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疑点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9878
[book_dec]一个雨夜,一对新婚夫妇驾驶着失控的轿车冲进了大海,丈夫溺亡,妻子球磨子死里逃生。此事迅速被媒体引爆,人们怀疑球磨子为了获取高额的人身保险而谋杀丈夫。据悉这个女人十分貌美,性情凶恶,曾涉嫌欺诈、恐吓、故意伤害,前科累累。真相似乎确凿无疑,球磨子却坚称自己无罪。于是,舆论与司法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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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疑点
[book_title]- 1 -
十月上旬,北陆[北陆:指日本新潟、富山、石川、福井四县靠日本海一侧工业地域的总称,因地理位置相当于旧时的北陆道,故称北陆。]秋来早,但距离红叶满开尚有一段时日。从T市可以清楚地看到,界划越中[越中:今富山县,旧时属北陆道。信浓:又称信州,今长野县,旧时属东山道。]与信浓的立山群峰最高峰的峰顶上,已经零零散散地落了些新雪。T市是县厅[县厅:即县公署、县政府。日本的县为一级地方自治体,相当于中国的省。]所在地。
《北陆日日新闻》社会部的记者秋谷茂一在市立综合医院探望过住院的亲属后,乘电梯从五楼下来。一楼是个宽敞的大厅,设有挂号窗口和发药窗口,兼病人候诊室。大厅里摆放了好多张长椅,前来领药的院外患者挤满了长椅,等候着叫到自己的名字,好上前取药。没叫到名字的,只好盯着长椅旁放置的电视屏幕,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穿过大厅往门口走去的秋谷,粗粗的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在长椅差不多居中位置的候诊人群中的一个满头白发的后脑勺上停住了。长长的脖颈、瘦削的肩膀,非常明显,从背后看,他也能知道,那是律师原山正雄。原山正在低头看书。
秋谷将眼镜往上推了推,将浑圆微胖的身体斜着挤入长椅间的空隙,紧挨着原山瘦削的肩膀坐下来。
律师的脸从书后抬起来,秋谷微笑着,冲这张脸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秋谷的脸长得圆乎乎的,鼻子的位置明显长低了,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滑稽。
“先生,您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嗯,是啊。”原山苦笑着答道,“秋谷君,你也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啊,我没有不舒服。”
“就是嘛,你看上去那么壮。”
“我是来看望住院的亲戚的,准备回去呢。这不,正好看到先生的身影……先生,您还要等上一会儿吗?”
“我在等着拿药……有什么事?”
“我想和您说点事。”秋谷压低声音说道,似乎对周围的人心怀戒意。
原山略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秋谷见状,便“唰”地起身,走到最后一排长椅的后面,站在那里,眼睛望向电视屏幕。
发药窗口喊了声原山的名字,原山起身来到窗口前,接过递出来的收费单据,又走到隔壁的收费窗口,付了钱。窗口里面的人在收费单据上敲上章,原山再回到发药窗口,交上收费单据,终于拿到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袋药。
一直等在后面的秋谷这时快步向原山走过来。
“先生,您是什么地方不大舒服啊?”
“肝脏。慢性的,已经十来年了。”原山皱起眉头说。
“哎哟,这倒是挺麻烦的,一直就没好过吗?”
“毕竟是慢性的嘛,不可能一下子就好转。最近我感觉有点不太舒服,所以就来看了看医生,每隔三天还得过来取一次药。”
脸色暗淡无光的原山,说话腔调里带着一点嗲气。
“真希望快点好起来,还有重要工作等着先生去做哩。”
原山将药袋子和书装入手提包,点着头接口道:“啊啊,是啊。”可是声音却有气无力。
“先生,您的车在什么地方?”
“哦不,这儿离家不远,我走着回去,就当是散步了。医生也建议说,要尽量多走走。”
“那我就陪您走一段吧!反正我要回报社去。”
原山用警惕的目光看着秋谷,什么话也没说。
瘦削的律师和身材微胖的新闻记者并肩走在洒满温煦阳光的街道上。嗯,准确地说,是秋谷偎靠着原山的肩膀。
“先生,鬼塚球磨子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秋谷一边让自己的步子与律师的步伐合上拍,一边若无其事拉家常似的问道。
“你问健不健康是吧?鬼塚的身体健康得很啊。”原山满不在乎地回答着。
“那女人长得真高大,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六十一公斤,身上很有股子魔力啊……先生在拘留所和她见面的次数,有十多次了吧?”
“差不多吧。”
“鬼塚球磨子还一直那样硬撑着?”
“那个女人嘛,一点都没有软下来过。”
“还是一个劲儿地宣称自己无罪?”
“她那性格就是喜欢说个不停。”
“先生您真的相信鬼塚没有犯罪吗?”
“秋谷君,我可是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的辩护律师,假如我不相信被告人无罪,我是不可能站到法庭上去的。”
“可是,在认定犯罪行为的前提下,律师不是还可以替被告人争取酌情量刑吗?”
“被告人现在坚决否认犯罪。所以,作为律师我只能替她做无罪辩护。”
“鬼塚被捕之前,我采访过她。当时警察为了抓到有力证据,故意没逮捕她,让她自由活动了将近一个星期。那时候她神气得很啊,一口咬定跟事件毫无关系。像这样左肩向上抬起,身体挺得笔直,这是那女人的习惯动作。到底是个魅力四射的女人,还是很能唬住人的。她太能说会道了,一旦说起来,根本停不住。她虽然高中的时候就退学了,大概去东京当陪酒小姐的时候还是学了点东西吧,说起话来显得相当有智慧,思路清晰,还知道不少法律术语,那样子真看不出她背地里居然和东京新宿的黑社会有瓜葛。不过,当我提的问题触及事件核心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就光火了,推搡着我的胸口叫道:‘跟你这种家伙没什么好说的,快滚!’这女人毕竟人高马大的,力气好大,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想想她背后有新宿黑社会的势力撑着,我心里还真有几分怕呢。”
“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就是在那女人以白河福太郎老婆的身份住进白河福太郎家里的时候。事件发生的三个月前,那女人刚撺掇白河重新改造过,别看是在乡下,弄得时髦得简直叫人吃惊,大门还是电动的。我被她一路推搡到大门外面。”
“那是因为你连篇累牍地在报纸上连续刊登文章,认为鬼塚是出于骗取三亿日元保险金的目的,开车载着她丈夫福太郎,连车带人一起从新港湾码头冲进海里,结果只有她一个人从车里逃生,引导了舆论。”
“不是我引导舆论,因为那就是鬼塚球磨子干的啊。白河福太郎今年五十九岁,父母亲传给他的山林、耕地,加上市内一幢用来出租的楼房,据说总资产大约值两个亿。他妻子十年前就死了,独生儿子在三年前的冬天带着儿媳去谷川岳登山,结果遇难,夫妇两个也死了。福太郎拿这个儿子当宝贝一样,简直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儿子的突然去世令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儿子死后,留下三个孩子。两个上小学四年级,一个上中学一年级,均由福太郎抚养,说是他抚养,其实是雇了两个保姆来替他照顾。所以,他可不是那种可怜兮兮的孤寡穷老头。”
律师在一旁点头,记者接着说道:
“这个福太郎,因为山林生意时不时要往东京跑。大约事件发生的一年前,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请他去新宿的酒吧喝酒,当时在场作陪的就是鬼塚球磨子。平时不化妆的时候看着不怎么样,化上妆之后她可妖艳得不得了,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她个子高挑,浑身充满了魅力。个头矮小、身材瘦削的福太郎对球磨子一下子着了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他独身了整整十年。球磨子也从对方那里得知福太郎是北陆的富豪,起了贪念,于是使出浑身解数讨他欢心。在球磨子面前,这位乡下土豪跟小孩子没什么区别,当天晚上,他就带着球磨子去情人旅馆享艳福了。从那以后,福太郎被球磨子迷得晕头转向,每月要从T市往东京新宿跑两趟,每次去总是和球磨子黏在一起,一待就是三天,这样一来越来越忘不掉她了,他还不知道球磨子和新宿的黑社会有关系呢……”
原山的鞋底在路面发出声响,稳步走着。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球磨子就向福太郎施加压力,要他和自己结婚,福太郎都没多考虑便答应了。因为他对球磨子已经着了迷,现在对方主动提出结婚,他正求之不得哩。于是,球磨子开始住到T市的白河家里来了,并且同福太郎登记结婚。接下来她马上给福太郎买了一份保险额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那是事件发生的半年前。那一小段时间里,福太郎过得还算幸福。”
原山叹了口气,将手提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秋谷继续往下说:
“可是,福太郎的孙子、上中学一年级的宗治十分讨厌球磨子,他住到了死去的母亲的娘家家里,因为把一个底细不清的女人娶回家,他开始对祖父产生了憎恨。两个妹妹也跟着哥哥一同离开了家。死去的儿媳妇的娘家也非常不满,和福太郎断绝了来往。接下来就发生了去年七月二十一日大雨之夜的那场事故:球磨子开车,福太郎坐在副驾驶座上,结果车子以时速四十千米的速度开上新港湾A号码头堤岸,冲进了海里。这是球磨子有预谋的犯罪。”
律师低头看着脚下缓缓走着,仿佛想确认脚下有什么东西似的。
“可是,球磨子被捕前居然还上了本地的电视报道,在镜头前厚颜无耻地声称车子坠入海中是一场意外事故,还说事故是因为福太郎驾驶不当造成的,自己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掉下海时的冲击力震碎了前风挡玻璃,因为自己会游泳,便下意识地从碎掉的前风挡玻璃处钻出车子,游到岸边,但是没有力气再去帮助福太郎脱身,等等。她在电视上一口咬定,福太郎完全不会游泳。鬼塚球磨子说的话,T市的市民看了电视谁都不相信,警察调查后发现,鬼塚球磨子曾经涉嫌欺诈、恐吓、故意伤害等,一共犯有四项前科,这下这个毒妇的嘴脸才被市民广泛知晓。可是,假如法庭被她的能言善辩蛊惑住,万一判她无罪,你想想会怎么样?市民肯定是不满的。我是为了替市民表达他们的情感,才动笔写下那些东西的。”
秋谷说着,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脸膛红润的他总是给人一种浑身充满了活力的感觉,夏天不用说了,就是冬天脸上也常常渗出一层油腻腻的汗来。在《北陆日日新闻》社会部,他是最活跃、最被引以为傲的记者。
“东京的出版社旗下的周刊杂志的记者们跑到我这里来,采写了抓眼球的报道,把鬼塚球磨子说成是‘北陆第一毒妇’。鬼塚球磨子的事情之所以传遍整个日本,都是由你在《北陆日日新闻》上写的连载报道引出来的。”
“一共有三家周刊杂志采访了我,我把我掌握的线索全都说了,他们都兴奋得不得了,还向各有关方面进行了采访,然后才回去的。”
“他们跑到警察那里,仔仔细细地打听了一圈呢。”
“这是采访的惯常做法嘛,就算是周刊杂志也一样。”
“我读了从那之后的周刊报道,从内容上讲,没有什么特别新的材料,就是把你的报道改头换面重新抄一遍而已。你从一开始就进行了仔细的调查,扎入了问题的核心才写的,甚至有些问题如果不是相关搜查人员的话根本就不会想到的。”
“那是,我在搜查人员的家门口蹲守了好些时候呢,一早一晚突袭采访才弄到的第一手材料,搜查本部才不会告诉你呢,除了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你的报道完全采用了搜查人员关于鬼塚具有犯罪嫌疑的看法。”
“先生认为我是搜查方面的代言人?我可是客观公正地采访,然后一一对证查实,没有囫囵吞枣地接受从搜查人员那里得到的线索,而是自己分析整理过的,基本上都能站得住脚,基于调查结果才写出报道。从现有证据来看,鬼塚球磨子的嫌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连鬼塚这个姓氏听上去吓人也成了证据之一吧?她是熊本县出生的,名字球磨子取自那里的球磨川。”
“没错。鬼塚球磨子,缩略了读就成了‘鬼球磨’[“球磨”两字在日本姓名中的读音是“くま”,与“熊”的读音相同。],也就是‘鬼熊’。”
“‘鬼熊’这个名字,世人应该还记得吧。”
“鬼熊事件”发生在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千叶县香取郡久贺村农民岩渊熊次郎因为遭女人背叛,于是将那女人连同她母亲一并杀死,又赶到山间小屋,一把火点着了木屋,然后闯入屋子砍死了情敌,只身逃走。在逃跑途中又砍伤两名巡逻警察,其中一人不治身亡,熊次郎逃跑到房总山中躲藏起来。千叶县警察局局长在多古警署设置了搜查本部,调动全县警力将房总山团团围住,从八月二十日到九月末,搜了将近四十天仍然没抓获在山中东躲西藏的熊次郎,在外圈包围的警察和进山搜捕的警察全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东京的报纸连篇累牍地跟踪报道,还给熊次郎起了个绰号叫“鬼熊”,“鬼熊”这个名字一下子传遍全国,几乎成了“枭雄”的同义词。最后,来自佐原的一名急功近利的记者暗地里与熊次郎接触上,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将谈话内容整理成文并以《山中告白》的标题独家刊出,轰动一时。
“这个名字,和为了骗取保险而谋杀亲夫、与鬼畜没什么两样的冷血女人的形象最贴切不过了。”
“这个名字的确让她吃了亏,因为这个名字谁听过都不会忘记的。”
“这只不过是个先入为主的样本似的符号。不管怎么样,法官总是会排除一切先入为主的因素,客观冷静地审理案件的。当然,我也一样会站在冷静、科学的立场上为被告人进行辩护。”
“但是先生,话又说回来,鬼塚球磨子和一个孙子孙女都有了的富有的老头结了婚,结婚后马上就给丈夫购买了保险额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接着就发生了车子冲进海里的事故,丈夫溺死在车里,只有球磨子一人得救——这一连串的事情不管搁谁身上,都处于绝对不利的境地,不是吗?”
“正像你说的,这对被告人很不利。可是,刚巧买了一份保险,之后刚巧又发生了交通事故,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像这种情况,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只能说是一种偶然。”
秋谷记者停下脚步,从侧面端详着原山律师的脸庞。
“先生打算为她做这样的辩护吗?这完全就是鬼塚球磨子被捕前向大众所宣称的嘛,她在电视上就是这样说的。”
“这和被告人怎么说的没有关系,律师只是基于独立的立场,对事件内容进行分析,然后展开辩护。”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您的辩护听上去自信满满啊。”
“既然接受了辩护申请,就要尽最大的努力,这是做律师的职业操守。”
“可是,从得失的角度来讲,很遗憾,您接受的这件案子绝对得不偿失,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同情鬼塚球磨子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人人都对她恨之入骨。”
“你是在说这样一个坏女人,为什么我还要替她辩护?事实上,鬼塚在东京先后摊上过欺诈、恐吓、伤害等四件案子,其中的恐吓说是因为她欺诈的受害者向警察告发,结果她记恨在心,从监狱出来后指使新宿的黑社会前去威胁受害者,也就是打击报复。至于伤害嘛,那是因为曾经在球磨子店里工作的一个陪酒女背后讲了她几句坏话,结果被她教训一顿,把脸给弄破了。”
“我知道。警察的调查是,球磨子经营过一家酒吧,后来倒闭了,于是她就在东京做了陪酒女,先后换过好几家酒吧。”
“鬼塚的脾气往往是一点就着,可是她报复心非常强,想报复一个人的话她可以隐忍很长时间,那件恐吓的案子就是,估计在监狱里她就一直在动这个脑筋了。那个说她坏话的,也是事隔三个月以后,她才暗地里和黑社会的人串谋好了实施袭击的。”
秋谷停住脚步,之前劲头十足的态度中忽然出现了一丝忧惧。原山律师瞟了他的侧脸一眼。
“就这样,”原山说,“为这次的案件球磨子闯到我的事务所,要我做她的辩护人。那还是她被捕之前的事了,她好像预感到警察要抓她,认为警察跟她过不去,所以肯定会对她发出逮捕证。她低头鞠躬作揖对我说:‘假如被起诉到法院,希望先生做我的辩护人,拜托先生了!’作为一名辩护律师,我没办法回绝她,当然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也知道这是一桩得不偿失的辩护,连我老婆和儿子都反对我接球磨子的案子。我儿子在一家公司工作,他对我说,要是别人知道我老爸替鬼冢球磨子辩护的话,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哪!”
“……”
“我训斥了儿子,说你胡说什么!为人辩护是我的天职,有被告人提出让我替她辩护,我没有任何理由回绝,再说替一个在社会上名声不佳的被告人辩护,还她一个真实的形象,难道不是我这个做律师的义务吗?结果儿子和老婆总算理解了我。”
“是吗……”
“不可理喻的是社会公众。报纸上登出说我担任鬼塚球磨子的辩护人之后,我家里经常接到恐吓电话,什么为什么要替那种杀人犯辩护啦,你和鬼塚这种坏人穿一条裤子啦,等等。还有一个电话更是对我一通侮辱,说什么明明知道鬼塚有犯罪嫌疑且会被判决死刑,你还要替她辩护,就是想借此出一出名!鬼塚这桩案子,因为你和其他报刊大张旗鼓地报道,现在弄得尽人皆知了呢。”
“先生就没想过放弃当鬼塚的辩护人吗?”
“你是想让我退出?”
“我是听其他律师说的,先生前往拘留所和被告会面的时候,鬼塚对先生的态度非常不客气,这和先生刚才说的什么鬼塚低头鞠躬作揖求先生为她辩护完全不一样啊。”
“鬼塚球磨子是个情绪起伏剧烈的女人,和她谈辩护细节的时候,她完全听不进我说的话,因为她坚信自己是无罪的。她让人把《六法全书》[六法:日本将《宪法》《刑法》《刑事诉讼法》《民法》《民事诉讼法》及《商法》等六部基本法典合称为“六法”。《六法全书》即汇集了这六部法律于一书的专业法律书籍。]等法律书籍送到拘留所里,独自仔细研读呢。她认为只凭间接证据是无法判定她有罪的,所以只要我说的跟她自己想的不一样,她那脾气就上来了,开始和我顶撞,她就是那样的性格。还有,人每天的情绪是不一样的,有时特别容易受当下的情绪左右,所以经常会口出恶言。”
“有点歇斯底里呢,这女人。可即使这样,先生还是打算继续做她的辩护人吗?”
“我如果退出的话,鬼塚球磨子会怎么样?估计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做她的辩护人了吧?哪怕把《六法全书》读得再熟,她独自一人总不可能辩赢的。再说,没有辩护人,法庭也没法开庭啊。”
“就算本地的律师不愿意辩护,不是还可以想办法找东京那边的律师吗?”
原山站住了。他立在原地,眼帘里映入了一幢老旧建筑,那是一家以生产汉方药而闻名的药品生产商所在的公司大楼,旧兮兮的木匾上刻着贴金招牌——仙金丹。以前一小袋一小袋的袋装仙金丹曾作为家庭常备药而全国闻名。越过大楼屋顶,可以看到立山山顶的薄雪。街道上往来的汽车和行人的姿影在原山眼里,就像温煦的秋日下的一幅幅投影。他的眼睛里分明透出这样一种神情。
[book_title]- 2 -
“秋谷君,请东京的律师辩护,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原山律师一瞬间神情恍惚地看着秋谷问道。
“从一个律师那里。先生,其实我本来想去您的事务所或者府上拜访,跟您确认下这件事情的,可刚才真是凑巧,在医院看到了您的背影,我就顺便和您聊开了。先生,我想问问,东京那位有名的律师冈村谦孝先生接到了鬼塚球磨子的申请,请他担任她的辩护律师,是真的吗?”
秋谷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不否认。”
“听说是先生上东京去,亲自向冈村先生提出希望他接手的?”
“冈村君是我大学的后辈,所以……”
“说起冈村谦孝先生,那可是律师界的大人物啊!十四五年前的A案件审理,那明明白白就是件思想犯[思想犯:日本对普通违反《治安维持法》的犯罪及犯罪者的通称。]案子,最终被告人被宣判无罪,完全是得益于作为辩护团一员的冈村先生高超的辩护技巧呢。”
“在辩护中,冈村君一点都不去触及意识形态背景,纯粹从刑事案件的角度进行了辩护。作为刑事案件方面的辩护律师,冈村君现在算得上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是呀,所以先生您才把被告人鬼塚辩护人的接力棒交到冈村先生手上,对吧?”
“嗯,所以你刚才才一个劲儿地问我是不是放弃当鬼塚的辩护人了?”原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我是邀请冈村君作为共同辩护人,和我一起参与这个案子。”
“共同辩护人?”
这下轮到秋谷停下了脚步,他手上忘了记录,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原山的面孔。
“先生您一个人的话不行吗?”
“如果有冈村君这样优秀的辩才作为我的共同辩护人,我会更加充满必胜的信心的。”
“如果……”记者问道,“就是说,还没有决定?”说着,脸上露出些许似乎放心下来的神情。
“还没有得到对方的最终允诺。说是等详细阅读和研究了警方的搜查报告、供述书、提交检察官的证人证言报告、立案卷宗、证人资料之后,会前来拘留所与被告人做一次深入的面谈。最后是不是允诺要等这些之后才能决定,不过我猜他很可能会答应的。”
“您这样感觉?”
“我看冈村君是有点动心的,他就是一个富有挑战心的人嘛。”
秋谷的表情又变得担心起来,和蔼而滑稽的笑容不见了,眉间出现了几道竖纹。
“先生是什么时候想起来请冈村先生一起担任共同辩护人的?因为在这之前一点迹象也没有啊,先生一直就是一副独自担任辩护人的架势呢。”
“我开始转变方针,大概是一个月前吧,也就是身体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开始上医院看医生的时候。”
“这意思是……”
“秋谷君,鬼塚的审理是要上最高法院的,鬼塚本人又是一副坚决不认罪的态度,估计这件案子至少得耗上十几年哪。我今年六十三岁了,医生诊断下来说,肝脏的状况很不乐观,要是转成肝硬化,说不定就得住院治疗了。我的身体能不能撑下来,我实在没有自信,所以我才想着请冈村君担任共同辩护人,万一我病倒了好让他接着打下去。”
“原来是这样啊。”
秋谷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原山则以锐利的目光在旁边注视着。
“我希望这些东西还是不要在报纸上登载,至少在冈村君从东京来这儿和被告人鬼塚会面,做出最终决定之前不要登出来。”
“冈村先生什么时候来?”
“这个还不清楚。现在应该正在研读我复印给他的那些资料吧。”
“冈村先生真的会接受吗?”
秋谷将笔记本放回口袋里,同时颇为关心地再次确认道。
“我是很抱希望的。冈村君要是参加进来的话,鬼塚案的审理对我们来说就会变得极为有利,被告人是很有可能胜诉的,因为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只不过是些间接证据,完全缺少直接证据,连警察方面的说明都没有。依冈村君的水平,必定会抓住这些漏洞穷追不舍,将警察方面的主张彻底击破的。”
秋谷咽下一口口水,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庞变得有些苍白。
“鬼塚球磨子这个案子会不会一审宣告无罪?”秋谷的声音有气无力。
“如果冈村君辩护的话,这样的结果非常值得期待……哦,看你的脸色好像不大高兴?是不是鬼塚球磨子被宣告无罪的话,因你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过她的所谓犯罪嫌疑,所以会觉得有些尴尬?”
“我是坚信鬼塚有罪才那样写的,地方法院如果判决她无罪,那就随它去好了,反正检察方面一定会马上提起上诉的。只不过,地方法院一旦判决鬼塚无罪的话,广大市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明明杀害了自己的丈夫,事实应该非常清楚,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狡猾的罪犯挣脱法网呢?”
“这全都拜你们媒体的先入为主所赐。”
“鬼塚球磨子是累犯,有四项犯罪前科。”
“因为她是个坏女人,所以肯定是她蓄意杀死了丈夫,这种推论完全是感情用事,这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我觉得冈村先生还是不接受为鬼塚辩护的好,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为什么?”
“您看先生您之前只不过是接受请求,为那个坏女人辩护,结果形象就大受影响。毕竟这和一般的思想犯不一样,我猜想弄不好会有损冈村先生的威名啊。”
“你好像为冈村君考虑得很周到啊,可为什么你就不想看到被告人鬼塚被宣告无罪呢?”
原山盯着秋谷的面孔问道。
“说老实话,心里就是不舒服。”
“是出于个人私怨吗?”
“当然是出于公愤,社会舆论也一样啊。”
“我说的个人私怨也可以换个说法,私人理由。”
“鬼塚球磨子和我之间没有任何个人关系啊。”
“你认定了那件事是鬼塚蓄谋干的,所以写了报道登在报纸上,而且还引用了一些除了警方搜查人员、外人不可能了解到的内幕材料。可鬼塚如果一审被判无罪,就算检方会提出上诉,鬼塚也会被保释,从拘留所出来,这是让你感到害怕的原因吧?”
“……”
“根据以往的事例来看,鬼塚球磨子必定会和黑社会勾结起来进行报复,鬼塚一旦离开拘留所,很可能也会去报复你的,你是不是怕这个?”
“不是的。我可不是对鬼塚球磨子抱有什么个人情感才写的报道,我写报道都是为了伸张正义!”
“鬼塚才不会去区分这两者有什么不同。那个女人的性格,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
“你是不是害怕她会报复你?”
“新闻记者因为写报道而得罪人的事例多了去了,要是这种事情都一一在意的话,那就没法工作了。”秋谷斗志昂扬地说道,可是他那张原本生气勃勃的脸却比先前显得更加不安。
“我的辩护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完全可以不当回事,我相信会判她有罪。可是,冈村君如果担任共同辩护人的话,鬼塚案的判决可就难说了,说不定就会变成无罪判决。你大概是担心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才盼着冈村君最好不要接下这个案子,对吧?”
“没有的事。”
秋谷重复道,声音在嘴巴里咕叽着。
“哎哟,秋谷君,你不是要回报社去吗?这儿的话可是绕道了呀。”
“啊,真的哩,”秋谷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才恍然醒悟,“和先生您说着说着就快走到您府上了。那么,我就在此告别了!”
“失礼失礼。”
“先生,请保重身体!”
“谢谢!”
手上拎着装有医院配的药的手提包,迈着蹒跚的步子,原山律师瘦削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前移去,秋谷站在原地注视了许久,目送他离去。
回到《北陆日日新闻》社,秋谷立即来到社会部部长的办公桌前,把从原山律师那里听到的向部长做了汇报。
“冈村律师会介入鬼塚这件案子吗?”
部长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略微发亮。
“原山先生是这么说的,不过是真是假还不清楚。”
“律师界的大红人冈村谦孝如果担任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一定会吸引眼球,审理也会变得更加有趣。”
“……”
“只不过,冈村律师真的会接吗?”
“关于这一点暂时还不明朗。”
“那就往东京的冈村家里打电话,直接问问他本人怎么样?”
“可是原山先生说过这事还没定下来,嘱咐我要保密的。”
“只要还没写成报道有什么关系?听听冈村自己怎么说,假如基本上眉目已定,再把报道登出去就行了。关键是要听他本人怎么说,然后加以判断嘛。”
“好,我马上给东京打电话。”
秋谷没有返回自己的办公桌,而是躩步来到另一间屋子,呼叫了交换台,看了下时间,估摸着冈村这个时候应该在事务所,于是直接要求转接事务所。
“您好!这里是冈村律师事务所……”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大概是秘书。秋谷告诉对方自己是《北陆日日新闻》社会部的记者,姓秋谷。
“我是冈村。”
话筒里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
“百忙之中来电叨扰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有件事情想跟先生您确认下……”
秋谷先强调了一下“是原山律师私下告诉我的”,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会担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这事你是从原山先生本人那里听来的吗?”
“是的,原山先生还说要我暂时保密呢,所以特来向您求证一下。”
“嗯……”听到话筒里轻轻咂嘴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是没辙啊。
“这件事情还没有定。”冈村律师冷淡地回答。
“哦,是吗?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呢?”
“不知道!”
“先生关心鬼塚那件案子吗?”
“怎么说呢……”
“关于搜查的相关材料我想您已经都看过了,请问有什么感想?”
“担任被告人辩护人的事还没有定下来,所以谈不上有什么感想,无可奉告。”
“可是,鬼塚球磨子这个案子,东京方面的周刊杂志也有不少报道,我想先生应该也都有读到……”
“那些东西我不可能一一去读。”
“听说先生是原山先生的同校后辈?”
“是的。”
“因为这层关系,假如原山先生力邀的话,也不介意做共同辩护人——您会不会有这样的考虑?”
秋谷的执着,与其说是为了完成报道,不如说越来越像是出于自身的某种不安。
“总之,目前真的无可奉告!”
冈村好像有点愠怒了,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出声了。
冈村谦孝可能不会参与——秋谷这样揣测着,稍稍放下心来。
他将刚才电话中的这番对话马上报告给了社会部部长。
“是吗?看来他不会参与啊!冈村如果作为鬼塚的被告人辩护律师出现在法庭上,那可是重量级的人物啊,一定会让所有看客兴奋不已的。”
部长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似乎对这件事情饶有兴味。
只想着版面热闹,可热闹过了怎么收场?秋谷不由得对部长这种凡事不去细想且满不在乎的态度心生反感,于是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抓起风衣,走出了编辑部。
他来到楼下的运输部,从里面开了一辆报社的车子出来,开到新港湾码头大约花了三十分钟。
码头一带自昔时起就分为F和S两大港区,尤其是F港区在江户时代就因是北前船[北前船:日本江户中期至明治初期,往来于大阪和虾夷领地松前之间的商品贸易船的通称。]的中继港而闻名,一直到昭和时期的战后依旧繁盛不衰。然而这儿距离市中心相当远,交通不便。另外,为了城市的发展,市里拓宽了J川的入海口,开掘出一大片港湾,建起新的码头,并在河口两岸人工填淤造地,这样一来,装载着木材的苏联货船以及英国的商船、中国的商船、韩国的商船等也都纷纷入港,码头泊位可以同时停靠一艘一万吨级、一艘六千吨级以及两艘三千吨级的货船,其中,苏联船停靠的A号泊位长三百米、水深十四米。码头背后的填埋区共有约三万三千平方米,一半为仓库以及二十一家入驻公司的工厂,另一半则迟迟没有完成建设,现在成了一片荒野,但市里想尽办法招商邀请本地企业入驻,但一直未能如愿。
从东西向的主干道路往北拐入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左右两旁便是这片茫茫荒野。工厂都集中在码头附近,靠近泊位的地方则是一排排狭长的建筑,那些是码头仓库。
柏油马路是供货运卡车行驶的,道路尽头是码头的泊位,向右拐个弯,有一块长三百米、宽五十米的空地,是A号泊位专用的货物编排场,用来临时堆放从货船上卸下的货物,不过此刻却空无一物,只是座空落落的广场。泊位上看不见苏联货船,码头上整齐排列的吊车也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去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九点左右,鬼塚的轿车驶到这里时,这儿也是这样一番光景。
沿着连接柏油马路的货物编排场中央的隔离带左侧笔直向前,是与码头呈直角的突堤式泊位。隔着辽阔的日本海,可以看到港湾东面的城市。飞騨山脉伸入北边的大海之处,是新不知。[新不知:地名,在日本新潟县西颈城郡青海町,飞騨山脉靠近日本海形成的悬崖险峻的海岸,以海岸秀美著称。]
往前算,一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夜九点多的时候,自然是看不到眼前的这番光景,那时看到的应该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港湾对岸码头的灯光、停泊在港湾的小货船上的桅灯以及远处火力发电厂发出的光亮。这边的A号泊位前,只有整齐排列的四台吊车上的小盏红灯、仓库门前昏暗的灯光、稍远处的工厂的稀疏的灯光。整个码头前沿区没有路灯。此外,当天晚上七点左右还下了场雨。根据鬼塚球磨子的陈述,前风挡玻璃由于挂满了下个不停的雨滴,能见度不是很好。据气象站的记录,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至十点的降水量为四十五毫米。
鬼塚球磨子称,那辆白河福太郎名下所有的旧车的驾驶人是福太郎本人,她当时则坐在副驾驶座上。
此刻秋谷观察了下码头,只见岸边有一道长长的安全防护路堤,高约十厘米,路堤顶宽只有约两厘米。假设车速为时速四十千米的话,越过这道又低又窄、若有若无的路堤根本不在话下。
事实上,地方检察署使用了两辆和白河福太郎的车子新旧程度差不多的车做过试验,相同速度下,两辆试验车全都轻松地冲过岸边的路堤,掉入了海里。
由于时值夏夜,当时又下着雨,没有夜钓者来岸边垂钓,因此没有一个人目睹到一辆轿车冲入大海。
但是,有人虽然没有看见轿车冲入大海,却目睹了那辆轿车沿着通向货船泊位的中央隔离带左侧飞速行驶的瞬间,这个人是本市一家公司的青年职员、二十七岁的藤原好郎,当时他恰好在码头唯一的一个电话亭内打电话。
藤原好郎当晚约八点驾车来到电话亭附近,等女朋友开车前来约会。约好是八点十分,可直到九点之后女朋友仍没有出现,于是他走进电话亭往女朋友的公寓打电话。她还没出门,原来是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被耽搁了,正准备出门。不过,开车赶到新港湾码头有点远,所以想改在半路上的茶餐厅碰面。藤原正通着电话,就看见一辆轿车从电话亭前经过,朝码头边疾驶而去,他手里捏着话筒情不自禁地盯着轿车看了几眼。
没错,就是这个车型——证人藤原好郎准确地指证了白河福太郎的车子。他还看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个男人,至于驾驶座上是什么人,因为刚好被这个男人遮挡住,所以没看见,车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从眼前驶过了。
秋谷站在公用电话亭前。黑漆漆的夜晚,亭子内开着灯,照得亮堂堂的。雨夜的A号泊位一片漆黑,孤零零矗立着的电话亭闪耀的灯光,仿佛一团可怖的鬼火,目睹了那幕惨剧——想象着这样一番场景,秋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book_title]- 3 -
爬上码头的鬼塚球磨子用公用电话向水上警署报警,称有“轿车落海”。那个时候,藤原好郎应该已经开着自己的车驶往茶餐厅和女朋友约会去了。
当晚十点半左右,背着水肺的水上警署警员潜入海里,在靠近码头岸边的水下十四米深处发现了事故车辆,车顶朝下趴在海底。福太郎的遗体稍稍离开了座位,横卧在翻转过来的顶棚上。潜水警员当场就确认福太郎已经溺死,前风挡玻璃已经粉碎,海水就是从这儿灌入车内的。鬼塚球磨子也是从破碎的前风挡玻璃处钻出车子的。
第二天早上,警署出动吊车将落入海底的车子打捞上来。福太郎的遗体横卧在翻转过来的顶棚上,左脚穿着鞋子,右脚的鞋子则掉落了,在车内的海水中漂浮着。估计是轿车掉进海里的时候,将鞋子震脱落了。鞋子上还有一处凹陷以及轻微的刮擦痕迹,应该同样是冲击造成的。“事故”的后续处理由水上警署转交给了陆上警署。
由于福太郎的遗体不是在座位上,因此到底是鬼塚球磨子所说的是福太郎驾驶的车辆,还是如警方推测的是球磨子驾驶的车辆,两种说法都缺乏有力的证据。然而,警方从车内发现了一把长十五厘米的扳手,掉落在翻转的顶棚上,警察一下子振奋起来,他们估计鬼塚球磨子就是用这把扳手砸碎了前风挡玻璃,然后从车内逃脱的。丰满性感的球磨子,在新宿一带可是出了名的游泳好手。
如果说,球磨子想要溺死福太郎以顺利继承他的遗产和骗取三亿日元的保险金,而冒险冲进海里,自己再从掉落海底的汽车中成功脱身,简直就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她自己很有可能一同溺死海底。
鬼塚球磨子离过婚,前夫被她的不良习性和贪得无厌的金钱欲吓坏了。此后,她辗转于银座的酒吧之间,后来转到新宿歌舞伎町的一家酒吧。从那时候起,她和当地黑社会有了联系,她倒跟大姐大似的,颐指气使地对两个年轻的黑社会成员呼来喝去,这两个年轻的黑社会成员是新宿暴力组织“黑驹一家”的成员——河崎三郎和野岛秀夫。
七月二十一日,在鬼塚球磨子的建议下,白河福太郎和她一早开着车去新潟县的弥彦神社兜风游玩。
根据鬼塚球磨子的陈述,二十一日早上八点钟从T市出发,以时速五十千米的速度,三小时行驶了一百五十千米,到达新潟县鲸波时是十一点。鲸波既是风景名胜地,也是个海滨浴场,在那里吃过午餐,球磨子在海边游了一会儿泳,一共待了大约两小时。下午一点继续上路,至弥彦神社有五十千米路程,一个半小时抵达,到达时间是两点半,之后参拜及游览神社花了一个半小时。
返程是下午四点从弥彦神社出发,两小时行驶了八十千米到达的直江津,在免下车的汽车餐厅吃的晚餐。七点重新上路,从这儿到T市还有一百一十八千米的路程,这时下起了雨。开了一个多小时,来到鱼津,在服务区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点冷饮,接着又行驶了半小时进入T市,大约二十分钟后到达新港湾码头。
去的时候是球磨子开的车,返程则是福太郎驾驶。球磨子年轻时曾在加油站打工过,也是那时候她考了驾驶执照。至于为什么会在晚上九点多钟驾车到新港湾码头,球磨子说是福太郎想看码头的夜景。然而,福太郎似乎是太累了。
为什么返程途中福太郎和球磨子不替换着驾驶呢?按球磨子的说法,从直江津服务区出来时,她在路旁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罐啤酒,全都喝了下去,稍微有点迷糊,所以就没有替换开车。空罐子丢在途中道路旁边了。
一把年纪的福太郎长途驾驶显然力不从心,加上前风挡玻璃上雨水淌个不停,车窗内侧凝起了水雾,影响视线,福太郎几次让球磨子帮着擦拭水雾,但估计最终还是视距出了偏差,车子以四十千米的时速越过码头边的路堤直接冲进了大海。
警方不相信球磨子说的话。他们断定是球磨子开的车,而白河福太郎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那把从车内发现的扳手,就是球磨子预备在车子翻落进海里后,从车内砸碎风挡玻璃然后脱逃出来使用的物证。说到物证,这把扳手是唯一的证据。
没想到的是,之后地方检察署使用两辆与福太郎的车子新旧程度相仿的车进行试验,以时速四十千米的速度从码头上冲入海中时发现,两辆车子都在水下约三米处因为巨大的水压前风挡玻璃自然而然地破碎了,完全没有使用扳手砸碎玻璃的必要。这样一来,唯一的物证也化作了泡影。
二十二日早上,事故车辆被从海底打捞上来,球磨子也来到现场参与勘查,当看到福太郎变形的遗体时,她忍不住扑到遗体上大声痛哭起来。但她的举止总让人觉得有点夸张,无论是警方还是检方都认为她是在演戏。
在勘查现场,球磨子发现驾驶座与方向盘之间的间隙很狭小,于是抓住这一点,认为这可以证明事故发生之前是福太郎驾驶的车子。因为身材瘦削的福太郎坐进这狭小的间隙没一点问题,而丰满高大的球磨子根本挤不进去。
检方顿时相顾失色。驾驶座原本是根据驾驶者的身体,通过椅子一侧的座位调节杆进行调节,实现前后自如移动的。不过,从试验结果得知,当车辆翻落进大海时,由于瞬间的冲击力,调节杆会发生松动,导致驾驶座自动滑向方向盘。这一结果,使得球磨子的主张说服力大减。
检方断定车辆冲进大海是球磨子蓄谋所为的一个重要理由,便是在福太郎身上投保有赔偿金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这一事实。
但球磨子解释,投保纯属偶然,与这次事故毫无关系,何况现在交通事故频发,买一份价值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检方却不这样认为。检方推断,鬼塚球磨子是为了获得三亿日元的赔偿金才有预谋地与福太郎结为夫妇的,白河福太郎的遗产——两亿日元中有一半归其孙儿们,另一半归妻子继承。福太郎虽然没有留下遗嘱,但依据民法最终只能是这样分配。除此之外,作为妻子球磨子还将获得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赔偿。球磨子正是按照这样的预谋,驾驶车辆从新港湾码头的A号泊位冲进大海,然后独自一人从车内成功脱逃的。
T市的市民都认同检方的这一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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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谷从报社回到家,是在他和原山律师会面,然后又从报社给身在东京的冈村律师通电话那天的傍晚。
他从书架上取下《北陆日日新闻》的剪报集,这些都是事件发生后他所撰写的报道。
今天,与原山律师的会面触动了他,于是他拿出来想重新翻读一遍。
《撕下女“鬼熊”的假面具:三亿日元保险金杀人事件——用记者的笔告发北陆第一毒妇》,版面上系列报道的总标题以夸张刺激的字眼跃动着。
有关三亿日元保险金杀人事件,随着T市地方检察署对嫌疑人鬼塚球磨子(现年34岁)以杀人罪提起公诉,终于迎来即将公开审理的新阶段。鬼塚球磨子对起诉内容始终全盘否认,而检方又缺乏关键性的物证,这使得地方检察署难掩心中的焦虑。即将于下月开始的审理结果难测,但从现有的种种间接证据来看,市民社会的健全良知是绝不会容许这个“女‘鬼熊’”逍遥法外的。借起诉这个契机,特根据本报记者自事件发生以来耗时两个月全力追踪搜查第一线,并横跨东京、熊本,实地探访鬼塚嫌疑人的足迹,通过独家采访而得到的大量第一手材料,为读者刻画出这个世所罕见的职业罪犯的真面目。
紧接在这段前言的后面,署着“社会部记者秋谷茂一”的名字。
鬼塚球磨子出生于熊本县天草一个小商贩家庭,是一男六女中的第五个女孩。因忙于生意加上孩子众多,父母根本顾不上照顾她,给她起“球磨子”这个名字、洗涮尿布、喂食断乳食物的,全是上面的哥哥姐姐。
当她还不满两岁的时候,作为养女被送到了同县的K町一户人家。在K町经营一家制铁工厂的远房亲戚鬼塚夫妇苦于没有孩子,便诚心诚意提出想认她为养女,“绝不会委屈她半点的”,球磨子的生身父母便很爽快地同意了。
因为只有她这一个孩子,球磨子在鬼塚家穿的是精美的衣服,还有享用不尽的美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长大。进入当地初中的时候,她已经出落得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浑身透着富贵华丽的气息,在学生中显得非常醒目。这份惹人注目的标致到了高中后更是如玉软花柔、含苞待放。
“学校里明令不准化妆,可是她的书包里一直装着化妆品,还经常化着妆到学校。还听说她和邻町高中的男生谈恋爱,事实上,关于女孩生理方面的事她懂得特别多,还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都是小孩子。”当时与她同班的一名主妇这样说。大概是被这样的传言闹得心烦了,球磨子高中时突然就退学了。据她本人向班上同学解释,是因为要上东京当空乘员,可实际上她却是寄人篱下地去了位于博多的大姐夫的妹妹经营的一家酒吧。
在那里,客人们也弄不清她究竟是来串门的亲戚家的孩子还是新来的陪酒女,反正她每天都出现在店里。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客人开始试图接近这个丰满性感的女孩,其中有个继承了博多一家家传餐馆的公子哥M先生很快就和她打得火热。“她呀,眼看要掉进去了却总能巧妙地抽身,好像生来就有这种天分似的,那个M少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这是她的昔日同僚、一名陪酒女的原话。最后,她似乎被不顾双亲的强烈反对、离家出走找到她的M先生感动,两人结了婚。一开始,两人就像私奔一样,借住在一处两居室的公寓里,后来M先生的父母似乎默认了他们的婚姻,于是在市内给他们买了一幢独立小楼,见过两人在博多醒目的主街上购物的人,都觉得这仿佛是个画中的幸福之家。
然而,球磨子的本性终于还是出其不意地暴露了。结婚第三年的某一天,球磨子在博多市内的马路上偶然和以前做陪酒女时的客人、职业演出经纪人丰崎胜雄不期而遇。两天后,球磨子主动登门造访了丰崎的事务所,据说当天两人发生了关系。
自第二天起,鬼塚球磨子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她事先一声招呼未打就离家,和丰崎一起驾车出门旅游去了,从关门海峡渡海东上,先后游玩了德山、广岛、仓敷、姬路等地,然后掉转方向朝日本海方向驶去,经城崎、小浜、敦贺,接下来沿着琵琶湖绕湖一路南下,经比睿山折入京都并在京都逗留了好几天,再途经奈良周游了纪伊半岛一圈,乘汽车轮渡到达四国岛,继续从德岛、高知到蹉跎海角一路游玩过去,再乘汽车轮渡从八幡浜至别府……整整游玩了二十二天才回到家里。丈夫M先生在质问她的时候从她手提包里发现了丰崎家的钥匙,于是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从那以后,球磨子和M先生就争吵不断。
此后不久,M先生尾随球磨子至丰崎家,抓到了二人幽会,以此为契机,两人正式分居。然而球磨子非但没有觉得心虚,反而认为丈夫的财产理应有一半属于妻子,因此向M先生提出“我想离婚,但房子归我”,M先生自然一口回绝:“既没想过离婚,也不可能把房子给你。”
于是球磨子找到丰崎商议,由丰崎将M先生约出来谈判,以之前尾随至丰崎家一事进行要挟:“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要告你,还要请报纸报道,让你的餐馆经营不下去!”接着又劝诱道:“你太太说了,只要你答应把房产的所有人变更到她名下,她就回家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你就变更一下不就好了嘛。”心地善良的M先生居然信以为真,结果硬生生被骗走了不动产权利证书和个人私章。
孰料,不要说球磨子回家了,两人竟以房子已由球磨子卖给了丰崎为由,丰崎凶神恶煞般地再次出现在M先生面前,凶巴巴地发出最后通牒:“这房子是我从球磨子手中买下的,房款已经付了,所以限你于×月×日之前搬走、交房!如果你想再买回去的话,务必在期限日之前提出。”同时还向法院提交了临时冻结房产,禁止私自处分的申请。
就在大吃一惊的M先生向法院提出异议的当口,丰崎带着手下几个黑社会成员赶到,将申请表格举在头顶,气势汹汹地威胁道:“这上面写的‘情夫’是怎么回事?你有证据吗?!有照片吗?!我要告你诽谤,侵害我名誉!什么事情都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假使你在深山老林里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然后埋在地里,你要是没有证据也不能上法院打官司的,懂不懂!”至此,M先生也只得忍气吞声,自认倒霉。
球磨子称心如意地与M先生离了婚,随后将到手的房屋卖出,和丰崎胜雄一起远走高飞,离开九州跑到东京,在银座开起了酒吧。
秋谷茂一读完第一篇,就接着读连载的第二篇。
屡次三番的犯罪前科 世所罕见的职业罪犯
为追踪“女‘鬼熊’”的足迹,记者前往东京,而呈现在记者面前的,是一个桩桩件件恶行不断、屡有犯罪前科的球磨子。令人震惊的是,她有过故意伤害罪的前科。
精神抖擞来到银座的鬼塚球磨子,没过多久便遭遇挫折。银座这地方对于金钱的意识完全不是我们庶民能够想象得到的。即以银座一带酒吧的平均价格来说,店铺的装修费用每坪[坪:日本度量衡制的面积单位,用于丈量房屋和宅地的面积,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约两百万日元,球磨子盘下的那家店铺共三十五坪,仅此一项大约就得七千万日元。其他的,入住保证金一百五十万日元,雇陪酒姑娘还得准备一大笔预支款。球磨子卖房所得的一亿多巨款,随着她的酒吧开张登时没了踪影。接下来可就全看经营手腕了,可惜在银座每月有数百家新的酒吧、夜总会冒出来,同时有几乎同样数量的酒吧、夜总会关张倒闭,竞争极为激烈残酷,所以,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抢到顾客的。
球磨子不由得着急起来。为了有大把的票子好将生意兴隆的别的店里的店长、陪酒女郎挖过来,以图让自己的店起死回生,她的手伸向了高利贷。报应很快就来了。球磨子一个劲儿地唆使陪酒女们和客人发生关系,好抓住把柄迫使客人多掏钱,“这不等于是恐吓吗?”结果,先是一个客人离去,接着两个客人离去,渐渐地,酒吧的人气便一落千丈。她还尝试搞过会员制,先以色相诱,接近企业的负责人,然后拉拢其成为酒吧的法人会员,每年收取高达一百万甚至一百五十万日元的会员费,但这些都远远抵不上越滚越庞大的高利贷。
鬼塚球磨子开始在商店买洋服、首饰等不付钱。被害的银座某著名高级服饰店表示,店里通过邮寄文件证明[邮寄文件证明:日本一种邮政服务,由国家总务省根据副本对所邮寄文件的内容进行公证,一般用于商务。]的方式要求她支付所欠的货款,结果球磨子用回执单证明回复道:“从未购买过。”
最后连情夫丰崎胜雄对其也不再抱有希望,离她而去。从那时开始,球磨子对店里陪酒女的态度变得坏透了,又是催逼着还钱,又是找碴儿扣薪水,到最后,因为不想被私下讥为无能而动不动就对陪酒女大打出手。
×年×月,鬼塚球磨子因实在一筹莫展,竟向S银行银座支行开具空头支票而被终止往来,也正是这一天的夜里,发生了那件蓄意伤害案件。球磨子店里有个叫I小姐的陪酒女,之前担任副店长,她一直就与球磨子面和心不和,背地里满银座散布球磨子的坏话,甚至球磨子怀疑她是店里陪酒女郎大量跳槽出走的主谋,陷入半疯狂状态的球磨子深夜带着店里的黑社会保镖闯至I小姐住的公寓,对其施以拳打脚踢的暴行不说,球磨子还亲自点燃打火机燎烫了I小姐的脸蛋,行为极其残忍,但她也为此付出了被判刑三年的代价,在M监狱服刑。
鬼塚球磨子这个女人,只要牵涉到金钱,就会竭尽其所有的聪明才智,甚至有时不惜采用残忍手段,实施暴力犯罪,恶行不断,并且毫无悔改之意。
后来鬼塚球磨子转到了新宿,并在那里认识了T市的白河福太郎,福太郎先生落入她圈套的经过一如本报之前所报道的那样。
事实上,球磨子在结婚后的一个月之内,先后走访了十一家保险公司,仔细研究了投保条件,选择了一旦发生灾害可以获得高倍率赔偿的险种,并谎称自己已经买了其他保险。为了减轻缴费负担,还尽量延长投保期限,最后同五家保险公司签订了总共赔偿金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合同。
大概是为了“节省”下每月十七万日元的保费,投保仅仅半年,鬼塚球磨子便开始了计划的实施。
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失去了唯一的监护人——祖父白河福太郎的宗治君自言自语说:“可恨!她太可恨了!判她死刑也不解气!”对这个少年的心声,T市的市民又有谁能够充耳不闻呢?
犯了罪关进监狱,走出监狱又再次犯罪——对于凶暴、冷血、奸诈的“北陆第一毒妇”,我们可以容忍吗?我们现在经受着严峻的自我拷问:一个健康的市民社会究竟还能不能守护住社会的正义与和平?
重新翻读自己写的文章,秋谷的心情不由得阴沉下来。虽说是为了激起读者的关注而写的报道,但现在读来连自己都觉得十分夸张和浮艳。通过暴露鬼塚球磨子的犯罪前科,着力煽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义愤之情,将其彻底置于死地。从报道的语气来看,鬼塚球磨子完全就是“夜岚”阿绢和高桥阿传[阿绢: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加工而成的讲谈(日本一种大众说唱艺术形式)作品中的人物。艺伎出身的高利贷主之妾阿绢与人通奸,下药毒杀丈夫而被处死。传说她被处死前吟诵了一首“夜岚”起头的绝命歌,因而被称作“夜岚”阿绢。高桥阿传:日本明治初期有名的毒妇,高桥家的养女,因丈夫患麻风病,于是将其毒杀,又杀害服装店老板并劫掠财物,后被处死。]的合体,是个世所罕见的淫妇、毒妇。尽管案子仍在审理中,但报纸报道中早已判定她是杀死亲夫的杀人犯了。
万一鬼塚球磨子被判无罪,接下来事情会怎么样?毫无疑问,她一定会发起诉讼告秋谷诽谤、损害名誉,不,恐怕不只是诉讼那样简单,按她的异常性格还很有可能采取报复手段。嗯,一定会的。
秋谷双手抱住脑袋。他脑海里浮现出球磨子带着东京的黑社会成员闯入自己家施暴的场景,吓得他浑身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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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村谦孝律师从东京赶来T市,这是在新闻记者秋谷茂一与原山正雄律师从医院返回的路途中谈起这事之后一个星期的事。
冈村来T市一事,两位律师都对外秘而不宣,不承想被拘留所方面泄露给了报社,因为原山律师事先向拘留所提交了当天下午两点冈村律师与鬼塚球磨子会面的申请。
冈村谦孝没有直接到达T市机场,飞机降落在了邻县的机场,大概是为了避开新闻记者的耳目吧。然而各家报社都得到了拘留所方面的消息,再一查羽田机场的登机乘客名单,这一招马上就失效了。T市除了《北陆日日新闻》外,另有两家当地报社,以及三家全国性报纸的地方分社。
客机上午十点半飞抵K机场。在这四十分钟之前,前来迎接的原山律师出现在了一楼的大厅里,记者们首先将他围住并开始发问。
“先生,冈村先生会接受担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吗?”
“暂时尚不清楚。”
由于身体状况欠佳,原山的脸色稍显疲惫,说话声音也很轻。
“可是,冈村先生是因为已经和您商定好了,所以才来和被告人鬼塚会面的对吧?”
“我是向冈村君提出过希望他担任共同辩护人,可是还没有得到他的明确答复。”
“但冈村先生能够来和被告人鬼塚会面,说明他还是有接受邀请担任共同辩护人意向的对不对?”
“也许是吧,但只要没有从冈村君口中明白无误地说出这句话来,那就什么都难说啊。”
“先生为什么会请冈村先生担任共同辩护人呢?”
“两个律师总比一个律师心里来得更踏实嘛。加上我目前肝的情况不太好,正在看病治疗。”
“冈村先生如果担任共同辩护人的话,是不是整个审理会对被告人更加有利?”
“我想当然会非常有利。冈村君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律师,以擅长刑事案件而闻名,各位此刻不请自来地赶到K机场,不就是因为冈村君要来嘛。”
记者们哄地笑了。
“先生,关于被告人鬼塚的案件检方现在所掌握的都是些间接证据而没有直接证据,嫌疑人本人也是零口供。冈村先生是不是会抓住这一点,强调光有间接证据无法定罪?”
“这个问题请你直接向冈村君提问。”
“可是,先生和他不是共同辩护人吗?”
“还没决定下来说一定就是共同辩护人啊。”
“包括T市市民在内,凡是关注这件案子的全国民众,假如冈村先生出马担任共同辩护人,将会更加关注了。之前冈村先生辩护过的几件案子,庭外往往会有好多主张被告人无罪的支持者,目的就想声援被告人,争取胜诉。但这次却不一样,即使鬼塚球磨子赢了,被判无罪,也不会有人感到高兴。不光如此,假使判无罪的话,人们会认为这样一个谋杀亲夫的犯人,凭借法庭战术居然成功地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一定会激起众人的义愤,原本应该站在正义一边、站在弱者一边的律师,由于职业关系竟站到了坏人一边。单凭这一点,就和冈村先生之前辩护过的案子大不相同,冈村先生本人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北陆日日新闻》的秋谷挤上前去问原山,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竟成为代表所有记者一同提问的目光。
“被告人鬼塚究竟是不是杀人犯,在一审之前谁也无法断言。”原山向秋谷投去一道疲惫的视线。
“可是,鬼塚球磨子与白河福太郎结婚半年便发生了轿车冲进大海的事故,导致福太郎溺死在车内。而且就在结婚后第二个月,她就为福太郎投保了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换句话说,只要福太郎死亡,他遗产的一半大约一亿日元就归妻子了,加上三亿日元的保险赔偿金,总共可以获得四亿日元。球磨子驾车从新港湾码头岸边直接冲入海中,她自己从翻落海底的车中逃脱出来。——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检方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错,这是检方的推断。”
“鬼塚球磨子是个不好惹的女人,曾经犯下过欺诈、恐吓、人身伤害等四项罪行。之前和她一起犯有恐吓罪的共犯、新宿黑社会组织‘黑驹一家’的成员河崎三郎和野岛秀夫有过证词,据他们说,鬼塚球磨子曾告诉他们,这次要像模像样地干件大事,狠狠地赚一票,然后就跑来T市了。河崎和野岛两人知道球磨子在拼命设法接近不时从T市跑到新宿酒吧去的福太郎,他们说她就是瞄准了福太郎的家产。”
“这只是检方提出的证人所做的证词。”
“不过,还有木下保先生提供的有力证词。木下先生在市内经营一家建筑工程公司,是白河福太郎的好朋友,据他证实,与球磨子结婚四个月的时候,福太郎曾经亲口对他说:‘和球磨子结婚是犯了个大错啊!那个女人,脾气很坏,简直歇斯底里,又贪婪得要命。不光如此,她背地里好像还和以前在新宿搭识的黑社会有往来。’当时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苦恼。木下先生给他忠告说:‘既然这样,干吗不跟她离呢,大不了给她一大笔补偿好了。’福太郎回答说:‘那个女人啊,三千万、五千万的补偿根本想都别想,少于一亿日元她绝不会答应的,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啊。不过,过些时候一旦想出办法来我就跟她离婚,肯定会离的,为了不在自己身边的孙儿们也得和她离。只不过,我要是和她离婚还真得做好心理准备呢,说不定会被她杀了!’木下先生是这样证明的。”
“这同样是检方的证人所说的。”
“根据木下先生的证词,检方推断出的结论大家都知道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球磨子感觉到了福太郎向木下先生吐露过的担心,这个女人的嗅觉十分敏锐,她知道再这样犹豫不决是不行的,于是就实施了犯罪。诱使福太郎开车去弥彦神社游玩的是球磨子,对于擅长游泳的她来说,途中在鲸波的海水浴,类似热身活动,检方认为就是为了从翻落在海底的车内逃脱出来而提前做准备……”
“说到底还是检方的推理。”
“就算用常人的思维来想也是明摆着的,怎么说,一年前球磨子只有三十四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和福太郎相差二十五岁,虽然两人结了婚,但福太郎能活到七十岁还是八十岁谁都不知道,球磨子不可能耐着性子苦苦熬着,银座和新宿那种肮脏丑恶的诱惑已经浸透了她整个人,她在北陆这种荒僻乡野半年都撑不下去……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像刚才讲到的,她敏锐地感觉到福太郎的担心,球磨子认为再也不能等下去了,终于下决心实施她的计划,并且伪装成福太郎事故致死的样子。检方这样的推定,市民们也都十分赞同啊。”
“不不,这个……”
恰在此时,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响起一阵轰鸣,飞机到了。于是记者们纷纷涌向旅客到达口,只剩下原山一人站在原地。
通过图片报道早已被大众熟知的冈村谦孝的那张四方脸夹在乘客中间出现在了二楼大厅里。迎候的原山走上前和他握手。冈村不光脸盘长得四四方方,身材也像只旅行箱一样,方正结实。
记者们立即将冈村团团围住。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夸张场面,冈村不由得吃了一惊,耳畔不停响起照相机的“咔嚓咔嚓”声。
“冈村先生!”
一名记者扯高了嗓门发问道。
“听说您将担任被告人鬼塚的共同辩护人,有什么感想?”
“原山先生是向我提出过,不过是否担任共同辩护人还不确定。”冈村答道,样子似乎有些怏怏不乐,不过声音还是很脆亮。
“可是,您不是大老远的特意跑来和被告人鬼塚会面的吗?”
“权作参考吧。我想直接听听被告人的陈述,然后仔细考虑后再做最后决定。”
“看来您非常慎重啊。不过您认为这个案子的审理有难度吗?”
冈村微笑着摆了摆手,同时略略颔首,像是在示意抱歉,随后便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推着原山的后背快步朝出口走去,并没有秘书模样的人跟随在后。冈村这副体力劳动者般的体格,与原山瘦削的身材并肩走在一起,实在是个绝妙的对比。
“先生!”“先生!”记者们一直追到排着等候出租车队伍的出口,但冈村没有让他们近身,和原山一起钻进原山备好的轿车内,随即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从K机场走高速公路至T市需要一个小时多一点。从左侧车窗可以看到北陆海岸线,中间翻过一个山口,又可以眺望到大海。插着报社旗子的各家报社的车子紧随其后,但只能看到律师乘坐的车子的白纱窗帘。
冈村走进T市的原山律师事务所,记者们则被挡在了外面,这中间秋谷比谁都显得焦躁不安。冈村此时想必正一边和原山吃着午餐,一边商讨着工作。秋谷抬起头,从外面打量着这座小巧玲珑的红砖建筑的二楼的窗口。
下午两点是预定在拘留所与被告人会面的时间。冈村和原山一点半走出事务所玄关上了车。新闻记者们只能远远地围观。
一点五十分,冈村律师在原山律师的带领下乘车进入T市监狱的正门,拘留所也在这里面。
监狱门前停满了一排各家报社的车子。记者坐在车内,等着两名律师从大门内出来。尽管谁都相信冈村会接受邀请,担任共同辩护人,但若不是从他嘴里明确地说出来,谁也不敢贸然写进报道。
一小时过去了,又过去了半小时,律师的车子仍然没有开出大门。记者们有的伸伸懒腰打哈欠,有的闭目养神,还有的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开车上前,站在门前朝门缝里张望。
秋谷圆乎乎的身子从车里几进几出,他的心情与其他记者不一样,并不是等候冈村出来的时间长了憋得无聊难受,而是因为会面时间异乎寻常地长,令他不敢轻易怠慢。时间越长,岂不说明冈村越有可能同意担任鬼塚球磨子的辩护人吗?
秋谷不像其他记者,他既认为冈村有可能担任共同辩护人,同时也不排除冈村谢绝的可能性。从冈村在机场时表现的慎重态度来看,他是很认真地来看待这件事的。冈村前来拘留所与鬼塚球磨子会面,或许只是碍于大学前辈原山正雄的情面吧。前辈邀请自己担任共同辩护人,自己如果坐在东京一动不动,未免太失礼了,所以不管下一步如何,姑且先和被告人见上一面,然后再设法郑重而礼貌地向前辈表示辞谢——秋谷这样揣测,这也是秋谷的期待和希望。
然而会面时间越超乎寻常地长,就越令秋谷的期待和希望一点点破碎,所以他心里特别烦躁,不停地在原地转圈踱步。
“出来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
那辆熟悉的轿车从监狱的大门内缓缓驶出。然而,乘坐着两名律师的车子驶近记者们的车队时,却一下子提速呼地就过去了,只看见车顶反射的夕阳。
各报社的车子于是再次集结在原山律师事务所门前,记者们围在玄关外。大门紧闭。一名记者按响了门旁的对讲机。
“我们想见冈村先生,希望能开一个共同记者招待会吧!”
“明白了,请稍等十分钟。”
回答的是原山律师那细弱的声音。
十分钟后,记者们得以进入事务所的会客室,这里作为记者招待会的临时现场,由于人数众多,不得不打开冷气。
冈村谦孝律师现身了。他在正面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下巴略突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来心情不错。
“请问先生,结论出来了吗?”
第一个问题从做好记录姿势的记者群中抛了过来。
“你指的是什么结论?”
不愧是在法庭身经百战的冈村,他使出久经考验的舌战功夫,佯作不解地反问道。
“当然是指先生接没接受为被告人鬼塚球磨子辩护的结论啊。”
“关于这件事,结论还没有出来,请允许我再考虑考虑。”
记者中响起一阵窃窃之声,似乎掩饰不住的失望。
“可是先生同被告人会面的时间超乎寻常地长,是不是先生向被告人鬼塚仔仔细细询问了许多问题的缘故?”
“作为参考,问了一些问题。”
“和被告人之间一问一答,所以花了很长时间对吗?”
“并没有一问一答。”
“哦,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听被告人鬼塚讲而已。”
“足足听了两个多小时!”
“被告人鬼塚连续不停一直讲了两个多小时,来表白自己无罪。”
记者们发出惊讶的声音。
“主张无罪?”
“也不是主张无罪,而是做了一场无罪的演讲。她自己就像个律师似的,什么仅凭间接证据是不能定罪的,思路清晰得很呢;口才极好,能说会道,还使用了大量的法律术语,看来仔细研究过哩。听说有过四次犯罪前科,不过说实话,她是个不多见的女性。”
“也是个非常古怪的女人,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不过,她究竟具体说了些什么?”
“这个无可奉告。被告人鬼塚以为我会担任她的辩护人,所以才会说那么多。一句话,我是一名律师,从被告人那里听到的东西我有义务保守秘密的。”
“那么先生您对被告人说了些什么呢?”
“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就默默地听被告人说而已……只是到最后,我才冷不丁地提醒了她一句,‘可是鬼塚小姐,仅凭间接证据也是可以判定有罪的呀’。”
记者席中顿时鸦雀无声。
“歇斯底里的被告人鬼塚怎么回答的呢?想必暴跳如雷,朝着先生大吼一通吧?”一名记者问道。
“那倒没有。看上去我的话让她受到了震动,她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狠狠地盯着我。”
记者们重新活跃起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啊,我说了一句‘请保重身体’,就离开了会见室。”
一瞬,沉默笼罩了记者席。
“先生,”秋谷站起来提问,声音稍稍有点走样,“先生刚才对被告人鬼塚说的话非常微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鉴于被告人的间接证据非常明确,没有辩护的余地,被判有罪是无法避免的,所以无法担任被告人的辩护人——这样理解可以吗?”
“当被告人有罪判决的可能性越大的时候,越是要替被告人辩护,这才叫律师啊。”
“这么说,先生您……”
“我这里只是就一般情况来说的。至于我,是否担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这个要容我回到东京后慎重考虑,然后才能给原山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好了,冈村律师回东京的飞机起飞时间快要到了,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
原山抓住时机立即插进来宣布道。
“请稍等一下!”
秋谷举起汗津津的手叫道。
“冈村先生刚才讲就一般情况来说如何如何,那么根据一般情况的话,我的感受是先生打算担任共同辩护人,这样领会没问题吧?”
冈村谦孝没有作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起身离开了。
秋谷返回报社,开始写稿子。编辑大概会加上《冈村谦孝律师决定担任被告人鬼塚的共同辩护人》的标题吧,不用问,其他各家报纸的报道内容也会不约而同这样写的。尽管秋谷情感上并不情愿,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大脑在设法努力与其他报纸同步。他握着铅笔的手震颤着。
同事邀秋谷一块儿去喝酒,被他回绝,他直接回了家。
妻子看到他脸色难看,吓了一跳。
“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没事的。”
他独自坐在业已日暮的屋外檐廊下。
妻子在厨房。六岁的儿子、三岁的女儿在院子里玩捉迷藏,妹妹被哥哥追急了,“哇啦哇啦”尖声叫着到处乱跑。
秋谷茫然地凝视着这一切,一动不动的瞳仁里,仿佛映出鬼塚球磨子和“黑驹一家”的河崎三郎、野岛秀夫的身影。
三人狞笑着。鬼塚开口说道:“多亏了你呀,今天我无罪走出拘留所了,真得好好谢谢你啦,所以今天是向你回礼来了。”身材高挑的球磨子,秋谷几乎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她的视线,这个女人容貌端正,可脸上的神情却阴沉得叫人害怕。她转身向后努一努嘴,两个黑社会成员立即站起来,挥舞起木刀,家里登时变成了战场,在院子里嬉笑着玩耍的女儿的叫声也化作家人慌张的悲鸣,厨房传来的妻子摞碗筷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也像家里的器物被砸碎的刺耳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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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村谦孝谢绝担任鬼塚球磨子共同辩护人的消息在T市的律师圈子里传开,是这之后十来天的事。
谢绝的理由,据说是因为冈村家人的强烈反对。儿子对他说,老爸,为那种案子的辩护,即使赢了也不能为你加分,相反只会失分。妻子也劝他,你辛辛苦苦地这几年好不容易干出了点名气,大家对你印象都不错,你如果出马为那个案子辩护的话,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一定会大跌。两个小女儿也不赞成父亲那样做。
人们回想起冈村律师在记者招待会上游移不定的态度,有人背后议论说,别以为冈村名气大,看到鬼塚案子的有罪判决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怕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所以找个理由机智地从共同辩护人这件事情中脱身出来,这样一来,鬼塚被最终判决死刑无疑了。
秋谷的精气神又恢复了。他暗红色的脸膛一如往常,一度消瘦下去的身板也开始反弹,圆乎乎的身子活动起来敏捷着呢。
他前去原山律师的事务所采访。
“先生谢绝采访。”
一个兼任秘书的女事务员走出来回复道。秋谷心想,原山是因为冈村回绝了关于担任共同辩护人的请求,受了点打击,所以谁都不想见吧。
“听说冈村律师谢绝了担任共同辩护人的邀请,请问这个属实吗?”
“确有此事。”
女事务员点了点头,漂亮的脸上掠过一片阴影。
“那贵所原山先生想必很失望吧?”
“我想是吧。”
“由于这个缘故,先生现在任何人都不想见是吗?”
秋谷非常清楚,直截了当、无须客套的提问是新闻记者的特权。
“没有啊,是因为先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秋谷回想起身材消瘦、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候诊厅内等着发药的原山的身影。一同走在路上,原山也是摇摇晃晃地拖着步子,说话声音虚弱,脸色发黄、发暗。
“听他说好像是肝脏不太好呢。”
“是呀,但先生一直拖着就是不肯就医,这次看来是没办法只能住院了。”
“会马上住院吗?”
“是的,就这两三天的事吧。”女事务员脸色阴沉地说。
“这可麻烦啦……那么,鬼塚审理的辩护怎么办?会不会重新物色一名共同辩护人,让共同辩护人先顶一阵子?”
秋谷想,比东京的冈村谦孝律师更棒的替补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么,T市有没有可以担任共同辩护人的律师呢?
“这只是跟你私下说的啊,先生马上就要公开宣布了,所以不妨先给你透露一下……”女事务员清脆的声音一下子放低了,“先生住院的同时将宣布辞去被告人鬼塚的辩护人。”
“哦,真的吗?”秋谷吃了一惊,赶忙追问道。
“当然不是瞎说的啦。先生很快就满六十四岁了,就算手术非常成功,能不能重新站在艰难重重的鬼塚审理的法庭上也很难说呢。这个案子,如果判决有罪,被告人一定会上诉;如果判决无罪,检方一定会提出抗议、上诉,最后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这么漫长的案子,以先生的健康状况肯定吃不消啊。”
这和从医院返回的路上原山亲口说的一模一样。
“这倒是一点没错,先生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嘛。”
“是啊。”
“那么,后任的辩护人会是谁呢?”
“不知道。”
“有关后任辩护人的事,先生还没有征询其他律师的意向吗?”
“没有。”
“鬼塚本人的希望呢?”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她叹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我恨那个被告人鬼塚,先生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是因为她!”
秋谷离开了原山律师事务所。
他的心情像此刻秋日的晴空一样,清朗,轻快。流泻而下的阳光,仿佛照射进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冈村律师退出,现在原山律师也要退出了,鬼塚球磨子孤立无援,没有任何力量能阻碍对她的有罪判决了,也许鬼塚球磨子会被判处死刑,即使上诉到最高法院结果也是一样。太好了,这下自己就不会遭到鬼塚球磨子的报复了。新宿的那两个黑社会成员只是听从球磨子指使的帮手而已,她不在了,他们对自己也构不成威胁了,现在可以安心啦,什么都不用担心,真是天助我也。秋谷愉快地想着。可怕的暴力袭击毁坏家庭的危险总算过去了,今后,鬼塚球磨子将只会作为一个话题存在下去,这个世所罕见的恶毒女人、毒妇、女“鬼熊”、全日本史上最不同寻常的被告人。
秋谷甚至还冒出一个幻想,以自己在《北陆日日新闻》上的连载为基础,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写成一部犯罪实录式的书,推销给东京的出版社,出版社一定会感兴趣的。
两天后,原山律师因身体不适辞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辩护人的消息正式发布了。消息发布的同时,原山也住进了医院接受治疗。
后任辩护人会是谁呢?秋谷开始在律师圈子里到处奔走打听,收集各路信息,得知没有一个人想继任鬼塚球磨子的辩护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假如被告人没有辩护人,审理将无法进行。“凡审理预期可能被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或执行期超过三年有期徒刑又或是监禁的案件时,如被告人无辩护人,不得开庭进行审理。”这是《刑事诉讼法》第289条的规定。(由于被告人方面的原因)不能选任辩护人的情况下,法官(依据法律赋予的职权)应当立即为被告人指定辩护人(《刑事诉讼细则》第178条第3款),此时的辩护人也就是公选辩护人。
鬼塚案件的审理正在进行中,自选辩护人原山正雄却由于健康原因而辞任,被告人又没有选定后任辩护人,因此,法官将依据法律尽快为其指定一名辩护人,公选辩护人是从执业律师中挑选的。
秋谷在听到原山辞任之后,被告人鬼塚没有另选辩护人的消息,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大概鬼塚球磨子非常自信,认为没有辩护人仅凭自己一人一样能够胜诉吧。她在拘留所的单人房间里,将一本《六法全书》都快翻破了,对《宪法》《刑事诉讼法》《刑法》等下了功夫啃读、研究,烂熟于胸,对她来说,半吊子的辩护人非但无助,反而会碍手碍脚。
然而,就鬼塚球磨子这件案子来说,因为可能被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所以不管她本人怎么想,根据《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法官必须为她指定一名辩护人,以保证尽快开庭审理。
当知道将由公选辩护人为鬼塚辩护后,秋谷情不自禁地拍手称快、暗暗叫好,这下子鬼塚没法神气活现了,因为公选辩护人基本上都不会全情投入地去辩护的。
常常听人说,公选辩护人通常同时接好几个案子,在多个法庭间东奔西走,所谓辩护只是像完成任务似的匆匆而过,以致被人们揶揄为“赶场子辩护”,意思就是纯粹为了出庭,做一做表面工作。被告人如果碰上这样的公选辩护人,肯定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不光是秋谷,T市的律师协会也对究竟谁会担任鬼塚案件的公选辩护人很感兴趣。虽说是由法官指定,但也必须征得被指定的律师本人答应,否则指定不成功。事实上,T市的律师中愿意接受指定的一个也没有。
鬼塚球磨子情绪波动剧烈,即使这一刻还笑脸盈盈,但只要哪一句话听着不入耳,下一分钟立即暴跳如雷,对检察官甚至自己的辩护人一通臭骂。此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如土,眼珠向上翻吊,面部肌肉抽搐不停,出现重度歇斯底里的症状,完全跟个精神病人没什么区别。
原山正雄律师对球磨子如此情形也是头疼不已,不过,性情温厚的他还是忍下来了。“原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是由于鬼塚的缘故,我恨被告人鬼塚。”原山事务所的女事务员含着泪这样说过。
说起来,秋谷也稍有感觉。以前原山律师的身体状况比现在好很多,充满活力,但突然一下子就显得老了,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消瘦,脸色也变得很差,走路也开始不稳了,这都是他尽心尽力为鬼塚奔波、辩护的结果。球磨子的歇斯底里非常折磨辩护人的神经,可以说,原山的确是因为鬼塚球磨子而病倒的。
这些事情在律师圈子里也传开了,所以没有人愿意成为鬼塚球磨子的公选辩护人。这样一来,法院方面很头疼,因为没有辩护人,就不能开庭,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审理才能继续进行。
然而,鬼塚球磨子的公选辩护人突然定下来了,被选定的是佐原卓吉律师,年纪才四十出头,据说是地方法院的刑事部长再三诚意恳请他才答应的。
听到这个消息,秋谷安心了。佐原卓吉是位以民事诉讼见长的律师,当然有当事人请求的话有时候也接手些刑事案件,不过很少,毕竟民事才是他擅长的领域,并且他在民事辩护方面非常出色。
公选的是这样一位辩护人,很难想象他会全心全意为鬼塚球磨子这样复杂的案子做辩护。看样子法院也是因为实在没有人愿意成为被告人鬼塚的公选辩护人,不得已,最后只好选了位民事方面的律师佐原卓吉。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法院方面和佐原律师双方都没有过多地期待什么“确保被告人的合法权益”。佐原是经不住法院方面的再三恭请,没办法只好应承下来的,按理不会特别认真履职的。毫无疑问,这位律师也会像人们所说的“赶场子辩护”那样,仅仅在法庭上表现一番。秋谷想到这里,越来越觉得前景乐观。
秋谷为采访来到距离法院不远的佐原律师事务所。这家事务所位于一幢公寓住宅的四楼,一共三间屋子,一间是接待室,一间是与当事人等私密会见的谈话室,还有一间是佐原律师的办公室。
好在是新闻记者,所以秋谷走到哪里面子都较大,得以直接走进佐原律师的办公室。
“哟,您好啊!”
佐原卓吉律师从一排塞满法律书籍以及文件夹的柜子前转过身,抬起头来随和地招呼道:“欢迎欢迎。”
长方形的办公桌两头也摞满了书和文件夹。佐原从桌上拿起烟斗,绕过办公桌走到屋子一隅的会客区。会客区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围着小圆桌有三把椅子。
四十二岁的佐原律师两颊干瘪,脖颈细长,略微有点削肩;镜片后是一对凹进去的眼窝,高鼻梁,尖下巴,白净的脸呈细长的倒三角形。不过,两片嘴唇却十分红润,红得几乎有点病态。红嘴唇、白面孔以及削肩无不给人留下女性化的印象。
佐原走到胖胖的秋谷身边,礼貌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腰也十分细弱。
秋谷叉开两腿坐着,他先是和对方聊了一会儿闲天儿。佐原的声音也像个妇人似的,平和而温顺。
“对了,佐原先生,”秋谷开始切入正题,“听说您答应了担任鬼塚球磨子的公选辩护人?”
“嗯,是的。”佐原好像很惶恐似的,将两只手指尖朝前端正地放在膝盖上,“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我想你也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复杂的刑事案件,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我的领域是民事,所以我回绝了,可是法院的刑事部长亲自跑来对我说,‘如果没有辩护人的话,案子就无法开庭,所以务必请您应承’。没办法,就这样我才答应下来的。所以说,我对这个案子真的没什么信心哪。”
佐原谦虚地答道,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正如秋谷所想象的那样。
“法庭方面之前的相关资料您都看过了吗?”
“从辞任的原山先生那里转到我这儿了。原山先生住院了,真让人担心啊。”
“看了这些资料,您有什么感想?”
“我只粗粗看了一遍,所以暂时还没形成什么看法。”
不出所料,这位公选辩护人并没有积极投入进去的热情。民事诉讼收费高,而公选辩护人拿到的只有每天微不足道的一点报酬,佐原只是碍于刑事部长的情面才答应下来的。
“根据之前掌握的材料还原案件经过,检方认为福太郎当时坐在副驾驶座,被告人鬼塚驾驶车子从码头岸边冲入大海,而原山律师则主张被告人鬼塚当时乘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车子是由福太郎驾驶的。因为先生是接替原山先生继任被告人的辩护人,所以我想您也会继续原山律师的主张,不过似乎很难站得住脚啊,是不是?”
秋谷看着无精打采的佐原,直截了当地说道。
“不错,辩护起来的确非常艰难,毕竟被告人鬼塚同新闻媒体的关系很糟糕,已经给人彻底留了强势女人的印象。”
哎哟,这不是在指桑骂槐说我吗?秋谷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话明明就是在说:在鬼塚案件上大肆报道,引导社会舆论的不就是《北陆日日新闻》吗?写那些报道的不就是你秋谷茂一吗?秋谷重新打量起佐原来,只见这位刚刚被选定的公选辩护人,视线向下,不敢和自己对视,看上去似乎很不靠谱的样子,但出人意料的性格中竟然还有善于讥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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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星期后,秋谷再次来到这幢公寓,踏进了佐原律师的事务所。他从其他律师那里听说,佐原已经前往拘留所和被告人鬼塚会面过了。
“怎么样,和被告人鬼塚的会面结果?”
“哎呀,真叫人吃惊。”佐原瞪大了眼睛说,“她一看到我就恶狠狠地盯着我大声吼道:‘你也认为我真的做过?!’被告人居然对自己的辩护人这样子,我只是和她见了面刚刚寒暄一下而已呀,真是吓死人了。”
对鬼塚球磨子而言,这有什么做不出的。想必她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公选辩护人,怒由心生,所以才忍不住吼叫起来。秋谷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她的感受。
“鬼塚球磨子这女人有点歇斯底里,所以原山先生也被她弄得头疼不已,以致病都严重了呢。”
“恐怕我也会被她害得够呛。”佐原担心地说。
“振作起来嘛。”
秋谷给佐原打着气。这样的公选辩护人再怎么振作、努力,鬼塚球磨子的有罪判决也是难以扭转的。
“不过,说起来也真奇怪啊。”佐原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事情?”
“被告人鬼塚坚信自己是无罪的,态度非常坚决。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嫌疑人像她那样斩钉截铁地相信自己是无罪的,那份坚信,简直近乎信仰了。”
秋谷听了变得很不自在。
“那是因为鬼塚球磨子变了呀,她那是歇斯底里发作的表现。听说重度的歇斯底里表现跟精神病症状差不多,她那样子坚信自己无罪,会不会也是一种妄想类型的偏执行为?”
“哦,也许是吧。”
“所以她的情绪波动才会那样剧烈。听原山先生说,她不光对检察官,对自己的辩护人也是动不动就顶撞、谩骂,还嘲弄法官,辱骂证人。从这些情况来判断,法官对她的印象肯定也好不了。”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佐原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就算是个歇斯底里的女性被告人,应该也明白自己所处的立场,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被判死刑啊!所以,尽最大的努力让法官改善对自己的印象,这是人之常情啊。之所以会不顾一切让自己在法官眼里留下坏印象,我想那是因为她怀有强烈的自信,坚信自己无罪嘛。究竟有没有犯罪,被告人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
“但是最后做判断的是法庭,宣告判决结果的是法官啊。”
“不管鬼塚球磨子给法庭和法官留下了多么坏的印象,在事实面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遵从的。她唯一信仰的,可能就是那个叫作真相的上帝吧。自己绝对没有做过被指认的犯罪行为,真相只有一个,任何力量都不能罔顾事实,事实的真相是神圣不可冒犯的,真相就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她就是这样坚信的。所以我想,正因为这样,她觉得法庭也好,法官也好,终归都要遵从真相,所以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她才敢于谩骂、嘲弄……所以说真的,看到被告人这样的态度,让我有点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可能真的没做过。”
秋谷差一点笑出来。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这位公选辩护人出乎意料地竟是个充满热情的律师。
“您是作为辩护人这样想的吗?”
“哦不,这绝不是从职业立场出发得出的感想,只不过是跳出法庭辩论的立场,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这么想想而已。”
秋谷心想,佐原律师是被被告人鬼塚的歇斯底里感染了。据说狂热的宗教热情就是歇斯底里的一种症状,因极度自我陶醉而出现的神鬼附身般的妄语症、不受自我控制的全身痉挛、疯狂舞蹈——激烈的表征能够影响到身旁的其他人,就像麻药一样能将人不知不觉地拖下水,看来佐原律师也已经被鬼塚球磨子拖入其中了。
秋谷这么想着,看了一眼佐原。然而,这张白净文弱的脸也好,这副瘦削的身材也好,怎么看都不像轻易受人影响的样子。
“先生,您刚才讲的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被告人鬼塚认为目前这个案子只有间接证据,完全没有具有说服力的直接证据,所以经过法庭辩论最后会判无罪,这样理解对不对?”
“嗯,这也是一个方面……”佐原思索了片刻继续低声说道,“检方开始的时候还把从车内发现的扳手作为物证提出来了,不过那个扳手实在是不好说啊。”
“那个啊,我听原山先生说那个物证后来检方又撤回了……其实是这么回事:检方使用了两辆和事故车新旧程度差不多的车做试验,也都是以时速四十千米的速度从码头岸边冲进大海,发现在水下三米的地方,车子的前风挡玻璃因为巨大的水压而破碎。检方一开始怀疑鬼塚球磨子是用扳手砸碎玻璃,从掉入海中的车内逃脱出来的,但是试验结果却证明,根本没有必要使用扳手砸玻璃,掉进海里它自己就会破碎,所以就撤回了扳手这个物证。如果不撤回的话,到时候辩护人引用试验结果来驳斥检方,检方反而解释不清了。”
“是吗?”
被告人一方的辩护人倒要从一个新闻记者这里了解情况。
“那个扳手,正常情况下都是收纳在汽车的后备厢里吧?”佐原问道。
“是的,放在后备厢的工具盒里,以备车辆发生故障时使用的。”
“鬼塚球磨子为什么要把扳手拿出来,放在驾驶座下面?其实这只不过是检方的说法而已,掉入海底的车子车轮朝上,车顶朝下,整个翻了个个儿,车顶变成了地板,所以扳手掉落在车顶了。”
“我猜想是这样的,也就是车子掉入海底之前,扳手的确在驾驶座下面,鬼塚球磨子开的车,她为了在车子掉下去后用扳手砸碎风挡玻璃逃脱,所以把它放在脚边的。”秋谷解释道。
“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用破坏力更大的榔头而用扳手呢?扳手的话,只有十五厘米长,对吧?反正我会要求检方出示那把扳手,我要端详一下的。不过我在想,就这么大点儿的一把扳手到底能不能砸碎风挡玻璃呢?与其这样,不如准备一把榔头,绝对不会出岔子,那样不就可以更加放心吗?”佐原半闭着眼睛说,似乎在一边说一边思索。
“……”
秋谷愣怔了片刻,但立刻接口说道:
“驾驶座下面放一把榔头,坐在副驾驶座的白河福太郎会怀疑的嘛。”
“是呀,可扳手的话也一样啊。车子又没发生故障,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把扳手,放在驾驶座下面,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自然,所以同样会让坐在副驾驶座的白河福太郎起疑心的。”
“可是,如果球磨子悄悄把扳手藏在身上,再放到驾驶座下面,福太郎应该注意不到的吧。”
“检方起初觉得扳手有问题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即车子掉进海里后四脚朝天,放在驾驶座下面的扳手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福太郎一样,离开了原先的位置,滑到最后被发现的地方。换句话说,扳手一开始到底在什么位置没人知道,检方只是根据推理,认为它是放在驾驶座下面的。”
看来律师知道的细节还不少。
“先生为什么揪住扳手做文章呢?”
“没有特别做文章啊,只不过觉得稍许有些蹊跷。”
秋谷心想,检方都已经撤回了,为什么佐原律师仍觉得蹊跷?看来因为是专长民事的律师,所以一旦碰到刑事案件才会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吧。
“我之前和被告人鬼塚会面的时候问过她,她说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福太郎要将扳手放在车内。她还说,去弥彦神社的路上是她开的车,如果扳手放在驾驶座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她肯定会发现的。”
“身为犯人的她当然会那么说啦。”秋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一直在琢磨……”律师显得十分谨慎。
“还有?”
“是鞋子的事。”
“鞋子?”
“福太郎右脚上的那只短靴脱下来了,漂浮在灌满海水的车内。”
“说到这个,打捞时的现场检查报告里面有提到过。”
“福太郎左脚的短靴好好地穿在脚上,可是右脚的鞋子怎么会脱下来呢……”
佐原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嘀咕道。
“我觉得那是车子掉进大海时受冲击造成的。冲击的部位不同,所受的冲击力强弱也不一样,他的右脚在车子掉进大海时受到的冲击更大。”
“……”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碰到的,同一双鞋子穿在脚上,穿着穿着一只鞋松了。福太郎右脚上的鞋子稍稍有点松动,所以在那样的冲击力之下就脱落了嘛,肯定是这样的。”秋谷说道。
“听你一说,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啊。嗯,也许是这样吧。”
佐原的眉头松开了,似乎难解的问题得到了答案。不过他略略思考之后,眉头又皱紧了:“总觉得还是有疑点,扳手和那只鞋子……”他自言自语着。
秋谷离开佐原的办公室来到走廊上,这幢公寓楼里没有电梯,他踏着水泥台阶“噔噔噔”地往下走去。虽说是公寓楼,可里面几乎全是企业的办公室,每层楼的房门上大都贴着印有会社名字的铭牌,房门紧闭。走在走廊和楼梯上,都会响起自己的鞋子踏地的声音。
由鞋子声秋谷又想起来,为什么佐原律师会觉得漂浮在车内的白河福太郎的鞋子有蹊跷呢?那件事连检方(包括搜查阶段的警方)都不觉得有问题。不用说,前任辩护人原山律师也没有提出过疑问,为什么唯独佐原律师对此特别在意呢?
还有那把扳手。警方和检方不约而同地推断是鬼塚球磨子为了砸碎前风挡玻璃而藏在驾驶座下面的,但是经过试验却发现,在巨大的水压下,前风挡玻璃自然而然地破碎了,于是检方将扳手从物证(这是唯一一件物证)清单中去掉了,可是现在佐原又将这个话题提起来了。
此前秋谷还一直认为,对民事诉讼得心应手但不擅长刑事诉讼的佐原,说出来的话让人明显感觉到方向错误,但是这错误的方向却大大出人意料,看来有必要对他重新认识了。
无论鞋子也好,扳手也好,佐原到底觉得哪里蹊跷呢?弄不清楚这一点,秋谷心里感觉很不踏实。越想越觉得佐原律师的想法出人意料,秋谷在想,必须对他重新认识,说不定他完全不像外表那副样子,而是个具有敏锐观察力的主儿哩。
也许自己对佐原评价过头了,可能是因为之前将他看作是和其他公选辩护人一样的平庸之辈,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反而又将他看得过高。但好像不光是这样,秋谷觉得,佐原有着别人没有的狗一样的敏锐嗅觉,这种嗅觉或者说观察力,说不定会导致鬼塚球磨子以无罪而告终。
说不清为什么,秋谷开始对佐原律师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我是不是变得有点神经衰弱了?一心期盼着鬼塚球磨子被判刑,这种情绪过分强烈,以致神经变得不太正常了……
秋谷走在街道上,不安地透过路边的橱窗窥觑着橱窗玻璃映出的自己的脸。回到家,妻子迎了上来。
“哎呀,他爸,你脸色不大好啊!”
妻子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秋谷略胖的躯体埋进客厅的椅子里。屋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嬉闹声。
“换换衣服吧?”
“嗯。”
秋谷漫不经心地应着,随手掏出香烟来。妻子朝门口走去,准备归整一下丈夫脱下的鞋子。
“哎!”秋谷忽然回转头,气哼哼地吩咐说,“把我右脚的鞋子拿过来!”
“啊,只拿右脚的鞋子吗?怎么回事?”
“没什么,叫你拿过来你就拿过来!”
妻子提着一只鞋子返回,秋谷立即接了过来。
“哎呀,泥都掉地上了。”
妻子慌忙拿来报纸铺在榻榻米上。
秋谷将自己的鞋子拿在手上摆弄着,看看鞋面,又看看鞋底。妻子在一旁也跟着上下打量。
“鞋跟磨掉了不少呢,拿去鞋店修补一下吧?”
“你别烦!”
这样普普通通的右脚的鞋子,为什么佐原律师会对它感兴趣呢?白河福太郎的鞋子应该跟这只也差不多吧,只不过福太郎右脚上的鞋子脱落了,掉在车内,然后漂浮在水中而已。现场检查报告中写道,福太郎右脚的鞋子上有轻微的刮擦痕迹和凹陷,明摆着是车子翻落时受到了冲击所致。秋谷沉思着。
“哎,家里有扳手吗?就是汽车驾驶员使用的那种扳手。”
“我们家又没有车子,哪里来那种东西啊?隔壁人家有车子,应该有那种东西吧。”
“你去隔壁家借把扳手来!”
扳手借来了,可是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长十五厘米,厚约四毫米,秋谷拿着扳手翻来覆去地一通端详,扳手就是扳手而已,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秋谷放下鞋子和扳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低头沉思。
佐原律师为什么会对这两样东西感兴趣呢?
妻子担心地望着默不作声、凝眸沉思的丈夫。
[book_title]- 8 -
公开审理已进行了数轮。
以下是被告人的辩护人佐原律师对检方证人河崎三郎(东京新宿“黑驹一家”成员,三十六岁)的交叉询问[交叉询问:指一方当事人或其律师在法庭上对另一方证人进行的盘诘性询问,《布莱克法律大词典》释义为:“在审判或听证中由与传唤证人出庭做证的一方相对立的一方对该证人进行的询问。”交叉询问是法庭质证的基本方式之一。](摘选):
——鬼塚球磨子与白河福太郎结婚,离开新宿搬至T市之前,对你说了些什么?
——鬼塚球磨子对我和野岛秀夫说:这次要好好干一件大事,狠狠赚它一票,成为富婆再回来。
——对被告人鬼塚说的这些话,照你的理解是什么意思?
——她之前和T市的白河福太郎走得很近,白河先生每月大约会有三次从T市上新宿,到她陪酒的酒吧来玩儿,然后和她一起去情人旅馆或者她住的地方过夜。她曾说,白河先生是T市的富豪。她之所以和白河先生好,我想就是冲着他的财产去的。“好好干件大事,狠狠赚一票”应该是这个意思。
——被告人说成为富婆再回来,是指得到了白河先生的财产之后再同他分手回到东京,还是说只是一时回东京?
——这个她倒没有说得很清楚。
——被告人是为了得到财产而与白河先生结婚,这是你自己的想象吧?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她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亲口说过,的确是我自己的想象。
——被告人有没有同你说起过,她和白河先生结婚后,打算给白河先生买高额的人身保险这件事情?
——没有,没同我说过。
以下是被告人的辩护人佐原律师对检方证人野岛秀夫(东京新宿“黑驹一家”成员,三十二岁)的交叉询问(摘选):
询问内容与以上对河崎三郎的询问相同。
以下是被告人的辩护人佐原律师对检方证人木下保(在T市经营建筑工程公司,五十八岁)的交叉询问(摘选):
——你和白河福太郎先生是朋友吗?
——是的。我和白河先生结识有三十年了,我们是好朋友。
——根据你向检察官提供的证人证词,白河福太郎先生与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结婚大约四个月后,福太郎曾经非常苦恼地向你透露说:“和球磨子结婚是犯了个大错啊!那个女人,脾气很坏,简直歇斯底里,又贪婪得要命。不光如此,她背地里好像还和以前在新宿搭识的黑社会有往来。”于是你向他建议说:“既然这样,干吗不跟她离婚呢?大不了给她一大笔补偿好了。”证词记录里是这样记录的,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
——完全如此。
——这份记录里还提到,对于你的建议,福太郎当即说道:“那个女人啊,三千万五千万的补偿根本想都别想,少于一亿日元她绝不会答应的,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啊。不过,过些时候一旦想出办法来我就跟她离婚,肯定会离的,为了不在自己身边的孙儿们也得和她离。只不过,我要是和她离婚还真得做好心理准备呢,说不定会被她杀了!”这个也是事实吧?
——福太郎跟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白河福太郎担心自己会被妻子球磨子杀死,有什么具体事实吗?白河先生有没有对你说过?
——没有,福太郎没有具体说起过。
——也就是说,球磨子并没有杀害白河先生的具体计划,白河先生也无从知道这个计划,应该这样理解对吧?
——我感觉,那个时候白河太太(就是球磨子)应该还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杀死”“被杀”之类的词语,平时日常生活中开玩笑的场合也会挂在嘴边。既然鬼塚球磨子没有一个明确的杀人计划,就不能认定说她蓄意杀人,那么白河福太郎感觉自己会被球磨子杀死也就无从说起了。白河先生在你面前说的做好被球磨子杀死的心理准备之类的话,完全就是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玩笑话,这么理解你认为有问题吗?
——这么一说,我想那的确是句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好像无须特别在意的玩笑话吧。
以下是被告人的辩护人佐原律师对检方证人藤原好郎(T市公司职员,二十八岁)的交叉询问(摘选):
——你在昭和××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上,在位于T市新港湾码头A号泊位岸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当时你的未婚妻即现在你的太太打过一通电话,你还记得大约是什么时间吗?
——晚上九点零五分。
——为什么你会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我约了我当时的未婚妻荣子在码头边见面,可到了约定的时间荣子还没来,我就给她住的公寓里打电话问什么情况,时间是九点零五分,当时我还看了下手表,所以记得很清楚。
——你在打电话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辆轿车从电话亭前驶过?
——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一辆轿车快速地从电话亭前驶过,朝码头泊位方向驶去。当时我把话筒握在手里,又看了下手表,时间是九点十分。
——为什么要再次看表呢?
——那辆车子的时速大概是四十千米,朝着码头边驶过去,我觉得很危险,因为再往前就是海了。
——从公用电话亭到码头岸边大约是一百米的距离,时速四十千米的话,也就是每秒钟行驶十一米,车子驶到岸边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当时,你感觉那辆车子有没有踩下刹车?
——没有。
——有没有向左或向右打方向盘的样子呢?
——我看见车子的尾灯是笔直朝着码头岸边过去的。
——当时的天气怎么样?
——当时雨下得很大。
——码头上的照明情况怎么样?
——码头上非常暗。
——周围非常暗,加上又下着大雨,所以那辆车子的车型你应该没看清楚吧?
——公用电话亭顶部的灯很亮,从电话亭前面驶过去的车子正好一瞬间被照见了,而我自己的车子停在亭子前没有熄火,所以我看清了那辆驶过去的车子的尾部。
——哦,是什么车型?
——是辆国产中型轿车、A公司××年推出的“C”型车。
——下着大雨,你还能那么肯定地认出来吗?
——是的。
——车牌号是多少?尾灯亮着,你应该看得见吧?
——车牌号码没看清楚,因为毕竟下着雨,而且天也暗,再说还是以大约四十千米的时速疾驶而过的。
——A公司××年出产的“C”型车是不是很大众化的车型?
——算一般吧。
——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坐的分别是什么样的人?
——公用电话亭是在面对着码头岸边左侧的道路旁边,那辆车子是从电话亭正前方驶过的,所以我能看到副驾驶座上坐的人,但是驾驶座上的人被副驾驶座上坐的人遮挡住了看不到。
——副驾驶座上坐的是个男性还是女性?
——是个男性。
——你看见了那个人的侧面?他脸长的什么样?
——车速加上下雨,脸部看不清楚。
——可是车速四十多千米的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性的脸即使是一瞬间还是能被你看到,大概是个什么样子也没有看到吗?
——真的没看清。
——那你怎么知道是个男性呢?
——我想应该是男性。
——穿的什么样的服装呢?
——没什么印象。
——你当时仍旧握着话筒和你未婚妻在通话吗?
——是的。我一边通话一边看到那辆车子开过去的。
——你说过,你因为未婚妻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前来约定地点约会,所以打电话给她,对吧?所以你是不是用质问的语气和她通的电话,责问她为什么还不来,对不对?
——语气是有点不太冷静。
——面对你发凶的质问语气,她有没有向你辩解?
——她向我解释了迟到的原因,然后说赶到码头太远了,所以想改到市内的茶餐厅约会。
——也就是你全神贯注地在听她的解释还有她提议的新的约会地点,你当时的注意力全在通话上了,所以从电话亭前经过的车子副驾驶座上坐的人你虽然看了一眼,但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所以看了也相当于没看,就像人们说的心不在焉的那种状态,你承不承认?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的确是这样。
——正因为处于那样一种状态,所以你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的脸和穿的服装都没有看清楚,只模模糊糊留下个印象好像是个男性,是不是这样?
——经您这么指出,的确无法排除这种情形。
——你看过报纸上登的关于七月二十一日晚在码头A号泊位发生的轿车冲过路堤掉进海底的报道吗?
——是在二十二日的早报上看到的。
——后来报纸以及周刊上登载的推断本案被告人也就是鬼塚球磨子当时驾驶的车子,而死者白河福太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报道你看过吗?
——看过。
——你受到那些报道的影响,从而留下了副驾驶座上坐着的“好像是个男性”的印象,是不是这样?
——不能否认有这个因素。
[book_title]- 9 -
秋谷再次来到佐原的事务所。
夏天已经过去,时节进入真正的秋天,立山群峰峰顶的白雪越来越醒目。鬼塚案的公开审理也差不多接近尾声,距离一开始进入审理连头带尾整整过去了四年,佐原律师担任被告人的公选辩护人也有三年了,可谓一场漫长的审理。
审理期间,秋谷终于知道了曾被自己不放在眼里的佐原律师有多么顽强,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律师的内心深处似掩藏着一种令人感到可怕的东西。鬼塚案的公开审理一步步走到如今,显然对被告人十分有利,这是秋谷根本想不到的。
在对检方证人的交叉询问中,佐原律师成功地将“证词”这座坚固的堡垒一点点击破,令其轰然崩毁,他在法庭上揭开并展示了这些所谓的“证词”,内容上是多么含混不清,由于这种含混不清又可以得出多少种千奇百怪的解释来。
在这个案件中,检方的唯一武器只有间接证据,而间接证据中被视为最重要的证据便是河崎三郎、野岛秀夫、木下保、藤原好郎等人的证词,佐原律师在所有法官、检察官以及满庭的旁听者面前,将证词中脆弱、经不起推敲之处都一一揪了出来。
T市律师协会对佐原律师在法庭上的表现的评价是:佐原律师虽是一名民事诉讼律师,但从其对检方证人的交叉询问中可以看出,其高超的技巧即使在刑事审判中亦堪称不同凡响,并进一步分析道,正因为他是一名民事诉讼律师,对于自己专业之外的刑事诉讼感觉到特别新鲜,由此激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他将在民事诉讼中所练就的对于证人供述心理犀利的洞察力运用到了此次公开审理中。
一般而言,公选辩护人对被告人大都不抱什么同情心,因此对案件的内容不会特别上心去研讨,在法庭上也仅仅出于义务而辩护一番,缺少充满激情的精彩的激辩,但佐原律师却彻底颠覆了这个固有的认识,甚至可以说,他拥有着比刑事专业的律师更为优秀和敏锐的直觉,同时还拥有一颗勇于追求事实真相的痴心。
T市的律师圈子则这样评价本案:前任的原山辩护人对于被告人的同情心和辩护热情不亚于佐原律师,但在法庭辩护技巧方面稍逊于后者;此外,与本案中佐原律师的表现比较起来,谢绝了原山律师继任辩护人的那位名气响当当的冈村谦孝律师能否有同样精彩的表现还很难说呢。
现在,一部分专家甚至私下已经流露出被告人鬼塚球磨子有可能被判无罪的猜测。
秋谷内心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安。他努力掩饰着这种不安,来到位于公寓楼四楼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与佐原卓吉律师会面。
身材瘦弱、有点削肩的佐原律师脸上浮着女性般的微笑,和身材圆乎乎、个头矮小的秋谷面对面相向而坐。
“这样说,真叫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呢。”
听到新闻记者转告辩护得到一致好评的消息,佐原卓吉脸颊都涨红了,与身后柜子里插满的书脊烫着金色书名的法律类书籍,办公桌两端摞满的诉讼资料、文件夹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真是个老实温存的男人。
“我只不过试着站在证人的立场展开质证而已,这样一来,多多少少能够把握到一些证人的心理。”
佐原态度谦虚地说。
“有时候有的证人会对被告人怀有负面情绪甚至恶意,这种人的证词往往是不可靠的。我一开始进行交叉询问的那两个人,河崎三郎和野岛秀夫,从某种意义上讲,和鬼塚球磨子是同伙,理所当然地对被告人怀有一种亲近感,不至于会有什么恶意。然而这两个人竟然一开始就咬定球磨子与富豪白河福太郎结婚是为了获取福太郎的财产,但这是他们根据自己与球磨子接触下来的经验而做出的推测,推测即使不能说是完全错了,但推测毕竟只是推测。球磨子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为了获取福太郎的财产才假意和他结婚这样的话,她只是说过自己这次去T市要好好干件大事,成为个富豪再回来之类的。两人纯粹就是根据这些话而以为球磨子就是冲着福太郎的财产去的,而具体的实施计划两人也从未听球磨子提起过。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完全是根据自己与球磨子的交往经验类推出来的。民事案件中,像这种类推的证词多得很呢。”
佐原声音很轻,可一旦说起来便滔滔不绝。
“接下来的证人木下保和白河福太郎是多年的朋友,福太郎与球磨子结婚后为此事产生烦恼而向木下倾诉,木下建议他干脆离了算了,接着福太郎说‘如果要跟她离,那我得有思想准备,说不定那婆娘会把我杀了呢’。检方据此得出结论,认为球磨子有杀害福太郎的预谋,福太郎自己已经觉察到了,但我认为福太郎只是随口那样一说而已。假如球磨子真的早已有了杀人预谋,而福太郎也真的觉察到了的话,他和木下说的时候应该是以一种更加认真的口吻说,并且会开口求助的,他也不会眼睁睁坐等球磨子把自己杀死吧,他一定会东央西告地四处联络,想尽一切办法躲过这场灾难,但事实上,所有这一切努力他都没有做过。”
佐原律师那两片和他温文荏弱的样子极不相适的红红的嘴唇,迅速地上下翻动着,而且说的话着实很有说服力。
“最后质证的那名证人藤原好郎,是在事故现场目睹福太郎或者球磨子驾驶的车子冲进大海的唯一的目击证人,他说看见车子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个男人。副驾驶座上的是男人,那驾驶座上的自然就是女人,也就是当时是鬼塚球磨子开着车。可是,经我仔细询问藤原证人,他连副驾驶座上的人的脸部以及穿的服装等都说不上来,于是我质问他,这种状况下你怎么知道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是男人呢?他的证词就不敢那么肯定了,只说感觉应该是个男人,估计是无意识中受到了事故后所看到的新闻报道的影响,他本人也承认了这一点。”
听到这里,秋谷低下了头。
“证人目击到的事故那天晚上九点十分前后下着大雨,新港湾码头A号泊位附近一片漆黑,那么是不是因为天气条件恶劣,导致藤原无法正确分辨出副驾驶座上的人呢?并非如此。因为他当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头。藤原好郎跑进公用电话亭,当时正在和他的未婚妻通电话,因为未婚妻没有遵守约定的时间前来约会,想必他心里一定有些恼火,为此未婚妻一个劲儿地向他解释原因,藤原专心地在听,然后未婚妻又突然提出改一个约会地点,藤原更得认真听了……”
佐原说到这里,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就在说到最紧要的时候,一辆轿车从电话亭前驶过,朝码头岸边的方向直冲过去,藤原是一边手里握着话筒,一边听着未婚妻讲话,一边看着车子驶过去,此时藤原的注意力比起那辆车子来,理应更加在意话筒里未婚妻说的话,因此他对驶过的车子只是看了几眼而已,并不会特别注意到什么,就像我们平时说的,看是看了,但什么也没看见,也就是对车子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藤原当时就是那样一种状态。”
接着,佐原律师说了声“不好意思”,瘦弱的身子从椅子上站起,眼睛在身后的文件柜上扫视着,然后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将书翻开来。
“这是一个名叫阿尔伯·赫尔维希的德国地方法院院长写的《心理学与法庭询问技巧》,其中有一节《证人的心理》,他在里面这样写道:‘……人的注意力集中于某一特定对象时,势必疏于关注其他同时发生的事情。因此,一般而言,同时认真看或者认真听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大多数人在注意看某一对象的时候,对听觉刺激就会不那么敏感了;反之,如果听觉刺激吸引了其注意力的话,视觉刺激也会随之减弱。处于两种极端之间的无数普通人,其同时看与听的能力千差万别,作为法官,我们通过长期训练通常可以做到同时看和听,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某一事件进行陈述的证人也同样具备这样的能力,如果以为他们也可以同时高效地驱动视觉能力和听觉能力,那是不现实的……’这样一说,你就能明白藤原好郎当时的心理状态了吧?”
佐原说着,端详了一下秋谷的脸。
秋谷倚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也不开口应和。他嘴巴微微张开,下嘴唇无意识地下垂着。
“哎,你怎么了?”
佐原注意到秋谷的脸色有异,忙关切地向他询问。
“……”
“你脸色不大好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佐原像个中年妇女似的语气非常温柔地问。
“哦不,不要紧的。”秋谷终于摇了摇头答道,“先生,被告人鬼塚会不会被判无罪啊?哦对了,这样问被告人的辩护人简直是愚蠢,我是想说,先生对检方证人的质证非常成功,您觉得这个案子会因为证据不充分而判无罪吗?”
秋谷关心的还是这个。
“我当然会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不过从我来讲,我不想单靠证据不充分而赢得消极的无罪判决,而是想更加积极地拿出证明来,彻底推翻有罪起诉。”
“但是对被告人鬼塚来说,不是只有间接证据吗?您说无罪的有力证据,莫非是有了什么物证吗?”
“这个嘛,很遗憾,目前阶段暂时还没有成形。”
“还没有成形是?”秋谷的神经被佐原古怪的说法撩得难受极了。
“意思就是,比方从远处看一样东西,虽然已经看见,但是仍然有点模糊,还没有形成一个清晰完整的轮廓。”
“……”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掉落在海底的车子里漂浮着的白河福太郎右脚的鞋子,还有那把扳手吗?”
“是啊,我记得。”
“我总觉得那两件东西上有些疑点,所以总是放不下。”
“可是检方不是说了吗,福太郎右脚的鞋子是因为掉下去时受到冲击脱落的,至于扳手则是被告人鬼塚用来在车子掉进大海之后砸碎前风挡玻璃以便从车内逃脱的工具?然而,用同样车子试验的结果,却发现前风挡玻璃会在水下三米处就因为巨大的水压而自然破碎,所以扳手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这两件东西我还是放不下。”
“……”
事实上,秋谷自己也曾在家里将自己的鞋子以及扳手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过,但没发现任何疑点,所以他没有将“试验”结果告诉佐原。
“您觉得什么地方有疑点?”
“什么地方有疑点?就因为说不出来我才苦恼。要是能干干净净地从脑子里赶出去倒也轻松了,可是那样我又做不到,它总是躲在意识的一个角落里不肯离去。只要能理出个头绪,形成清晰完整的轮廓,或许就能成为鬼塚被告无罪的有力证据……”
佐原将纤柔的手指按住额头,显得非常苦恼的样子。
佐原律师这副模样,竟让秋谷害怕起来。这位公选辩护人太厉害了,鬼塚球磨子身上诸多“铁一般”的间接犯罪证据,一多半都被他成功击破了。现在,他竟又试图找出直接证明被告人无罪的证据。以这个佐原来说,说不定还真能被他找到呢。
秋谷眼前蓦地浮现出从拘留所保释出来的鬼塚球磨子,带领着东京新宿的黑社会成员冲入自己家的光景,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悲鸣声在耳畔响起,自己在挥舞的铁棍或长刀之下渐渐失去意识……
“要说间接证据,”佐原的声音还在继续,“鬼塚球磨子这个名字说不定才是最大的间接证据,因为它容易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鬼熊事件’,然后落下个女‘鬼熊’的先入为主的印象。”
秋谷心想,给她起这个绰号的正是自己啊。
“这样的坏女人,很可能的确做了呢。不,肯定是做了,为了获取钱财而杀死自己的丈夫,肯定没错。渐渐地,人们心目中的印象越来越倾向于她确实是罪犯,确实杀了人。所以这样说起来,她的名字真的是个很不幸的名字。”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律师从被告人鬼塚辩护人的席上消失?秋谷暗暗思索着。
“请您辞了辩护人吧!请您退出吧,拜托了!不然的话,我一家都要被鬼塚球磨子算计啊。”
可是,即使恳求对方,佐原也不像是个会辞去辩护人的律师,他已经对这个案子有了强烈的好奇心,同时被一股功名心驱使着,根本不可能中途停下。
必须想办法将佐原从鬼塚的辩护人这个位置上弄下去,必须让他消失。否则,我全家都会遭到那个性格变态的鬼塚球磨子的暴力威胁。想到这里,秋谷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book_title]- 10 -
秋谷圆圆的脸拉长了,原本气色很好的脸变得苍白,浑身疲软无力,肌肉酸痛,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像头上压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
晚上睡不着觉,莫名其妙地净做梦,直到天快亮时,才总算熟睡;早上到了报社,却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工作,记什么忘什么,丢三落四的,而且心里始终有种不安的感觉,动不动就和人顶撞。
妻子和报社方面当然不会注意不到秋谷的变化。他的上司就关切地劝他:“你大概是有点神经衰弱,最好上医院去看看吧!”但上司并不知道他这样子的原因是什么。
在报纸上大肆报道鬼塚球磨子的案件,将她骂得狗血喷头的是自己,《北陆日日新闻》社也负有责任,被判无罪的鬼塚球磨子如果以损害名誉罪起诉的话,报社负责人就要成为被告。事情仅止于此倒还罢了,秋谷可以将事情原委和自己的担心向报社负责人坦率地讲清楚,报社方面会同法律顾问商量,想一个善后对策的。
可是,鬼塚球磨子会同黑社会成员联起手来进行报复,这种事他却无法说出口。他知道鬼塚一定会来报复他的,但仍不确定,上司肯不肯理会自己。
鬼塚一定会向那一系列报道的署名记者也就是自己报复的,并且不会事先预告,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毫无防备。上司会耻笑自己胆小如鼠,因此对上司说不出口;妻子会为自己担惊受怕,因此对妻子也不能挑明;只能自己独自一人与这份不安抗争。
这些事佐原律师并不知情。也正因为不知情,所以距上次见面之后的三个星期,佐原给报社打电话,用欢快的语气告诉秋谷,自己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请秋谷立即到自己的事务所来一趟。
“原先模糊不清的那层雾终于揭开了,喏,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关于扳手和鞋子的疑点。”
秋谷一踏进办公室,佐原律师立即像个掩藏不住内心喜悦的女人般满脸发光地说道。
办公室的红色地毯上铺着一张报纸,上面是一只佐原自己的右脚的鞋子,还有一把扳手。
“前两天我开着车子从商店街经过时,路上人来人往堵得很厉害,等了三次红绿灯才通过。谁都会有这种经历,等信号灯的时候特别无聊,可是开着车又不能拿本书来看……”
他想说什么?秋谷暗自忖度着。
“前面的车子稍稍动一下,马上又停了下来,我跟在后面也一样,每次都得要踏一脚刹车,又踏一下油门。我的车子是自动变速的,也就是自排挡的。对了,说起来,我当时就联想到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十分左右从新港湾码头A号泊位冲入海底的白河福太郎的车子也是自排挡的,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交替踩下去的那种,而且都只要右脚踩就可以,于是,我猛然间恍然大悟,掉进海底的事故车内那只福太郎右脚的鞋子……”
秋谷两眼紧盯着佐原的脸。
“福太郎右脚的鞋子之所以会脱落,之前都认为是车子掉进海里时受到巨大的冲击所致,警方和检方,还包括前任辩护人原山律师,都是这样认为的。而左脚的鞋子却好好地穿在脚上,则是由于受到冲击的部位不同的缘故。但是,如果福太郎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话,鞋底部受到的冲击照理是差不多的,所以说不可能单单右脚上的鞋子脱落,要脱落应该左右脚一起脱落。同样,如果鞋子照样穿在脚上的话,那也不单单是左脚,右脚的鞋也应该是穿在脚上的。而驾驶座这边前面有仪表盘和方向盘,下面又有刹车踏板和油门踏板,左手边还有排挡杆和控制台盒,和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一侧比起来要杂乱得多,因此车子掉进海里的时候,不同部位所受到的冲击才会大不一样,根据这一点,就不应该单单右脚的鞋子脱落了。这样想想的话,福太郎当时很可能是坐在驾驶座上的。”
说到这里,佐原律师拿起女事务员端来的咖啡啜了一口。
“开始的时候,我也就只想到这一层,”律师将咖啡杯子放回到托碟里,继续说道,“可是,我在仔细察看刹车的时候,忽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你应该是知道的,刹车由脚踩的踏板和前面连在一起的传动杆组成,踏板的表面是扁平的板状,长约十厘米,宽约五厘米——这个没有什么关系,我感兴趣的是踏板背面与地板之间的空距,我看了看,发现似乎正好可以放进去一只鞋子,我就试着把我自己右脚上的鞋子放到踏板下面去,结果放不进去。但如果把鞋子横过来,将鞋跟这头又厚又硬的部位往底下塞,一下子就塞进去了。我回到事务所后又仔细测量了一下,不踩刹车踏板的状态下,刹车踏板最前头的地方与地板之间的空距是七厘米……哦,顺便说一下,我的车子和白河福太郎的车子一样,都是A公司生产的‘C’型车。”
佐原到底想说什么?
“白河福太郎的鞋子,加上鞋跟的高度一共是七点四厘米,和我的鞋子一样,放不进刹车踏板下面去。但是如果像我刚才说的,把鞋子横过来的话刚好放得进去。鞋子横过来后的高度,也就是鞋跟的宽度,是六点七厘米,踏板与地板之间的空距是七厘米,有三毫米的空余。换句话说,将鞋子横过来塞进刹车踏板下面后,还有三毫米的空隙。”
佐原说着,拿起桌上的便笺纸,用铅笔在上面画起示意图来。
“看,明白了吗?”
“我明白。”秋谷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像这样子把鞋子塞在刹车踏板下面的话,刹车踩下去也会因为鞋子硌在下面而无法完全制动,只是稍稍能感觉到一点摩擦减速的效果。假如要让刹车彻底变成失灵的状态,那么就必须把鞋子的高度再增加三毫米……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踏板下留有三毫米空隙的话,车子行驶过程中塞在踏板下面的鞋子会发生移位,从踏板下溜走。想要不让它移位,需要找一样厚度大约三毫米的硬东西将它固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固定呢?于是我想到了放在后备厢里的修理工具扳手,我量了一下,扳手长十五厘米,厚度是四毫米……”
“……”
秋谷咽了一口口水,自己在端详琢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这么深呢?
“哎,秋谷先生,你对这个案件可以说最熟悉了,一方面从前任辩护人那里打听到不少情况,另一方面花了许多工夫多方采访、深挖,而且自己还亲身去现场做过调查,所以我想,我现在要把我的推理讲出来,希望别人帮我一起判断的话,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佐原看着秋谷的脸真诚地说。
秋谷自然理解佐原的感受,作为最了解情况、最有发言权的人,自己完全受得起,换成另一个不知情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深感荣幸。”秋谷说。
“应该是我感到荣幸啊,有你这样可以说得上的人,真是谢天谢地……对了,”佐原的视线回到便笺纸上画的图,继续他的说明,“鞋子的高度是六点七厘米,扳手的厚度是四毫米,加起来是七点一厘米,而刹车踏板到地板的高度是七厘米,高出了一毫米,不过这倒不成问题,只要稍稍使点劲儿,刚好能塞进去。再加上铁制的扳手,鞋子也固定住了,刹车踏板也完全固定住了,不管你脚怎么踩刹车都不制动。”
“……”
“扳手应该是一开始就放在刹车踏板下面的,下面地板上是一层毡,扳手放在上面不会发生移位,然后再把鞋子塞进去,刚刚好。”
秋谷不得不承认,佐原律师说得完全没错。
“白河福太郎右脚的鞋子不是在车子掉进海里的时候因为受到冲击而脱落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出于这个目的,自己把鞋子脱掉的。这样一来,驾驶车子的就不是鬼塚球磨子,而是白河福太郎。他右脚鞋子上的凹陷以及擦痕,是往刹车踏板下面硬塞造成的,在车子冲入大海的一瞬间,因为冲击,扳手和鞋子都发生了移位,从踏板下面滑出来,散落在了车子里。”
佐原一边说着,一边朝脸色苍白的秋谷扫了一眼。
“秋谷先生,我之前不是就和你说过吗,白河福太郎右脚的鞋子还有扳手这两样东西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对吧?这个疑点一直盘踞在我心里。我之所以说这个案子中还有东西模模糊糊的,虽然隐约有点感觉,但一时还没有形成清晰的看法,就是因为我一直就在琢磨鞋子和扳手的事,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一起到底有什么联系?它们在案子里起到什么作用?这些是我当时还没有弄清楚的。”
“……”
“我说过,这模糊不清的东西一旦被我整理清晰了,我就找到了能够直接证明被告人鬼塚无罪的有力证据,事实果然就是如此。”
“可白河福太郎为什么要让刹车无法制动呢?”
深感绝望的秋谷,使出最后一点气力问道。
“我认为,白河福太郎是自杀。”
“啊?!”
“不过我觉得他不是早就蓄意好的,而是七月二十一日和鬼塚球磨子一同开车去新潟县的弥彦神社游玩后,在返回的路上突然拿定主意的……之前的公开审理中,双方的争论都围绕着事故当时开车的到底是球磨子还是福太郎,事实上还存在第三种可能。”
“……”
“被告人鬼塚对我说过,去的路上是她开的车,当时并没有发现车内有扳手,这是事实。回来的路上是福太郎开的车,扳手是福太郎偷偷从后备厢里拿出来藏在驾驶座下的。”
“可那样的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鬼塚球磨子不就发现了吗?”
“据被告人陈述,返程的时候,他们在直江津吃的晚餐,又在鱼津的服务区休息过一阵,喝了点凉的东西,是当天的晚上八点十分左右。这个警方已经确认了。我想应该就是在那时候,福太郎谎称检查一下车子,趁球磨子还在服务区喝东西的时候,自己先走到外面停车的地方,从后备厢里取出扳手,把它藏到驾驶座下面的,然后球磨子才出来坐到车上,所以她没有发现扳手。”
佐原吸了一大口气,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白河福太郎下决心自杀是在从弥彦神社返回的途中,而且应该是在直江津吃过晚餐之后。就在这之前,刚刚开始下起了大雨,黑漆漆的夜晚,加上大雨,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诱发人的自杀冲动。”
“可是福太郎有什么非要自杀的动机呢?”
厚厚的镜片后面,秋谷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他妻子十年前死了,唯一的感情寄托——他的独生儿子也撇下三个孙子孙女,夫妻双双在谷川岳遇难而死。孙子孙女见他又娶了鬼塚球磨子进门,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反抗,去了他们生母的娘家生活。特别是已经读中学一年级的最大的那个孙子,对球磨子一口一个‘那个坏蛋’‘那个女妖精’的,不光咒骂她,对福太郎也恨之入骨,两个妹妹也学哥哥的样,十分怪恨福太郎。福太郎遭到孩子们的众叛亲离,又孤独又悔恨……”
“可不是吗……”
“说到底,福太郎也看透了球磨子这个坏女人的本性,悔恨至极,就像他曾经向好朋友木下保倾诉的那种掉进死胡同般的绝望心境,所以一瞬间萌生了自杀的念头,我想,他是把这当作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球磨子的一种报复吧。因为是突然起意的,所以事先没有写下遗书。一般来说,中年以上的自杀者基本都有一个共同倾向,就是不会留下什么遗书。”
“对球磨子的报复?”
“福太郎的算计是开车冲入大海,把这个可恶的球磨子一起拖入死亡的深渊。福太郎知道她购买了以自己为保险对象、赔偿金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受益人球磨子假如死了,这三亿日元就永远也没人能够到手了。”
“那福太郎故意让刹车无法制动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呢?”
“即使拿定了主意自杀,可一旦付诸行动的时候,出于人的本性还是会畏惧和动摇的。今年春天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篇报道,说有人打算从能登海岸的崖壁上跳海自杀,结果又不敢跳了,坐在崖壁顶上发愣,最后被救了下来——自杀的人大都会有那样的心态。”
“……”
“福太郎害怕自己驾车从货场冲向码头岸壁时会下意识地踩刹车,因为一旦刹车停下,自杀没有成功,被副驾驶座上的球磨子识破自己的意图,事后不知道会遭到怎样可怕的报复,所以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失败。为此,他将鞋子和扳手一起塞在刹车踏板下面,这样即使出于本能踩下刹车,刹车已无法制动,对了,这就像擅长游泳的人如果想跳海自杀,会用绳索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再跳,对不对?也是同样的心理。”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呢?”
“进入T市之后,车子开始驶入港区通向货物编排场的笔直大道,在这之前,车子正常行驶要用到刹车功能的。”
“可是福太郎把鞋子和扳手塞进刹车踏板下面去的话,那个偷偷摸摸的样子一定会引起副驾驶座上的球磨子注意的啊。”
“你还记得球磨子在向警方陈述时说过,前风挡玻璃内侧挂满了水汽,福太郎几次叫她帮忙擦一擦,于是她拿起布去擦拭水汽吗?福太郎用右脚将鞋子和扳手塞到踏板下面就是那会儿,换句话说,福太郎为了转移球磨子的视线,才故意叫球磨子帮忙擦拭水汽的,好让她的注意力分散到别处去。”
“先生!”秋谷的声音里充满了凄哀,“先生您打算在法庭上提出这些证据吗?”
“是的,我准备把鞋子和扳手拿到法庭上,当庭做个试验来证明我的推断。被告人虽然是个可恶的女人,但毕竟还是被冤枉了的,我必须用事实来证明她的无罪!”
被正义心和成功的欲望驱使的这位优秀的公选辩护人,抑制不住激动,兴奋地说道。
佐原目送着秋谷走出办公室。然而,秋谷的背影中透出梦游一般的愁绪,佐原却没能留意到。
三天后的夜里,公选辩护人佐原律师独自留在办公室,起草题为《辩论要旨》的辩护提纲。审理终于接近了尾声。
第一节 总论
在正式进入这一“杀人案件”的辩护之前,辩护人想先就这一案件的特殊背景以及刑事审判应有的审理环境简单阐述几句,同时简单讲一下辩护人的辩论方针。
昭和××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十分左右,发生了一辆普通轿车从T市新港湾码头A号泊位岸壁处越过路堤,冲入大海,导致当时乘坐在车上的白河福太郎溺死的事故。因被告人当时也乘坐在这辆车上,并且购买了因上述事故而死亡的白河福太郎为保险对象的高额人身保险,T市警察署遂以故意杀人事件嫌疑立即对这起交通事故展开了调查。
作为警方来说,展开案件调查这一行为本身并无任何不当,但得到消息的报社等媒体方面接下来的做法却不无问题。
众所周知,案件尚处在调查阶段,但媒体却已经全部出动对此进行了连续的大规模报道,并且在报道中断定被告人是出于获取高额保险赔偿金的目的而故意杀人。由于这些连篇累牍的负面报道,一时社会舆论也受其影响,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似乎被告人确实犯下了杀人罪行。
写到这里,佐原卓吉律师停下笔,竖起耳朵辨听着,因为他听到了公寓楼梯上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时钟:夜间十一点二十五分。
这幢公寓楼内租住的大都是企业的办公室,夜里保安会不时地上下巡逻。佐原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写:
尤其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辩护人强烈怀疑参与警方调查的有关人员主动地、积极地向媒体提供了案件相关信息,除了警方调查人员,外人难以掌握的信息源源不断地经媒体报道出来,这也充分说明了这个案件与众不同的特殊之处。
脚步声升至三楼,“咯嗒、咯嗒、咯嗒……”在水泥阶梯上响着。
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影响到之后案件的相关证人所做的证词,使得其证词与事实真相越来越远,而所有这些证词都对被告人造成了极大的不利,辩护人在翻阅签订保险合同的各家保险公司业务员的陈述时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是多么强烈。本案正是在这样的外部环境之下开始法庭审理的,因此,辩护人以为至少与本案审理相关的各当事人应当摒弃所有先入之见,对于法庭上出示的间接证据一一进行认真负责的甄别,廓清事实,依据刑事审理所应当依循的法则,以冷静和理性的态度对待本案,对哪怕稍稍存在一点合理怀疑的间接证据均应当予以排除,然后才能判定被告人是否有罪,我想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辩护人……
脚步声来到了四楼,并没有往五楼走去,而是在四楼的走廊里继续走着,走过一共有三间屋子的佐原律师事务所门前,脚步声停在了佐原律师的办公室外。
这位公选辩护人自然不知道,已经失去正常理智的秋谷茂一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铁管。
基于这样的观点,辩护人的结论是:检察官所主张的公诉事实我方坚决不能认定其有效性,换句话说,检察官……
[book_chapter]不幸的名字——藤田组伪钞事件
[book_title]- 1 -
三月末的一个雨天,安田在岩见泽车站下了车。昨天夜里歇宿于札幌,今天一大早便起程离开札幌,抵达岩见泽是上午十点钟左右。
他拎着一只手提包,在出租车候车点排了大约半小时的队,由于下雨,等候出租车的旅客队伍特别长。车站前的商店街在雨中显得灰蒙蒙的,安田在冷飕飕的风雨中眺望着商店街的景象。以前去旭川的时候曾途经岩见泽,但在这儿下车还是第一次。
终于排到了,安田赶紧钻进驶过来的车内,雨丝滴在脖颈上凉凉的。告诉司机去月形町后,司机立即踩下油门,车子起步出发了,方向往西。
车内的暖气和车外的雨水给车窗蒙上了白茫茫的一层水汽,使得窗外驶过的街景也模糊了,驶过这一段街景后,道路变得又宽又直,前方大片大片的农田扑入眼帘。雨刮器在前风挡玻璃上画出一个透明的扇形,从扇形望出去,齐整而枯索的田野一望无垠,看不到一点山的影子。按地图上的标注,目的地应该是在一座山脚下。
“月形町面积很大吗?”
司机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安田从背后向他问道。
“差不多占了岩见泽的三分之一呢。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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