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班纳姐妹 [book_author]伊迪丝·华顿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8414 [book_dec]《班纳姐妹》是美国著名女作家伊迪丝·华顿早期的一部中篇小说,描绘了纽约贫民区两姐妹的生活,情节看似简单易懂,但写作手法细腻精致,寓意深刻,内涵极为丰富。通过对故事人物的分析、时钟的暗示和万寿菊等象征意义的解读,展示了小说的多重主题。 [book_img]Z_10355.jpg [book_title]一 那时候,纽约的交通老马拉车似的慢慢吞吞。人们在音乐学院里为克里斯蒂娜·尼尔森拍手叫好,坐在国家设计院的围墙上舒舒服服地享受哈德逊河上的落日余辉时,在离斯特伊弗桑特广场不远处,有一爿毫不起眼、只有一扇橱窗的小店,那是这个地区的妇女们熟悉而且喜欢去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商店设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底层楼房里,位于一条注定要衰败的街上。橱窗里陈列品多种多样,窗顶上只有一个简单的招牌(黑色底板上只有斑斑驳驳的四个镀金字“班纳姐妹”)。对于那些不熟悉本地情况的人们来说,仅从这些是很难准确判断出小店的经营范围的。但这并不要紧,小店的名气仅限于本地区,那些常光顾此店的老主顾们几乎都不告而知地对在班纳姐妹店里能买到何种商品了如指掌。 班纳姐妹占用的底层属于一幢私人住宅。砖砌的前墙上,绿色的窗板摇摇晃晃,商店上头的窗户上挂着裁缝铺的招牌。这幢其貌不扬的三层楼房的两侧,耸立着比它高出许多的建筑,正面由褐色砖头砌成,砖墙上又是裂缝又起浮泡,歪歪扭扭的围栏后面是生铁铸的阳台和常有猫出没的草坪。这些楼房也曾是私人住宅,可是如今,其中一幢的底楼成了廉价的快餐小饭馆,而另一幢则在爬满紫藤的中间阳台上公然挂出招牌“门多萨家庭旅馆”。从其门前长期积累下来的垃圾桶、没挂窗帘的窗户上肮脏不堪的玻璃,很明显可以看出经常光顾门多萨旅馆的家庭在趣味上要求肯定不高,虽然他们在完全付得起的住宿费上,常常有些吹毛求疵,挑剔得令他们的房东都觉得实在太过分。 小街的全貌就明明白白地展现在这三幢楼房之上。再往东走,很快就由破破烂烂沦落到肮脏不堪。越来越多的突出的标语牌,下面是越来越多的摇摇晃晃的门,红鼻子男人和抱着破瓦罐的苍白小姑娘只消一碰就可以把它轻轻地开关。街上满是凹凸不平的洼地,正好适合存留住那些源源不断的滚滚尘埃和稻草,还有除了风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愿意去招慧的碎纸残片。临近黄昏时,交通开始活跃,有裂缝的地面上乱七八糟满是五颜六色的广告单,蕃茄酱筒的盖子,破鞋。烟头,还有香蕉皮,不是粘在污泥里,就是被尘垢掩埋起来,这得由天气的状况而定。 在这让人心情沮丧的凄凉景象中,唯一能让人得到慰藉的是班纳姐妹商店的橱窗,玻璃和窗框都擦得干干净净。尽管她们摆放的假花,扇形法兰绒饰带,电线帽框以及家制的果酱罐子,边上都有博物馆玻璃陈列柜里保存太久的物件上的那种模糊不清的灰色的印迹,可是透过橱窗看到里边排得整整齐齐的柜台,刷得雪白雪白的墙壁,这与周围的肮脏对比鲜明,确能使人耳目一新。 班纳姐妹对店铺的整洁甚是骄傲,而且对她们微薄的产业也很是满足。商店并非她们曾臆想中的模样,尽管它只是她们早年勃勃野心的一个小小缩影,这间小店还是可以负担得起她们的房租和生活费,而不至于负债累累。她们那不切实际的希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天气阴沉的日子里,也时不时会有那么一次虽算不上晴朗灿烂的阳光,可是也明亮地像镀了银似的曙光的时候,有时是在一天的风暴平息之后。一月的一个傍晚,商店打烊后,姐姐安·伊莉莎静静地独自坐在里屋里享受着这样的时刻。这间屋子既是她和妹妹伊芙林娜的卧室,又是她们的厨房和客厅。商店的窗帘已经掩上,柜台也清理完毕,橱窗里的物件早已用一块旧床单轻轻盖上,可商店的门还得等到伊芙林娜从染匠店回来才能上锁。 里屋的火炉上,水壶正汩汩地沸腾着,安·伊莉莎在中间的饭桌一头铺开一块布,把两个茶杯,两个盘子,一只糖碗和一块馅饼摆到有绿色灯罩的缝纫灯旁边。屋子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一片绿色的阴影之中,隐约可见一张老式红木床架的轮廓,床的上面挂着一幅身着睡衣的女士的彩色石印画,这女士转动着灵活异常的眼珠子紧紧攀在险崖上,崖壁上有烫金的“千年磐石”字样。没有拉帘的窗户底下,有两张摇椅和一台缝纫机,在黄昏中依稀可辨。 安·伊莉莎的小脸总是焦虑不安的,那会儿却柔和得显出少有的安详。青筋暴突的太阳穴两侧垂下的几缕浅色头发,被灯光一照显得亮亮的极有光泽。她坐在桌前,像平常一样慢吞吞地、仔仔细细地用纸包裹着一个有校有角的东西。她使劲拽着嫌太短的绳子,突然感觉到似乎听见了门锁的咔嗒声,于是停下手中的活儿听候妹妹的脚步声,可是却没有人进来。她扶了扶眼镜,重新开始对付这颇费周折的包裹。显然是为了某件要紧的事,她特意穿上了那件染过两回,改过三次的黑绸衣裳。因为年代已久,衣服已变成铜绿色,足以与文艺复兴时期的青铜色媲美,同时,岁月也夺走了伊莉莎小姐本来所拥有的、前拉斐尔派画家们[注]所激赏的体态赋予这件衣裳的曲线之美。可是现在,这种笔直的线条竟使她平添了一副祭司般的庄重,这似乎更加强调了这次事件的重要性。 安·伊莉莎身着这套庄重的黑绸衣裳,一枚镶嵌而成的胸针拢住蕾丝花边绣成的领口,而她脸部祥和的神态与衣服恰好相配。这样看上去,比那个白天站在柜台后面,在高温和生活的重负折磨下的安·伊莉莎要年轻十岁。想判断她的大概年龄恐怕和估计那件衣服的年代一样困难,因为和黑绸衣裳一样,她也人老珠黄,虚有其表。可是,她脸上还荡漾着些许红晕,就像是一天结束之后,落日的余晖有时还会在西方久久徘徊不去一样。 她把包裹扎到令自己满意为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妹妹盘子的正前方。接着,她坐到窗户跟前的摇椅里,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一会儿,店门开了,伊芙林娜走了进来。 班纳妹妹比姐姐略高一些,鼻子很突出,但嘴和脸颊都比较扁平。她还没有完全失去年轻女子的本色:浅色的发束摇曳着;发顶绑得紧紧的,硬得就像亚述人塑像的发结,在斑点花纹的面纱下服服贴贴,面纱则一直遮到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她在薄薄的外套和黑色羊绒裙底下,显得格外单薄而且憔悴,但是在高兴的时候,她也很可能会变得热情而富有朝气。 “怎么了,安·伊莉莎,”她惊叫起来,声音细细的,带着惯常的烦燥不安,“为什么穿这件最漂亮的衣服?” 安·伊莉莎局促地站着,这神态与她的钢框眼镜看起来很不协调。 “咦,伊芙林娜,干嘛我就不能穿?我倒想知道知道?亲爱的,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安·伊莉莎一贯不愿外露感情,这时,她笨拙地伸出了胳膊。 伊芙林娜好像并没注意到她的手势,把外套从瘦削的肩头上甩下来。 “唉,哼,”她火气不那么大了,“我想咱们还是别过生日了吧。现在能保住圣诞节就不错了。” “你可别那样说,伊芙林娜。咱们的光景还不至于糟糕成那样。我想你肯定又冷又累。坐下来。我去取水壶,水开了。” 她把伊芙林娜推向桌边,手里一面忙着弄水壶,一面却斜眼注意着妹妹无精打采的动作。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她期待的惊呼尸。 “咋了,安·伊莉莎!”看着盘子边的包裹,伊芙林娜呆呆地站在那儿。 安·伊莉莎抖抖索索地一面忙着灌茶壶,一面假装惊讶地抬眼看她。 “天哪,伊芙林娜!出啥事了?” 妹妹迅速解开绳子,从包装纸里抽出一口镀镍的圆闹钟,那种闹钟得花一块七毛五才买得到。 “唉,安·伊莉莎,你咋可以这样?”她放下钟,姐妹俩隔着桌子激动不安地互相看着对方。 “得了,”姐姐回答道,“今儿个不是你的生日吗?” “是,可是——” “行了行了。打去年咱们把妈妈的表卖掉后,你不是每天早晨不管天晴下雨都要绕到广场上去看时间吗?不是这样的吗,伊芙林娜?” “是,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了。咱们一直想要口钟,现在有了,那就行了。她很漂亮吧,伊芙林娜?”安·伊莉莎把水壶放回到炉子上,然后从妹妹的肩头上伸过手去爱抚地摸着这钟的圆形外壳。“听,她的声音多响啊!我还怕你一进门就听见了呢。” “没有,我根本没有想到。”伊芙林娜低声地说。 “得了,现在你还不高兴?”安·伊莉莎温和地责备她。这责备可一点儿也不尖刻,因为她知道伊芙林娜表面上无动于衷其实正是她心中不愿表露的内疚不安。 “我真的好高兴,姐姐。可是你还是不该买,没有钟咱们照样过得很好。” “伊芙林娜·班纳,你就坐下来喝你的茶吧。我想我和你一样知道该干啥,不该干啥——我的年纪可不小了。” “你真好,安·伊莉莎。可我知道,为了给我买这口钟,你一定放弃了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我倒想知道。我不是已经有了一件漂亮的黑绸衣裳了吗?”姐姐大笑着说,笑声里满是兴奋和喜悦。 她给伊芙林娜倒了一杯茶,从罐里取出些炼乳加进茶里,又切了一块最大的馅饼给她,然后才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桌边。 两个女人一声不吭地吃了一会儿,伊芙林娜又开口说话了,“闹钟确实不错。有了她咱们会更舒服些,可是一想到她花了你不少钱,我又不喜欢。” “不,她花得不多,”安·伊莉莎反驳说,“我买她便宜得很,如果你想知道。几天前我在机子上给霍金斯夫人做了点零活儿,就是用这钱买的。” “是小孩背心?” “嗯。” “那我就知道了。那时你发誓要拿这钱买双新鞋的。” “行了行了,就当我没想过,行了吧?我把旧鞋补得跟新鞋一样好——真的。伊芙林娜·班纳,如果你再问下去,会让我很扫兴的。” “好,我不问了。”妹妹说。 她们又继续吃饭,不再说一句话。伊芙林娜听从姐姐的话吃完了馅饼,又倒了一杯茶,把最后一块糖也放了进去。闹钟在她们俩之间的桌上,嘀嘀嗒嗒地走得正欢。 “你在哪儿买的,安·伊莉莎?”伊芙林娜听得出神,问道。 “你猜会在哪儿?嗨,就在离这儿不远处,穿过广场就是,就那家你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商店。我路过时在橱窗里看到了她,就径直走进去问多少钱。店老板真是不错,他真是个好人。我猜他准是德国人。我跟他说我的钱不多,他说没关系,他知道困难时期是啥样子。他叫拉米——赫尔曼·拉米,我看铺子上头写着呢。他告诉我以前他在蒂法尼公司[注]干过好几年,嗯,是在钟表部门。三年前他得了一种热病,丢了工作。等他病好,他们已经又雇了一个人,不要他了,于是他就自己开了间小店。我想他可真是精明,说起话来也很像个受过教育的人——可他看上去病恹恹的。” 伊芙林娜全神贯注地听着。这在姐妹俩狭小的生活圈子中可不算件小事。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安·伊莉莎一停下来她就问。 “赫尔曼·拉米。” “他多大年纪?” “嗯,我没法确切地告诉你。他看上去有病——可我想他不会超过四十。” 说到这儿的时候,碟子已经光了,茶壶也空了,姐妹俩从桌边站起身来。安·伊莉莎在他的黑绸衣裳上系了条围裙,小心翼翼地把饭桌擦干净,又洗净茶杯和盘子,放到碗橱里。然后把摇椅拖到灯下,坐下来开始做针线活儿。而这时,伊芙林娜则在屋里走来走去,想找个放钟的地方。墙上那幅虔诚的衣着随便的女人画像旁,挂着一个装饰着浮雕的红木陈设架。左思右想之后,姐妹俩决定把摆在架子顶上的装着干草的破瓷瓶挪开,把钟摆到它的位置上。又想了想,把瓷瓶调整到盖着蓝白小珠镶边桌布的小桌上,上面有一本《圣经》和一本祷告书,还有一本带插图的朗费罗诗集,这是当年学校奖给她们的父亲的。 做完这些调整工作,又从屋里的各个角度对此进行了一番审视,伊芙林娜才懒洋洋地把她的花边机摆到桌上,坐下来干这枯燥乏味的活计,给一堆黑丝绸荷叶边绞边。一段段绸料从她身边慢慢地滑到地板上。随着她手下的机器发出的令人烦躁的咔嗒声,闹钟居高临下地嘀嗒嘀嗒着。 [book_title]二 妹妹从未想到的是,对于安·伊莉莎·班纳的生活来说,为伊芙林娜购买这只闹钟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刚开始,发现自己手里有了一笔不用纳入共同基金的钱,而且用不着询问伊芙林娜就可随心所欲地花掉,令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又激动不已地想编出一个能离开商店的借口,利用这少有的机会偷偷地出去一趟。因为平时都是由伊芙林娜拿包裹去染房,也由她为那些故作斯文不愿让人看见带一顶帽子或一捆花边回家的顾客送货上门——所以,如果不是找到了必须去看看霍金斯夫人正氏牙的宝宝这个理由,安·伊莉莎几乎都不知道该怎样找个借口从柜台后她的老位置上溜出来。 难得的一次外出是她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大事。仅是从修道院般寂静的商店里逃出来到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去,就足以使她激动不已。当她被人声鼎沸的百老汇或第三大街的喧哗声吞没时,当她开始怯生生地与喧闹的大街上永无休止的人流抗争时,这种过分的激动就不再成为一种乐趣。对大商店的橱窗她只能扫上几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回到小街上自己的避风港里,最后在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团混沌和疲惫不堪中走进家门。但是,当小店里她所熟悉的安宁以及伊芙林娜的花边机发出的咔嗒声让她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她在街上所见到的某些景象和听到的一些声音便开始脱离开她刚逃离的那股喧嚣的洪流而变得清晰起来。这后半天的时间里,她会不停地回想这次外出时发生的各种事件,直到最后,那些零碎小事连贯成了一次多加渲染的经历在脑海里成形。以后一连几个星期,她都会从中截取一些片断唠唠叨叨地和妹妹说个没完。 当这种难得的外出带来的激动心情里又掺杂了为伊芙林娜买一件礼物的愿望时,安·伊莉莎的兴致就更高了。可她对这种兴致得遮遮掩掩,结果使她神经紧张,不得安宁。等到把礼物送出去,并且把购买礼物时的经历讲出来,她才能够稍微镇定自如地回顾她生活中那段令人激动的时刻。可是从那天以后,她却开始默默而甜蜜地回想起拉米先生的小店。这店铺跟她自己的店一样土里上气,默默无闻。可这相似到此为止:拉米先生柜台和货架上厚厚的尘土把这两个店截然区分了开来。但是,她并没有对拉米先生的店铺的状况横加挑剔,因为拉米先生曾告诉她,在这世上他孤身一人。她明白,单身汉是不懂得怎样对付尘土的。然后,她又费了不少时间猜想他为什么不结婚,或许,他也可能是个失去了所有亲爱的孩子们的鳏夫。她不知道这两种解释当中哪一种能使他显得更有趣些。不管是哪种情况,他的生活肯定是忧郁的。她又猜测了好久那么多个夜晚他是怎样度过的。她知道他住在商店后面的那间屋子里。因为进去的时候,她一眼就瞥见了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有一张乱糟糟的床,而且屋子里飘散着一股冷油煎食品的味道,这说明他可能自己做饭。她寻思着他是不是常常用没烧开的水泡茶,还几乎有些妒忌地问自己,他去市场上买东西时,是谁替他照看着店铺的。接着又有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很有可能和伊芙林娜在同一个市场上购物。她出神地想着,说不定他和她的妹妹会时不时碰面,可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每当她的脑海里一浮现出这一幕,她都会偷眼瞅瞅闹钟。这口钟所发出的响亮的、顿弓似的嘀嗒声,成了她内心深处的一部分。 长久的沉思冥想在她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最后长成了一个秘密的愿望:哪天早晨她能代替伊芙林娜去一趟市场。这个意图一浮现到安·伊莉莎的脑海中,她便满含羞涩地打住了冥想;在她水晶般的灵魂里还从未有过这般浸透欺诈的想法。她怎么能够想到那一步呢?而且,再说(她还没有足够的逻辑思维可以说清楚这个“再说”后面的意思),她又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不让妹妹生疑呢?从这第二个问题又顺理成章地引出了第三个问题:还得等多久她才能想出办法出门呢? 还是伊芙林娜为她找到了非去不可的借口。一天她该去市场的时候,一觉醒来却直喊喉咙疼。那是个星期六,而她们通常在礼拜天是要吃一点儿牛排的,所以这次外出不能耽误。安·伊莉莎一边给伊芙林娜的喉咙上扎一只旧长筒袜,一边就很自然地提出让她去买肉。 “唉,安·伊莉莎,他们会骗你的。”妹妹哭丧着脸说。 安·伊莉莎对此不屑一顾地笑了笑。几分钟之后,她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又看了一眼店铺,才急急忙忙而笨拙地系上帽子。 那天早晨又湿又冷,天空中乌云密布,连一丝阳光都没有,而且还时不时地飘下一片雪花。曙光中的小街看起来最难看也最不起眼,可是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就不能使安·伊莉莎烦心。在她眼里,小街似乎还异乎寻常地友善。 几分钟就走到了伊芙林娜买东西的市场。如果拉米先生懂得如何选择地方的话,他也应该在这儿购物。 安·伊莉莎从一堆装满土豆的桶和奄奄一息的鱼堆中小心翼翼地穿过去,肉铺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屠夫围着血迹斑斑的围裙在那儿切肉。 她跨过乱七八糟的鱼鳞、血斑和锯末堆向他走了过去。他把切肉刀放在一边,颇为同情地问:“妹妹病了?” “嗯,不严重——只是有些感冒,”她答道,心虚得好像伊芙林娜的病是假的。“请给我们切一块牛排,跟平常一样——我妹妹说您会像给她切肉一样,也给我切块好的。”她像孩子似的坦率地补充说。 “喔,那没问题。”屠夫咧嘴一笑又操起了他的家伙。“你妹妹跟我们一样对切向很在行。”他说。 在那一刻,安·伊莉莎想着一旦把牛排切好再包上,她就别无其它选择只好失望地回家去了。她生性害羞,又不善言谈,因此没法拖延屠夫的时间。这时,一位戴着老式帽子,穿着旧式披风的耳背的老太太走了过来,这给了她一个机会。 “请先卖给她吧,”安·伊莉莎小声说,“我不急。” 屠夫上前招呼新来的主顾,安·伊莉莎则忐忑不安地站在肉店里头,瞅着老太太在买猪肝还是猪肉上犹豫不决,很有可能会耽搁上很长时间。这时一个衣着邋遢的爱尔兰女孩胳膊上挎了个篮子走了进来,打断了这位老太太的决定。新来的顾客暂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可不一会儿就又走了。老太太则像一个专业讲故事的人一样,容不得半点儿干扰,坚持要重新开始她的复杂程序,重新称过,还焦急地请求屠夫仲裁猪肉和猪肝的相对优点。可是,即使有老太太的迟疑不决,即使有三三两两其他顾客的光顾,都无济于事,因为这当中没有拉米先生。最后,安·伊莉莎实在不好意思再逗留下去,勉强称了牛排,踏着越积越厚的雪回家去了。 就连安·伊莉莎那样简单的头脑,也能明确判断得出她的愿望是徒劳的。当她意识到失望来源于我们的行动这一真理后,便思忖着自己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即使拉米先生确实到这个市场上购物,怎么可能恰巧就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呢?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平淡无奇,再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发生。那只旧长简袜治好了伊芙林娜的喉咙,霍金斯夫人来过一两次,谈起她正在出牙的宝宝;她们收到了些新的绞边订单;伊芙林娜给一位穿泡泡袖的女士卖了一顶帽子。这位女士住在广场上,她姓什么她们从不知晓,因为她总是自己把东西带回家。她是她们所见过的最出众也最有意思的人物,年纪尚轻,举止优雅(因此她们称她为“女士”),有着既甜蜜又苦涩的笑容。她们对此还给她编了许多故事。可是即使是她回城的消息——这是那年她第一次露面——也没有引起安·伊莉莎的兴趣。所有曾经足以让她打发时间的日常琐事如今对她都已毫无意义。在她漫长的埋头苦干的日子里,这是她第一次对生活的单调乏味感到厌恶。对于伊芙林娜来说,这种不满情绪是习以为常而且溢于言表的,而安·伊莉莎则一贯宽宏大量地认为这是年轻人独有的权利。而且,上帝也并未刻意要求伊芙林娜跟她一道受这种苦日子的折磨。按照上帝的旨意,她应该结婚生子,礼拜天穿绸裳,进教会圈里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可是迄今为止,机遇总是与她擦肩而过,她所有的热望和她小心呵护的鬈发一同跟安·伊莉莎一样默默无闻,没人注意。但是,这位早已认命了的姐姐,却从来不愿接受妹妹会与她共命运的事实。曾经有一位颇讨人喜欢的主日学校的年轻教师羞涩地拜访过小班纳小姐几次。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且他很快就销声匿迹。他是否从伊芙林娜身上带走过任何幻想,安·伊莉莎无从知晓,可毫无疑问,他对伊芙林娜的注意确曾使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过美好的憧憬。 在那些日子里,安·伊莉莎从未梦想过自己也可以奢侈地顾影自怜,这种奢侈就像那一头颇费心思的鬈发一样成为伊芙林娜的私有权利。可是现在,她开始把长久以来倾注在伊芙林娜身上的同情心转移一部分到自己的身上。她终于认识到自己也有权重新得到她的一些失去的机会。这类危险的想法一旦进入她的脑海,她就再也无法摆脱它们的困扰。 就在安·伊莉莎转变期间,一天晚上,伊芙林娜从她手中的活上抬起头来,突然喊道:“天哪!她停了!” 安·伊莉莎从手上的褐色羊毛针线活儿上抬起眼睛,顺着妹妹的视线看过去。这是星期一,她们通常是在星期天给闹钟上发条的。 “你肯定昨天上发条了吗,伊芙林娜?” “绝对上过。她一定是坏了。我去看看。” 伊芙林娜放下她正做的帽子,从架子上把钟取了下来。 “嗯,——我知道了,她上得太紧了——你说她出了什么毛病,安·伊莉莎?” “我不晓得,真的。”姐姐说着擦了擦眼镜走过去,凑近检查闹钟。 姐妹俩焦急地低着头又是摇又是拧,她像是在想方设法救活一个生命,可是闹钟对此却无动于衷。最后,伊芙林娜叹了口气把它放下。 “好像是什么零件不灵了,是吧,安·伊莉莎?屋子里可真静啊!” “是啊,可不是吗?” “算了,我把她放回去,”伊芙林娜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要为死者做最后一次服务。“我觉着,”她又加了一句,“你明天该到拉米先生的店里去一趟,看看他能不能修一修。” 安·伊莉莎的脸一下红了,“我——好的,我得去,”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蹲下身拣起滚到地板上的线团。她的心也咚咚地跳得厉害,好像是要从她穿着羊毛衫平坦的胸部蹦出去,两侧太阳穴的青筋也急速地抖动着。 那晚上,伊芙林娜都入睡好久了,安·伊莉莎仍然睁着双眼躺在这片陌生的静谧当中无法入睡,她能感觉到那口哑巴了的破钟就在近处,这感觉甚至比它嘀嗒报时时更敏锐。第二天早上,她从一个恼人的梦中醒来。她梦见她把钟送到了拉米先生那里,却发现他和他的店铺都不翼而飞了。这天忙碌之时,一想起那个梦就令她心情沮丧。 她俩商定,吃过饭,安·伊莉莎就把钟拿过去修;可就在她们吃饭那当儿,一个眼神不好的小姑娘,黑围裙上扎了无数根缝衣针,猛地跳了进来大喊道:“哎呀,班纳小姐,天呀!梅林斯小姐又犯病了。” 梅林斯小姐是楼上的裁缝,眼神不好的小姑娘是她的一个新学徒。 安·伊莉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马上就来,快,伊芙林娜,拿露酒来。” 所谓“露酒”是姐妹俩给一瓶樱桃白兰地起的雅号,这是她们的祖母留给她们的一堆东西中的一样。她们一直把它锁在碗橱里以备不时之需。一会儿,安·伊莉莎手里拎着露酒跟在小姑娘身后急匆匆地上了楼。 梅林斯小姐这次发病很严重,足足耽搁了安·伊莉莎两个时辰。夜幕降临之时,她才收拾起空酒瓶下楼回到店里。商店里跟平时一样空无一人,伊芙林娜坐在里屋的花边机旁。安·伊莉莎还未彻底从刚才治疗裁缝的劳顿中恢复过来。可尽管如此,一进房,她还是被闹钟响亮的嘀嗒声吓了一跳,那口钟被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咦,她又走了!”伊芙林娜还没来得及询问梅林斯小姐的情况,安·伊莉莎就急促地说,“是她自己又好了吗?” “喔,不是。不知道时间我实在受不了,而且我已经很习惯她在身边了。所以,你上楼后不久,霍金斯夫人恰好来了,我就请她帮我看着店,我自己急忙换上衣服跑到拉米先生的店里去了。这钟原来并没出啥毛病——只是里头的零件沾了一点儿灰尘——他很快就帮我修好了,然后我就把她带了回来。怎么样,又听到她嘀嗒嘀嗒走开了,不错吧?快告诉我梅林斯小姐怎么样了!” 安·伊莉莎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意识到自己又失去了一次机会。而在这个机会上她寄托了太多的希望。甚至到了现在,她也不明自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再见到那个钟表匠。 “我想是因为自己身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这样想着。心中隐隐作痛,她嫉妒命运总是把到来的每一个机遇都给了伊芙林娜。“她还有过主日学校的那个老师呢,”安·伊莉莎默默地念叨着。但是她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在几乎无法察觉的略略停顿之后,她马上开始详尽地描述裁缝“犯病”的情况。 伊芙林娜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就纠缠不休地问个不停,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差不多问完了梅林斯小姐的病情。等到姐妹俩坐下来吃饭时,安·伊莉莎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说话:“那么她里头只是有点灰尘?” 伊芙林娜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指的不是梅林斯小姐,“嗯——至少他是这样想的。”她一边回答一边给自已倒了一杯茶。 “真难以相信!”安·伊莉莎嘟哝着。 “可是他不能确定;”伊芙林娜继续说,漫不经心地把茶壶推给姐姐,“可能毛病是出在——我忘了他怎么说来着。不管怎么样;他说他后天晚饭后会过来瞧瞧的。” “谁说的?”安·伊莉莎激动地问。 “自然是拉米先生了。我觉着他可真是不错,安·伊莉莎。我也不信他会有四十岁,可他确实是病兮兮的。我想他肯定非常寂寞,”整个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跟我这样讲了,而且不晓得咋的,”——伊芙林娜停了停,扬扬头,“我觉着他说过来看看闹钟可能只是个借口。我正要往店外走时,他才跟我说的。你咋想的,安·伊莉莎?”。 “嗯,我不晓得。”为了掩饰自己,安·伊莉莎不敢流露出半点热心 ”唉,我不觉着自己比别人聪明,”伊芙林娜说着用手弄了弄头发。”可我总觉得赫尔曼·拉米先生会很高兴到这儿来过一个傍晚,而不是独个儿呆在他那个憋闷的小地方。” 她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令安·伊莉莎有些恼火。 “我猜他自己准有许多朋友,”她她这话有些刺耳。 “不,他没有。几乎一个也没有。” “连这他也跟你说了?”就连她自己听起来,这番逼问里也有一点点嘲讽的口气。 “嗯,说了。”伊芙林娜垂下眼皮笑了。“他好像发疯似的想跟人说话——我的意思是,跟讨人喜欢的人。我觉着这个人过得不怎么幸福,安·伊莉莎。” “我想也是。”姐姐脱口而出。 “他好像还受过教育。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报。想想真是难受,这样的一个人却屈在那种小商店里,而且还曾是在蒂法尼公司钟表部干了几年的头头。” “他把这所有的事都跟你说了?” “嗯,是的。如果我有时间留下来听,他会把他所有的经历都讲给我听的、我跟你说,安·伊莉莎,他一个人寂寞死了。” “是啊。”安·伊莉莎说。 [book_title]三 两天后,安·伊莉莎注意到在坐下来吃晚饭之前,伊芙林娜在领口上别了一个深红色的蝴蝶结。晚饭一吃完,平时很少动手擦桌子的妹妹,开始紧张又急急忙忙地帮安·伊莉莎收拾桌子。 “到处都撒着吃的真讨厌,”她抱怨道,“啥事都得在这一间屋子里做,真烦人!” “唉,伊芙林娜,我还一直以为咱们过得挺舒心的。”安·伊莉莎抗议道。 “是啊,咱们是够舒心的,可我并不觉得希望咱们能有间客厅是件坏事,是吧?至少也该买个屏风把床挡住。” 安·伊莉莎脸红了。伊芙林娜的建议里隐隐约约有些东西令人很难为情。 “我总觉着如果要求太多,可能连咱们有的东西也会被人拿走。”她大着胆子说。 “嗨,想拿也没啥可拿的。”伊芙林娜一边收拾桌布一边大笑着反驳。” 不一会儿。屋子里又像平时一样整整齐齐了,姐妹俩就在灯下坐了下来。安·伊莉莎拿起了她的针线活儿,伊芙林娜也准备做她的假花。姐妹俩通常是把这种细致的手工活儿放到夏天漫长的休闲时节来做的。可是今晚,伊芙林娜从床底下翻出搁置了一冬天的盒子,在面前摆开了一捧鲜亮的用平纹细布做成的花瓣,黄色的花蕊,绿色的花冠,还有一盘小工具,令人莫名其妙地联想起牙科大夫的工具箱。对这一反常举动,安·伊莉莎不动声色,或许她已经猜出妹妹那晚要做那种优雅活计的缘由了。 一会儿,外屋大门上传来了敲门声,姐妹俩同时抬起了头。伊芙林娜第一个跳了起来,急促地说:”“坐着别动。我去看看是谁。” 安·伊莉莎正乐于坐着不动,可手中正在缝制的婴儿衣服却在抖抖索索。 “姐姐,是拉米先生,他来看看闹钟。”一会儿,传来了伊芙林娜拖得长长的声音,她惯常在陌生人面前这样说话。接着。一个胡髭拉茬,脸色苍白,衣领朝外翻着的小个子男人局促不安地走进屋来。 安·伊莉莎站起身时针线活儿掉在了地上,“欢迎您,拉米先生。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女士。”他的口音可以说是格里姆法则[注]辅音互换的最好例证,同时也暴露了这个钟表匠的籍贯。可是显而易见,他已经习惯了讲英语,或者至少是班纳姐妹所熟悉的那种英语。“我不想让从我店里卖出的闹钟使顾客不满意。”他又说。 “喔——可我们已经很满意了。”安·伊莉莎说。 “可那天我不满意,您也知道,女士。”拉米先生说着慢悠悠地环顾四周。“只有亲眼看到闹钟走得好好的,我才会满意的。” “我能帮您把外套脱了吗,拉米先生?”伊芙林娜插嘴说,她根本不指望安·伊莉莎能记住这些开场礼节。 “谢谢您,女士。”他一边脱下已磨旧了的外套和破旧的帽子,一边说。伊芙林娜用一种她想象中的那位穿泡泡袖的女士在同样的情形下会用的姿态将它们放到椅子上。这一切激起了安·伊莉莎的社交意识,;她觉得待客的第二步应该由她来做。“您不坐下来吗?”她提议道,“我妹妹会把钟取下来的,可我肯定她是好好的。自打那天您修好她以后,她一直走得好好的。” “那就好。”拉米先生咧嘴一笑,刚好露出了一排有一两个缺口的黄牙。尽管他露了丑,但是安·伊莉莎还是觉得他的笑容非常讨人喜欢,那笑容里头有一种渴望和讨好的意味,这正好和他凹陷的脸颊和突出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伤感表情很协调。他从伊芙林娜手中拿过闹钟。躬下身子往前凑,灯光就照在他突出的前额和长着浅灰色头发的扁头上。他的手又大又苍白;关节突出,四四方方的指尖上满是黑黑的污垢,可是他摸起东西来却像女人一般轻柔。 “嗯,女士们,这钟没问题了。”他宣布道。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伊芙林娜一边说一边朝着姐姐瞥了一眼。 “唔。”安·伊莉莎对此提醒不大情愿地小声哼着,从腰上跟剪刀挂在一起的钥匙串中拣出一把,捅进碗橱的钥匙眼里,从橱里取出樱桃白兰地和三个镶有环形葡萄藤图样的老式酒杯。 “今晚很冷,”她说,“或许您该尝尝这露酒。这是我们的老祖母很久以前酿制的。” “看上去蛮好的。”拉米先生欠身说道。安·伊莉莎便开始倒酒。给她自己和伊芙林娜的杯子里,她只倒了几滴,但却为她们的客人倒了满满一杯。“我和妹妹都不太喝酒。”她解释说。 他又对着两个女主人鞠了一躬,然后喝光了樱桃白兰地,郑重地宣布味道好极了。 这时,伊芙林娜为了要让她们的客人更自在些,便拿出工具来卷一朵玫瑰花瓣。 “我知道,您是在做假花,女士。”拉米先生很感兴趣地说。“做得真漂亮。过去我在德国有位女朋友也会做花。”他伸出宽大的指尖会触摸花瓣。 伊芙林娜有些脸红,“我猜,您离开德国已经很久了吧?”。 “是的,好多年了。我来美国时只有十九岁。” 谈话就这样时断时续地慢慢进行着。接着,拉米先生用他那种民族所特有的近视眼扫了一眼房间,满脸兴致地说:“你们把这儿安顿得不错嘛,看起来可真舒服。”他声音里那种渴望的语气不经意地飘向了安·伊莉莎。 “喔,我们的生活很平凡。”伊芙林娜的拿腔拿调大大引起了姐姐的注意。一我们的情趣也很普通。” “不管怎么说,你们的家看起来可真舒服。”拉米先生说,他那凸出的眼睛不乏羡慕地审视着四周。“我希望自己也有一问这样好的店铺。可是我觉得总是一个人呆着,哪儿也不会像家的。” 很明显,拉米先生对不知该如何告辞一直感到紧张不安,因此,谈话又漫无目的地持续了几分钟,最后他突然地起身离开了。这会把一个习惯于婉转引退的社交术的人吓一大跳的,可是安·伊莉莎姐妹俩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准备离去时的长久折磨以及之后默不作声就冲向门口这种告别方式,在她们那个圈子里是习以为常的。如果拉米先生很善言辞地道别,倒会使她们手足无措。 他走后,姐妹俩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伊芙林娜把没做完的花撂在一边,说,“我去把门锁上。” [book_title]四 现在,对于班纳姐妹来说,商店刻板的作息令人难以忍受地枯燥无味;灯下的夜晚漫长而无聊,随着缝纫机和绞边机单调的声音,她们习惯性的谈话也显得那么漫不经心。 或许是想让她们烦燥不安的情绪放松放松,第二个礼拜天,伊芙林娜提议请梅林斯小姐共进晚餐。班纳姐妹并不具备慷慨待客的财力,可是一年里总有两三次,她们都会和一位朋友共进晚餐。梅林斯小姐还念念不忘上次她“发病”时班纳小姐给予的帮助,现在她该是她们能够邀请的最有意思的客人了。 三个女人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桌上点缀性地加上了平时不常有的重糖重油蛋糕和甜腌菜。皮肤黝黑发亮的女裁缝坐在皮肤白皙的姐妹俩之间显得格外突出。梅林斯小姐个子不大,长着个光滑的黄脸蛋,梳着一头像乌龟壳针一般粗细的黑鬈发。她的袖子剪裁得很时髦。手腕上叮叮当当地晃着半打金属手镯,当她滔滔不绝地谈东论西,激动不已的时候,声音就跟手销声一样清脆,那双圆圆的黑眼睛像耍杂技一样飞快地在姐妹俩的脸上轮流停转,梅林斯小姐总是经历过或听说过令人惊讶的冒险经历。她曾在半夜把进屋的一个小偷吓得逃之夭夭(尽管他是怎么进去的,偷了她什么东西,又是怎样逃跑的,她从来没有给她的听众讲清楚过);她还收到过一封匿名信,说她的杂货商(一个被她拒绝了的求婚者)在她茶里投了毒;她有一个顾客被侦探盯梢,还有一个顾客(一位非常有钱的女士)在一家百货商店里因有偷窃癖而被逮捕;她参加过一次巫师的显灵会。有一位老绅士在那儿看到他岳母显形时癫痫发作突然死掉;她曾两次穿着睡衣从大火里逃了出来;在她大表兄的葬礼上,拉灵车的马惊跑了,摔碎了棺材,她表兄就在乱作一团的亲戚面前,眼睁睁地掉进了下水道。 持怀疑态度的观察家或许可以解释梅林斯小姐容易出事的原因,其根据是她的主要精神食粮都来自《警事新闻》和《家庭周刊》,但是由于她的听众档次有限,不可能听到这样含蓄的批评,而且在这里,冷人心惊胆颤的故事主角长久以来公认非她莫属。 “嗯。”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安·伊莉莎说,“您可以不相信,班纳小姐,如果是别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在生我的前一年,我妈不顾她父亲的反对,去找一个吉卜赛人算命,这人跟一个绿头发的女人坐在巴特里集市上的一顶帐篷里——你们猜她跟她说了哈?唉,她说了这样的话——她说:“你的下一个孩子是个乌黑鬈发的女孩,她会遭受抽筋之苦。” “无哪!”安·伊莉莎小声地说,油然生起同情之心。 “您以前抽过筋吗,梅林斯小姐?”伊芙林娜问道。 “是的,小姐。”女裁缝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猜我在哪儿犯的病的?唉,是在我表姐埃玛。麦金太尔的婚礼上,她嫁给了泽西城的一个药剂师。她妈曾给她托梦说有一天她会为此而后悔的。可是埃玛说。活人给她的建议已经够多了,如果还要听一个鬼魂的话,她都不晓得该做啥不该做啥了。但她生了头胎以后,她丈夫就开始酗酒,她自己也彻底变了个人儿——对了,他们的教堂婚礼相当高雅。当我跟着婚礼的队伍走进教堂的过道时,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安·伊莉莎喃喃地说,一时竟忘了穿针引线。 “妈呀,是一口棺材,肯定的,就在高坛台阶的顶端——埃玛的亲戚都是圣公会教徒,所以尽管男方的母亲极力反对,她还是举行了“个教堂婚礼——是的,就在那儿,就在要为他们主持婚礼的牧师的正前方,有一口棺材,盖着一块镶金边的黑色天鹅绒墓布,顶上有白色山茶花堆成的三个大字‘门开着’。” “夭哪,”伊芙林娜突然跳了起来,“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安·伊莉莎哆嗦着说。她还没有从梅林斯小姐的故事中醒过来。 伊芙林娜站起身来,点了一根蜡烛照着走过店铺。她们听到她拿钥匙打开大门,马上就有一阵冷风刮了进来。搅动了里屋里的紧张空气,紧接着一声欢呼,伊芙林娜领着拉米先生走了进来。 安·伊莉莎的心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的船只一样起伏不定,而女裁缝则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热切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我觉得应该再来一次,”因为有梅林斯小姐在场,拉米先生明显有些窘迫。“只是想看看闹钟走得怎么样。”他凹陷的两颊挂着微笑。 “喔,她走得很好,”安·伊莉莎说,“可是再见到您我们一样很高兴。梅林斯小姐,让我介绍你认识拉米先生。” 女裁缝高昂着头,垂下眼皮好像是为了偏就这位陌生人的在场,而拉米先生则笨拙地回鞠了一躬。片刻的拘谨之后,三个女人都感到有了一种新的心满意足感。班纳小姐乐于让梅林斯小姐看到有人会在晚上拜访她们,而梅林斯小姐则显然很得意有机会把她的下一个故事讲给一个新的听众。至于拉米先生呢。则比预料的要更自在地清应了这个环境。只有伊芙林娜仍然对于摆满了残羹剩饭的桌子耿耿于怀。当拉米先生客气地提出帮她“收拾”时,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桌子收拾干净之后,安·伊莉莎提议玩纸牌。拉米先生起身告辞时已是十一点过了。他道别时要比第一次从容得多,因此伊芙林娜才能够有机会行使礼节。她举着蜡烛陪他去门口。两人的身影一消失,梅林斯小姐就转身无不开玩笑地看着安·伊莉莎。 “好啊,好啊。班纳小姐,”她小声说,翘起下巴朝两人走出去的方向一努,“我还不晓得你妹妹有朋友了,真没想到!” 这番话把安·伊莉莎从梦一般的幸福中唤醒过来,她羞怯地抬眼看着女裁缝。 “喔,你弄错了,梅林斯小姐,我们还不怎么了解拉米先生呢。” 梅林斯小姐不相信地微笑着,“你等着瞧,班纳小姐。我猜过不了这个冬天,这儿的某个地方准会有一次婚礼,如果不叫我给做礼服,我可真的要生气的,你看她长年累月就穿着这一件旧衣服。” 安·伊莉莎没有说话。她的脸变得苍白。妹妹回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探索似的久久停留在伊芙林娜的脸上。她的双颊白里透红,蓝眼睛熠熠发亮,可是在安·伊莉莎的眼里,她那样卖弄风骚地偏着头正好令人遗憾地暴露出她缩下巴的缺陷。安 ·伊莉莎还是第一次发现妹妹美丽的五官当中的一处缺憾。她对这种下意识的评价大吃一惊,就像是她在背地里干下了什么不忠实的事情一样。 那晚熄灯以后,姐姐做晚祷的时间比平日里长得多。在黑漆漆、静悄悄的屋子里,她向主袒露了她的梦想期她的热望,这些梦想和热望曾,度在她心中像花一样开放,曾令她的生活有了短暂的新意。现在她惊讶地想。自己怎能确定拉米先生拜访的愿因不是像梅林斯小姐说的那样呢?如果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伊茉林娜。他又怎么突然关心起这口闹钟的好坏呢?除了伊芙林娜,又会有什么诱惑力令他再次上门呢?痛苦令安·伊莉莎看清了她的幻想是多么脆弱地不堪一击,然而她还是坚强地看着她的幻想化为点点尘埃。满含着放弃的苦涩和欣喜,她站起来,在熟睡的伊芙林娜的头发上亲吻了一口,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book_title]五 后来连着几个月;拉米先生的拜访越来越频繁。每个礼拜天晚上来看她们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时甚至当她们在灯下坐着缝缝补补时,他也会找个借口不告而来。安·伊莉莎注意到伊芙林娜现在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每晚吃饭前都要系上她的大红蝴蝶结。还用一点儿略微有些褪色的蕾丝花边装饰了一下她那件新黑绸衫,说它新,也仅仅因为它比安·伊莉莎的晚买一年。 拉米先生与她们熟悉之后,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在姐妹俩很不好意思地特许了他吸烟的权利之后,他就习惯于久久地陷入静静的沉思之中,而这对于两位女主人来说也是某种魅力。在那种长久以来震颤着女人的疑惑和忧虑的气氛中,突然有一个男人静静地出现;立刻就令人勇气倍增,心平气和。姐妹俩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习惯说。“等拉米先生来咱们问问他。”然后不管他出了什么主意都一概接受;这使得她们轻松了许多,就像一切恼人的责任都离她们而远去。 当拉米先生从嘴边拿开烟斗,开始推心置腹地讲述自己的遭遇的时候,姐妹俩对他的同情有时就会发展到让她们痛心的地步。她们全神贯注、激动不已地听他讲述早年在德国奋斗的经历,以及导致他如今不幸遭遇的疾病。一位曾在他生热病期间护理过他的霍赫米勒太太(一个老伙计的寡妇)的名字,不管什么时候在他的独白传记中提到,姐妹俩都会附合几声恭恭敬敬的叹息声,而心底里她们却嫉妒得要死。一次姐妹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伊芙林娜的一句话使安·伊莉莎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她没有指名道姓,突然地说,“我不知道她究竟长的什么样?” 春天快到的时候,拉米先生已经像信差或送牛奶的人一样成了她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一天,他突然提议让两位女士陪他去看一个立体风景画展,画展将于第二天晚上在契克林大厅举行。 她们俩激动地“啊”了一声;就又一声不吭,似乎在默默地征询对方的意见。最后还是安·伊莉莎打破了沉寂,“最好你和拉米先生一起去,伊莫林娜。我觉着晚上不能两个人都离开铺子。” 伊芙林娜出于礼节性地抗议了几声,‘就同意了。第二天,她忙了整整一天用自己做的勿忘我装饰她的白草帽。安·伊莉莎拿出她的胸针,;又从一条尼龙布口袋里取出她妈妈留下来的一块开司米披巾。这样打扮好了议后;伊芙林娜就红着脸和拉米先生一道走了,姐姐则又坐到了花边机前。 安·伊莉莎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呆了有好几个小时,可当她听到伊芙林娜敲门时,却惊讶地发现闹钟才指到十点半。 “这钟一定又出毛病了。”她起身给妹妹开门时心里这样想着。 那天晚上过得非常有意思。柏林的几张颇吸引人的立体画给了拉米先生吹嘘他家乡奇景的机会。 “他说他想让我都看个遍!”当安·伊莉莎仔细打量她容光焕发的脸蛋时,伊芙林娜这样大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蠢的事宁当时我都不晓得该看哪边。” 安·伊莉莎听着她的贴己话,同情地嘟哝了几句。 ”我的帽子戴着挺合适的,你说呢?”伊芙林娜扯开了话题又继续说,对着五斗橱上的破镜子笑眯眯地瞅着自己的影子。 “你很可爱。”安·伊莉莎说。 对于生性多疑的纽约人来说,日渐强烈的狂风和漫天的尘土才是明明白白的春天到来的征兆。就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吃晚饭的时候,伊芙林娜手里拿了一束万寿菊走进里屋。 “我真是蠢死了,”她迎着安·伊莉莎惊讶的眼神说,“我忍不住买了这些花。;我觉得好像非得看点儿漂亮的东西才行,” “喔,妹妹。”安·伊莉莎同情地说,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她觉得在伊芙林娜现在的情况下,这种特殊的嗜好应该得到允许。因为正如她说话的口气所流露出来的一样,这类神秘的渴望她自己也曾经有过,尽管很短暂。 这时,伊芙林娜已经把那把干草从破瓷瓶里取了出来,换上了万寿菊,还恋恋不舍地触摸着那光溜溜的枝干和刀片一般的叶子。 “瞧,它们很漂亮吧!”她把花摆弄成环形。就像围成一圈的星星,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说,“好像春天真的到了,是吧?” 安·伊莉莎意识到拉米先生今晚要来。 他一来,那双日耳曼人对任何开花的东西都情有独钟的眼睛马上就转向了万寿菊。 “它们很漂亮啊!”他说“好像春天真的到了。” “是吗?”伊芙林娜为他俩的不谋而合兴奋不已。“这正是我刚才跟姐姐说的话。” 安·伊莉莎突然站起身走开了,她记起昨天忘了给钟上发条。伊芙林娜坐在桌边。万寿菊娇柔地站在她和拉米先生之间。 “唉,”她两眼茫然小声地说,“我多么想马上离开这儿去乡间啊——到有绿草又安静的地方去。我觉着城里的生活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安·伊莉莎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的是拉米先生而不是花。 “我想咱们该找个礼拜天去中心公园,”她们的客人提议说,“你去过那地方吗,伊芙林娜小姐?” “不,我们不常去,至少,是好久没有去过啦。”她两眼放光地说,“那肯定很开心,是吧,安·伊莉莎?” “嗯,肯定。”姐姐说着回到座位上。 “那么,咱们干嘛不下个礼拜夫就去呢?”拉米先生接着说;“咱们还可以请上梅林斯小姐一道去——这样一来,我们就算个不错的旅行团了。” 那晚伊芙林娜脱衣服时,从花瓶里取了一株万寿菊,无不炫耀地把它夹在祷告书页当中。安·伊莉莎偷偷地观察着她;感到伊芙林娜不仅很乐意被观察,而且还认为姐姐之所以能意识到她的这一举动,正说明了她这一举动的重要。 礼拜夫一大早。天蓝盈盈的、暖洋洋的。按照惯例班纳姐妹应该去教堂,可是这山次她们把祷告书留在了架子上,十点钟就戴上了手套和帽子,等待梅林斯小姐来敲门。一会儿梅林斯小姐就出现了。穿了一身缀着闪闪发光的金属亮片的衣服,还带来一个故事,说看到一个怪人潜伏在她窗下直到夭快亮时才被同伙的口哨声叫走。本一会儿,拉米先生也来了,头发比平时更小心地梳理过,大手上还戴了一双橄榄绿的小山羊皮手套。 这一行人出发去坐离这儿最近的街车;看到拉米先生要为她们所有人付车费时,安·伊莉莎的心中极不平静,既满足又不好意思。而且他还一直保持着这种开始时的慷慨大方,带她们在林荫道上散步之后,又领她们去了一个简朴的饭馆,在那儿,还是由他掏钱,大家简单而愉快地喝了牛奶,吃了柠檬馅饼。 之后他们继续散步。他们像乍到此地的度假者一样慢悠悠地溜达一穿过新芽初露的灌木丛,走过淡紫色的番红花点缀其向的绿草堤。还到了长着阳光般鲜亮的连翘花的崖石下。这一切对于安·伊莉莎来说都是那么新鲜,无法言喻地可爱。可是她把这种种感觉都埋在了心里,让伊芙林娜去对着阴暗礁石上的青苔大发感叹。梅林斯小姐,对花草的兴趣远不如对周围人群的兴趣那么浓厚,她意味深长地对她们碰到的每一个人可能的经历说东道西。所有的小巷子里都被散步的人和婴儿车挤得水泄不通。对于梅林斯小姐来说,不管是那一对对的夫妻,还是他们蹦蹦跳跳的孩子,都毫无例外地逃不过她滔滔不绝的评论。 安·伊莉莎对梅林斯小姐关于生活的种种剖析毫无兴趣,可她明白邀请梅林斯小姐来是为了给她做伴,所以还是仍旧和女裁缝呆在一起,让拉米先生领着伊芙林娜前面走、梅林斯小姐对于这次旅行显得格外激动,因此话也越来越多。而安·伊莉莎对于她的喋喋不休,加上周围人群令人眼花缭乱的奔跑打闹,真是有苦难言。她的脚习惯了在商店里穿便鞋的舒适,又好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因此,这时候很是令她疼痛难忍。而女裁缝的轶事更是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地折磨着她的耳朵。虽然如此,她的每一根神经还能感觉到伊芙林娜的欢乐,所以她下定决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疲乏而缩短妹妹的乐趣。可是当梅林斯小姐开始意味深长地且时不时地看着前面这一对时。她的“英雄气概”不由得一点点减少。安·伊莉莎能够忍受默许伊芙林娜的快乐,但却不愿让别人也看到这一切。 最后,伊芙林娜的双脚也支撑不住了,她转过身来向大家提议回家。她红扑扑的脸因为疲乏而变得苍白,可眼睛里仍是喜气洋洋。 回家那段路就好似一场恶梦在安·伊莉莎的脑子里长久挥之不去。马车里挤满了回家的人群,他们不得不错过了好多辆,最后才搭上了一辆也已拥挤不堪的马车。安·伊莉莎以前从未感到像现在这么累过。就连梅林斯小姐的侃谈也已枯竭。她们挤在一个黑女人和一个头上扎着绷带的麻脸男人之间一声不吭地坐着。马车就这样慢吞吞地在一条肮脏的街道上颠簸着驶向他们的家。伊芙林娜和拉米先生并肩坐在马车前部,安·伊莉莎只能偶尔地看到一眼那顶插着勿忘我的帽子和钟表匠白得扎眼的衣领。当这一行人下车时,拥挤的人群又把他们挤到了一起,一然后,他们就像玩得精疲力尽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地回到班纳姐妹的楼前。梅’林斯小姐和拉米先生转身各走自己的路时,伊芙林娜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微笑了一下,而安·伊莉萨则沉默不语地跨过门槛。她感到小店里的静谧就像一双安抚的手臂向她伸来。 那天晚上她无法入睡,当她心情沮丧、直挺挺地躺在妹妹身边时,突然感到伊芙林娜的手臂压了过来,听到她小声地说:“喔,安·伊莉莎,那不就跟天堂一样了吗?” [book_title]六 在公园里的那个礼拜天之后,一连四天拉米先生都音信皆无。刚开始姐妹俩谁也不愿流露出自己的失望和焦急。可是到了第五天早上。一向受情感支配的伊芙林娜放下一口未喝的咖啡,说:“我想你现在该把那钱取出来了,安·伊莉莎。” 安·伊莉莎二下子明白过来。脸刷地红了。那年冬无对姐妹俩来说是个旺季,她们渐渐地积攒起了一笔钱,现在已经有两百元,可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但就在她们该为这笔非同寻常的财富心满意足时,梅林斯小姐告诉她们说时下里流传着有关她们存钱的那家银行的坏话,这给她们的欣喜蒙上了一层阴影。她们明白,梅林斯小姐喜欢咋咋呼呼的,可是她这话。说了一次又一次,难免给安·伊莉莎带来了沉重价压力。心中很不平安、半夜里,姐妹俩商量了好长时间,决定听听拉米先生的意见。这项价务交给了一家之长安·伊莉莎。当她向拉米先生咨询时。一他不仅证实了女裁缝的传闻,而且还提出要替姐妹俩另找一项保险的投资,利息会比那个不可靠的储蓄所高得多。现在,安·伊莉莎明白过来伊芙林娜是在提议他曾建议过的转行。 “嗯,是该取出来了。”她赞同地说道,“拉米先生说如果是他的话,他是一天也不会把钱留在那儿的。” “他说这话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伊芙林娜提醒她。 “我知道,可他跟我说要等到他对另一项投资确有把握之后再行动。可打那时起咱们就再没见过他了。”” 安·伊莉莎的话使得她们把心中所隐藏的担心流露了出来。“我想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伊芙林娜说,“你说他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也这样想。”安·伊莉莎回答说。然后,姐妹俩都低头盯着她们的盘子。 “我想你该尽快把那笔钱安顿好。”伊芙林娜又开口说道。 “唉,我也知道。如果你是我,你会咋办呢?” “如果我是你,”妹妹明显地加强了语气,脸上浮现出红晕。“我会过去看看拉米先生是否病了:你也能去的。” 这句话就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安·伊莉莎。“是的,该这样的。”她说。 “如果他真的病了,这也是友好的表示;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去。”伊芙林娜说,吃过饭,安·伊莉莎便出发了。 她先顺便把一包东西送到染店,干完这个差事,她就转身走向拉米先生的商店。以前她从未感觉到过自己是那样的苍老,那样的无能,那样的低三下四。她知道自己是受伊芙林娜的差遣而作为爱情信使来的,而明白了这一点就好像凝固住了她血管里最后一滴年轻的血液,也驱散了她已渐渐淡去的全部处女的娇羞。她就这样一身轻松地拧开了钟表铺的门把手。 可是一进门,她又开始心跳不已,因为她看到拉米先生双手抱着头,很奇怪地没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面。听到门柱的响动,他慢慢抬起头来,两眼无神地盯着安 ·伊莉莎。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不认识她。 “呀,你生病了!”她惊叫道,她的声音似乎才把他从精神恍惚中唤醒。 “喔,这不是班纳小姐吗?”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并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她发现他的脸色灰黄。 “你真的生病了。”她坚持说,看到他这副无助的样子,她的胆子大了起来。“拉米先生,您不告诉我们可真不够朋友。” 他继续盯着她看,眼神黯淡。“我没病,”他说,“至少病得不厉害,只是老毛病又犯了。”他说起话来慢腾腾地,显得很吃力,好像连字成句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风湿病?”她猜测着,看着他好像一步也不想挪一下。 “嗯——就是这类病吧,可能,我自己都叫不出名堂来。” “如果是风湿病这类的话,我祖母过去常用茶——”一激动;安·伊莉莎就忘记了她只是作为伊芙林娜的信差而来的。 一提到茶,拉米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个难以掩饰的厌恶表情。“喔,我想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今天只是有些头疼。”” 一听出他声音里回绝的口气,安·伊莉莎一下子泄了气。 “我很抱歉,”她温柔地说,“如果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得上的,妹妹和我都很乐意为您效劳。” “谢谢您的好意。”拉米先生有气无力地说。当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时,他又费劲地加了一句,“明天可能我会过去。” “那我们会很高兴的。”她说着,眼睛却盯着橱窗里一口沾满了灰尘的闹钟。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它看,后来才想起来那。钟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纽芬兰狗伸着爪子在摊开的书本上。 回到家时,店里只有一位顾客,正翻来翻去地挑钩环,而伊芙林娜则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看着。安·伊莉莎快步走进里屋。马上就听到妹妹跟了进来。 “快,我跟她说进来找小点儿的钩子——他咋样了?”伊芙林娜急促地说。 “他身体不太好。”安·伊莉莎盯着伊芙林娜迫不及待的脸,慢吞吞地说。“可他说明天晚上肯定过来。” “他会来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怎么了,伊芙林娜·班纳!” “哦,我不管!”妹妹无所顾忌地叫着冲口商店。 安·伊莉莎脸上火辣辣地站着,为伊芙林娜的毫无掩饰的举动感到害臊。令她震惊的是,即使是对于她,伊芙林娜也会那样赤裸裸地袒露她的情感。她不愿再想这事。好像一想起它就使她跟妹妹一样地下贱。 第二天,拉米先生来了,仍旧脸色灰黄,眼皮红肿,但其它方面又都恢复了正常。安·伊莉莎向他询问了他曾建议过的投资情况。大家决定由他亲自去为她办理此事。之后,他就拿起带插图的朗费罗诗集——因为,正如姐妹俩所知道的,他所受教育的程度远远不限于只会读点报纸——用他混淆不清的辅音发音大声朗诵《童贞》。他读诗的时候,伊芙林娜垂下了眼帘。那可真是一个美好无比的夜晚,事后安·伊莉莎这样想着,能与十位像拉米先生那样读诗的人为伴,生活真是大不一样。 [book_title]七 后来几个星期,尽管拉米先生的拜访和以前一样频繁,可是好像精神已大不如往常了。他常常抱怨头疼,可是当安·伊莉莎试探着提出她的药方时,他则一口回绝,而且好象拖着不愿意去检查。到了七月,天气突然变得酷热难熬。一天傍晚。三个人一块儿坐在里屋的窗户旁时,伊芙林娜说:“在这样的晚上,我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吸一口真正乡间空气。” “我也是,”拉米先生说着抖掉烟斗上的烟灰。“这会儿我真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坐在凉亭里。” “哦,可真是好极了,不是吗?” “我倒觉着这儿挺凉快的——上头梅林斯小姐的屋子可比我们这儿要热得多了。”安·伊莉莎说。 “哼,我还是觉着——咱们该找个夏凉快的地方。”妹妹厉声说道。她被安·伊莉莎总是听天由命的行为激怒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几天后,拉米先生提出了一个建议令伊芙林娜兴奋不已。头一天他去看望了住在霍博肯市郊的朋友霍赫米勒太太。她让他下个星期天带班纳姐妹去她家做客。 “你们不知道,她家有一个真正的花园,”拉米先生解释说,“里面有树,还有真正的凉亭,有成群的鸡。而且乘渡船过去也很有意思。” 安·伊莉莎对此提议不置可否,她一想起在公园里的那个漫长无奈的星期天,心中就不舒服。可在伊芙林娜专横的逼视下,她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那个星期天烈日当空。可一坐到渡船上,迎着略带咸味的海风,看着滚滚的河水,安·伊莉莎又有了精神。可是当他们在对岸下了船,走上肮脏不堪的码头,她便开始像先前预料的那样精疲力尽了。他们上了一辆街车,从一条破街颠簸到另一条破街。直到最后,拉米先生拽了拽售票员的袖子。他们才下了车。接着就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站在挤满人群的啤酒屋门边等另一辆车。这辆车把他们拉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从空空荡荡的场院和孤零零的小砖房门前驶过去,最后到了一个几乎是乡下的地方,那里零零散散的小屋和低矮的本头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乡村杂货店。到了这儿,车才总算停了下来。他们沿着一条满是车辙印的路往前走,经过一个石匠的院子,高高的篱笆上五颜六色地贴着剧院的广告,最后来到一幢小小的、有绿色百叶窗和栅栏的红房子前。真的,拉米先生并没有骗她们。栅栏后一丛丛百合花开得正艳,房屋的山墙上还颇具罗曼蒂克味儿地垂着弯弯曲曲的榆树枝。 霍赫米勒太太穿着砖褐色羊毛衫,身板很宽。她站在门口点着头笑容满面地迎接他们。她的女儿琳达,长着亚麻色的头发,红脸蛋上有几颗雀斑j眼神有些斜,好奇地紧跟在妈妈后面不走。霍赫米勒太太领他们走进房子,把班纳姐妹引到她的卧房,请她们在高低起伏、铺着白色羽毛褥垫的床上把开司米披风解开。为了这次重要的场合而不得已穿上的披风,实在令她们热得难受。她们整了整黑绸衫。伊笑林娜还在镶着粉红色架子的镜子前把头发披散下来。接着,女主人领她们进了飘着姜饼味的客厅。在出于礼貌地寒暄一阵之后,便进了厨房。厨房的桌上已经摆满了样子古怪却香气扑鼻的糕点,还有拌好的各色水果。她们马上就被让坐在霍赫米勒太太和拉米先生之间,琳达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来来回回咣咣当当地从炉子上端来冒着热气的盘子。 安·伊莉莎觉得,这顿饭好像是没完没了,而丰盛的食物却竟然奇怪地令她毫无胃口。女主人的声音和眼睛表现出来的无拘无束的亲密更让她局促不安。霍赫米勒太太对拉米先生熟悉得几乎不拘礼节。只有当安·伊莉莎想起她宽大的身子曾俯在他病床前忙来忙去时,她才能够原谅她竟然把他简单地叫做“拉米”。吃饭的间歇中,霍赫米勒太太把刀叉搁在盘子边上,定定地看着钟表匠的脸,用责备的口吻说:“你又犯过病了,拉米。” “我不晓得要得病。”他躲躲闪闪地回答。 伊芙林娜看着他们俩,“拉米先生是病过,”最后她说,好像为了表明她也有权这样说话。“他常常抱怨头疼。” “嗨!——我知道他。”霍赫米勒太太笑着说,眼睛仍然盯着钟表匠,“你不感到不好意思吗,拉米?’” 眼睛一直盯着盘子的拉米先生,突然说了一个姐妹俩都听不懂的字,安、伊莉莎听起来好像是“shwike”[注]。’ 霍赫米勒太太又大笑开了。“天哪,天哪!”她说,“难道你们以为他会因为害了病而不好意思来告诉我吗?就是我曾经在他害热病期间照料他的。” “喔,我以为呢。”伊芙林娜说着偷偷地瞥了一眼拉米,而后者的眼睛正盯在琳达刚送上桌的腊肠上。 吃过饭,霍赫米勒太太邀请客人们走出厨房。她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绿色的围篱之中,一半是花园。一半是果园。苹果树弯弯曲曲的粗大枝干下,一群金黄色的小鸡正“咯咯咯”地跟在灰母鸡的身后。老井的边上有,只猫在打盹。树丛里晒衣绳纵横交错,正表明了霍赫米勒太太所从事的职业。苹果树林不远处,有一座黄色的纳凉小亭,一深红色的葡萄藤像华彩,样悬垂下来。亭子往下,粗糙的篱笆另一端,土地往下倾斜,凹陷处有一片小树林。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极其炎热。然而这果却奇怪地既温馨又安静。当安·伊莉莎走过苹果树下的草坪时,她不禁想起了教堂里某个宁静的下午,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曾唱给她听的赞美诗。 伊芙林娜更是一刻也静不下来。她从井边逛到小亭又折回来。给小鸡妈面包法,还淘气地逗弄那只猫,最后她说她想到下边的林子里去。 “那你得从路上绕过去。”霍赫米勒太太说,“我的琳达常常从篱笆下的那个洞里钻进钻出,可是你要想试一试的话,我怕会把你的衣服挂破。” “我来帮你。”拉米先生说。琳达领着这一对人沿着篱笆走向那个缝隙。很快他俩就消失了。琳达咧着嘴,好奇地盯着他们走下一段小坡。只有霍赫米勒太太和安·伊莉莎留在凉亭里。 霍赫米勒太太向她的客人神秘地笑了笑,说:“我想他俩不会很快回来的。”她边说边向篱笆方向努了努双下巴,“人一高兴起来总是忘了时间。”说着便掏出她正在编织的毛衣。 安·伊莉莎一时找不到话说。 “你妹妹对他很着迷,是吧?”女主人又说。 安·伊莉莎的脸红得厉害,“您在这儿难道有时候不感到寂寞吗?”她问,“我想,您和女儿单独在这儿,晚上一定会害怕的。” “喔,不,一点也不。”霍赫米勒太太说,“你看我收衣服来洗——我就干这活儿——在这儿干要比城里方便得多,要是在霍博肯城,我上哪儿去找这样好的晒衣服的地方?而且,琳达在这儿也安全些,免得她往街上跑。” “唔。”安·伊莉莎回避着。她开始难以掩饰地厌恶她的女主人来,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琳达宽宽的后背,她还好奇地在篱笆前徘徊。安·伊莉莎觉得伊芙林娜和她的伙伴再也不会从那林子里边回来,可最后他们还是回来了。拉米先生的眉毛上挂着晶莹的汗珠,伊芙林娜则脸蛋粉红,有些不大自在,手里捏着一把已枯萎了的羊齿草。至少对她而言、时间过得是太快了。 “你想它们还活得过来吗?”她拿着那把草问道。可是安·伊莉莎却站起来走近她,生硬地说:“咱们该回家了,伊芙林娜。” “天哪,难道你们不先喝杯咖啡吗?”霍赫米勒太太抗议着说。安·伊莉莎有些惊慌失措地发现在礼节允许她们告辞之前,还必须再进行一次漫长的美食品尝仪式。最后,他们到底还是又坐到了渡船上。河水和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一丝夕阳照射在船尾的浪花上,亮得发白。风里有一股凉凉的焦油的味儿,好像这只船已经航行了好久。船桨下水流嘶嘶作响,有趣得像是要溅到她们疲惫不堪的脸上。” 安·伊莉莎独个儿坐着,眼睛望着别处。她肯定拉米先生一定在树林里向伊芙林娜求过婚了。她默默地准备着在那天晚上听妹妹的秘密。 可是伊芙林娜显然没有心情告诉她任何秘密,她们一回到家,她就把蔫掉的羊齿草放进水里。吃过晚饭,她脱下丝绸衫和插着勿忘我的帽子,静悄悄地坐在敞开的窗户跟前的摇椅上。安·伊莉莎好久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寡言少语了。 第二个星期六,安·伊莉莎正一个人坐在店里,门开了,进来的是拉米先生。他从未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过。她有些不安地猜测着他来的意图。 “出什么事了吗?”她一边问一边把正在整理的一篮子纽扣推到一边。 “我想没事。”拉米先生平静地说,“在这个季节里,我一般两点钟就关门了,所以想过来看看你们。” “我很高兴,”安·伊莉莎说,“可是伊芙林娜出去了。” “我晓得,”拉米先生回答,“在拐角处我碰到她了。她说要到四十八街的一个新开的染坊去。她得去好几个小时吧?” 安·伊莉莎看着他,越来越迷惑。“嗯,我想可能。”她回答道,出于本能的好客又让她加了一句,“那您不坐一会儿吗?“ 拉米先生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安·伊莉莎则又回到柜台后的位置上去了。 “我不能离开店。”她解释说。 “唔,我想我俩在这儿也挺好。”安·伊莉莎突然发觉拉米先生正异乎寻常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她下意识地用手理理太阳穴旁的几绺细发丝,又下来整整衣领下的胸针。 “您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班纳小姐。”拉米先生微笑着看着她的动作。 “嗯;”安·伊莉莎紧张地说,“我一向身体挺好。”她又加了一句。 “我请您比您妹妹的身体要好些,尽管您的个儿不如她高。” “喔,我不晓得。伊芙林娜有时有点儿神经质,可她没什么病。” “她胃口比您好,可那并不说明什么。”拉米先生说。 安·伊莉莎沉默不语。她闹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她还没弄清楚拉米先生认为神经质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之前,她不能更多地去评价伊芙林娜。 可是拉米先生没有给她留时间去想。 “好了,班纳小姐。”他把凳子朝柜台拉了拉。“我想应该尽快告诉您我今天来的意图。我想结婚。” 安·伊莉莎曾在夜里祈祷过那么久。求主能让自己有勇气去接受这一事实。现在她听到了他坦率的承认,却令她可怜而毫无准备地惊慌失措。拉米先生撑着两只胳膊斜靠在柜台上,她发现他的指甲盖洗得干干净净,帽子也刷洗过了,但是所有这些迹象都没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内心却狂跳不已。“天哪。拉米先生!” “我想结婚,”他又说,“我很孤独。一个男人一个人过活,每天只有冷肉吃不太好。” “是不好。”安·伊莉莎轻轻地说。 “而且还到处都是灰尘。” “喔,灰尘——我知道的。” 拉米先生向她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我希望您能答应我。” 安·伊莉莎仍然没明白过来。她从座位上迟疑地站起来,推开隔在他们之间的纽扣篮子。接着她察觉到拉米先生在拉她的手,当他们的指尖一接触,一股快乐的暖流通通全身。尽管他们那次谈话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再也抹不掉,可是事后她却无法回忆起当他们的手接触时,拉米先生说了什么话。她只知道自己就像是在夏日的海上飘来飘去,耳朵里只有轰轰的涛声。 “我——我?”她激动地说。 “我想是的。”这位求婚者温和地说。“您跟我是天生一对,班纳小姐,这是事实。” 一个女人路过这条街时停下来看了着商店的橱窗。安·伊莉莎有些希望她能进来、可她只是随便看了几眼便又继续往前走了。 “或许您不喜欢我?”拉米先生试探着问。他被安·伊莉莎的沉默不语弄得窘迫不安。 答应他求婚的话就在她舌尖上打转,可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她必须找个其它的方式来告诉他。 “我没那么说。” “那好,我一直觉得咱们俩挺合适。”拉米先生继续说。他已、摆脱了那片刻的疑惑,轻松了下来。“我一直喜欢安静型的——没有抱怨,没有做作,也不怕干活。”他好像是在不动声色地概括她的魅力。 安·伊莉莎觉得她该结束这一切了,“可是,拉米先生,您不知道,我从未想过要结婚。” 拉米先生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不?” “嗯,我自己也不晓得。”她舔舔发抖的嘴唇。“事实上,我并不像外表上看着那么勤恳。可能我也不能忍受操劳。我不像伊芙林娜那样活泼——也不如她年轻。”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补充说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您在这儿干了大部分活儿。”她的求婚者有些不相信地说。 “喔,嗯,那是因为伊芙林娜在外头忙;而且就只有两个女人的活儿,也算不得什么。再说,我是姐姐,我得管事儿。”一她急急地说,心里却为她的小伎俩那么容易就骗过了他而有些酸楚。 “嗯,我觉着您对我来说已经够勤恳的了。”他坚持说。那种毫不动摇的决心开始令她害怕,她担心自己会不堪一击。” “不,不,”她连着说,睫毛上挂着泪花,“我不能,拉米先生;我不能结婚。这太意外了,我一直以为应该是伊芙林娜——我一直这样以为。而且其他每个人也都这样认为。她又聪明又漂亮——人们很自然都这样想。” “唉,你们全弄错了。”拉米先主固执地说。 “我很抱歉。” 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去。 “您最好再想一想。”他的口气好像是要稳稳地等下去。 “喔,不,不,再想也没用的,拉米先生。我从未想过要结婚。我很容易疲倦——我怕干活儿。而且我还有很严重的头痛病。”她停下来。脑子里搜索着各种能让他相信的病症。 “您有头痛病?”拉米先生转过身问。 “嗯,很可怕,我想是治不好的病。我一头痛,什么事儿都得伊芙林娜做,早上还得给我送茶。” “唉,您这么一说我很难过。”拉米先生说。 “可我仍很感激您的好意,”安·伊莉莎小声地说,“请别——别——”她突然停下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喔,没关系,”他回答,“您别担心,班纳小姐。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的。”她发现启从她提到自己有头痛病后。他的口气已越来越软了。 他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地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怎样结束他们的谈话。最后,还是她鼓起勇气”(用她曾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话)说:“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咱们之间的关系。” “喔,天哪,不会的。”拉米先生说着,漫不经心地抓起帽子。 “您还会再来的?”她大着胆子又问,“如果您不来;我们都会非常想您的。伊芙林娜,她——”她顿住了,她既想让他把念头转向伊芙林娜,又害怕过早地泄露了妹妹的秘密,这使她左右为难。 “伊芙林娜没有头痛病吧?”拉米先生突然问道。 “嗯,没,从来没有——这不用说。她好几年都没有得过,即使伊芙林娜生病时,也没头痛过。”安·伊莉莎很快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断然说道。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样。”拉米先生说。 “您并不像您以为的那样了解我们。” “嗯,不,是不了解,或许我的确不了解。再见,班纳小姐。”说完,他便向门口走去。 “再见,拉米先生。”安·伊莉莎回应道。 又能独自一个人呆着,她真是说不出地感激。她知道自己生命中,个极其重要的时刻已经过去,而且,令她高兴的是她并未在这一时刻放弃自己的理想,那是一段辉煌的经历,有做梦也梦不到的恐惧和魅力。尽管那时她的面颊上挂着眼泪,可是有这种经历,她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只是有两样东西让她感到美中不足。其一,这事发生在店铺里面;其二,她没来得及穿上自己的黑绸衫。 整整一个小时,她都沉浸在梦一般的欣喜之中。有样东西闯入了她的生命,以后任何贫困都无法将它掠夺走。这种拥有的感觉令她容光焕发,这跟她小时候,从黑暗中爬起来把妈妈送给她的小金金从睡袍里取出来时的感觉一样富有。 然后,担心伊芙林娜会回来的心情又与这些冥想交织在一起。她该怎样面对妹妹的眼睛而不泄露真情?她感到自己的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圈光环。幸好伊芙林娜进来时,夜幕已经经降临。而且,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一向只注意自己的伊芙林娜最近对店里发生的琐事已经失去了兴趣。安·伊莉莎发现妹妹并不打算对下午发生的事进行盘问,免去这。危险;使她放下了心,可同时又不免深感羞愧。不过她仍然很高兴。然而,当她发现自己心中这么大的秘密竟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又觉得有些屈辱、而伊芙林娜竟然不知道她们是平等的,这让安·伊莉莎感到她很木呆甚至有点愚蠢。 [book_title]八 拉米先生隔了不多几天后,又来到这个店;他见到安·伊莉莎时,她无法得知在她黑色羊驼呢上衣下悄悄跳动着的情感是否也在他的胸中找到回响。表面上看来,他还是不动声色,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点起烟斗,似乎又回到过去那种平静的亲近中去了。可在安·伊莉莎现在的眼里,他身上有一种越来越明显的变化。她觉察到他开始用那个要命的下午看她的眼光来观察她的妹妹。她甚至察觉出他与伊芙林娜谈话时措辞背后都隐藏着某种用意。一次他突然问伊芙林娜是否喜欢旅行,安·伊莉莎发现伊芙林娜面颊上泛出的红晕与几天前曾炙烤她自己面颊的那团火一模一样。 七月的几个闷热撩人的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那样的季节里小店生意萧条,几乎等于停业。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拉米先生提议姐妹俩早点关门,随他乘坐柯尼岛的小艇去海湾划船。 安·伊莉莎看到伊芙林娜眼中的光芒,于是她立即拿定主意。 “我想我去不了,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想我的妹妹会很乐意的。” 伊芙林娜要她陪他们去的敷衍的话令她心痛;而拉米先生的沉默更使她不能忍受。 “不,我想我去不了。”她重复道。她说话的口气更像是对她自己而不是对他们的回答。“天热得厉害,我还有点头疼。” “那好吧,我不勉强你了。”她妹妹急忙说。“你最好静静坐这儿休息吧。” “是,我得休息。”安·伊莉莎应承道。 两点钟拉米先生回来了,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便带着伊芙林娜离开了商店。伊芙林娜曾为自己做了顶适合这种场合戴的帽子,安·伊莉莎总觉得那种帽子的形状和颜色对她都显得太年轻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伊芙林娜的品位持批评态度,这种态度的变化让她害怕。 日后当安·伊莉莎回想起这天下午的情景时,她总是感到那寂寞中有一种预言;她后半生所要经历的三重极度孤独都从这一刻开始。没有一个买主跨进她的店门,没有一只手拉动她的门闩,而那里屋的闹钟则以嘲弄人的滴答声赶走这些空虚的时光。 伊芙林娜很晚才一个人回来。安·伊莉莎从她的脚步声中感到了行将来临的危机,那脚步蹒跚着好像不知道该踏在哪里。姐姐的爱如此深情地与妹妹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时刻她似乎过着两个人的生活,她自己的和伊芙林娜的;她心房里的渴望在看到妹妹如饥似渴的狂喜时悄悄消隐。然而,很明显伊芙林娜从未敏感地注意到她周围的情感气氛,一点也没有想到她的秘密受到了揣测;’她假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打算向姐姐坦诚地说明一切。安·伊莉莎如果不是受到这种痛苦的折磨,她会对妹妹的做作感到好笑的。 “你忙什么呀?”当安·伊莉莎在煤气灯下摸火柴时,伊芙林娜不耐烦地问道,“你没空问我今天玩得快乐吗?” 安·伊莉莎转过身轻轻一笑,“我想不必问。看得出来你肯定快乐。” “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很奇怪,我真想大叫几声。” “我猜你累了。” “不,我不累。不是这个,而是这太突然了……当时小艇上那么挤,我想所有的人都听见他说的话了——安·伊莉莎,”她喊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说什么?” 安·伊莉莎用她最后的一点勇气装出一副很关切却又糊里糊涂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 “我,我订婚了——就在那儿!在外面。在那艘船上,没想到吧?当然我还不算太吃惊——我一直知道他早晚会的——只是不知怎的我没想到会在今天。我还想他不可能有这勇气呢。他说他很怕我拒绝——就因为这个,他才迟迟不敢向我提这事儿。噢,对了,我还没说同意呢——我只是告诉他我要考虑一下;可我想他懂。喔,安·伊莉莎。我真高兴!”她掩住那张奕奕生彩的脸庞。 此刻,安·伊莉莎只有表现出满心的喜悦。她拉下伊芙林娜的双手亲吻了她,她们拥抱在一起。当伊芙林娜又开始说话时,她的故事便一直持续到深夜,安·伊莉莎自然也一眼未合地陪着她。拉米先生的一言、一瞥或一个手势都让姐姐听得仔仔细细j安·伊莉莎发觉她在用一种无意识的嘲讽把拉米先生那天下午向她求婚的情景和伊芙林娜现在向她仔仔细细描述的情景作一番比较。 后来的几天里,姐妹俩都在设法调整她俩之间和她们与拉米先生之间的令人尴尬的关系。安·伊莉莎热情越高,她把自己掩藏得越深。她总是想法找到活儿、从而使自己能较长时间地呆在店里以便把里屋让给伊笑林娜和她的追求者。她后来每当要回忆起这开始的一段日子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知道每天早晨醒来便只有一个念头,即必须推着那些铅一样沉重的时光爬上那漫长而又陡峭的痛苦之途。 拉米先生现在天天来访。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未婚妻去广场散步。伊笑林娜回来时,面颊总是粉红的。“他在远离灯柱的街角的树下吻了她。”安·伊莉莎这样想,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某些无法推测的事情。星期天他们通常去中央公园呆上一整个下午,安·伊莉莎则坐在里屋那种死一般的寂静中,一步步跟随着他们那漫长、悠闲、其乐无比的脚步。 然而,好长时间过去了,却不见他们要结婚的任何迹象,只是有一次伊芙林娜对姐姐说,拉米先生希望她们能邀请霍赫米勒夫人和琳达出席他们的婚礼。一提起这位洗衣女工,安·伊莉莎就会想起那几乎忘却了的恐惧,她用一种试探性商量的口气说。“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愿意去跟霍赫米勒太太亲近的。” 伊芙林娜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我想如果你是我,为了让你爱的男人高兴,你会什么都做的,”她带着冷冰冰的讽刺补充说,“我能跟赫尔曼的朋友合得来真是件幸事。” “喔,”安·伊莉莎抗议了,“我不是这意思——你知道不是。只是不知怎的我们见她的那天我就觉得她不是那种你能当朋友交往的人。” “我想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是这种事情的最好的裁判。”伊芙林娜回答道,那口气仿佛她已经走进了她的未来。 自那以后,安·伊莉莎便不再多说一句话。她发现伊芙林娜既不要她同情也不要她劝告,她在妹妹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安·伊莉莎对残酷的命运唯命是从;因此她被排除出妹妹的生活之外似乎既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但这引起她最强烈的痛苦。她对伊芙林娜的爱充满了母亲般的关怀;任何理智都不能使这种爱降温到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情。 她觉得她那时正在度过她的痛苦的最初阶段;她尝试着各种办法,准备迎接伊芙林娜离开她以后等待着她的孤独,尽管那将是一种温和许多的孤独。他们不会走得太远。伊芙林娜会每天从钟表店“跑过来”;他们无疑会在星期天邀她共进晚餐。但安·伊莉莎已经猜测得到她妹妹会以什么样的敷衍来完成她的义务;她甚至预见某一天她为了知道伊芙林娜的情况,亲自去登门拜访拉米一家。但她不愿意过多地考虑这种意外情况。“要是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来我这儿——他们啥时候都能在这儿找到我。”她这么简单地想。 一天晚上伊芙林娜从广场散步回来,又兴奋又激动。安·伊莉莎马上看出有什么事;但新养成的沉默习惯阻挡了她的提问。 没等多久伊芙林娜便开口了。“安·伊莉莎,你想不到他说了些什么——”这个“他”毫无疑问是指拉米先生。“我想广场上的人都注意到我了,我真有点不知所措。我看上去是不是有些不对头?他想马上结婚——就下个星期。” “下星期?” “对。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搬到圣路易斯。” “他和你——搬到圣路易斯?” “嗯,我想他不至于不带上我而一个人搬走的吧,一她傻笑着说。“但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今早才收到那封信。我看上去有什么不对头的吗,安·伊莉莎?”她的眼睛四处找着镜子—— “不,你没有。”安·伊莉莎近乎无情地说。 “哦,真是运气。”伊芙林娜带着失望的语气继续说。“我当时没在那广场上昏过去真是个奇迹。赫尔曼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信往我手里一塞。那封信从一个大商行来的——圣路易斯的蒂法尼公司,他是这么说的——让他在钟表部干活。好像他们是从他的一个德国朋友那听说起他的,那人现在就住在那里。这是个美妙的开端,如果他干得让老板满意,他们会在年底提拔他的。” 她停了下来;。为这光明的前景而红光满面,似乎这种前景就足以把她从过去那种乏味的生活当中一劳永逸地拯救出去。 “那么你们必须得走了?”安·伊莉莎终于问了一句。 伊芙林娜瞪大双眼:“你不会让我影响他的前程,对吗?” “不——不。我只想说——这事这么快吗?” “马上。我给你说——下星期,这不好吗?”新娘脸红了。 好吧,这正是母亲们遇到的事情。安·伊莉莎想,她们都能忍受,为什么自己不能呢?啊、但她们首先有她们自己的机会;而她任何机会都没有。现在她为她自己创造的生活将永远离她而去;其实从更内在的,更深层的意义上说,它已经离去。而外在的接触,即她耳朵所能听见的,眼睛所能看见的,也即将消逝。那一时刻甚至连想到伊芙林娜的幸福也不能带给她丝毫安慰;妹妹的幸福之光,如果她看得见,也太遥远,不能让她感到温暖。一种对不可剥夺的亲情的渴望,对她自己的各种痛苦和困难的焦虑,煎熬着安·伊莉莎的灵魂;似乎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鼓足勇气去正视她的孤独。 这时候,一些琐碎事务帮了她的忙。忧伤会在她百无聊赖的时候把她征服,可在她繁忙的时候,在她为店铺和里屋的一些琐事操心,在她为伊芙林娜的婚事做准备的时候,这恼人的事就会被压下去。 梅林斯小姐,正如她当初所预料的,被请来帮着做婚纱。她开始想用绸缎,可后来还是决定珠色羊毛绒最合适。一天晚上,梅林斯小姐和安·伊莉莎正在埋头裁后背,伊芙林娜一个人走了进来。 安·伊莉莎早就注意到拉米先生把他的未婚妻送到门口而不一起进屋来是个不好的迹象。通常这意味着伊芙林娜有什么烦心事要说,安·伊莉莎第一眼扫去,便发现这次事态严重。 梅林斯小姐背朝门坐着,正埋头忙着做婚纱,突然发现伊芙林娜站在桌子对面,不禁吓了一跳。 “天哪!伊芙林娜小姐!你这样不声不响地进来,我还以为是个幽灵呢。我曾在四十九街有位顾客——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胸围三十六时,而腰细得简直可以套到你的结婚戒指里面去——她丈夫就像你刚才那样蹑手蹑脚走到她后面,他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把她吓昏过去了。等她醒过来就成了个满口胡言的疯子,不得不让两个大夫和一位护士把她扶进马车送到布龙明代尔疯人院去。她还有个不到两个月的孩子,很可爱——她就在那儿一直呆到现在,多可怜的人!” “我可不是故意想吓你的!”伊芙林娜说。 她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在灯光下安·伊莉莎看得出她曾哭过。 “你看上去情绪糟得厉害。”梅林斯小姐在一阵可刺穿灵魂的观察后接着说。“我猜拉米先生拉着你在那广场上转得太久了。你不小心会把腿走断的。男人从来不考虑这些——他们全都一个样。喏,我先前有个表妹;她和一个书商订了婚……” “我们还是把今晚的活儿放下吧,梅林斯小阻。”安·伊莉莎插嘴说,“我猜伊芙林娜需要好好地睡一个晚上,休息休息。” “那好吧,”裁缝说。“班纳小姐,你把后背的两片缝起来了没有?给你袖子,我先把它们用针别起来。”她从嘴里取出一簇针,那样子真好似松鼠从嘴里吐出一颗颗松果。“好了。”她一边卷起她的活计,一边说。“伊芙林娜小姐,你马上上床去。我们明晚多干一会儿。我猜你有点紧张,对不?我知道如果轮到我,我会吓死的。” 随着这调皮的预言她退出了。安·伊莉莎回到里屋,发现伊芙林娜仍然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子旁。姐姐依然一声不吭,动手把结婚礼服折叠起来;忽然伊芙林娜很不自然地尖声叫道:“缝那东西一点用都没了。” 已经折起来的衣服从安·伊莉莎的手中滑落下来。 “伊芙林娜‘班纳——你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推迟了。” “推迟了——什么推迟了?” “我们的结婚。他不能带我去圣路易斯。他钱不够用。”她用一种小学生背诵课文式的单调语气说。 安·伊莉莎拿起另一片羊绒衣料,开始把它将平整。“我不明白。”她沉思了好半天才说。 “嗯,很简单。路费贵得吓人。我们得留点钱等到了那儿,开始时用,可我们算过了,他没钱来办这一切——就这么回事。” “可我一直以为他马上会有个不错的工作的。” “他是会有的;但第一年薪水很低,而圣路易斯的吃住又很贵。他刚又从他的德国朋友那收到另一封信,他给算出来了,他不敢冒这个险。他只能一个人去了。” “还有你的钱呢——你忘了?银行里的那一百块。” 伊芙林娜不耐烦地动了一动,我当然没有忘。只是那还不够。那些钱得全部用来买家具,而且万一他生了病,又丢了工作,我们也就一个子儿也剩不下了。他说他得再存上一百块然后才考虑带我去。” 安·伊莉莎为这句令她吃惊的话考虑了好一阵,然后试探着说:“我看他以前早已想过这些了。” 伊芙林娜马上就火了。“我想他和你我一样知道该咋做。我宁可马上去死也不愿给他增添负担。” 安·伊莉莎没有回答。一堆无名的疑惑使得她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本想在妹妹婚礼那天,把她和妹妹共同积蓄的另一半也给伊芙林娜;可她不想现在就把这事说出来。 姐妹俩不再多说什么就脱衣上床了。等她们上了床熄了灯后,伊芙林娜的啜泣声在黑暗中传到安·伊莉莎的耳朵里,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那一侧,跟她妹妹抖动的身体离得远远的。她从未感觉过离伊芙林娜远到如此冷酷的地步。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慢,闹钟以一种乏味的固执滴答地响着。这钟在她们的生活中一直扮演着一个非常显著的角色。伊芙林娜的抽泣晃动着床板,可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安·伊莉莎想她肯定睡着了。可天亮后,姐妹俩的目光相遇时,安·伊莉莎看到伊芙林娜脸上的表情,她的勇气便顿时没有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伸出一支恳求的手。 “别这么哭,亲爱的。别。”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伊芙林娜呻吟着说。 安·伊莉莎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别,别,”她重复着。“如果你把那一百也拿上,应该够了吧?我一直想着把它给你的,只是我想在你结婚那天才告诉你。” [book_title]九 伊芙林娜的婚礼在姐妹俩常去的小教堂中如期举行。之后,不多的几位客人一起来到班纳姐妹的房子里,一桌婚宴正等待着他们。梅林斯小姐、霍金斯夫人尽力帮助,街坊们也出于感情和兴趣不约而同地给予支持,安·伊莉莎也费尽了心力,总算把店铺和里屋布置得漂漂亮亮。桌子上一只插着白色菊花的花瓶立在当中,一边是盛着桔子和香蕉的盘子,另一边是一只裹着糖霜的结婚蛋糕,周围饰有新娘亲手做的桔花瓣,饰有纸花的红叶悬挂在玻璃柜和那幅《千年磐石》的彩色石印画上,一束黄色的灰毛菊的花环绕在那只钟上。在伊芙林娜眼中,这钟便是她幸福的神秘使者。 桌旁就座的有满身饰物闪闪发光的梅林斯小姐,那位曾帮着做伊芙林娜礼服的苍白的年轻学徒,霍金斯夫妇,还带着他们的长子约翰厄,以及霍赫米勒母女。 霍赫米勒太太身材高大,满头金发,似乎满屋子都被她占领,相形之下,那些个头不足以与她抗衡的客人们则显得微不足道。她身上那件绯红色的府绸百褶裙更使她光彩夺目。琳达,在安·伊莉莎的记忆中是个目光顽皮、举止粗野的毛孩子,可今天,令她吃惊的是,她竟然一下子出息成一个优雅的小姐,让人还以为她的少女时代是在腼腆中度过的。确实,霍赫米勒母女俩在这次婚宴上扮演着最主要的角色。伊芙林娜坐在她们旁边,身穿灰色羊绒衫,头戴白色小帽,显得不同寻常地苍白,就像是一幅轻描淡写的素描放在了一帧艳丽夺目的彩色石印画旁边;而拉米先生,正如任何其他的新郎一样,历来就无足轻重,这时候他也丝毫没有尝试着摆脱这种低贱的地位。在霍赫米勒太太啡红色的庞大身躯的影子下,就连一贯光彩逼人的梅林斯小姐也显得黯然失色。安 伊莉莎发现这次婚宴是以她当初最不愿邀请的两个人为中心,对此,她似乎早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他们坐在桌旁干了些什么或说了些什么她后来再也回想不起来,那漫长的几个钟头在她的记忆中只是一团鲜艳的色彩和大声的喧闹所构成的游涡,从中伊芙林娜苍白的面容时隐时现,如同一张溺水的面庞漂在夕阳遍洒的大海上。 第二天早上拉米先生携同妻子动身去圣路易斯,把安·伊莉莎一个人留在家里。从表面上看,他们离别的伤感随着梅林斯小姐、霍金斯夫人和约翰尼的到来得到了缓解。他们顺道拜访,帮她把彩饰取了下来,又把里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安·伊莉莎对他们的好意谢了又谢。很明显,她们还指望着能和她“促膝谈心”,可她的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她们还未离去前,尽管有一丝她熟悉的温暖,但她已经看到在她的门口,孤独的身影已经出现。 安·伊莉莎只是个小人物,让她款待如此伟大的客人,一种无能为力的震颤顿时包围了她。她没有任何崇高的思想能献给壁炉旁这位新伙伴。她头脑中的每一个念头都转化成了伊芙林娜,并以平凡简易的字词表现出来,对于沉默那种堂而皇之的语言,她一句都没有学会。 在伊芙林娜走后第二天,里屋和店铺中的一切都似乎变得冷冰冰的陌生起来,随着安·伊莉莎生活处境的改变,这屋子里面的整个面貌发生了变化。第一位打开她店门的顾客像个幽灵一样吓了她一跳;整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自己一边辗转反侧,时不时地陷入一阵昏昏沉沉中,又会突然从中醒来伸出手去找伊芙林娜。在这包围着她的新的静默中,墙壁和家具却突然有了声音,并在黄昏和午夜时分用奇怪的叹息声和窃窃私语让她担惊受怕。幽灵般的手摇晃得百叶窗或外面的门闩咋咋作响。有一次她似乎听到伊芙林娜的脚步声悄悄地穿过黑暗的店铺,又消失在门槛上,吓得她浑身冰冷。当然,她最终找到了对这些声响的解释,告诉自己是床架变形了,或者是梅林斯小姐在楼上沉重的脚步声,或者是拉啤酒的马车经过时雷鸣般的声响震动了门闩;但在得出这些结论之前的几个钟头里,屋子里充满了漂浮不定的恐惧,这恐惧又进一步转化成一种不变的凶兆。最糟糕的是独自一人吃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仍旧把最大的一块馅饼留给伊芙林娜,她宁愿让自己的茶都凉了还得等妹妹喝她的第一杯茶。梅林斯小姐有一次进来时正碰上她凄凄凉凉地一个人吃饭,便建议她弄只猫来,但安·伊莉莎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与动物相处的习惯,她与动物之间本来就隔有一道无情的鸿沟,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这位虔诚的敬神者与它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最后,十个空荡荡的日子之后,伊芙林娜的第一封信来了。 “我亲爱的姐姐,”她用斯宾塞体[注]字密密麻麻地写道,“远离故乡,只身与我为终身所选择的他生活在一座如此巨大的城市里,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婚姻有其神圣的职责,那些未婚者是永远不能希冀去理解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对他们来说幸运的一点是生活中只有少许简单的工作和乐趣,而那些必须为别人着想的人就必须随时准备着在万能的上帝高兴的时候听从他的召唤而完成自己份内的责任。不是我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我亲爱的丈夫十分爱我并万分投入。可他整天离家在外,忙于工作,怎能不使我感觉孤单呢?正如诗人所言,让相爱的人不在一起生活是很残酷的。我经常寻思,我亲爱的姐姐,您在店里生活得如何,也许您永远不会经历我来到这儿以后所感受到的那种孤独。我们现在寄宿,但很快就会找到房子,就要改变住所,到那时我就得承担一个家庭里所有的事务,但这是那些将自己的命运与他人的命运联系起来的人注定要做的事,他们不能指望从生活的重负下逃脱,我也不愿这样要求。我不会永远活着,但只要我活着我会永远祷告要求赐我力量去做我份内的不这个城审没有纽约那么大那么漂亮,但是,即使我命中注定要被抛在荒野我也绝不抱怨,我天生如此。那些用她们的自由换得一个“妻子”的甜蜜称号的人必须随时准备去发现发光的不都是金子,我也并不指望能像您那样如同一片夏日的云朵,无拘无束,平静详和,沿着生命之河漂流而下,那不是我的命,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永远有领顺从虔诚的心灵。希望这封信像离我之时一样完好无损地抵达您的手中,我亲爱的姐姐。 您真诚的, 伊芙林娜·班·拉米” 安·伊莉莎总是暗地里欣赏伊芙林娜信中华丽的词藻和不动声色的口气。她以前也看过几封类似的信,但都是写给同学或远亲的,它们看上去更像是文学创作而不是个人经历的记录。现在她只希望伊芙林娜能把她夸夸其谈的华丽词藻抛开,而找到一种更适合记述那些家常琐事的文体。她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封信,想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妹妹到底在于些什么想些什么;但每读完一遍她对伊芙林娜雄辩术的迷宫都大为惊叹,可仍感到如坠云雾。 初冬的一段日子里她又收到同样的两三封信,总是在松散的修辞外壳里包含着少得可怜的实质核心。通过逐行耐心的研究,安·伊莉莎从中得出伊芙林娜和她丈夫,在昂贵的寄宿处搬迁过多次之后,沦落到一套经济公寓房中了;在圣路易斯的生计比他们设想的要昂贵得多,而拉米先生总在外面呆到深夜。为什么?在钟表店?安·伊莉莎猜想,而且发现他的工作并不比他当初期望的那么令人满意。接近二月时信开始减少;最后一封都收不到了。 安·伊莉莎开始写信,话不多却写个不停,希望能经常地得到他们的消息,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要求被伊芙林娜无休止的沉默神秘地吞掉后,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困扰着姐姐。也许伊芙林娜病了,身边没有人护理,只有那个连给自己烧杯茶都不会的男人!安·伊莉莎想起了拉米先生商店中那层厚厚的尘土,她眼前便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幅他们家中混乱不堪的画面,并交织着一幅更加令人心痛的妹妹患病的情景。但如果伊芙林娜真的病了,拉米先生肯定会写信的。他的字体小而清秀,书信往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无法克服的尴尬,那么更有可能是这不幸的一对一起被疾病击倒了,因而无力向她发出召唤——安·伊莉莎略带一种不自觉的嘲讽想,如果她或者她那笔微薄的收入对他们有用的话,他们肯定会召唤她的。这团迷雾她越想看清,越显得昏暗。她缺乏魄力,无法想象得出应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能找到走失到远方的亲人,这更使她手足无措,恐慌万分。 最后从她烦忧的记忆深处浮起了圣路易斯那家雇佣拉米先生的钟表店的名字。经过好一阵踌躇,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给那家店写信,毕恭毕敬地希望能收到有关她妹夫的消息,回信的速度比她预料的快得多。 “亲爱的女士: 现回复您上月二十九日函。请原谅我们说您所指的当事人业已于月前被解雇,我们很抱歉无力向您提供他的地址。 路得维希·哈默布什公司” 安·伊莉莎在一阵忧虑的心灰意冷中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简短的回信。她已失去了伊芙林娜最后的行迹!整个晚上她无法入睡,盘算着一个巨大的计划:去圣路易斯寻找妹妹。她动用了她那颗能把破布残片拼成被褥的机智的大脑,想方设法把她所有能得到的财力都聚集起来,可是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个冷酷的事实:她无力凑足车费。她给伊芙林娜的结婚礼物使得她除每日所挣之外,已没有任何节余。随着冬季一天天过去,就连这点钱也是在不断地减少。过去,她每周都要买一次肉,现在她已很久没有去过肉店了,而且其他的一切开销都被她缩减到最低限度;但是,不管计划得如何周到,不管生活得如何节俭,都不能让她攒下一分钱。尽管她兢兢业业地努力去维持小店昔日的红火,但她妹妹的离去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小店的生意。现在安·伊莉莎得亲自去染坊。那些在她离开时来光顾的顾客,发现店锁着,就去别处了。她尝试过好多次,想给帽子镶边,可是每次都徒劳无益,最终不得不放弃这笔生意。这在伊芙林娜的手中是最有趣也是最赚钱的活儿。在过路的妇女眼里,没有了镶边帽,橱窗里便失去了它最大的吸引力。一旦失望使得班纳姐妹店的一些常客确信安·伊莉莎缺乏制帽的手艺,她们便开始对她的一切能力,甚至诸如绕一支羽毛或做一束“精神焕发”的假花,都失去了信心。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安 ·伊莉莎决心要向那位穿泡泡袖的女士求助,因为这女士看她的眼神总是那样和善,而且她还曾向伊芙林娜订做过一顶帽子。也许这位穿泡泡袖的女士能给她找一点普通的缝缝补补的活儿;要么她可以向她的朋友们介绍这家小店。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安·伊莉莎从抽屉里翻出剩下的沾上了苍蝇屎的名片,这是她们姐妹俩在她们商业冒险的第一次繁荣时期订做的;可当那位泡泡袖女士最终出现时她却正在丧期里,一脸悲伤的样子,安·伊莉莎自然也不敢再张口提这件事。她是来买几卷黑线和丝绸的,出门时她转过身来说:“我明天要出门,可能得在外呆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过个愉快的冬季。”随即门便关上了。; 这事后不久的一天,安·伊莉莎突然想到应该去霍博肯找找霍赫米勒太太。尽管她极不情愿把自己的忧虑倒进那个女人的耳朵,可极度的焦虑还是远远超过了这份勉强。但是当她开始仔细考虑这件事时,她又碰上了一个新的困难。霍赫米勒太太家她就去过那唯一的一次,而且还是由拉米先生带着她和伊芙林娜去的。安·伊莉莎发觉连那个洗衣妇所住的郊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不用说那条街了。但她必须知道伊芙林娜的情况,任何障碍也不能阻止她前行。 她虽然希望找人替她出出主意,却不愿将她目前的状况暴露在梅林斯小姐搜寻的目光之下,可马上她又想不起其他可以信赖的人。后来她想到了霍金斯夫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她的丈夫。虽然安·伊莉莎一直认为这人迟钝,没有教养,但或许他却具有那种神秘的男性力量可以搜索到别人的地址。把她的秘密托付给像霍金斯夫人那样温和的耳朵,对安·伊莉莎来说也是颇不情愿的,但这毕竟可以免除那位裁缝审讯般的盘问。越来越重的家务负担使霍金斯夫人对旁人的事情失去了好奇心。因此当这位来访者把心掏给她时,她表现出一副男人般的冷漠,她一只手抱着刚出牙的婴儿,另一只手在制止另一个稍大的孩子蹦蹦跳跳的冲动。 “哎,哎,”等安·伊莉莎说完了话,她便这样简单地说,“亚瑟,现在老实点。班纳小姐今天可不想让你在她脚上跳上跳下的。约翰尼,你直愣愣地看什么呢?到外面玩儿去,”她一边补充说,一边严厉地转头看着她的长子,这是最乖顺的孩子,因此她对其他孩子的怒气便大半都是朝着他发泄的。 “嗯,或许霍金斯先生能帮你,”霍金斯夫人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这时那些孩子们在她吩咐之下散开后,又回复到他们先前各自所干的事情上去,仿佛苍蝇在一只被激怒的手扫过后,又落回原处一样。“他一进家门我就让他去你那儿,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他讲讲。我肯定他会从姓名地址录上找到那个霍赫米勒太太的地址的。我知道他上班的地方有这样的本子。” “如果他找到了,我真是会非常感激的,”安·伊莉莎小声咕哝着,带着一种很不自然的、从长期压抑着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轻松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book_title]十 霍金斯先生用事实证明他无愧于他妻子对他能力的信任。他从安·伊莉莎那里了解到了她能讲出的全部有关霍赫米勒太太的情况,第二天晚上再来时,带着一小块纸头,上面有她的地址,下面是约翰尼(他们家的文书)用圆圆的大字写着的从摆渡回到她家所要经过的所有街道的名称。 安·伊莉莎一整夜躺着睡不着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霍金斯先生给她指引的路线。他是个很和善的人,她知道他会陪她去霍博肯的,实际上从他羞怯的眼中她已经看出他正打定一半主意要提出陪她去——但鉴于这样的差事,她更愿独自前往。 因此,到了星期天,她早早出发,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摆渡口。自她上次去霍赫米勒太太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她一踏上渡船,一阵四月的风便冷飕飕地猛击到她的脸上。乘客们在船舱里挤在一起。安·伊莉莎缩在舱里最不显眼的角落,在那件薄薄的黑色披风里发抖,这披风要是在七月穿又会显得太热。上了岸,她开始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但一位慈祥的警察把她送上开往她要去的方向的车。于是像在梦里一样,她发现自己第二次踏上了去霍赫米勒太太家的路。她告诉了售票员她要去的那条街的名称,很快她便站在了离一家啤酒店不远的街角,迎面袭来一股刺骨的寒风。近一年前,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她备受过酷暑的折磨。等了好一阵子,一辆空车终于出现了,黄色的车身上闪耀着霍赫米勒太太的那个郊区的名字。一会儿工夫,安·伊莉莎便颠簸着穿过那一群群狭长的砖房。这些砖房孤零零地被隔离在空旷的场地上,就像大海当中庞大的珊瑚礁。车到达终点,她下了车,站了一会儿,想从记忆当中搜寻当时拉米先生是从哪个方向转的弯。她刚打算去问那个车夫,便发现他抖了抖他那瘦马背上的缰绳,那车,仍旧空着,缓缓朝霍博肯驶了回去。 安·伊莉莎一个人站在路边,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四顾寻找着一座覆盖在榆树枝叶底下的红色小房子。但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显得陌生而且凶险。几个面色阴沉的人没精打采地从她身边走过,偶尔投来好奇的一瞥。她想停下来跟他们打听,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最后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从一扇弹簧门中走了出来,像是偷着喝过酒的样子。安·伊莉莎试探着向他吐露自己的困境。一听说她愿付五分钱的报酬,他马上来了精神,愿意领她去霍赫米勒太太家。他们很快穿过石匠的工场,他走在前面,安·伊莉莎紧随其后。” 又转过了一个弯,他们便来到那所红房子前,安·伊莉莎给她的向导付过报酬后,便拉开大门上的门闩,走向屋门。她的心狂跳不已,她不得不靠在门框上让抽动的嘴唇平静下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对霍赫米勒太太说起伊芙林娜,她将会受到多大的屈辱。这种不安稍稍平息下来后,她开始注意到这房屋的外观已经变化了许多。冬天把榆树剥得一丝不挂,把花墙也涂得漆黑一团。这房子也显得破破烂烂,像好久没人住过一样。窗玻璃又脏又破,百叶窗的残片在已松动的绞链上凄凄凉凉地晃着。 她按了好几次门铃门才打开。一个爱尔兰妇女,头上包着块披巾,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出现在门槛上,安·伊莉莎往她身后扫了一眼,发现窄窄的走廊里霍赫米勒太太整洁的住所不见了,里面跟外面一样破烂不堪。 安·伊莉莎刚提了一下霍赫米勒太太的名字,那女人便瞪着眼睛问道:“啥太太?你说啥太太?” “霍赫米勒太太,这想必是她的房于?” “不,这不是。”这女人说着便转过身去。 “哎,请等一下。”安·伊莉莎请求着。“我不会弄错的。我是说霍赫米勒太太,她是洗衣服的,我去年六月来看过她。” “噢,是那个荷兰洗衣妇——她过去住这儿,两个多月以前就搬走了。现在住这儿的是麦克·麦克纳蒂。嘘!”她对着那个张嘴要哭的孩子喊道。 安·伊莉莎的膝头顿时软了。“霍赫米勒太太搬走了?可她搬哪儿去了?她肯定就在这附近啥地方。你能告诉我吗?” “我当然不能,”那女人说。“她在我们来之前就走了。” “戴利亚。乔治娜,你把孩子抱进来,别冻着他,行吗?”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里面喊叫着。 “请等等——哎,请等等,”安·伊莉莎继续说,“你知道我必须找到霍赫米勒太太。”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那女人转过身,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台阶上,被如此巨大的失望搞得晕头转向,直到屋里爆出一阵吵闹声才把她撵下台阶,出了大门。 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不能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在路上她停下来,回头看着那房子,希望霍赫米勒太太一度令她讨厌的脸会出现在某一扇肮脏的窗户里。 她被一阵冰冷的寒风唤醒,那风像是从这荒凉的景观中突然吹起来的,像穿过薄纱一样穿过她单薄的衣服;她转过身,开始顺原路返回。她想到附近的人家去打听霍赫米勒太太的下落,可那房子一个个都面目狰狞,她定不下来到底该去按谁家的门铃,就这样,她便继续往前走了。她刚到车站,一辆车便马上离开向霍博肯驶去,于是她不得不在街角刺骨的寒风中等了近一个小时;等到那辆车好不容易终于义出现时,她的手脚早已冻得僵硬。她想在去渡口的路上停下来吃点东西,可还没有到达午餐食堂区,她已经感到恶心,头晕,因此一想到食物便更觉得想吐。她终于踏上了渡船,船舱里尽管拥挤不堪,令人窒息,可毕竟暖和了许多。接下来又是站在街角,冻得发抖的一阵等待,之后便坐上了一辆散发着烟草和湿稻草气味的市内车,颠簸了好一阵,才在这个早春寒冷的黄昏时分,打开了自家的门,摸索着穿过店铺走向她没有生火的卧室。 第二天早上,霍金斯夫人顺道来看看安·伊莉莎寻访的结果,发现她坐在柜台后,身上裹着一件旧披风。 “哎呀,班纳小姐,你病了!你肯定是发烧了——看你脸红成这样子,肯定是发烧了。” “不要紧。大概是我昨天在渡船上感冒了,”安·伊莉莎承认道。 “这地方真像个地窖!”霍金斯夫人指责她说,“让我摸摸你的手——很烫。班纳小姐,你得马上躺到床上去,马上。” “我不能,霍金斯夫人。”安·伊莉莎试着笑了一下,可一点笑的气力都没有。“你忘了,这店除了我是没有人照看的。” “我想,如果你不当心,你也照看不了多久,”霍金斯夫人一脸严肃地接过话头,她温和的外表底下是一种对疾病和死亡的病态的热情,因此看着安·伊莉莎一副痛苦的神色,她平时那种冷漠顿时消失殆尽。“而且也没几个人到你的店里来呀,”她带着一种不自觉的残酷口气继续说,“我这就上楼看看梅林斯小姐能不能让哪个姑娘抽空下来。” 安·伊莉莎这时候已太虚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只好让霍金斯夫人扶她到床上,又替她在炉子上烧了一杯茶。这时那位热心肠的、而且总是有求必应的梅林斯小姐,把她那位近视眼女孩派下来暂时应付可能会来的顾客。 安一伊莉莎到这地步,放弃了她一贯的自主,陷入一种突然的冷漠当中。在她的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被别人照顾而不是去照顾别人,在这种不得不受人支配的状态中,她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她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吞咽着茶水,让一块膏药敷在她疼痛的胸前。当她们在她早已不用的壁炉中又点起火来时,她也不表示异议,但当霍金斯夫人俯身去“安顿”她的枕头时,她用胳膊支起自己的身子,小声说:“霍金斯夫人,霍赫米勒太太不住那儿了。”说着泪水便从她面颊上滚落下来。 “她不住那儿?她搬家了?” “两个多月前就已经——他们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哎,我该咋办哪,霍金斯夫人?” “好了,好了,班纳小姐,你好好躺着别发愁。等霍金斯先生一回家我马上问他。” 安·伊莉莎小声嘟哝着她的谢意,霍金斯夫人俯身吻了她的额头。“你别发愁,”她重复道。那宽慰的口气,就像是跟自己的孩子说话一样。 安·伊莉莎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由她的两位邻居悉心照料着,这阵子那个近视眼女孩和那个曾帮着为伊芙林娜做结婚礼服的面色苍白的裁缝两人轮流着照看店铺。每天早上,她的朋友出现时,安·伊莉莎总是要抬起头来问一声:“有信吗?”在她们轻声的否定后,又陷入了沉默。霍金斯夫人有好几天不再提及她曾允诺要让她丈夫找到霍赫米勒太太的最好方法;她担心会让安·伊莉莎再一次失望,因此尽量不让她想起这个话题。 第二个星期天的晚上,她总算能靠在摇椅上坐到火炉旁边,梅林斯小姐在灯下研究着《警事新闻》,突然随着一阵敲门声,霍金斯先生走了进来。 安·伊莉莎看了一眼他那张平和友善的面孔,便知道他有消息要告诉她。虽然她不再想对梅林斯小姐掩饰她的焦虑,但是她的嘴唇还是抖得很厉害,一时竟说不出活来。 “晚上好,班纳小姐,”霍金斯先生声音拖得长长地说。“我去过霍博肯,四处寻找过霍赫米勒太太。” “霍金斯先生——您找过了?” “我找得很仔细,但很抱歉这没用。她已离开了霍博肯——彻底搬走了,似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真辛苦您了,霍金斯先生。”在一阵模模糊糊的低语中,安·伊莉莎的声音在吞噬一切的失望大潮中挣扎而起。 霍金斯先生为自己带来这样的坏消息深感尴尬,站在她面前不知干什么好;后来,他转过身走了出去。“没什么辛苦的。”他临出门又停了下来,劝慰她说。 她想再说些什么,想留住他,想让他给出个主意,但那些话便在她喉咙里,她就又一声不吭地靠回椅背上了。 第二天她早早起来,用抽搐的手指穿戴齐备。她等到那个近视眼女孩一出现,把照看商店的事情向她做了仔细的交待后,就很快上街去了。昨晚上她在睡不着觉的时候突然想到,她可以到蒂法尼公司去打听拉米先生过去的情况。或许通过这种办法她能弄到一些有关伊芙林娜的线索。她很内疚地意识到霍金斯夫人和梅林斯小姐对她冒险出门肯定会很生气的,但她知道除非她得到伊芙林娜的消息,否则她是不会有所好转的。 早晨的空气冷得刺骨,当她转过身迎着风时,感觉身体非常虚弱,站立不稳。她甚至没有把握,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到联邦广场。她慢慢地迈着脚步,而且时不时在没人注意时停下来站着休息一会,就这样,她终于来到了蒂法尼珠宝店的大玻璃门前面。 时间尚早,店中没有一个顾客。当她在一排排明晃晃地闪着亮光的钻石和金银首饰陈列柜当中向前走动时,她感到有无数双闲散的眼睛盯着她。 她四面看着,希望能够发现钟表部而不必去接近那几位在空荡荡的走廊中踱步的威严的绅士。可事与愿违,她已经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是这店里看上去最威严的人之一。 他带着难以对付的善意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这使得她一下子手忙脚乱,无力解释得清楚。在一阵慌乱的胡言乱语之后,她终于道出了她的请求;她想知道钟表部在哪个方向。 那绅士著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请问您想要哪一类钟表?是做为结婚礼物,还是——?” 这种充满讽刺意味的错觉使安·伊莉莎的血管中突然有了力量。“我什么表也不买,我要见那个部的头儿。” “卢米斯先生?”他先是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装出一副对她提出的问题不屑一顾的神态,说:“当然可以。乘电梯到二楼。到了第一个过道向左拐。”他的手一挥,她便走进了那条没有尽头的陈列柜的夹道中了。 安·伊莉莎沿着他高贵的手势所指给她的线路走下去,然后电梯呼地一下就把她带到一个大厅中,里面充满了上千座钟表一起发出的吱吱声和嗡嗡声。不管向哪个方向看去,投入她视线的都是一长串没有穷尽的闪光点。各种大小;各种声音的钟表,有可供门厅悬挂的、能发出铃声的巨钟,也有梳妆台上摆设的、可发出鸟鸣的玩具钟;有能发出教堂钟声的、红木黄铜制做的巨型座钟,也有各种大小、各种声音、各种形态的青铜钟、玻璃钟和陶瓷钟。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在这群钟表密集的行列之间,在抛光的过道地板上,来回走动着另外一些绅士模样的店员,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等待着营业开始。 马上,就有一位店员走了过来,安·伊莉莎又向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请求。他和颜悦色地应承着: “卢米斯先生?一直朝前走,顶头的办公室里。”他指着一个用落地玻璃和高度抛光的镶板装起来的东西说。 在她向他道谢的时候,他转向他的一位同伴,说了些什么,她只听到卢米斯先生的名字,听话的人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她怀疑自己被当成了寻开心的对象,就挺起了披风下瘦削的双肩。 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一个留灰色胡须的人坐在桌前。他和善地抬起头,她又一次说想见卢米斯先生。 “我就是卢米斯先生。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跟其他人比起来,他一点架子也没有,虽然她猜得出他的地位比他们都高;他说话的口气让她壮了壮胆,便坐在他伸手指给她的那张椅子的边上。 “希望您能原谅我来打扰您,先生。我来想问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有关赫尔曼·拉米先生的一些事。他两三年前受雇于您,在这里的钟表部干过。” 从卢米斯先生表情看,他一时想不起这么个名字。 “拉米?他什么时候被解雇的?” “我不太清楚。他当时病得很厉害,等病好了,他的位子已经有人顶了。他去年十月和我妹妹结婚,他们去了圣路易斯,我有两个多月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为她担心都快发疯了。” “原来这么回事,”卢米斯先生想了想后说。“拉米在这儿受聘的什么职务?”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一他——他对我们说是钟表部的一个负责人。”她结结巴巴地说,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怀疑。 “这可能有点夸张。等我查一查我们的名册就可以告诉您。请再说一遍名字?” “拉米——赫尔曼·拉米。”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能听到卢米斯先生翻动名册时纸页的哗哗吉。不一会他查到了,他的手指放在两页之间。 “在这儿——赫尔曼·拉米。他曾是我们的一名普通工人,到去年六月为止离开我们已有三年半了。” “因为生病?”安·伊莉莎的声音在发抖。 卢米斯先生看上去有点犹豫;然后他说:“我没有发现提到疾病的事。”安·伊莉莎感到他充满同情的眼光又落到她身上。“也许我该告诉您真相,他是因为吸毒而被解雇的。他是个能干的工人,可我们没法让他不吸毒。我很抱歉告诉您这些,但这似乎更好一些,因为您说过您为您妹妹担心。” 办公室抛光的墙面从安·伊莉莎眼中消失,无数钟表的嘀嗒声在她耳畔像是风暴中海浪的咆哮。她张开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想站起来,可地板从她脚下消失了。 “我非常抱歉。”卢米斯先生重复着,合上了名册。“现在我完全想起那人来了。他经常时不时地消失,再回来时,那副样子让他好几天什么也干不成。” 安·伊莉莎一边听着,一边回忆起那天她发现拉米先生在他的柜台后面那一副凄凉沮丧的模样。她又看到那双抬起来看着她、却朦朦胧胧,连她也认不出的眼睛,他的店里那层覆盖一切的灰尘,以及那座摆在窗台上,样子像一条爪子按在书上的纽芬兰狗的绿色青铜座钟。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谢谢您。很抱歉打扰您了。” “没什么,您说拉米去年十月和您妹妹结婚了?” “是的,先生,而且他们结婚后就马上去了圣路易斯,我不知道怎样能找到她。我还以为这地方谁或许会知道点他的事。” “嗯,可能有些工人会知道。给我留下您的名字,我要是有他的下落会给您带信去的。” 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她写下她的地址,然后便茫茫然地从无数的钟表之间走了出去。 [book_title]十一 卢米斯先生果然守信用。几天后他写来信说他在车间里打听过,可没有结果,没人能知道拉米的下落。当安·伊莉莎把那封信折好夹在《圣经》的书页中时,感到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梅林斯小姐很早就建议由警方出面解决,并从她喜爱的文献中抄下来了一些反映平克顿侦探所超自然能力的案例;但是找霍金斯先生一商量,这一方案也破灭了,他说侦探一天的报酬大约是二十元;而且出于一种对法律莫名其妙的恐惧,再加上伊芙林娜被穿着蓝制服的“长官”抓在手里的模糊景象,都使得安·伊莉莎没敢请求警方的帮助。 自从收到卢米斯先生简短的信后,好几周时间便这样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咳嗽一直缠着安·伊莉莎一直到了晚春。镜子中的形象变得更加惟淬、瘦削。 临近春季时,一位女士临产,住进了门多萨家庭旅馆。通过梅林斯小姐好意的介绍,做婴儿衣服的工作就委托给了安·伊莉莎。这样她对眼前的忧虑便得到了一些缓冲;但她还是很难体会到这种放松的感觉。她自己的生活她已考虑的最少。有时她想把店一了百了地放弃;只是害怕如果她变换了地址,伊芙林娜就无法找到她了,这使得她不能把这计划付诸实施。 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寻找妹妹的最后一线希望,她头脑中唯一能想象到的便是有朝一日伊芙林娜会自己回到她身边。发现了拉米的秘密后,她更是惊恐万分。在冷清的店铺,在寂寞的里屋,一想到伊芙林娜可能遭受到的痛苦;安·伊莉莎便会感到倍受折磨。在她的沉默底下隐藏着怎样的恐惧呢?安·伊莉莎非常害怕梅林斯小姐会慢慢地从她的言谈中探出她从卢米斯先生那里所了解到的事情。她敢肯定万一梅林斯小姐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有很多关于吸毒者的坏话要说的,可她哪有勇气去听这一切呢?“吸毒者”——这个字眼听起来就万分邪恶。她似乎已经能听见梅林斯小姐在舌头上把这个词翻来滚去。即使不考虑别人会怎么说,就是安·伊莉莎自己也会长时间地陷入充满邪恶景象的想象当中去的。有时在夜里,她听见有人叫她,那是妹妹的声音,由于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变得很微弱。她最为平静的时刻是她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伊芙林娜已经死了。然后她便会十分悲痛但却更加镇定地想象着伊芙林娜被扔进某个不为人知的墓地,默默地被掩埋在土里,没有刻着她名字的墓碑,也没有一个人在探望了其他的死者后愿意在她的墓前停下来,扔一朵同情的花。然而,这种想象也没有能带给安·伊莉莎一丝哪怕是消极的慰藉。而且,在它朦胧的轮廓中,总是潜伏着那个阴暗的信念,伊芙林娜还活着,受着罪,想着她。 一个夏天就这样慢慢地过去。安·伊莉莎明白霍金斯先生和梅林斯小姐都带着慈爱和焦虑注视着她,但知道这些并不能给她带来宽慰。她不再在乎她们是怎样看她,怎样想她的。她的忧伤远远不是人力可以治愈的。过了不久她便意识到她们清楚她们帮不了她。她们仍然在繁忙之余尽可能多地来这里,但她们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而且霍金斯夫人来时总带着亚瑟或抱着婴儿,这样她就有了可谈的话题,而且她还有了她时不时想骂两句的人。 秋天冬大接踵而至。生意又开始冷清下来,只有极个别的顾客光顾这家楼底的小店。一月份,安·伊莉莎当掉了她母亲留下来的羊绒披巾,她的拼花胸针,和那个一直用来摆放闹钟的红木橱架;她本来也要卖掉床架的,但因为始终想着伊芙林娜回来后虚弱疲惫,需要一个安卧休息的地方面作罢。 冬天也按时过去了。三月又出现了,多风的街角处黄色的万寿菊繁星般开放,这让安·伊莉莎不由得联想起某个春日,伊芙林娜手捧万寿菊走进家门。尽管这些花儿过早地给街道增添了几分明艳,但这月份仍是严酷而又多风暴的,安·伊莉莎不能在内心深处得到丝毫暖意。然而她还是漫不经心地开始了生活中能治愈一切的各种繁琐劳作。渐渐地,她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生活,并开始对这个季节带来的零零星星的新顾客产生了一种懒洋洋的兴趣。虽然对伊芙林娜的思念依旧强烈,但它已不再那么持久地占据她头脑的前沿阵地了。 一天下午,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正坐在柜台后面,裹在披肩里,想着还得等多久她才能合上百叶窗,回到相对舒坦一些的里屋中去。她没有专注地去想任何一件事,只有朦朦胧胧地回想到了那个穿泡泡袖的女士。她在一段长时间的销声匿迹之后前天又出现了,袖子的式样已经不复从前。她来这里买了些带子和针。那女士仍戴着孝,但很明显,她的心情在好转,安·伊莉莎从中看到她生意的希望。这位女士约一小时前离开了她的店,迈着优雅的步伐朝第五大街走去。她以她惯常的和蔼方式向安·伊莉莎问好。安·伊莉莎想,她们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却不知道那女士的名字,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想着,想着,便不由地想到了这位女士袖子的新款式,她很后悔刚才没有仔细看看那袖子。她觉得梅林斯小姐可能很想知道这袖子的做法。安·伊莉莎的观察力永远不如伊芙林娜那么敏锐,要不是伊芙林娜过分专注于她自己而不能发挥这种能力的话,她肯定能像梅林斯小姐经常说的那样能用“眼睛做衣服纸样”;她肯定能在转眼间用折叠的报纸剪出那个新袖子!想着这些,安·伊莉莎希望那位女士能回来,让她再看一眼那个袖子。不过,她可能还会经过这里的,因为她就住在广场,或广场附近。忽然她发现柜台上有一块干净的小手缉:这肯定是从那位女士的手提包中掉出来的,那么她或许会回来取的。安·伊莉莎一想到这便感到高兴,坐在柜台后面盯着逐渐暗下来的街道。她总是尽可能晚地点燃气灯。火柴盒一直放在胳膊肘旁,这样,一旦有人来她可以马上给喷气嘴上点火。最后她发现一个纤细灰暗的身影穿过越来越深的黄昏走下台阶,向她的店走来。一丝欣喜顿时温暖了她的心,她伸手去点气灯。“我相信这次我一定会问她叫啥名字的。”她想。她将火焰调到最高,看见站在门口的是她的妹妹。 她终于回来了,那可怜的伊芙林娜瘦弱的身影。她瘦削的脸上那一丝粉红已被苍白取代,头发上那不自然的波浪也已消失,窄窄的肩头上挂着一件披风,比安·伊莉莎的还要破旧。她站在那儿,盯着安·伊莉莎,气灯的火焰明晃晃地照着她的脸。 “妹妹——伊芙林娜!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安·伊莉莎喊出一声胜利的喜悦,把伊芙林娜拉到身边。当她把面颊贴到伊芙林娜的面颊上时,她一个劲地说出了许多模模糊糊的表示亲近的话语——那全是她从霍金斯夫人对她的婴儿无休止的话中学来的。 伊芙林娜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被抱了一阵;然后她从姐姐的拥抱中抽出身来,四周看了看店铺。“我累死了,没生火吗?”她问道。 “当然生了!”安·伊莉莎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里屋。她还不想问任何问题;她只是想仔细体味一番这空荡荡的屋子又被这个人的出现充得满满当当,这个人就是她的光和热。 她跪在壁炉前,将一些煤块弄碎,从煤斗底下点着火,又拉出一把摇椅放到那微弱的火焰前。“坐那儿———一会儿火就上来了。”她说。她把伊芙林娜按在摇椅褪了色的坐垫上,然后跪在她身旁,开始挂起她的手。 “你冰得像石头,真是的!好好坐着烤火,我去拿水壶来。我留了一些东西,你过去一直喜欢在晚饭时吃的。”她把手放在伊芙林娜的肩膀上,“别说话——噢,先别说话!”她恳求着。她想让这脆弱的幸福时刻多停留一会儿,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伊芙林娜一言不发,只是俯身去烤火。她一面朝火焰上方伸开她瘦小的手,一面盯着看安·伊莉莎灌满水壶,又支起餐桌。她的目光像半睡半醒的孩子的一样恍恍惚惚地死死盯着。 安·伊莉莎带着胜利的微笑,从碗橱中取出一块蛋奶冻馅饼,放在伊芙林娜的碟子旁。 “你很喜欢吃这个,是不是?梅林斯小姐今天早晨让人把它送下来给我的。她的姨妈从布鲁克林来吃饭。事情这么巧,你看有意思不?” “我不饿,”伊芙林娜说着站起来走向桌子。 她坐在她的老位置上,用同样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周围。然后,和过去一样,给她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个橱架到哪儿去了?”她突然问道。 安·伊莉莎放下茶壶,起身去碗橱中拿了一柄勺子。她背对着伊芙林娜说:“那个橱架吗?啊,你知道,亲爱的,我一个人住在这儿,多一样家具就多一样落灰尘的地方;所以我把它卖了。” 伊芙林娜的眼睛仍然四处打量着这间熟悉的屋子。虽然卖掉家产有悻于班纳家的传统,但她并未对姐姐的回答表示丝毫惊讶。 “还有那个钟呢?那钟也没了。” “我把它送人了——我把它送给了霍金斯夫人。她生完最后一个孩子后整夜都睡不着觉。” “当初就不该买那钟。”她声音尖利地说。 安·伊莉莎因为害怕,心突然一缩。她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妹妹的座旁,为她又倒了一杯茶。然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走向碗橱,取出露酒。自伊芙林娜走后,邻居们不管谁生了病,她都会倒出来一点,不过现在这珍贵的酒还有约摸一杯的样子。 “喏,马上把它喝下去——它会让你暖和起来,比什么都快。”安·伊莉莎说。 伊芙林娜照着她的话做了,顿时脸颊上出现了一点血色、然后她便转向那个蛋奶冻馅饼,开始以一种看了让人心疼的贪婪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她甚至都没有考虑是否要给安·伊莉莎留下一些。 “我不饿,”她放下叉子后说。“我只是累得要死——只是累。” “那么你最好马上上床去。这是我那件旧格子浴衣——你还记得吧?”安·伊莉莎想起了伊芙林娜曾嘲笑它是古董,便出声笑了。她用颤抖的手指为妹妹脱下外衣。看一眼里面的衣服便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落泊,安·伊莉莎不忍心停下来仔细地看。她轻轻地把它拿掉,当它从伊芙林娜的肩膀上滑下去时,安·伊莉莎看到了一个用带子挂在脖子上的黑色小包。伊芙林娜举起双手仿佛不想让安·伊莉莎看到它,姐姐注意到了这手势,只是低着眼睛继续干她该干的事。她很快为伊芙林娜脱完衣服,把她裹进那件格子浴衣里;放到床上,盖上毯子,又在上面压上她的技巾和伊芙林娜的外衣。 “那床红颜色的旧被子哪儿去了?”伊芙林娜躺下时问道。 “那床被子吗?噢,它又热又沉,你走后我再也没用过——我把那个也卖了。盖得太多我老睡不着。” 她感觉到妹妹正更加专注地盯着她看。 “我猜得出你日子也不好过,”伊芙林娜说。 “我?不好过?你说什么呀,伊芙林娜?” “我想你已经不得不典当东西了,”伊芙林娜用一种疲倦而不动声色的语调接着说。“当然,我经历的比这糟,我已经去了趟地狱又回来了。” “哦,伊芙林娜——别说那个,妹妹!”安·伊莉莎恳求道。她对这个不圣洁的字眼感到害怕。她跪下来开始搓妹妹床单底下的双脚。 “我已经去了趟地狱又回来了,如果我真的回来了的话,”伊芙林娜重复着。她从枕头上抬起头,开始以一阵急促而发烧似的健谈说了起来。“我们结婚一个月都不到这就开始了。那以后所有的时间里我都呆在地狱里,安·伊莉莎。”她充满极度悲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安·伊莉莎的脸。“他吸鸦片。很长时间后我才发现——最初,他行为古怪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喝醉了。谁知竟比这更糟,比酗酒糟多了。” “哦,妹妹,别说了——现在先别说!光是你又能和我在一起,这就很幸福了。” “我要说!”伊芙林娜很倔强,她涨红的脸上燃烧着一种苦涩的残忍。“你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样的生活——你平平安安地坐在这个清静地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是怎么回事。” “哦,伊芙林娜——既然情况这么个样子,你为什么不写信叫我去呢?” “就为这,我不能给你写信。难道你猜不出我感到羞耻吗?” “你怎么会?给安·伊莉莎写信也会羞耻?” 伊芙林娜用瘦瘦的臂肘撑起身子,安·伊莉莎则俯下身,拉了拉盖在她肩头上披巾的一角。 “快躺回去,你会得重伤风的。” “重伤风?那吓不着我!你不知道我那段日子是咋过来的。”她在那张旧红木床上坐了起来,脸红扑扑的,牙齿打着战,安·伊莉莎用颤抖的胳膊把她脖子上的围巾裹紧、伊芙林娜一古脑地把她的经历全部倒了出来。这是一段充满苦难和屈辱的经历,离姐姐简单的生活阅历如此遥远,许多地方她简直无法理解。伊芙林娜对这一切熟悉得可怕,她滔滔不绝于那些安·伊莉莎刚猜到一半就不敢再往下猜的事情。对安·伊莉莎来说,妹妹的讲述方式似乎要比她所讲述的那个真实的故事更为陌生,更为可怕。得知自己的妹夫吸毒是一回事——老天做证这事已经够糟的了;而从妹妹没有血色的嘴唇中得知那个词背后的龉龃含义却是另一回事——比那更糟! 伊芙林娜只知道自己的痛苦,而别人的痛苦她却丝毫意识不到。她坐得直直的,在安·伊莉莎的怀抱中发抖,但她仍然不停地详详细细地讲述着她那段可怕的经历。 “我们刚刚到了那里,他就发现那工作不像他想的那么好,他马上就变了。开始我还以为他有病了——我当时常想把他留在家里照顾他。后来我发现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常一次出门几个小时,回来时,眼睛像是有层雾罩在上面似的。有时他甚至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即使认得出来,也像是在恨我。有一次他打我这儿,”她摸着她的胸部说,“你记得吗,安·伊莉莎?那次他一个星期没来看我们——那次我们一起去中央公园之后——你我都以为他肯定病了。” 安·伊莉莎点了点头。 “对,那次就是因为这——他那时正上瘾呢。可还没有到这地步。我们去了那儿大约一个月以后他整整失踪了一个星期。钟表店把他接了回去,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但第二次他们就把他给开消了,他就这么游荡了好长时间才算另找了份工作,钱花光以后,我们不得不搬到一个便宜的地方去住。他在那儿找了点活干,可他们付给他的报酬少得可怜,他没在那儿干多久。当他发现我有了孩子——” “孩子?”安·伊莉莎的声音在发抖。 “死了——只活了一天。当他发现我有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发狂了,他说他没有一分钱付医药费,还让我给你写信求助。他总认为你有钱,藏了起来,我不知道。”她转向姐姐,眼中充满悔恨。“就是他让我从你手里把那一百块钱拿走的。” “好了,好了,不管怎样,那钱我一直就是想送给你的。” “是,但如果他不一直缠着我的话,我就不会接受那笔钱。他常常让我按他的意愿办事。我说我不愿写信问你再要钱时,他便说我最好试着自己挣些钱回来。就是那次,他打了我……哦,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费了好大劲才在女帽商那儿找到了一份活干,可我病得太厉害,没法干下去。我的病没好过。我一直希望我死了倒好,安·伊莉莎。” “不,不,伊芙林娜。” “是的,的确是。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们典当了家具;因为我们付不起房租,他们把我们赶了出来,然后我们就和霍赫米勒太太住在一起。” 安·伊莉莎把她抱得紧紧地以掩盖她自己的恐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