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生死之门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6171
[book_dec]甫获美国文学大奖且与癌症名医订婚的旅日美籍女作家被发现死在纽约自宅的卧房内,现场留有半把剪刀。法医监定后,判定遗留在现场的剪刀不是凶器,让警方遍寻不着的另外半把剪刀才是致命凶器。凶案发生时,现场门窗紧锁,无法进出,唯一可以进出的起居室内只有医生之女一人,因此警方就锁定这名发现尸体的年轻女孩为首要嫌疑犯。警方在死者卧房上面的阁楼内发现了曾有另一名金发女子居住的痕迹,经过调查,赫然发现该名女子是女作家的姐姐,在九年前就已宣称投海自尽,这些年来遭幽禁于阁楼内,为女作家捉刀写书,却在命案发生不久前逃走。不久,警方找到了她的尸首,并得知她在女作家身亡前一天服毒自尽,留下的遗书表明她是医生之女的亲生母亲。不利的因素一一浮现,这名年轻女孩真是为了报复而痛下杀手吗?消失的另外半把剪刀会是破案关键吗?死者身亡时穿着正式和服又有何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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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当卡伦·蕾丝赢得美国重要的文学大奖时,她那颇受欢迎的出版商,竟然能够成功地说服她在公众场合露面,这使包括出版商自己在内的每个人都感到很吃惊,因为卡伦·蕾丝历来被看作极端自负的人。
更令人惊讶的是,蕾丝小姐许诺,要在华盛顿广场她自己整洁的房子后面的日本式庭院中举行露天聚会。
许多重要人物都来参加了这次聚会。他们在人群中间,就像葡萄干镶嵌在蛋糕上,使得到场的每个人都很高兴。但这些人的高兴劲儿,没一个能比得上蕾丝小姐的出版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所有财产中最难办的那部分,会同意把自己当做展览品,而且还是在她自己的庭院中!
而赢得文学大奖,对于这个瘦小、腼腆、文静而又漂亮的女性来说,似乎只是平常的事情。一九二七年,她悄然地离开日本以后,就一直在华盛顿广场后面的住所中幽居着,同时从她的避难所中送出那些有着不可思议的描写,并有漂亮装帧的小说作品。以前曾经见到过她的那些人,发誓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是如此的激动、如此的友好。
但人群中的大部分人,以前却从没机会见到她,这就使得这次聚会与其说是欢庆得奖,不如说是她的初次亮相。
因为女性通常被认为像小鸟一样容易受到惊吓,她也可能因此会经受痛苦的磨难。事实上,她似乎是在挑战那些对她的忽视。她身上穿着少女式样的华丽的日本和服,脑后那蓝黑色的头发梳成蓬松而光滑的日本式样。即使是现场那些眼光非常挑剔的贵族们也放弃了挑剔。卡伦透过这古雅的装束,把她的优美传送了出去,这使得那些人知道,挑剔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她即使穿上十五世纪最流行的女装,也不可能比现在这身日本式样的装束更加悠闲大方。她头发中象牙和翡翠的发簪就像镶嵌了瑰宝的王冠,实在可以说,卡伦那天晚上犹如王室贵族一样。她压抑着心中的兴奋,显示出训练有素的平静,接待着她的客人,就像女王在加冕典礼上的表现一样。
《升起的八朵云》的著名作者,是一个柔弱得像羽毛一般的小生物,正如一位绅士诗人所评论的那样,一阵香风也会把她吹得摇摇晃晃,一阵大风就会把她的身体刮走。她的脸颊苍白而瘦削,上面小心地涂抹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化妆品。事实上,她看起来是生病了,她在行走时,常常脚跟不稳,显示出她因神经衰弱而造成的疲乏。
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活力。这双眼睛是高加索人的那种灰色,在紫罗兰色的眼底中闪闪发亮,就好像是在她那相当神秘的过去,在某些地方的打击中,学会了收缩。那些太太小姐们用罕见的宽宏大量,一致认同她是出奇的漂亮,像天上的仙女一样,青春永在;认同她像东方的瓷器,或者像她自己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奇妙的陶瓷制品。
每个人都认同,卡伦·蕾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因为她从不外出,像一个修女一样,把自己封闭在她的房屋和庭院中。同时她的房屋难以接近,她的庭院的围墙又高,所以有关她的生平的材料,就令人气馁的缺乏。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美国移民的女儿,她的父亲在日本东京的帝国大学教授比较文学,并且在那里去世。她的大部分的生活都是在日本度过的。而这些几乎就是人们所知道的一切。
卡伦站在外国样式的庭院中间的小亭子里主持着聚会,准备着她叫做“插诺于”的日本人的仪式。她用悠闲的唱歌似的语调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与这种声音相比,就显出她的英语只是后天学习而得,而并非先天遗传而来。她的少女般的双手在忙碌地搅动着绿色的茶叶末,茶叶末放在一只相当粗糙的、朝鲜式的、厚厚的、陈旧的陶器中。一个穿着日本服装的非常老式的的妇女静静地站在她的后面,就像一尊保护神。
“她的名字叫可纽梅,”当有人问到这个老婆婆时卡伦回答解释说,“这是一个最高贵、最慈祥的人呵。她已经跟随我——嗯,有一个多世纪了吧。”在这一瞬间,卡伦的漂亮的、疲倦的脸上闪现出一丝不可理解的阴影。
“她看起来像是日本人,但实际上她并不是,”亭子里面那群人中有一个人说道,“她不是很小吗?”
卡伦发出嘶嘶声,人们把这些声音都当成了日本语,那个老女人鞠了个躬,就啪哒啪哒地走开了。
“她听得懂英语,”卡伦带有歉意地说,“尽管她从来没有学习把英语说得比较流畅……她并不是从日本本土来的,她出生在一个叫绿础的岛屿上。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是个群岛,位于东中国海的边缘,在台湾——你们称作福摩萨——和中国大陆之间。他们比日本人还要矮小,但身材更匀称。”
“我也认为她并不是完全的日本人。”
“关于他们的血统,人种学者还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绿础人具有阿伊努人的血统,他们身体多毛,鼻子比较好,脸颊不那么平板,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而且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温雅的民族。”
一个高高的戴着夹鼻眼镜的年轻人评论道:“温雅就是要有温雅的行动。蕾丝小姐,他们的温雅是什么样的温雅?”
“问得好,”卡伦带着她那罕有的微笑回答说,“我相信在绿础岛上,三百年以来,那儿都没有过足以致人死命的武器。”
“这样的话,我也完全赞同绿础人是温雅的,”高个子的年轻人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似地说道,“那是个没有谋杀的伊甸园!听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我得说明,那并不是完全典型的日本模式。”卡伦的出版商插嘴说。
卡伦瞥了他一眼,接着她开始把盛茶叶的陶碗传上一圈。这时一个文学方面的记者提出了一个问题。
“尝尝……不,我不记得拉夫卡迪奥·海伦了。我才刚刚七岁时,他就去世了。但我的父亲比较了解他——他们曾一起在帝国大学教书……不是很有趣味吗?”
有趣的是这个反讽语,而不是茶。第一个接到陶碗的是那个戴着夹鼻眼镜的高个子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奎因,现在是一个还没有出名的侦探小说作家。
但奎因先生当时并没能够侦探出那个人话语中的反讽,当他有所觉察时已经是较晚的时候,在那不太愉快的情境之下了。在这一刻他只注意到茶的美味,尽管他心里认为这只是污秽的东西。他把陶碗传给了下一位,一个带着学生般谦恭的中年男子,但这人拒绝了茶叶,并把陶碗继续传下去。
“所有的事物我都将和你共享,”那个大块头的男子充满感情地对卡伦解释说,“但细菌除外。”
每个人都笑了起来,因为这是个公开的秘密,约翰·麦可卢医生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卡伦·蕾丝,并且确实地,他在很短时间内了解了更多。他的胖胖的身材上的锐利闪亮的蓝眼睛很少离开卡伦的脸庞。
“呀哈,医生。”一位曾经撰写过关于新英格兰的小说——一部平板乏味的作品——的太太叫道,“你并没有诗人的气质啊!”
麦可卢医生反驳道:“细菌也没有啊!”这使得连卡伦都在暗自发笑。
《世界》杂志的那个男人,就是刚才让人回想起拉夫卡迪奥·海伦去世的那一位,最后说道:“不要怪我多嘴,蕾丝小姐,你大概有四十岁了吧?”
卡伦开始搅拌另外的陶碗中的茶,并没有说话。
“值得注意,”奎因先生咕哝着,“有人告诉我说,四十岁才是生命开始的时候。”
卡伦把羞怯而谨慎的目光盯在麦可卢医生的胸膛上。
“那不过是一种巧合。生命会在五十岁开始,也会在十五岁时开始。”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当幸福开始时,生命才开始。”
女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品味着卡伦话中的含义。
因为卡伦已经在她们心中留下了印记,而且已经赢得了她们的男人的注意。她们中间的一个,怀着相当的敌意问麦可卢医生,他是怎样想的。
“我从来没有实习过妇产学。”他唐突地回答说。
“约翰。”卡伦叫着他。
“好吧!”他挥动着粗壮的手臂说,“我对生命的开始不感兴趣,我对它的结束感兴趣。”没有一个人去解释他话中的含意,因为麦可卢医生是死亡的撒旦,死亡的天敌。
有一段时间人们静下来。作为经常与死亡搏斗的麦可卢医生,他的强有力的话语有时会使人们缄默不语。关于他的一些事情,还有谜团需要清理,甚至那些足以致人死命的污垢,碰上了他都毫无危害,因而人们对他身上的白大褂和那石炭酸的气味都会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像对一些神秘宗教中高高的祭司的感觉一样。于是一些关于他的传说就出现了。
对于金钱和名望,他毫不在意。也许正如一些嫉妒他的同行苛刻地评论的那样,他之所以不在意,是因为这两者他都拥有得太多。对于他来说,大部分的人都好像是显微镜下的蠕动着的微生物,那些生物只有在实验室里的解剖中,才有适宜的位置,而这些生物如果惹恼了他,他就会用他那毛乎乎的、沾满防腐剂的手爪,不耐烦地把它们拍击下去。
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漫不经心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记起,他是哪一刻没有穿着他那件老式的褐色的外套,外套没有熨整,并且开始脱毛,边缘变成绒毛状,悲哀地附着在他的肩膀上。他是一个强壮的,又是一个疲倦的人,尽管他并不在意他的年龄,但他看起来好像有一百岁了。
这是一个古怪的充满矛盾的人,他使人们感到好像是个孩子,也许各方面他都是个孩子,除了他的工作之外。他是个愤怒的、无依无靠的、在社交上羞怯的人,而对于人们对他的看法,他完全没有意识到。
现在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卡伦,就像小孩子在紧急状况下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停止了谈话。
“约翰,伊娃在哪儿?”卡伦赶忙问道,她的第六感察觉了他这片刻的困惑。
“伊娃?我想我看到她在——”
“我在这儿。”高高的姑娘在亭子的台阶上回答道。但是她并没有进来。
“她在那儿。”麦可卢医生高兴地说,“你玩得愉快吗,宝贝?你——”
“你一直在那儿吗,亲爱的?”卡伦问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吗?这是奎因先生——是吧?——这是麦可卢小姐。这是——”
“我想我们都见过面了。”伊娃·麦可卢带着礼节性的淡淡的笑容回答道。
“噢,我们还没有介绍过吧?”奎因先生如实地说,带着乐意地站了起来。
“爸爸,你的领带又蹭到耳朵下面了,”麦可卢小姐说,她不答理奎因先生,并且冷冷地瞥了瞥其他的人。
“哎,”卡伦叹息道,“想让他保持体面些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很好。”麦可卢医生咕哝着,又回到角落去了。
“你也写作吗,麦可卢小姐?”那位诗人急切地问道。
“我可什么事情都不做,”麦可卢小姐用悦耳的声音回答道,“噢,卡伦,对不起,我看到熟人了。”
她走开了,把那需要磨练的诗人留在背后,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人们正在享用着各种外国式样的食物,这是大批日本仆人为晚会提供的。但是她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话,当她往庭院尽头的小桥走去时,她的确是紧紧皱着眉头。
“医生,你的女儿很可爱。”一位俄国的女作家气喘吁吁地说,她的酥胸被紧缩的薄纱勒得一条一条的,“她看起来是多么健康啊!”
“理应如此。”麦可卢医生回答道,他的领带随着话语颤动着,“完美的标本,并且保存完好。”
“灿烂的双眼。”诗人并非理想化地说,“纵然对我有那么点疏远。”
“这是伟大的标志。”卡伦的出版商说,对每一个人都微笑着,“医生,到底为什么你还没决定在十二月时去斯德哥尔摩呢?想想看,哪个人会冷落世界医学大奖的获得者呢?”
“没时间啊!”医生叫道。
“他不能冷落他们,”卡伦说,“约翰从不冷落任何人。他就像个婴孩。”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嫁给他的原因吧,亲爱的?”俄国女士问道,她比以前喘得更厉害了。
卡伦笑笑:“再来点茶吧,奎因先生。”
“如此的浪漫,”那位新英格兰小说家尖声地说,“两位大奖获得者,两个天才,你也许会说,他们两人的遗传基因结合起来的新生命——”
“再来点茶吧?”卡伦平静地说。
麦可卢医生忍不住要对这位太太怒目而视。
事实真相是,对于这个好医生来说,生命是在五十三岁才开始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年龄问题,同样他从来没有想过有关青春的问题,而青春却向他扑来,紧接着是青春的愉快和刺激。
对于医学大奖,如果能够不丧失平静的生活的话,他是会接受的。得奖就意味着那些令人讨厌的事物,如报纸的访问、医学机构的邀请、荣誉学位的授予之类,总是要包围着他。他冷漠地处置了整个事情。他甚至没有去斯德哥尔摩,尽管在去年秋天,他接到了要他去那儿领奖的通知。一个新的研究课题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而“五月”基金仍然在纽约,在恶性肿瘤基础研究的领域,悄然起步。
但是陷入与卡伦·蕾丝的爱河,使他如此地惊骇和心烦,以致有几个月他走开了,陷于令人不满的寂寞之中,直率地自己与自己争辩,甚至直至现在,他仍然对这个问题非常敏感。这是一个该死的、不符合科学原理的课题——一个他已经了解了超过二十年的女人!他能够记起十七岁的卡伦,那是个沉闷的小女孩,在东京蕾丝的住所中——住所的东南方可以看到富士山像冰淇淋一样高耸的山峰——她用那些简直无法回答的有关莎士比亚的问题,去烦扰她那很有耐性的父亲。
那时麦可卢医生还年轻,在日本已到处乱跑,与早期的癌症研究有了联系。但是在这些岁月中,他对卡伦并没有什么想法,除了那些否定的评价之外。当然,对她的姐姐伊丝特,那就不同了——那时,他常常思念伊丝特,思念她那满头金发,思念那双玉腿,她就像传说中的女神一样。但是卡伦——噢,在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七年期间,他竟然一直没有见过她!那时真幼稚。自然地,由于感情的原因,当她离开东方到纽约定居时,他成了她的主治医师——往昔的时代,都是这类事情。一些东西证实了,坏的事情令人感伤。做了卡伦的主治医师后,就把他们分开了,剩下的只是职务上的关系……
事实并不是这样。当他闲散地穿过日本式庭院里的人群时,他平静下来,自己暗自嘲笑自己。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改变,现在死去的是模型,他已经相当欣赏那种重新体验青春的感受。他甚至仰望着月亮,产生了一个疯狂的、不符合科学原理的想法,希望在这栽满了奇怪的、有强烈气味的、日本的花木的小庭院中,只有自己和卡伦单独在一起。
[book_title]第二章
那座小桥是短而上翘的凸面,它凸出的式样很可笑,伊娃·麦可卢站在凸出的斜坡上,靠着栏杆,凝视着桥下的黑暗。
桥下的水很少,除了月光照射到的地方以外,都是黑色的。水是如此的少,如果什么东西掉在桥下水中间的话,所起的涟漪,只要三秒钟就能到达水塘的边缘。伊娃三岁时就知道了这一点,因为她曾经在心中计算过。
这里的一切都很小:桥边的阴影中,那多节的、矮小的、被称作柚李子的树上,长满了芳香的花朵;那池塘,卡伦客人们幽暗的身影之外的细细的嘈杂声,那多皱褶的日本式的灯笼,像小型的手风琴一样在空中穿成一串,显出无形的活力。在从础础矶、索部、富士和班塔扎丽等地方带来的精美的多彩浮雕宝石,以及莺尾、紫藤、芍药——所有卡伦喜爱的日本的花卉中,伊娃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玩具王国里发育过度的女学生似的。
“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当她看到一圈圈涟漪在扩大时,她苦苦地思索着。
这是一个她不时要反问自己的问题。直到最近,她悄悄地成熟了,成为一个健康而又无精打采的年轻人。她并没有感到过真正的痛苦,也没有过真正高兴的感觉;她只是成熟了。
“把人们的头脑刺痛!”
这是麦可卢医生曾经提出的好想法。伊娃在南塔斯凯特的乐园中长大了,带着海风的盐味,夹杂着野花的丰富的刺鼻气味,使人感到活泼可爱。医生把她送到最好的学校——那些学校的情况,他事先都进行过周密的调查。他给她提供钱,优良的环境,所有的衣服,精心挑选照顾她的女佣。他使她那没有母亲的房屋变成了她真正的家。并且,他用那些同样确实的知识,影响着她的性格,指导她身体的卫生保健。
尽管在那些成形的岁月中,伊娃并没有经历过刺痛的情感。
她知道她正在成形——即使是一株植物,在其生长过程中,也必然会有一段茫然的感性过程。像所有成长着的事物一样,她感觉到生命的轨迹是通过她的身体,通过她在一些特别的事物中的活动,塑造并且成就了她;用非常新鲜的意味深长的事物充实她,使她完整。这样的目标很遥远,决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是令人兴奋的时期,甚至是有趣的时期,而且,就像一株植物仅仅是愉快一样,伊娃投入了热情。
但是那时,突然地,她的某些事物走入了黑暗,犹如一些可怕的轻有机体吞下了太阳,使世界淹没在邪恶的、不自然的色彩中。
快活、可爱、生活单调的她,变成了日日夜夜大部分时间都在忧心忡忡的人。食物失去了滋味;流行时尚,以往总是令人兴奋,现在莫名其妙地变得呆滞无趣了;她与为她做女服的裁缝狠狠地吵了一架;她的朋友们,原先与她一起相处得非常美好,现在却变得令她无法忍受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其中的两位,就因为她对她们说出了她们自己的某些明白无误的实情。
这一切全都非常神秘。那些戏剧,那些她喜爱的书,那些富有魅力的凯劳威的演唱会和托斯卡尼指挥的交响乐,那些鸡尾酒宴会,那些在波士顿、纽约的商店里精心搜求而得的特价商品,那些闲谈,那些舞蹈,在这一切之中,她总是第一流的!所有这一切嗜好和活动,曾经充满在她那愉快的经历中,但不知何时,这一切都一起消失了,就好像有个串通的阴谋在针对着她。她甚至曾粗暴地对待她那心爱的宝贝——那是在中心公园的马厩中的她最宠爱的一匹马——以致她那宝贝如此地愤怒,非常无礼地在马道中间把她摔了下来。她身上摔着的地方,直至现在还在疼痛。
所有这一切令人惊奇的征兆,全部在一个异乎寻常的春天,在纽约降临了——麦可卢医生自从放弃了在南塔斯凯特的房屋之后,只是偶尔在周末才会来一次——如果麦可卢医生哪怕只具有一般人的观察力的话,也会给它们一个简单的诊断,真正地把这些征兆减小。但是这可怜的人,这些天来太沉迷于那些冒险故事中了,以致没有看到近在自己鼻尖之处的事情。
“啊,我希望我已经死了。”伊娃对着池塘中的小漩涡大声地叫道。而在那一刻,她真的要这样做了。
小桥吱吱嘎嘎地作响了,从它颤抖的那一面,伊娃知道有一个人正从她背后向这边走过来。她感到她自己渐渐变暖起来,变得比正常黄昏时要更温暖。如果是他那就太愚蠢了——“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声问道。这不仅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而且更麻烦的是,这声音相当可恶地带着嘲笑。
“走开。”伊娃说道。
“你想使我在余生都良心不安吗?”
“别自找不愉快,马上走开。”
“看着这里,”那声音说道,“在你下面是水,而你看起来是相当的绝望。你想要自杀吗?”
“荒唐!”伊娃发火了,周围发出噢噢的声音,“池塘中的水不过两英尺深。”
他是非常大块头的青年人,几乎和麦可卢医生同样大,并且他可鄙的漂亮。注意到这一点时伊娃有些懊恼了。并不仅仅如此,他穿着晚礼服,而这在一定程度上会使事情更糟糕。与人们公认的麦可卢医生那带有皱纹的眼睛同样尖锐的眼光射在她的身上,而伊娃却完全觉得他像是个孩子。
她决定不再睬他,转过身朝栏杆走去。
“噢,现在过来,”大块头青年说道,“我们不能让她这样走了,我有一定的社会责任。如果不是淹死,那会是什么——在月光下用氰化物?”说着,这个令人讨厌的人向她靠了过来。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她仍然固执地一直看着水。
“你不是作家,”青年沉思着说,“尽管这里有成堆的作家。你太年轻,而且我还要说,太不顾一切。这种类型在今夜这个地方已经过剩了。”
“不,”伊娃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作家。我是伊娃·麦可卢,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伊娃·麦可卢!老约翰的女儿?好吧。”青年看上去很高兴,“我很高兴你不属于那边的一堆人——我真的感到高兴。”
“啊,你高兴啦,”伊娃嘲讽地说,希望自己发出的声音越阴沉越好,“真的吗!”声调变得越来越坏。
“令人憎恶的作家。艺术家的怪诞的偶像,所有那一群都是,并且没有一个长得漂亮。”“卡伦·蕾丝非常漂亮!”
“没有一个女子过了三十岁还是漂亮的。漂亮是年青。在那以后就是做作。没什么是他们所谓的‘有魅力’。我对你说,你能给你未来的继母的,只是卡片和铁锹。”
伊娃喘着粗气:“我认为你最——最粗鲁无礼!”
“我看他们是透过他们的外表,”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说道,“对我们中间其余的人也是如此——或者更深入。”
“你——是谁?”伊娃气得有些结巴了。她想,她从来没见到过比这更可恶的人。
“嗯,”他一边说,一边琢磨着她的轮廓,“月亮,水,漂亮女孩在研究她在水中的倒影……尽管是悲观的见解,我说还是有希望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谈话,”伊娃用强忍着气愤的声音说,“我正在观察金鱼,我要弄清它们是什么时候睡觉的。”
“什么!”那可恶的青年叫道,“那么,它比我想象的情况还要糟。”
“真的吗——”
“观察月光下的池塘,想弄清金鱼什么时候睡觉,这是个比你希望死掉更糟的信号。”
伊娃转过身来,给他一个最冰冷的凝视:“我可以问问你,你到底是谁吗?”
“好,好,”那年轻人用满意的语调说,“我们总是拥有积极的情绪,像发怒,在病态的情况下,它就是好的信号。我是一个叫做斯科特的人。”
“或者你走开,”伊娃粗鲁地说道,“或者我走,斯科特先生!”
“你没有必要如此趾高气扬。斯科特,理查德·巴尔,这是我曾经有过的惟一的名字,而且是个‘博士”当然,你尽可以叫我迪克。“
“噢,”伊娃小声地说,“那个斯科特。”她曾经听说过理查德·巴尔·斯科特博士。除非她离开了巴塔哥尼亚这地方,否则她就不可能不听到有关理查德·巴尔·斯科特博士的事情。
有些时候,她的朋友们谈起理查德·巴尔·斯科特博士来,会谈得嘴上起泡,并且,在许多女性的寓所中,谈论拜访理查德·巴尔·斯科特博士在帕克大街的豪华办公室的情形,成了一种时髦的嗜好。人们已经知道,甚至一些有了孩子的妇女们,带着复杂的病痛,也会突然地精力充沛,穿上晚礼服,去参加斯科特博士在豪华旅馆举行的鸡尾酒会,至少她们想让人们以为是这样。这些传说,传到喜怒无常的伊娃耳朵里时,已经是十分的狂热了。
“所以你应该明白,”斯科特博士说,眼光若隐若现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会担心,纯粹是职业的反应。是骨头和狗那样的业务关系。请坐下。”
“请你再说一遍!”
“请坐下。”
“坐下?”伊娃咕哝着,想知道她的头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为了什么呢?”
斯科特博士挑高了一只眼睛。除了无数的萤火虫以及远处传来很小的嘈杂声之外,在日本式花园的这一部分,他们俩是单独相处的。
他把坚硬的凉手放到伊娃的手上,而她很恼火,就像感触到了鹅掌上的丘疹。她绝少感触到鹅掌上的丘疹。于是她再一次冷落了他,把自己的手拿开。
“不要再像个孩子,”他安抚地说道,“坐下,脱掉你的鞋子和长统袜。”
“我不做这类事情!”伊娃气喘吁吁地说,对有损她的尊严感到震惊。
“把它们脱下来!”大块头的年轻人突然带着威胁地吼起来。
伊娃服从命令,转瞬之间,她发现自己已经是在小桥旁边池塘边缘的石头上了。她想她肯定是在做梦了。
“现在,”斯科特博士在她旁边蹲下,精神勃勃地说,“让我们看看。啊!可爱的腿,可爱的脚,可爱的足弓。我看出他们还没有堕落。它们要……把它们放在池水中,请。”
为着她全部秘密的苦难和精神错乱,伊娃开始享受这种情境了;它疯狂,而且浪漫,就像一些内容空洞的书中所缺乏的事情一样。他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医生,她勉强地暗自承认了这一点,那些传说并非都是夸大其辞的。
“真可爱,”斯科特博士若有所思地反复说着。
伊娃为感到有嫉妒的剧痛而震惊了。他以前肯定做过这类荒唐的事情,肯定是的,那肯定是确定无疑的。这是他职业技术的一部分。一个上流社会的医生!伊娃发觉后,失去了一些享受的感觉。她知道所有有关斯科特博士的事情。精明的青年们都会用这种方式,临床的方式。寄生虫——麦可卢医生这样称呼他们。英俊,当然英俊——这是被俘获的愚蠢女性的弱点。他们对于社会是个威胁,伊娃认为这一点是没有什么可争辩的。
她将向他表明。想想他又抓住了另一条鱼,是这样的吗?麦可卢医生的女儿!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绝佳的广告宣传,悬挂在他的办公室,就像——就像一具皮货……当伊娃觉得他握住她的脚踝时,感到了震惊,想要夺回长统袜,却把长统袜抛到了池塘里,溅起了水花。
“真可爱,”斯科特博士心不在焉地又说了一遍。
水的凉爽包封了她的赤脚,通过她那发热的皮肤,扩展到她的双腿。
“凉吗?”斯科特博士问道,仍然是心不在焉。
伊娃虐待自己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全都很温顺:“嗯——是。”
斯科特博士好像被自己的想法震动,清醒起来。
“很好!现在,年轻的女子,你回答一些个人的问题。”
伊娃即刻变得强硬了,但下一刻,由于水的感觉让人如此愉快,她又松懈下来,而后片刻又被自己激怒了。
他点了点头,这完全像他期待的那样。
“热的脚,短的脾气,并且反过来也是这样。在温暖的天气中不会有错误的治疗。”
“这是通常为考试所做的准备吗,斯科特博士?”伊娃刻薄地问道。
“什么?”
“我是说——在你的办公室中,你也有个水池吗?你为月亮做了些什么?”
“噢,”斯科特博士有点茫然不解地说。
“我猜想,”伊娃高兴地扭动着足尖,感叹道,“这是从吃日本式火锅,或其他什么东西而来的。”
斯科特博士感到奇怪地凝视着她。然后他再一次清醒起来,并且说:“你知道,当年轻的女子有自杀的冲动时,我们必须怀疑有很多的原因。”他在她旁边的水泥地上坐了下来,“你多大年龄呀?”
“没有表格吗?”伊娃反问道。
“什么?”
“二十。”伊娃顺从地说了出来。
“消化得怎样?”
“非常好。”
“食欲呢?”
“直至最近,”伊娃灰暗地说,“我像母猪一样能吃。”
斯科特博士审视着她挺直的背部,圆滑的双臂,以及随着月光在轻轻摇曳的、整洁的、模型般的轮廓。
“嗯——”他说道,“那是清爽的。最清爽宜人的。”
伊娃在银色月光的阴影中笑了。大部分她的朋友,都是不断地与食欲这个共同的敌人作斗争,睁大双眼担心着她们自己的体重。
“你体重多少?”斯科特博士继续问道,仍然在观察着。
“一百一十八(磅),”伊娃回答道,并且邪恶地加了一句,“脱光了秤的。”
“好,好!做不做大量运动?”
“仅仅骑马多一些。”
“在早晨起床时,有没有虚弱的感觉——骨骼疼痛吗?”
“都很好,不痛。”
“有没有记忆力衰退——注意力难以集中的问题?”
“一点也不,”伊娃拘谨地说,但下一刻,她再一次对自己发怒。保持娴静!她到底怎么了?她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你的新陈代谢方面没有什么明显不妥的地方。睡得好吗?”
伊娃叫喊着,把脚从池塘中拿出来。一条金鱼非常自然地一点一点地咬着她扭动着的足尖,像在食饵。伊娃狠下心来,又把双脚放回了水中。
“睡得像死人一样。”她断然地回答。
“梦多吗?”斯科特博士问,假装没注意到伊娃的动作。
“非常多,”伊娃说,“但是,不要问我梦见的是什么,因为我不会告诉你。”
“你已经是这样了,”斯科特博士冷冷地说,“好吧,让我们看看。得到患者自己的诊断,在精神病学的病例中,经常是很有帮助的——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体质方面的问题。你认为你有什么毛病?”
伊娃以明显的动作从池塘中拖出她的双腿,用手抚摸着她们,冷冷地观察着这个年轻人。
“现在,请不要为难。你误解了。我在排练一出戏剧的台词——在下星期为我的居住区的孩子们演出的戏剧。”
“‘我希望我死了”“斯科特博士重复了这句话,”我认为对孩子们来说,这有些病态。“
他们的眼光像锁在了一起,而才过一会儿,伊娃又把双腿放回池塘中,她感到忽冷忽热,冷、热以使人惊恐的速度飞快的交替着。
“有关金鱼什么时候睡觉的说法,全都是胡扯,”大块头青年慢吞吞地说道,“不要给我说这些。你有没有可以说说知心话的女性朋友?”
“一大群。”伊娃僵硬地说。
“举个例子?我想我知道一些你们那伙人。”
“好吧,有卡伦。”伊娃说,同时努力去想出一些不同的人来。
“胡扯。她不是女子。她是一朵云!并且她年龄也是你的二倍。”
“我不再喜欢别的女子。”
“男人怎么样?”
“我憎恶所有的男人!”
斯科特博士吹口哨了,就像巨大的光源降落了。
他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用双手支撑着他的头:“不安静,嗯?”他对着斑斑点点的天空评论说。
“有些时候。”
“就像你想踢一个人时,有时候你要收束你的双腿?”
“为什么?”
“你居住区的儿童们,会突然让你的神经紧张?”
“我并没有那样说——”
“梦中的事情使你感到羞愧?是的,我知道这种情况。”
“我从来没说过——”
“对着明星画像发呆——霍华德,山形墙的威吓?”
“斯科特博士!”
“并且当然了,”斯科特博士朝月亮点点头说道,“这些天你常在镜子中观察自己,比平常更多些。”
伊娃如此惊恐,她开始哭了。
“你怎么知道——”但她随即咬住了嘴唇,感到非常地羞愧,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任何一个人怎么能和医生结婚呢?她猛烈地责问自己。同一个——一个带着人性听诊器的人在一起生活,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个人了解你的每一瞬间。这是真的。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正因为全都如此真切,又如此令人发窘,所以伊娃恨他了。她从没有想到过,她会恨一个人恨得如此强烈,就像恨他一样。如果一个年老的医生剥夺了你神圣的秘密,那是足够坏的事情,而一个年轻的医生呢……她听说他的事情是在他刚刚过了三十岁的时候。那他又怎么会有任何的尊敬呢。
“我怎样知道的呢?”草地上的斯科特博士梦幻般地说道。她感到他的目光在她光着的肩膀上游荡,她肩膀上至少有一处在像刀口一样的刺痛,“原因呢,那正是生物学。正是它使婴儿成为可能。”
“你——你真正——令人毛骨悚然!”伊娃叫道。
“像你一样令人震惊。春天——二十岁——她说她憎恨男人……啊,我的舅妈!”
伊娃偷偷地观察着水中的自己。某些事物正在她的身体内部发生——在胸隔膜一带有点沸腾,又热又在跳动。
“当然了,从来没有恋爱过。”斯科特博士小声说道。
伊娃赤着脚弹跳起来:“现在我要离开!”
“啊,神经受到了触动。坐下。”伊娃坐下了。那种沸腾真是最奇妙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不幸,并且自然地,他是那最让她难以忍受的人了。可是,那沸腾的区域正在扩大,到达了她的胸口,并且开始使呼吸困难起来,“那么,那就是你需要的,那就是你想得到的。斯科特博士为年轻女子开的处方,爱,或者你们女子称它为别的什么东西。好好地做吧。”
“再见。”伊娃说道,她几乎要流下泪来。但是,她没有走开。
“你有麻烦了,”斯科特博士说,并且以她知道的奇怪的方式,看着她的脑袋背后,“你被你的环境压得透不过气来。智囊,天才,名望——全都在你周围,压抑着你。给你自己两千美元一套的新衣服,并且找个丈夫,那么你就不再会感到另外的疼痛或痛苦了。”
最令人窒息的沉寂落下了。它并不是那种在医生和患者之间落下的沉默,而是在日本式庭院的水边,医生在难得的月光下,指导女青年的一次测验。
更加奇特的是,伊娃突然感到她不再是患者了。就像他的自信心传给了她,使她充满了力量,而他却有点空虚了……这种感觉的到来,就像闪电的一击。不一会儿日本蝉的叫声离去了,接着这世界都顺从地头朝下了。几个月以来她内心的绝望,全部奇迹般地消失了,溶解在那沸腾的区域,而这种沸腾现在已经在她的全身搅动着。
另一个奇特之处是,现在那男青年沉默了。她希望她能够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在这同时,她对一种奇妙的力量很清醒,就是说他能说话,而且由于她的缘故,那将是一种不同的声调。
伊娃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危险的时刻。但是,她本能地知道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而且,这种危险是她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最令人愉快的事情。
她听到了他在她背后草地上的呼吸,呼吸声那么响,超过了一个医生应有的程度。而她却感到高兴,在解放的幸福即将喷出之时,她知道这种奇妙的力量,这是一个有力的女子的感觉——在恰当的时刻,在恰当的男人身上,而以前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力量。
于是她用手掌去握住了他。她冷静地知道,尽管他在她旁边躺着,而她的背笔直,对他来说难以理解。她知道她只要转过身去,就会做些甜蜜的事情,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是现在,她有她的时机,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抵抗的推动力要去抓住它,使它走投无路。她慢慢地开始了,背仍然转向他,却故意地把扔掉的长统袜放到了他的腿上。他没移动。然后她集中地做了件事,就是套上了她的鞋子。萤火虫在他们中间和四周闪烁着。一切声音都像是行星那么遥远。池塘中的喘息声打破了这一切——这静寂,这紧张,这甜蜜的敌意。
医生!
于是伊娃的懒散上升了,仅仅是在这时,她才转过身去看着他,让他知道她的苗条的身材,在薄纱中扭动的腰枝,是多么美好。而现在,她是在他上面,并且他必须仰视她的细长的高度,她的冷漠,她的愉悦,以及她心灵深处的震颤。
伊娃感觉好像是一个淑女骑士战胜了龙的庞大身躯,并且,她抑制着咯咯的笑声,以及把脚放在他胸膛上的冲动。但是,她觉得好像是做了疯狂的事情。她以前从没有感到如此的强壮,而且无责任感。
“好吧,你是医生。”她看着正面的他说道。
他睁大男人的眼睛,向上凝视着她,好奇而又有点气愤。那片刻保持着寂静,她几乎能够感觉到他的胳臂的坚硬,以及她会有的震颤。这庭院中的薄纱,声音,生命,以及黑暗,都把他们推下清醒的边缘。她甚至高兴地用她的知识,品味着他的生气,她感到惊讶的是他的防御……她能够看到他身体的收缩,准备好了从草地上跳起来。
“伊娃!”麦可卢医生喊叫的声音。
伊娃感到浑身冰冷。斯科特博士用他的脚爬起来,开始用力地拂去他自己身上琐细的杂物。
“啊,你在这里,”麦可卢医生咆哮着,把桥踏得吱吱响。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男青年,并且停了一下。伊娃抓住她的手帕,站在他们之间。
寒冷消失了,并且带着沸腾的幸福回来了。在那互相察看的两个人之间,伊娃开始大声地笑了。那个中年人用他那显著的锐利的浅蓝色的双眼审视着那个年轻人,而那个年轻人则回报以在某种程度上是好斗的目光。
“爸爸,这是理查德·巴尔·斯科特博士。”伊娃镇定自若地说道。
“你好,”麦可卢医生说。
斯科特博士含糊地说道:“低雅斗”(日语“你好”),并且把他的双手放入衣袋中。伊娃知道他真的是非常生气了,因而非常高兴。
“你好,”麦可卢医生又咕哝地说。
“你好,”斯科特博士皱着眉头。
并且,他们已经互相衡量着对方,含着潜在的敌意,而伊娃却是如此高兴,以致她感到要晕倒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因此,如果说卡伦·蕾丝的生命在她四十岁时开始,麦可卢医生的生命在他五十三岁时开始,那么伊娃·麦可卢的生命则在二十岁,在五月里卡伦·蕾丝的庭院聚会时,浪漫地开始了。
伊娃成长了,她发芽了;她在一个晚上完成了向妇女的转变,成了完全而充满自信的女性。她的那些问题全都离开了她,就像凋零的树叶一样,飘落得无影无踪了。
狩猎的乐趣迷住了她,她完全投入到这种古老的游戏中,就像她已经狩过好多年猎似的——在这场游戏中,女猎人静静地站着,而猎物却主动前来寻找对它的裁决,而且对裁决无能为力。在纽约的医师中,麦可卢医生并不是惟一感到困惑的:年轻的斯科特医生竟然变得憔悴了。
在六月中,他们忙碌着。
“只有一件事情,爸爸。”不久之后,伊娃对麦可卢医生说道。那是个闷热的夜晚,他们在卡伦的庭院中,“是关于我和理查德的事。”
“什么事啊?”麦可卢医生询问道。
伊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我是否应当告诉他——你知道,你和我。”
麦可卢医生严肃地看着她,他这些天看起来比平时更疲乏,而且他已经上了年纪。接着他说:“伊娃,怎么啦?”
伊娃苦恼着:“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如果不告诉他,看起来似乎不太好,但是——”
麦可卢医生静静地坐着。卡伦此时在他旁边,咕哝着说道:“别傻了,伊娃。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吗?”不知什么原因,穿着绣花的晚礼服,脑后梳着紧紧的发髻的卡伦看起来显得老了一些,她的劝告似乎有些合理。
“我不知道,卡伦。它正好不——”
“伊娃,”麦可卢医生用温雅的声调说道,这种声调除了他的两位女性之外,其他任何人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他拿过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手中,“你知道,亲爱的,即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能比现在爱你更多了。”
“啊,爸爸,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忘掉它,”卡伦有点严厉地说,“别告诉他,伊娃。”
伊娃叹息了。事件发生在她的童年时代,那时她的历史还是一片空白。数年后,麦可卢医生明智地告诉了她:她是收养的。而从此以后,那种茫然的烦恼就困扰着她,并且一直都没有完全消失。
“我并不在意你这样说。”她模棱两可地说道,因为在她看来,如果沉默无语好像就是错误。但是,她在被告诫要保持沉默后,仍然很高兴,因为她害怕有任何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会有可能威胁到她那新开发的幸福。
麦可卢医生躺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那样是比较好的。”他说道。
“你们已经定下日期了吗?”卡伦朝医生瞥了一眼,很快地问道。
“还没有定下来。”伊娃说着,在驱散她的阴郁的心境。
“我猜想我会像个白痴一样——只会露出牙齿傻笑?——但是,我真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我时常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像……”
“你是那种最不可思议的孩子,”卡伦小声说道,“就好像那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是这样,”伊娃有些战栗地说,“我——我不认为我能承受得了那种情况,毕竟……和迪克结婚,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情。”
“他在什么地方?”麦可卢医生冷冷地问道。
“噢,在某一所医院里。那儿情况很糟——”
“扁桃体?”医生说。
“爸爸!”
“嗯,现在,宝贝儿,”他即刻睁大了眼睛说道,“不要管我。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对作为医生妻子的生活有思想准备。我想——”
“我不在意,”伊娃挑战性地说道,“我感兴趣的是迪克,不是他的工作。当进入那种环境时,我就会专心于此。”
“我但愿你会如此。”麦可卢医生笑了笑,但是他的笑容很快消失了,并且他又闭上了双眼。
“有时我想到,”伊娃不管不顾地继续说,“如果我们永不结婚——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那真令人震惊。”
“我的天哪,伊娃,”卡伦大声吃喝道,“别像愚蠢的女孩子那样说!如果你如此强烈地希望和他结婚,那就和他结婚好了!”
伊娃沉默下来。然后她说:“对不起,卡伦,如果我的想法在你看来是愚蠢的。”她站了起来。
“亲爱的,坐下来。”麦可卢医生平静地说,“卡伦说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
“对不起。”卡伦小声说道,“有——有些神经质,伊娃。”
伊娃坐下来:“我——我猜测在这最后几天中,并不仅是我自己一个人。理查德似乎觉得我们应当等一段时间。他也是正确的!匆促行事是不理智的。一个男人不可能在一个晚上改变他的全部人生,是不是?”
“是的,”麦可卢医生说道,“你能够如此迅速地发现这一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迪克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很轻松,他使我感到一切都非常好。”伊娃幸福地笑了,“我们将去巴黎所有那些有趣的地方,并且做那些人们在蜜月中都会做的狂热的事情。”
“你对自己有把握吗,伊娃?”卡伦问道,把她黑色的头靠在麦可卢医生的肩膀上。
伊娃心醉神迷地扭动着:“把握?我并没有感到不踏实。这是最应受到祝福的事情!我现在正梦见他。他如此高大而且强壮,如此纯真……”
卡伦在黑暗中笑了,转过她的小巧的头,仰视着麦可卢医生。医生叹息一声,坐了起来,双手蒙住了脸。
卡伦的笑容凝住了,她的双眼变得比通常更加隐蔽。
他们有令人焦虑的事,在她那漂亮的、永远年轻的脸上,会出现别的什么东西,伊娃以后会经常地看到。
“我在这儿。”伊娃精神勃勃地说,“说说我的感觉吧,当着你们两个。你们知道吗,你们两人看起来简直很庄严。你们俩都感到很好吗,卡伦?”
“噢,我感觉完全正常。但我认为约翰非常地需要休假。也许你能够说服他。”
“你看起来真的带有病容,爸爸。”伊娃责备地说,“为什么你不关闭你的那个地牢,然后去国外呢?虽然我知道我不是医生,但是,一次航海旅行将给你带来极大的好处。”
“我想也是这样,”医生突然说道。他站起来,开始在草地上漫步。
“并且你应当跟他一起去,卡伦。”伊娃果断地说。
卡伦微微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决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亲爱的。我有了浑厚的乡土之情。但是,约翰应当去。”
“你去吗?爸爸。”
麦可卢医生停了一下:“看着这儿,我的宝贝女儿,你和你的青年交往,快乐幸福,并且不要再担心我。你很幸福,不是吗?”
“是的,”伊娃说道。
麦可卢医生亲吻了她,这时卡伦看了看他们,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这全部时间内她都在认真思考着别的什么事情。
在六月底,麦可卢医生向那些决心劝他休息的人屈服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到欧洲去休假。
他体重下降了,而他的西服已经开始以可笑的方式挂在他身上。
“明智些,医生。”伊娃的未婚夫有些粗暴地说,“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这种紧张的日子会使你毁灭。你知道你不是铁打的。”
“我试试是不是这样。”麦可卢医生带着扭曲的微笑说,“好吧,迪克,你胜利了。我将会去休假。”
理查德和伊娃送别了他。因为倦怠束缚住了卡伦,使她呆在屋子里,并没去送行,但麦可卢医生在华盛顿广场的庭院中秘密地向她道了别。
“好好照顾伊娃。”当要开船时,大块头医生在甲板上向理查德叫嚷道。
“别挂念我们。你好好照顾自己吧,先生。”
“爸爸!你会不会呀?”
“好的,好的。”麦可卢医生性情乖戾地说,“阁下,你以为我八十岁了!再见了,伊娃。”
伊娃朝他伸过手臂,而他则用老猴子般的力量紧抱着她。然后他向理查德挥挥手,此后船就匆忙地离开了他们。
他站在甲板上靠着围栏继续向他们挥手,直至轮船进入了河流的航线。伊娃突然感到有些滑稽。这是第一次他们分开距离超过几英里之外,并且,不知何故,这看上去意义重大。在出租汽车里,她靠在理查德肩上哭了一会儿。
八月到了,又过去了。尽管伊娃每天给麦可卢医生写信,却只是零星地收到了他的回信。因为医生不是一个喜欢写信的人,并且他寄来的不多的信像他自己一样——细节精确,严格客观。他从罗马、维也纳、柏林、巴黎写来了信。
“他在世界上访问了全部癌症患者,”伊娃向理查德愤慨地说,“一些人应该和他一起去!”
“也许他有他的生活的时间。”斯科特博士露齿笑着表示道,“这是个重大的变化。他身体上并没有什么毛病——我曾仔细地从头到尾为他检查了一遍。让他独自地去吧。”
对伊娃来说,这些天是忙碌的。她把透不过气来的夏天神奇地降温至春天的和煦,忙碌地进行着使人神魂颠倒的业务活动,那就是采集她的嫁妆。
还有应朋友们的邀请去吃茶点,在周末和理查德一起去海滨短途旅行,而且非常谦和地做女性中的女王。她的意外而且彻底的征服,仍然使她们有些茫然。她偶尔地看到卡伦时,感到自己对她有些惭愧。
斯科特博士趋向于阴沉:“这个月医疗量下跌了。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啊,夏天是不是总是这样?”
“是——是,不过——”
可怕的怀疑从伊娃心中一闪而过。
“理查德·斯科特,不要告诉我这是因为你认识了我的缘故!”
“坦率地讲,我正是这样想。”
“你——你这个舞男!”伊娃大声叫道,“吸引所有那些——所有那些生物!并且,正好因为你和我订婚,所以她们已经不来了。我知道她们——恶妇,她们全体都是!而你和他们同样地坏。感到遗憾是因为——”
她开始哭出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因此伊娃把它看得非常严重。至于斯科特博士,他看起来好像是在非常熟悉的某种事情上迈着步伐。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是说——我迷恋你!你已经使我破灭了!而我爱你仍然如同以前,如果这些该死的怀疑病症不出现,而魔鬼同这些病症在一起。”
“啊,迪克,”她在他的臂中哭诉着,“我将为你做牛做马。我将做任何事情。”
而这之后,伊娃又快乐起来,因为他吻在她的特殊的地方,然后在转角处的杂货店,给她买了她喜爱的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九月初,麦可卢医生从斯德哥尔摩写信来,说他准备回家了。伊娃带着这封信,飞一样地到了她未婚夫的办公室。
“嗯嗯,”理查德审慎地扫描着那整洁的笔迹,“关于他自己,几乎和木乃伊一样使人长见识。”
“你认为旅行给他带来了好处吗?”伊娃焦急地问道,好像斯科特博士能够看到四千英里之外的东西一样。
“肯定有好处,亲爱的。现在不必担心。如果他不是完全没问题,他登陆之后我们将马上为他安排。现在他在航行中。”
“我在想卡伦知道后会怎样。”伊娃兴奋地说。
“我推测她知道。爸爸肯定会写信给她。”
“我也这样认为,毕竟她是他将来的妻子。”
“这提醒了我,理查德·斯科特。”伊娃在他的桌子上拔下了一朵花,“谈谈将来的妻子。”
“什么?”他茫然地说道。
“啊,迪克,别愚蠢!”伊娃脸红了,“你没看到,我是……”
“啊,”理查德说道。
伊娃面对着他:“迪克,我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现在,安琪儿——”他开始笑,并且拉她。
“别这样,迪克。”伊娃平静地说,“我是认真的。”
他们在桌子对面互相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斯科特博士叹息了,斜着坐在他的转椅中。
“没问题。”他急躁地说,“我被征服。我认为——我已经达到这一点,在什么地方同你吃早饭,查看你的每一个衣柜,在所有我的范围内都有你的存在。”
“迪克!”
“我从没想到我会对一个女子说:”没有你我不能生活。‘但是,这就是我,好吧。诅咒你,伊娃,当老约翰一回到家,我就和你结婚!“
“啊,迪克,”伊娃耳语般地说,因为她的喉咙像塞满了东西。她绕过桌子,就像经过了重大的挣扎一样,疲乏地倒在他的膝盖上……
过了一会儿,伊娃吻了理查德漂亮的鼻子尖,拍打了他的腰带,扭动了他的膝盖:“好啦!我马上就去华盛顿广场,去看卡伦。”
“让我喘口气,好吗?”他咆哮了,“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去看卡伦。”
“不。我已经非常严重地疏忽她了,并且另外——”
“我也是这样。”他抱怨地说,按着他办公桌上的按钮——他的护士进来了——“今天什么患者都不看了,哈里小姐。”
当护士出去时,他说:“现在到这里来。”
“不!”
“你希望我嘲弄我自己,在办公室追逐着你到处跑吗?”
“啊,迪克,亲爱的,”伊娃说道,忙着把粉扑到鼻子上。
“我必须去看卡伦。”
“到底为什么你这么爱卡伦?”
“让我去!我想告诉她,你是个傻瓜。我必须告诉某一个人。”
“然后我猜测我将小睡一会儿。”他郁郁不乐地说,“当你的下巴凸出的时候,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一整夜没睡觉,一直握着玛顿太太的手,并且使她确信生个婴儿就像拉牙线一样轻松。”
“啊,你做这可怜的事情。”伊娃像在低声哼唱,再一次吻了他,“她非常漂亮,是不是?好好睡一会儿吧。”
“今晚我能见到你吗?毕竟我们应当庆祝庆祝——”
“迪克!别,迪克——好吧。”伊娃说着,就消失了。
当伊娃出现在帕克大街时,阳光看起来恰好像个正被亲密地吻着的姑娘,而且她的结婚日期也确定了。她充满了幸福,以至于看门人都对她露齿而笑,而那出租车司机为了给她打开车门而扔掉了他的牙签。
她给了卡伦的地址后,就靠在出租车后部闭上了眼睛。
终于达到了这一步。结婚——正在包围这个角落。并非任何的陈旧的婚姻,而是和理查德结婚。肯定会有很多闲言碎语,当然了——她是如何地扑向他,而且差不多把他捆绑得动弹不得了。但是让他们说吧,他们全都嫉妒。她充满喜悦地想到,他们越是嫉妒,她就越感到幸福。想到这样的事情是可怕的,但是,她希望这世界上所有的女子都嫉妒她。她感到自己的胸膛在发胀,被夹克衫束缚住了。理查德·巴尔·斯科特夫人,它听上去美好。它听上去确实美好。
当出租车在卡伦的庭院前面停下来的时候,伊娃下了车,付了钱给那个人,并且开始弯下腰,俯视着这个广场。
公园正在四点的阳光照耀下,光辉灿烂,而且美丽,那几何形状的草坪,那喷泉,还有护士推着的婴儿车,这些都使得公园不仅光辉,而且美丽。看着婴儿车,伊娃感到她自己红光流溢。她近来一直在想着婴儿们的事情,想得已经超过了得体的界线。于是,她想到在他们结婚之后,如果她和理查德不能在韦斯特切斯特或长岛居住,那么其他地方,都不能比住在像卡伦那样的房子里更甜蜜了。它是她所知道的纽约最好的房子了。真正适宜于居住的卧室中的一系列的东西——窗帘——她摇响了门铃。
他们的位置在东六十号,那正好是一套公寓。尽管大惊小怪的伊娃为它花费很多,但它仍不过只是个公寓而已。
但是,麦可卢医生已经拒绝搬家到离癌症基金会哪怕是稍远的地方,而这整座房屋确实是无益的奢侈,因为伊娃从不在家,而医生,理所当然地实际上是住在他的实验室中。在那秘密的片刻,伊娃比以前更情愿地看到,卡伦和麦可卢医生将在某一个时候结婚。她想到自己走开,使他在那个可怕的公寓中全然孤独时,心中有一些罪恶感。也许他们能够——一个陌生的女仆开了门。
伊娃感到吃惊。但是,她穿过了前厅,并且问道:“蕾丝小姐在家吗?”——一个愚蠢的问题,但你总是要莫名其妙地这样问。
“是的,小姐。谁在问她?”
这女仆是个阴沉的年轻人——明显地迄今仍然没有经过训练。
“伊娃·麦可卢。噢,你不必要称呼我——我并不是个公司。”伊娃说道,“埃尔西怎么了?”
“啊,她肯定被解雇了。”女仆用动画片中的语调说道。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
“是——嗯。”她有一双空虚、愚蠢的眼睛,“到现在三个星期了。”
“天哪!”伊娃沮丧地说,“有那么长时间了吗?蕾丝小姐在什么地方?在庭院中?”
“不是——嗯。在楼上。”
“那我就直接上楼。”伊娃轻轻地沿着宽阔的楼梯爬上去,新女仆在背后注视着她。
楼下和地下室是仆人们的住处,卡伦·蕾丝的房屋的内部装饰,都同西方人所能做到的一样,但是,楼上却是东方的样式在大行其道。
全部卧室都是日本式,充满了家具以及华而不实的东西,这些都是卡伦从她的父亲在东京的房子中带回来的。
真可怜,伊娃一边沉思着,一边走了上去。只有极少的人们曾经看过卡伦的卧室,因为它们像博物馆中的标本房间那样离奇,而且可笑。
当她走到楼上走廊转弯处时,她想她看到了一个穿着和服衬里的人的身影穿过卡伦起居室门口,于是伊娃匆忙跟上。
相当准确,那是卡伦的老女仆,并且,伊娃看得非常清楚,那矮小的女仆正穿过起居室,去卡伦的卧室,并且在她身后关上了卧室的门。在可纽梅消失之前,伊娃还看到了那年老的妇女正拿着一张手工制作的日本信纸和信封,那上面乳白色之上的玫瑰色菊花图案非常优雅。
伊娃正要敲卡伦的房门,它已些微地开了一点,可纽梅矮小的身躯来到外边,没有拿什么东西,她用那发噬噬声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事情。
“噢,达玛勒!”伊娃听到卡伦在房间里面暴躁地说。
“勾门那塞,呕卡桑,”可纽梅急速地口齿不清地用日语说道,关上卧室门,温顺地在周围侍候着。
那年老的日本妇女,用伊娃真正地察觉到的惟一的方法,那就是把眼睛睁大,变成了椭圆形,来表示她的惊讶。
“噜,伊娃,你有很长时间没来看小姐了。”
“喂,可纽梅,”伊娃招呼她,“是的,我好长时间没来了,因此我非常地惭愧。你好吗,卡伦好吗?”
“我好好地,”可纽梅说道,但是她仍站在门旁的位置上,“小姐不怎么好。”
“卡伦是——”伊娃说着,开始困惑。
那张起褶的嘴坚固地定了型:“你现在不能看小姐,”可纽梅用低低的齿擦音有礼貌地告诉她,“小姐正在构思。她很快就会结束。”
伊娃笑了:“我无论如何不会打搅她。伟大的小说家!我会等着。”
“我去告诉小姐你在这儿。”可纽梅转身向着门。
“不用打搅。我没有事要做,真的没事。我去看书或别的东西。”
可纽梅点点头,把她的小手合拢放在袖子里,吧嗒吧嗒地走开了,在她身后起居室的门关上了。就剩下伊娃自己了,她去掉帽子,脱下夹克衫,走到那奇特的镜子前去打扮自己。她梳弄着头发,想着明天她是否有时间去电气烫发,而她的头发确实需要好好洗洗了。然后她打开了她的手提包,拿出了连镜小粉盒。当她打开口红时,她想知道麦可卢医生是否能给她带来像苏西·豪特斯金斯那样的口红。豪特斯金斯先生曾经从巴黎为她带来了十分迷人的小玩意儿。她用纤细的手指在嘴唇上轻拍了三次,然后精心地涂抹着口红。迪克亲吻时使她的双唇上的口红有些变形了,而在她离开他的办公室之前,他没让她再补补妆。材料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被弄脏,但是它有了污点。伊娃在心理上注意到,要把另一支口红做成她所熟悉的桃红色。
过一会儿,她走到窗户前,去看外面的庭院,傍晚的阳光斑驳陆离。
窗是上了门的。可怜的卡伦!当她买了华盛顿广场的房子时,她就把她的起居室和卧室的所有窗户用铁棍封闭起来了!这在成年的女子是荒谬的。纽约对她来说总是可怕的地方。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日本呢?
伊娃在卡伦的一个奇怪的小睡椅上躺了下来。房间如此地平静,它真是想象中的可爱的地方。小鸟在庭院里吱吱唧唧地叫——卡伦的起居室和卧室占了这所房子的整个后部,可以俯视庭院——而广场上的孩子们的喊叫声,显得非常遥远……想着理查德,并且已经和她结了婚……伊娃希望理查德——亲爱的迪克——能够立刻在她的双臂中。
可怜的迪克!他看上去那么阴沉——就像一个要不到糖果的孩子……
隔壁的卧室完全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伊娃从柚木桌子上挑出一本书,懒散地拍了拍书页。
[book_title]第四章
船上精密计时器指向纽约时间五点三十分时,潘希亚号轮船正在令人愉快的大海中前进。东方的地平线的那边,正在渐渐地变黑,麦可卢医生躺在帆布躺椅上,凝视着船后的朦胧的地平线,这时,天空奇异地与水联接在一起。
在接近正餐时分,上层开放的甲板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此时一个身材较高的青年,沿着甲板来回走动。在他的亚麻布的帽子下面戴着一付夹鼻眼镜。他不时地停下来用肘推着栏杆,用审视的眼光凝视平静的大海。
当他经过麦可卢医生身旁时,他的脸发亮了,从绿色变成黄色。
“麦可卢医生!”
医生的头在躺椅上摇动着,当他看到青年人的脸时,有片刻的茫然。
“也许你已经记不得我了。”青年说道,“我的名字是奎因。我在五月时,在华盛顿广场你的未婚妻的庭院里见到过你。”
“噢,当然。”麦可卢医生笑了笑说道,“你好吗?旅行愉快吗?”
“还好吧。”
“我自己却是非常的不幸,自过了南安普敦后就晕船。真是没有能力去航海了。”
奎因先生在他的绿色面具下面露齿而笑了:“你知道,我也是相同的情况,遭受到可恶的折磨。如果我看起来和你同样糟糕,医生——”
“一直没有好过,”麦可卢医生满腹牢骚,“并不总是晕船。我的家人把我送到了欧洲,不能说我感到了任何的改善。”
奎因先生啧啧地赞叹了:“在我的例子是父亲,纽约警察部的奎因警官。我几乎被拐骗。如果我有任何一点好心情,这朝西的通道已经把它再一次带走了。”
“呀!你是侦探小说中的人物。现在我记得了。坐下,奎因先生,坐下。我从没读过你的小说——这实在是糟糕的事情——但是全部我的朋友——”
“也许曾给我写过抱怨的信。”埃勒里·奎因叹了口气,在下一条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说,”麦可卢医生急切地说,“我不喜欢侦探小说,并不只是不喜欢你的小说。科学的信息总是被歪曲,你能理解,这不是攻击。”
“那正是我的意思。”奎因先生忧闷地说。
他为医生外貌出现的变化感到相当震惊。胖胖的脸憔悴了,而那衣服看上去可怜地松散着。
“在这之前我没注意到你。”医生说道,“但是其后我已经几乎是在这椅子上居住了。”
“我病得让我无法做任何事,只能在我的客舱中呻吟,只能用力咀嚼干的鸡肉夹馅面包。在国外很长时间了吗,医生?”
“两个月了。到处寻找资金,看看什么项目正在进行。在斯德哥尔摩停下来,拜访得奖的人。以前忘记来了,这次必须道歉,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就支票的大小而论,他们处理得相当得体。”
“我在某处读到过,”埃勒里微笑着,“你把它捐赠给你的基金会了。”
麦可卢医生点点头。他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凝视着大海。最终埃勒里问道:“蕾丝小姐和你在一起吗?”他不得不重复这个问题。
“嗯?请你再说一遍。”医生说道,“唉,不,卡伦在纽约。”
“我认为到大海旅行,对她会有益处。”埃勒里说道,“在五月时她看起来相当疲惫。”
“她身体已经垮了。”那个大块头的人说道,“是这样。”
“邮件小说疲劳症,”埃勒里感叹道,“你们搞科学的人,不知道那是多么艰苦的工作。而那《升起的八朵云》,真像一块完美的玉石!”
“我不了解,”医生带着疲劳的微笑小声说,“我只是个病理学家。”
“她对东方人的心理状态的把握,简直是神奇的,并且写成了光彩夺目的散文!”埃勒里摇了摇头,“不奇怪,她是在感觉。丢失了体重,我敢打赌。”
“她有点贫血。”
“并且紧张,嗯?毫无疑问,微妙的紧张。”
“主要是神经质,”医生说。
“那么她究竟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
“嗯?”麦可卢医生脸红了,“啊,对不起。我——”
“我想,”埃勒里笑着表示说,“医生,你情愿独自一人。”
“不可能,不可能,坐下坐下。有点疲劳,那都是……这一点没有什么秘密。卡伦极端地胆怯。她有着可恶的接近于恐惧症的病症。害怕窃贼——害怕那类的事情。”
“我注意到了她的窗户都上了闩。”埃勒里点点头,“像那样的想法会让你沮丧,真是滑稽。我推测那是她在日本生活的结果。她在美国的环境,使她的生活基调彻底改变。”
“不能适应环境的。”
“有人曾经告诉我,她从来也不离开她的房子,哪怕是一个晚上的拜访——她全部时间,要么在屋内,要么在她的庭院中。”
“是这样。”
“这使我想起埃米莉·迪肯森。实际上,几乎任何人都会说,蕾丝小姐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一些悲剧。”
麦可卢医生在帆布躺椅中慎重地转过脸去,凝视着埃勒里。
“是什么使你这样说?”他问道。
“为什么——在哪里?”
医生平静下来,并且点燃了雪茄烟:“是这样,是有一些事情。在许多年以前。”
“家族?”埃勒里暗示道,他是一个对每件事物都有着不知满足的好奇心的人。
“她的一个姐姐,伊斯特。”医生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认识她们两人是在一九一三年,刚好在战争之前。”
“无疑地,某一种类的悲剧?”埃勒里鼓励地说。
麦可卢医生用突然的姿势把雪茄烟放入嘴里:“如果你不在意,奎因先生,我宁愿不再讨论它。”
“啊,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道,“医生,恰好是这件事使你得到了奖?我从来不能把科学上的细节连续起来。”
医生明显地活跃起来了:“这证明了我所说的。你们这伙人全都一样。”
“但它是什么呀?”
“啊,很多像一般早产儿那样的傻子。我恰巧被某种酶所愚弄,探求活细胞的氧化作用——牵涉到呼吸时的发酵过程……是继续柏林的沃博格的工作。我没在那里冲击它,但开始于一次接触。”他耸了耸肩膀,“我还不真正知道。但是,它看起来挺激励。”
“在癌症研究中的那类事情?我想医生们是一般地同意癌是病菌类的疾病。”
“我的天啊,不可能!”麦可卢医生喊道,从躺椅中一跃而起,“你在什么地方,从哪个魔鬼那儿,听到的那种说法?细菌类疾病!”
埃勒里感到哑口无言:“噢——不是这样的?”
“啊,奎因,现在我来告诉你,”易怒的医生说,“我们在二十年前就抛弃了癌的细菌理论,那时我还是个被权威迷惑的年轻人。很多人在做与荷尔蒙有关的工作——明确无疑地有基本的碳氢化合物相连接。我有一种预感,我们都打算从那相同的地方出来——”
一个服务员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是麦可卢医生吗?你有纽约打来的电话,先生。”
麦可卢离开帆布躺椅,他的脸又沉重起来:“对不起,”他喃喃低语道,“那也许是我的女儿打来的。”
“介意不介意我和你一道走?”埃勒里说道,也站了起来,“我也必须见一下事务长。”
他们在奇特的沉默中跟随服务员到了A区休息处,这时,麦可卢医生加快了脚步,进入船上对陆地的电话房间。埃勒里坐下来,等着事务长去安抚一位华丽的妇女,她为了某些事情正在发怒。他那相当深沉的眼光,通过玻璃制的墙壁,注视着医生。有某件事情在困扰着这个大块头——他想,这件事情比用“工作过度”来解释麦可卢医生糟糕的健康状况大概更合适……
想到这儿,他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然后静静地站着。
电话接通了,麦可卢医生对着电话机说话,他遇到了某种事情。埃勒里看到,这个大块头在玻璃墙那边的座位上变得僵硬起来,紧紧抓住电话抽搐着,他那岩石般的面孔像要流出血来。然后他双肩下垂了,并且整个人都好像塌落了。
埃勒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医生的心脏病发作。但是,他即刻明白了麦可卢医生脸上的表情并非由于身体上的痛苦。他那苍白的双唇由于打击而扭曲了,这打击是极大的,极突然的,极恐怖的。
然后麦可卢医生站在那小房子的门口,摸索着他的衣领,仿佛想得到空气似的。
“奎因,”他用一种陌生的声音说,“奎因,我们什么时候到岸?”
“星期三,在中午之前。”埃勒里到了门外,想使他稳定下来,他那铁一样的手臂在摇动。
“我的天啊。”麦可卢医生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还有一天半。”
“医生!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你的女儿——”
麦可卢医生支撑着他自己,努力走到埃勒里刚才坐过的皮椅子那儿,坐了下来,凝视着玻璃墙。他的黄色眼球上出现了红色斑点。埃勒里用猛烈地动作向服务员做了个手势,低声地告诉他去拿高酒杯来,服务员跑着离开了。事务长已经穿过休息室,后面跟着那华丽的女子。
那个大块头的身体突然前后左右地抖动起来,并且他的脸由于痛苦而奇怪地扭曲了,犹如他在那个可怕的想法下畏缩了,那个想法拒绝离开他的脑中。
“可怕的事情,”他含糊地说道,“可怕的事情。我不能理解它。可怕的事情。”
埃勒里摇着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医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人是谁?”
“嗯?”带着红斑点的眼睛朝上凝视着,但什么都视而不见。
“到底是谁?”
“啊,”麦可卢医生说道,“啊。啊。当然。那是纽约的警察。”
[book_title]第五章
四点半时,伊娃从睡椅上坐起来,伸展双臂,打了个呵欠。她扔掉了手中的书,那本她从带有镶饰的桌子上精心挑选出来的书籍。她皱了皱鼻子,感觉鼻子有些迟钝。或许那不够公平。她确实不能把书上连续的两个句子联在一起。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她考虑:婚礼,蜜月,房子,在哪儿生活,还有家具……
如果卡伦不能很快地完成她正在做的事情,她想,她就会倒下去睡一觉。在六点钟之前,仍然有很多的时间,在那时她将给正在大海中间的麦可卢打电话,尽管她几乎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希望卡伦会出现,或者有别的事情出现。
她们将一起给潘希亚号船打电话。或许她应该把决定结婚的消息作为一个惊喜,在星期三早上潘希亚轮船停泊时,带给麦可卢博士?
卡伦的卧房中的电话响起来了。
伊娃在丝绸枕头上沉思着,面带微笑,并没有听到电话铃。但是电话再一次响起来。电话铃停了。电话铃又响了。
真好笑,伊娃想,眼睛注视着关着的门。电话放在卡伦的写字台上,写字台在凸出的窗口前面,从窗口可以俯瞰花园,这就是卡伦时常工作的地方。电话铃又一次响了起来。
卡伦能躺下来打个磕睡吗?但那刺耳的电话铃肯定会吵醒她。她是在那好笑的、神秘的、老旧的、属于她的顶楼里吗?但是……电话铃又一次响起。
也许卡伦是故意不理睬电话铃,她可是个古怪的人——神经质的,易发脾气的——或许是因为她恼怒电话铃骚扰了她,而赌气不去接电话。她有一条铁的规则,就是在房间工作的时候,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来打扰。因此这电话……当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时,伊娃正轻松地躺在枕头上。
但是片刻之后,她却很快地坐了起来。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可纽梅曾经说过卡伦“构思”——但是她正在写什么呢?可纽梅带了她的文具和信封!她并不是在写她的新小说,她是在写一封信。但是如果她正在写信,那她为什么不去接电话呢?
电话最后一次响起,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伊娃匆忙离开躺椅,像飞一样穿过起居室,跑到卧房门前。卡伦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病了——可纽梅曾这样说过——当伊娃上一次看到她时,她看起来情况很糟——也许卡伦已经晕倒,或者犯了别的什么疾病。一定是这样的!
她闯入卡伦的卧室,那门被她猛地撞开,碰到了墙上,又弹了回来,撞到了她身上。但伊娃瞪大了眼睛,心坪坪直跳,一片茫然。
最初她认为房间是空的。日本式的滑稽的低矮的小床上没有人,凸出的窗口前的写字台也没有人使用。面对着她的,是被整齐地推进写字台下面的椅子。卡伦的写字台和椅子这样摆放,是为了在她工作时,能够从她肩膀上方的三扇窗户中获取光线。
伊娃到了房间的另一边,环顾四周,困惑不解。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床那边靠着墙的、美丽的日本式的屏风,水色的、悬挂在床边、大而空的鸟笼子,出自卡伦推祟得五体投地的日本大画家奥古瑞·索坦之手的字画条幅,那些精致的小摆设——除了卡伦之外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她在哪里呢?半小时以前,她确确实实是在卧室里的啊,伊娃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除非她是在那间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的顶楼中……
接着,伊娃发现两只很小的日本式的鞋子,头向下悬挂在写字台后面的小台阶上,在那个地方,凸肚窗的窗台高出于卧室的地面。而且卡伦的脚是在鞋子里,脚上穿着白色的日本式的袜子,同时还能看到日本和服的碎片。伊娃感到她的心在收缩。可怜的卡伦!她差一点就要晕倒了。伊娃围着桌子转过去。卡伦脸朝下躺在台子上,身体沿着台阶伸展,她的和服几乎完整地覆盖着她小巧的身躯……伊娃张大嘴巴要喊可纽梅。
但是她的嘴再次闭上,事情使她茫然,她浑身都要瘫痪了,只有眼睛还在眨个不停。
台子上有血。
台子上是血啊。伊娃不再眨眼,她震惊得心中一片空白,只有那片血!鲜血啊!
卡伦的脸扭曲到伊娃这一边,躺在那优雅的台子上,雪白的喉咙流出的血把附近的地板都染红了。那么多的血,好像是从那可怖的裂口中喷涌而出,红嘴唇一样的伤口就在卡伦的喉咙前面……伊娃闭上了眼睛,像个小动物似地抽泣起来。
当她放下手时,她那麻木的大脑已经部分地虚弱地运行起来。卡伦是如此平静,她那精疲力尽的脸颊是如此苍白,她的眼睑是如此冷酷和有纹理——卡伦死了,卡伦死于脖颈上的刺伤。卡伦是……是被谋杀了。
这个想法在她头脑中打转,就像电话铃一样,一遍遍地在她头脑中响起。惟一不同的是,电话铃会停止,而这想法却不会停下来。伊娃的手向写字台摸索,她觉得必须要抓住什么东西才行。
她的手触摸到一件冰冷的东西,她本能地猛推开它,并且看看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片金属,长长的,一端尖细,另一端弯成弓形。几乎没有意识自己在做什么,伊娃捡起了这片金属。这是——这很古怪,她思维迟钝地想着——这是半把剪刀。她甚至能看到剪刀片商的那个小洞,在刀片和把手之间的小洞,是用来穿螺丝把两叶刀片联在一起的,而螺丝掉落了。但是这是一把很老式的剪刀,伊娃这一次几乎要叫出来。那刀片,那锋利的邪恶的刀尖,这凶器,是这凶器杀害了卡伦!有人用半把剪刀杀害了卡伦,擦净了刀片,并且扔下了它!她的手又一次肌肉抽搐,这件金属品掉了下来,滑过写字台的边缘,掉落在椅子右边的、已经盛了一半废物的小废纸篓中。不知不觉地伊娃把她的手指放在了裙子上,但那种冰冷的、邪恶的感觉,仍然保留着。
她沿着写字台蹒跚而行,在台子周围沿着卡伦的尸体挪动着膝盖。卡伦,卡伦,她疯狂想着:如此古怪、机灵的人,在多少年的禁闭之后有了极度的欢乐,而现在又可怕地死去。伊娃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就把手放在台子的地板上,使自己稳定一下。就是这时,她的手指触摸到一些东西,像温热的果冻一样的东西,她真的叫起来了——但实际上她能够发出的只是几乎听不到的耳语一般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间中响起来。
这是卡伦的已经凝结的血,而这血沾满了她的手。
她用脚跳跃起来,盲目地向后退,心中一半是疯狂,一半是恶心和恐惧。手绢,她必须擦拭……她在裙子的腰带里摸索着,极其小心地不让那粘乎乎的红色的东西有一点沾在自己的裙子或腰带上。她找到了手绢,反复地擦拭,就好像她从来未能使自己变得干净一点一样。擦拭手指使她的手绢上沾满了粘乎乎的红色的污迹,并使她盲目地凝视着卡伦的发蓝的脸。
然后她的心停止跳动。这时有一个人在她的身后发出了毫无兴味的、枯燥的、咯咯的笑声。
伊娃立刻感到眩晕,她几乎要倒下来。她的背真的倒靠在写字台上,血污的手绢贴在了她的胸口。
一个男人靠在卧室的开启的门处,斜着身体依靠着,发出毫无兴味的、枯燥的、咯咯的笑声。
但是他的眼睛并没有笑。这是一双非常冷酷的灰色的眼睛,这双眼并没有看着她的面孔,而是看着她的双手。
接着那男人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静静地站好,美丽的小姐。”
[book_title]第六章
那个人倚靠着门窗侧壁喘息了一会儿,然后笔直地走过来,用他球形的双脚走进了房间。
他走得如此慎重,以至于伊娃感到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大笑。但是她没有笑出来,因为她发现那人用球形的脚走路的姿态很优雅,就好像他曾经很多次地这样走过,这一点使她震惊。
那个人拒绝看她的脸,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冷冷地坚持集中在她的双手上,那沾满鲜血的手帕。想起手帕伊娃就处于暗淡的恐怖之中……她把这可恶的东西扔在了地板上,并且开始想从书桌上挪开自己的身体。
“我说了要静静地站着。”
她一动不动地停下来。
那男人停下来,他的眼睛在暗笑,并且继续在看她;他倒退着行走,直至到了门口,然后他通过搜寻发现了它。
“我——她是——”伊娃开始说道,她的双手张开在肩上面打手势。但是,她的嘴这样的干燥,她不得不停止说话。
“住口。”他是个年轻男人,长着一张阴冷的褐色的脸,就像秋天枯萎的叶子一样,皱巴巴的。
那些话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像冰水滴那样,几乎不分开地通过他的嘴唇。
“在你的右边停住。靠着桌子。并且,伸展你的双手,拿到我能看到的地方。”
房间旋转了。伊娃闭上双眼,感到头晕目眩。
“伸展你的双手……”她的双腿被冻结了,但她的头脑却变得像机器。这些词语没有造成意识,“伸展你的双手……”
当她再一次留神看的时候,他正站在她面前,灰色的钻石般的双眼中有着困惑的痕迹。但现在,他并没有看她的双手——她的双手伸展在旁边的桌子上——而是看着她的面孔。他在读着她的脸。他在一部分接着一部分地捕获这张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她的下巴——一个接着一个地仔细检查着,就像会计师清点存货清单一样。伊娃努力从这种混沌状态中恢复意识,但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她想到这可能是场梦,然后希望它真的是一场梦。她几乎使自己确信这是梦,于是再一次闭上眼睛,让梦做下去。
她没有听到他的移动,这证明它是梦中的事。当她再一次睁开双眼时,他己经离去了。
但是,她转动了她的头,看到他在那里,在桌子后边,在凸肚窗中,一条腿跪在地上,静止在卡伦尸体旁边,没有碰到卡伦,没有碰到那血迹,几乎也没有碰到那他跪着的地板。
伊娃能清楚地看见他那坚硬的褐色的年轻的脸,专心地看着尸体。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类似的面孔,她知道的所有的人——无论麦可卢医生,还是理查德·斯科特——都不像这张脸。
脸上的褐色完全地平滑,几乎没有毛发,像面具那样的厚。
如果这张脸不是那么坚硬,那么呆板,伊娃将会说那是一张男孩子的脸。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在敌人的世界中,为了活下去,戴上了一付顽固的褐色的盾牌。他有宽阔的肩膀,有一双粗大而干净的褐色的手。因为他是斜依着的,伊娃不能看到起褶的肚子的痕迹,他的腹部是单调而且坚硬的,而且,理查德那儿——理查德那儿要柔软一点。理查德那儿……啊,理查德……并且他那粗大的身体上是深蓝色的衬衫和白颜色的丝绸领带,再配上灰色的棕榈海滨西服,显得有点过分整洁地打扮,而他戴的帽子有点太过放荡——那是一顶白色的麦杆编制的帽子,压下来遮住了一只灰色的眼睛。
那个褐色的人在房屋边缘停住了脚步,开始搜索,从房间中的一件物品到另一件物品地搜索着。那就是它,伊娃想着,像个猎人一样在搜索。他在那地方查看,但不触摸任何东西,查看着,同时又在寻找着某种东西。并且他始终保持着能够看到她的全貌,转身,行走,停止,都带着微妙的神经质的活力,这使她联想到一匹赛马。
他是谁?伊娃思考着。他是谁?一个想法出现了,这使她充满了恐慌。他是谁?她以前决没有见过他。这是难以置信的,他是卡伦的一个朋友,或者任何一个伊娃认识的人——她并不认识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他甚至和那些游乐场所中的赌徒,或者在时代广场闲逛的异乡人都不相同。
他是谁?他怎样进入这座房子?他能一直呆在卧室里吗?当她闯进来的时候,伊娃知道这儿除了卡伦之外空无一人。那么他为什么来了?他来干什么?他是个——匪徒?那里一定有个包裹……
伊娃一瞬间捕捉到了什么,当她能移动时,他正在她前面。他抓住了她的双手,并且把它们抓在自己的一只手中,这样他就能轻易地伤害她。他用另一只手紧握住她的下巴,并且摇了摇她的头,而她的牙嘎吱地响起来,眼泪来到她的双眼中。
“快说,宝贝。”这时他像用机枪扫射似地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对听到自己以着迷的方法说话感到吃惊:“伊娃。伊娃·麦可卢。”她像个孩子。通过他的双手的最轻微的压缩,她知道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但是,他的眼睛没有任何表示。
“你什么时间在这儿的?”
“四点。大约四点钟。”
“谁能证明这一点?”
“女佣人。”
她无效地感到不可思议,惊奇自己为什么答复这陌生人的问题,这时她的全部意志都已经跑光了,因此她只能机械地有问必答了。
“日本人?”
“可纽梅在这里给卡伦拿一些文具。我听到了起居室里卡伦的声音,但是没有看见她。她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可纽梅出来了,并且告诉我卡伦在写作。我让她走了,自己在这儿等着。”
“为什么事情?”
“我想大谈特谈的——事情——某些有关卡伦的事情……”
“你等了多长时间了?”
“是在四点三十分,当这儿的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伊娃机械地说道,“它一直响,但最终停下来了。”她莫名其妙地确信,他知道所有多次的电话铃声,但他如何知道的,或者她是怎样确信他是知道的,她就说不出来了,“我感到害怕,于是就到这儿来了,并且发现了——她。”
她的话语到了这句话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那男人再一次审视着她,再一次困惑不解。值得注意的是那双灰色的眼睛,它们是怎样控制了你……
“你现在如何处理那带血的手帕?”手帕在他们的脚旁边,他踢了它一下。
“我——我过去看卡伦,在我的手上沾上了一些血,我擦掉了它。”
他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和下巴,她感到血液从他手指造成凹槽的地方流了回来。
“好吧,宝贝,”他慢慢地说道,“我猜测你是太傻了,以至于无法说谎话。”
伊娃的双膝丧失了支撑力,于是她瘫倒在地板上,斜依着书桌,哭呀哭呀,像傻瓜似的。
那褐色人分开双腿站着,向下看着她,仍然困惑不解。然后他的腿离开了,尽管她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但她知道他是不会安宁的,又要徘徊搜索了。
理查德……如果只是理查德在这里。在他的双臂中,她将是安全的——从这个长着一双可怕眼睛的褐色人那里带回安全。啊,如果她只是他一个人的,也就是结了婚,那就安全,永远的安全。她的希望是那么的强烈,致使她不能够停止哭喊,尽管她尝试了,但她做不到。理查德……还有她的父亲。但是,当她想到麦可卢医生的瞬间,她的心像上了锁的柜橱,关闭了她的思维。她拒绝去想高大而疲惫的、在公海上的那个人。
窗户上的玻璃在她身后边爆裂了,并且有什么东西飞过了她的头,砰的一声,撞击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在她后面的那个陌生人,恰好正要迈上讲台时,那飞行物差一点打在他脸上。他双臂举起来,护住眼睛,以免受到从凸肚窗中心飞溅而来的碎玻璃的伤害,并且同时他和伊娃都从对面观察着庭院,那飞行物正是从庭院中飞来的。
至于她是怎样从地板上起来的,伊娃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所记得的只是玻璃的碎片,而且当时她是在凸肚窗前,和褐色人在一起。那血,那小的平静的身材……她发现自己紧贴在那褐色人坚硬的身上。
但是,庭院里空无一人,那个砸坏窗户的人跑掉了。
伊娃开始大笑,她笑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她觉得永远不会停下来。她依靠着褐色人,摇晃着大笑,有那么点愉快,但只感到他的坚硬,丝毫也没有感到他的存在。然后她从台子上走下来,靠着桌子,摇晃着大笑,笑得直到眼泪再一次流出来。
“扔石头,”她气喘吁吁地说,“扔石头——对着卡伦——对着卡伦……”
他用他那张开的手掌扇了她一个耳光,这一掌如此猛烈,致使她痛苦地长声尖叫,缩成一团,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告诉你闭嘴,”他皱着眉头说,但是,这声调听起来非常奇特,就像是道歉那样。
他立刻转身离开了她,犹如他感到惭愧似的。不,伊娃胡乱地想,不是为曾经打了她,而是为了打了之后的道歉。
她注视着他,感到如此地麻木和空虚,如能够人事不省,那对她来说将是一种解脱。
那陌生人简单地看看被砸烂的窗户。被打碎的是中心窗——两个窗格玻璃,因为窗户是从底部开着。他沉思地凝视着粗粗的垂直的铁棒制成的栅栏,每根之间都一律是六英寸距离,正是这栅栏,保护外面所有的三个窗户。然后他走过去看那块石头。同时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那块石头在卧室的中心横卧着。它是可想象的最平常的一块岩石。岩石下侧主要是黑色,带着些泥土,一部分泥土已经散落在地板上,并且是潮湿的,看上去好像是刚刚从庭院中拾起来的。它是卵形的,长的,直径有五英寸。他用他的脚把石头翻转过来,另一面是干净的……而这就是全部。
“疯颠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而伊娃知道他做出了判断,“某个小孩。”他轻轻地耸耸肩,不再理会这件事,“麦可卢小姐。”
“是!”伊娃说。
他两腿叉开坐在石头旁看着她。
“你能确信,当日本人给卡伦·蕾丝文具的时候,你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能确信。”
“那文具——就是书桌上那一团纸?”
伊娃看着。那是手工制作的、上面有淡淡的乳白底和玫瑰色的菊花图案的纸张。但是,它被弄皱了,揉成一团。有空白的信封放在它附近。
“看起来就是它。”伊娃用死气沉沉的声调说。
然后他移动了,朝向她,并且拿出一条手帕,用手帕把那揉皱了的纸拣起来,把它弄平整。纸上写了一些东西——伊娃读着那些词语,但是,她的头脑拒绝了正常的功能,因此并没能理解这些词语有什么意义。词语“莫勒尔”
弄懂了——那是卡伦的律师。它显然是写给莫勒尔的一封信的开头,而这封信永远不能结束了。它在一句话的中间停了下来。
“那是她的笔迹?”
“是的。”
他把纸慎重地重新弄皱了,并且把它放回到桌子上,放在他发现它时的准确的位置上。然后他围着书桌走了一周,查看了所有的抽屉。
“没有别的任何文具,”他喃喃自语,站着沉思了一会儿,拉开他的上嘴唇。“看,妹妹。那日本女子从外边带给了蕾丝这张纸,而后离开了。当你在日本人手中看到它的时候,它是空白的?”
“是。”
“然而她没能把它写完。在日本人离开之后,蕾丝女子在它上面写了东西。这证明在日本人离开之后,卡伦是活着的。好了。”他看一眼他的手表。
“可纽梅,”伊娃说道,“可纽梅不会做这事情——像这样的事情。”
“我说她不会做,我说了吗?”他在渐渐变得生气,“你一直在那间起居室里,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
“当你在那里等待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人进来或出去?”
“没有任何人。”
“没有任何人!”他好像吓了一跳。当他察看她的脸时,那个旧的困惑回到了他的双眼。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她没做。没有任何动机,真的,与卡伦——与卡伦的死。她想得到的全部都是迪克……
那褐色人跑到门口,听了听,猛地用力把门无声地拉开,站在门槛上,观察着起居室。起居室有两个门,一个通向走廊,另一个就是他站着的地方。他没有转身,用刺耳的声音说道:“现在,你确信,当时你没有睡着?”
“没有,也没有任何人进来或者出去。”
他转了回来,轻轻地抓住自己的手:“再问一次,那个日本人在这卧室待了多长时间?”
“不超过十秒钟。”
“胡说!”他的脸因气愤而变红了,“当你坐在那个房间时,卡伦被人用刀杀死了。你说,没有任何人穿过它。那么,杀人犯到底是怎样进来的?更何况,即使杀人犯是在日本女仆拿纸来以前就藏在这里了,那么,他到底是怎样跑出去的呢?告诉我,你告诉我呀!”
“我不知道。”伊娃说道。她的头感到疼痛,并且它思考起来有困难。这看上去并不重要。
他在渐渐变得更生气。他为什么如此生气?
“好吧。杀人犯没有通过起居室。”他好像是在同谁争辩这件事,“但是,他肯定已经出来了——现在他不在这里。怎样出去?通过这些窗户?它们全部都上了门的。这让我们变疯狂。让我们说他从没有进来过——他一直在外面,从屋顶上用一条绳索,或者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投掷过来,那刀通过栅栏刺中了她,然而那刀为什么还粘在她的颈部?不用猜测了……并且,这房间没有门到大厅——而起居室只有这一个门。上帝诅咒它!”
“不是这样。”伊娃迟钝地说,“还有另外一个门。”
“在什么地方?”他用他的眼睛急速地看了一遍房间。
“但是不要触摸它,不要,千万不要。”
“门在什么地方?”
“卡伦——卡伦从不允许任何人触摸它。没有一人——从没有任何人曾经走近它。无论是仆人或者其他什么人。”
现在他在她上面,他如此狂怒,以致她能感到他呼吸的热气吹到了她的额头。
“它在什么地方?”他嚎叫起来。
伊娃抽泣起来:“在日本屏风后边。屏风把它掩藏起来了。”
他两次跳跃就到了那里,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屏幕的一边。
“它通向什么地方?快说!”
“通向屋顶阁楼。卡伦通常在那里完成她大部分的写作。从来没有任何人上那儿去过——甚至我父亲也没去过。啊,请不要……”
那是个普通的门,安装在一厄尔[厄尔是旧时的长度单位,相当于四十五英寸。]宽的房间墙上。他的热度像消耗尽了,使他比以前更冷静。他没有移动,没有触摸那门。他凝视着。然后他转过身来。
“这门有个门闩,门闩是在插座中,是在门的这一边。”他现在一点也不生气了,仅仅警戒着——警戒着,就像他起初来到这间房间时一样。他的双肩有些耸起,“你触摸过这个门闩没有?”
“我没有靠近它。为什么——什么——?”
他再一次咯咯地笑了,又是那种相同的干巴巴的毫无幽默感的笑声。
“我——我不明白,”伊娃低声地说道。
“这看起来确实对你很糟,美人儿。”他说,“这看起来对你确实像是屏幕。”
幽灵似的声音在台子那里似隐似现的。这使他们两人都愣住了。伊娃的头发——她能感到每根头发都竖起来了——使她的头皮发麻。它是汩汩声,微弱的浑浊的汩汩声,可怕的汩汩声,但那是人……并且活的。
“啊,我的天啊,”伊娃低声地说,“她是——她是——”
在她能移动之前他越过了她。并且,当她发现她的腿有力量移动时,他已经跪下来了。
卡伦的双眼睁开着,并且有非常强烈的目光瞪视着伊娃,致使伊娃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以切断那耀眼的光芒。但是,她又睁开了双眼,因为她仍然能听到那种汩汩声,汩汩声是来自那个被割破的咽喉,并不是那不再坚硬的没有血色的双唇。
那个人粗暴地问道:“蕾丝小姐,谁刺入——”他不能说完了。耀眼的光结束了,再也不移动了,并且,某种红色的东西从卡伦扭曲的嘴里流出——在她盲目地转过头之前,伊娃看到了这种情形,她自己突然一阵喘息。
那个人站起来:“可以发誓地说,她死了。该死的!她像那样抓住了……”然后他拿出了香烟,非常缓慢地点燃了它。他把烧过的火柴放入他的衣袋,并且没有再看卡伦一眼。
当他说话的时候,词语与烟一道从他的坚硬的年轻的嘴中流出来:“你还有什么要为你自己辩解的吗?”
伊娃能做的仅仅是看着他,由于震惊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不再为你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绞尽脑汁了,”他苦涩地说,“今天到底是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我在变得软弱。”
“你是说——”伊娃用破裂的声音开始说,“你是说我……”
“华丽的小姐,你处在一个困难的位置。要么你是我曾经见到过的最傻的日本人,要么就是最聪明的。”他的冷冷的双眼在她身上沉思着,仍然在审视着,仍然在困惑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支支吾吾了,“我没做——”
“当你到达这里的时候,她还活着。在日本人离开和电话铃响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能够通过起居室进入或者离开卧室,因为这正如你自己所说的那样。任何人都不能通过这些上了闩的窗户出去,任何人都不能通过这房间仅有的另外的一个门出去——因为它是通往那个屋顶阁楼……因为它的门闩是从里面插上的。因此,完全没有别的任何方法能够出去。这些你自己计算得出来。”
她摩搓着她的眼睛,突然地颤抖了:“我非常地遗憾,”她用平静的声调说,“我认为我是有点——有点为卡伦的死震惊……你不能认为——”
他用他那空闲的手把她拉过来,并且把她扭曲,直到她瞪着眼看着他那不安的灰色的双眼。
“我认为,”他残忍地说道,“没有任何人出去了,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出去。我想说的是:在这上帝诅咒的整个世界中,只有你才是惟一的一个有可能把她杀死的人。”
他的脸在她前面变形了,那褐色的椭圆形的脸暗淡退色了,从她的双眼中消失了。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求求你,求你快来,迪克,迪克……
“而且不但如此,”她听到他的声音在继续,用那同样野蛮的混乱的形式,“正好在羔羊尾巴大约两次摇动的时间内,纽约警察局将进入你的人生。今天下午五点在这房间中,卡伦·蕾丝和警察总部的侦探有个约会,而现在是差两分到五点。”
然后她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且不可识别,而且极滑稽的尖细:“不!我没有做!啊,求你了,你必须相信我!我没做!我真的没做!”
但是,另一个声音在她的脑子中一直在说,一切都崩溃了,再没有什么东西了——没有迪克,没有结婚,没有幸福……连生命也没有了。
[book_title]第七章
伊娃面颊开始感到刺痛,仿佛是从遥远的撞击留下的微小的疵点而来。而在这同时,她开始听到那褐色人遥远的说话声音:“振作起来。为了对迪克的爱,昏厥了!振作起来。”
然后他的声音全部来了,那是低沉的声音。她睁开双眼,发现她自己再一次躺在地板上,那褐色人跪在她旁边,并且用生硬的、不客气的手掌急躁地击打着她。
“不要打我,”伊娃无力地说道,推开他的手,并且坐起来,“我不是个孩子。”
他拉了她的脚,把她拖来靠近自己的胸膛,紧握她的双肘。他摇晃着她:“你用刀杀了卡伦·蕾丝,或者,你没有干?说,快说!……又昏厥了!”
他恨恨地对她怒目而视。卡伦的卧室再一次变得暗黑。像这样的事情,曾经在很久以前发生过,很久以前。在南塔斯凯特曾经有一个男孩,像他那样长着一张灵敏的褐色的脸,也像他那样有着坚硬的灰色的眼睛;而她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昏厥了,那男孩拍打着她,直到她被刺痛醒来,发出尖叫,喊着他的名字,满脸通红,因为她昏厥过去,而他是这样看着她。她的手掌在黑暗中发痒了,并且为了忍住不去击打那褐色人的背,她必须与她自己战斗。战斗驱散了黑暗。
“没有,”伊娃说道,“我没有干。”
他的双眼是如此的多疑,如此的困惑,如此的像那个在他们困难的、不确定时期的小男孩,以致于伊娃不合逻辑地感到有些对他不起。
“如果你干了,告诉我。如果需要我就能够使我的嘴闭上,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快说!”
伊娃·麦可卢,想象一下伊娃——一个正在忙着准备结婚的女孩子,她的朋友们嫉妒她,她在自己的封闭的小世界的中心……掉进了陷阱——掉进了巨大的陷阱。她感到了肩上的刺痛。卡伦——卡伦仅仅是变硬的死尸——麦可卢医生在遥远的地方,迪克·斯科特是个悬挂着的美味,但永远不能够品尝到了。只有她逗留着的封闭的肮脏的地域——这有死尸、有血污、有褐色人的可怕的房间——才是实际存在的……只有她在这里逗留,而这个可恨的褐色人,紧紧地把持着她的双肘。或者不——反倒是她实际上在紧紧地把持着他。缠住他是好的,他那双紧握着的手强壮而充满温暖,她有直接感觉。
“我没杀卡伦,我告诉你。”她对他变得柔软了。
“你是惟一的一个。不要试图嘲弄我——我已经被专家嘲弄了。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做这件事。”
“如果你如此确信,你为什么还问我?”
他把她推回来,看着她的眼睛,再一次摇晃了她。
伊娃闭上了双眼,转瞬之间又睁开:“你必须相信我。”她叹息着说,“我只能向你说实话,你必须相信我。”
他皱起眉头,推开她,使她跌回去靠着写字台。他的嘴紧闭着,变成了一条直线。
“糟糕的傻瓜。”他喃喃地低声说道。她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
他开始用那些动物般敏捷的动作在四周搜索着,这些动作如此地有力,以致使她着迷。
“你打算做什么?”伊娃轻轻地问道。
他急速地取出他的手巾,向屋顶阁楼跳跃。他把亚麻布手巾缠到了他的右手上,向那屋顶阁楼的门闩走去,就像野兽冲向它的猎物。他用包着的手指头抓住了门门上滑行棒的小旋钮,并且推着它。滑行棒没移动。他改变位置,再拉,滑行棒仍旧纹丝不动。
“陷住了。”他一直拉着,“那块手帕,把它拿走,带着它上面的血。”
“什么?”伊娃茫然地说。
“在地板上的手帕!赶快烧掉它。”
“烧掉它,”伊娃重复道,“为什么?在什么地方?”
“在起居室的壁炉里。首先关上那儿的门。赶快!你听见了吗!”
“但我没有——”
“火柴在我的外套衣袋里。该死的,跳!”
伊娃跳了。事情的发展已经彻底超出了她的理解。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且她很感激。
如同他与固执的插销斗争那样,她在他的衣袋中摸索着,感觉到他的双唇扭动着,如同他扭动着的身体都在用力拉着。他的双唇看不见了,而他脖子上的肌肉胀大而且坚硬。然后她发现了火柴,用她的冰凉的手指拿着。
她走回来,在那字母图案的角落拾起那沾满血污的手帕,并且慢慢地进入了起居室。当她关闭起居室通向大厅的门时,她还能听到那褐色人的喘息声,他在卧室里因用力拉动插销而气喘吁吁的声音。
然后她在壁炉前面双膝跪下。
最近以来,火已经在炉中熄灭了,炉中还有一些炉灰碎片。伊娃发现她自己在机械地想到从前的那个冰凉的黄昏,而那时卡伦总是感到寒冷。卡伦,还有她那稀薄的血。但是现在,这是卡伦的鲜血,沾在伊娃的手帕上的卡伦的鲜血。
小束细纱布落了到炉格上,而伊娃发现她的手指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致于她擦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了火。手帕下方的一半烧焦了的旧纸先燃烧起来,而火焰烧到了那块细纱布的边缘。
卡伦的血,伊娃想着。她是给卡伦的血加热……手帕带着一点嘶嘶声燃烧起来了。
伊娃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卧室。她不想再看那带血的手帕燃烧。她真的不想看。她需要忘了那个手帕,那已经不再是卡伦的地板上的东西,那是环绕在她的脖子周围的窒息。
“我再也不待在这里了!”她闯进去尖声地叫着,对着他发作了,“我打算跑走——藏起来!把我从这里带走,迪克,回家,或者任何地方!”
“停止叫。”他甚至没有回头,浅色的布料紧紧地在他的肩膀上交叉着。
“我从这里溜走——”
“那你就完了。”
“警察——”
“他们很迟。正在休息。你烧掉它了吗?”他那褐色的脸由于出汗而显得发光。
“但如果他们在这里没发现我?”
“那日本人见到你了,不是吗?该死的——这——插销——”他用他那裹着的手,猛烈地砍那插销的边缘。
“啊,上帝。”伊娃哀叹道,“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没做——”
“如果你不安静下来——我就揍你……啊!”
伴随着一声尖叫,插销突然地开了。他用裹着的手猛地拉开了门,然后他消失在远处幽暗的地方。
伊娃拖着她自己,对着开启的门,斜依着侧柱。那是狭窄的空间,朝上的一段距离是狭窄的木制阶梯……是去顶楼里的房间。那房间,有什么在那房间里呢?
她自己的房间在一所公寓。她的床上铺着可爱的灯芯绒,黄色的圆点映衬着白色的绘绸;她办公室里从上数第三个抽屉中,放着被她卷成了球形的长筒袜,在壁橱里装着她夏天的帽子。那老手提箱带着破损了的标签。她那新的黑色内衣,苏西·豪特金斯曾经说过,只有身材好的妇女和女演员才能穿:当时她是多么的生气!法国画家勃格里由的庸俗不堪的作品挂在她的床上面——令她烦扰,使威尼夏反感,而麦可卢医生曾经喜欢它……
她听到那褐色人在她头上猛扑的声音,听到窗户插销金属的咔哒声,窗户正在打开的尖细的刺耳声……她忘记把指甲油放好了,威尼夏又要用她那优秀的黑灵魂中的全部优秀的狂怒来训斥她。她曾经把东西溅洒在那用钩针编织的地毯上……
当时他正从那狭窄的楼梯朝她跳下,猛地把她推开,离开那开着的门。他再一次查看了卧室,他的胸膛在轻轻地起伏。
“我不理解,”伊娃说道,“你在做什么?”
“给你找一条出路。”他没有看她,“我将怎样才能得到它——咳,华丽的小姐?”
她对着门柱缩回去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将告诉你,”他苦苦地说道,“期望受赞美而反倒受责备。教我去注意我自己那可恶的行当。”他屏住气把那日本屏风小心地靠着墙,放到了不碍事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伊娃再一次问。
“给警察一些值得认真考虑的事情。门在这里边被闩住了,所以我已经开了它。他们将想象杀人犯通过那条路进来和出去。他们将想象他是从庭院爬到那个厄尔宽的房顶后面,然后爬上屋顶阁楼。”他轻轻地笑了,“那上面有两个窗户,都锁上了——当然了,从里面锁上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但是我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我理应在国王的公园里。”
“我还是不理解。”伊娃低声地说,“那不可能。它不能是这样。”
“他们将想象他通过屋顶阁楼的窗户进入,再走下到这儿,完成了杀人的事,然后按照同一路线逃走了。你要在你的鼻子上搽点粉。”
“但是——”
“在你的鼻子上搽点粉。是不是我要为你这样做,嗯?”
伊娃回到起居室拿她的手提包,它在那条滑稽的长沙发上,她曾在这儿阅读过那本书……这是多长时间以前的事?还有微弱的火的气味,火以及——他再一次查看卧室,他要弄清楚,弄清楚。
楼下——他们两人都听到了——门铃响了。
伊娃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她的手提包。但是,当提包随着她的手指裂开后,她啪地一声又把提包关上,扔在长沙发上。她发现她自己被举起来,离开了地板,而且有重重的打击声在它旁边。
“没时间了。”那褐色人低声地说,“怎样更好——你看起来像是曾经哭过的。你的双手上是什么?”
“什么?”
“你触摸了什么?究竟是怎么搞的!”
“桌子。”伊娃低声地说,“窗户下面的地板。啊!”
“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忘了!还有另外某些东西。发光的鸟将引来所有的投石!”
她想到他打算再一次打她的耳光,他的眼睛如此热辣,而且狂怒。
“鸟,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听着,把你的陷阱关上。学着我的样子。哭喊,如果你觉得好像要哭,昏厥,随你高兴做任何可恶的事情,只是不要过多地说话。”
他没明白。鸟——半鸟——“但是——”
“当你必须说话的时候,告诉他们你起初对我说的话。”
他再一次跑回到卧室:“只是不能说任何有关那顶楼的门被闩上的事,懂不懂?只有这条路是你得以摆脱的方法。”
他走了。
他走开了,而这时伊娃意识到的惟一事情就是她的心在怦怦跳。警察!她能听到声音——新女佣人的声音,可纽梅的声音,一个男人的沉重而洪亮的声音……在那门厅尽头的楼梯上。那两个女佣人好像是在抗议,而那个男人则是在嘲弄他们。
他没有明白,却挂念着伊娃——想着她紧紧坐在长沙发上,双手伸开,紧紧抓住座位的边缘的样子。她在桌子上发现的那小小的半把剪刀,带着它那明亮而珍贵的一半宝石,像鸟的形状,剪刀口像鸟喙,剪刀把像鸟身,剪刀弓像鸟腿……他想到她已经发疯了。但是,她曾经拿过那剪刀!
她从长沙发上跳起来,张开嘴呼叫他。
第一个拳头从起居室门通向大厅的门那儿打过来。
伊娃跌回到长沙发上。她开始说话:“进来。”但是她非常吃惊地发觉,除了喘息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声音从她的嘴里出来。
从卧室里传来那褐色人的声音,他正在急迫地说:“过来,过来,妹妹。给我找警察总部。你在什么地方?过来,在那里!”
他一直重复着那词语“警察总部”,声音相当的大。敲门的声音停止了,响起了门把手的旋转声,那门哗啦一声开了。
伊娃看到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毛毡帽子,身上穿着一套旧的蓝色哗叽西服,机灵地站在门口,他的右手放在他的臀部衣袋里。
“要找警察总部的是什么人?”新来的那人询问道,但并不移动,而是环视四周。白颜色的女佣人和可纽梅,恐惧地从他的肩膀上面窥视着。
“我想——”伊娃开始说,然后记起褐色人告诫她的话,马上停止下来。
在门口的那个人感到困惑了:“你就是蕾丝小姐?”他有礼貌地问道,仍然没有移动,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警察总部!”那褐色人从卧室里喊叫着说,“这电话线到底是怎么搞的?哟!操作员!”他们听到了猛烈摇晃电话机的声音。
这时那矮小的灰色人迅速地移动了。但是,那褐色人甚至移动地更迅速,因为他们在卧室外面碰面了,并且那褐色肩膀充塞着门口。
坐在长沙发上的伊娃感到好像是个观众,在观看令人兴奋的情节剧。她只能坐着,只能看着,并且感到她的心在咽喉的下面怦怦地敲打着。只有这是真实的。它是真实的情节剧……真实的。
“是行政部门,”那褐色人慢吞吞地说道,“甚至在你告诉他们那儿有罪行之前,他们就派出了飞行警官。你好,格维尔弗依尔。你太太好吗?”
那个灰头发的人皱眉了:“这次又是你,唉?难道这是旋转木马?”他转身向着伊娃,“我说你蕾丝小姐——卡伦·蕾丝?我被派到这里——”
站在门口的可纽梅突然发出了一阵日语的噬噬声。那褐色人看了她一眼,她就停下来了。伊娃突然想到,这两个女佣人好像了解他。然后他抓住了格维尔弗依尔的胳臂,拉着他转了过去。
“那位并不是卡伦·蕾丝,你这个笨蛋。那是伊娃·麦可卢小姐。对着女士摘下你的帽子。”
“听着,特里,”格维尔弗依尔悲伤地说,“现在别开始。无论如何,这是什么?我被派来——”
“我说了脱掉你的帽子,”那褐色人边笑边说,并且把格维尔弗依尔头上的新毛毡帽子用力拿下来,同时在他的肩上面用拇指尖指了指,“你将会在那儿发现蕾丝小姐。”
格维尔弗依尔暴躁地为他的帽子屈身了:“从我身上拿开你的手,你。这是什么?我从上司那儿得到命令,来到这里,却突然地走来了特里·瑞。”他那苍白的面孔因怀疑而变尖了,“说!罪行?你说是一宗罪行吗?”
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伊娃想着——特里·瑞。也许是特里斯。他看起来确实像爱尔兰人。并且,现在他和这个人——格维尔弗依尔,一个侦探——在一起时,是多么地不同。高兴的情绪,是的,十分高兴的情绪,他的灰色眼睛的波纹就像那放在角落的绉绸,他的坚硬的嘴唇在笑。只是他的眼睛依然如旧,就像他曾经向她走来时那样。警惕性高。他已经注视了她。现在他注视着格维尔弗依尔。
特里·瑞走过模仿弓旁,而那个侦探跟着他跑进了卧室。
“我没吩咐你脱掉你的帽子吗?”特里·瑞说,“现在你认为该脱掉你的帽子了吧?”
他看着格维尔弗依尔,依旧在微笑,而他的左手,朝着伊娃的方向,轻轻地做了个抚慰的手势,那是如此的亲切,致使伊娃在长沙发上弯下腰来,开始像通常那样地流泪,并且放纵的用两手捧着脸。
然后特里·瑞并没有回头再看,进入了卧室,关上了门。
同时,在伊娃嚷泣的过程中,她听到那个格维尔弗依尔的惊叫,而且卡伦写字台上的电话被抢夺的咔嗒声也响起来了。
[book_title]第八章
事情在那以后发生了。伊娃注视着他们,但没有真正看到他们,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无意义的声音。时间肯定过去了,而伊娃始终坐在长沙发上,像是悬浮在雾气中一样,并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起居室突然超载了,她对此是有觉察的,房间内就像变成了毛毛虫的巢穴,在柔滑的、白色的而且静止的片刻,突然蠕动着的幼虫喷发而出。
那儿有男人,很多的男人,而且惟有男人。首先两个穿着制服的官员,从装有收音机的汽车里下来,伊娃看了他们的徽章。接着是两个某一地区的便衣侦探,接着是一个大块头男人,块头比特里·瑞更大,长着伊娃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最大的肩膀。那个人名字叫维利,是警佐,并且他好像知道特里·瑞,尽管他们并没有交谈。然后是一个矮小的灰色的男人,比格维尔弗依尔更矮小、更灰色,带着一付权威的姿态,还有温和的声音,而他的眼睛非常非常的敏锐,每个人都谦恭地欢迎他,他的名字似乎是警官布雷恩,或者是奎因——伊娃并没有听得很清楚。还有一些带着照相机的人,另外还有一些带着小刷子和瓶子的像女子一样的人。
两个房间都充满了烟,好像是星期六的夜晚,在一个男人们的政治俱乐部内的景象。
最后是一个叫普鲁提的人,他拿着黑色的雪茄烟和医生的手提包,进入卧室之后,就关上了门。当他出来的时候,穿制服的两个人带着篮子进入了卧室,也关上了门。然后那两个人带着篮子出来了,同时篮子看起来比先前更重,因为伊娃能够看到他们吃力的样子。
伊娃对他们用篮子运什么感到不可思议,好像是牛肉之类的东西。
还有许多问题。当特里·瑞嘲弄着周围那些忙碌的人时,总是试图接近伊娃,用一个词语,看一眼,或是一个姿态。
奎因警官自己问了一些问题,非常和善地对可纽梅和那两个新来的女佣人说话。伊娃发现其中一个名字叫日内瓦·欧·马拉。警官并且用非常慈爱的、富有同情心的语调对着伊娃本人问了一些小的问题。他一边笑,一边小声地对着叫弗林特的人、叫皮吉特的人、叫哈格斯村莫的人以及里特,吩咐了一些事情。
同时在这一段时间内,男人们的活动没有最起码的计划出来的伪装,一些人在阁楼的楼梯上爬上爬下,叫喊着要求帮助,并且互相鼓励,还说一些笑话,这使伊娃感到有些灰暗,品味不雅。
一次伊娃发觉她的肩膀上有一只手,她转过头,看到是矮小的可纽梅正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长沙发旁边,起褶的老脸因痛苦而扭曲了,歪斜的双眼发红,泪水汪汪。她摸索着可纽梅的头,并且紧紧抱住,感受到了日本老婆婆非常的母爱。这是在那两个人运出篮子不久之后的事情。
她让可纽梅坐在她旁边,而这老年女子在悲痛中有些摇晃,把她的脸埋在她的和服袖子的折痕中藏起来。伊娃对此感到吃惊,不知何故,她从来没有想到日本人能够如此地动感情。这对她是个意外的冲击,仅仅因为他们的眼睛形状不同,他们的眼睛不存在拥有眼泪通道的标志。这个发现使伊娃的心变暖了,她拥抱着她那年老的、脆弱的肩膀。
也有关于那褐色人的谈话——这里有一点,有一些剪报在那里——有关他的过去、现在和可能的将来的引人发笑的索引,以及他的父辈们的令人痛苦的评论。伊娃发现她忽视了自己,而且几乎都是在愉快地倾听;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无论如何,包括所有这一切,当它注定要发生的时候,它就不可能不发生。人类行为所有的规则都中止了:一个人能够窃听,发笑,死亡,谋杀,做任何事情,当他的头脑在骚乱中,在抽烟时,在询问时,在嬉戏时——旋转着。
看起来,特里·瑞就是那些以“私人侦探”知名的奇怪的人物中的一个。他知道警察的所有规则,而那些警察们也全都认识他,但是,在他们之间有敌意。嘲弄已被收入鞘内,薄薄地,但很尖锐。
他是个“自我完成人”,他出现了,不顾全部其他更好的运气,在东方某个地方的毒气层外升起来了,他仍然精力充沛,刚刚二十八岁,是个真正好男儿。在过去,他曾经是一个为马戏团招揽观众的人,一个隧道工,一个跑道赌徒,一个肉食包装商店的检验工,一个无业游民,一个职业棒球选手,一个游泳池专家,并且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曾是好莱坞的特别演员。伊娃认为这很奇怪,如此年轻的一个人,怎么能做过所有这么多事情。她想,他肯定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她感到了一阵对他同情的痉挛。她本能地知道他是个孤儿,是个马路边的产物,是她在她居住的街区房子中每日为之奋斗的真正的孩子们之中的一个。他是怎样进入他现在的职业,还没有清楚地显现出来。有人说这是“决裂”,并且它牵涉到一宗好莱坞的臭名昭著的宝石劫掠案。一个受欢迎的动画明星,讽刺特里·瑞轻而易举地处理了这件事情。
另一方面,当他的眼睛逗留在伊娃身上时,从来没有放松过。
但总是奎因警官回来问一些小的相关的问题——特里·瑞什么时间到达的那儿——为什么无论可纽梅,还是日内瓦·欧·马拉都没有听到他进入了这幢房屋——为什么厄尔屋顶下松软的泥土中没有他的脚印,那儿是“杀人犯”曾经“确定无疑”的逃掉的痕迹,特里所做的一切都问了。
“特里,做个好男孩,特别是现在。”奎因警官温厚地说道,“我始终是你们的朋友。你今天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我和卡伦有个约会。”
“那个欧·马拉女孩说你上星期也在这里。”
“那时我也是和她有约会。”特里朝着警官眨了眨眼说道,于是他们都笑了笑,并且警官高兴地点了点头,就好像这是福音真理似的,但是所有这一段时间内,他那锐利的、非常锐利的眼光,从伊娃转到特里,接着转到可纽梅,最后又回到伊娃身上。
“并且你,麦可卢小姐——在你坐在这里的整整二十分钟时间里,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比如说,一阵喘息,一声哭叫,或其他任何的声音?”
伊娃摇了摇头。她看到像树一样高的特里·瑞,站在警官后面,在注视着她:“我在读一本书。并且——并且在思考。”
“那时并不是真的在阅读,嗯?”老人眼中放出一道光芒。
“我……我正在忙碌着准备结婚,你看,”伊娃感叹道,“于是——”
“啊,我明白了。很自然,很自然,你在思考,就像柱子那样聋,我敢打赌,那就太糟了。肯定会有一些声音的。”
他走开了,同时伊娃看到特里·瑞和他一道,突然地脚跟一转,走进了卧室……那卧室,那间卧室。恐慌抓住了她。那个废纸篮子……当丢下那半把剪刀时,它掉进了那篮子里。那些纸在篮子里吗?它好像——是的,在那里。也许他们不会找到……但是他们将会找到。
伊娃知道他们会。警察总是会发现一切东西的。他们将很快知道那就是武器。他们已经寻找了一会儿,肯定找了一段时间了。想到此伊娃已经坐立不安。凶手总是有把他的武器留在那里的机会。他们会一直找,直到发现它为止。
只要她敢跟着他们……
特里·瑞已经进入了卧室,并且没有任何人阻止他。他们容许他,那就是原因。他是个有特权的人物。甚至后来报告人都没敢承认——她生气地叫喊,使得在楼下的房子里都能听到。但是,特里·瑞的搜索像——好啦,像某种小神那样,从警察机关那里拥有特殊的权利。他们肯定非常地了解他。他们肯定信赖他的光明正大,如果他们不信呢?——或者他们将会不相信?也许他们怀疑了他!也许他们正在监视着他,给他个圈套……伊娃战栗了。
所有他告诉他们的,就是:他和卡伦五天前有个约会——这一点在那个矮小而有趣的警官看起来很重要——于是他就进来,发现楼下的门开着(日内瓦·欧·马拉证实这一点),恰好比格维尔弗依尔早一点。格维尔弗依尔现在正站在那儿,带着悲伤的面容,观察着他的对手的活动。他已经发现了尸体,并且,麦可卢小姐在那儿,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曾经尝试着打电话给总部。而这就是全部……伊娃已经把她的故事安装到了他身上。她来看望卡伦,可纽梅告诉她卡伦正在写作,她只好在起居室等着。那时电话铃响起,但是无人去接,于是她就走进了卧室,猜测大概是卡伦发生了什么情况。当特里·瑞进来发现她的时候,她在那里仅仅待了一小会儿。
他们问可纽梅问题,而这个老年妇女只会用她那结结巴巴的英语叙述,她讲到伊娃的到来,讲到那手工制作的纸是卡伦要的,卡伦在伊娃到来之前刚刚让她去拿的。他们为确认在那封弄皱的信上的笔迹而来到了伊娃那里。很显然,他们在卧室没有发现任何别的稿纸。然后他们带着可纽梅离开,并向她提问了另外一些问题。
矮小的警官好像曾被一个奇怪的电话烦扰。特里·瑞站在附近,正在微笑着。他现在一直在保持着微笑。
但是,伊娃想到了那个小的半把剪刀。他们已经发现它了吗?她一直只瞥看一下那些男人们的脸,努力使自己不显出渴望知道的样子。但是当他们发现剪刀的时候,那褐色人会说什么呢?他也许会——伊娃的面颊再一次感到刺痛了,他就是这样打人们的耳光。于是她感到了不合理,因而观察得更多了一些。他将责备她,因为她没有告诉他剪刀的事。一切都被搅糊涂了。她太恶心了,以致于不能再想下去,于是就向后仰着,依靠在长沙发上。
奎因警官叫道:“麦可卢小姐。”
伊娃向上看了看他。他站在她前面微笑着,并且,在他旁边有一个人,拿着墨水盒和一些带有小表格的醒目的文件。
它已经来了。它已经来了!他在说什么?她尽最大的努力去专心倾听。
“现在不要吃惊,麦可卢小姐,这将会对我们非常有帮助。”从她的眼角处,她看到特里·瑞从卧室出来了。伊娃朝那褐色人送去完整的一瞥,目光就迅速地离开了。他知道;警官知道。不,警官不能知道,他还没有她的指纹。但是特里·瑞记得她有过鸟和石头的说法。他知道。
“在你的混乱状态中,”警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肯定在卧室触摸了一些东西,并且你一定使用过这房间里很多物体。因为你说过,当你在这里的全部时间内,没有任何人穿过它,所以我们对这房间有所怀疑。但是,卧室更重要。”
“是,”伊娃呆板地说。
“现在,我们已经在卧室发现了一些指纹,几种不同的指纹,因此,我们必须明白指纹是谁留下来的。我们必须明白,哪些是蕾丝小姐留下的,哪些是那个日本妇女的,哪些是你的,等等。剩下的那些也许是……你明白了?”
“我的指纹怎么样?”那褐色人眨了眨眼睛问道。
“啊,我们也将谈到你的,”警官笑嘻嘻地说,“虽然我知道你尽量没留下任何的指纹,但我不会认为你像个杀人凶手。”他们一起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控制着她的双手,努力去制止它们的颤抖,并且,留下指纹的那个人会很快地把它们擦掉。那是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间内,伊娃在那醒目的两张文件中看到了十种墨水的式样。
“所以那些是我的指纹了。”她想,这全都结束,这全都结束了。她如此地精疲力竭,以致于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里,注视着那个矮小的警官同他的部下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说着,并且感受着特里·瑞吓人的笑容,那使她呆住。
伊娃刚刚做出了决定,关于拿过那剪刀的事,她决不透露给任何人——不对迪克说,不对麦可卢医生说,甚至也不对特里·瑞说。也许她不记得了,也许她并没有真正在那半把剪刀上留下一点她的指纹,也许任何人永远都不会发现。
然后她听到声音,而且这声音是如此受欢迎的,如此渴望的,如此地能使苦恼变温暖的,以至于伊娃听到后,就像香脂溢出一样,使她感到宽慰,使她的腿因反应而颤抖。
一切都将没问题。现在一切都将肯定没问题。这是迪克。她没有必要再为特里·瑞,为奎因警官,或者为其他任何人烦恼了。
她伸展了双臂拥抱了他,而他跳到了她旁边的长沙发上,他那漂亮的脸因担心和敏感而起了皱纹。她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特里·瑞也是如此,她看见了他在看着——但是,她没介意。她钻进斯科特博士的双臂中,像个孩子那样,在他的胸膛上摩蹭她的鼻子。
“一切都好了,亲爱的。”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放松吧。没问题。”
“啊,迪克,”她感叹道,并且头埋得更深了。她高兴,从内心里感到高兴,特里·瑞看得出来。她有她自己的男人,现在正照顾着她。他并不需要认为他是全能的。现在,这是她的家庭,完全是她自己的。他是个局外人。她显出了她的脸,并且吻了斯科特博士。特里·瑞微笑了。
博士对着她低声哼唱使她安心的歌,而伊娃感到了平静。现在没有任何东西不正常。
“看在上帝的分上,伊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斯科特博士低声地说,“我真的不能相信。这是最可恶的虚构。”
这是不正确的,一点也不。她已经忘记了。她是个傻瓜,没有去想想,真地过了一瞬间,她的麻烦就结束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永远失去了迪克。
伊娃慢慢地坐起来:“没什么事情,迪克。正好是——某个人谋杀了卡伦。其他没有什么事情!”
“你这可怜的小孩。”他的医生的眼睛在查看着她,“为什么你不哭喊出来?”他似乎感觉到她的平静是不自然的。如果他知道得多一点!
“我已经哭过了。别担心我,迪克:我不会欺骗我自己。”
“我希望你欺骗你自己,那你会感觉好些。亲爱的,你不能忘记——还有你的父亲。”
是的,伊娃想,那是麦可卢医生。那是麦可卢医生。
“你必须为他准备好。这对他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来时,你必须安慰他。”
“我知道,迪克。我会做得很好。”
“他们已经通知了他。我曾经和那个警官谈过。他们用电报送到了潘希亚号船。在星期三早晨以前他不会来到这里……伊娃。”
“是,迪克。”
“你不在听。‘’”啊,我在听,迪克,我在听!“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你离开之后,有某种事情在烦扰着我,某种事情使我不得安宁,使我不能入睡。我想我得来这儿,得来看看你……伊娃。”
“是,迪克。”
她感到了他的双臂紧紧抱着她:“我希望你为我做些事情,并且为你自己。”
她推开了一点,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希望你和我马上结婚,就在今天夜里。”
和他结婚!今天下午她是多么地渴望这一点——现在她是多么地渴望这一点,而在这一瞬间,她甚至不愿从这长沙发上站起来!
“愚轰,我们没有结婚证。”她怎么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来了呢?
“那就明天,明天我们去市政厅。”
“但是——”
“你能够一个人做这件事。在你的父亲返回之前,我们已经结婚。别说了……亲爱的。”
伊娃不顾一切地思考着。怎样告诉他从下午之后,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他肯定想知道为什么。而她却永远不想告诉他。在她的脖子周围有个套索,拉着套索的这些人——奎因警官,那个巨大而且吓人的警佐维利——正在出现,并且猛地用力拉它。但是,如果现在她和迪克结婚,那套索也将绷紧在他那可爱的颈部周围。她不能把他拖进她自己的麻烦中来。丑闻,报纸,这些都像是吸血的水蛭……
在她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告诉他。一切都告诉他。他会理解,他会相信你,他会支持你。”
但是他会吗?毕竟——如果你了解了那些事实,那看起来确实对你不利。但是特里·瑞知道那些事实,而他……
但是,她是在他的权力之中,那就是了。或许他别有企图,她是他的一个人质——他并没有真地相信她是无辜的。怎样才能使每个人都相信?如果迪克知道了,怎样才能使他相信?恰恰是任何别的人都不可能杀害了卡伦。
特里·瑞曾经这样说了。面临最可恶的事实摆在面前,却期望完全的信任——即使对一个情侣来说,也不可能期待这么多。并且,如果迪克认为她是杀人犯,她也决不可能忍受他的保护。
一切都在反对着她。那一次她曾经和卡伦有过争论……关于什么问题?她记不起来了。但那是一次激烈的争论,并且埃尔西——卡伦以前的白人女仆——无意中听到了。毫无疑问,警察将发现埃尔西,他们将寻找曾经和卡伦有过联系的所有的人……那是仅仅几个月以前,当麦可卢医生与卡伦之间相互理解的时候,伊娃曾经反对过。伊娃总是认为卡伦奇怪。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卡伦,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当你进行分析的时候,关于她有太多的诡秘,太多的秘密以及隐藏起来的事情。而隐藏起来的事情,往往是不体面的,而卡伦却知道实情。在蕾丝和麦可卢的订婚仪式举行之后,他们总是互相有礼貌,当然,那只是妇女们表面上的彬彬有礼,在它下面的则是尖酸刻薄。假设他们发现——“不,迪克!”伊娃大声叫喊,“不!”
他对她的激烈反应感到吃惊了:“但是,伊娃,我想……”
“现在不同了,迪克。由于卡伦的死,所有这些可恨的秘密。爸爸……我现在不能了。不过暂时,请理解我,亲爱的。求你了。”
“我当然理解。”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但她知道他并不理解,在他的眼睛的深处有某些东西,差不多是某些奇怪的东西,“我感到遗憾。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认为只有这样才会有所帮助——”
“我了解你,迪克,你是那最宝贵的爱。啊,迪克!”
然后她靠着他,哭了起来,而他则好像从她的眼泪中取得了稍微缺乏的安慰。他们坐在那嘈杂的房间中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这时特里·瑞说话了:“喂,又一次哭起来了?”
伊娃快速地坐了起来。他在朝着他们微笑,他是那样冷静,那样纯洁,而且安定,就好像谋杀以及嚎哭的妇女以及危险的秘密,都是他每天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样。
斯科特博士站起来,同时这两个大块头的男子互相看着。
“这是谁?”特里·瑞突然问道,“你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会让她孤独一个人呆着?你难道没看见她遭受到多么大的打击了吗?”
“迪克,”伊娃说道,把她的手放在斯科特的臂上,“你不知道,这是那位先生,他——他来到时我正好发现……这是特里·瑞先生。”
“啊,对不起。”斯科特博士脸红了,“险恶的事情。”
“嗯——哦,”瑞先生说着,然后他看了看伊娃,在他的灰色眼睛里有着询问和警告。伊娃几乎要喘息了。纯粹的、道地的神经!想警告她不要向她自己的未婚夫说任何事情。
但是那时伊娃记得,她毕竟没有对她的未婚夫说任何事情,以及为什么不说。同时她感到如此地不幸,如此地孤独,使她几乎要再一次流出眼泪来,只不过她并没有剩下更多的眼泪了。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同时她在想,而且在此后的几个月中,她多次想到,希望自己可以完全平静地死去。
[book_title]第九章
星期二混混沌沌地过去了。伊娃不得不到警察总部去。特里·瑞在那里,但并没向她说话。斯科特博士在这铁一般的环境中有些呆板,但是,他支持了她,并且努力去保护她免受一切的侵害。有不少报表需要签名,同时有更多的问题需要回答。伊娃一整天没吃东西。到了傍晚,斯科特博士把她送到东六十区麦可卢的公寓。那儿有一封麦可卢医生打来的海底电报。
电报简单地说:
别担心。船星期三上午到达。抬起头来。爱你的。爸爸。
伊娃为他的宏大胸怀而恸哭,因此完全地忽略了在门厅桌子上堆积的电话留言——一整天以来,朋友打来的吊唁电话倾泻而至,简直要使可怜的黑色的威尼夏发疯。伊娃一下子躺在了枫木床上,并且让斯科特博士在她的额头上放了块冷的敷布。电话铃响了,威尼夏报告说是特里·瑞先生打来的。
斯科特博士怒吼着,告诉他麦可卢小姐不在家,这时伊娃已没有力量去与他争辩。
他给伊娃喝了些浑浊的东西,然后她就睡着了。当她在十点钟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仍然坐在她身旁,对着窗户皱眉头。他进入厨房,又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威尼夏拿来了一些热汤。
伊娃感到如此地困倦,喝着喝着汤,又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知道斯科特博士一整夜未睡,只是穿着衣服在起居室长椅子上躺了躺。对于完全感到恐惧的威尼夏,他的强健的施洗礼者的灵魂,总是在不断地反抗着现代生活的舒适。
星期三早晨,他们去了市中心码头。在途中,他们不得不像逃犯那样躲避着记者。但是,当他们最终到达大仓房的避难所时,特里·瑞已经在那儿了。他穿着蜜色华达呢西服,褐色的衬衣,系着黄色领带,在海关办公桌附近闲逛,这样子看上去令人讨厌。他甚至没有瞥他们一眼,而斯科特博士用他眼睛之间的皱纹审视着那高高的黄褐色的形状。
医生留下伊娃在等候室,自己匆忙的赶去问讯处。当他刚一离开,伊娃的目光尾随着他时,突然发现那褐色人正站在她前面。
“你好,华丽的人。”特里说道,“看起来你今天早晨好多了。你那个帽子是在哪儿买的?看起来很漂亮。”
“瑞先生,”伊娃仓促地说,并且望了望四围。
“对你来说是特里。”
“特里,我没找到机会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省掉它吧。我是个毒品。听着,伊娃。”他如此自然地说着,使伊娃几乎没注意到它,“你把真实的经历透露给你的男朋友了吗?”
伊娃低头看着她的穿孔的猪皮手套说:“没有。”
“真是个机灵的女孩。”她让自己没有去仰望他,而是对自己发怒,“要一直保持着闭上你的嘴。”
“不,”伊一娃说道。
“我说是!”
“不,请求你。我不能够把它藏起来不让我的父亲知道,那是不对的,瑞先生。”
“愚蠢!”她听到他的吼声,知道他发怒了,“难道你不明白你的尴尬处境吗?首先你要机灵,其次你要变哑!”
“特里,”伊娃感到她不得不说了,“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帮助我呢?”
他没回答。然后她抬头看了他,看到他的眼睛在局促不安地闪烁着,而且是以狂怒的方式。
“如果是为了钱,”伊娃迅速地说,“我——”
她想到他会在当时当地就打她,在等候室中所有人的注视下。
“给我听着,给我听着。”他弯下腰来,由于激动,他的褐色的脸变得像桃花心木一样红,然后突然地变成了淡紫色,同时他静静地说道,“你能有多少?”
“啊”,伊娃说道,“我感到非常遗憾。”
“害怕我要把你打倒,嗯?你永远不要再向我说类似的任何事情。”
伊娃感到了可怕的惭愧,她把她戴着手套的手放在他的臂上了,但他猛然推开了它,并且再一次直直地站着。在她前面的黄色小工感到她看见了他的拳头张开又握紧。
“我真地感到遗憾,特里。但是我能够想什么呢?”
“因为我是个粗暴的人,哈!”
“我不知道你为我这样做的理由——”
“我是穿锡衬衫的家伙。我逛一逛,营救处境困难的少女。”
“但是,如果我能信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么毫无疑问,我也能够信任我自己的父亲吧?”
“你自己考虑吧。”
“并且,我也不能把你再放入更危险——”
“呀哈,”他嘲弄道,“谁打算去帮助你?”
她感到了她的情绪的巨浪:“迪克!你是最——”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伊娃眼皮落下了:“有一个——原因。”
“担心他会被你吓跑?”
“不!”
“只有小人才会那样做。你害怕。你不想去发现你那漂亮的男孩子是个小人。别告诉我说不是。”
“你简直就是个最讨厌的小人——”
“你知道你的处境。那个老鳖鱼奎因,不会遗漏多少线索。我以前曾经看到过他的工作。他在怀疑。你知道他是谁。”
“我害怕。”伊娃低声地说了。
“你理应如此。”他高视阔步地离开了。他走路时的大摇大摆中有着男孩气质的野蛮;他把他的黄褐色男式浅顶软呢帽推离了他的额头,这显示出他心里感到苦涩。
伊娃朦胧不清地看着他。他没有离开码头,而是走回到被一大群记者包围着的海关办公桌附近。
“潘希亚号在隔离中。”斯科特博士在长椅子上坐下,报告说,“他们将被警察的小船接下来——这是港口当局的特殊安排。他们现在应该在靠岸的途中了。”
“他们?”伊娃重复道。
“你父亲和一个叫奎因的人。他们好像是在船上相会的。”
“奎因!”
斯科特博士忧闷地点了点头:“那个警官的儿子,与警察没有什么关系。他写作侦探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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