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生为女人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6541
[book_dec]《生为女人》长篇小说,作者川端康成。青春亮丽而野性不羁的大阪小姐阿荣,为了寻找真正的爱与温情而毅然离家出走。在东京,在她崇拜的温柔娴雅的市子、沉稳持重的佐山、风流倜傥的清野以及暗恋着市子的浪漫纯真的少年光一的身上,阿荣感受了爱的美丽与脆弱,并经历了为爱而迷茫而迷惑而迷失的种种冲击。年轻的心在爱的潮汐中渐渐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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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本书导读(代序)
汪正球
《生为女人》是川端氏又一部以反映都市女性为寻找真正的爱、寻找完整的爱而孜孜以求,经过痛苦的挣扎与抉择,终于选定人生道路的长篇小说,是川端创作的一系列以女性为主题主线、反映女性爱情生活的画卷中色彩绚丽的一章,其中温柔娴雅的少妇形象、活泼俏丽的少女形象,与谷崎涧一郎氏的《细雪》中所描绘的商家四姊妹各具风韵一般,在日本女性文学的画廊中留下了鲜丽的亮点。
1956年,当川端先生完成了一系列扛鼎之作的创作,继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中篇力作《雪国》、长篇《东京人》等问世之后,又一部成熟的硕果,在他人生金色的秋天即他的创作成熟期问世,这部长篇便是《生为女人》。这部深刻反映战后都市女性的情感历程的佳作一经问世,便备受世人注目,实力雄厚的东宝公司于翌年将它拍摄成片,并得到了良好的评价。
小说如同构筑有致的影视编剧一般,共分为二十二个章节。开篇便是一位娇俏任性、妩媚动人的少女的特写镜头。大阪小姐阿荣为了寻找新的生活及温暖的真情而乘上前往东京的火车离家出走。她想去东京投奔仰慕已久的伯母——母亲音子的女校同学、温柔娴雅的市子夫人,为自己新的人生找到突破口。因为大阪的家已是破碎不堪,只有四十刚过的母亲硬撑着,父亲三浦离家出走另外成立了新的家庭。
画面逐次转移到充满温馨、爱意、善意的市子之家。市子的丈夫佐山是一位沉稳老成的律师。他们收留了佐山当事人的女儿妙子,这位当事人因涉嫌杀人受到起诉,正等待着宣判。无儿无女的佐山夫妇将妙子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备加呵护。妙子尽管清丽可爱,但内心十分自卑。坎坷的身世、胆小而娴静的个性使她很快投向了边打工边求学的学生有田的怀抱。
充满青春活力的阿荣到市子家中住下后,佐山家平静的生活风波迭起。不安分的个性使阿荣在对伯母市子的崇拜的爱与对沉稳的伯父佐山的深恋之间摇摆不定,也使她十分排斥收养的妙子。自卑的个性使得妙子再次导演了一幕离家出走的逃离事件,与打工学生有田同居,从而获得一种自我解放的感觉。
当一位暗恋市子的青年、自然摄影家光一,与市子从前的情人、事业有成的清野相继出场之后,阿荣的感情世界与市子的家庭生活更是难以平静。当阿荣与佐山一起逛东京、上夜总会等猎奇之事发生而引起伯母市子的不悦之后,阿荣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爱的冲动使她沉迷于买醉寻欢,爱的亢奋使她竟大胆跟市子接吻。因为在她心中,爱着佐山也就是爱着市子,缺少任何一个都将不会完整。
一场飞来的横祸——车祸使佐山因伤住进了医院,曾因流产而十余年不曾怀胎的市子竟怀上麟儿。佐山清醒了,市子也把一切纷扰全然放下,为爱炽烧过的阿荣,终于乘上了从东京至大阪的列车,回返故乡,她要寻找失去的父爱,寻找人间所有的真爱……
小说浓墨重彩地表现了女主人公纤柔多变的内心世界,在对市子、阿荣和妙子三位女性间的感情纠葛的心理描写上尤见功力,特别是对阿荣这一娇丽任性、追求真情的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更反映了川端氏对女性题材及感觉描写的一以贯之的执着追求,是川端氏的又一部女性力作。
本文首次译介成中文,供读者赏阅。
[book_title]喂,不好了
母亲音子胳膊支在旧水车轴做的火盆沿上托腮沉思着,忽然,她猛省道:
“唉呀,坏了!今天是半天工作。”
于是,她扭动着胖大臃肿的身躯来到了廊下。
她打电话时的声音,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听起来悦耳动听。
“我是三浦。今天是星期天,我都给忘了!现在我就让孩子过去,请多关照。三万,我要三万元。好,我叫她马上去,劳您费心了。”
姐姐爱子扭头对妹妹说:
“阿荣,你出去的话,帮我留意一下高跟鞋的广告。”
“……”
“听说时装设计师们招集了一批时装模特,组织了一个名叫‘高跟鞋’的剧团。”
然而,阿荣对姐姐全然不睬。她把美丽的双脚靠近吊钩下的煤气炉暖着。
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吊钩上挂着一只洋铁壶。
这是一种农家地炉,劈柴形陶罩的下面燃着煤气。
粗厚的地炉一半平嵌入榻榻米①,另一半立在地板上,因为房间的地板比榻榻米低一截儿。
①在厚厚的稻草垫表面缝上草席,然后再用花布将四边包起来,这就是榻榻米。一般日式房间地上都铺榻榻米。榻榻米的尺寸是固定的(191厘米×96厘米),日本房屋的面积常用榻榻米的数量来表示,其量词为“叠”。
用大水车轴做的火盆远离炉子,放在铺着木地板的大屋子中间。火盆装有支腿儿,周围摆着草编椅子,上面放着丹波木棉的坐垫。
年代久远的鲤鱼形木制吊钩已变得油黑发亮,三浦商会②的客厅里充满了古朴厚重的气氛,唯有吊钩下阿荣那套着尼龙袜的双脚显得十分刺眼。
②这是一家批发商店。
半高的窗户朝北,镶的还是毛玻璃,窗外的铁栏杆已是锈迹斑斑。
屋里白天也得点灯。灯伞亦是民间手工艺品,其形状大如童伞,下面还套着纸罩使光线变得十分柔和。
爱子那艳丽的和服与吊盆内的鲜花为房内增添了些许明快的色彩。
爱子隔着火盆与母亲相对而坐,大约十分钟前,她曾对阿荣说:
“阿荣,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那人是我们事务所的,叫桂木。我想,小井大概也认识他。”
“我可没听说过这人。反正,我死也不会去相亲。”
“你怎么又……”
“不用看我也知道,对方肯定说我好。”
爱子身后的漆柜上立着一只木框,花盆就吊在木框里。大船形的花盆内插满了白百合和麝香豌豆花。
阿荣侧身坐在榻榻米上。她的身后也有一个漆柜,柜子上镶着铁箍,看上去极为结实。
“你赶紧走吧,都十二点多了!”母亲把装着礼品的绸布包交给阿荣。阿荣正要往外走,母亲又叫住她说:
“银行离这儿也不远,你还拎什么手提包?”
“女人嘛!”
“她总是那样吗?”爱子向母亲问道。
“差不多吧。她动不动就使性子,连着三四天什么也不干。”
“我还以为我每次来她都看不顺眼呢!”
“她跟你不一样,脾气坏……”
“我一回到这儿就觉得累得慌。”
“可不是……这些日子,我又犯神经痛了。”
母亲把脚伸向炉边蹭了蹭。
“有时候也该让阿荣擦擦浴盆沿儿了。我在的时候,那总是锃光瓦亮的。像现在这个脏样子,身子还真下得去!”
她所指的是包在浴盆沿儿上的黄铜板。
浴室的门柱及玻璃门的底边都包着黄铜板,但门柱也脏得成了黑柱子了。
“把小茶壶递给我。”
“小茶壶吗?”爱子从水车轴沿儿上取下茶壶,然后站起身,“这榻榻米也够脏的了!”
“你别那么说。”
“妈妈,你还护着她呀!”
爱子面对着地炉,坐在草编椅子上。她身穿一件绣着黄菊花的黑色和服外套,那花瓣大得简直不像是菊花。其艳丽颇似京都一带艺妓们所穿的外套,为古朴的老屋平添了一丝俏意。
母亲拿起仿古小茶壶向小茶碗内斟玉露①茶。
①一种高级绿茶。
她的头发全拢在了后面,因此白发清晰可见。虽说她高大丰满,但或因其动作笨拙而有些显老,看上去像是年近半百的人。其实,满打满算她才四十四岁。
爱子对摆在自己面前的玉露茶无动于衷,
“你穿的那叫什么呀,老里老气的!”
“是这个吗?”母亲摸了摸外衣的衣袖。这件衣服既不像和服外套也不像短大衣。
“我路过唐物街时,西田给了我这件衣服。”
“去那脏水沟干吗?”
“不干吗。现在已没什么可干的了。那儿有许多我从前的老相识,我寻思着看看她们热火朝天地做买卖,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妈妈不是生在东京,而且在东京上的女子学校吗?用东京话说,这叫换换心情。”
“你奶奶可爱挑眼了。我一说东京话,她就不理我。大阪的媳妇不说大阪话怎么行?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已有两个孩子了。你奶奶见了阿荣以后,不久就去世了。她说,又是个丫头片子,不过这孩子倒是个美人坯子……”
阿荣要去的银行与她家隔着五六条街,像今天这样办急事的时候,她一般都骑那辆花花绿绿的女式自行车去。
但是,由于出门时母亲和姐姐都给阿荣脸色看,因此,脚穿蓝色翻毛高跟鞋的阿荣反而不紧不慢地沿着古老的大街向银行走去。
她身穿一件淡蓝色的大衣,从领口可以窥见大衣的花衬里,窄小的领口使她的脖子显得很长。阳光洒在大街上,仿佛春天已经来临。
阿荣是在这条大街上长大的,她不看就知道走过了哪家店铺。这是大阪市中心经过战火后仅存的一条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依然保留着旧时批发商店街的风貌。
诚然,随着世道的变迁,房屋内部的装饰已不同往日,里面亦换了新居民。
百年老店变成了饭馆,有的门前还竖着新兴宗教支部的大牌子。
阿荣的家也经历了大风大浪。三浦商会的全盛时期是战后的昭和三十四年①。
①1955年。
作为一家老店,父亲巧妙地利用战后颁布的新商法,将经营范围由原来的纤维制品扩展到棉花、绷带及榻榻米草席、橡胶管等方面。总之,他几乎无所不做。
他抢先买下了一座被烧毁的小楼,并加以改造装修。顷刻间,他成了名人,不是作为老三浦,而是作为战后的暴发户。
“我得偷偷地瞧瞧正在睡觉的爸爸。”
父亲平时难得回家一次,因此,阿荣临上学前这样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爸爸了。昨天晚上他回来我都不知道!”
父亲在外面有女人,还有一个孩子——这间古风浓厚的客厅中的窃窃私语也传入了阿荣的耳朵。
本来,父亲只有爱子和阿荣两个女儿,可是,听说在爱子出嫁时他得了一个儿子。父亲对他十分溺爱。
据说,那个女人每天都给公司打电话,要求父亲给那位“小少爷”买这买那。
母亲为在人前遮掩家丑,常常将无聊的事小题大做,取悦于人。阿荣感到连母亲也抛弃了自己。
阿荣开始讨厌自己的女儿身,并且由此萌发了诸多的想法,有时甚至想女扮男装。她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阿荣高中尚未毕业,三浦大楼就转让给了别人。在那前后,姐姐爱子举行了盛大、豪华的婚礼。
自孩提时代起,阿荣就与姐姐性格不和,因此,爱子的出嫁几乎没有引起她的丝毫伤感。
家里只剩母亲和阿荣两个人了。母亲说:
“你也嫁出去吧。你赖在这个家里不走,只会成为你父亲的一个绊脚石。”
阿荣笑道:“瞎说些什么呀!”
无论是窗上的铁栏杆,还是花岗岩围墙,无外乎都是为了防止外部入侵的。然而在阿荣看来,这些似乎统统是为了阻止内部对外开放的。
如今,家里已无人成天刷洗花岗岩了。
二楼的窗户也装有铁栏杆,窗下,刻有家徽的鬼头瓦当瞪视着街道。
“我再也没法儿收拾了。蜷缩在这座空旷的大房子里,我总觉着疼得慌,四周仿佛有从前的鬼魂游荡似的。我们要是换个地方,没准儿你的神经痛会好些呢!”阿荣时常这样劝母亲。
母亲所说的“父亲的绊脚石”难道不是一条自我毁灭的路吗?
母亲名下尚有一部分定期存款及证券,另外,她还有一些珠宝和茶具可以变卖。
可是,母亲在唐物街那班老板的怂恿下迷上了赛马、赛自行车①,从那以后,她整个人都变得让人讨厌了。
①类似于赛马的一种赌博。
阿荣学习成绩很好,她想去东京的大学深造,但是母亲却不同意。
这样,母亲反而成了挡在阿荣面前的一堵墙。
“前几天刚刚提过款,不知还剩多少?”
阿荣常去银行,她装作看绸布包的样子,偷偷地瞧了瞧母亲存折上的存款余额。当她抬起头时,发现已来到了爱珠幼儿园前。每当经过这里时,她总是感到无比的亲切。
阿荣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最幸福的时光。
这所幼儿园始建于明治十三年①,在阿荣的父亲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明治三十三年这里又进行了翻建,阿荣父亲小时候也上过这所幼儿园。
①1880年。
“爱珠”这个名字取自于“爱花如爱珠”这个诗句。这个外观像座古庙似的幼儿园掩没在大银行的楼群中。
但是,周围的银行中也有用红砖或石块建造的古老建筑。穿过这具有明治时代遗风的银行峡谷,就来到了御堂筋大街,街角耸立着一座七八层高的现代化大厦——三福银行,那白色的花岗岩崭新如洗。
银行正面的大铁门已经关闭,阿荣只得绕向侧面。银行里面的大理石墙壁、地面和柱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因为母亲已经事先打过电话,所以,阿荣到这儿只不过是取已准备好的钱,然后请对方填写存折而已。
阿荣对等在那里的银行职员说了声“谢谢”。两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那位年轻的银行职员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阿荣立刻垂下了眼帘。
阿荣一走上御堂筋大街,就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去大阪站。”
破旧的出租车摇摇晃晃地向林阴大道的另一侧拐去。
由于车身抖动得很厉害,所以给人一种高速行驶的错觉。
大阪站的时钟指向了十二时二十五分。
站前花坛上的凤尾松还裹着越冬的稻草帘子,甘蓝的叶子萎蘼不振地耷拉着,车站正面大钟的指针像是涂了一层油漆,发出淡淡的银光。尽管如此,依然掩不住诱人的春色。
阿荣回头望了望广场对面的大阪城区,然后,迈步向快车售票处方向走去。
“是去东京吗?要坐鸽子号吧?我有一张鸽子号的三等票。”一个小伙子凑上前来。
“得赶紧啦!十二点半的车,还有五分钟。我认赔了……两千六百元,怎么样?”
“不,不。”阿荣吓得逃开了。
另一个矮个儿的男人又追上来纠缠道:“你怕什么呀?多划算呀!你还可以省些钱。其实,那小子没票,我才有票呢,而且更便宜!”接着,他又说:“你给两千四百元吧,在东京的八重洲口买也得这个价儿。得,两千二百元!还不行?真拿你没办法。火车不等人,走吧,算你两千,两千元整!真是急死人了!”
“两千元?”阿荣刚一停住脚步,一张崭新的车票被送到了眼前。
“你可够狠的,不到点不吐口儿。年轻轻的,一肚子鬼心眼儿!”
话虽如此,但票贩子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在后边催促道:
“里边儿,里边儿!最里边的检票口!是四号车厢!”幸亏有他的帮忙,阿荣很快地通过了检票口。
阿荣急急忙忙地上了车。这时,离发车的时间还有三分钟,可是阿荣却感到很长很长,她心里十分烦躁。
她一边找自己的座位,一边看手里的车票,只见上面印着的基价是八百七十元,加快价六百元,总共一千四百七十元,而票贩子却要了她两千元。
“一点儿也不便宜!”她暗想道。
在这之前,阿荣并不知道大阪到东京的火车票是多少钱。
她并没有坐鸽子号的打算。
即便是从银行去了大阪站,买不买票也很难说,她很可能就此回家了。
她糊里糊涂地撞进了票贩子的网里。她并非遭到了诱拐,而是受到了教唆。
虽然事出偶然,但离家出走的念头早在一年前就在阿荣的脑里开始酝酿了。
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实在是太过分了。姐姐趁姐夫出差的机会回娘家来了,阿荣认为这是离家出走的好机会,于是便来车站看看情况。
发车的铃声使阿荣突然想起存折也让她给带来了。
“这下妈妈可惨了!”阿荣站起身来。
阿荣想去过道,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对面车窗外的货场。平原北面的群山隐约可见,西风似乎刮得很猛,一群鸽子在空中吃力地飞着。
将要发车时,阿荣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邻座少女的肩膀。
“对不起。”
邻座的少女只是点了一下头。她的面前是一个嵌在前座靠背后的折叠小铁板桌,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英译日参考书,书页上压着一本英日辞典。
特快鸽子号驶出了大阪。
阿荣也想打开自己座位前的铁板。她拉了几下都没有拉出来,邻座的少女见状,替她按了一下按钮。
“是这么开的呀!”阿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掩饰似的问那少女:
“你是去东京考大学吗?”
“已经考完了。”
“考完了你还学什么?”
“乡下的英语水平低。”
“你考上了吧?”
“还没发榜呢!”
“……”
阿荣嘴上聊着,但心里却在为母亲和存折的事忐忑不安。
母亲每周要从存折上取走四五万元,现在,账面上只剩下十八万六千元了,但这毕竟是母亲生活的唯一依靠。
“一到东京就把存折寄回去。”
阿荣不在的话,母亲也许会去姐姐那儿跟她一起过。为母亲着想,这样做或许比现在好些。
阿荣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极强的自信心。她在家的时候,什么也不干,而且也不想干。可是,她对旁人的所作所为却不屑一顾:“瞎忙些什么呀?”
她去东京也并非是心血来潮。
忽然,她感到身旁仿佛飘过了一丝白线。她放眼窗外,只见山崎附近的竹山上细雪飞舞,然而此刻却是晴空万里。
“那是雪吗?”她刚说了一半,目光便落到了邻座少女的饭盒上。
时值中午,许多人一上车就打开了饭盒。有的人是在站台上买的盒饭,有的人是自带的饭团等各种各样的都有。可是,邻座少女带的寿司饭却别具特色,那里面有高野豆腐、香菇、鸡蛋等,菜码虽无异处,但却蕴藏着做饭人的一片爱心。
阿荣不禁热泪盈眶。
“你家里人对你真好。”说罢,阿荣起身走过少女身前,来到四号和五号车厢的连接处暗自垂泪。
雪下了不到一分钟就停了。
阿荣擦干了眼泪,向餐车走去。
她要了一份外观漂亮的蛋卷饭。
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小苍兰和漆红色的麝香豌豆花。阿荣回想起了一小时前家里的那盆麝香豌豆吊花。
一位带着议员徽章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阿荣斜对面,侍者先为女子倒啤酒,那女子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随后,女子为议员点上了烟,接着她拿过烟盒,自己也取出了一支。
“一肚子鬼心眼儿。”阿荣不由得想起票贩子的话,她感到很好笑,心里也平静了许多。
京都天气晴朗。
窗外的阳光晒得阿荣头发都热了起来。琵琶湖里现出了暖绿色。
然而没过多久,又见到了飘雪的群山,细雪从窗前飘过,持续了一分多钟。
雪山从右窗转到了左窗,不久竟包围了列车。雪山在阳光的辉映下,如同一面冰壁。
米原的前一站叫稻枝,这是一座荒凉的小站,周围的屋顶及原野都覆盖上了一层细雪。
“要翻越雪山了。”阿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冰山的前方宛如一个全新的世界,仿佛有清新、庄严的幸福在等待着她。
列车直向雪山驰去。阿荣有些坐立不安,她摸了摸头发,头发是温热的。
“赞美女性美的国度必然繁荣昌盛。”阿荣觉得,自己的“荣”字就是取自于印度首相尼赫鲁的这句话。她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在雪山的前方,这美好的国度正在向她招手。
“雪把山峰堆起了尖儿,就像山本丘人的画儿一样。”
邻座的少女似乎不知山本丘人的画儿,她接口道:
“你是说奈良瀑布前的积雪吧?”
伊吹山自半山腰以上都是很深的积雪,积雪闪耀着阴森的银光。
阿荣想在车里给母亲发个电报,可是,她担心母亲马上报警,自己一到东京就会给带回大阪。因此,她要算好时间。另外,到东京后,阿荣打算去佐山夫人家,她犹豫这事该不该对母亲说。
佐山夫人是阿荣母亲女校时代的朋友,她跟母亲年龄相仿,但看上去要比母亲年轻十岁。她没有孩子。
阿荣儿时随母亲去东京的时候,佐山夫人曾带她们去看戏、吃饭。四五年前佐山夫人来大阪时,就住在阿荣家。
阿荣十分崇拜佐山夫人,认为她才是自己心目中的东京人。
佐山夫人的手纤细灵巧,她身上穿的和服和带子都是自己做的,而且,她和蔼可亲,善解人意。阿荣有时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可是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唯有佐山夫人能够理解自己。
雪山的前方仿佛隐隐浮现出了佐山夫人那和蔼的身影。
阿荣极想同身边的人聊一聊,可是,邻座少女却一直在埋头读书。
阿荣感到有些恼火:你家庭和睦幸福,难道就不能跟我多说几句?阿荣只能看到少女的侧脸,她的鼻子和嘴都生得小巧玲珑。
阿荣随身只带了一只小手提包,她无事可做。
手提包中除了常用的化妆品之外,只有几个岚山虚空藏寺的十三脂智慧护身符和京都南禅寺出的莲子耳坠儿。这耳坠儿是朋友送给她的,耳坠儿上的莲子打磨精细,吊在一条小玉珠链子上。如果自己把它拿出来戴上,真不知身旁的少女会怎么想。
米原没下雪,过了关之原后,列车奔驰在晴空万里的大平原上。
车到名古屋时,少女终于抬头歇息了一下。
“看完了?”阿荣问道。
“不,还有……”少女嗫嚅道,“我担心自己落榜,所以一刻也不敢放松。”
“考得不理想吗?”
“唉,今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家里的人又反对……”
“噢。”
阿荣没有想到,少女在考试以后还不敢放松学习,由此可见其焦虑的心情。
一进入静冈县境内,就见到了阳光下满山的茶园。
午后六时光景,夕阳西沉,富士山隐没在朦胧的黑暗中。阿荣不知不觉睡着了。
八点三十分,列车抵达了东京。
旅客们纷纷取下自己的行李,有些人还重新捆结实。
阿荣没什么可准备的,只是空手下车就可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双腿仿佛僵住了。
“我们一起走好吗?”邻座少女请求道。两人一路的话,也许可以躲过守在外面的警察。
“我要换乘电车去大森。”少女说道,“我朋友住在大森的山王,如果落榜的话,我就直接回神户的乡下。”
“肯定会考上的。你考的是哪所大学?”
“东京大学。……再见。”
她们在楼梯前分手了。阿荣连对方的名字也忘问了。
阿荣出了八重洲站口,周围没有警察。
“跟大阪站差不多,只不过更漂亮、更大罢了。”阿荣眼望车站低声嘀咕道。
阿荣在八重洲站前排队候车的时候,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两幅毫不相干的画面。
一个是淀赛马场赛马的情景:母亲赌的马输了,阿荣模仿着收音机里说相声的语调对垂头丧气的母亲说:
“骑手你不认识,场上跑的又是畜生,哪个可信呢?”
她又接着说道:“你想花一百元买一块卧室大的猪排吗?”
母亲只带她去过两次赛马场。
另一个画面是一位没落贵族的千金小姐。她乘特快列车海燕号到了东京,一下车便坐上出租车直奔吉原一号。这是一件真实的事,这位小姐对那儿的主人说,我觉得在您这家名店工作不会辱没自己,所以我就来了。据说,她是为了供弟弟上大学。两三年前,阿荣曾在杂志上读到过,记者还去了吉原,不知是真是假。杂志说,那位小姐美若天仙。
这两件没头没脑的事搞得阿荣心烦意乱,她定了定神,然后上了一辆漂亮的出租车。
“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营业的邮局吗?”
“有,中央邮局营业。您要是从前门出站就好了。”
“那就请把我送到那儿吧。”
“啊?就在站前呀!从这儿穿过出站口就是,那不是更快吗?”
“我只是顺便去一趟邮局。”
“噢,要打电报吧?”
“倒不是打电报……”
“然后您去哪儿?”
“现在还可以寄快件吗?”
“大概可以吧。”
出租车仿佛被后面的车推动似的缓缓地向前滑去。
“从邮局还去哪儿?”
“去一个叫‘沼部’的地方……”
“沼部?在哪儿?”
“您不知道吗?就在多摩河边呀!”
阿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佐山夫人在信的背面写着“写于多摩河边”。
“河边?多摩河那一带是什么区来着?”
“远吗?”
“远着呢!请等一下,我先查查地图就知道了。到了那边要是天黑了的话,找起来就费劲了。”
“确实,天都这么晚了,”阿荣显得有些扫兴,“这样吧,您把我送到站前饭店就行了。”
“咦?这里就是站前饭店呀!就在车站的楼上。”
“上面不是大丸百货商店吗?”
“啊,饭店就在那边老进站口的上面,所以,从这儿穿过去最近了。”
阿荣只听一个朋友说过曾跟父亲住过这家饭店,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家饭店在哪里。
佐山卓次律师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舒舒服服地享用一杯咖啡。
其时,无论妻子市子做什么,都必须在身边陪着他,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自己的每一天都是从妻子的身边开始的。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
妻子在旁边削着果皮。他一边品味着咖啡,一边不时地望望妻子那纤柔的双手。然后开始喝麦片粥。
茶盘上放着一封寄给市子的快信,佐山连看都不看上一眼。
“不好了,你看看这封信。”
“怎么啦?”佐山往嘴里塞着面包,眼睛仍然盯在报纸上。
他看的是家庭版面上的一条报道,写的是一位名人的离婚案,文章中还顺便提到了民事法院统计出的离婚率。
据统计、昭和二十九年度离婚的夫妇中,从有无子女方面来看,无子女夫妇一百六十九对、有一个的四百零六对、两个的三百四十对、三个的一百五十三对。将子女作为维系夫妻感情纽带的观念近年来虽渐趋淡薄,但有三个以上子女的家庭的离婚率大大地低于其他家庭。
佐山的律师事务所也常常碰到棘手的离婚问题,因此,他对这条报道颇有兴趣。
佐山夫妇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佐山觉得离婚对于自己来说简直是无稽之谈。他认为,离婚主要是由于择偶轻率或互相不体谅所致。
“喂,不好了,你快看看这封信。”
“是大阪的三浦太太来的信吧,她家出了什么事?”
只瞧一眼信封上的笔迹,佐山就知道是三浦音子来的信。
佐山已好久没有听到市子说“不好了”。刚结婚那阵儿,妻子动不动就这样大惊小怪地叫他,每当这时,他总会产生一种异样的兴奋。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声音他就再也听不到了。
“三浦家的阿荣你还记得吧?她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
“你瞧瞧这封信。”市子把一卷纸递给了丈夫。佐山没有接。
“就是那个长得像布娃娃似的姑娘?”
“不是,那是她姐姐。阿荣是那个漂亮苗条、性格有些像男孩子……”
佐山怎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既然妻子已经看过,听她大致讲一下就可以了,自己没必要再看一遍。佐山在家的时候,诸事都是如此。
“说是阿荣离家出走了,还说可能要来我们家。”
市子的目光回到了信上。
“信上还说,‘叫她去银行取钱,她就从那边直接走了……一个女孩子家,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我正着急的时候,昨天接到了阿荣的信,说是很久以前就崇拜您,生出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崇拜您,生出了离家出走的念头’,真是没想到!”
市子在这里又念了一遍。
“我才是没想到呢!你说是吧?信上还说,‘又要给您添麻烦了’。”
“噢,我记起来了,那姑娘走路很规矩。”
“对。我也挺喜欢她,心里还挺惦念的。”
“这个三浦音子可也真是的,马上打个电话来不是更好吗?这样她就会知道孩子没来这儿。”
“她认定孩子到我们家来了,看信上的口气像是挺放心。你听听,信上是这样说的:‘孩子任性、不懂事,什么也不会干,我担心会给您添麻烦,恳求您予以多多的关照。’”
“……”
“‘您也可以赶她回大阪,总之,一切都拜托您了。’”
“什么?家长竟然这样不负责任……”
“是啊。不过,她也说了她自己。你听,‘我深感后悔,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早晚也要去东京登门道歉,顺便聊聊’”。
“开什么玩笑?孩子根本就没来!”
“这也不怨我呀!唉,净给我出难题,怎么办才好?”
“你瞧着办吧。”
“我觉得自己没有责任……”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佐山望着妻子,“责任能反映出人品,你虽然嘴上说没有责任,但在心里已感到了责任。责任是在不知不觉、意想不到的时候产生的。阿荣这孩子是为你出走的,所以你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要是那样说的话……”
“一个人所负的责任或许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
“可是,现在连阿荣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负责呀?”
“她既然为你而来,就一定会出现的。”
“那我们就等她出现?真让人担心!”
“瞧瞧,这责任感不是来了吗?这就是你的人品。人缘好有时也会惹麻烦。”
“你净拿我开心。阿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当不起。”
“那姑娘走路很规矩,所以……”
“……”
“现在的女孩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随随便便的,没有规矩。”
“那有什么?穿上高跟鞋就好了。”
[book_title]这儿也有一个人
这间八平方米的卧室平淡无奇,唯有用蜡染布装饰的墙裙和壁柜显出些许色彩上的变化。
将这间房作为卧室后,市子就用自己亲手制作的蜡染布把墙壁装饰起来。
市子从东京女子美术学校(现已成为大学)毕业后,便沉湎于自己所喜爱的工作,结果耽误了结婚。尽管如此,她同佐山结婚也已十年有余了。
墙裙已经很旧了,市子想换换,然而丈夫似乎有些舍不得:“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暂且留着吧。”
在明媚的春光里,蜡染布愈发显得陈旧不堪。
市子一睁开眼睛,发现被子被踢到了一边,白色的褥单整个露在外边。
她虽然心里有些慌乱,但身子却没有动。
她用手掩住胸口,手触到肌肤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她又试着摸了摸手背,皮肤温润爽滑。
丈夫浑然不知妻子的肌肤已从寒冬中解放出来。
地板上放着一只信乐式①陶瓷花瓶,瓶内插着菜花。那只花瓶是市子做姑娘的时候自己烧制的。花瓶样式古朴,宛如坐在地上似的。
①日本滋贺县南部信乐地区出产的一种陶瓷。
窗外传来了金丝雀和知更鸟的鸣啭声。
昨夜很温暖,市子兴奋得舍不得入睡。她翻看着希腊喜剧剧本《女人的议会》直到深夜。她十分爱读阿里斯托芬的《女人的和平》和《女人的议会》等,女人们惩治、嘲弄男人的描写十分风趣。虽然书中亦夹杂着一些猥亵的词语,但这恰恰展现了古希腊人的豪爽、粗犷的性格,全无现代文学歇斯底里般的阴暗。
市子从少女时代就喜欢熬夜,母亲催她关灯之后,她也要打着手电筒看上一段。
结婚以后,佐山讨厌晚上把一堆书报杂志搬进房间里,市子也渐渐丢掉了这个习惯。可是,近来她又拣起了这个习惯。
她同佐山年龄相仿,两人的关系渐渐变得既像是要好的兄妹,又像是朋友。这使得她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只好以读书来排遣忧虑。
两人没有孩子,家里没人叫爸爸、妈妈,整天死气沉沉,只有夫妇从早到晚的两张面孔,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佐山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妻子一同去。
七八年前,市子曾流过产。时至今日,佐山还耿耿于怀,时常惋惜道:
“那件事给你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流产那天,市子就躺在这里,眼望着四周的蜡染布。
“该换换了。”市子叹息着站起身。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少女的惊叫声。
“妙子?是妙子吗?”市子一面叫着,一面忙不迭地把宽条和服棉外套与细箭条棉坎肩套在一起穿在睡衣外面,然后抻了抻衣服的下摆,又系上了一条漂亮的带子。
“怎么啦?”
“……”
“进来吧。”
“饭好了,先生在等您呢。”房门外面传来了声音。
“谢谢。真糟糕,我因得打不起精神……你怎么样?”
“小鸟刚一叫,我就起来了。伯母,外面的风好大呀!”
“是吗?”
市子听妙子的声音似乎恢复了平静,于是她打开了门。
然而,妙子的脸上仍残留着惊惧的神色。她虽然是背光站在那里,但仍看得出她的双眼似乎变了形,胸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真的刮风了。”市子走近妙子。
挂满木兰花的树梢在风中挣扎着。
“方才,你被什么吓着了?”
“我上到二楼的时候,看到有三个像银板似的耀眼的东西从多摩河上飞过来,所以,我吓了一跳。”妙子难为情地说,“原来是小飞机。”
“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当时非常耀眼,根本看不出来是飞机。”
“那是阳光反射的缘故。”
“您说的是。我眼见那些飞机要落到多摩河上,忽然发现河对岸出事了。”
“什么事?”
“一群人追上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抓住他,并对他拳打脚踢。”
“一定是个偷自行车的。”
“好像是。”
“这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你也不至于给吓成那样吧?”
妙子点了点头,但似乎仍心有余悸。市子见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吃了吗?”
“没有。昨晚我梦见父亲被人杀了。”
市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妙子说:
“你不是还没吃吗?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吃吧。你去你伯父那儿等我一下。”
“不了。”妙子垂下眼帘,“伯母,您还没穿袜子,我为您取来。”
“算了,算了。你呀,还是戴上眼镜好些。若是过于勉强,那一切看起来就不那么自然了。你伯父见了肯定又要笑话你说,女孩子讨厌戴眼镜就是为了化妆得漂亮些。”
说罢,市子去了铺着白色马赛克的洗手间,妙子也上三楼去了。
这所房子是市子的父亲特意选址在半山腰上,并亲自设计建造的,外观是仿西式农舍风格的。
有趣的是,站在院前的草坪上看去,房子的正面是三层,从侧面看,其一层仿佛是地下室,而且,房子的三楼出了后院。即是说,这所房子是分三段建在倾斜的土坡上的。
房子的外面还修有石阶,上面爬着一些常青藤,拾阶而上可以到达二楼和三楼。
在楼上可以鸟瞰多摩河景。
二楼是佐山夫妇的起居室和卧室,最里面还有一间带天窗的工作间。有一段时间,那里成了市子的织布房。
三楼基本用作客房,妙子在上面占了一小间。虽说是三楼,但可以通过后院的一道窄门出入。
二楼虽有起居室,但佐山夫妇通常喜欢去楼下的会客室,冬天就坐在壁炉旁用餐。
“对不起,我起晚了。一到春天,我就起不来。”
作为妻子,市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她侧身坐在椅子上。
用过早餐的佐山眼睛盯着报纸,没有理会她。
“你要是叫醒我就好了。”
“嗯。”
“再来一杯咖啡吗?”
“嗯。”
“是要咖啡吗?”
“行啊。”
“那我就给你倒一杯。”
结婚十载,市子觉得丈夫依然是个美男子。每当为丈夫打领带时,市子也是这样想的。
市子是独生女,佐山是上门女婿。年近三十的市子与卓次①相亲时,第一眼就看中了他。这令她父亲着实大吃了一惊。本来,市子在工作上有许多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但是,她毅然决然地舍弃了自己的事业。
①日本上门女婿要改妻姓。卓次是市子丈夫的名字,他婚前的姓氏本书未写明。
照顾丈夫的生活使市子获得了无穷的乐趣,她一直乐此不疲。
然而,此时市子却没有立刻起身去沏咖啡,而是向院子望去。院内草坪的尽头有一排白茶花树,许多花错过了花期,看上去全然没有茶花的样子。此时,有不少茶花从树上飘落下来。
屋敷町地处高地,生长着许多瑞香花,花香四溢。
“妙子今天早上又受到惊吓了。”市子说道。
“真拿她没办法。”
“听说昨晚她梦见父亲被人杀了……我也没法儿劝她。”
市子见佐山没有回答,便欲起身离开。这时,妙子进来了。
妙子穿着一件宽大的短外套,像是要外出的样子。
市子颇感意外地问道:
“你要去哪儿?”
“我跟朋友们约好十一点见面。”
“在这大风天?”
“这里常刮风,我已经习惯了。”
“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你还咳嗽吗?”
“不咳嗽了。”
妙子赧红着脸,满腹心事地看了市子一眼,然后迈步向门口走去。
“路上多加小心。”
“是。”
妙子的裙角在门口一闪,便消失了。
“瞧那孩子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受。”说罢,市子起身去弄咖啡了。少顷,市子回转来说道:
“她会去哪儿呢?”
佐山一言不发,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对了,她还没吃午饭呢!”
“那怎么行?”
“她突然说要出去,我心里一急就把这事给忘了。”
“……”
“你也该说说她,连让她做什么事你都要我传话。以后有什么事你自己去说好了。”
“那孩子的悲剧不在这里。”
“可是,你倒是轻松了。那孩子不是你带来的吗?”
佐山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手表便起身去换衣服了。
市子也跟着走了过去。她站在正在打领带的丈夫身旁,拿起袜子在火盆上烤着。
“妙子的小鸟又叫起来了。”佐山说道。
“是啊。袜子还没烘热,你就凑合着穿上吧。”
市子将丈夫袜子上的皱褶抻了抻,然后又把裤子递给他。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喊声,“伯母。”
市子惊讶地回过头去。
只见方才出去的妙子又回来了。
“您的快件和信。”
她大概是在大门口拿到的。
她嘴唇上的口红显得比刚才更加鲜艳了。市子感到有些诧异。
“妙子,晚上早点儿回来,我们可能都不在家。”
“妙子,咱们一块儿走吧。”佐山插嘴道。
妙子羞怩地说:“不,伯父,我自己先走了。”
她刚一出去,市子就把快件递给佐山说:
“这是什么意思?阿荣也不在这儿,怎么有给她的快件?寄的人还是个男的。”
妙子在门边避着风,她的头发用一根深棕色的发带扎了起来。
这条发带不宽不窄,发结打得也不算大,想必是不愿引人注意。但是,恰恰是这种少见的发带反而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
“妙子到这儿以后,头发越长越漂亮了。”市子曾这样赞许道。
自那以后,妙子在家从不用发带束发。
妙子眼睛近视,而且左右眼近视程度不同,然而这却使她平添了一种奇特的魅力。妙子为此感到十分难为情。她不愿给人留下印象,但却往往适得其反。她常常为此不知所措。
“莫不是人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死刑犯的女儿……”
她甚至怀疑,自己喜欢这刮风的小镇是由于身体里流淌着罪犯的血液的缘故。
大风天里,她咳嗽不出来。
每当钻进防空洞时,妙子就不停地咳嗽,这似乎已成了她的老毛病。
她随时都会感觉到,自己一旦进入电影院或长长的地下道等通风不良的场所,胸腔内就会发出风卷枯叶般的声音,紧接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夜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有时她会感到入睡前那死一般的折磨。
在法庭上,妙子被传唤作证时,因剧烈地咳嗽而窒息晕倒。
从那天起,佐山律师就收留了妙子。
佐山家养着一只红色的金丝雀,妙子和它十分亲密。
她注意着小鸟的一举一动,聚精会神地听它歌唱。日子一长,她觉得小鸟仿佛是在用那婉转的歌声同自己交谈。小鸟从不谈人世间的罪恶。
令她备感幸福的是,去年春天,她有幸遇见了小鸟的朋友们。妙子的中学同学在一家百货店的鸟市工作。
市子总是想方设法打发不愿外出的妙子出去,因此,为金丝雀买食儿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妙子的身上。妙子总是去离家很远的日本桥的百货店,因为那里无人认识她。
有一天,妙子去那家百货店买乌食,买完以后,她便入神地欣赏起各种小鸟来。这次,她仿佛没看够似的,竟神差鬼使般地去了相邻的一家百货店的鸟市。
妙子坐上电梯一直来到了屋顶的鸟市。这个鸟市她从来光顾过,因此,她一上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知更鸟鸟笼,以至于竟未察觉另一双眼睛也在盯着她。
“是妙子吗?哎呀,真是你呀!”
“啊!”妙子惊恐地掩住了口。她吓得差点儿咳嗽起来。
“妙子,你……”
“……”
“你怎么啦?见到了你,我可真高兴!”
妙子愣住了,原来是她的中学同学近松千代子。
“我在这个鸟市工作。”
或许记起妙子有咳嗽的毛病,千代子伸手要为妙子揉摩后背。
“没事儿。”妙子闪身避开了。她手指轻轻地按了按喉头,觉得不会咳嗽。
“我真为你担心,也不知你究竟去了哪儿。”
“我谁都没见过。”
“你说什么呀?我一直想见你。不光是我,还有初子、村子……”
接着,千代子又列举了好多人。无非是要证明,除了“我”以外还有许多人想要帮助妙子,同她做朋友。
妙子点着头,随后告诉千代子一位律师在照顾自己的生活,同时还说了金丝雀的事。
“下次,你就到我这儿来买鸟食吧。”
“好的。你也是因为喜欢小鸟才来这里工作的吗?”
“起初不是。光是金丝雀就叫得我头都大了,不过,习惯以后就不在乎了。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叫声,但好鸟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得出来。每当别人把我喜欢的鸟儿买走的时候,我还有些难过呢!”
“你喜欢小鸟吗?”
“我什么鸟儿都喜欢……”
“我看你光盯着知更鸟。”
“是的,它的羽毛很漂亮,叫起来挺胸抬头,像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
“对了,我就把这只知更鸟作为见面礼吧。”
“什么?”
“我把它买下来,送给你。请你不要客气。”
妙子坐在电车里,把鸟笼放在膝盖上抱着,眼里闪动着泪花。
可是,妙子到家以后,却没有勇气说是千代子给的,她对市子扯谎说是自己买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向和蔼可亲的市子坦言千代子的友情?妙子回到三楼自己的那间小屋,面对着知更鸟笼恨自己没用。
或许,她是想把千代子的友情珍藏在一颗闭锁的心里,然而,妙子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是罪犯的孩子。
既然妙子没有说知更鸟是千代子给的,那她对市子也就隐瞒了千代子这个朋友。
在这一年半,饲养知更鸟及与千代子会面成了妙子最大的乐趣,但同时她又对市子怀着一种负疚感。
近日,知更鸟的腿肿了,她也把这归咎于自己说谎,从而报应到小鸟的身上。
今天,市子问她去哪儿,她感到十分心虚。
见面时间是十一点。妙子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百货店。她仍然乘电梯来到了屋顶。
鸟市前面是园艺用品和盆栽部,在结满金橘的盆栽旁,摆着一盆盛开的八重樱。尽管离三月尚远,但成排的杜鹃花已绽苞怒放。白色的丹鸟草是妙子从未见过的。
顾客们都麇集在春播花种和球根的柜台周围。
“怎么不见千代子?”妙子在金丝雀的鸣转声中走进鸟市。
这里一般只有两三名顾客,他们不是来观鸟,就是来咨询的。他们之中有小孩、老人,时而也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对于这些恋鸟的人,妙子只要瞟上一眼,就会感到人家的幸与不幸。
今天,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随着母亲正在那儿买鸟。那少女一会儿说要小樱鹦鹉,一会儿又说要黄首鹦鹉,看情形,像是为了祝贺少女中学毕业。
妙子在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几只小文鸟。
“来得可真早啊!”千代子走上前来。
“看你那样子,我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她接着说道。
“春天里的风我不怕!”
“是吗?你的精神不错嘛!”
“我想要一只小文鸟。不,是买一只。”
“买?那么你是我的顾客了?”
“我一直在看着它们,觉得它们很可怜。”
这几只生着稀疏胎毛的雏鸟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它们疲倦地挤作一团。有三只白文鸟挤在一起睡着,如同死去了一般。白文鸟七百五十元,樱文鸟六百元。
“我要白的。”
“哦?听说这种鸟养起来挺费事的呢!”
“越费事我越喜欢。”
“我去请主任给挑一只好的。我就说是我买,这样的话可以便宜一些。”
千代子刚要去找主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那里向外张望起来。
“方才,我见到了一个人。”说着千代子又向对面卖玩具火车和绢花的地方望去。“就在那一带。”
“是女的?”
“不,是个男的……”
“那我回去了。”妙子决然地说道。
“哎呀,那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知道,不过……”
“是我喜欢的一个人。他很穷,没钱去食堂吃饭,就在顶层的冷饮店喝二十元一杯的橘子汁。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年底,他利用寒假打工,来我们这里送货,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后来,他时常来这里。”
“刚才我已经跟他说了,说我有一个朋友要来,一会儿介绍给他。”
“不,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害怕。”
“那我就不介绍了。其实那人不错……不告诉他一声,他不会在那儿傻等吧?我现在也脱不开身,随他去吧。”千代子一笑置之。随后,她又对妙子说:
“他说要去看摄影展,所以,我只是想让你和他一块儿去。摄影展的主题是‘我们人类是一家’。作品是从世界六十八个国家征集来的。别管他,你自己去看一看吧。”
“好的。”
就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妙子已紧张得腋下都汗涔涔的了。她本想坦然面对一切,谁知却弄得这么狼狈。
“他来了。”千代子说道。
一个裤线笔挺的青年学生来到了两人面前。
“你们好。”
妙子虽然低着头,但是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青春的气息。
“有田……这是我的朋友寺木……妙子。”
妙子拘束的情形似乎感染了千代子,她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显得十分慌乱,刚说了一句,下面就没词了。
“我叫有田。”
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妙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的一刹那,妙子就被有田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本打算等你一到就去八楼看摄影展,不知……”有田试探着问道。
“文鸟你回去的时候再拿吧,我先给你装好。”
碍于工作千代子不能聊得时间太长。
妙子每次来此与千代子见面,两人顶多谈三五分钟。这短短的三五分钟使妙子感到十分温暖,并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一会儿见。”说罢,千代子转身回商场去了。
妙子和有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千代子站在商场里,隔着鸟笼向妙子使着眼色。
“我们走吧?”有田轻声说道。
有田生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面庞清癯。他没对妙子产生任何疑心。
妙子暗想,千代子也许没有把自己的身世和父亲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告诉他。尽管如此,妙子仍觉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有田似乎对妙子隐藏在腼腆背后的自卑感有所觉察。
“你和千代子是怎样的朋友?你也工作吗?”
妙子对这种问话十分反感。她两眼盯着地面,摇了摇头。
“没想到千代子有这样好的朋友,温柔……”
“不好,也不温柔……”
有田望着妙子的侧影默不作声了。两人下了楼梯。
“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会场前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妙子犹豫着止步不前了。
“我们进去吧。既然来了,就……这么多人更说明‘我们人类是一家’呀!”说罢,有田就去售票处买票了。
妙子担心这人群的热浪会引发自己的咳嗽,同时,“我们人类是一家”这句话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自己父亲不是已被屏弃在“人类大家庭”之外了吗?他现在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类大家庭”的地方。
这次摄影展的宗旨是,无论人种、信仰、语言等有何不同,大家都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妙子对此却不以为然,她反而感到痛苦和悲伤。
对于妙子来说,自己唯一的亲人被屏弃在“家庭”之外,被从“人类大家庭”中剔除掉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有田被妙子的面色吓了一跳,“要不……算了?”
“不,没关系。”妙子眨了眨眼睛,迈步向会场走去。
有田从妙子那幽怨的眼神中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走到妙子身边,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支撑她。
展出的照片是由星云、宇宙的产生开始的,及至人类的出现的地方,引用了旧约全书中的一段话:“主谕:光芒出现……”接下来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挤满了人类的各种面孔。
在妙子的眼中,这无数张脸孔都是罪犯的后代。
构成人生的照片是从恋爱开始的,它仿佛是人类的叙事诗、交响乐。
在人头攒动的上方,妙子一眼就看见了拥抱着的恋人、接吻的情侣的大幅照片。
他们有的横卧在英国的原野上、有的徜徉在意大利的森林中、有的坐在法国的河畔上。他们当中还有美国黑人、经过刻意打扮的赤身裸体的新几内亚人等。照片上的这一对对国籍不同、打扮各异的情侣非但没有使妙子感到难为情,反而使她忘记了胆怯,仿佛是吹来了一阵清风。
但是,对于初识的有田,妙子什么也不能说。二人浏览前行。
在“两人成为一个人的这一天”的标题下是一组婚礼的照片。
“瞧,日本的神前婚礼!”有田失声叫道。
身着长袖和服、头披婚纱的新娘与身着燕尾服的新郎并排立在神像前,他们手持陶杯正送向嘴边。那毕恭毕敬的姿态令人感到分外的熟悉和亲切。照片中,印度、墨西哥的新娘也是这种毕恭毕敬的姿态。
接下来是一组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的照片。她们的样子虽显得臃肿,但给人一种庄严、神圣之感。
旁边是一幅产妇经受阵痛的面部特写。
“啊!”妙子忽然惊叫着闭上了双眼。
原来,下面照片是一个刚刚被从母体中拉出来的婴儿,医生倒提着他的一条腿。婴儿湿漉漉的身体泛着白光,脐带尚连在胎盘上,难怪妙子吓得不敢看。照片很大,婴儿的脐带显得又粗又长,自脐部经胸前、面部弯弯曲曲地倒垂下来。尽管产妇的身体盖在布的下面,但妙子毕竟是个姑娘家,哪见过这阵势?
紧接着这张令人触目惊心的照片却是一个温馨的镜头:产妇那丰满的Rx房和吃奶的婴儿。
“他是多么的可爱,愿人人都爱他——尤里皮德斯”
“这是我骨中之肉,肉中之肉——旧约全书”
无论是哪国女人都具爱子的母性本能,希望自己可爱的小宝宝同其他的孩子一样,获得快乐和幸福。
“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在山间回荡……——威廉姆-布雷克”
在妙子那遥远的记忆中也有自己的母亲和孩提时代的小伙伴。
但是,也有的孩子早早就承受了悲哀和不幸。
“……于无声处隐伏着孩子们的恐惧——理瑞安-史密斯”
看到照片上孩子们那一张张忧伤的面孔,妙子的胸口堵住了。
然而,反映黑暗深处的孩子们的照片为数不少。
无论哪国的孩子,作为栖息在大地上的“人类大家庭”的一个成员,终究要学会劳动,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之中。
“我们如果停止工作,世界的末日就会来临。”
“所有的生物、世上所有的一切,为我们提供了生存的条件。”
在这两个标题下展出的是家庭和劳动的照片。这里有由祖父母、父母及两个孩子组成的日本普通百姓的六口之家,还有猎人、樵夫、牧羊人、木匠、矿工、铁路工人、洗衣妇及从事高层建筑、现代工业、音乐等工作的人们辛勤劳动和工作的场面。
当来到介绍世界各民族人民饮食、文化等风俗习惯的展厅时,妙子来了兴致。
“请看,山海大地一片欢歌笑语。人世间,笑声与眼泪共舞——冈比尔族”
“民坐则饮食,立则嬉戏——旧约全书”
他们来到一处摆有长椅子、略显宽敞的地方,这里大概是会场中部供人休息的地方。
“咱们歇歇吧。”有田说道。
妙子点了点头。她坐下以后说:
“这趟没白来。”
休息室的墙上也挂有照片。左边是人们争斗、相互怒视的照片,右边是在一起聚会的朋友们。妙子仰视着吊在正前方的一组照片,照片的标题是“手拉手”。
“……握住对方的手,你就会了解不同国度的人——约翰-梅斯菲尔德”
照片上,孩子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做着游戏。这些孩子来自罗马尼亚、秘鲁、日本、以色列、西班牙、中国、瑞士……
“哪个国家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啊!”妙子仿佛又拉住了儿时朋友的手。她眼含着热泪,悄悄地站了起来。
前面是展现大自然力量的照片:碎石滩的远方群山耸立、白云漂浮。妙子信步走去。
过了这个展厅就是关于死亡的照片,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年年人去如落叶——荷马”
对于这些死人、下葬、墓地的照片,妙子连看都不敢看。
她低着头匆匆地走过了“乞神”、“人世的苦难”、“憎恶与抗争”等展厅。突然,一幅可怕的照片映入在她的眼帘。
“说!谁是杀人犯?谁是牺牲品?——索夫奥克雷斯”
一个士兵伏尸在地,他衣衫褴褛,脊背露在外面,在离他不远的地上插着一把手枪。这幅巨大的照片就竖立在妙子的面前。
“啊!”她两腿发软,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妙子晕了过去。她不知道,正是“人类家庭”中的有田用他那有力的臂膀和坚实的胸脯支撑着她。
[book_title]下望
外面风很大,佐山本想开车送妙子去,可是却被一口回绝了。因此,他也不好马上就跟着出去。
“被甩了吧?”市子调侃丈夫道,“妙子是想把自己的秘密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
“她的秘密……她的秘密不是早已在她父亲的判决书和辩护词中公诸于众了吗?”
“所以说,她大概还想找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
佐山对送到大门口的市子叮嘱道:
“别忘了,下午五点半。去晚了的话,对村松先生就不礼貌了。”
住在大阪的商业美术家村松是佐山的老朋友,他每次来东京佐山夫妇都要请他吃饭。
“要穿和服吗?”
“随便。”
“我们不在的时候,阿荣会不会来?从刚才那封快信来看,她打算住在咱们这儿。现在,她肯定就在东京,这阵儿可能去见什么人了吧?”
“这又是个秘密吗?真叫人头疼。她到了这儿,又要让你照顾,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要是只留她几天的话倒没什么……”
“是啊。”
“这事还是少管为好。”
市子对丈夫的话有些不满,她感到有点儿委屈。
“前几天你不是说,我虽然没有责任,但有责任感吗?”
“可那是什么时候说的?”
市子回想起四五年前初见阿荣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娇嫩的小女孩。当时她就想,若是需要,自己一定会照顾她。
这孩子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市子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着。
送走丈夫后,到十点以前市子有一段闲暇的时间。
寄给阿荣的快信封着口。
“拆开也许不妥……”市子犹豫了一下,把信放在了桌子上。
除了这封快信以外,在妙子送来的信件中还有一封是寄给市子的。那是上女校时的同学们给她发来的聚会通知。
这个通知也会发给大阪的三浦音子吗?市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浦家那间古朴而又别具风格的客厅。
天快黑了。直到市子临走前,妙子仍未回来。
市子先去了丈夫的事务所,然后两人去站前饭店接村松去数寄屋桥附近的一家天-罗①店吃了一顿饭。
①一说来自于葡萄牙语中的“tempero”。是日本的一种菜肴,是将虾、蔬菜等裹上面糊放在油里炸,然后蘸酱油和萝卜泥食用。
饭后,他们开车把村松送回了饭店。
“时候儿还早,不上来坐坐吗?”村松不放佐山夫妇走。
佐山转念一想,的确,朋友难得来一次,只是见见面吃顿饭,然后送回来,似乎不尽兴。于是他说:
“你要是不觉得累的话,咱们再去银座转转怎么样?”
他打算带村松去银座的几家酒吧和夜总会转转。
“对不起,家里还有点儿事,我就不陪你了。”市子说道。
“算了,我还是回酒店吧。也许儿子在房里里等着我呢!”
“瞧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呢?你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他打电话说晚上来……我告诉他,早来了的话,就在我房间里等我。”村松踏上楼梯说道,“这次他大学毕业,已在东京找到了工作。”
“那可得恭喜你了!趁你还在这儿,改天我们再好好庆祝一番。”佐山说道。
“谢谢。要是他在的话,请夫人见见他。我对他讲过夫人的事,他说如今像你们这样的夫妇不多见……”
“哎哟,有什么不多见的?我们是再平凡不过的了!”
“你丈夫对你十分的满意,冲这一点,你们就称得上是一对非凡无比的夫妻!”
“就是说,做丈夫的缺心眼儿。”佐山爽朗地大笑起来。
“瞧你,村松先生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哪儿的话,我是认真的!我还让儿子好好学着点,将来以你们为榜样……夫人,光一如果遇上什么挫折想不开的时候,请你把他留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那可不行!我家里住着一个姑娘,也许还要来一个,太危险了!”
“既然是到夫人这儿来的姑娘,那肯定错不了。”
“可是……”市子看了看佐山。佐山却佯作不知。
“且不说小姐如何,只要有让佐山这样的丈夫都能满意的太太……”
“您又拿我开心。佐山是做出这副样子给人看的。这样一来,他就轻松多了,真狡猾!”
“胡说!”
在二楼休息厅,一群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正在与新郎和新娘合影。
“委屈一下怎么样?在他们忙完之前,先到我的房间避一避吧。”村松回头对市子说道。
“还是去您的房间比较踏实。方才去您的房间也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从那儿观赏到的风景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村松每次来东京,总是下榻站前饭店。他带了很多沉重的摄影器材及行李,还有助手,因此,选择东京站附近的饭店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比较方便的。这家饭店虽然地处市中心,但房费却不太贵。
村松敲了敲自己的房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
“他来了。”村松说道。
市子随着佐山进了房间。当她脱下外套时,一个眉眼颇似村松的年轻人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光一。”村松向市子介绍说。
市子仿佛见到了一本封面雪白的新书,她寒暄道: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以前,我见过伯母。”
“哦?是吗?”
“您也许已经不记得了。那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
“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你还记得?”
市子摘手套时,指尖感受到了光一那热辣辣的目光。
“夫人,请坐这儿吧。”村松指了指窗边的一把椅子。
“大部分的灯都熄了。”市子说道。
她指的是丸大厦和新丸大厦的灯光。
方才来接村松去吃饭时,二楼的这间房子里尚残留着夕阳的余辉,对面丸大厦和新丸大厦灯火通明,天空中的云霞被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在两座大厦的中间是遮蔽着皇宫的黑树林。
更令市子惊异的是,这间屋子的下面就是进站口。在她的眼皮下,往来的车辆频繁地停靠、驶离,人群躲闪着车辆向这里拥来。
“怎么样?我从这二楼的窗户可拍了不少照片呢!”村松也凑过来,一边探头往下看,一边说道:“就在那座红砖岗亭附近,常有怪人出没。”
这时,站前广场已笼罩在一片夜色中,不知何故,穿梭往来的出租车不停地按着喇叭。
村松向佐山谈起了参观“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的事。
“我们搞广告摄影的也该重新考虑一下了。我们拍的美人像太多了,其实,摄取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转而对市子说道:“不过,我倒是想用一次夫人的照片!”
“您别出我的洋相啦!”
这时,村松发现光一显得有些不自在。
佐山说:“是不是天皇陛下去参观时,把日本原子弹受害者的照片遮盖起来的那个摄影展?”
这次摄影展的照片是从全世界的应征作品中遴选出来的,并遵从美国人的要求,从中撤掉了原子弹爆炸的照片。佐山和村松正对此发表着各自的见解,光一却站了起来。
“我得去照相馆为学校取广告照片,那儿九点关门,所以……”
“一定要到家来玩儿呀!”市子叮嘱道。
“是。”
光一赧红了脸。
“我先走了。”
市子欠了欠身子,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光一盯过的手上。这是一双白皙而柔软的手。
“对了,光一!”村松叫住了他,“你顺便看看休息厅里的那些人照完相了没有,然后告诉我一声。”
光一刚一出门,市子便对村松说道:“您平时从不谈自己的孩子。您把那么好的儿子藏起来,今天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市子不禁想起了自己因流产而死去的孩子。据说是个女孩儿,要是活到今天的话会有多大了呢?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用被子蒙住头嚎啕大哭的情景。
一眨眼的工夫,光一就折回来从门外探进头说:
“已经没人了。”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村松请佐山夫妇来到休息厅,然后要了三杯低度鸡尾酒。
出生在东京的村松对佐山感慨地说:
“现在,我依然眷恋着东京。每当我走上这熟悉的街道时,心里就激动不已。有时我还梦见又住在了东京,但不是我搬回了东京,而是把东京搬到了我那儿。你说这梦怪不怪?”他笑起来。
佐山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市子见里面只剩下两支烟了。她悄悄地站了起来。
市子在酒吧买烟的时候,一位身姿绰约动人的女子由侧面的楼梯款款地走了下来。市子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那姑娘上来以后,立刻站住了。市子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白皙俊俏的面孔,那忸怩羞涩的神情似曾相识。
“咦,你是……”
“伯母……”
市子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伯母。”阿荣一把抓住了市子的手。市子感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在市子的印象中,阿荣如同男孩子一般淘气可爱,不过,那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你是阿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在哪儿来着?”
“在这儿……”
“你当然在这儿,我是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就住在这儿。”
“住在饭店里?一个人?”
“瞧您说的,当然是一个人啦!”
“是吗?”市子愕然无语。
“伯母,请您原谅。”
阿荣扑闪着那双妩媚的大眼睛兴奋地说:
“伯母,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哈,我太高兴了!”
“不是的。”
“一定是的!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市子也为活泼开朗的阿荣所感染,她打趣道:“告诉你,大事不好了!你妈妈寄来了快信,可是,我们也没见你的人影儿,于是就给大阪打了电话。你妈妈一听可吓坏了,说不定已经报警了呢!”
“报了警也没用。谁能想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会住在站前饭店里呢!”
“是啊!所以我也给吓了一跳!”市子盯着阿荣的脸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我那儿?”
“起初,我是打算去来着……”
“那为什么没来?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多让人担心呀!”
“我是想干干净净地去您家。”
“嗯?”
“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刚住下,身子就来了。”
“是吗?可怜见的……伯母也是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呀!”
“您说得对。伯母您知道吗?当火车翻越连绵的雪山时,我就想,在雪山的后面有伯母、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就是为这而来的。”
“去我家吧,一个人在这儿也不方便。”
“不。”
阿荣摇了摇头。
“真是太有意思啦!我从没这么开心过。”
“你这孩子可真任性!佐山在这儿,你可不能这样说呀!”
“伯父也来了吗?”
“就在那边。”
市子用眼睛向临窗的一张桌子示意了一下,只见村松和佐山两人一边欣赏着广场上的夜景,一边聊着天儿。
阿荣向那边瞟了一眼,立刻惊慌地躲到了市子的身后。
“去我家怎么样?”
“旁边那个人是不是在大阪搞摄影的那位村松先生?”
“是啊!”
“哎哟,吓死我了!伯母,请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他……对了,请您跟我一起躲到房间里去吧。”
“我躲起来?去你的房间?”
“快一点儿,伯母。”
“好吧。”
市子任凭阿荣拉着自己的衣袖,含笑说道:
“村松先生就住在这里,所以我们才来这儿的。”
“他就住在这儿?没让他发现真是侥幸。”
“被发现不是挺好?反正我也是要打电话告诉你妈妈的……”
可是,阿荣急不可耐地说:
“我的房间是317……在三楼的最里面。我这就回房间去。待会儿您偷偷地带我出去好吗?”
“好吧。那……”还没等市子说完,阿荣便转身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市子从她的背影中也能感受到其无比喜悦的心情。
休息厅并不大。
市子回到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侍应生走来,请村松去接一个电话。市子趁村松离开之际对丈夫说:
“真是吓了我一跳!阿荣就住在这家饭店里!”
“谁?”佐山心不在焉地问道。
“就是三浦的那个女儿,离家出走的……”
“那姑娘住在这儿?”佐山立时清醒了许多,“她来干什么?”
“她好像在大阪的时候认识村松先生,可能是不愿意被看见吧。村松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我离开这里去阿荣的房间,他不会见怪吧?”
“那倒没什么……不过,这是个让人操心的姑娘。”
“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啊!”
“你见到她了?”
“嗯,刚才就在这儿。”
市子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反观佐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市子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很热心,尤其是现在,似乎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投入。
两人没有孩子,夫妇相濡以沫,生活十分平静,但市子总是寻求在两人的感情中增加一些新的内容。佐山对此十分理解。
市子为年轻人美好而纯洁的心灵所感,因此乐于照拂他们。这或许是她的美德,是她得以保持青春的原因之一吧。
就拿阿荣的事来说,佐山本想劝市子把她送回她母亲那里,可是,市子早就决定要照顾她了。
在家里,无论妻子做什么事,佐山都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妙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他就会感到不安。
村松回来以后,市子就上三楼去了。她来到317房间门口,试着敲了敲门。
“来了。是伯母吗?”
门开了。从房内泻出的光亮衬托出阿荣倩丽的身影。
她面施淡妆,秀发垂肩,面庞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您来啦!”
“你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个房间里?”市子瞧着房间感到有些气闷,“这房间简直就是一个白色的箱子!”
“那当然,这是饭店里最便宜的房间嘛!”
阿荣毫不在意地说道。
“一天多少钱?”
“一千元,服务费另算。”
二层村松的房间十分宽敞,里面放有两张床,还带卫生间,而这个小房间只有一张简单的铁床。房间的一段墙壁挂着布帘,里面鼓鼓的,帘边露出了阿荣的外套,这显然是权当衣柜用的。白色的洗脸池和镜子就安在房内的墙上,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小桌。这与村松的房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阿荣将一把布面椅子搬到市子面前,然后自己坐在了床边。
“伯母,这儿不能住吗?”
“当然不能住!”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房间,只能凑合了。”
“你来我家就好了。”
“到东京的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想去伯母那儿来着。我出了八重洲口一问出租汽车司机,他说多摩河离这儿很远。我想,万一他把我扔在那黑咕隆咚没有人的地方,还不吓死我呀!于是,我就决定在站前饭店住上一夜。结果,我坐着出租车围着东京站绕了半圈就下来了。您说我傻不傻?其实,从八重洲出站口走地下通道就行了。刚到的那两天,我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去。”
“就在这个房间?我可受不了。”市子又向四周看了看,“真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屋里没窗户?”
“嗯……窗户……您看了一定会吓一跳。”阿荣从床上站起来,推开上面的一块厚厚的玻璃,然后向市子招了招手。
“那儿能打开?”
“您过来瞧瞧,从这儿能看见整个进站口。”
“真的呀!”
市子惊讶不已。透过窗外的铁网,可以看到下面进站口的全貌。检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进站口的圆屋顶有八个角,每个角都有一个小窗,这些就是三楼的客房。没想到,饭店居然把这样的房间都利用上了。
“在这里整天都看不够,天天都这么热闹,到处都是人……他们谁都不知道我在这里观察着他们。从这里不是可以了解形形色色的面孔吗?”
“是的。”
“那个穿白色短大衣的人……”阿荣的脸凑到了市子跟前,“我吃饭前就见她在那儿了。她等男朋友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未必就是男朋友吧?”
“除了男朋友,谁能等那么长时间?”
“……”
“傍晚约会的人很多……一般都是女的等男的。”
“你是从这里观察到的?”
阿荣点了点头。
“等人时的样子和两人见面时的样子真是千奇百怪,有趣儿极了!我在上面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替他们着急,对于有好感的人,我就盼着对方快点儿来。”
“胡闹!”
“左边是专供外国人用的特别候车室,有一个跟美国大兵来的女孩子躲在那个角落里不停地哭着。我真想跟在外国人后面悄悄地混进去看看……”
“什么?”
“那里不许日本人进,您说气人不气人?听说地面是锃光瓦亮的大理石,连一片纸屑都没有。最里面的墙上还刻着日本地图呢!”
市子怀疑地想:这丫头在饭店住了几天,不知干了些什么。
“伯母。”阿荣猛然回过头,鼻尖几乎碰到市子的脸上。市子嗅到一股年轻的气息。
“住在这儿,一大清早就会被上班的人的脚步声吵醒。这屋顶都被震得直颤。从窗户往下一看,下面排着许多长队,我真想在上面为他们喝彩。瞧那人山人海的场面简直都有些吓人,但是,我还是想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想,我一定能做到……”
这时,阿荣显得异常兴奋,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都在哪儿吃饭?”市子问道。
“车站这儿什么都有。在八重洲口的名店街有数不清的饭馆,米饭二十五元一大碗,寿司饭团三十元一个,花一百元可以舒舒服服地吃一顿。”
“是吗?”
“我对东京站已经了如指掌,这里就像是人群旋涡的中心。”
“阿荣,”市子站起身,“我现在就同佐山离开饭店,你如果不想见村松的话,就从进站口那边下去吧。然后在那儿等我们。房费我来付好了。还有,我们家里住着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姑娘。”
“是谁?难道不是我一个人吗?伯母,那我不去了。”
“我不愿意。”阿荣坚决地说,“我以为可以一个人住在您家里,所以,就从大阪来了。要是有别人在的话,我就不去了。”
说着说着,阿荣的眼里闪现出了泪光。面对着这任性的姑娘,市子感到左右为难。她解释道:
“一来我们不知道你要来,二来,我们收留那姑娘也是有原因的。”
“我不管什么原因!我只要一个人守在您的身边。”
“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好了,你先同她见见面再说吧。”
阿荣轻轻地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的嫉妒和独占欲使阿荣小儿女态毕露,显得更加娇艳妩媚。
“真拿你没办法!难道非得把妙子赶出去不成?对了,她叫妙子。”
“知道名字又能怎么样?反正我决定不去了,就这样好了。”
市子没想到阿荣为自己而离家出走竟会闹到这步田地。她不由得想起了佐山说的话,也许这孩子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姑娘”。
“你不去我家,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您就别管了。”
“我哪能不管呢?我不能让你再住这种地方了!”
“伯母,我已经预付了三天的房费。”阿荣强忍着眼泪说道。
“是吗?”
市子把手放在阿荣的肩膀上说道:
“一起回去吧?到家以后我们再好好谈谈。我在进站口等你,好吗?”
阿荣站在那里未置可否。
市子回到休息大厅向村松告别后,朝进站口走去。这时,只见阿荣拎着一只廉价的塑料包从候车室那边走来。
“求你对阿荣什么也不要说,好吗?”市子向佐山央求道。
阿荣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
“伯母,让您久等了。”
“这是阿荣,你还记得吧。”市子的口吻似乎是非要佐山承认不可。佐山点了点头。
“嗯,记得。”
一回到家,市子就把阿荣引到了客厅。
“妙子……”她向保姆轻声问道。
“她回来了。天黑的时候……”保姆答道。
“她就像个影子似的悄悄地进来了。我上三楼一看,房里没开灯,她正要上床……”
“她哪儿不舒服?”
“我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要,然后就蒙头躺下了。”
市子吩咐保姆沏一壶粗茶来,然后,向佐山和阿荣坐着的桌子走去。正当这时,妙子竟又出现在客厅。
“伯父,伯母,回来了!”
“妙子!你……”市子睁大眼睛瞧着她,“你这是怎么了?看样子挺高兴,气色也不错。”
妙子两颊绯红,目光柔和而温存。
“你瞧,妙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市子叫着丈夫。
佐山两手捧着盛有白兰地的酒杯,正疑惑地瞧着妙子。
“伯父,请让我帮您拿着酒杯。”阿荣伸过手去。
“嗯?”
佐山手上的酒杯一下子就被夺走了。
“阿荣,白兰地要放在手中焐热,你知道吗?”
“知道。酒在手中焐热后,就会散发出酒香来。”说着,她将鼻子凑近酒杯。
阿荣的鼻子和嘴唇几乎贴在了酒杯了。佐山见状,内心油然产生了一种欲望。他慌忙掩饰道:
“你是在哪儿学到的?”
肚大口小的高脚杯托在姑娘白嫩的小手上,杯底只有少许白兰地。
“妙子,到这边来。”说着,市子走到了阿荣的身边。
“阿荣,这就是妙子,方才我告诉你住在家里的……”
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荣手持杯子坐在那里没有动。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叫三浦荣,是从大阪来投奔伯母的。”
“……”
“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你在这里,请你不要怪我这个不速之客。”
“妙子根本没有怪你的意思。”市子打着圆场。
“不管是她还是我,都是投奔您来的,我不愿同她有什么瓜葛。”
“好凶啊!”佐山笑道,“阿荣,这里可是和平之家哟!”
“那是因为有伯母在。”阿荣把酒杯递给了市子。
“平时,总是您为伯父焐酒吧?”
“不是我,多半是酒吧的女招待吧。”
“看您的手法十分熟练,好像是对酒也充满了爱情。”阿荣目不转睛地瞧着市子。
市子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你说什么呀!快喝吧。”她把酒杯递到了佐山面前。
“啊。”
佐山一边嗅着白兰地的香味,一边说道:
“你这孩子,是不是在吃醋?”
“啊,我家都是醋坛子,而且口总是张着,不停地吃呀,吃呀,真受不了!我看妈妈都看腻了!”
佐山被她这番话逗得笑起来。
“伯父,您不是说‘这里是和平之家’吗?也许是我小心眼儿,您是不是担心我来会破坏这里的和平?真伤人心!”
“不是的。”
“她(妙子)为什么不坐下?(对妙子)我想听听你对我来这里是怎么想的。”
阿荣满不在乎地望着妙子。
“妙子,你也坐下吧。”市子说道。
“是。”妙子怯生生地答道。
“阿荣,你们初次见面,不该说那些话!”
“伯母,我知道自己太任性,不过……”
正当阿荣支支吾吾的时候,妙子轻轻地说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怎么会知道?要是知道有你在,我就不会千里迢迢从大阪赶来了。”
“伯母。”妙子抬头看了看市子。
“既然今后要同阿荣住在一起,就请您把我的事全告诉她吧,好吗?”
“妙子。”
“我自己也可以讲。”
“算了,何必……”市子用目光制止妙子。
妙子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阿荣。她的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幽怨、凄楚的阴影。这悲哀的神情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直压得阿荣喘不过气来。
“我还没决定住不住这儿呢!”阿荣有些气馁。
“我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妙子也说道。
“这些留待以后再慢慢说吧。”市子劝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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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只大皮箱。这只皮箱用草席包着,显得十分难看。
阿荣住下后,市子往大阪发了信。这只皮箱是阿荣家里寄来的,想必是她的一些衣服什么的。
阿荣收到后,就一直把它放在那里。
“阿荣,你收拾一下吧。”前天和昨天,市子曾催促过她,可是,她仍然未动。市子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这姑娘莫非真如她母亲来信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干,连自己都料理不好吗?
阿荣只身从大阪出来,在东京站附近的名店街和大丸百货商店买了几件廉价衬衫、裙子及内衣等,那点家当都装在她那只塑料包里,她现在穿的睡衣都是向市子借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打开箱子呢?
自从阿荣来了以后,市子常常外出,无暇顾及到她。
佐山是知名的律师,手上的案子很多,而且,同时还兼顾着几家公司的顾问和律师协会的理事。他还负责宣传组织废除死刑、保护囚犯家属等方面的活动,甚至连罗马字改革及一些国际运动他都要参加。总之,他是个大忙人。
从三月的春分至四月初是婚丧应酬的繁忙季节。佐山要参加秘书的婚礼及有关公司的一些工程竣工典礼。另外,春季多丧老人,守夜、向遗体告别自然少不了他,就连人家孩子的入学及毕业庆祝会他都要一一前去祝贺。
近一周来,佐山夫妇几乎天天都盛装外出。
每当他们出去时,阿荣都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到大门口。他们不在家时,阿荣什么也不做。
与妙子不同,阿荣总想陪在市子身边。
这不,她去接电话时竟这样说:
“找伯母吗?我不知道她在不在,您等我去看一下。”放下电话后,她满脸不高兴地对市子说:
“好像是同窗会的人找您,我就说您不在家,回了算啦!”
“那可不行!”
“您每天都出去,不累吗?”
“没法子呀!”
“我可不管!”
阿荣噘着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当市子换了衣服,忙不迭地戴珍珠项链时,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市子的背后,帮她把项链戴好。
触到市子后颈的指尖冷冰冰的。
“伯母,看样子您很累。”
阿荣温柔地做出了和解的姿态。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这些日子我净出去了,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实在对不起。”市子回头说道。
“您洗头了?”
“嗯。”
市子的黑发披散在尚未化妆的、光滑的面颊上。
“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美容院,你去一次吧。”
“我愿意让您给我做。”
“……”
“每次都我自己做。”
市子看了看表,“已经没时间了。”
“我等您回来。明天做也行。”
哦,是吗?市子猜到了阿荣的心思。她给妙子做过头发,阿荣大概也想让自己给她做吧。
妙子在家的时候,总是披散着一头长发,显得有些阴森可怕。考虑到阿荣也在家里,因此,市子为妙子的头发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她把妙子的长发挽成一个发髻,然后将后颈柔软的毛发梳得蓬松起来。然而,与发髻相比,蓬松的颈发似乎显得有些凌乱,于是,市子便用白色的尼龙发带把头发松松地拢住。
最近,街上也有人梳这种发式,但在妙子身上却有些不同。这种发式使她的耳朵、脖颈一览无余,后颈的发根清晰可见。市子看后竟有些伤感,仿佛是红颜薄命似的,令人同情。
市子一面思索着为阿荣做何种发型,一面对她说:
“你让保姆帮你整理一下箱子。”
“我一个人就行……”
“照我说的去做。”
“我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住下去合适不合适……所以,也没心思整理箱子。”
“什么?”市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些什么呀!你不是已经跑到我这儿来了吗?就在这儿一直住下吧。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多顾虑。既然你妈妈已经把东西寄来了,你就……”
“她当然会寄来。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妈妈。”
“……”
市子无言地照了照镜子。
睫毛淡淡的,无力地低垂下来。市子用小刷子蘸上少许橄榄油,细心地修饰起来。
她往左手涂上了指甲油。
“我帮您涂吧。伯母,我的手艺相当不错呢!”说罢,阿荣拉起了市子的右手。
“真是美极了!我真高兴能够摸摸您的手。”她看得简直都入迷了。
阿荣刚刚沐浴过的秀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市子的眼前闪着黑油油的光泽。
无论从面部表情还是从体态上,阿荣都显示出了极强的个性。她虽然十分任性,但对市子却有很强的依赖性,甚至不愿意离开她半步。阿荣常常出语惊人令人捉摸不透。
市子有时想,若是同阿荣脸贴着脸,也许会受她青春活力的感染而再次焕发青春呢!
市子甚至怀疑自己对阿荣与日俱增的无名情感是否是同性恋?
“等佐山有空时,咱们一起出去玩一趟吧。”
“只我们两个人去不行吗?”
“我们俩去也可以,不过,你为什么……”
市子期待着阿荣的回答。
“同伯父在一起的话,我觉得拘束。也许是他太了不起了吧,在他面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个木头人似的。”
“木头人?这可不像阿荣说的话。其实,那只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罢了。佐山在背后还问我‘你那位可爱的小朋友怎么样了’呢!”
市子决定穿具有春天感觉的深紫色套装出门去。市子这种年龄的人参加同窗会时多半穿和服。与年轻时不同,大家总是互相对对方的衣服、带扣乃至袜子评头品足。有时自已被别人看上一眼都会吓得躲起来,生怕人家给自己挑出什么毛病来。
市子生性不愿出风头,因此,每逢这种场合,她都尽量不穿和服而选用西式服装。
“今天,聚会的同时还要为从前的老师祝贺七十七岁大寿,因此,参加的人很多。听说还有从仙台和九州来的人,她们是战后第一次来东京……这次肯定也通知你母亲了,但听说她不打算来。”
“她只把我的东西寄来了。”阿荣嘟哝道。
市子打扮停当,又对着镜子在头上戴了一顶小白帽。
“我走了。”
阿荣沉默不语。
“我走了。”
市子穿好高跟鞋,又说了一遍。
“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出门时,人家如果不大声回答‘你走好’,我就不走。阿荣,你实在让我放心不下。你就不能大声地回答我吗?”
“请您早点儿回来!”阿荣尖声说道。
“回来可能不会太早。”
这时,那个名叫志麻的保姆也走了过来。她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不见妙子下来,市子的心里沉甸甸的。通常,佐山夫妇出门或回来时,妙子都会到下面来的。
因二楼是佐山夫妇的卧室,所以,市子把阿荣也安排在了三楼。
她在三楼打扫出一个小房间,把为客人准备的一些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放进一张床,换上一幅图案活泼、色彩鲜艳的窗帘,把房间布置成了一个漂亮的闺房,阿荣见了十分满意。
市子原想,妙子也住在三楼,两人做伴免得寂寞。没想到,她们之间似乎隔阂很深。
“我本想跟妙子聊聊,可是她老是躲着我。大概是那些小鸟吵得她连打招呼都忘了吧。”这是阿荣的说法。至于妙子,也许她畏惧阿荣。
妙子一直把自己静静地封闭起来,不踏入佐山夫妇的生活圈子。市子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然而,阿荣肯定不屑于妙子的这种生活方式,她们最终会闹得水火不相容吗?
倘若妙子避而不见是因为阿荣缠着自己不放的话,那就该认真地考虑考虑了。市子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大门。
沿着坡道一侧的右壁,开满了黄色的迎春花,看了令人耳目一新。
市子从沼部乘上了目蒲线电车。
下一站是多摩游乐园,市子喜欢透过车窗欣赏这里游乐园的情景。停车时间虽然很短,但仍可看清孩子们各种欢快的表情。
佐山夫妇没有孩子,因此,他们家虽然离此不远,但却无缘领略游乐园的风光。对于他们来说,只能透过车窗欣赏园内的情景了。不过,他们偶尔也会议论起园里新添了旋转木马啦,今年的菊花娃娃做得如何啦等等。
今天,市子看到几个孩子坐在一辆马车上,辕马的背上蹲着一只猴子。
这时,市子眼前的风车椅子转动起来,吊在风车上的一只只椅子随着风车的转动,仿佛要冲进车窗似的。忽然,市子发现一只椅子里赫然坐着妙子。
“咦?”
市子惊讶地跑下了电车,可是,妙子已经转过去了。
“她明明在家……”
妙子外出向来是同家里打招呼的。
令市子尤为吃惊的是,妙子的身边竟坐着一位青年男子,他身上的灰色风衣随风飘舞着。
“莫不是我看错了?”
但是,妙子身上的那件浅蓝色毛衣和自己给她做的发型是决不会有错的。
那个长相酷似妙子的姑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市子心里蓦然一动,记起自己带阿荣回家的那天晚上,妙子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生动表情。
但愿这是妙子的爱神降临了。市子暗暗地为她祝福。
在目黑站下车后,市子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把地图递给司机说:
“麻布的仙台坂不是有一个栖川公园吗?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附近。”
会场设在发起人的家里。今天,大家要在这里为老师祝贺七十七岁寿辰。福原老师曾担任过市子她们这个毕业班的班主任。当时,学校的女生在他的带领下,成立了“趣味生物研究会”。这次,也给曾参加过研究会的同学发出了请柬。阿荣的母亲比市子高两届,她也曾是这个研究会的成员。
今天早上,佐山乐滋滋地说:
“今天,我终于可以早些回来啦!”听了这话,市子真想留在家里,然而,一想到将要去见的是福原老师,她就待不住了。她还清楚地记得福原老师亲切地教她如何欣赏美丽的贝壳。少女时代的市子几乎每天清晨都去海边去拾贝,她搜集了许多被人们忽略了的可爱的贝壳。贝壳的种类不计其数,形态各异的贝壳色彩斑斓千变万化。通过认识贝壳,使市子大开眼界,进而对其他生物及大自然的美有了新的认识和感受。
市子来得略迟,她被引到了设在院中的会场。院子里摆着一排长桌子,已到场的太太们一个挨一个坐在桌边。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满目都是艳丽的和服。
大家在热烈地谈论着从前研究会的事,同时似乎还在互相考问跟前的树名。
“连雪柳都忘了,实在是太过分了!难道你既不去花店,也不插花吗?”大家哄笑起来。
在这群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堆里赫然站着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青年是一身崭新的学生服,少女是白地箭簇图案的绉绸和服。两人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长得真漂亮!他们……是你的孩子吗?”市子拉着女主人的手问道。
“市子,你总是喜欢年轻人。那姑娘是我的大女儿,我是让她出来帮忙的。那位公子是名古屋的那个吉井的儿子……因为吉井不能来,所以让在东京念大学的儿子送了一封信来。吉井病倒以后,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年了。这次让儿子来,大概也是想了解我们的情况吧。她儿子倒是个十分稳重的孩子。”
“是吗?”市子眼望着两个年轻人,然而却怎么也记不起吉井的样子了。
“福原老师。”不知是谁欢呼起来。
“我活了这么大,方才在生物学上有了巨大的新发现。原来情敌也有死去的时候呀!”
众人哄笑起来。
“你的……怎么样?”女主人向市子轻声问道。
花枝招展的少女把一杯新茶放在了市子的面前。
“今天请你来帮忙,实在辛苦你了。”市子作作未闻女主人的问话,转而对少女说道。
“妈妈,您过来一下……”听到少女的呼唤,女主人起身离去。
市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其实,即使不回答也没什么关系,女主人总不至于再问一遍吧。
诚然,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句“不知道”了事。
市子不知道昔日的“情敌”是否还在人世。对于那段苦涩的恋爱,她甚至联想都不愿去想。
但是,二十年前的情人与情敌不知现在生活在何处,而自己与佐山业已共同生活多年,一想到这些,市子的胸中又现出了淡淡的火光。
少女时代的朋友们重又相聚,打开了市子记忆的闸门。
四十岁的女人能够聚在一起,就足以证明昔日的情敌连同情人都已死去。实际上,在这些人中也有失去丈夫的。
市子的班里有几个人的丈夫死于战争,而在比她低一年的班里,尚有更多的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同窗会曾举办过几次舞会,并把卖票获得的款项捐赠给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同学。战争刚结束时,这类慈善舞会曾盛行一时。
市子向四座看了看,丈夫死于战争的仅来了一人,而且,她亦已经再婚。
“市子,快到这边来,这是对迟到者的惩罚。”客厅里有人在叫她,老师也在那里。于是,市子走了过去。客厅里坐满了人,她只好坐在人群的后面,仅露出了一张脸。
“佐山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年逾古稀的老师对市子说道,“我老伴去世后,我就把你送给我的贝壳银带扣送给了女儿。她已经结婚了,现在有两个孩子。你怎么样?”
“啊。”
正当市子犹豫不决时,老师身旁的一个人代她答道。
“老师,佐山没有孩子,所以才显得那么年轻。她结婚很晚,丈夫年轻有为。两人的感情非常好,丈夫从未得过什么疑难病症……”
“疑难病症?”市子迷惑不解地反问道。
“就是妻子不了解丈夫……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议论来着,这是中年男人的流行病。最近,不是越闹越厉害了吗?”
市子扭脸向院子望去,角落里的一株雪柳已经开花,青枝上已绽出嫩芽。
院内还有一株盛开未败的樱花树,市子看了一会儿,思绪便又回到了往事的回忆中。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与昔日的恋人同住在东京,竟然没有见过一次面。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打算给家里打个电话。
很久没有这么早回家了。傍晚,在这喧闹繁忙的大街上,唯有佐山悠哉游哉地迈着四方步,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他东张张、西望望,出了鱼店又进了菜店。
他看到,在鱼店里买鱼的主妇们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在菜店里,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堆积如山的蔬菜和水果五颜六色,令人赏心悦目。
佐山知道市子尚未回家,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从古寺那边绕道回去。因为,他曾在自家的屋顶上看见古寺的墓地有樱花。寂静的山坡上飘荡着线香的缈缈青烟。
“哎哟!”
佐山一不小心,差点儿踩上一只癞蛤蟆。这家伙不知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全身沾满了泥土。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俨如一个土块儿。
佐山感到一阵恶心,急忙走开了。
到了家门口,佐山仰头看了看门旁枫树的树枝,只见枝头已爆出淡紫色的嫩芽。忽然,他瞥见三楼通向外面楼梯的门开了。
只见一位身着白毛衣、灰裙子、脚穿白袜子的年轻姑娘凭栏而立。看那背影不像是妙子,倒好像是阿荣。她站在那里做什么?
在家里,阿荣每次见他都显得有些不太自然。阿荣给佐山的印象是天真无邪、任性顽皮,然而,这蓦然出现在眼前的娉婷袅娜的身影,使他不由得怦然心动。
阿荣振臂一挥,将一只纸团抛了下来。纸团打在枫树梢上,然后滚落到草坪上。
“真没规矩!”佐山皱着眉头按了按门铃。门铃的声音告诉他妻子不在家。他又按了两个。
“您回来啦?”
佐山以为是保姆,可是抬头一看,见是阿荣弯腰蹲在眼前。她似乎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佐山瞠目惊视着阿荣。
阿荣走到正在换鞋的佐山身边,温柔地说:
“我在上面整理箱子,把纸都扔下来了。”说着,她俏皮地耸了耸肩,然后像小鸟似的飞跑出去。
佐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
晚饭是竹笋海菜汤、炖竹笋、炖加级鱼和炸鸡块。这些大概是市子吩咐准备的。裹着花生面衣的炸鸡块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可是却勾不起佐山丝毫的食欲,他呆呆地望着桌上的饭菜。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阿荣,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木匣。
“伯父,您瞧,妈妈还给我寄来了什锦菜,您不尝尝吗?”
阿荣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好,我尝尝。”
“真的吗?”阿荣嫣然一笑,将木匣交给了在一旁侍候的志麻,“你去把它打开……”然后,她侧身坐在了志麻的位子上,仿佛是要代替志麻似的。
阿荣巧妙地支开了保姆,取代了她的位置。佐山见状,几乎笑出声来。
“东京怎么样?”
“东京……”阿荣支吾起来。
“在东京,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地方?”
“没有,没什么……”阿荣随口答道。
“这下可难办了。”
“难办?”
“啊,你一定有想做的事吧?”
“没有。”
阿荣那清澈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佐山的脸上。
佐山感到迷惑不解。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嗯?什么也不想干?”
这姑娘也没有妙子那样悲惨的身世,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么说,你来东京毫无目的?”
“因为伯母在这儿。”阿荣答道。
“就算是为了伯母,那你毕竟还有其他的目的吧?”
“在大阪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干,于是,就想到来东京了。”
“有你伯母的帮忙,说不定你会找到既有意思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呢!”
“既有意思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
阿荣的语气仿佛是在嘲笑佐山。
这时,保姆端着一只漆盒走了进来。盒里盛的是甜烹什锦菜,里面的松蘑、海带、花椒芽和笔头菜色浓味香。
“是你母亲做的?”
“她就爱做这些东西。”阿荣低下了头。
“我妈妈总是邋里邋遢的,人家说的话她总是不放在心上。每次跟她谈正经事儿时,她总说,你这孩子真-嗦……那次您和伯母去大阪,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父母的关系就已经恶化了。伯母在我家住的那几天,碍于家里有客人,我们才算安静了几天。记得那时我死活不愿让伯母走。伯母送我的那些布娃娃我一直珍藏至今。方才,我在妈妈寄来的箱子里翻了半天,结果也没找到。那些布娃娃穿着木绵和服与踏雪靴,女的系着红头巾,男的戴着蓝棉帽,他们手拉着手站成一排。”
阿荣讲起她的布娃娃来如数家珍,佐山感到十分惊奇。
“若是那种布娃娃的话,家里也许还有几个。有一阵子,你伯母做了不少,现在也不知道都放到哪儿去了。以后,让她给你找出来就是了。”
“我非常喜欢它们,它们会使人联想到那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而且,每当我看到这些布娃娃的时候,就仿佛听到伯母在呼唤我……”
“伯母在给我布娃娃的时候说,要带我去东京玩儿。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当时,你要是能来的话就好了……”
“要是我不在的话,爸爸、妈妈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了。其实,我也很担心家里,想到妈妈的处境,我也就忍耐下来了。”
“你一走,家里不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吗?”
“她大概会去姐姐那儿吧。那样,总比死守在那座阴森可怕的大房子里强。我姐姐喜欢在家里擦这擦那,她也会化妆。”
“你化得不好吗?”
“不好。”
“……”
“姐姐手很巧,人又勤快,而且还能吃苦……”
“你不愿吃苦吗?”
“我最不愿挨累了!”阿荣认真地答道。她紧锁着眉头说:“为什么大家总是忙忙碌碌的?一想到人活着这么辛苦,我的头都大了。”
“说到辛苦,的确,做什么事都很辛苦。在你看来,世上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思吗?”
“嗯,差不多……”
“所以,你没有想做的事?”
“也许是吧。”
“也许?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呀!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你理想的呢?”
“更为紧张热烈的生活。”
“紧张热烈的生活?你什么也不想干,又怕吃苦,又怕挨累,哪里会有什么紧张热烈的生活呢?”
“有的。”
“那是什么样的?”
“我只想到伯母这儿来生活,所以才离开了大阪,就是这样。”
“嗯?”
佐山把头发向后捋了捋,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那么,到了东京以后,你为什么没有马上来找你伯母,而却一直待在旅馆里?”
“我担心伯母对我失望,所以不敢来见她。”说罢,阿荣绷紧了嘴角。
来例假这种事她可以向市子坦言,但面对佐山,她却难以启齿。不过,身上干净了以后,她仍然待在旅馆里没走。
“我想,自己随时都可以见到伯母。但是,我非常喜欢见面前的那种紧张、兴奋的感觉,所以,就一直忍耐着没来。可是现在,我却反而很难见到伯母,真叫人伤心。伯母不会总是这样忙吧?”
“照这样看来,无论什么人都会使你失望的。你伯母也很辛苦,我看,问题不是你伯母对你失望与否,而是她要让你失望了。”
“不,不会的。”
“不会?你不是说过,一定要一直守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吗?”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梦想。”
“梦想?”
“我是说对男人。”阿荣用那清澈的目光看着佐山。
“真拿你没办法。”佐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什么也不想干,对男人又没有兴趣……”
“伯母找到了您,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似的,伯父您也……如果在这儿住下去的话,我大概也该重新考虑自己的人生了。”
“是该重新考虑一下啦!”
“按从前的说法,伯母算是晚婚吧?她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您……”
佐山避开阿荣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苦笑了一下。
“跟你伯母一起去赏花怎么样?如果日子合适的话,也许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我已经坐观光汽车在东京转过了。”
“哦?你一个人?”
“是啊!就在东京站的出口上车……有从A到G好几条线,C线和D线要八个小时呢!有的线是专门游览东京夜景的。”
“阿荣,你住在饭店那段时间究竟都干什么了?”
“反正没干坏事。”
志麻悄悄地走了进来,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告诉说,阿荣的晚饭已在另一间屋里准备好了。
“妙子呢?”佐山问道。
“还没回来。”
“是吗?若是阿荣一个人的话,就在这里吃,怎么样?”
“我可不好意思。”
志麻准备拉上窗帘。
“现在拉窗帘早了点儿。”阿荣说道。
“天长了。”佐山转脸向院子望去。志麻见状,便放下窗帘进里屋去了。
白玉兰花已开始凋谢,可是,在草坪的一端还残留着几朵挨过漫长冬天的白山茶花。顺着泛青的草坪向下望去,天空和大地都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这是一个寂寞的黄昏。
今年春天,春分那几天暖如初夏,然而过了几天却寒风料峭,接连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四月,竟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但是,昨天和今天却是赏花的好天气,手脚好像也已复苏,催人出户。
阿荣不让志麻拉上窗帘,然而却没有向窗外望上一眼。
饭后,佐山悠然点上了一只香烟。阿荣无事可做,她搭讪着说:
“伯父,您不喝点儿白兰地吗?”
“现在不喝。”
“一只眼中闪烁着喜悦的神情,另一只眼湮没在忧愁之中……伯父,您听说过这句话吗?”
“没听说过。”
“这是《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您看,像不像是在说妙子?”
“妙子好像讨厌我身上的味儿。”
“嗯?”
“在我来这儿之前,不是曾有人给我寄来一个快件吗?我同他坐出租车时,他说,车里全是我身上的香味。真是讨厌死了!”
佐山仿佛被戳了一下,一时间竟顾不上问那人是谁了。经阿荣这么一说,佐山也觉得她身上确实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味。
“他说要把我引荐给一个时装模特俱乐部……”
“你想当时装模特?”
“不,我才不干那无聊的事呢!穿人家的裙子给人家看,不敢吃不敢喝的,腰勒得都要断了,傻不傻呀?”
“我可真服了你了!”佐山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志麻进来叫阿荣去吃饭,说是妙子回来了。
“我所能做的是……”话说了一半,阿荣使站了起来,“过一会儿,我再回来同您聊聊可以吗?”
“可以,你先吃了饭再说吧。”
阿荣离去了,屋内依然余香缥缈。
佐山在心暗暗地期待着阿荣回来,用她那柔软婉转的关西口音同自己聊天。
这心情宛如盼望欣赏一幅新地图。
可是,迟迟不见阿荣回来。佐山等得十分心焦,那情形仿佛像在大街上等人似的。在这所静悄悄的大房子里,隐藏着两位年轻的姑娘。
佐山起身走到组合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然而,他却没心思喝。
不知不觉,窗外升起了一轮明月,几点繁星点缀在夜空中。一架夜航的飞机轰鸣着由远而近,从房顶上一掠而过。那巨大的轰鸣声萦绕在耳际,久久不肯散去。
“这姑娘真让人捉摸不透。”佐山尽管嘴上这样唠叨着,但内心亦明白了几分。
表面上,阿荣是个极为自信的姑娘,然而,一旦受到对方的冷落,便变得十分脆弱。她的这种性格虽然使人难以理解,但正是由于这一点,才博得了市子的疼爱。
不过,她这样一味依赖市子,将来会怎样呢?
佐山曾告诫市子不要陷得太深,还是及早将她送回大阪为好。然而,看目前的情形恐难办到,因为,他们尚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佐山把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放到一边,拿起弗朗西斯-爱尔斯的推理小说读了起来。这部小说他扔在那里十多天了。
走廊里骤然响起两个姑娘悦耳的叫声,她们随着市子一同向佐山的房间走来。妙子进来后便立在了门旁,而阿荣的脸上却显出悲戚的神情。
“阿荣,你还有什么想谈的吗?”佐山问道。
“下次吧。”
“谈什么?”市子回头看了看阿荣。
阿荣缩了缩脖子,在妙子的前面先出去了。
“阿荣方才陪我吃饭的时候,谈了许多。后来,她说过一会儿再来和我谈谈,可是却一去不返。这姑娘性情多变,像个小孩子……”
“这姑娘既单纯又高傲,不过,倒是蛮有魅力的吧?”
佐山逗妻子道:
“那姑娘好像对我有点儿意思。”
“她一直都很怕你呢!”市子笑着说道。
“她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干,把我吓了一跳!还说什么希望过紧张、激烈的生活……”
[book_title]自那日起
妙子将放着鸟食的竹勺一凑近鸟笼,两只小文鸟就扑打着翅膀冲上前来。
只要妙子一走进房间或有所动作,它们就叽叽地叫个不停。
这两个小东西的生命系于妙子一身。
妙子梦想着小鸟快快长大,飞到自己的肩上、手上,即使走出庭院也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跟在自己身边。她把鸟食轻轻地送到小鸟的嘴里。在这段时光里,她忘却了孤独,忘却对世人的惧怕。
少顷,她又记起了那日买文鸟的事。
在看“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的时候,妙子突然咳嗽得喘不气来。她无力地靠在了有田的胸前。有田搀扶着她出了会场,妙子休息了很长时间,有田从水果店买了柠檬,挤出汁来喂她喝了下去。
妙子被有田直接送回了家。小鸟是第二天傍晚千代子给送来的。
当时,妙子已悄悄地溜出家门,跑上了多摩河大堤,因此没有见到千代子。昨天,她只买了一只小文鸟,可送来的却是两只,一定又是千代子送的。
妙子把其中一只小文鸟叫“千代”。
当妙子喂小文鸟时,另一只笼子里的知更鸟却在不停地跳来跳去。
“你嫉妒了?都成大人了……”她对知更鸟说着,同时,想起了阿荣。
从买文鸟那天起,她的命运似乎发生了变化。阿荣也是那天来的。
阿荣的出现给妙子带来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安的心情远甚于嫉妒。阿荣插足在佐山夫妇中间,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妙子若是有能力的话,真想阻止阿荣在这个家住下去。
然而,小鸟是不会区别妙子和阿荣的。
它见到阿荣也会叽叽地叫着,高兴地扑打翅膀。
妙子将在水中浸泡了半日的小米拌在蔬菜汁里,精心制作着柔软可口的鸟食。在一旁观看的阿荣迫不及待地说:
“让我先喂喂它们……”她伸手拿起盛着鸟食的竹勺,“它们的嘴这么大,看了叫人恶心。”
“对它们没有诚意可不行!”妙子有些看不下去,“请让我来喂。”
“诚意……?”
阿荣仿佛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顺手把竹勺递给了妙子。
“你吓了我一跳!喂鸟还要什么诚意?”
“你的喂法缺乏爱心!”
“爱心……?你别吓唬人了!那鸟饿得眼珠直转,给它们吃不就得了吗?”
“不是的!”
“诚意和爱心?那还不好办,看它们张嘴大叫就给它们吃嘛!”
“你一次喂得太多,都掉到地上了,而且,你把竹勺都塞进它的嗓子眼儿里去了……”
“哦,是吗?”阿荣显得意外的干脆,“你是怪我太不小心吧。”
“那是因为你不爱惜小鸟。”
“我不是讨厌它们……对这种怪里怪气的小鸟也讲诚意和爱心的话,你不觉得太累了吗?”
“我就是喜爱小鸟。希望你不要歪曲人家的爱心!”
“哼!”阿荣紧绷着脸转过身来,“我告诉你,请你戴上眼镜好好看看我的脸,然后再说!”
“然后再说什么?”妙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你那张脸我看得很清楚,长得挺漂亮!”
“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我看你才漂亮呢!不过,你对我的脸好像是视而不见似的!”
“你一踏进这个家门,不是就不愿意看见我吗?”
“那倒是真的。”
“我可不是。”
自那日起,阿荣对妙子的小文鸟再也不看上一眼。金丝雀和知更鸟叽喳乱叫时,她也不说吵了。
由于阿荣的到来,妙子感到自己越来越难于在这个家里立足了。她徘徊在多摩河岸边,心烦意乱地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还没有把自己的顾虑告诉市子。文鸟被送来的时候,她还在河堤上。
这样一来,妙子更不愿阿荣碰自己的小文鸟了。
妙子起得很早,但并非仅仅为了小鸟。
不知为什么,今天佐山比市子先起来了。他来到楼下时,见妙子正在屋里擦玻璃。
“阿荣又睡懒觉了。”佐山对妙子说道,“你叫她一下吧。”
“我去可不行。她是在等着伯母去叫呢!”
“她在撒娇。”
“是啊。”
“她很直率,蛮有意思的。她说话口没遮拦,连市子都拿她没办法……”
“先生。”妙子屏息叫了一声,她擦玻璃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阿荣跟您和伯母在一起时的态度与单独跟伯母在一起时的态度不一样。我看得十分清楚。”
正在低头看报的佐山抬头看了看妙子说:
“你对此很不满,是不是?”
少顷,妙子说道:
“这人很可怕。”
“女孩子是不可怕的。”
“她同您谈话时,很会讨您的欢心,所以您当然会这样想了。她处处表现得很单纯、直率,以博得别人的好感。”
佐山惊讶地发现,妙子竟把阿荣看得那么坏。
市子对佐山谈起阿荣时,也曾这样说过:
“这姑娘听话时,十分可爱,但使起性子来,着实让人头疼。”
市子顾不上她时,她便要抓住佐山。佐山不理她时,她便缠住市子不放。市子为此伤透了脑筋。
尽管如此,佐山仍不同意妙子的看法。妙子似乎是在暗示,阿荣对佐山的态度与对市子不同,她是在以女人的娇媚引诱佐山。这是否是女孩子那过于敏感的嫉妒在作祟呢?
“你和阿荣难道就不能成为朋友吗?”佐山试探着问道,“她嫉妒心强或许正是富于爱心的表现呢!”
妙子没有作声。
正当这时,门口出现了市子的身影,“阿荣还没……我去叫她。”说罢,她转身上三楼去了。
“是伯母吗?”
阿荣在床上叫道。她仿佛是在一直等待这脚步声似的。
“既然醒了,就赶紧起来吧。”
“是。”
阿荣爽快地答应道。但在市子进屋之前,她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阿荣躺在床上的样子不但不给人以懒散的感觉,反而会显出娇慵可爱的憨态。当她穿着市子的和服睡袍坐在床边时,那里在睡袍里修长的双腿,使身为女人的市子都看得心旌摇荡。她穿上了母亲寄来的睡衣后,更显得分外妖娆妩媚。
市子进来叫她时,若是坐在床边抚摩她的额头,或是把手伸到她的身下将她抱起的话,她会像小孩子般的高兴。
但是今天市子没有如她所愿,而是站在门口说:
“你伯父也起来了,在下面等着你呢!”
“伯母,妙子每天睡得那么晚,都在写些什么?我觉得,她大概是在日记里写我的各种坏话。”
“不会的!”
“她时常外出,一去就是大半天,她到底是去哪儿呢?”
“去见她的父亲。”
“咦?她父亲?现在在哪儿?”
妙子的父亲尚未判刑,现被关押在小菅拘留所。市子想,若是将这事对阿荣一直隐瞒下去的话,也许不利于她们两人的和解。
“你去问问妙子吧。她会告诉你的。”说罢,市子拉上门,转身向妙子的房间走去。
此刻,妙子正在给小文鸟喂食。
“妙子,你伯父说,大家一起去看全景电影……他那么忙,难得跟我们出去一次。”
“是今天吗?”
“明天。”
“明天……是晚上吗?”
“不,白天。”
“明天白天……”妙子面露难色,“我已约好要去看父亲。”
“噢,那是去不了。我去退票,改天佐山有空儿时,我们再去吧。”
“不,你们还是去吧。我就算了吧。”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去?”
“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受不了。”
“莫非是顾忌阿荣?”
“不是。”
妙子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难得有机会大家一块儿出去……”市子感到左右为难。这时,金丝雀展开了歌喉,一会儿悠远而低长,一会儿高亢而洪亮,令人听了心旷神怡。
市子出了妙子的房间,只见阿荣呆呆地站在走廊的一角。
“莫非她在偷听?”市子边想边走到了阿荣的身旁。阿荣扬起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市子,脸渐渐地红了起来。
“怎么啦?”
“伯母。”
阿荣伸手抱住了市子的手臂,一头黑发埋在市子的胸前。
阿荣的肌肤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市子笑着说道:
“别撒娇了……我很口渴,咱们下去吧。”
阿荣同往常一样,同佐山和市子坐在一起喝着咖啡。她显得十分高兴,连市子都觉得有些奇怪。
一听说要去看全景电影,阿荣兴奋地说:“太棒了!”
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早饭后,市子从院子里剪来一大束菊花,插在白瓷花瓶里。正当这时,阿荣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伯母,我不知穿什么去好,真急死人了!我想请您来帮我看看……”
“穿什么去都行。”
“不行!您和伯父带着我这么寒酸的人走在大街上,肯定会丢面子的。”
说罢,她连拉带拽地把市子领上了三楼。
刚一踏进阿荣的房间,市子立刻惊呆了。
床上、椅子上甚至连窗帘的挂钩上都搭满了花花绿绿的各式衣裙,袜子和内衣则扔了一地。
“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该穿什么,总不能穿裤子去吧?我喜欢那件衬衫,可是现在穿又有点儿冷。有一件厚的连衣裙,可是图案又太花哨,像个孩子似的,我不想穿。伯母,妙子穿什么去?”
市子沉默了片刻,“妙子明天有事要外出,她不能去了。”
“是不是听说我也去,所以她才不去的?”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我不信!”说罢,阿荣撒娇似的扑了上来。
市子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推了回去,然后,语气沉重地说:
“她是去见她的父亲。”
“去哪儿?”
“小营拘留所。”
“……”
“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与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后来,她的父亲犯了罪,于是,佐山就把无依无靠的妙子领回了家,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
阿荣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市子。
“所以,妙子不愿见人,不愿去人多的地方,甚至对我们有时也避而不见。希望你也不要多管她的事,不要介意她的举动。”
阿荣一下子从市子的身边退开了。
“你不妨站在妙子的立场想想看,父亲不知会不会被判死刑,她的心都要碎了。”
“死刑?”阿荣陡然变了脸色,“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杀了人。”市子低声说道。
“一审被判死刑,现在已上诉到高等法院,佐山是他的辩护律师。”
“是吗?”阿荣语气沉重地说,“妙子明天一个人去吗?”
“最近,她总是一个人……”
“伯母您呢?”
“我曾陪她去过。看样子,他父亲不像是那种人。”
“我可以去吗?”
“你说些什么呀?你不要侮辱妙子!”市子厉声制止道。
可是,阿荣毫不退让地说:
“她父亲杀了人也不等于是她也杀了人呀!”
“那倒是。”
“既然这样,那就没问题了吧?”
“尽管如此,作为妙子来说……”
“我接受了。”
“嗯?”市子虽然没有弄清阿荣的意思,但还是对她说:“总之,你明白妙子的处境了吧?”
阿荣点了点头。
“其实,我跟妙子一样,也是无路可走了。虽说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跟您在一起,但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
“你尽管住这儿好了,我跟你伯父对于你……”
“伯父和伯母感情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我真羡慕你们。伯父从没喜欢过别的女人吧?”阿荣忽然美目流盼,抬头看了看市子。
“这个……去问问你伯父吧。”
阿荣耸了耸肩,又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那天晚上,在站前饭店遇见村松先生时,我不是躲起来了吗?其实,他原想让我姐姐做他的儿媳妇,可是,光一不喜欢我姐姐那种类型的人,所以总是躲着她。就因为这个,我姐姐总是拿我出气,不给我好脸看。”
“你们很熟吗?”
“小时候,我也常常当村松先生的摄影模特,长大以后,他就老是教训我……”
市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光一那沉稳的目光,她突发奇想,意欲邀请光一看电影,以填补妙子的空缺。
从多摩河的丸子桥到位于新荒河(泄洪道)千住桥畔的小菅的距离等于从西南部的大田区,穿过整个东京市区到达东北部足立区。
作为辩护律师,佐山也要常常去看望妙子的父亲寺木健吉,不过,他是从位于市中心的法律事务所乘车经干住银座过大桥去的。尽管如此,他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从千住新桥可以看到对岸右手拘留所监视塔上的钟楼。
但是,妙子来见父亲要多次换乘电车和公共汽车,见面时间只有五分或十分钟,然后就得回去。这样一来,路上就要耗去大半日的时间。
由于尚未最后判决,因此,也不能肯定他就是罪犯。他与检察官具有平等的人权,在这一尚在审理的官司中,家属不受限制,可以随时前来探视。拘留的名义只是所谓防止逃亡和销毁证据而已。他还可以穿自己随身携带的衣服,而不是囚衣。
起初,妙子每隔两三天就来探视一次。
探视的手续也很简便,到了拘留所以后,请人代笔在“探视申请表”中填上被探视者的姓名及探视者的姓名、住址、年龄与被拘留人的关系、探视目的等就可以了。
妙子到了佐山家以后,离小营就远多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件事就是去见父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探视的次数逐渐变成了四天一次及目前的五天一次。她父亲也让她尽量少来。
“妙子,这是车费和给父亲的东西……”市子给妙子的车费,多则一千,少则五百。每当这时,妙子心里就很不好受,她父亲也知道这些。
今矢早上,市子给妙子梳头时说:
“带上伞吧,天很阴……”
“好的。”
阿荣站在她们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妙子。
她又同市子一道把妙子送到了大门口。
“伯母,我也留长发怎么样?”
“你梳短发比较好看。”
“您别以为我要学妙子。”阿荣随市子上了二楼,“光一看电影时,见到我和您在一起,不知会怎么想呢!已经两年没见了,一定很有趣!”她差点儿鼓起掌来。
在去小营的电车上,妙子同往常一样,将头低垂在胸前,对窗外的行人和街道不看上一眼。偶尔,她抬起了头,无意中发现车窗上有雨点,但并没有流下来。
街道仿佛笼罩在一片迷蒙的大雾中。虽然两旁的街树刚绽出春芽,但那湿漉漉的电线杆却使人联想到了梅雨季节。窗外的景致给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宛如在潮湿闷热中袭来一股寒气。
妙子的父亲是在梅雨时节犯下杀人罪的,因此,她十分害怕梅雨的到来。
现在,见到这湿如梅雨的街景,又使她想起父亲被捕、自已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情景。
妙子曾被法院传唤出庭作证。当时,她咳嗽得很厉害,坐在被告席上的父亲吓得脸色煞白。他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叫道:
“请让她出去!请让她退庭!把病人、把病人……”
今年的梅雨季节,父亲将会怎样呢?
父亲和有田的身影在妙子的心中渐渐地重合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妙子的胸中也随之掀起了感情的波澜。
她绝望地想,即使自己同有田之间存有一份感情,恐怕也只能等到来生了。
她恍然觉得自己和父亲一同登上了绞首架,从而心中体味到一种苦涩的喜悦。
自从父亲杀了人以后,妙子便掉入了恐怖和羞耻的深渊之中。
那天,她突然晕倒在有田的怀里,尽管时间很短,但事后回想起来,她竟羞得无地自容。
当时,妙子感到自己整个身体几乎都要溶进有田那宽厚有力的胸膛里了。
妙子感到忐忑不安,自己倒在有田怀里的一刹那,眼神是否很怪?面部是否显得丑陋不堪?她担心自己的所有隐秘都给有田发现了。由于这种羞怯的心理,妙子仿佛觉得自已被有田占有了,自己把一切都献给了有田。一颗久被禁铜的心一旦被打破,就会爆发出巨大的热情,爱也就随之产生了。
妙子这异乎寻常的恐惧心理和羞怯心理使她对人生彻底绝望了,但是,从另一方面却反映出她那异乎寻常的纯真。
有田几乎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纯真的女孩子。
他甚至怀疑妙子还未清醒过来。
“不要担心,我送你回家。”
当时,有田觉得妙子似乎有话要说,因此,决心一直陪着她。
妙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眼神中含情脉脉,万般妩媚,令有田几乎不能自持。
从百货商店到日本桥大街的这段路,妙子仿佛是在梦中走过来的。她不敢看有田,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
妙子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双颊没有一点血色。
“累了吧?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吧。去银座怎么样?”有田提议道。
“嗯。”
妙子变得十分温顺,她没有勇气拒绝有田。
在银座的一家咖啡店,有田要了两杯热可可,然后,又为妙子要了一份鸡肉咖哩饭。他猜想妙子还没吃饭。
这家临街的咖啡店窗上挂着白窗纱,从里面可以望见马路上的行人,而外面的人也可以透过窗纱看见店里的情形。
吃完饭,喝了热可可之后,妙子的面颊红润起来。
有田拿出在会场买的“我们人类是一家”的影集递给了妙子。妙子胆战心惊地翻阅起来。
一个士兵倒在地上。下面的文字是:说,谁是杀人犯?谁是牺牲品?妙子稍稍镇静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张反战的照片。她一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就觉得这张照片不那么可怕了。这本影集并没有收入凶杀罪犯、疯狂的吸毒者、可怜的残疾人、监狱里的囚犯、死刑现场等方面的照片,因此,可说是乐观向上、给人以希望的影集。
可是,最令妙子害怕的还是“杀人犯”这几个字。
妙子被送到了多摩河边。她指着山上的佐山家对有田说:
“我就住在那儿。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房子可真气派!”有日显得有些气馁。
“我只是寄往在那里。”
“是你亲戚吗?”
“不,与我毫无关系,只是……”妙子犹豫了一下,“我根本就没有家。”
有田走上前来说,希望以后能再见到妙子。妙子点头答应了。
妙子悄悄地上了三楼。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在这紧张劳累的一天中,羞愧、害怕和喜悦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再也支持不住了。
妙子还未把有田的事告诉父亲。
给父亲写信要经过检查,会面时旁边又有人监视,因此,妙子很难启齿。另外,两个人之间尚未发生任何事情,这一切不过是妙子心理上的变化而已。然而,这种变化竟使妙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把那份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表面上变得开朗起来。
妙子坐的电车上了新荒河泄洪道上的铁桥。在新绿的对岸,暗灰色的拘留所笼罩在一片蒙蒙细雨中。
在小营下车以后,妙子打开了雨伞,她把雨伞打得很低,尽量将自己的脸遮住。
妙子常来拘留所,对来这里的其他疑犯家属已十分捻熟,她们见面总是互相点头致意,有时还简短地交谈几句。有几次,她还遇到了接送疑犯们去法庭的汽车。
若是这里拘留着两千人的话,那么,其家属该有多少啊!在日本共有七个拘留所,其他的均为监狱。
妙子在往来拘留所的这段日子里,对那些可能要被判刑的人逐渐产生了同情心。她觉得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为他们服务。因此,她请佐山为自己找这样的工作。
“等你父亲的案子了结之后再说吧。”佐山这样劝阻她。
妙子缩在雨伞下,沿着泄洪道匆匆地向前赶路。她觉得,跟有田在游乐场嬉戏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前面就是拘留所的大门了。
妙子超过了前面一个带孩子的人。凡是来这里探视的人,她凭直觉就能猜到。这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轻妇女,她背着一个婴儿,手里拉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胳膊上还挎着一只大包袱。那里装的大概是衣物。
妙子停下脚步等她过来。
“我来帮你拿吧。”
“嗯?”那女人愕然地抬起了头。
“还是算了吧。”原来,她把大包袱系在了打伞的胳膊上,因此,取下来很费力。
“那么,我来背孩子吧。”说罢,妙子走到小女孩面前,背对着她蹲下身子。
“真是太麻烦您啦!来,这位姐姐说要背你呢!”
小女孩将小手搭在了妙子的肩膀上。
“你要抱住姐姐,不然的话,姐姐就没法儿打伞啦!”
妙子用一只胳膊托住小女孩,另一只手撑着伞。诚如女孩的妈妈所说,孩子重量全压在一只胳膊上,打起伞来十分费力。
小女孩抱住妙子的脖子,小手被雨淋得冰凉。
妙子被勒得禁不住想要咳嗽,可是,她强忍住了。
“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罪?”想到这里,妙子咬着牙用一只手将孩子往上推了推。
妙子和那女人无言地冒雨前行。
探视者须从南门出入。从正门沿红砖墙走不多远就到了南门。在通向正门的路两旁是一排排管理人员宿舍。这里共住有三百户,据说在小菅的九千人口中,从事与拘留所有关的工作的就有一千二百人。昔日小菅监狱的红砖都被拆下来建围墙或做别的了。
妙子看见高高的墙头上爬出了许多常青藤,路两旁的大树下开满了蒲公英。
“谢谢,您可帮了我的大忙啦!”快到探视等候楼门口时,那女人伸手想把孩子从妙子的背上抱下来,“我本不愿带孩子来,可孩子父亲很想见她们。没想到,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雨……”
妙子一闪身说道:“马上就到了。”
“可是,背着这么个脏孩子,别人见了会说闲话的,您不愿这样吧?”
“没关系。”
“是吗?”
那女人回头瞧了瞧自己背上的婴儿。
“已经睡着了。听说,这里面还有带着吃奶孩子的母亲呢!”
由于外面下着雨,等候楼里十分昏暗。
等候大厅摆着六排长椅,每排三个,而且,所有的椅子都朝一个方面摆着。去年,在这里曾有过三万八千零七十二次会面,平均每天超过一百次。律师的等候室设在二楼,与普通探视者是分开的。
妙子在等候大厅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头咸菜、一听鲑鱼罐头、一瓶维生素和牛奶、面包等,打算送给父亲。另外,她还给小女孩买了一盒奶糖。
然后,她走到位于一角的代笔处请人为她填写了探视申请表和送物品申请表。
拘留所正门旁边有一个小门,门内有个收发室,再往前就是探视接待室,在那里领探视号牌。接受物品的办公室相当大,送东西要按金钱、食品、衣物、杂物等不同的类别在相应的窗口办理。为了及时将物品送到被收审者的手中,这里的检查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这里还有一个返还窗口,是里面的人向外送衣物、书籍等的地方。
妙子办好送物品的手续之后,出了大门,又回到了等候大厅。
妙子低头坐在油漆斑驳的长椅上,静静地等着。终于,大厅的广播里传来了“三十六号,三十六号”的叫声。
在这里,从不直呼探视者的姓名。当然,来探视的人也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妙子从接受物品办公室前的走廊上走过时,听见雨点打在洋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左边的水泥墙也被雨水染成了暗灰色,五米多高的墙边,有一块色彩缤纷的花圃。会面室的入口处也摆有盆花。
普通人的会面室有十一个,律师的会面室在里面。
妙子拉开七号室的木门,只见父亲已站在了铁网的对面。
“可把你盼来啦!”父亲眨着隐藏在高度近视镜片后的双眼,“你的头发怎么啦?”
“是伯母为我梳的。”
“是吗?这个发型很漂亮,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什么换了一个人呀!”妙子的脸颊升起了两朵红云。她不由想起了有田。
“还叫人家‘伯母’呀!太不懂礼貌了,你该叫‘夫人’才是。”
“从一开始,她就让我叫她‘伯母’。”
“谁也不会让人家叫自己‘夫人’嘛!你别太随便了。”
“是。”
“你常帮着做家务吧?”
“……”
妙子本想讲讲阿荣的事,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每次写信时,妙子都要写上:“爸爸,您精神还好吧?”可是,一旦见了面,却不能这样问候。
原来,父亲的脸色很不好。
“妙子,坐下吧。”父亲不经意地避开了妙子的目光。
“我喜欢站着。”
会面室里虽然备有椅子,但被探视者必须站着。妙子觉得,自己陪父亲站着会离他更近,与他息息相通。然而,一来有看守监视,二来父女毕竟不同于母女,两人不能靠得太近,再者,中间还隔着一道铁网。
那道铁网其实就是夏天防虫纱窗,据说仅仅是为了防止私下传接东西而已。囚犯的会面室就没有这种铁网。辩护律师那边也没有铁网,而且也不设看守。
总之,妙子与父亲见面时,总是隔着这道铁网,甚至在家里想起父亲时,她的眼前往往也会浮现出这层铁网。她时常梦见这间小木板房、这个唯一能见到父亲的地方。周围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哭泣声、尖叫声有时会使妙子从梦中惊醒。
“爸爸,我养了两只小文鸟,它们非常可爱。”妙子又想起了买鸟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是吗?”父亲打量着女儿。
妙子左眼是双眼皮,可右眼却时双时单。现在,她的右眼现出了浅浅的双眼皮。父亲知道,这只有在女儿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现。
“妙子,今天谈谈你妈妈怎么样?”
“我妈妈……”
“要是你妈还活着的话,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
“不,才不像呢!”妙子未加思索地否认道。她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十分吃惊。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记得很清楚!”
“既然记得很清楚,怎么能说不像呢!”
“……”
母亲去世时,妙子才六岁。
“你很像你妈妈。一看到你,就仿佛见到了你妈妈。可你还说不像。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吗?”父亲从铁网的对面向妙子诘问道。
妙子点了点头。她似乎被父亲的神态镇住了。
“那是因为你忘记了母亲的容貌了。”父亲的语气和缓下来,“你没有妈妈的照片吧?”
“一张也没有!”
“在战争中都给烧光了。当时的生活条件我也没能力让她照相。也许你母亲从前的朋友那儿有她的照片吧。不过,也用不着照片,我只觉得你长得漂亮这一点很像你母亲。我被关在这里,根本看不见女人。每天能见到的就是你和你母亲,所以,自然觉得你们越来越像了。”
“我如果真是那么像妈妈的话……”妙子说道。
她明白父亲是在安慰自己。他现在是带罪之身,不愿女儿为自己而烦恼。他想通过纯洁的母亲来证明女儿的纯洁。然而,妙子仍未完全理解父亲的用意。
自从妙子和父亲之间设置了铁网之后,两人的内心仿佛也受到了阻碍,有时甚至无法沟通。当然,旁边有看守及避免谈论父亲的案件也并非其主要原因。其实,在极端特殊的场合,有时或许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由于是父女一起生活,语言以外的表达方式或许就渐渐地消失了吧。
“你的声音简直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吗?”
父亲仍然执意认为妙子像母亲。
“这个……我可记不得了。”
“你妈妈生你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是在家里生下你的。那是一个夜晚,正赶上下大雪,接生婆是冒雪赶来的。一听说生了个女孩儿,我就想到了‘雪子’这个名字,可是你妈妈不喜欢,于是,就从‘白妙之雪’中取了个‘妙’字,叫你‘妙子’。”
“我早就知道了。”
“是吗?我还记得,当时你妈妈盖的被子是牡丹花被面,虽然很便宜,但非常漂亮。那是为生你特意买的。”
“因为是生孩子,所以,头发也不像佐山夫人给你梳的那样整齐、利索。你妈妈只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头发显得很松散,你妈妈还让我为她梳头来着呢!那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可你妈妈却是满头大汗,连耳朵都变白了。”说到这里,父亲瞧了瞧妙子的耳朵,“跟你的耳朵一样。接生婆把你放在你妈妈的枕边,然后就走了。你是顺产。你妈妈一直盯着我的脸,她对我说,你别光看着孩子,摸摸她的脸蛋吧。我想也是,于是就伸手摸了摸你。现在,隔着这道铁网,我连你的手都碰不到。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摸到了吧。”
“嗯。”
“你姨有信来吗?”
“没有。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地址。”
“自从你妈妈去世后,我们就断了来往。我还带你去过五金店的废墟呢!当时,还是被空袭炸毁的样子。我被捕以后,你没再去看过吗?”
“没有,我怎么会……”
妙子意外似的摇了摇头。
“是吗?我过去曾想,那帮薄情寡义的家伙是不是又在那里开了五金店。”
“我偷偷去一趟怎么样?”
“偷偷去……”父亲满脸苦涩的神情。
“你妈妈临死前曾对我说,下次再找一个身体好的。你不知道吧?”
“……”
“如今看来,要是再娶一个的话,你也许会好过一点儿。如果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在身边的话,我大概也不会出那种事。若是随便找一个,那么,女人就会变成魔鬼。”
“我不愿您再婚,是我不好,对不起。”妙子耸了耸肩膀。
“不是的。你对我向来百依百顺。主要是你妈妈不该死得那么早。将来你结婚后,千万要死在丈夫前面啊!”
[book_title]再现昔日
村松光一住的桑原照相馆位于自由丘与都立大学之间。
这里的设备十分破旧,没什么新的东西。照相馆内到处积满了灰尘,里面摆着各种各样过时的背景,还有画的假草坪、破椅子、石膏像、旧窗帘及多年不用的十六毫米摄影机等,简直就像一间仓库。
光一喜欢拍摄山间的景色,因此,他皮包里的摄影器材竟在这里也派上了用场。
“光一,请来一下。”偶有客人光顾,光一往往被从二楼叫下来。在大阪上高中时,他常协助父亲工作,于此道决非生手。
门外的陈列窗里,发黄的墙壁上挂着新郎新娘的结婚照和祝贺孩子七五三①的呆板的照片。这些照片从未换过。
①当男孩到了三岁、五岁,女孩到了三岁、七岁时,于当年的十一月十五日举行的庆祝仪式。
升学考试时,还有学生来照考试用的照片,除此以外,这里几乎没什么生意。
光一称山井邦子为伯母,她在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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