”
“不知道吗?”卫佛尔说时,他几乎跟葛哈德一样惊异了。“就是那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他有时拿着手杖。你不知道那个人吗?”葛哈德带着惶惑的面容寻找他的记忆。“人家说他是做过议员的,”卫佛尔接着说,心里半信半疑,“我也不太肯定。”“哦,”葛哈德松了口气似的回答说,“白兰德议员。是的。他确实来几次的。好吧,怎么样呢?”“没有怎么样,”他的邻人说,“就是人家在谈论罢了。他已经不年轻了,你知道的。你的女儿近来同他出去过几回。人家看见了,现在都在谈论她。我想你应该要知道知道。”葛哈德听见这话,气得浑身发抖。人家说这种话,一定不会信口胡说。珍妮和她的母亲是难辞其咎的。可是他坚持要替他女儿辩护。
“他是我家的朋友。我想人家应该打听明白再说话。我的女儿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是的是的。本来没有什么,”卫佛尔接着说,“人家说话靠不住的多。你是我老朋友。我想你应该要知道这件事。”
“谢谢你的好意,”他准备回家的时候口里喃喃说,“我也要去问问清楚。再见。”
他一回家就把这桩事情告诉他的老婆。“白兰德先生来看珍妮是什么样的情况?”他用德语问,“邻舍家们都在谈论了。”“怎么,没有什么事,”她也用德语回答。可是她被这问题吓了一跳。“他以前来过两三次。”“你怎么没对我说过这桩事情,”他回说,他认为她纵容孩子并且替她隐瞒,心里有些恼火了。“这次是真的,”她十分狼狈地说,“他就来过两三次。”
“两三次!”他嚷起来,德国人大声说话的习惯被挑起来了。“两三次!邻舍家们都在谈论了。那么究竟是怎么的?”
“他不就来过两三次啊,”葛婆子无力地重复说。“刚才街上卫佛尔碰到我,”葛哈德继续说,“他跟我说邻舍家都在议论那个跟女儿一块儿出去的男人了。我是什么都不清楚的。我听他这么说,弄得我哑口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把当我什么人了呢!”
“他们毫不相干的,”葛婆子用一句贴切的德国成语说。“珍妮跟他出去散步过一两回。他也到咱们家里来过。人家有什么好谈论的?难道女孩子家就不应该出去转转吗?”
“不过他不年轻了,”葛哈德重复卫佛尔的话说,“他是有职务的。他总是看珍妮这样的孩子干什么?”
“那我不知道,”葛婆子自卫着说,“是他自己到咱们家里来的。我只清楚他是个好人。你想我能叫他不来吗?”
葛哈德想了想。那参议员给他的印象是挺不错的。
他不知道现在有什么东西让他担心。“邻舍们是顶高兴谈论人家的。他们现在大概是没话题可聊,所以说到珍妮身上来了。孩子的好坏你是知道的。他们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呀?”说着,眼泪就从那软心肠的母亲眼里流出来。
“那就好了,”葛哈德嘟囔地说,“但是他不应该到咱们家里来带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出去散步。就算他没有恶意,看起来也不像个样儿。”
这个时候珍妮进来了。她原先在前面屋子里同一个孩子睡觉,虽然听见后面在说话,可并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思。她进来时,她母亲转过脸去,朝她正在做饼的桌子上低下了头,不想要女儿看见她的红眼睛。
“什么事?”她看见父母很沉默,心里有些不解。“没有事,”葛哈德肯定地说。葛婆子并没有说什么,可是珍妮看见她一动都不动,猜测其中必有缘故了。她就走了过去,立刻发现她刚刚哭过。
“什么事?”她再次轻轻追问母亲一句。“哦,都是旁边邻舍家,”母亲吞吞吐吐地回说,“他们老喜欢瞎扯。”“又是说我吗?”珍妮有些红着脸说。“你瞧,”葛哈德仿佛是向全世界人说话一般,“她自己也清楚的。可是他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邻舍家已经在讨论了,可是我却今天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啊,”珍妮纯然出于对她母亲的同情,不由自主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葛哈德依然用德语嚷着,即使珍妮已经用英语回答过他。“走在街上让人拦住我告诉这件事情,还 没有关系吗?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真不害臊!你和他本来没有什么,可是你不告诉我。要等其它人告诉我,我就奇怪了。难道我家里的情况一定要等邻舍家来告诉我吗?”
母女俩都愣住了。珍妮现在觉得她们的错误有些儿严重。
“我从来不曾因为做过坏事而瞒过你,”她说,“他不过带我出去逛逛罢了。”
“是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她的父亲回答。“你是不喜欢我晚上出门的,”珍妮说,“所以我没有对你说,此外并没有瞒你的事情。”“他不可以晚上带你出门啊,”一向关注外界事情的葛哈德说。“他找你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总之,他太老了。我认为你不应该跟他有什么事情——像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子。”
“他要帮助我,跟我没有什么关系,”珍妮喃喃地说,“他要娶我。”
“娶你,吓!他怎么不跟我说!”葛哈德嚷道,“这事我要查一查。我不愿意他同我女儿在一起,叫邻舍家讨论。而且,他年纪也太老了。我让他知道,叫一个女孩子去受人家谈论是不对的。他应该跟你完全没有关系。”
葛哈德要去叫他从此断绝关系的这种行为,对于珍妮和她的母亲简直是无法理解的。像这样的行为到底能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她们在他面前就一定要害怕呢?但是,白兰德在葛哈德出去工作的时候仍旧来过几次的,但一想到被父亲发觉,都吓得直发抖。几天之后,白兰德又来带她去作长途的散步。她跟她母亲都没有把这桩事告诉葛哈德,但也没瞒住他多长时间。
“珍妮又跟那人出去过了吗?”第二天晚上他就问葛婆子。
“昨天晚上他到这里来过了,”她闪烁其词地回答。“不是叫他不要再来吗?”“我不清楚。我想没有吧。”“好吧,那么我亲自来试试看,到底这种事情能不能终止,”那父亲意志坚决地说,“我自己同他说去。且等他下次再来。”
[book_title]第11章
下定决心,他费了三个晚上的工夫,偶尔从工厂里回来,每次都留心查看他的房子,看有没有客人在里边。到了第四天晚上,白兰德来了,找到珍妮,尽管她神魂不定,依然带她去散步。珍妮害怕被父亲知道,唯恐闹出不好看的事儿,可是她不清楚怎么样才好。
碰巧葛哈德快要到家,眼见她走出门去。看到这他已经够了。他就慢慢地走到里边,找着葛婆子说道:
“珍妮哪儿去了?”“她出去了,”她的母亲说。
“是的,我看到她出去了,”葛哈德说,“我看见她的。一会她回来。我来同她算帐。”
他安静地坐了下来,一面看着德文报,一面又注意着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听见大门响了一声门开了,他这才站起。
“你到哪儿去来的?”他用德语嚷道。白兰德不料会碰到这样的场面,心里又是烦恼,又是不安。珍妮是慌了手脚。她的母亲在厨房里感觉很苦恼。
“怎么,我出去散步来的,”她惶惑地回答。“我不是叫你晚上不要出门吗?”葛哈德纯然不顾白兰德,只管说他的。珍妮脸上涨得绯红,不知该说什么。“出了什么事儿了?”白兰德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同她说话?”“她不应该晚上跑出门,”葛哈德恼怒地回答,“我已然跟她说过好几次了。我想你也不应该再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那参议员不解地问到,然后停住了斟酌他的措辞。“很奇怪吗?你的女儿做过什么事儿了?”“做过什么事儿!”葛哈德嚷道,他因忍痛得过分紧张,以致激动得更加厉害,就连他所说的英语也不成腔了。“什么事,她不能半夜上街去乱跑。我不愿意我的女儿和像你这样年纪的人晚上出门去。你到底想对她怎么样?她还 是个孩子呢。”“我想要对她怎么样?”那参议员竭力挽回他那已受损害的尊严说。“的确,我想要跟她谈谈。她的年纪已经够我对她产生兴趣。我还 要跟她结婚,如果同意我的话。”
“我要你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来,”完全丧失了理性而采取强迫态度的父亲回答说。“我不希望你再到我家里来。我不希望因为你而让我女儿损坏名誉?”
“我老实告诉你,”那参议员摆起十足的架子来说,“你必须把你的意思讲个清楚。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你的女儿并没有因我受过任何的损害。现在我要知道你这种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葛哈德恼火地重复着说,“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人家都在谈论,说你怎样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常到这里来,怎样带我的女儿去溜弯,去散步——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我认为你不是个可靠的人,不然就不至于带着一个跟你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到外面去瞎跑。人家都把你的为人详细对我说了。我只要你走开,不再纠缠我女儿。”
“人家!”参议员说,“好吧,我管不了你的什么人家。我爱你的女儿,我之所以到这里,就因为我爱她的缘故。我本来就是要娶她,要是你的邻舍家要谈论什么,就让他们谈论吧。你不清楚我的意思,就摆出这副样儿来,那是没有理由的。”
珍妮被这激烈的争吵吓昏了,接着就一头缩进门里去,她的母亲看见她,就走上前来。
“啊,”她的母亲激动地喘着气说,“他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来的。我们能怎么办呢?”母女两人抱成一团,静静地哭泣。两个男子的争辩仍然继续下去。
“娶她,哼,”那父亲嚷道,“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参议员说,“娶她,正是这个意思。你的女儿现在十八岁了,已经可以自己做主了。你是侮辱我,也伤害你女儿的感情。现在你要明白,事情是不能这样就完的。如果你除开旁人的话,还 有理由说得出我的不是,我希望你说出来。”
那参议员站在他面前,像一座正义的堡垒。他也不说话,也不暴怒,嘴唇却是僵硬的,显出他是一个有毅力有决断的人。
“我不想跟你说什么了,”那个现在有些丧气却还 没有被吓倒的葛哈德说。“她是我女儿。她该不该黑夜跑出去,或者该不该嫁给你,都是由我作主的。我知道你们政治家是怎么样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 当你是个不错人,现在见你对我女儿这个样儿,我就对你没什么好感了。现在只请你走开,不要再到这里来,我所希望你做的就是这样。”
“对不起,葛奶奶,”白兰德从那发怒的父亲慢慢地转过头去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我而给你家里带来这样的争吵。我想不到你的丈夫是不希望我到这里来的。可是我要把这桩事暂时放着。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看得太认真。”
葛哈德见他的态度这样冷静,不由得震惊。“现在我要走了,”他再次向葛哈德说,“可是你不要认为我把这事从此丢开。你今晚上干了一桩大的错事了。我希望你自己好好想想。晚安。”他微微鞠了一躬出去了。
葛哈德把门紧紧关起来。“现在,”他向他的妻子和女儿说,“现在咱们可以把这人摆脱了吧。你们应该清楚,人家已然在谈论,还 要三更半夜到街上溜弯,的确是有不是的。”
现在口舌上,这场争吵终于已经结束了,但是神色上和感情上的不睦是越发严重,此后几天之内,那小小矮屋里居然听不见有人说话。葛哈德开始想起自己的工作是白兰德给他的,就决定放弃了它。他又宣言他家里从今以后不得替那议员洗衣服,而且,他如果没有确实晓得葛婆子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她自己努力找来的话,他也要不许她去的。他认为这种事情总没有好处。要是她根本不曾到过那旅馆,这一切的谈论就不会有的。
至于那参议员,他受过这次粗鲁的待遇之后,就决然的要走了。邻舍家的流言,针对他们那种地位的人就已经是很不利,最起码像他这样的身份,总会被他们牵累进去,他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儿不应该了。他对于这种局面,真不知怎么样才好,但他最终没有考虑出办法,短短几天过去了,最终他被召到华盛顿,走的时候并没有跟珍妮见过一面。
在这期间,葛哈德的家庭还 是仍然挣扎着过日子。他们本不富有,但葛哈德宁愿挨穷,只要可以挨得过的话。而无奈杂货店的帐单并没有因此减少。孩子们的衣服一天天地破下去了。他们不得不拼命节省,而欠的店帐却没还 过一文钱。
后来有一天:就是押款年利到期的时候,又有一天,两家杂货店的老板跟葛哈德街上巧遇,向他要帐。他只得立刻对他们说明景况,并且告诉他们说他一定竭尽全力。但是他的精神并不因这种种不幸而松懈。他一面工作一面祷告上天给自己施恩,并且利用早晨睡觉的时间来到处奔走,或者是找收入较好的地方,或者是找偶尔会有的零工。其中一个就是割草。葛婆子提出抗议,说他这样的拼命本是慢性自杀,但他却说也是迫于无耐。“人家到处拦住我问我要钱,我是没有时间好好休息的啊。”
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困苦艰难的情况。事情一件接一件,西巴轩又正在这个时候进了牢狱。
原因在于他那偷煤的事情不幸多干了一回。有一天晚上,他叫珍妮和孩子们等着自己爬上煤车,就被铁路上的值班人员逮住了。这两年来,偷煤的情形原也不少,但向来数量较少,铁路上也就不甚留心。直到后来交运的客家口出怨言,说从宾夕法尼亚煤场运到克利夫兰,辛辛那提,芝加哥等地的货色常常磅数不足,侦探们便开始侦查了。从铁路上偷煤的人数,也原不止葛哈德一家的孩子。科伦坡别的人家也有许多常干这事情,但西巴轩刚巧被逮去做榜样了。
“你得下来了,”突然从黑夜里出现的侦探说。珍妮和孩子们看见情形,立刻丢掉篮子桶子去逃命。西巴轩的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跳下车来逃,但是那个侦探逮住他的衣裳了。
“站住,”他喊道,“我非抓住你。”“喂,放手,”西巴轩野蛮地说,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弱者。他是属于冷静且有决断的,并且马上感觉到了自己的危急了。“放手,我告诉你,”他再次地说,同时将身一纵,眼看把那个想要擒他的侦探撞倒了。“下来,”那侦探为了突出自己的权威,说着说着,就狠狠地把他往下拉。西巴轩只得下来,却立刻向侦探一拳挥去,打得他立脚不稳起来。
随后两个人纠缠多时,才有一个过路的铁路人员来助那侦探一臂之力。两人联合起来把他擒到了车站,见过地方官,送他进牢狱。那时西巴轩破了衣服,伤了手脸,肿着眼睛,在牢里关了一夜。
孩子们回家之后,也不知道西巴轩究竟如何,但听到九点钟敲过,一直等到十点十一点,西巴轩依然不回来,葛婆子就有些着急。他常常是十二点一点才回来的,可是那天晚上,他的母亲就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直到一点半钟,还 是没有西巴轩的消息,她就开始哭了。
“你们必须要有一个人跑去告诉你的父亲,”她说,“他大概是在牢里了。”
珍妮自告奋勇,可是睡的正香的乔其也被叫醒来跟她同去。
“什么!”看见他的两个孩子而惊奇不已的葛哈德说。
“巴斯到现在还 没有回来,”她说,接着就对他说明那天夜里的冒险故事。
葛哈德立刻放下他手头边的工作,跟他两个孩子一起走出来,到了指定地点,才分路向监狱那边去。他心里已经猜到几分,觉得十分伤心。
“怎么弄到这个地步呢!”他不住地念着,边说边拿他的粗手擦着淌汗的额头。
走到警察局,当值的巡长大概地告诉他巴斯是在拘押。
“西巴轩·葛哈德吗?”他翻阅他的薄子说,“是的,在这里。偷煤和拒捕。他是你的孩子吗?”
“啊,我的天!”葛哈德说,“我的老天爷!”他急得不住搓手。
“要见他吗?”巡长说。“是的,是的,”父亲说。
“带他进去,勿雷特,”巡长对当值的看守员说,“让他看看他的儿子。”
葛哈德站在接见室里,西巴轩伤痕累累,衣着破碎的被带出来,他一看这情形就,开始哭泣,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别哭,爸爸,”西巴轩坚强地说,“我是没有法子。现在没有什么。我明天早上就出来了。”
葛哈德心里难过得直发抖。“别哭泣,”忍住不哭的西巴轩接着说,“这里没有什么的。哭有没有用呢?”
“我知道,我知道,”满头银发的父亲继续说,“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你干这样的事是我的错误。”
“不,不,不是你的错误,”西巴轩说,“你也是没有办法。母亲知道了?”
“是的。她知道了,”他回答,“珍妮和乔其刚才一起跑去我那里去告诉我的。我到刚刚才知道。”说着又哭起来。
“好吧,你别伤心,”巴斯接着说,他性情中的最好部分全然释放出来了。“事情就会好的。你尽管回去做工,别着急。事情就会好的。”
“你的眼睛怎么受伤的?”父亲用红眼睛看着他问。“哦,我曾经同那个逮我的人撞了一下,”那孩子坚强地微笑着说。“我本来是可以逃走的。”“那也不可以这样,西巴轩,”父亲说,“为这个你也许要多吃些苦。你的案子什么时候结?”“明天早上,他们跟我说的,”巴斯说,“九点钟。”葛哈德和他的儿子再站了一会,讨论着保人,罚金,和其他的问题,却都没有具体的结论。最后,他才被巴斯说服回去,但是临别时又引起他一阵难过;他是簌簌抖着呜咽地被拉开去的。
“这是很难受的呢,”巴斯回到牢里时对自己说。他想起父亲觉得很心痛。“我还 不知道妈要多么难过呢。”想到这里他难过极了。“早知道就该一下就把那个家伙打倒的,”他说。“我不先逃走真是笨蛋。”
[book_title]第12章
葛哈德觉得迷茫,从早晨两点到九点这段时间里边,他不知道该去求谁才好。他回家来跟老婆讨论了一下,这才又回到工作的地方。怎么办呢?他只想到一个朋友可以帮他忙,或者能够帮他忙。这人就是玻璃制造商汉孟搏,可是他不在城里,可是葛哈德却还 不知道。
到九点钟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法庭,因为他认为别人还 是不去的好。他只要一得到消息就马上回去告诉老婆。他预备去一去马上回来。当西巴轩带进犯人席里的时候,他得在那里等上一段时间,因为还 有好些犯人在他前头。终于他的名字叫到了,他就被推了上去。“回推事的话,他偷煤,还 拒捕,”那逮捕他的警官说明道。推事把西巴轩细细瞧了瞧,那青年的衣衫和受伤的脸给他深刻的印象。“唔,青年人,”推事询问,“你有什么话替自己辩护?你这脸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西巴轩眼看着推事,却没有并不回话。“是我拿住他的,”侦探说,“他在单位的一辆车上。当时要脱逃,我去逮他的时候他还 打我。你看这个人就是见证,”他回头看向当时帮助他的一个铁路人员。
“那就是他打你的地方吗?”堂上指着侦探受伤的牙床问。
“是的,先生,”他回说,他见有可进一步报复的机会,若是高兴。“请让我说一句,”葛哈德把身子向前插进来说,“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吩咐他去捡煤的。他——”
“他要是在站场旁边捡煤,我们不管,”侦探说,“但他从车辆上把煤扔给下面的五六个人。”
“你嫌挣钱不够,非到煤车上去偷煤不可吗?”堂上问,不让他父子两人有回话的机会,就又接着说,“你做什么行业?”
“是造车匠,”西巴轩说。“你呢,你做什么事?”他又朝葛哈德问。“我是密勒尔家具厂的看门人。”“哼,”堂上认为西巴轩的态度非常倔强,就这么说。
“好吧,这青年人就算能免掉偷煤的罪名,他的拳头可也用得太随意些了。科伦坡地方这种事经常出。罚他十块钱。”
“容我说一声,”葛哈德正想说话,庭丁就把他推开去了。
“不要多说了,”堂上说。他态度强硬。“下一案是什么?”
葛哈德走过他孩子这边,心里感到惭愧,可是喜得还 没有更坏的结局。他心里想,这笔款子他肯定能办到的。西巴轩走到他近前时,用恳切的眼光看着他。“好了好了,”巴斯带着安慰的神气说。“他居然不让我有一丝说话的机会。”“幸好还 没有更坏的结局,”葛哈德兴奋地说。“我们这就去把钱弄起来。”葛哈搏回到家里,把消息,告诉给正在等候中的家里人。葛婆子脸色苍白地站着,可是也放心了,因为十块钱还 在能力的范围之内。珍妮目瞪口呆地听着全篇的故事。她只认为巴斯可怜。他通常都是这么活泼,这么好脾气的。他也会坐监牢,似乎难以接受。
葛哈德急急忙忙到汉孟德的豪华住宅,可是他不在城里。他于是想起有位叫陈金斯的律师,是他以前碰巧认识的,可是也不在事务所里。虽然还 有一些杂货店家和革商跟他很熟,但他还 欠他们的钱。翁搏牧师也许能够借钱给他,但一想起了要对这样的好人去开口,心里甚事矛盾,就不敢去了。他又去找过几个熟人,但都认为他的要求过于突然,婉言拒绝了。直到四点钟,他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我真的不知怎么样才好了,”他绝望地说,“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那时珍妮就想起白兰德来,由于此时的局面还 未能使她不顾一切地去向他要钱,因为她晓得父亲会,而且父亲给那参议员的严重的打击,怕他恐怕也难以忘怀。
她的想法第二次又当掉了,现在她再没有弄钱的方法。家庭会议一直讨论到十点半钟,可是仍旧没解决问题。葛婆子只好单调地把两手翻来覆去,眼睛瞪视在地板上。葛哈簿能无助地拿手挠他那红褐色的头发。“怎么办呢,”他开口说,“我是什么法儿也没有了。”“睡觉吧,珍妮,”她的母亲恳切地说,“领孩子们一起去吧。叫他们坐着是没有用的。我也许会想出法儿来,你睡去吧。”珍妮走到她房中,可是一点也不想睡?自从她父亲跟参议员那场争吵,没过多久她就在报纸上看见参议员到华盛顿去了。他到底回来没有,也不清楚,可是他若在城里也不知道。她对着破柜上的短狭镜子默默地思考着,跟她同睡的味罗尼加早已入梦了。最后,她意识里才疑结成一个重大的决心。她要去见参议员。如果他在城里,就能给巴斯帮忙的。她为什么不该去——他是爱她的。他以前多次向她求婚。她为什么不可以找他帮忙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听见味罗尼加规律地呼吸,就戴上帽子,穿上套衫,慢慢地拉开侧门,看看有无动静。
那时除开葛哈德在厨房里摇椅上若隐若现的声音外就无别的声音。除她自己房里。—盏小灯和从厨房下透出来的一线灯光之外其它都是漆黑一片。转身过去,把灯吹灭,这才静悄悄地开门去,跑进黑夜里去。
微亮的月光照在头顶,一种幽静的气息,飘散空中,因为那时又是春天将近了。珍妮急急忙忙走过陰暗的街道时(因为那时候弧光电灯还 没有发明),不由变地胆怯起来;她现在要去做的这件事是多么的冒昧啊!那参议员要如何看待她呢?他会有怎样的感想呢?她慢慢停下脚步,心中起了犹豫和怀疑;于是想起牢里的巴斯,就不顾一切地前进。
本州首府大旅馆的习惯,是不管夜里什么时候,也无论要到哪一层楼,女子可以轻易的从门口进去地。原来那家旅馆和许多旅馆一样,虽然不能说管理不严,但有的地方太过松散。门口什么人都能进,只有从后门口转到前面的接待室,才会引起那帐房的注意。如果不走那条路,那么进进出出都不会有人知道。
当她走到门口时,除开门廊里有的一盏微弱的灯光,四处都是黑暗的。那参议员住的地方,沿二楼的穿堂走去只有很短一段路。她提着心,白着脸,急忙走上了楼梯,却不想她急切的心情流露出来。她走到熟悉的门口,就停住步子;她生怕他不在房里,却又怕他真的在房里。此时气窗里透出一道灯光,她就鼓起所有的勇气来敲门了。听到里面有咳嗽的声音。
当他把门开开的时候,他惊住了,认为有点不可思议的。“怎么,珍妮?”他嚷道,“你来的好巧!我正在想你呢。进来——进来。”
他用一个热烈的拥抱欢迎她。
“我是去找过你的,你要相信我的话。我都在想补救的方法。现在你居然来了。可是你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他把她推在一臂的距离外,看着她烦恼的面容。在他眼睛里,她就像一朵刚摘下来的带露百合花。
他心里升起潮涌般的热爱。“我有事求你,”她终于说出这句话来。“我的哥哥坐监牢了。我们需要十块钱才能把他赎出来,可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我的可怜的孩子!”他摸着她的手说。“你去哪想办法呢?我不是同你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吗?你还 不清楚吗,珍妮,我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帮助你的?”
“是的,”她喘着气说。“好吧,那么,别再着急了。为什么你总是是碰着坏运气呢,可怜的孩子?你哥哥是因为什么事情坐牢的?”
“他从车上扔煤下来,正好被捉住了,”她回说。
“哦!”他说着,几乎所有的同情心都被唤醒了。原来这个孩子是因被迫去做的事情而致被捕受罚的。这个夜晚跑来找他的女子呢,为的只是十块钱,在她看来这是一笔迫不及待的巨款,在他看来却没有什么。“你哥哥的事情交给我吧,”他忙说,“你别太担心了。我只消半个钟头就让他出来了。你坐这儿等我回来。”他指给她一盏大灯旁边自己坐的安乐椅,就急急忙忙出房去了。
白兰德同区监狱里负责的典狱员是老相识。同时也和这件案子的法官也认识。他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写个条子给那个法官,请他看在那孩子的性格取消罚款,同时找人送他回家。又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亲自到监狱里找他那当典狱员的朋友,请他把那孩子当即释放出来。
“钱在这里,”他说,“当罚金撤消时,你再还 我了。让他现在就走吧。”
那监狱员高兴地同意了,他就急忙亲自到底下去把事情办妥,而那莫名其妙的巴斯立即被释放了。并没有跟他说释放的理由。
“现在好了,”开锁的看守员说,“你自由了。赶快走吧,别再干这样的事情,也别再次让他们逮住你。”
巴斯满心惊异地回家去了,那前参议员也回到他的旅馆,一路想着怎么应付这种局面的办法。此番珍妮来办这件事肯定没有经过他父亲的同意。她一定是万不得已才来找他的。她此刻正在他房里等他。
凡人一生之中,总必遇到过几次重要的抉择,当时如果向一条路走,就是严格实践正义和责任,向另外一条路走呢,就有可能得到幸福的机会,因此要觉得踌躇不决。而这两条路的叉口,是不一定清楚明了的。如今白兰德知道自己哪怕是和她结婚,也要因她父亲无意识反对而出现一些问题。
再加上世人的舆论,情况就更加复杂。如果他公开的要她,天下人要怎么说呢?她在情绪上是个可重视的类型,这一点他知道的。从艺术的方面和性情的方面看她,她却有一点东西难以捉摸,出乎一般人最敏锐的感觉力之外。就是她自己,也还 不清楚这点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有一种庞大无边的感情,全然没有受过理智或是经验的碰触,对于这点是任何男子欲求的。“这个独特的女孩子,”他想到这里,心的眼睛感觉她就在面前。
他一路冥想着应处的态度,不觉就已经到了房间。他一踏进门,就又再次被她的美和她那不可抗拒的魅力而吸引。在那灯陰曛红之下,她似乎是一个具有无穷的发光体。
“好吧,”他强作镇定地说,“我已经去看过你的哥哥。他已经被释放了。”她站起身来。
“啊,”她喊着,双手不由自主的抓住他的膀子来。她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
他看见她的泪光,走向她。“珍妮,你千万别哭,”他祈求道,“你这天使!你这慈悲的女神。你已经作了牺牲,为什么还 要流眼泪!”
他把她拉近身来,终于让好不容易的谨慎渐渐消散了。其时他心境里只有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意识。命运终于不顾一切,而给予他所最最想要的东西——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他把她搂在怀中,不住地和她接吻。
英国的耶弗利斯曾经告诉我们,说一个百分百的处女需要百余年的时间方才造得成。“原来处女的宝贵性是由地上和空中相互吸引的事物吸取来的。它来自一个半世纪以来吹过青麦的南风;来自那些生长在陽光下的金花菜和欢笑的威灵仙上头所隐藏的草的香气;来自蔷薇罗布的篱笆,金银花,以及青杉荫下转黄麦茎丛中天蓝色的矢车菊。虹彩留住日光所散发出的甜蜜;一切荒林的蓄美;一切广山所载的茴香和自由——都得经过三个百年的累积。”
“百年来的莲馨花,吊钟花,紫罗兰;紫色的春和金色的秋;不眠之夜;一切正在展开的时间的节奏。这是一部无法书写的编年史;试问一百年前由玫瑰落下的花瓣谁有在保存记录呢?三百回飞到屋顶的燕子——你就想想看吧!处女就是从此而来的,而世界之渴望她的美,就如同渴望过去的花一般。十七岁的姑娘之可爱已经有很多历史认证。此所以**是差不多悲惨的。”
你如果已经了解并且曾经三百回赏识钟形花的美;如果蔷薇,音乐,以及世界上的红色朝霞和暮霭曾经触动你的心;如果一切的美都即将消逝,而你趁那世界暂时没消失的时候,能将这些东西搂抱在怀中,试问你还 舍得放弃它们吗?
[book_title]第13章
有时袭击我们的物质和精神发生变化时,所有的都已经很清楚了。经过一阵震惊的意识,一阵觉得危险的意识,我们原本已经恢复原状,然而变化来了。我们总有些地方和从前有所分别。珍妮只因那天晚上因同情的冒险而出现了不一样的心情变化,就落入一种模模糊糊的混乱情绪中。她对于白兰德跟她的现在的这种关系,并不清楚会发生何等社会的和生理的变化。就算情况十分好,可能的母性也不免要使一般女子受到震惊,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她现在的心情只是骇异,惊奇,和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同时她又真正感觉到了种安恬的快乐。白兰德是个好人,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更加密切。他爱上她了。由于这种新关系,她的社会地位的将发生不一样的变化。从现在起,生活就要跟从前根本不同——就连此刻也已经不同了。白兰德频频对她承诺他的爱情始终如一。
“我告诉你,珍妮,”她临走的时候他又再次地说,“你不要太担心了。我是因为感情实在压制不住了,但是我会和你结婚的。我这回确实是太放肆,我会承担这次的过失。你现在回去,什么都不要说起。对你的哥哥要警告他几句,希望现在还 不迟。你要自己拿主意,将来我要跟你结婚,肯定要带你走的。我虽然很想马上就办,但是却不能在这儿办。可是我马上要到华盛顿去,之后接你。现在”——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百块钱,实已尽其所有了,“这个你先拿去。明天我再送你些。现在你是我的人了——记得。你只能是我的了。”
他紧紧地抱住她。她走在夜晚的路上,一路思忖着,无疑的,他会实践他的话。她想像着即将有的新生活。当然他会娶她的。你想想看吧!她就要到华盛顿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而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他们以后再也不需要过这样贫困的生活了。还 有巴斯和马大——她想到自己将有许多地方可以帮助他们,不由得满心高兴。
走了一段路程,就快到达地方了,白兰德伴送她到她自己的门口,并且等着她经过一番审慎的侦察。她慢慢的走上台阶,把轻轻推一下,门口开的。她停了一会,告诉她的情人,说她安全,这才走进去。然后慢慢地走到巴斯和乔其同睡的地方。巴斯在床上躺着,看起来像睡着了。她进去的时候,他就问:“是你吗,珍妮?”
“是的。”“你这么晚去哪了?”
“你听我说,”她压低了声音说,“你见过爸爸妈妈了吗?”
“见过的。”“他们知道我不在家吗?”
“妈知道的。但是却不让我问原因。你到哪里去来的?”
“我为了解决这件事情去找参议员白兰德的。”“哦,原来是这么的。难怪他们不告诉我释放的理由。”
“你别让其它人知道,”她央求说,“我不要家里人知道。你知道爸爸对他是不太喜欢的。”
“好的,”他回说,可是他又问起那前参议员是如何营救他,以及她怎样求他的帮忙的情形。她大概说了一遍,就听见她的母亲的脚声朝这边来了。
“珍妮,”她低声叫。珍妮走了出去。
“哦,你为什么去他那儿了?”她问。“我是没有法子呀,妈,”她回说,“我也要想点办法才好。”
“那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要和我谈谈,”她吞吞吐吐地回说。她母亲紧张惜惜地看着她。“哦,把我吓得什么似的!你父亲准备到你房里去,我说你已经睡觉了。然后他就把前门锁住了,我偷偷把锁开开。巴斯回来的时候,他要叫你,我叫他等天亮再说。”
她又很担心地看看她的女儿。“我没有什么,”珍妮用放心地语气说。“什么事情都等我明天再说吧。睡去吧。他当巴斯是怎么出来的?”“他也不清楚。他以为巴斯拿不出钱,所以就让他出来了。”
珍妮轻轻地把手放在她母亲的肩上。“睡去吧,”她说。她现在的思想和行为已经在脑海里想了好多遍,她认为现在必须要帮助母亲,同帮助自己一样。此后的几天,在珍妮觉得像做梦一样举棋不定。她把那些戏剧般的事情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思忖。要对母亲说出那参议员又再次说起结婚的话,说出他决定下次到华盛顿去后就来娶她,说出他给了她一百块钱,以后还 要给她些,她认为这些话都还 好说出,可是关于其他一件事,关于那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就不敢说了。因为这件事是有点让人无法接受了。他应许她的余款,第二天就差人送到,是四百块钱的钞票,还 告诉她存在本地的银行。那前参议员的信上说明他现在出发到华盛顿,但他是会再来的,或者差人来接她,又说:“你不要担心。更好的生活就在后面呢。”
白兰德去了,珍妮的命运似乎还 在摇摆不定。可是她的心仍旧留有年轻时的天真和纯朴;一种温和上温婉的沉思态度,是她此刻行动上仅有的外现的变化。她相信他肯定会来接她,浮现在她心中的只有远地的海蜃楼和奇异景物。她在银行里现在有了点资产,比他所想的数量要多,借此可帮助她的母亲了。她心里保留有女孩子家天生向往好的一面的思绪,因而她应该担心的地方也不大担心了。殊不知在自然和人生里,可能性全部都是在天平上的。它即能落到好的一端同时也能落到坏的一端,但在以这种单纯的灵魂看来,非到完全坏的地步才会认为它坏的。
在这一种完全不确定的情境下,一个人怎么还 能维持这种平静的心境那是不可思议的,要我说明白只有年轻的精神都会有如此的信任。人们的心未必常能保留比较青年时代的心态。而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并不是慢慢地能把它保留,却在有人要把它丧失。你既阅历过世情,既把青年时代的惊奇和敏感一起放下,试问剩下的还 会还 有什么呢?有时侵入你的唯物主义就如同沙漠中少数绿枝,掠过严冬灵魂的眼如同夏景的瞥见,厌倦的掘土繁忙之中得到半小时的休息,至此,表现出那僵硬了的土之追求者以青年的心好比那个宇宙。
无恐惧亦无爱宠,开阔的田野以及山上的光明,早晨,正午,夜晚,星光,鸟语,水声——这些,全部都是儿童的心的自然遗产。人们管它叫诗,已经僵硬的人们则称之为幻想。他们在年轻的生活中,这是很常见,但是青年的感受性一旦离去,他们就都看不见了。
这在她个人出现的状况,只能从一丝丝沉思状态上看出来;她的任何动作都带着这样的神情。有时候,她都怀疑为什么没有信,但同时她又想到他曾明说要等几个礼拜的,因此就不会认为六个礼拜就不觉其长了。
在这期间,那著名的前参议员曾经满心欢喜的去见总统,并且拜访过一次,此刻正要到马里兰乡间去小住几时,顺便和朋友联络感情,却刚巧害起轻微的热病来,被关在房里呆了几日。他见无巧不巧,正在这时候卧病起来,心里有点烦躁,可是怎么也没有料到病情是如此严重的。后来医生发现他害的是恶性伤寒症,严重的时候曾经使他暂时失去知觉,因此导致他身体非常虚弱。后来大家以为他在痊复期中了,谁知刚在他跟珍妮别后的几个星期,他又忽然害起心脏麻痹症来,从此就再也不能恢复知觉。珍妮自始至中都没有晓得他的病,也没有看见报纸上记载他的已经去世的大字标题,一直到一天晚上巴斯回家拿报纸给她看。
“快来看,珍妮,”他激动地说,“白兰德死了!”他擎起那张报纸,就见在报纸上大大地印着:
前参议员白兰德氏逝世
俄亥俄名流溘然长逝
以心脏麻痹症殁于华盛顿之阿灵吞医院
氏近患伤寒,医生方以为慢慢康复,乃竟不起。按氏一生经历卓异……
珍妮睁大眼睛看着它,“死了?”她喊道。“报上已经登了,”巴斯回说,他用非常轻快的语气报告这则消息。“他是今天早晨十点钟死的。”
[book_title]第14章
珍妮双手颤抖地拿起那张报纸,走进隔壁房间。她站在前窗亮光地地方接着看,一种恐怖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死了,”这是她当时所能想到的仅有一句话,而当她还 未能消化这则消息时,隔壁房里巴斯对葛哈德报告这桩事情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来。“是的,他死了,”她再次听他这么说,她想把这件事在脑中重新整理一下。然而她却觉得一片空白。
过一会儿,葛婆子也到那间房里去了。她已经听见巴斯的报告,同时也看见珍妮走出房来,同时想起珍妮跟她父亲为了那参议员发生争吵,所以强忍着不把感情流露出来。她当时对于事情的真相原是不大清楚的,只是想知道珍妮对于她自己的希望这样突然的破灭会有怎样的想法。
“真倒霉!”她语气的悲哀说,“你想他这么碰巧,刚在他准备帮助你——帮助咱们大家——的时候死了。”
她停住话头,想等珍妮说出同意的话,可是珍妮失了常态似地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
“可是我也难过极了,”葛婆子继续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他本来对我们一片好心,可是你也不必想它了。事情已经如此,这是没有法儿的,你应该清楚。”
她又停住话头,而珍妮仍旧不说一句话。葛婆子看看自己的话不起一点作用,以为珍妮不愿意跟人在一起,就走出去了。
珍妮依然呆立在那儿,但这时候那消息的真正意义已经让她不安,她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可怜和绝望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沿,就看见镜子里出现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她心神恍惚地看着那张脸;这真的是自己吗?“我看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她想到这里,就凭那点仅乘的勇气而到一个可以收容她的地方。
这个时候,外面叫吃晚饭了,她因要遮掩自己的心事,竟走出房去跟大家一块儿吃;但是她想要在举止行动上表现自然是很难的。葛哈德已经看穿她那强作镇静的神情,却还 没猜到她那隐情的深处。巴斯呢,只顾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去特别关注别人的事。
此后的几天里,珍妮一直在想她处境的困难,结果还 是想不出一个办法来,钱她有,可没有朋友,没有经验,没有地方可投靠。她是一向都跟家里人一起住的。她开始觉得精神慢慢颓废下去;莫名的恐惧要来包围她,纠缠她。有一天她早晨起来,不由自主地只想哭,此后这种感情就常常不合时机地侵袭她。葛婆子是开始注意到她这种神情,有一天下午就决定要去向女儿问清楚。
“你现在必须告诉我有什么心事,”她心平气和地说,“珍妮,你不管什么事情都别瞒妈妈。”
而珍妮,叫她自己吐出来本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经不得她母亲这么关切的追问,最后不得不把可怕的实情吐露出来了。葛婆子得知真相,直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啊!”她末了叫出这声时,一阵自责的感情使她浑身受震撼。“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失于检点。可是我们总要想办法。”说着,她忍不住大声呜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去洗衣服,弯腰在洗衣盆上一面洗擦一面哭。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落进肥皂水里去。她一次次放下衣服,用围裙擦干眼睛,可是一面才擦去,一面又充满了泪水。
及到第一阵的震惊过去之后,对于目前危险的意识鲜明起来了。葛哈德知道了怎么办呢?他过去常说,如果他知道他的女儿当中有像他听别人说过的那些女子的行为,他就会赶她出去。“不许她呆在我家里!”他以前这样叫嚷过。
“我很害怕你的父亲,”这个期间葛婆子时常要对珍妮说,“我不知道他想干嘛。”
“可能我走会更好些,”珍妮提议说。“不,”她说,“他暂时是不会知道的。先等一等再说。”
但在她的心的深处,知道灾难已经不远了。
有一天,她知道事太紧迫,自己也觉得有些按捺不住,就把珍妮和孩子们都打发到外面去,希望趁空儿对丈夫说出实情。那天早上,她来来回回地觉得非常不安,生怕说话的时机到来,最后一句口都没有开,还 是让丈夫回房里去打瞌睡。那天下午,她没有出去工作,因为她要尽这责任虽然很痛心,可也不能不尽。葛哈德四点钟睡醒起来,她虽明知珍妮过一会儿就要回家,不免要把这特地安排好的机会错过,却仍旧犹豫不决。假如不是她的丈夫先说起珍妮最近脸色难看,那她一定没有勇气开口的。
“她近来脸色不对,”他说,“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哦,”葛婆子看来在和她的恐惧斗争着,并且决定无论如何不再耽误了,才这样开始说话。“珍妮情况不妙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恰巧葛哈德刚把一把门锁旋开来预备维修,一听见这话,就猛地抬起头来。“此话怎讲?”他问。葛婆子正好手里拿着围裙,急得把它不停地搓揉。
她想要鼓起十足的勇气来解释她这句话,可是她完全被恐惧淹没了;她只是把围裙揿在眼睛上,开始哭泣。
葛哈德注视她,站起身来。他天生生着一张落泪的脸,但是他老了,又常在风雨之中工作,肤色已经变成灰黄色。每当害怕或生气的时候,眼睛里要瘦长又威严冒出火星来。心里一有忧愁,他就要把头发猛力地往后面捋,两脚狂跑。现在呢,他很机警而且可怕的。“你说什么?”他用德语问,他的语调已经变得生硬。“吓人——有什么人——”说到这里他又急忙停住,把手一挥。“你怎么不早说?”他追问。
“我真没想到,”虽然惊惶却还 不至于语无伦次的葛婆子接着说。“她会有这种事的。她是多么好的女孩子啊。哦!”她最后说,“想不到他会毁了珍妮的!”
“好吧,好吧!”葛哈德暴跳如雷地大嚷道,“我早算到的!白兰德!嘿!那是你们的好人!让她三更半夜到处乱跑,赶车,溜弯儿,都是那么闯的祸。我早料到的。我的老天爷!——”
他突然停止这种戏剧的状态,开始在那狭小房间中来回走起来,像是笼中的野兽。
“毁了,”他叫道,“毁了!嘿!他居然毁了她了,不是吗?”
他突然停步,像个玩偶被线牵住了一般。然后一直走到葛婆子面前,其实她已经退到靠墙的桌边,吓得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
“他已经死了!”他嚷道,好像他才晓得这桩事似的。“他是死的了!”他把两只手一齐揿住太陽穴,像怕脑髓要迸出来一般,站在那里对她瞪着,似乎这种挖苦人的情景在他脑子里燃烧了起来。
“死了!”他重复一遍,把个葛婆子吓得真往后退,她当时的机智是专门用来对付面前那个人演的悲剧,而不是用来对付他那悲哀的实质的。
“他是真心讨她的,”她惊慌地辩解说。“他如果活着,已经要娶她去了。”
“已经要!”葛哈德听到她的话,突然像从睡梦中醒过来一般嚷道。“已经要!听起来多么可笑。已经要!无耻的东西!他的灵魂定要拿到地狱里去烧——那只狗!啊,上帝,我希望——我希望——假如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他握紧了拳头,他那满肚子的愤怒使他浑身发抖得如同一片叶子一般。
葛婆子哭起来了,她丈夫扭头不管,因为他自己的感情非常强烈,不允许他对她发生怜悯。他来回地走着,他那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板。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原来他又想到这桩骇**事的一个新方面。“这件事情是几点发生的?”他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吓得不敢说真话的葛婆子回答道。“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你骗人!”他激动地嚷道。“你老是替她掩饰。她现在搞到这种地步,都是你的错。你如果按我的办法,就不会有今天了。”
“好下场,”他又对自己说,“真是好下场。儿子坐牢;女儿满街跑,让别人谈论;邻居家都公开到我面前来说我孩子的坏话;现在这个流氓又把她糟踏了。我的老天爷,到底我的儿女造了什么孽啊!”
“我真是搞不懂这个道理,”他不自觉地对自己怜悯起来,继续说道。“我是尽心的!我是尽心的!我每天晚上都祈求天主叫我做好事,可是没有用。我是可以一直工作下去的。我的这双手——你看吧——都做糙了。我一辈子都竭力要做一个老实人。可是现在——现在——”他的声音中断了,一时竟像熬不住要哭出来。但他突然又转向他的妻子,因为愤怒的情绪又占了上风。
“你是这事的祸根,”他嚷道,“你是唯一的祸根。你当初如果肯听我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你以为她是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她已经做了婊子了,还 不是个婊子吗!她已经准备下地狱了。让她去吧。我从今往后再也不管这件事。这就够我受的了。”
他转身离开,似乎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样子,但他刚到门口,就又回来了。
“我要叫她滚出去,”他像通过电似的说,“我不允许她呆在我家里。今天晚上!现在就滚!从此不许再进我的门。我要叫她知道,敢不敢再羞辱我!”
“你不能够今天晚上就把她赶到街上去呀,”葛婆子辩护道,“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今天晚上!”他重复说,“就这一刻儿。让她自己去找一个家吧。她已经不要这个家了。叫她立刻就滚。咱们再看看人家怎样看待她。”说完,他就走出房去了,坚定不移的决心已经固定在他那副险恶的面容上。
到五点半钟,葛婆子正在眼泪婆娑预备晚饭的时候,珍妮回来了。她母亲听见开门的声音,心里怦怦直跳,因为她知道可怕的风波又要再起。她父亲在门槛上跟她碰面了。
“不要让我看见你!”他粗鲁地说。“我这家里不许你再呆一个钟头。我从今往后不要再见到你。滚吧!”
珍妮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微微颤抖,一声不吭。跟她一起回来的孩子们都害怕得呆呆地挤做一团。味罗尼加和马大是跟她最亲的,就开始哭了。
“什么事?”乔其问,他害怕得大张着嘴。“我要她滚出去,”葛哈德反复的说,“我不要她在我家里。她如果要去当妓女,我也不管,只不许呆在这里。去把东西收拾了,”他眼睛盯着她加上这句。
珍妮无话可说,可是孩子们都大声痛哭。“你们不要吵,”葛哈德说,“都到厨房里去吧。”他把他们都赶开,自己也跟着进去了。珍妮静静地走进她的房间,随手捡起她的少数几件小东西,流着眼泪,开始放进她母亲拿给她的一个手提包里。她平时一点点积攒的那些女孩子的小饰物,她都没有拿。她并不是没有看见它们,只是想起了她的几个妹妹,所以都留下来不带走。马大和味罗尼加本来要去帮她整理东西,但是父亲不让他们去。六点钟的时候,巴斯回来了,他看见厨房里聚着那么慌乱的一群人,就问是什么原因。葛哈德面色狰狞地看了看他,而不回他的话。“发生什么事情?”巴斯追问道,“你们怎么都坐在这里?”
“他要把珍妮赶出去,”葛婆子流着眼泪低声说。“为什么?”巴斯吓得睁大眼睛问。“让我来告诉你缘由,”葛哈德仍旧用德语插进来说,“她是一个婊子,就是为了这个。她跑到外面去,给一个比她年纪大三十岁的男人糟了,给一个可以当她父亲的人糟踏了。我要她滚出去。不能让她再呆一分钟。”
巴斯向四周一看,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大家都清楚地觉得可怕的事发生了,而且连那几个小的也觉得了。可是除开巴斯没有人懂得。
“你难道一定要今天晚上就叫她走?”他问道,“这个时候不是赶女孩子到街上去的时候。她可不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走吗?”
“不行,”葛哈德说。“就是啊?不应该这么干的,”母亲插嘴说。“现在就得走,”葛哈德说,“她走了就了结这桩事儿了。”
“但能叫她到哪里去呢?”巴斯坚持着说。
“我真不知道,”葛婆子无力地插进来说。巴斯四周看看,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葛婆子趁她丈夫眼睛注意她的当儿,暗示他向前门那边去。“进去!进去!”是她那手势中含概的意思。巴斯从厨房里走进屋子,葛婆子这才敢放下工作也跟了他进去。孩子们呆了一会,后来也一个个都溜进去了,只剩下葛哈德一个人在厨房里。他过很长的时间方才起身。
在这段时间,珍妮已经匆匆受她母亲的一番教导了。她叫珍妮去找一个私人宿舍先住下,然后把地址寄回来。又叫巴斯不要从门口送她出去,只要珍妮在一段路外等候他去送她。以后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就可以出去看女儿,或者女儿回来看母亲,都是可以的。其他的事,都等下次见面再商量。
这个讨论还 在进行的时候,葛哈德进来了。“她要走了吗?”他厉声地问。“是的,”葛婆子用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强硬语气说。巴斯说:“忙什么呢?”可是葛哈德的眉头皱得那么厉害,使他不敢再冒险提出其他异议。珍妮走进来,身上穿着她的一件好衣服,手里拎着她的手提包。她眼中装满了恐惧,因为她正在受一种严酷的刑罚,然而她毕竟已经不是处女了。恋爱的经历她已经有了,忍耐的支撑和牺牲的甜蜜,她也都已具备了,默默地,她跟母亲亲了吻,然而眼泪禁不住潮涌出来。然后她转身出门,踏进她的新生活,而背后的门也就关上了。
[book_title]第15章
珍妮这样不合时宜地挤身进去的那个世界,是道德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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