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痴人之爱 [book_author]谷崎润一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8239 [book_dec]《痴人之爱》是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的长篇代表作,由其自身经历改写而成,堪称日式恋爱美学经典之作。关于一段失控的培育之爱,一个调教者反被调教的故事,其对人性欲念的极致书写,让人难以言喻,唯有叹息。"我对她爱憎的情绪就像猫的眼睛那样,一个晚上能变化好几次。"二十八岁的河合让治收养了十五岁的少女娜奥密,意图将其调教为"伟大的""了不起的"女性。然而,娜奥密虚荣自负、风流成性,于天真外表下暗藏心机,河合被其迷人外表蛊惑,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她的需求,甘愿接受娜奥密的各种条件,最后,发誓成为她的奴隶,任其摆布……因为爱,你会忍受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屈辱。内容讲述了一段失控的养成之爱,以自我和人性的解放为基调,展现了对女性美的绝对忠实,企图以此拒斥一切旧有的价值观念,探讨了关于爱情、人性和欲望的主题。书中对于人性欲念的极致书写,让人难以言喻,唯有叹息。为了爱,我可以付出一切;为了爱,我也可以不是我。 [book_img]Z_10386.jpg [book_title]一 下面我打算将我们这段世间罕见的夫妻关系,尽可能坦诚、如实地书写出来。这对于我自己是令人难忘的宝贵记录,对于诸位读者,想必也会具有某种参考意义。尤其是现在,日本渐渐敞开了国门,日本人与外国人交往日趋频繁,各种各样的主义或思潮大量涌入,男人姑且不说,连女人都纷纷赶了时髦。既然社会风潮如此,相信迄今比较异类的我们这种夫妻关系,不久的将来也会发生在各位身上,故而生出此念。 回想起来,我们夫妻从结合之初就有别于一般人。我初次遇见现在的妻子,是整整八年以前,具体是几月几日,我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她在浅草雷门附近一家钻石咖啡店里当女招待。她刚刚虚岁十五。所以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刚进咖啡店不久的新人,不是正式的女招待,只能算是学徒。总之一句话,也就是个女招待的雏儿。 那时已二十八岁的我,何以会注意到这么个孩子,连自己也稀里糊涂,大概是听那孩子的名字,很有好感的缘故吧。别人都叫她“阿直”,我偶尔问了一下,她的名字其实叫奈绪美[“直”的日语发音是“NAO”,“奈绪美”的发音是“NAOMI”,估计其他人以为其名字的汉字是“直美”而这样叫她“阿直”的。]。“奈绪美”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强烈好奇。“奈绪美”这名字真好听,要是写成洋文的“NAOMI”,岂不是跟西洋人一样了?从那以后,我就对她留心起来。说来也怪了,这名字起得洋气,便觉得她的长相也像西洋人,感觉也聪明伶俐了,我渐渐觉得这个女孩子,在这种地方做女招待着实可惜。 实际上,奈绪美的相貌,和女演员玛丽·皮克福特[玛丽·皮克福特(又译玛丽·璧克馥):美国电影演员,制片人]很相似,确实很像洋人。这绝非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便她成为我的妻子后,许多人也是这么说的,可见不是我瞎说。不光是相貌,脱了衣服之后,她的身材就更像洋人了。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还没了解到那个程度。只是看她穿着和服都这么美,便朦胧地想象,有这等身材,四肢也难看不到哪儿去。 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心思,除了亲生父母或姐妹,外人很难知晓。所以要是问我,在咖啡店打工时的奈绪美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也给不出明确的回答。恐怕问奈绪美自己,她也只会回答,那时候对什么事都很感兴趣。不过在旁人看来,只当她是个忧郁寡言的女孩子。她脸色有些苍白,肤色暗沉,犹如几块透明玻璃叠在一起似的,看着不太健康的样子。这主要是因为,她刚来这里打杂,不像其他正式女招待那样涂脂抹粉,也没有熟客和好姐妹,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言不语地干活,所以给人这个印象吧。我感觉她很乖巧,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现在,我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当时我是一家电力公司的工程师,月薪一百五十日元。我出身于栃木县的宇都宫郊外,在家乡初中毕业后,就来到东京,进入藏前高等工业学校学习,毕业后不久便谋了个工程师职业。除了星期日外,我每天从芝口寄宿处到大井町的公司上班。 由于我一个人住寄宿屋,又有一百五十日元月薪,生活自然颇为松快。而且,我虽是长子,却没有给乡下的母亲和弟妹们寄钱的义务。这是因为老家经营着颇有规模的农业,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是有上年纪的母亲和忠厚的叔叔婶婶料理一切,不用我操心,所以我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虽如此,我并不好吃喝玩乐那套,算得上是一个模范工薪族——俭朴、诚实,平庸得过于单调乏味,毫无怨言地认真完成每天的工作——当时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提起“河合让治君”,公司里上上下下,都会给出“君子”的评价。 至于我的娱乐,充其量就是傍晚去看看电影,或是去银座大街上散步,偶尔咬咬牙去帝国剧场看一出戏剧。按理说,我是个未婚的青年,当然不反感和年轻女性接触。只因我是乡下来的粗人,不善与人交际,也从来没有和异性交往过,才有了“君子”之名吧。其实,我只是表面上很君子,内心可一点也不老实,不管是走在街上,还是每天早上坐电车上班时,从没有松懈过对女人的观察。恰恰在这个时期,这个叫作奈绪美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其实,当时我并不认为没有比奈绪美更漂亮的女人。在电车里,在帝国剧场的走廊上、银座街头这些地方,擦肩而过的年轻女子当中,比奈绪美长得美丽的人比比皆是。奈绪美成人后是否会出落得花容月貌,是将来的事,才十五六岁的少女,今后的发展让人期待,又让人担忧。所以,我最初的想法,不过是先把她带回家,照料她的生活。如果有培养的资质,也可以让她接受良好教育,并娶她为妻。仅此而已。我这么做,一方面是同情她,另一方面,也是想给自己过于平淡而单调的日子多少带来些变化。说老实话,我早已厌倦了长期一个人住寄宿屋,试图给这乏味无趣的生活添加一点色彩和温情。为此,哪怕再小,我也想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居所。这样就可以布置房间,养些花花草草,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挂上鸟笼子什么的,至于做饭、打扫卫生,也可再雇个女佣。如果奈绪美能来的话,她就可以充当女佣之职,也不用养小鸟了。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要问我既然这么向往家庭生活,何不娶个般配的妻子,正式组建家庭呢?这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走进婚姻的勇气。关于这个问题,必须详细说明一下。说到底,我是个平庸的人,既不喜欢也做不出来那些特立独行的事,匪夷所思的是,对于婚姻大事,我却持有相当超前而时髦的想法。一提起“结婚”,大多数人都是倾向于因循守旧,追求那套烦琐的陈规陋习。第一步要有介绍人从中牵线搭桥,探明双方的态度。接下来要进行“相亲”。如果双方没有异议,则正式聘请媒人,交换聘礼,将五件或七件或十三件嫁妆送到夫家。之后是新娘出嫁、新婚旅行、回门等一整套烦琐的程序。这些繁文缛节是我最讨厌的。自己要是结婚,就要采取更简单更自由的形式。 那时候,倘若我想结婚,候选者是不乏其人的。我虽来自农村,但体格健壮、品行方正,而且,自己说也许不太合适,本人的相貌还不算差,在公司里的评价也不错,所以,谁都会乐意给我张罗亲事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别人给我“张罗亲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对方是个大美人,只凭一两次相亲,岂能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只凭着“看样子还可以”“长得蛮漂亮的”等一时的印象,就决定自己一生的伴侶,这种蠢事我怎么能做呢。由此看来,把奈绪美那样的少女带回家来,亲眼看着她一天天成熟后,喜欢的话,就娶为妻子的方式是最理想的。再说我这个人原本就不贪恋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追求受过良好教育的摩登女郎,所以像奈绪美这样的就足够了。 我还觉得,找一个少女做朋友,和她朝夕相处,亲眼看着她成长发育,以做游戏般轻松愉快的心情,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样的生活,有着不同于正式成家的别样情趣。也就是说,我是和奈绪美一起天真无邪地玩过家家,过宽松自在的单纯生活,而不是像“拖家带口”那样有各种累赘。——这就是我的愿望。实际上,在当今日本的“家庭”里,衣柜、长火盆、坐垫等物件都是标配,不可或缺。丈夫和妻子、女佣,各有分工,还得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维持良好关系,为此还需要额外增加开支,本可以简单了结的事,也变得复杂起来,家境拮据对于年轻的职员来说,绝非愉快的事,也不是好事。在这一点上,我相信自己的计划确实是个好主意。 我第一次把这个想法告诉奈绪美,是认识她大约两个月后了。在那期间,我一有空就去钻石咖啡店,制造各种机会和她接近。奈绪美喜欢看电影,我就在休息日和她一起去公园里的电影院看电影,回来的路上,顺便去小西餐馆或荞麦面馆吃东西。不爱说话的奈绪美,在这种地方也很少说话,不知她觉得愉快还是无聊,老是没有笑模样。虽如此,我邀请她时,她从没有拒绝过,总是很温顺地回答“好的,去也行啊”,不管带她去哪儿都跟着去。 我不清楚她怎么看我,出于什么心理愿意跟着我出去,她还是个单纯的孩子,还不懂得以怀疑的眼光看待“男人”。我猜想,她大概是觉得,这个“叔叔”可以带她去看喜欢的电影,还经常请她吃饭,一起出去玩,只是出于这种极其单纯天真的想法吧。而我也把她看作一个孩子,满足于她把我看作温和亲切的“叔叔”,对她并不抱有超出这种关系之上的企图,也没有在举止上有所表露。至今回想起那个时候清纯的梦境般的岁月,就像生活在童话世界里一样,我很想重新回到那纯洁无邪的二人世界去。 “怎么样?奈绪美,看得到吗?” 每当小影院里坐满了人,没有空位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最后面看,这时我总是这样问她。 “一点也看不见哪。”奈绪美使劲踮起脚,从前面观众脑袋的缝隙间窥看。 “这样也是看不见的,你不如坐在这横木上,扶着我的肩膀看吧。” 我这么说着,把她从下面托到高高的栏杆横木上坐着。她两腿悬空,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终于心满意足地盯着银幕看起来。 “好看吗?”我问。 “好看。” 她只是这样回答,从来没有兴奋得拍手,或是欢喜地蹦跳过,就像一只聪明的小狗倾听着远处的声音那样,默默地睁着一双温顺的眼睛,望着银幕,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非常喜欢看电影。 “奈绪美,你肚子饿不饿?” “不饿,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有时候她这么说,但是肚子饿的时候,她会直截了当地回答“饿了”。我问她想吃西餐还是荞麦面时,她总是想吃什么说什么。 [book_title]二 “奈绪美,你长得很像玛丽·皮克福特啊。” 记得好像是某一天晚上,看完那个女演员演的电影后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一家西餐馆吃东西时,我曾谈起这个话题。 “是吗?”她说,并没有露出多么高兴的表情,只是奇怪地瞧着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的我的脸。 “你不觉得吗?”我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像不像她,不过,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混血儿呢。”她平静地回答。 “那是自然,首先你的名字就与众不同啊。奈绪美这么洋气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呀?” “我不知道是谁给起的。” “你爸爸还是你妈妈呢?” “不知道是谁……” “那么,奈绪美的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你母亲呢?” “妈妈倒是在……” “有兄弟吗?” “兄弟很多,哥哥姐姐妹妹……” 后来我也常常跟她谈起此类话题,但是,每当我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便显得不太愉快,支支吾吾的。所以,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们大都是前一天约好,在某公园的长椅子,或是观音堂前会合,她从来没有搞错过时间,也没有爽约过。我因为临时有事而迟到时,担心“她等了那么长时间,会不会已经走了呢”,到了那儿一看,她仍旧老老实实在那个地方等着呢。一看见我,就猛地站起来,快步朝我走过来。 “对不起啊,奈绪美,让你久等了。”我这么一说,“嗯,等了半天。”她只说这么一句,并没有露出埋怨的表情,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有时候约好在长椅子会合,但突然下起了雨,我很担心,去了一看,她就蹲在池边的那个什么小寺庙的房檐下,还在等我呢,看到她这样子,真叫人心疼。 每次一起出去时,她都穿着大概是姐姐穿过的旧铭仙绸衣服,系着友禅薄呢腰带,头发梳成日本式的裂桃髻,淡淡地涂上一层白粉。而且总是穿着虽有补丁,却很合脚的好看的白布袜。我问她为什么只有休息日才梳日本发髻,她只说是“家里人让我梳的”,仍旧不详细解释。 “今天晚上回来晚,我送你回家吧。” 我再三这样说。她总是说:“不用了。这么近,自己能回去。”走到花园的拐角时,奈绪美就说声“再见”,朝千束町的巷子那边吧嗒吧嗒跑去了。 没必要细说那个时候的事,不过,记得有一次,我对她说了好多心里话。 那是在淅淅沥沥下着春雨的温暖的四月末。那天晚上,咖啡店正好没什么客人,非常安静,所以我坐在桌前,小口喝着酒,喝了好长时间。我这么一说,好像我特别能喝似的,其实我的酒量根本不行,所以要了女人喝的淡淡的鸡尾酒,为了打发时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罢了。这时,她给我端来了酒菜,我就借着几分醉意对她说道: “奈绪美,你在这儿坐下。” “有事吗?” 奈绪美一边问,一边顺从地坐在我身边。我从口袋里掏出敷岛烟,她立刻给我划着了火柴。 “不要紧的,你就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看样子今天晚上也不太忙。” “是啊,很少这么清闲呢。” “每天都很忙吗?” “忙啊。从早忙到晚……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 “这么说,奈绪美喜欢看书了?” “是,喜欢看。” “一般看什么书呢?” “看各种杂志。只要是出版物,都喜欢看。” “真不简单哪。你既然这么爱看书,应该去上女子学校啊。” 我故意这么说,窥探着奈绪美的表情,也许是触到了她的痛处,她顿时绷起脸,眼睛盯着别的地方,但她的眼里明显浮现出悲伤而苦闷的神情。 “怎么样,奈绪美,你真想学习吗?要是这样,我可以出钱送你去上学。” 见她仍然沉默着,我就换成安慰的口气: “好吗?奈绪美,不要闷着,有什么想法就说说吧。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想学什么呢?” “我想学英语。” “哦,英语呀……只有英语吗?” “还想学音乐。” “那好,我给你出学费,去学习学习好不好?” “可是,上女子学校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十五岁了。” “没关系。和男人不同,女子十五岁也不晚。而且只学习英语和音乐的话,不去女子学校,也可以请老师教你。怎么样,你想好好学学吗?” “想学是想学……你真的帮我吗?” 奈绪美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啊,当然是真的了。不过,奈绪美,要是去学习的话,就不能在这儿工作了,你愿意吗?如果你愿意辞掉这个工作,我也可以领养你,负担你的全部生活费用……我想要担负起全部责任,把你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女人。” “好呀,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她毫不犹豫地当即回答,对她如此干脆地回答,我着实有些吃惊。 “你是说辞了这儿的工作吗?” “是的,辞了。” “不过,奈绪美,即便你愿意这样,你妈妈和哥哥会同意吗?是不是要问问家里的意见呢?” “家里的意见,不问也没关系。谁都不会说什么的。” 看得出,她虽说嘴里这么说,其实还是很在意家里态度的。因为以她平日的习惯,是不愿意让我知道自己的家庭内幕的,所以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虽然并不打算勉为其难,但为了实现她的愿望,还是必须去她家里,跟她的母亲和兄长好好谈一谈。后来,我们之间随着谈话的深入,我屡次提出“让我跟你家人见一面吧”,她都显得不太高兴,真是不可思议。 “不用了,你不见他们也行。我自己跟他们说。”每次她都是这样回答。 为了已经成为我妻子的她,为了“河合夫人”的名誉,我没有必要在这里,不顾惹她生气,非要说清楚奈绪美的身世和经历,所以尽可能不触及这个问题了。将来诸位自然会知道的,即便不知道,她家在千束町,十五岁就被送到咖啡店当女招待,以及绝对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住处等等,把这些联系起来一想,也大致猜得出是什么样的家庭了。 我最终说服了她,见到了她的母亲和兄长,没想到他们对自己的女儿和妹妹的贞操问题,并不那么当回事。我跟他们商量的事情是,我觉得难得她本人说喜欢学习,在那种地方长期打工,未免可惜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来收养她。尽管我也不能提供特别富裕的生活,恰好我需要一个女佣,也就是让她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等等,这期间,我会让她接受一些基本的教育。当然我现在还是独身等也都实话实说。他们对我的提议,只是淡然回答“要是您能这样待她,真是她的福气啊……”,正如奈绪美所说的那样,见不见她的家人都一样。 当时,我深深感到,世上竟有这般不负责任的父母和兄弟,也就更加心疼奈绪美,觉得她可怜了。据她母亲说,他们对奈绪美的安排也很头疼。“本想让这孩子去做艺伎的,可她本人不愿意,又不能总是养着她,实在没办法,才送她去咖啡店的。”听他们的口气,只要有人愿意领养这孩子,把她养育成人,他们就算是放心了。啊,怪不得她不愿意待在家里,休息日总是跟着我出去玩、看电影了。听他们这么一说,我的疑问才解开了。 不过,奈绪美家里的态度,无论对奈绪美,还是对我来说,都是非常幸运的。此事说定之后,我立刻让她跟咖啡店请了假,每天都和我一起出去找房子。我上班的地方在大井町,所以打算尽可能找个离那儿近的地段,因此星期日一早,我们就在新桥站会合。平常日子,就在公司下班时,在大井町会合,从蒲田、大森、品川、目黑一带的郊外,到市内的高轮和田町、三田周边都找了一遍,回家的路上,就找个饭馆吃晚饭。还有时间的话,照例去看电影,逛银座,然后,她回千束町的家,我回芝口的住处。那时候出租房源匮乏,短时间找不到适合我们的房子,只好这样度过了半个多月。 如果那个时候,五月风和日丽的星期日早晨,有人注意到在大森一带绿叶如茵的郊外小路上,并肩走着一男一女——工薪族模样的中年男人和梳着裂桃发髻的少女——会做何感想呢?男人叫少女“奈绪美小姐”,少女称呼男人“河合先生”,二人既不像主仆,也不像是兄妹,更不像夫妻或是朋友,互相客客气气地对话,打听出租房子的地址,欣赏四周的景色,随处可见的篱笆墙、宅院、路旁盛开的芬芳鲜花等等,都让他们回眸顾盼。在这晩春悠长的一天里,幸福地四处漫步的这两个人,一定会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吧?说到鲜花,我想起来,她特别喜欢西洋花,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花名——而且是复杂的英语名字。她说是在咖啡店打工的时候,一直负责花瓶里的插花,自然而然就记住了。路过某户人家时,偶尔窥见大门里面有温室,眼尖的她立刻停下脚步,发出惊叹: “哇,好美的花!” “奈绪美最喜欢什么花呢?”我问她。 “我最喜欢郁金香了。” 也许是从小生长在浅草的千束町那样脏乱不堪的街巷里,使得奈绪美愈加向往开阔的田园景色,养成了喜爱花朵的习惯吧。就连看到生长在田间或土路旁的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樱草等野花,她也会赶紧跑过去摘一把。一天走下来,她手里积攒了一大抱采摘的各种野花,还非常宝贝地把这些花束拿回来。 “这些花已经蔫了,差不多就扔掉吧。” 我这么劝她,她也不听。 “不要紧的,一浇水就能活过来。就把它们放在河合先生的书桌上吧。” 分手的时候,奈绪美总是把这把花束送给我。 就这样,我们找遍了各个地方,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很是发愁,最后我们租下来的房子,是距离大森站一百二三十米远的,靠近省线电车的一栋甚为简陋的西式房屋。即所谓“文化住宅”[文化住宅:战后日本关西兴建起来的一类房屋,专门用于出租、分售,一般是木造房,分两层。]那种房子。当时,这种房子还没开始流行,用现今的词语表达,可以说就是这类房子。高耸的红色石棉瓦屋顶,几乎有房屋高度的一半以上。像火柴盒似的白色外墙面上,有好多个长方形玻璃窗。在正面的拱门前,有个庭院,其实更像是一小块空地。大致就是这样一栋房屋,比起居住来,似乎更适合入画。这也难怪,原本这房子就是某某画家盖的,他娶了女模特为妻,以此作为爱巢的。因此,房间布局也设计得多有不便。一层只有一个宽大的画室和特别小的玄关、厨房,二层虽然有三叠[叠: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为1.6平方米。]大和四叠半大的两个房间,都像是阁楼那样的屋子,不适合作为房间使用。画室内设有通往阁楼的楼梯,上楼后有一条带围栏的走廊,宛如看戏的包厢围栏,从围栏里面可以俯瞰画室。 奈绪美第一眼看到这个房子里的“风景”时,非常喜欢,嚷嚷着: “哇,真洋气啊!我喜欢这样的房子。” 我见她这么喜欢,当即决定租下来。 想必奈绪美是出于孩子气的心理,虽然房间布局不实用,但是那童话插图般独特而新奇的样式,使她产生了好奇心。的确,这房子非常适合无忧无虑的青年和少女,不愿坠入一般家庭那样的俗套,以游戏心态过日子。恐怕原来的主人——某画家和女模特,也是出于这个愿望,在这里生活的吧。实际上,只是两个人住的话,那一间大画室就足够他们日常起居了。 [book_title]三 我终于把奈绪美领回家,搬进这栋“童话之家”来,已是五月下旬了。搬进去后,我们觉得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不方便。从光照很好的阁楼里,能望见大海。朝南的前院空地,正好可以搞个小花坛,美中不足的是,电车经常从附近通过,好在和铁路之间隔着一块庄稼地,倒不觉得有多大噪声。总之,还算是让人满意的住所。不仅如此,这种房屋毕竟不太适合一般人居住,因此,房租比预想的便宜多了,即便那时候物价比现在要低些,但房东开出不要押金,月租金二十日元的条件,也很合我意。 “奈绪美,以后你不要叫我‘河合先生’了,要叫‘让治’。咱们就像朋友一样过日子吧。” 搬家那天,我对奈绪美说道。当然了,我也写信告知老家那边,退掉了寄宿屋,搬进了独门独院的住宅,雇了个十五岁的少女代替女佣,等等。不过,没有说要和她“像朋友一样”过日子。我是这么考虑的,老家那边很少有亲戚来,等到不得不告诉他们的时候再说吧。 最初一段日子,我们俩忙于购买适合这个奇特新居的各种家具,将它们摆放得当,以及布置房间等等,虽然每天忙忙碌碌,却又乐在其中。我为了尽可能启发奈绪美的审美眼光,即使买一件很小的东西,也不独自决定,让她发表意见,尽量采纳她想出来的东西。好在这个房子原本就没有地方安放橱柜或长火盆之类家庭必备的老式用具,所以选择起来也比较自由,随我们自己的喜好,发挥想象力去装饰。我们寻觅来便宜的印度印花布,奈绪美笨手笨脚地缝制成窗帘,从芝口西洋家具屋搜罗来旧藤椅、沙发、安乐椅、圆桌等摆在画室里,墙壁上挂了两三幅玛丽·皮克福特等美国女影星的照片。本来寝具我也想买西式的,考虑到买两张床要花费不少,况且这些东西可以让老家寄来,所以最后还是放弃了。 谁知,老家给奈绪美寄来的被褥是专门给女佣使用的,因而是唐草花色的硬邦邦的棉布薄被子。我觉得很对不住奈绪美,就说: “这个被子太差劲了,把我的被子换给你一张吧。” “不用了。这就挺好的。我盖这个没事的。” 于是她就盖着这床被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二层的三叠间里了。 我睡在她的隔壁——同是二层的四叠半房间,每天早晨一醒来,我们就隔着墙壁,躺在被窝里说起话来。 “奈绪美,你醒了吗?”我问。 “嗯,已经醒了。现在几点了?”她回应。 “六点半啦。……今天我来做早饭吧。” “是吗?昨天是我做的,今天让治做也行啊。” “没法子,那我来做吧。做饭太麻烦了,要不就吃面包吧?” “好吧。让治真狡猾呀。” 我们想吃米饭的话,就用小砂锅煮饭,也不先盛进饭桶里,直接端到圆桌上来,就着罐头或是什么现成的菜吃。就连这个也懒得做时,我们就吃面包、果酱、牛奶对付对付,或者吃点西式点心将就一下。至于晚饭,一般都是凑合着吃荞麦面或面条,馋了的话,两个人就去附近的西餐馆撮一顿。 “让治,今天去吃牛排吧。”她常常这样怂恿我。 吃完早饭,我就去公司上班,留下奈绪美一个人在家里。她上午侍弄花坛里的花草,到了下午,她把家门锁好,去学习英语和音乐。听说英语开始阶段还是跟着洋人学比较好,所以,我就让她每隔一天,去住在目黑的老处女哈里松小姐家里去学习会话和阅读,不会的地方,就由我在家里给她辅导。至于音乐方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听说有一位两三年前毕业于上野某音乐学校的妇人,在自己家里教授钢琴和声乐,便让奈绪美每天去芝区的伊皿子,学习一个小时音乐。奈绪美穿着铭仙绸和服,下面穿着藏青色开司米裙裤,黑袜搭配可爱的小皮鞋,打扮成一副女学生的样子,怀着自己的理想终于实现了的喜悦,无比兴奋地按时去学习。有时候,我下班后在街上偶然遇到她,她身上完全不见了在千束町长大,当过咖啡店女招待的影子了。后来她再也没有梳过裂桃发髻,而是用发带扎起,下面编成小辫子垂下来。 前面好像说过,我是出于“饲养小鸟的心情”领养奈绪美的,自从她住到我家里以后,脸色也渐渐变得健康了,气质也在改变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快活可爱的小鸟了。而那间宽大的画室,就成了她的大鸟笼子。五月也过去了,阳光明媚的初夏来临了。花坛里的花儿一天天长大,变得五颜六色了。到了傍晚,我从公司回来,奈绪美学习回来后,从印度印花布窗帘透进来的夕阳,将涂着雪白墙壁的房间里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奈绪美换上法兰绒单衣,光着脚穿拖鞋,一边在地板上咚咚打拍子,一边大唱新学的歌曲,要么就是跟我玩捉迷藏。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在画室里到处乱跑,从圆桌上翻过去,钻进沙发下面,把椅子都撞翻了。这还不够,她还爬上楼梯去,在那个看戏雅座似的走廊上,像老鼠似的出溜出溜地来回快走。有时候,我趴在地上当马,让她骑在我的背上,在房间里爬来爬去。奈绪美常常用手巾当缰绳,让我咬着,嘴里吆喝着:“驾,驾,吁——” 有一天,我们俩正玩耍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奈绪美咯咯地笑着,飞快地在楼梯上爬上爬下,一不小心,脚踩空了,从楼梯最上面摔了下来,疼得嘤嘤哭起来了。 “喂,你怎么了?……磕哪儿了,我看看。” 说着我把她抱起来,她仍然吸溜吸溜地抽泣着,卷起她的袖子一看,大概是掉下来的时候碰到了钉子上,右胳膊肘破了皮,渗出了血。 “哟,这么点伤就哭鼻子呀。来,我给你贴上膏药,过来吧。” 我给她贴上膏药,把手巾撕成条当绷带,给她缠上。奈绪美一直哭哭啼啼的,满脸鼻涕眼泪,简直就是个淘气包。伤口后来化了脓,五六天都没有好,每天我给她换绷带的时候,她没有一次不哭的。 要问我那时是否爱上了奈绪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的,算是爱上她了吧,但是按照我原来的设想,毋宁说是想要把她养大,教育成一个出色的女性,仅此乐趣就可以让我满足。然而,那年夏天,公司给了职工两周的休假,我照例用这个休假回乡省亲,就把奈绪美托付给她浅草的娘家,锁了大森家门,回了乡下。谁知这两个星期,令我感到无比乏味寂寞。此时我才意识到,那个女孩子不在身边,自己竟感到这般无聊,或许这就是恋爱的萌芽吧。于是,我对母亲编了个瞎话,提前回了东京,虽然已经十点多了,我还是从上野车站,打了出租车,直奔奈绪美家。 “奈绪美,我回来了。车在拐角等着呢,现在就跟我回大森吧。” “是吗?我马上就来。” 她让我在格子门外等着,不一会儿,她就提着个小包袱出来了。那天是个非常闷热的晚上,奈绪美穿着白底浅紫葡萄花色的薄纱单衣,扎着漂亮的浅粉色宽幅发带。那薄纱布料是不久前盂兰盆节时我给她买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她让家里人给缝制的。 “奈绪美,每天都干什么了?” 汽车朝着热闹的广小路方向驶去。我和她并肩而坐,微微靠近她问道。 “我每天都去看电影呀。” “没觉得寂寞吧?” “嗯,虽然不觉得寂寞,不过……”说到这儿,她想了想,说:“可是,让治回来得比我预想的早。” “在乡下待着也没意思,所以就提前回来了。还是东京最好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望着车窗外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晚。 “可是,我觉得夏天的农村也不错呢。” “这也要看是哪里的农村。我家是遍地荒草的农户,附近没什么好看的景色,也没有名胜古迹,白天蚊子苍蝇乱飞,热得受不了。” “哟,是那样的地方呀。” “就是啊。” “我想去海水浴场那样的地方玩玩儿。” 奈绪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说话腔调像个撒娇的小孩子那么可爱。 “那就过几天带你去一趟凉快的地方吧,想去镰仓还是箱根?” “泡温泉,不如去海边……我真的很想去海边。” 听到她那可爱的声音,虽然还是以前那个奈绪美,只是十来天没见,我觉得她的身体突然发育起来似的,忍不住偷瞄起了薄纱单衣下起伏的浑圆肩头和乳峰。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啊。请谁做的?”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是妈妈给我做的。” “你家的人怎么说?没有夸我挑布料有眼光吗?” “说了呀……说是还不错,就是花哨了些……” “你妈妈这么说的?” “嗯,是的……我家的人什么都不懂。”她凝视着远处,“他们都说我,变了个人呢。” “怎么变了?” “变得特别洋气了。” “那是当然了。我都觉得你变了呢。” “是吗?……他们要我梳日本发髻,我不愿意,就没有梳。” “那么,那条缎带呢?” “这个吗?这是我去仲店[仲店:神社、寺庙内的店铺。]自己买的。好看吗?” 说着,她扭着脖子,让风吹拂着没有抹油的干爽头发,让我看头上系着的随风飘动的浅粉色缎带。 “啊,很靓丽啊。这样扎头发,比日本发髻好看多了。” “嗯。” 她那狮子鼻头轻轻一耸,得意地笑了。说难听点,这样神气活现的坏笑是她的一个毛病,不过,在我眼里,这毛病倒成了非常可爱的表情。 [book_title]四 由于奈绪美一个劲儿地撒娇:“带我去镰仓玩玩吧!”于是,八月初,我带她去旅行了两三天。 “为什么只去两三天呢?既然出去一趟,不去个十天或一周的,没意思啊。” 她这么抱怨,出门时,一脸的不乐意。其实我是借口公司忙,提前从乡下回来的,这事要是被母亲知道了,不太好交代。可是,对奈绪美实话实说,又怕她会觉得没有面子,只好安慰她说:“好了,今年先去两三天将就一下,明年再带你去个有特色的地方,好好玩几天。……你看这样可以吧?” “可是,两三天也太短了……” “虽说时间短,不过,想游泳的话,回来后去大森的海边,不是也可以游吗?” “那么脏的海里,怎么游泳啊。” “不要这么不懂事噢。听话,乖乖的啊,回头我给你买和服。……对了对了,你不是说过想要洋装吗?那就做身洋装吧。” 在“洋装”这个诱饵的勾引下,她才不闹了。 在镰仓,我们入住的旅馆是位于长谷的金波楼,那是一家档次不高的海滨旅馆。说到旅馆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当时我近半年的分红还有一大半没有花,按说两三天的住宿,没必要太节省,况且是我和她第一次外宿旅行,自然是十分愉快的。为了尽可能给奈绪美留下美好回忆,我最初考虑不要太抠抠搜搜的,旅店也想选一个一流的地方。谁知,到了那天,从坐上开往横须贺的二等车厢开始,我们就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为什么这么说呢,在那趟火车里,有很多去逗子或镰仓的太太和小姐,她们光彩照人地坐在长排座位上。夹在她们之间,我还好说,可奈绪美的这身穿戴实在显得寒酸。 由于是夏季,那些太太和小姐并没有打扮得多么花枝招展,即便如此,奈绪美和她们并排而坐,上流社会的人和一般人相比,气质显而易见不一样。尽管奈绪美比在咖啡店的时候改变了很多,但出身的卑贱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我这样想,她自己肯定更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以想见,平时她穿的那件显得很洋气的葡萄花色薄纱单衣,此时看上去,该有多么俗不可耐啊。 虽然坐在旁边的女人当中,也有穿着素雅的夏季和服的,可她们手指上戴的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或是随身携带的精致物品,无不显示出她们的富贵。而奈绪美手上除了光滑的皮肤,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我至今还记得,奈绪美难为情地把自己的阳伞藏在身后,这也难怪,虽说那把阳伞是新买的,可是一看便知,不过是一把七八日元的便宜货。 结果,到底是入住三桥的旅馆,还是咬咬牙去海滨饭店,我们这样空想了半天,等走到那家饭店跟前一看,就被那气派的大门吓了回来。我们在长谷大街上来回走了两三趟之后,决定还是去当地二三流的金波楼了。 这家旅馆里住了很多青年学生,吵得让人心烦,所以我们俩每天都在海边度过。淘气的奈绪美一看见大海就兴高采烈起来,把火车上的沮丧心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一定要在这个夏天里学会游泳。” 她抓着我的胳膊,在浅海区胡乱扑腾。有时我两手托着她的身体,让她趴着浮在水面上,或者让她紧紧抓住木桩子,教她怎么蹬腿。有时候,我突然一松手,让她喝几口苦涩的海水,这些玩厌了后,我就教她如何踩踏涌来的浪头,或是躺在海边悠闲地玩沙子。傍晚就去租条小船,朝远处划去……每当这时,她总是在游泳衣外面裹上大浴巾,或是坐在船头,或是坐在船尾,或是以船舷为枕,望着蓝天,放声歌唱她最拿手的那不勒斯船歌《桑塔露琪亚》: O dolce Napoli, O soul beato, ………… 我一边陶醉地听着她那意大利语的女高音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回响,一边轻轻地划着桨。“划得再远点,再远点!”她想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遨游。不知不觉中太阳落下了,闪闪烁烁的星星从天空中俯瞰着我们,四周黑乎乎一片。奈绪美裹在白色浴巾里,变得朦朦胧胧的。可是,她那优美的歌声仍然没有停止,一遍遍唱着《桑塔露琪亚》,还唱了《洛勒莱》《流浪民族》,以及《迷娘》[《迷娘》:法国歌剧。1866年在巴黎公演。根据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改编,迷娘是小说里的人物。]里的一节,随着小船缓缓前行,奈绪美唱着各种各样的歌曲…… 这样的经历,想必年轻时谁都会有过,但是对我来说,这的确是第一次。我是个电力工程师,和文学、艺术什么的没有缘分,小说也很少看,那时能想起来的,是曾经读过的夏目漱石的《草枕》。记得里面有“威尼斯正在沉没,威尼斯正在沉没”这么句话,我和奈绪美坐在随波摇荡的小船里,从海上透过暮霭屏障,远眺陆地的灯光时,这句话不可思议地浮上心头,不知怎的,我陶醉在宁愿和她一起漂流到世界尽头般的令人心碎的心境之中。像我这样粗线条的男人,竟然能够产生这样感伤的心境,那三天的镰仓之行就绝对没有白去。 不仅这些感受,说老实话,那三天里,奈绪美还让我对她有了一个更加重大的发现。到目前为止,我虽然和奈绪美住在一起,但说得露骨一点,并没有机会看到她的裸体,不知她的身材如何,而通过这次旅行,才真正见识到了。她第一天去由比浜的海水浴场时,穿着头天晚上特意去银座买的深绿色游泳帽和游泳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说实话,看到她那匀称的四肢,我简直高兴坏了。是的,我真是喜出望外。为什么呢?因为以前见奈绪美穿和服那么好看,我就曾猜测她的身体线条错不了,果不其然。 “奈绪美啊。奈绪美啊,我的玛丽·皮克福特啊,你的身体是多么匀称优美啊!你竟然有着柔软的胳膊,有着如同男孩子一样笔直修长的腿!” 我禁不住在心底呼喊起来,不由得联想起了经常出现在电影里的那些充满活力的泳装女郎。 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详细描述自己老婆的肉体吧,即便是我,将有关日后成为我妻子的奈绪美的隐私,一一讲述出来,广而告之,也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如果把这部分省略了,就和下面要说的内容衔接不上,而且连这个程度的事都顾忌不提的话,写这篇记录便没有意义了。因此,奈绪美十五岁那年的八月,我们离开镰仓海边时,她的身材究竟是怎样的,必须在这里记述下来。 当时的奈绪美,和我站在一起,比我稍微矮一点。先说明一下,我虽然身体健壮结实,但身高只有五尺二寸,属于矮个子男人。但是,她的骨架最明显的特征是,上身短下身长,稍稍离远了看,比实际个头显得高多了。而且,她的上半身就像字母“S”似的,曲线非常明显,在那“S”曲线的最底部,连接着已发育得很有女人味的浑圆臀部。那时候,我们看过那个著名的游泳达人凯勒曼小姐主演的描写美人鱼的《海的女儿》,我就对她说: “奈绪美,你学个凯勒曼给我看。” 我这么一说,她就站在沙滩上,双手举向空中,做出“跳水”的姿势,她将两腿并拢,腿和腿之间没有一点缝隙,从腰部往下直到脚踝,勾勒出一个细长的三角形。她似乎对自己的腿也很自豪,一边问我“让治,怎么样?我的腿没有弯曲吧?”,一边走走停停,在沙滩上伸得直直的,她自己也高兴地瞧着好看的腿形。 奈绪美的身体另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从颈部到肩部的线条。肩膀……我经常有机会触摸她的肩膀。这是因为,奈绪美每次穿泳装时,总是来到我跟前,说:“让治,你帮我扣一下。”让我帮她把肩膀上的纽扣扣上。像奈绪美那样溜肩膀、长脖子的人,脱了衣服后会很瘦,她却与众不同,有着格外厚实而丰满的肩膀和显得很有肺活量的胸部。我每次帮她扣扣子时,她或是深呼吸,或是扭胳膊,使得后背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地起伏。原本就紧绷的泳装,被她那小丘般隆起的肩膀撑开,眼看着就要绽开似的。总之一句话,她的肩膀充满了活力,荡漾着“青春”和“美感”。我悄悄地把她和许多少女做比较,发觉没有人像她那样,健美的肩部和优雅的脖颈兼而有之。 “奈绪美,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呀。老这么动弹,扣子很紧,扣不上。” 我常常这样一边说,一边捏起泳装一端,宛如将一件大东西塞进袋子中那样,使劲把她的肩膀压进去。 具有这样体格的奈绪美,喜欢运动,爱淘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凡是要用手和脚的,她都学得很快。游泳是去镰仓那儿三天才开始学的,之后每天在大森海岸拼命练习,在这个夏天里终于学会了。她还学会了划船、驾驶快艇等好多玩法。玩了一天下来,天黑之后,她说着“啊,累死我了”,疲惫不堪地拎着湿淋淋的泳装回来了。 “啊,我饿极了。” 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们经常懒得做晚饭,回旅馆的路上,去西餐馆下馆子,两个人就像比赛似的狼吞虎咽大吃一顿。喜欢吃牛排的奈绪美,吃完了一盘又要一盘,一口气能干掉三盘牛排。 那年夏天,愉快的回忆太多了,实在不能全都记述下来,先写这么多吧。最后有一件事不能漏掉,就是那时候,我养成了让她泡在澡水里,用海绵帮她搓洗手脚和后背的习惯。最初的起因是,奈绪美游泳回来后,就累得想睡觉,懒得去浴池了,所以,我就在厨房里,用凉水帮她冲洗身上的海水,或者让她坐在木盆里洗澡。 “快点,奈绪美,这样睡着的话,身体黏糊糊的太难受了。我帮你冲洗,坐进这个木盆里来吧。” 我这么一说,她就顺从地让我给她冲洗身子了。从此就成了习惯,到了凉爽的秋季,我仍旧继续这样给她洗澡。最后,我干脆在画室角落,安装了一个西式浴盆,铺了块脚垫子,四周围上屏风,整个冬天一直都是这样给她洗澡的。 [book_title]五 敏感的读者,想必从上节的叙述中,猜想我和奈绪美已经发生了超越朋友的关系吧。实际上并非如此。当然随着岁月流逝,彼此之间自然会产生想要“了解”对方的某种欲求。但是,对方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女,而我这个人,如前面所说,又是个对女人很无知的老实“君子”,而且觉得自己对她的贞操负有责任,所以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做出越过这种“了解”范畴的事。当然,在我的心中,除了奈绪美之外,没有其他想要娶为妻子的人选,即便有,事到如今也不会抛弃她的。这种想法逐渐在我脑子里扎下了根。因此,我不想使用玷污她的方式,或者玩弄的态度,糟蹋宝贵的第一次。 总之,我和奈绪美第一次发生那种关系,是在第二年,也就是奈绪美满十六岁那年的春天的四月二十六日那天。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时候,不对,是在那以前,自从我帮她洗澡的时候开始,我就把奈绪美有意思的地方,每天写在日记里了。那个时候的奈绪美,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成熟起来,发育得很快,所以,就像生下了婴儿的母亲,“第一次笑”“第一次叫妈妈了”这样记录下孩子的成长那样,我也怀着同样的心情,把每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记在了日记里。至今我还经常翻阅这些日记。比如大正某年九月二十一日,即奈绪美十五岁的秋天的这篇日记里是这样写的: 晚上八点帮她洗澡。因海水浴而晒黑的皮肤还没有恢复。只有游泳衣下面的地方是白的,其他地方都黑黢黢的,虽然我也是一样,但奈绪美皮肤白,对比更加鲜明。她虽然光着身子,却好像穿着游泳衣似的。我说“你的身体就像斑马一样”,逗得奈绪美笑起来…… 过了一个月左右,十月十七日的日记里写的是: 被晒黑的或脱皮的地方渐渐恢复了,她的皮肤反而变得比以前更有光泽、更好看了。我给她洗胳膊的时候,奈绪美一直默默地瞧着皮肤上流下去的肥皂泡。“真好看啊”,我这么一说,她也说“真好看啊”,还添上一句“是肥皂泡好看”…… 下面是十一月五日的: 今晚第一次使用西式浴盆。由于还不习惯,奈绪美坐在光滑的浴盆里,出溜出溜地坐不稳当,咯咯直笑。我就叫了她一声“大宝贝”,她也叫我一声“爸爸”…… 对了,这个“大宝贝”和“爸爸”的称呼,后来也屡屡使用。奈绪美耍赖或是撒娇的时候,总是开玩笑叫我“爸爸”。 “奈绪美的成长”,这些日记有这么个题目。所以,不言而喻,这里记录的都是关于奈绪美的事情,为此,后来我买了照相机,从各种光线和角度,拍下她那越来越像玛丽·皮克福特的相貌,然后贴在日记里的空白处。 关于日记的事有点走题了,反正从日记来看,我和她结为割不断的紧密关系,是在来到大森的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那天。当然,二人之间已经熟悉到不说话就“了解”对方的意思了,所以极其自然地,没有哪一方主动,几乎没有说什么,就默契地结合了。事过之后,她对着我的耳朵说: “让治,你可不要抛弃我呀。” “怎么会呢……绝对不可能的,你放心好了。奈绪美不是很明白我的心吗?” “明白是明白……” “什么时候明白的……” “要说什么时候嘛……” “我说要把你领回家的时候,你是怎么看我的呢?有没有想过,我打算把你培养成优秀的女子,将来和你结婚呢?” “也猜想到你可能有这个意思……” “那么,奈绪美也是做好这个思想准备来我家的了?” 我不等她回答,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继续说道: “谢谢你啊,奈绪美,真的谢谢你这样理解我。……我现在跟你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的……你会变成这样符合我理想的女人。我太幸运了!我要一辈子疼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就像世上那些恩爱夫妻一样,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你要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地为你而活着的。你提出的要求,我都会答应你的,所以你要更加用心学习,成为了不起的人……” “嗯,我会用心学习的。一定做一个让治特别满意的女人,我保证……” 奈绪美的眼里流出了眼泪,我也忍不住哭了。那天晚上,我们两个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知疲倦地聊了一个通宵。 过了不久,我趁着周六、周日休息,回了一趟老家,把奈绪美的事情告诉了母亲。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奈绪美好像有些担心我家人的想法,为了让她安心,同时我自己也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处理自己的终身大事,因此尽早地报告了母亲。我把自己对于婚姻的态度,以及为什么娶奈绪美为妻等等,用长辈也能理解的话,说明了理由。母亲知道我的性格,对我比较信任,所以没有说别的,只提醒了一句: “你既然已经打算好了,把那个女孩子娶过门也可以,不过,她的娘家是那种家庭,恐怕多有是非,以后你要多留神,尽量不要发生什么麻烦事。” 正式举行婚礼虽然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但我想早一点让她入籍为好,便马上跟千束町的娘家进行了沟通。她母亲和哥哥原本对奈绪美就无所谓,所以很顺利地谈妥了。他们虽然对奈绪美不大在乎,倒也不像是那种黑心肠的人,没有贪心不足地趁机向我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不用说,从那以后,我和奈绪美的关系迅速变得亲密起来。外人还不知道,我们表面上虽是朋友,实际上已经是不用顾忌任何人的法律上的夫妻了。 有一次,我对她说: “哎,奈绪美,我和你以后还是像朋友似的过日子好不好,永远永远……” “这么说,永远会叫我‘奈绪美’了?” “那是当然,要不叫你‘太太’好吗?” “我可不愿意……” “不然还是叫‘奈绪美小姐’吧?” “不要‘小姐’。还是‘奈绪美’比较好。等我想要‘小姐’的时候再说吧。” “那么,我也就永远是‘让治’了?” “可不是吗,没有别的可叫呀。” 奈绪美仰躺在沙发上,拿着玫瑰花,频频贴在嘴唇上玩弄着,突然,她把花一扔,一边对我说着“是不是,让治?”,一边张开双手,抱住了我的脑袋。 “我可爱的奈绪美……”我被奈绪美紧紧搂住,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从她衣袖下面发出声音:“我可爱的奈绪美,我不仅是爱你,说实话,是崇拜你啊。你是我的宝贝,是我自己发现、打磨出来的钻石。所以,为了将你塑造成一个优美的女人,不管什么东西,我都会给你买。我的薪水都给你也可以。” “我不要你这样。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好好学习英语和音乐。” “是啊,好好学习,好好学习,我马上就给你买架钢琴来。让你变成在洋人面前也毫不自卑的淑女。我对你非常有信心。” “在洋人面前”“像洋人那样”这些话,是我经常挂在嘴上的。她当然也喜欢我这样说。 她常常对着镜子,一边做出各种表情,一边问我:“怎么样?这样子的话,我的脸像不像洋人?” 看电影时,她对女演员的举止特别留心:皮克福特是这样笑的,皮娜·梅尼凯丽[皮娜·梅尼凯丽:意大利女演员]是这样的眼神,格拉汀·法拉[格拉汀·法拉:美国女演员]总是这样绾头发,等等。最后竟然到了把头发散开,模仿她们梳成各种发式的地步,奈绪美极其善于捕捉各个女演员的特点和细微感觉。 “真像啊。连演员都没有你模仿得逼真呢。因为你长得就像洋人。” “真的吗?具体哪儿像啊?” “你的鼻子和牙齿特别像呀。” “什么?我的牙齿?” 于是她像说“一”似的,咧着嘴,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牙齿。她的牙齿珠玉般晶莹齐整,煞是好看。 “你长得就不像日本人,所以,穿一般的日本和服没什么感觉,不如干脆穿洋装吧,就是穿和服,也得样式别致的,你说呢?” “穿什么式样的呢?” “今后的女性越来越活跃了,所以,像以前那种笨拙拘谨的衣服,恐怕行不通了。” “我要是穿窄袖和服,系兵儿带[兵儿带:一种使用丝绸等较柔软面料做的窄腰带],也不错吧?” “窄袖和服也挺好啊。什么样的都可以,关键是要让人感觉耳目一新。既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更不像西洋人的那种打扮,不知有没有那样的……” “要是有那样的服装,你给我做吗?” “当然给你做啦。我要给奈绪美做各种各样的衣服,让你每天更换不同的服装出门。不一定非得是绉绸那样的高级布料,花呢或铭仙绸就相当好了,重要的是样式独特。” 于是乎,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去各个绸缎庄或百货店,寻找布料。记得那时候,几乎每个星期日,都要光顾三越和白木屋等大百货商场。一般妇人用的布料达不到我和奈绪美的要求,很难碰到让我们满意的花色。我们觉得一般的绸缎庄多半买不到,便去印花布店、粗布店、卖衬衫或洋装布料的店铺寻找,还特意去横滨,从早到晚在唐人街或租界里的以外国人为主顾的绸布店转悠。两个人都累得两腿发直,仍然不顾疲劳地转来转去。走在街头,两人也丝毫不松懈,一看见洋人就盯着她的服装打量,每家商店的橱窗都不放过,一旦发现了新颖的布料,我们就叫起来: “啊,那块布怎么样?” 马上跑进那家店里去,让店员把那块布从橱窗里拿出来,贴在奈绪美身上比试比试,或是裹在她身上观瞧……虽说只是这样光看不买的转悠,对我们而言就是特别有趣的游玩。 近来,一般的日本妇女,刚刚开始流行穿蝉翼纱、乔其纱、棉巴里纱[棉巴里纱:用棉、丝、人造纤维或羊毛混纺的透明薄纱]等面料做的单衣了,其实领先这种潮流的应该是我和奈绪美吧。奈绪美特别适合穿这类面料做的衣服,实在匪夷所思。由于这些面料不适合做地道的和服,我们就做成窄袖和服,或睡衣、睡袍的式样,有时把面料裹在身上,拿别针四处别住,奈绪美穿成这样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或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或是摆出各种姿势让我给她拍照。她的身体被白色、蔷薇色、浅紫色的单薄如纱般透明的衣裳包裹着,像盛开的鲜花一样美丽。我要她“这样摆个姿势,那样走一走”,一会儿把她抱起来,一会儿让她躺下,一会儿让她坐在椅子上,一会儿让她款款走上几步,可以一连欣赏好几个小时。 我就是这样打扮奈绪美的,所以她的衣裳一年不知要添多少套。由于衣服太多,房间里根本放不下,她就随手乱挂,或揉成团乱放。虽说应该给她买个衣柜,也好有地方收纳,可我想的是,与其买衣柜,不如多买些衣服,而且这是我们共同的嗜好,没必要仔细收纳起来。虽说衣服很多,但都是些便宜货,穿不了多久就穿坏了,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想穿哪件,随时都可以更换,不但方便,还可以把房间装饰得花里胡哨的。于是,画室里简直成了戏剧后台的化妆室:椅子上、沙发上、壁龛里,以至于梯子上、二层栏杆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加上奈绪美很少洗衣服,又喜欢贴身穿,每件衣服都脏兮兮的。 由于这些衣裳绝大部分做得奇形怪状的,所以,穿得出去的不过一半。其中奈绪美非常喜欢,常常穿出去的是一件绸缎夹衣和与它配套的短外褂。说是绸缎,实则是棉丝缎,短外褂与和服都是素底红褐色,连草屐带和短外褂的系带也都是红褐色的。其他部分,如衬领、腰带、带扣、内衣里子、袖口、反窝边……一律是天蓝色。腰带的面料同样是棉丝缎,做成衬里很薄的窄幅腰带,以便紧紧地将胸部束得很高。奈绪美说想要在衬领上装饰绸缎那样的布料,我就买来绸子发带贴在上面。奈绪美穿这套衣服出门,大多是晚上去看戏的时候,当她穿着闪亮炫目、花枝招展的衣裳,走在有乐座或帝国剧院的走廊上时,没有人不回头看她的。 “那个女人是谁呀?” “是演员吗?” “是不是混血儿?” 听到人们窃窃私语,我和她都不无得意地故意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就连这样的服装都惹人议论,更不用说其他标新立异的衣裳了,奈绪美就是再喜欢与众不同,也不可能穿出门去。这些衣服其实不过是在房间里,将她塞进各式各样的包装里欣赏的容器罢了。就像一朵美丽的花,被插在不同的花瓶里来欣赏是一样的心情。对我而言,奈绪美是妻子,同时也是世上罕见的人偶、装饰品,所以,并不觉得多么惊讶。她在家里几乎没有穿过正儿八经的衣服。她从美国电影的男装得到启发,用黑色天鹅绒制作的三件套西装等,是其中最昂贵最奢侈的家居服了。奈绪美穿上这套衣服,把头发盘起来,戴着贝雷帽的样子,活像猫儿一般风骚。夏天不用说,冬天在炉火熊熊的温暖室内,她只穿一件宽松睡衣或泳衣玩耍,也是常有的事。单说她穿的拖鞋,包括中国刺绣拖鞋在内,就有好多双,而且多数时候,她不穿分趾袜子或是袜子,总是光着脚穿这些拖鞋。 [book_title]六 那时候,我就是这般为了讨她的欢心,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的,同时也没有放弃把她培养成淑女佳人的初衷。玩味所谓“淑女”“佳人”之词意,自己也不甚了了,以我自己的单纯理解,就是“无论带她到哪里去,都不会让人丢脸的当代时尚女子”那样十分模糊的感觉吧。既要把奈绪美培养成一个“淑女”,又要“像对待人偶一样呵护备至”,这二者能否兼得呢?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愚不可及,但坠入爱河之中,已然昏了头的我,即便如此浅显的道理也完全不懂得。 “奈绪美,玩归玩,学习还得学习。你要是学得好,我还会给你买各种东西呢。” 我总是把这话挂在嘴上。 “好,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一定要成为淑女。” 奈绪美每次都这样回答。 每天吃完晚饭,我都要给她辅导三十分钟的英语会话或阅读,可是,每次辅导时,她要么穿着那套黑色天鹅绒衣服,要么是睡衣,仰靠在椅子上,脚尖钩着拖鞋甩着玩,不管我怎么唠叨,最后“学习”和“玩耍”还是混为一谈了。 “奈绪美,你怎么这么不认真?学习的时候,就得像个学习的样子啊。” 我这么一说,奈绪美就缩起肩膀,发出像小学生那样嗲气的声音: “先生,对不起!” 不然就是: “河合先生,请原谅!” 她这么说着窥探我的表情,有时候突然亲我一下。“河合先生”自然也没有对这个可爱的学生严格要求的勇气,我的呵斥最终变成嘻嘻哈哈闹着玩了。 奈绪美的音乐学得如何,我不太清楚,但英语从十五岁开始,就已经跟着哈里松小姐学了两年了,按理说应该不错了,阅读也从第一册学起,现在第二册学了一半多了,会话教材使用的是English Echo,而文法书用的是神田乃武的Intermediate Grammar,至少应该达到初中三年级的水准了。可是,无论我怎样偏心眼,总觉得奈绪美还不如初中二年级的程度呢。我觉得很奇怪,按说不应该这么差,于是去拜访过一次哈里松小姐,这位胖胖的为人和善的老处女微笑着说: “哪里,没有这回事。那个孩子非常聪明。学得很好啊。” “她的确很聪明,所以,我觉得她的英语应该学得更好一些。阅读倒是可以,但翻译成日本语,或是解释文法……”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的想法有问题啊。” 老处女仍然微笑着打断了我的话。 “日本人都很注重文法或是翻译,但这是最有害的。你学习英语的时候,绝对不可在脑子里思考语法,也不要进行翻译。反反复复阅读原文,才是最好的学习方法。奈绪美小姐的发音非常好听,阅读也很流畅,一定能够学好的。” 这位老处女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让她系统地学习语法。学习了两年英语,已经能看懂第三册阅读教材了,至少过去分词的用法啦、被动态的构成啦、假定形的应用之类应该掌握了,可是让她和文英译时,错得一塌糊涂。还不如中学的劣等生呢。即便阅读水准再好,也不可能靠阅读提高实力。真不知道这两年来,到底教了些什么、学了些什么?然而,老处女对我的不满并不以为然,非常放心而自信地一边点头一边重复着:“那个孩子非常聪明。” 虽说这只是我的想象,总觉得西洋教师对日本学生有种偏心似的。偏心——这么说不合适的话,也可以说是先入为主吧。就是说,他们一看到长得洋气的、时髦而可爱的少年或少女,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那孩子很聪明”。尤其是老处女,这种倾向就更严重。哈里松小姐对奈绪美赞不绝口就是这个缘故,所以,先入为主地认定奈绪美是“聪明的孩子”了。而且,奈绪美正如哈里松小姐所说的那样,发音非常流畅。由于奈绪美口齿清晰,具有声乐素养,所以,只听她的声音,确实非常悦耳动听,让人觉得一定能学好英语似的,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无法跟她相提并论。因此,哈里松小姐恐怕是被她的声音欺骗,彻底被征服了。令人吃惊的是,去哈里松小姐的房间时,看到梳妆台四周贴着很多奈绪美的照片,可见她有多么喜欢奈绪美了。 我虽然心里对哈里松小姐的看法和教授法颇为不满,但同时,西洋人如此偏爱奈绪美,夸赞她是聪明的孩子,又很合我意,所以宛如自己受到夸赞一样,喜不自禁。不仅如此,原本我这个人——不对,不单是我,日本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一见到西洋人,就变得懦弱不堪,没有勇气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当那个老处女用怪异的日语发音侃侃而谈时,反而搞得我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既然她这样坚持己见,我也只好自己在家里给奈绪美补课了。 我这样打定主意后,浮出讨好的笑容,含糊其词地对她说: “是啊,您说得太对了。的确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总算放心了。” 然后一头雾水地沮丧地打道回府。 “让治,哈里松小姐怎么说呀?” 奈绪美那天晚上问道。她自恃有老处女宠爱,口气听起来极为傲慢。 “她说你学得不错,但是西洋人完全不懂得日本学生的心理。只要发音好,能够流畅地阅读就算是学好了,这是错误的。你的记忆力确实不错,所以背诵非常好,可是让你翻译的话,就抓瞎了。这和鹦鹉学舌有什么不同呢?学多久也没有用的。” 我对奈绪美真正意义上的训斥就是从这次开始的。我对她仗着哈里松小姐做后盾,得意地抽着鼻子,仿佛在说“怎么样?没话说了吧”的样子,感到十分气恼,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能否把她培养成“淑女”,我感觉没有信心了。英语学好学不好姑且不说,这种不能理解语法的脑袋瓜,今后的发展实在令人担忧。男孩子为什么在中学要学习几何或代数,并不一定是为了实用,恐怕是为了锻炼和打磨思考问题的严谨性。即便是女孩子,虽说过去不具备分析能力也不要紧,但将来的女性就不能这样了。何况要想成为“不输于西洋人的”“淑女”,没有归纳才能,又没有分析能力的话,实在让人担忧。 我有些赌气,以前只用三十分钟复习英语,从那以后改为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以上,每天必须教授和文英译和语法。而且在学习时间里,绝对不允许她边学边玩,动不动就训斥她一通。奈绪美最缺乏的就是理解力,我却故意不讲那么细致,只给她一点提示,剩下的引导她自己去思考。比如,学习语法被动态之后,就立刻给她出应用题。 “来,把这句话翻译成英语试试。……刚才看过的地方只要明白了,这道题就应该会做。” 然后我就不再说话,一直耐心地等着她做完。如果她翻译错了,也决不告诉她哪里错了,一遍遍让她重做。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傻看,怎么知道哪儿错了呢?要重新看看语法呀。” 她看完语法,还是答不对的话,我就会按捺不住,恼羞成怒地大声呵斥起来: “奈绪美,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做,怎么得了。你到底多大了?……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个地方出错,给你改过来,还说不明白,你的脑子在想什么呢?哈里松小姐说你聪明,我可一点也没觉得。这么简单都不会做,去上学也是劣等生。” 于是,奈绪美便嘟起嘴,最后吸溜吸溜地哭起来。 平素,我们俩是非常要好的,她笑我也笑,从来没有闹过别扭,世上简直没有一对爱侣是这样和睦的。可是一到学习英语的时候,就互相折磨对方,痛苦不堪。没有一天我不跟她发火,她也没有不耍脾气的,刚才还那样兴高采烈的,顷刻间双方都剑拔弩张起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对方。其实每到此时,我就把要培养她成为“淑女”的初衷忘干净了,为她太不争气而焦躁,从心里恼恨起她来。换作是个男孩子的话,说不定我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不然就臭骂一句“混蛋”。甚至有一次,我对着她的额头轻轻给了一拳头。可是,受到这样的对待,奈绪美也会以牙还牙,纵然知道怎么说,也不回答,任凭眼泪横流,像块石头似的就是不说话。一旦她这样子闹起来,就会不依不饶的,到头来还是我先软下来,不了了之。 有一次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我给她讲了好多遍,在“doing”或是“going”这种现在分词前面,必须添加“to be”,即“有”这个动词,可她就是理解不了。而且到现在还出现“I going”“He making”这样的错误,我气得要命,“笨蛋笨蛋”地骂个不停,又仔细给她讲了一遍,说得口干舌燥,最后让她做一下“going”的过去式、将来时、将来完成时、过去完成时等各种时态变化时,她竟然还是搞不明白,仍然写成“He will going”,或是“I had going”等等。我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将铅笔狠狠一扔,把那本练习册推到奈绪美眼前。 “笨蛋!你真是个笨蛋!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遍,不能说‘will going’或是‘have going’吗,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既然不明白,就一直做到明白为止吧。今天晚上,要是做不对,你就别睡觉。” 奈绪美紧闭嘴唇,脸色惨白,翻着眼皮,直勾勾地瞪着我的眼睛。突然,她一把抓起练习册,刺啦刺啦撕破了,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再次以凶狠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我的脸。 “你想干什么?!” 我被她野兽般的气势压倒了,吃惊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你想要造反吗?你觉得学习不学习都无所谓是吗?到底是谁说要好好学习,要成为淑女的呢?你为什么把练习册撕破了?你得道歉,不道歉不行!今天就离开这个家!” 但是,奈绪美仍然执拗地一言不发,惨白的嘴角只浮现出哭泣般的冷笑。 “好吧!不道歉就算了。现在马上离开我家!听见没有,我让你马上出去!” 我觉得不这样来点狠的,她根本不害怕。我猛地站起来,迅速捡了她随手乱扔的两三件衣裳,团起来包在包袱皮里,从二楼房间里拿来两张十日元钞票,递给她说: “你走吧,奈绪美,这个包袱里装了些你的随身用品,拿着它今晚就回浅草去吧。我另外再给你二十日元。虽然不多,就当作这几天的零花钱吧。过几天我会跟你做个了断的,你的行李明天给你送去。……什么?奈绪美,怎么了?干吗不说话呢?……” 我这么一说,奈绪美尽管很任性,但到底是个孩子。对轻易不发火的我,有些惧怕似的,显得有所后悔似的,垂着脑袋,缩着脖子。 “虽说你很固执,但我也一样,一言既出,绝不会轻易改变的。你要是觉得自己不对,就道歉好了,不愿意道歉的话,就请回去吧。……好吧,你打算怎么着?快点决定好不好。要道歉吗?还是回浅草去?”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那么,是不想回去了?” 这回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愿意道歉了?” “嗯。”她又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就原谅你吧,不过,你得好好地低头认错。” 没办法,奈绪美只好两手扶在桌子上,带着轻视人的神情,对付着朝一边鞠了个躬。 她这样傲慢、任性的性情,是天生如此呢,还是我过分宠爱的结果呢?无论是哪种原因,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看着她变得越来越过分了。事实上并非越来越过分,而是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把这任性当作孩子气的撒娇而忽视了,直到长大之后也没有改变,渐渐发展到我控制不了的地步。以前无论她怎么耍赖,我只要训斥一声,她便乖乖地听话,可近来,只要稍不如意,就马上嘟起嘴来。要是抽抽搭搭地哭泣,还可爱一些。有时候不管我怎么严厉呵斥,她也不掉一滴眼泪,可恶地装傻充愣,翻着眼睛,就像瞄准似的直勾勾地瞪着我。如果确实有那种叫作“动物电”的东西,那么奈绪美的那双眼睛肯定含有大量电能,因为那简直不像是女人的眼睛,目光犀利而咄咄逼人,而且充斥着深不见底的“魅力”,只要被她这样盯视片刻,我常常会感到不寒而栗。 [book_title]七 那时候,在我心中交织着失望与爱慕相互矛盾的双重情感。我终于明白自己的选择错了,奈绪美并非自己所期待的那种聪明女子。即便再偏心眼,我也无法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事到如今,培养她成为名媛淑女的期盼,已是幻梦一场。出身卑贱的人毕竟是烂泥糊不上墙,千束町出身的女孩,也只配去做酒吧女,即便让她们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是白费力气。我深深地陷入了这种失望之中。可是在失望的同时,我又越来越不可救药地被她的肉体所吸引。是的,我特别强调“肉体”这个词,因为这是她的皮肤、牙齿、嘴唇、头发、眼眸,以及其他所有姿态构成的美感,这里绝对没有“精神”什么事,就是说,尽管她在头脑方面让我的期待落空,但在肉体方面却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变得一天比一天美丽起来了,或者应该说超出我的预期。“愚蠢的女人”“没出息的家伙”,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被她的肉体美所诱惑。这对我而言,真是件不幸的事。我渐渐地忘掉了要把她“培养成淑女”的单纯想法,反而被她引诱着不能自拔了,当我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的时候,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曾经想要让奈绪美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变得美丽起来。结果,在精神方面虽然失败了,在肉体方面不是取得了很大成功吗?我完全没有预想到她在这方面会变得这般妩媚美丽。这样看来,这方面的成功,不是足以弥补其他失败了吗?” 我强迫自己这样去想,使自己满足于此。 “让治最近上英语课时,怎么也不骂我‘笨蛋、笨蛋’了?” 奈绪美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变化,故意这样说道。尽管她在学习方面不怎么样,但在观察我的脸色方面,的确是很敏锐的。 “啊,越是那样数落你,你就越是跟我拧着来,我觉得效果不好,就改变方针了。” “哼。”她冷冷一笑,“那是当然了。你那样一个劲儿地骂我是‘笨蛋、笨蛋’的,我当然不听你的话了。其实大部分题我都会做,就是故意气气让治,假装不会做的,难道让治看不出来吗?” “什么?真的吗?” 我明知奈绪美这么说,是出于不服输心理的虚张声势,仍然故作吃惊地问。 “那还用说吗。那样简单的问题怎么可能不会做呢?让治居然真的以为人家不会做,其实让治才是笨蛋呀。每次让治生气的时候,我都觉得可笑得不得了。” “这我可真是没想到啊。原来我被你这个小丫头给耍啦。” “怎么样?还是我比较聪明吧?” “嗯,还是奈绪美聪明。甘拜下风!” 她得意得捧腹大笑起来。 诸位读者,在此我突然想给你们讲个奇妙的故事,请你们不要发笑,继续听下去。我想说的是,我上中学的时候,在历史课上学过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故事。正如各位所知,那位安东尼为了迎击屋大维·安努斯的军队,在尼罗河上展开水战时,跟随安东尼的克娄巴特拉,见己方形势不妙,突然中途掉转船头逃跑了。而安东尼看到薄情女王的船抛弃自己走掉了,尽管处于危急存亡之际,他也置战争于不顾,立刻追赶女王去了…… “各位同学,”历史老师当时对我们这样说,“这位叫作安东尼的男人,跟在女人屁股后面逃跑,最终丢了性命,所以历史上,没有比这种人更蠢的傻瓜了,实在是亘古未有的笑柄啊。英雄豪杰竟然也落到如此地步,呜呼哀哉……” 他讲课很好笑,学生们望着老师滑稽的表情哄堂大笑起来。我当然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不过,关键的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我非常不理解那个叫安东尼的,为什么会迷恋那样薄情的女人呢?其实不仅是安东尼,就在他之前不久,盖世豪杰尤里乌斯·恺撒,也是因为迷上克娄巴特拉而丢尽了脸。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追寻德川时代的家族纷争,以及国家战乱兴亡的轨迹,在其背后必然有魅惑力极大的妖妇在兴风作浪。那么,这些妖妇的手段是不是非常阴险、巧妙,一旦落入其温柔陷阱,无论怎样了不起的男人都会被其欺骗呢?我觉得并非如此。无论克娄巴特拉是多么聪明的女人,都不可能比恺撒或安东尼更有智慧。即便不是英雄,对于女人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够洞察的。尽管如此,明知会身败名裂,也宁肯被女人欺骗,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倘若事实如此的话,那么英雄也并非多么伟大了。当时,我心里这样想,对于老师的评价——安东尼“是亘古未有的笑柄”,“历史上没有比这种人更蠢的傻瓜了”很是赞同。 至今我还时常想起当时听到老师这些话,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时自己的样子。而且每当回想起此事,便深感自己现在没有笑话别人的资格。因为我完全能够理解罗马英雄为什么会变成傻瓜,那个叫安东尼的人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被妖妇的手腕所缚,以至于有些同情他了。 人们常说“女人欺骗男人”,但是根据我的经验,绝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女人“欺骗男人”的。最初是男人主动期待“被欺骗”的。等到迷恋上了某个女人后,对那个女人说的话,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在男人听来都是那样可爱了。当女人假惺惺地流着香泪依偎过来时,男人会想:“哈哈,这个妞儿想来这手哄我啊。可是,谁让你这么好笑、这么可爱呢。我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这么有趣,就让你哄骗好了。就让你骗个够吧……” 男人就是这样宽宏大量地像逗孩子玩似的心态,故意上当受骗的。所以,男人并不认为自己被女人欺骗了,反而觉得自己欺骗了女人,暗自得意呢。 我和奈绪美的关系就证明了这一点。 “还是我比让治聪明噢。”奈绪美这么说,满心以为成功地欺骗了我。其实我是假装成愚笨的人,受她的欺骗的。对我来说,戳穿她的小伎俩,不如让她自以为得计,笑逐颜开,看到她这样高兴,我就更高兴了。不仅如此,这样还可以让自己得到良心上的满足。理由是,纵然奈绪美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让她觉得自己聪明也不是件坏事。日本女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充分的自信。因此,她们和西洋女人比起来,总是显得怯懦自卑。其实,“现代美人”的资格,脸蛋漂亮还在其次,主要在于富有才气的表情与姿态。纵使缺乏自信,至少自以为不错也行,自以为“我很聪明”“我是美人”的念头,会使那女人成为美女的。出于这样的考虑,我非但不管束奈绪美卖弄小聪明,反而大力鼓励她这么做。我总是很愉快地让她欺骗,促使她不断地增强自信心。 下面举个例子来说明吧。那时候我经常和奈绪美下军棋、打扑克,如果认真玩,无疑是我赢,但我总是让她赢,渐渐地,她就以为“玩这种胜负游戏,自己更胜一筹”了。 “来呀,让治,让我杀你一盘吧。” 诸如此类口吻,完全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态度。 “好啊,这回我可要一雪前耻了。告诉你吧,我要是好好下,你哪里是我的对手呀。只不过看你是个孩子,就疏忽大意了,所以才……” “随便你怎么说吧,等你赢了我之后,再夸海口好了。” “好啊,开始吧!这回我真的要赢你了!” 尽管我嘴里说得这么强硬,实际上故意下得更糟糕,照样又输掉了。 “怎么样啊?让治,输给一个孩子,不觉得没面子吗?……你已经不行啦。不管你怎么好好下,也下不过我的。你觉得怎么样啊?一个三十一的大男人,下棋还会败给十八岁的孩子,可见让治根本不会下嘛。” 她还蹬鼻子上脸,居然说什么“年纪大还是比不过聪明脑袋瓜啊”,“只能怪自己太笨了,丢面子也得认了呀”。 最后照例是耸起鼻头,“哼”了一声,以示嘲笑之意。 更可怕的是由此造成的后果。最初我是为了讨奈绪美的欢心,至少自认为是这样的。可是,渐渐地成了习惯,日积月累,奈绪美真的拥有了极强的自信,即便我非常认真地跟她下棋,竟然也赢不了她了。 人与人的胜负,并非只是依靠理智,还要靠“气势”。换句话说,就是动物电能。在争夺输赢的场合更是如此。奈绪美和我对决时,从一开始就来势汹汹,霸气十足,因此,我总是被她的气焰压倒,败下阵来。 “这么玩没意思,咱们下点赌注吧。” 到后来,奈绪美尝到了甜头,不赌钱就不玩了。结果越这么玩,我输得越多。尽管奈绪美一分钱本钱都没有,却十钱啦二十钱啦,随意规定赌注数额,大肆赚取零花钱。 “啊,要是有三十日元的话,就可以买下那件衣服了。……再玩一盘扑克,赚了钱去买吧。” 就是这样,奈绪美又跟我叫板了。尽管偶尔她也会输,但每当此时,她还是会别出心裁,玩新花招的,倘若她对那笔钱势在必得的话,便会不惜耍弄各种手段,也要打败我。 为了施展这一手,奈绪美差不多每回都穿着宽松的睡袍,故意系得松垮垮的,一旦发现形势对自己不利,便搔首弄姿,现出淫荡之态,或敞胸露怀,或把腿伸出来,如果还不见效,她就会依偎在我的腿上,抚摸我的脸,揪扯我的嘴巴,使出各种诱惑手段来。她这一招,我真是抗拒不了。尤其是她的撒手锏——在此实在不便披露——要是拿出来,我会当即头昏脑涨,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什么胜负,全都稀里糊涂的搞不清了。 “太狡猾了,奈绪美,怎么能这样啊……” “一点儿也不狡猾呀,这也算是一个招数嘛。” 我的意识渐渐飘忽起来,眼前所有东西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只有正在说话的奈绪美及其含娇带嗔的容颜依稀可辨,那张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太狡猾啦!太狡猾啦!哪有这样玩扑克的……” “哼,怎么没有啊。女人和男人赌输赢的话,什么招数都可以使的。我在别处还看到过呢。小时候,在家里看到姐姐和其他男人玩花牌[花牌:日本一种类似扑克牌的纸牌。共四十八张,松、竹、梅等十二种植物图案,每种四张。图案分数高低不同。],鬼花招多着呢,玩扑克和玩花牌不是一样的吗……” 由此我终于明白了,安东尼之所以会被克娄巴特拉征服,正是因为像自己这样,逐渐失去了抵抗力,最终被女人所操纵。让深爱的女人拥有自信是好事,但是,其结果便会使自己失去自信。到了这个程度,就很难再打败女人的优越感了,而且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祸害。 [book_title]八 事情发生在奈绪美十八岁时的秋天,那是九月初一个酷热的傍晚。那天因为公司比较清闲,我提前一个小时回了大森的家。走进大门,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正在院子里和奈绪美说话。 那少年的年纪看上去和奈绪美差不多,超不过十九岁的样子。穿着白底碎花单和服,戴着美国年轻人喜欢的带漂亮飘带的草帽,一边用手杖敲击着自己木屐前头的地面,一边说话。他面色赭红,眉毛浓密,长得虽不难看,但满脸痤疮。奈绪美蹲在男人脚边,正好在花坛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透过盛开的百日红、夹竹桃和美人蕉花丛,只能隐约看到她的侧脸和头发。 男人看到我后,摘下帽子朝我点点头,回头对奈绪美说了声“那我走了”,就大步朝着大门这边走来。 “再见啦!” 奈绪美也跟着站起来,男人说了声“再见”,没有回头,从我面前走过去时,将手遮在帽檐上,挡着脸走出了大门。 “他是谁呀?” 与其说是出于嫉妒,不如说是觉得“刚才的场景很奇怪”而有些好奇。 “你问他?他是我的朋友,叫浜田……” “什么时候成了朋友的?” “早就是了……他也跟着伊皿子学习声乐呢。别看他脸上净是疙瘩,怪难看的,唱歌可好听了。是很棒的男中音噢。前几天的音乐会上,我们还一起参加了四重唱呢。” 由于奈绪美毫无必要地贬损他的面容,我忽然生了疑心,观察她的眼神,但奈绪美神态自若,并没有发现异样之处。 “他经常来玩吗?” “不常来,今天是第一次。说是恰好到附近来,顺便过来看看。……他是来告诉我,最近要成立交际舞俱乐部,请我务必加入。” 我虽然多少有些不愉快,但是听她详细一说,觉得这个少年单纯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奈绪美的,似乎并非虚言。因为首先一点,他和奈绪美是在我快要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说话的,这就足以打消我的疑虑了。 “那么,你答应他去学跳舞了吗?” “我说考虑考虑……” 这时,她忽然嗲声嗲气地撒起娇来。 “怎么了,我不能去吗?好不好呀,让我去吧!要不让治也加入俱乐部,咱们一起学舞蹈,不好吗?” “我也可以加入俱乐部吗?” “是啊,谁都可以加入呀。舞蹈教师是伊皿子的杉崎先生认识的一个俄罗斯人。据说她是从西伯利亚逃出来的,因为没有钱,生活很困难,杉崎先生为了帮助她,就成立了这个俱乐部,所以学生越多越好啊。……好吗,让我去吧!” “你当然没问题了,我哪里学得会呢?” “没问题。很快就能学会。” “不过,我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啊。” “音乐这东西,学着学着自然就会了。……我看,让治也应该去学一学。我一个人去,也没有舞伴呀。好吗,咱们两个就一起去学跳舞吧。每天老是在家里玩耍,你不觉得无聊吗?” 近来,我已经隐隐感觉到,奈绪美开始对生活感到乏味了。回想起来,我们在大森安家已经整整四年了。这期间,除了暑期外,我们一直封闭在这个“童话之家”里,和广阔的外界没有交集,一天到晚总是两个人在一起,所以纵然换着花样做各种“游戏”,毕竟也会渐渐感到无聊的。何况奈绪美生性喜新厌旧,无论多么有趣的游戏,也是起初特别投入,但绝对玩不了多久就不想玩了。然而,如果不玩点什么,她在家里连一个小时也待不住,所以当扑克牌啦、将棋啦、模仿女演员等等都玩厌了之后,她只好又回头去摆弄好久没打理的花坛了,忙活着翻土、撒种子、浇水等等,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热乎气。 “啊——好无聊啊,有什么好玩的吗?” 她躺在沙发上,把没读几页的小说一扔,打了个大哈欠,每当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便暗自琢磨,有没有可以使这样单调的二人生活为之一变的好法子呢?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提出学习舞蹈,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奈绪美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奈绪美了。和那年我带她去镰仓旅行的时候已是大不相同了。如果让她身着盛装,进入社交场合,即便名媛如云,恐怕奈绪美也不会逊色吧。这个想象让我感到无比自豪。 正如前面交代过的那样,我从学生时代就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迄今为止一直是回避着无聊的应酬生活过来的,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我讨厌进入社交圈。由于自己出身乡下,不会花言巧语,与人交往也很笨拙,因此而变得孤僻起来,然而也正因为这样,内心反而更加向往热闹的社交生活。说到底,娶奈绪美为妻,也是想要把她打扮成光鲜靓丽的贵夫人,每天带着她出入各种场合,好得到那些市井庸人的艳羡和恭维,希望在交际场所得到“你的夫人真是漂亮又时尚啊”之类的溢美之词。在如此勃勃野心的驱动下,我也并不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做“笼中鸟”。 听奈绪美说,那位俄罗斯舞蹈教师名字叫作阿列克桑德拉·舒勒姆斯卡娅,是某某伯爵的夫人。她的伯爵丈夫因为闹革命而去向不明,她有两个孩子,而孩子们现在也下落不明,她自己只身一人好不容易流亡日本,生活没有着落,所以不得不考虑以教授舞蹈为生了。于是,奈绪美的音乐老师杉崎春枝女士,为夫人组织了一个俱乐部,而担任干事的,就是那个名叫浜田的,他曾经是庆应义塾的学生。 习舞场所位于三田的圣坂,在一家名叫吉村的西洋乐器店的二楼上,伯爵夫人每周一、五去那里教两次课。会员从下午四点到七点之间,根据个人的情况,选择时间去上课,一次课一个小时,每月授课费一人二十日元,要求每月预付酬金。我和奈绪美两个人去上课的话,就是每月四十日元。即便教师是西洋人,也未免高得离谱。但是,奈绪美说,学习交际舞,和学习日本舞蹈一样,原本就是很奢侈的,收取这些学费也是理所应当的。而且,即使不特别勤奋练习,机灵的人一个月左右,不机灵的人学三个月的话,也能学会的,所以,虽说贵了些但也说得过去。 “首要的一点,那位叫作舒勒姆斯卡娅的夫人需要咱们帮助啊,不然多可怜哪。以前是堂堂伯爵夫人,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难道不值得同情吗?听浜田君说,她的舞蹈特别棒,不单是交际舞,如果有人想学,她也可以教授表演性的舞蹈。舞蹈这种技艺比较特殊,一般日本艺人的舞蹈不登大雅,不能跟着他们学,最好跟着像她那样有身份的人学。” 还没有见过那位夫人,奈绪美就一味替她说话,听她的口吻仿佛对舞蹈无所不知似的。 就这样,我和奈绪美加入了俱乐部。我们说好,每个周一和周五,奈绪美上完音乐课,我下班后,赶在六点之前,分别去圣坂的乐器店。但第一次上课,我们是下午五点在田町站会合后,一起前往的。那个乐器店在圣坂的中坡上,店面很小,一进里面,就看见钢琴、风琴、电唱机等各种乐器摆得满满的。二楼上,舞蹈课好像已经开始了,能听见杂乱的舞步和电唱机的声音。在楼梯入口处,有五六个庆应义塾学生模样的人堵在那里,他们盯着我和奈绪美打量,让人很不舒服。这时,有个人用很亲昵的口气大声叫道: “奈绪美小姐!” 我一看,那些学生中的一个人,腋下夹着一把大概是叫作曼陀铃——扁平的,很像是日本的月琴那样形状的乐器,正合着舞蹈的节奏,叮叮咚咚拨弄着铁丝那么细的琴弦。 “你好啊!” 奈绪美也以学生似的口吻问候,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温柔。 “怎么啦,阿熊,你不学舞蹈吗?” “我哪行啊。” 那个被叫作阿熊的男子嘿嘿笑着,把曼陀铃放在架子上,说: “那种舞蹈,我就算了吧。首先每月二十日元的学费,也太贵了。” “可是,第一次学舞蹈,没法子呀。” “算了吧,反正等大家都学会了,我再跟他们学好了。舞蹈什么的,差不多就行了。怎么样,咱的脑子够灵的吧。” “阿熊真狡猾!你脑子也太灵了吧。……那个,阿浜在二楼吧?” “嗯,在呢,你去吧。” 看样子,这个乐器店成了附近学生的“据点”,奈绪美好像常常光顾,因为店员也都和她很熟识。 “奈绪美,刚才一楼的那些学生在干什么?” 我跟着她一边爬楼梯一边问。 “他们都是庆应的曼陀铃俱乐部的,虽然说话粗野,但不是坏人。”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算不上是朋友。不过,来这里买东西时,经常遇到他们,所以就熟悉了。” “学习舞蹈的,主要是他们那样的人吗?”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不是吧。比起学生来,上岁数的人更多吧?……现在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登上二楼,就是练习场地。只见五六个人,嘴里一边“one,two,three”地打着节拍,一边踩着舞步练习呢。舞场有两个日式房间打通那么大,铺着地板,穿着鞋可以直接进入。大概是为了地面光滑吧,那个叫作浜田的学生,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忙着往地面撒细细的粉末。正值昼长夜短的酷暑时节,刺眼的夕阳从敞开的西侧窗户照射进来,一个穿着白色乔其纱上衣、藏青色哔叽裙的女士,站在两个房间的连接处,后背沐浴着淡红色的夕阳。一看便知,她就是舒勒姆斯卡娅夫人。猛一看不过三十岁的样子,从她已有两个孩子推测,应该有三十五六岁了。这位夫人面带贵族出身特有的威严,表情非常严肃——其威严似乎多少来自令人害怕的苍白而透明的血色,可是从她那凛然的表情、潇洒的服装、胸前和手指上闪烁的宝石来看,怎么也不像是个生活困窘的人。 夫人一只手拿着教鞭,有些不悦似的蹙着眉头,紧盯着学员们的脚,喊着“one,two,three”——她说的是俄国式的英语,把“three”说成了“tree”。——轻轻地,以命令似的语调,反复这样打着拍子。学员们踩着她的拍节,排成一排,迈着不太合拍的舞步转来转去,看上去就像女教官在操练士兵,我不禁想起在浅草的金龙馆看过的电影《女兵出征》。学员中有三个是穿着西服的青年,一看就不像是学生,还有两位像是刚从女校毕业的小姐,打扮朴素,穿着和服裙裤,和男人一起极为投入地练习着舞蹈,一看就是举止端庄的大家闺秀,给人印象不坏。 夫人只要发现一个人舞步走错了,就立刻厉声发出:“No!”走到那人身边,给他做示范。要是还学不会,频频出错的话,她就叫嚷着“No good!”将教鞭啪地打在地板上,有时候不分男女,毫不留情地抽打那人的脚。 “她教课多么认真啊。不那样严格要求就是不行。” “说的是啊,舒勒姆斯卡娅先生确实特别认真。日本的教师们根本达不到这个程度,而西洋老师即便是妇人,教课也是一丝不苟的,真是了不起。而且就像她这样,连续上课一两个小时也不休息,我想,这么热的天,先生实在太辛苦,就问她要不要买冰激凌来,她说‘上课时间,什么也不需要’,坚决不吃。” “哇,真了不起啊,她居然没有累趴下呀。” “西洋人身体素质好,和咱们可不一样。……不过,她也真是让人同情,原来是伯爵的太太,过着吃喝不愁的优裕生活,可是因为革命,竟然不得不授课谋生了……” 有两位女士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着练习场上的情景,感慨不已地这样交谈着。其中一人二十五六岁,大嘴薄唇,圆脸凸眼,长得酷似中国金鱼,头发没有梳什么花样,从发际整个拢到头顶,犹如刺猬臀部那样逐渐蓬起,在鼓鼓的发髻上插着支长长的白色玳瑁发簪。埃及花色的盐濑纺绸腰带上,别着翡翠带扣,她很同情舒勒姆斯卡娅夫人的境遇,对夫人赞不绝口。随声附和她的妇人,脸上擦的厚厚的白粉因出汗而变花了,露出皱纹密布的粗糙皮肤,由此推断,她差不多四十岁了。不知是烫出来的还是天生的,一头盘起来的红发蓬松地卷曲着,身体清瘦高挑,虽然打扮入时,但看她的面相,像是当过护士的人。 在这两位夫人周围,还有几个恭谨地等候上练习场的人,其中有的人已经学过基本舞步,一对对勾肩搭背地在角落里练习着。干事浜田不知真是夫人的代理,还是自以为是代理,一会儿陪着女士们跳舞,一会儿更换电唱机里的唱片,一个人忙活得不亦乐乎。我心里思忖,且不说女士们,来学习舞蹈的男士们到底是属于什么阶层的人呢?我经过观察发现,穿着讲究的也只有浜田一人,其他人大都穿着很土气的藏青色三件套西装,一看就是那种工薪族的打扮,而且大多比较笨拙,真是不可思议。当然,他们都比我年轻,三十岁上下的绅士只有一位。他穿着燕尾服,戴着金丝边的厚眼镜,留着老式的长长的八字胡。他好像是最笨的一个,夫人多次对他叫嚷“No good”,朝他抽教鞭。每次他都憨态可掬地嘻嘻傻笑,重新踩着“one,two,three”的点儿,跳起舞来。 那个男人,这个岁数了,为什么想要学习跳舞呢?说起来,自己不也和他一样吗?别提学跳舞了,连一般的交际场合,我都没有去过。一想到当着这些妇人的面,被那个西洋人训斥的情景,纵然有奈绪美陪在身边,不知怎的,在场边观看的时候,我已然浑身冒出了冷汗,开始害怕轮到自己了。 “哎呀,你们来啦。” 浜田跳了两三支舞曲,一边用手绢擦着净是痤疮的额头上的汗,一边走到我们身边。 “上次真是不好意思。” 今天他显得有些自得,再次向我致意,然后转向奈绪美,说: “天气这么热,你们能来,太好了。……对不起,你带扇子的话,借我用一下。当助手实在是个辛苦的活儿啊。” 奈绪美从腰带里拿出扇子递给他。 “不过,阿浜跳得真不赖啊。够资格当助手了。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我吗?我已经学了半年了。不过,你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跳舞关键在于男的带,女的只要跟着就行了。” “那个,来这儿跳舞的男人,是些什么人呢?”我问道。 “您问他们吗?” 浜田使用起了敬语。 “他们大多是东洋石油株式会社的职员。据说杉崎先生的亲戚在公司里当董事,是他介绍来的。” 东洋石油的职员和交际舞!实在是奇妙的组合,我这么想着又问道: “那么,那个留胡须的绅士也是职员了?” “他不是,他是医生。” “医生?” “嗯,也是在那个公司里当卫生顾问的医生。他说没有比跳舞更锻炼身体的运动了,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学跳舞的。” “是吗,阿浜?”奈绪美插嘴道,“真的可以锻炼身体吗?” “啊,当然了。学跳舞的话,冬天也会出一身的汗,衣服都湿透了,确实很锻炼身体啊。而且舒勒姆斯卡娅夫人训练得那么狠。” “那位夫人会日本语吗?” 我这样问,是因为刚才就一直有些担心这个。 “她一点也不会日本语,一般是用英语上课。” “英语我可就……会话,我最发怵了……” “不要紧的,大家都一样啊。舒勒姆斯卡娅夫人的英语也非常broken,比我们说得还差劲,所以一点也不必担心。再说学跳舞根本不需要说什么话。靠着one,two,three打拍子,还有手势就能明白的……” “哟,奈绪美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这时,跟奈绪美打招呼的,正是那位插着支白色玳瑁发簪的酷似金鱼的妇人。 “啊,先生……你过来一下,是杉崎先生。” “先生,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河合让治……” “啊,是啊……” 杉崎女士看到奈绪美脸红了,不用听完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站起来向我点头致意。 “……初次见面,我叫杉崎,欢迎欢迎。……奈绪美小姐,请把那把椅子拿过来。”然后朝我回过头来,说: “请您坐下吧。马上就该您上场了,这么站着等,会很累的。” “……” 我记不清是怎么回答的了,大概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吧。对这些说话拿腔拿调的妇人,我最发怵了。不仅如此,对于我和奈绪美的关系,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也不知奈绪美给她透露到什么程度,我竟然疏忽大意,忘了事先问她了,因此愈加心慌意乱。 “我来介绍一下。” 夫人没有理会我的慌乱,指着刚才那位鬈发夫人说: “这位是横滨的詹姆斯·布朗文先生的夫人。……这位是大井町的电力公司的河合让治……” 怪不得,原来她是外国人的妻子,如此说来,与其说是护士,不如说更像是洋人小妾的类型。我这么想着,越发拘谨起来,只知道一味地鞠躬。 “对不起,请问您学习舞蹈,是first time吗?” 这位鬈发女士立刻跟我交谈起来,可是她这个“first time”的发音特别做作,而且语速很快,我没听清楚,正不知如何回答时,旁边的杉崎女士接过话头: “是啊,是第一次学。” “哎呀,是这样啊。不过,怎么说呢,gentleman比lady,more more difficult,但是,只要开始学习,很快就能够,怎么说呢……” 她说的“毛——毛——”,我也没听出来,仔细一听,才明白是“more more”的意思。她把“gentleman”说成了“genleman”,“litre”说成了“lilre”,全都是以这样怪怪的发音,夹杂着英文说话的。而且她的日语发音也很奇特,说三句话,就要重复一次“怎么说呢”,说起话来犹如决堤的洪水那样滔滔不绝。 然后,她再度聊起了舒勒姆斯卡娅夫人、学习舞蹈、学外语、关于音乐等话题来……贝多芬的奏鸣曲怎么怎么好听,第三交响乐如何如何感人,某公司的唱片比某公司的质地好还是不好等等,我完全陷入了倾听的角色。我从这位布朗文夫人的饶舌来推测,她说不定是杉崎女士的钢琴弟子。而我遇到这样的场合,由于做不到很自然地说一句“我失陪一下”,恰到好处地抽身而退,只得夹在两个饶舌女人之间,一边喟叹自己不走运,一边百无聊赖地洗耳恭听。 这时,以长胡须医生为首的石油公司的职员们练习结束后,杉崎女士把我和奈绪美带到舒勒姆斯卡娅夫人跟前。先是奈绪美上场,然后是我——这大概是遵从女士优先的西洋流的礼节吧——她以极其流畅的英语把我们介绍给夫人。我记得此时,杉崎女士称呼奈绪美为“河合小姐”。我出于好奇心,很想瞧瞧奈绪美怎样和洋人应对,谁知平日自以为是的奈绪美,在夫人面前竟然变得不知所措了。夫人说了两句什么话,威严的眼里含着微笑,伸出手来时,奈绪美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怯怯地跟她握了手。轮到我就更别提了,说实在的,我简直无法仰视她那白皙的雕刻般的五官,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轻轻握了一下夫人那戴着闪烁着细碎光辉的钻戒的手。 [book_title]九 如各位读者所知,尽管我是个俗不可耐的粗人,却喜欢追逐时尚,凡事模仿西洋人。倘若我有足够的金钱,可以任性而为的话,我说不定会去西洋生活,娶西洋女人为妻。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好命,只好退而求其次,在日本人当中娶了长得像西洋人的奈绪美为妻。还有一个原因,即便我是有钱人,对自己的外貌也没有自信。我的个头只有五尺二寸高,肤色偏黑,牙齿不整,想要娶身材高挑的洋人为妻,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日本人还是最好找日本女人做老婆,像奈绪美那样的就是最符合自己喜好的,这么一想,我还是挺满足的。 虽如此说,能够接近白人妇女,对我而言,毕竟是一种乐趣——应该说是超乎乐趣的荣幸。说实在的,我对自己的不善交际和缺乏语言天赋已然绝望,以为这样的幸运一辈子也轮不到我了。只有偶尔去看看外国人演出的歌剧,或是经常观赏外国电影,熟悉女演员的相貌,聊以弥补对她们的美貌梦幻般的仰慕。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因为学习跳舞,有幸获得了和西洋女人——而且是伯爵夫人——接近的机会。且不说哈里松小姐那样的老太婆,我得到和西洋女人握手的“荣幸”,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舒勒姆斯卡娅夫人的“白手”向我伸过来时,我不禁胸口一阵悸动,以至于踌躇了一下,想是不是该握住那只手了。 奈绪美的手当然也很柔软纤秀,手指细长,不可说不优美。但是,夫人的“白手”不像奈绪美那样纤细,手掌厚实肉感,手指也是柔软修长,而又不过于纤细,毫无羸弱单薄的感觉,是那种“厚实”且“优美”的手。总之,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还有夫人手指上戴着的眼珠般闪闪发光的戒指,换作日本人戴的话,肯定让人厌恶,然而,她戴上反倒显得手指纤丽,气质高雅,平添了奢华之趣。最有别于奈绪美的,就是她的肤色白得出奇。那雪白皮肤下面的淡紫色血管隐约可见,令人联想大理石斑纹,美艳绝伦。以前,我总是抚摸着奈绪美的手赞美: “你的手可真美啊。白得就像西洋人的手一样。” 可现在和夫人的手一比,很遗憾,还是不一样。奈绪美的肤色看似很白,却并非那种通透的纯白,看到夫人这双手之后,甚至觉得奈绪美的手显得黯黑了。还有一点也很吸引我,就是她的指甲。十根手指的指甲上全都有鲜明的月白,宛如同样的贝壳收集在一起似的,齐刷刷地散发着樱花色的光泽,而且指尖都修成尖尖的三角形,大概是西洋流行的样式吧。 正如我前面所述,奈绪美和我站在一起,比我稍矮一点,而夫人在西洋人里虽然个头不高,还是比我高一头,也许是因为她穿着高跟鞋,一起跳舞时,我的脑袋恰好位于她裸露的胸口。 “Walk with me!” 夫人说着,用手臂揽住我的后腰,教我走舞步的时候,我煞费苦心地为了不让自己这张黑黢黢的脸碰到她的皮肤。她那光滑洁净的皮肤,对我来说只是远望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就连跟夫人握手都觉得对不住她,更何况只隔着一层柔软的薄布,被搂在她的胸前,我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似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呼吸是否有口臭,自己的这双油腻的手会不会让夫人不快,等等。她的头发偶尔掉下来一根,我也会吓得哆嗦一下。 不仅如此,夫人的身体散发着一股甘甜的气味。 “那个女人的狐臭味儿很重,特别难闻!” 后来我听到曼陀铃俱乐部的学生们这样议论过,听说西洋人大多有狐臭,夫人大概也是这样,为了消除难闻的气味,才总是喷洒香水的吧。可是,我对这种香水和狐臭混杂的酸甜气味,非但不讨厌,甚至感到难以形容的陶醉。这气味使我联想还不曾去过的大海彼岸的那些国家,以及世上绝无仅有的异国花园。 “啊,这就是从夫人的雪白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吗?” 我只觉得神情恍惚,贪婪地嗅着那股气味。 像我这样笨拙的、很不适合舞场优雅气氛的男人,虽说是为了奈绪美,可是后来怎么去学了一两个月舞蹈呢?——坦白地说,就是因为舒勒姆斯卡娅夫人的存在。因为每个星期一和星期五,能够被夫人拥在怀里跳舞。这短短的一个小时,不知何时成了我无上的快乐。我一走到夫人跟前,就完全忘记了奈绪美的存在。这一个小时的跳舞时间,犹如醇香的烈酒,使我深深迷醉其中了。 “没想到让治这么用心啊,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厌倦呢……” “为什么?” “你不是说过吗?‘我哪里学得会舞蹈呀’。” 每当奈绪美这么说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愧对奈绪美。 “我原来以为学不会呢,不过,学起来真是很愉快啊。而且,医生不是常说吗,跳舞很锻炼身体。” “瞧瞧,所以我说,什么事都不要想那么多,要尝试才行。” 奈绪美没有意识到我内心的秘密,这样笑着说。 学了相当一段时间后,夫人说已经学得差不多了,那年冬天我们就开始去银座的黄金国咖啡店了。那时候,东京还没有几个舞厅,所以除了帝国饭店或是花月园之外,那个咖啡店是近来才开始举办舞会的。由于饭店和花月园主要面向外国人,对服装和礼仪要求很高,所以我们觉得第一次还是去黄金国咖啡店比较好。当然这是奈绪美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就提议“一定要去那儿看看”,而我还没有去公开场所跳舞的勇气,奈绪美就瞪着我说: “让治,这可不行!你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呢?舞蹈这东西,光是练习,永远也学不好的。要去公共场合厚着脸皮跳舞,才能提高呀。” “你说的自然没错,可是,我没有那么厚脸皮……” “那就算了,我一个人去。……我叫阿浜和阿熊和我一起去跳。” “阿熊,就是前几天在曼陀铃俱乐部见到的那个人吧?” “没错,就是他。他一次也没有学跳舞,可是哪儿都敢去,跟什么人都敢跳。所以,现在已经跳得相当不错了。比让治跳得好多了。所以不厚脸皮就学不会呀。……还是去吧,好不好,我给让治当舞伴。……好吗,求你了,和我一起去吧!……乖乖的,乖乖的,让治真是乖孩子!” 终于决定去跳舞后,我们又开始了“穿什么衣服去”的马拉松长谈。 “哎,让治,我穿哪件衣裳好啊? 去跳舞的四五天前,她就开始张罗起来,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一件一件地穿上给我看。 “啊,那件好吧。” 最后我嫌烦了,随口应付道。 “是吗?这个不让人笑话吗?” 奈绪美对着镜子转来转去地看: “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我不喜欢这样的。” 她立刻把衣服脱掉,当成废纸似的一脚踢开,又拿起了一件,可是这件不好看,那件也看不上,最后就央告起我来: “让治,给我做件新衣服吧!” 她还说什么: “去跳舞应该穿得特别漂亮才行,这样的衣裳也太一般了。求你了,给我做一件新的吧!反正以后会经常去跳舞的,没有件像样的衣裳哪行啊。” 那个时候,我的月收入根本不够她这样大手大脚的。原来我在花钱方面很节俭,独身时候每个月的零花钱是固定的,剩下的即便很少也都存起来,所以,和奈绪美成家后,积蓄还是很可观的。我虽然沉浸在奈绪美的爱情中,但公司的工作绝不怠惰,仍旧是勤勤恳恳的模范职员。于是上司的信赖日渐增加,薪水也涨了,加上每隔半年的分红,平均月薪达到了四百日元。按照一般标准过日子的话,两个人应该绰绰有余,可是,我们总是入不敷出。细算起来,首先是每月的生活费,少算也得二百五十日元以上,有时候甚至达到三百日元。其中房租三十五日元——以前是二十日元,四年期间上升了十五日元——再刨去煤气费、电费、水费、柴火费、洗衣费等各种杂费后,还剩下二百日元左右到二百三四十日元,要问这些钱都花在哪里了,绝大部分花在吃上面了。 这也难怪,奈绪美还未成年的时候,只要一份牛排就心满意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口味越来越刁,一到吃饭的时候,就说“我想吃这个,想吃那个”。而且还懒得买食材自己做菜,常常在附近的餐馆点菜。 “啊,真想吃点好吃的东西啊。” 一旦觉得无聊,奈绪美必定会这么说。以前她只喜欢吃西餐,最近却变了口味,三回里就有一回说出“想尝尝某某店的汤菜”“要一份某某饭馆的刺身尝尝吧”之类的话来。由于午饭我在公司吃,所以奈绪美总是一个人吃,可她自己这顿饭更加奢侈。傍晚,我下班回家后,常常看见在厨房角落里放着送餐店的饭盒或西餐馆的容器什么的。 “奈绪美,你又叫人送餐了吧!像你这样只买不做的话,太费钱了。一个女人,吃顿饭这样浪费,成何体统!” 即便被我这么训斥,奈绪美也一向不以为然。她噘起嘴来,躺倒在沙发上,反驳我说: “可是,就因为是我一个人吃饭才这样的呀,做菜太麻烦了。” 每次都是这样,简直让人受不了。光是菜也就罢了,有时候她连米饭都懒得煮,也叫餐馆送。因此,一到月末,烤鸡串店、牛肉店、日本料理店、西餐店、寿司店、鳗鱼店、点心店、水果店等各处拿来的账单数额高得惊人,想不到她居然能吃掉那么多东西。 其次就是洗衣的费用。奈绪美连一双袜子都不洗,脏衣物全部送到洗衣店去洗,偶尔说她两句,她马上回嘴: “我又不是女佣。经常洗衣服的话,手指就变粗了,还怎么弹钢琴呀。让治以前是怎么叫我的?不是叫我‘我的宝贝’吗?既然是这样,我这双手变粗了可怎么办呢?” 只有最初一段时间,奈绪美还干点家务,也下厨房做饭,这也就持续了一年半载的样子。所以,洗衣服还好说,最头疼的是家里变得越来越脏乱。脱掉的衣物乱扔,吃完的餐具也不收拾。碟子、茶碗、汤碗、脏内衣、裹腰布等等,总是扔在那里不洗。地板就不说了,椅子上、桌子上也都是尘土,她从来不擦。那个漂亮的印度印花窗帘也早已不见了昔日的模样,变得黑黢黢的。原来那样快活的“鸟笼子”般的童话之家,完全不见了踪影,一走进房间,就能闻到一股这种地方特有的刺鼻气味。我实在受不了,就对她说: “好吧好吧,我来打扫,你去院子里吧。” 自己尝试着打扫房间,结果越是打扫,垃圾越多,而且由于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想收拾也无从下手。 万般无奈,我雇了两三次女佣。可是,每个女佣都被这脏乱至极的屋子吓到,没有一个能干超过五天的。一是因为,我们原本没有雇人的打算,所以没有留出女佣睡觉的地方。其次,有女佣在,我们俩就不能随便地卿卿我我了,稍微亲昵一下也觉得受到拘束。更加上奈绪美见有人干活了,愈加肆无忌惮,干脆一点活儿也不干了,全都支使女佣干。就连让饭馆送餐也打发女佣去订,比以前反倒更加摆谱了。这样一来,请女佣就非常不划算了,而且妨碍我们的“游戏”生活,女佣会感觉难堪,我们自然也不喜欢有他人在旁边。 总而言之,每个月都要花费这么多,本打算从剩下的一百日元到一百五十日元中,每月存上十日元或二十日元的,可是由于奈绪美太能花钱,根本存不下来。 她每个月必须做一件衣服。即便是薄花呢或铭仙绸,也非要里子和面料同样布料,而且自己还不缝,要花钱请裁缝做,这样五六十日元又出去了。更可气的是,这样做出来的衣服,倘若奈绪美不中意,就塞到壁橱最里面,一次也不穿、而中意的衣服则一直穿到膝盖磨破了为止。因此,她的壁橱里塞满了破破烂烂的旧衣服。 再来说说她的木屐。草屐、低齿木屐、高齿木屐、晴天低齿木屐、双带木屐、外出木屐、家常木屐——这些木屐,从一双七八日元到二三日元,差不多每隔十天就买一双,积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你这样穿木屐,太费钱了,穿鞋不好吗?” 我这么抱怨也没用,以前她还是像过去的女学生似的,喜欢穿裙裤和鞋。可是现在即便是去学习技艺,也要穿着便装和服、木屐,扭着腰身,风摆荷叶般地出门去。 她还把我看成了乡巴佬,居然说什么“别看我这样,也算是江户人呢,衣服差点儿可以将就,木屐可是不能没有的”。 至于零花钱,她也是以各种借口,不到三天就跟我要三日元五日元的,什么去听音乐会、乘车费、教材费、买杂志、小说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她学英语和音乐的授课费,每个月必须缴纳二十五日元。以我四百日元的收入,负担上述花销,实在不堪重负,不但存不下钱,而且要不断地取钱贴补窟窿。结果,独身时代攒下来的一些积蓄,也被一点点地蚕食殆尽了。钱这东西,一旦花起来,转眼就没有了,这三四年来,用光了我所有的储蓄,眼下账户里已经没有一文钱了。 不幸的是,我这种人往往不善于赖账。就是说,若是不把每个月的账单结清就于心不安。因此,一到月末,我就为了还钱而苦不堪言。 “像你这样花钱如流水,到了月底可怎么办哪?”即使我这样抱怨,她也振振有词: “还不上就欠着呗。……咱们三年四年都不会搬家,怎么就不能欠账呢。告诉他们半年一结的话,没有人不同意的。让治就是爱面子,不知变通,那怎么行啊。” 就是这样,她自己想买的东西全都付现金,而每个月月末付钱的欠账,都等我的分红发下来再还。然而,她还不愿意跟人家解释拖欠的原因。 “我可不喜欢去解释。这不是男人的事吗?” 一到月底,她就一走了之,不知跑哪儿逍遥去了。 所以,说我为了奈绪美,把自己收入全部奉献了也不为过。要让她尽可能穿得光鲜靓丽一些,不让她感觉花钱受约束,或者觉得我对她抠抠搜搜,让她随心所欲地成长——这些原本是我的初衷。所以,虽然我嘴上说受不了受不了,还是默认了她的奢侈。结果只好在其他方面节省,幸好我自己在交往上一向不花钱,不过,偶尔公司方面也会有聚会什么的,我能逃就逃,顾不得什么人情世故了。此外,自己的零用钱、服装费、午餐费都尽可能节省。每天乘坐的电车月票,也是给奈绪美买二等,我自己坐三等的。因她懒得做饭,叫饭馆送菜又太费钱,就由我来做饭做菜。可是,渐渐地,奈绪美又不乐意了。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围着锅台转呀,太不像话啦。” 她还说: “我说让治,你不要一年到头总是穿那身衣服,再穿得讲究一点儿好不好?光是我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让治穿得那么寒酸,我也不愿意啊。要是总这样,我就不和你一道出门了。” 不能和她一起出门,我就没有任何乐趣了,所以我也必须做一件所谓“讲究”的衣服了。而且和她一起出门时,也必须乘坐二等电车。就是说,为了不伤害她的自尊心,我还得陪着她一起奢侈才行。 当我为了上述开销而发愁的时候,最近又必须按月缴纳舒勒姆斯卡娅夫人的四十日元授课费,再加上给奈绪美置办跳舞的服装的话,实在周转不开了。可是,奈绪美根本不体谅我的苦衷,恰好赶上月底,她见我口袋里有现金,竟然不依不饶地非要我拿出来不可。 “可是,你也知道,现在把这点钱花掉的话,眼看到月底了,怎么过得了关呢?” “总会有办法的。” “你说总会有办法,什么办法呀?我可没有办法。” “那我问你,咱们到底是为什么学习舞蹈呢?……那好,既然这样,从明天开始,我哪儿也不去了。” 奈绪美这样说着,大眼睛里噙满泪水,怨恨地瞪着我,沉下脸来不说话了。 “奈绪美,你生气了?……哎,奈绪美……你转过身来好吗?” 晚上,上床之后,我摇晃着背朝着我装睡的奈绪美的肩膀说道。 “听话,奈绪美,快点转过身来吧……” 我温柔地把她的身子一下子翻过来,奈绪美的柔软身体毫无抵抗,微微半闭着眼睛,顺从地朝我转过身来。 “你怎么了?还生我的气呢?” “……” “喂……何必生气呀,我会想办法的……” “……” “喂,睁开眼睛吧,睁开……” 我一边说,一边拨开她睫毛颤抖着的眼皮,如贝肉般露出来的眼珠,直盯盯地瞧着我,根本就没有睡觉。 “就用那笔钱给你买好了,可以吗……” “可是,你不是说月底不好办吗……” “那也没关系啊,总会有办法的。” “你有什么办法呢?” “我跟家里说说,让他们寄钱来。” “会寄钱来吗?” “嗯,当然会寄来的。我从来没有跟家里张口要过钱,而且咱们刚刚单过,各种花费肯定少不了,老妈也是知道的……” “真的吗?可是这样对不住你母亲吧?” 奈绪美的口气显得很担心,其实,我已经隐约察觉到,她心里早就在想“那你为什么不跟家里说呢”。现在由我自己把这话说出来,正合她的心意。 “没事,没什么对不住的。只不过按照我的原则,一向讨厌跟家里要钱,所以没有这样做。”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原则呢?” “看到你刚才伤心哭泣,觉得太可怜了呀。” “真的吗?” 犹如潮水涌来一般,奈绪美胸脯起伏着,羞赧地微笑着问: “我真的哭了吗?” “你不是眼泪汪汪地说‘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吗?你简直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大婴孩呀……” “我的爸爸!可爱的爸爸!” 奈绪美猛地搂住我的脖子,犹如邮局工作人员盖邮戳那样,将她的朱唇在我的额头、脖子、眼皮、耳后,在我的整个脸上,飞速地亲吻了一个遍。她的亲吻,给了我像山茶花那样湿漉漉、沉甸甸,又柔软清香的无数花瓣飘落下来一般的快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掩埋在这些花瓣的香气之中一般。 “你怎么了,奈绪美,你怎么像疯了似的?” “啊,我是疯了。……今天晚上我爱让治爱得让我发疯啊。……你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嫌烦呢。我也很高兴啊。高兴得快要发疯了。为了你,让我付出任何牺牲,我都心甘情愿。……哟,怎么了?你又哭了?” “谢谢你啊,爸爸,我这是太感激爸爸了,才不知不觉流眼泪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喜欢我哭吗?那就帮我擦掉眼泪吧。” 奈绪美从怀里拿出纸来,自己不擦,把纸塞进我的手里,定睛望着我,在我给她擦眼泪之前,又泪如泉涌,睫毛晶亮。啊,这是一双多么湿润、多么妩媚的眼睛啊!要是能将这美丽的泪珠变成结晶,收藏起来该有多好。我一边想,一边先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尽可能不触碰圆滚滚的泪珠,擦拭眼窝周边时,因皮肤受到抻拉,导致泪珠形成了各种形状,有时像凸镜片,有时像凹镜片,终于倏然坠下,在我刚擦净的脸上,再度留下一条条闪光的泪痕。于是我再次为她擦拭脸颊,揩干还有些湿润的眼睛,最后将那纸巾按在她轻轻抽泣的鼻孔上,说: “快擤擤鼻涕吧。” 她顺从地擤了一下鼻涕,就这样让我为她擤了好几次鼻涕。 第二天,奈绪美跟我要了二百日元,自己去了三越百货店。我在公司,趁午休时,给母亲写了封初次跟家里要钱的信。 “……由于近来物价太高,和两三年前大不相同,尽管省吃俭用,仍是月不敷出,都市生活着实艰难……” 我记得信里是这样写的,一想到自己竟变得如此大胆,对母亲这样信口开河地说谎,自己也感到很害怕。但是,母亲很相信我,对儿子心爱的妻子奈绪美也很慈爱,这一点从两三天后的回信可以清楚地看出。在信中,母亲叮嘱我“给奈绪美买件新衣吧”,信封里还有一张汇票,比我索要的还多给了一百日元。 [book_title]十 黄金国咖啡店的舞会是在周六晚上,由于是七点半开始,我五点左右从公司回了家。只见奈绪美已经洗完了澡,正赤裸着身子,忙着化妆呢。 “啊,让治,衣服已经做好了。” 她从镜子里一看到我就马上说道,一只手伸向背后,指着沙发。请三越赶做出来的和服和宽幅腰带已经打开了包装,沙发上都摆满了。和服是里面加了棉花的夹衣,布料大概叫作金纱绉,在黑红底色上,点缀着黄花和绿叶。腰带上用银丝线绣出的两三条波纹闪闪烁烁,波纹中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御座船那样的古船。 “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奈绪美将两只手上的湿白粉,朝着还在冒热乎气的丰满肩膀和脖颈,啪唧啪唧地拍打起来。 说实话,她肩膀厚实,臀部硕大,胸部高耸,不太适合穿着这种如水般柔软的布料。她穿薄呢或铭仙绸料子时,颇具有混血姑娘般异国风情的美,可是换成这样上档次的衣裳,反而显得低俗不堪,色彩越是花哨,越是像横滨一带的小饭馆里的女人,给人粗鄙的感觉。看她一个人扬扬自得的样子,我没有加以反对,只是想到要和穿得这么刺眼的女人,乘坐电车招摇过市,去舞厅跳舞,不由得心里一阵哆嗦。 奈绪美打扮停当后,稀罕地给我拿来服装,还亲自掸去灰尘,熨平展了,督促我说: “快点吧,让治,你得换上藏蓝色的西装。” “我还是喜欢茶色的。” “真傻呀,让治!” 她照例是用训斥的口吻,瞪着我: “参加晚宴是必须穿藏蓝色西装或晚礼服的。而且衬衫的领子也要戴上衬领,这是礼仪,以后可要记住啊。” “是吗,还有这一说呀。” “当然有啦。你想赶时髦,连这个都不懂,那怎么行啊。这套藏蓝色西装够脏的,不过,西服只要没有褶皱,还有型就可以的。好了,我已经给你熨好了,今晚就穿着它去吧。过几天,一定要做一件晚礼服。不然的话,我就不跟你跳舞了。” 然后,她还告诉我,领带要系藏蓝色或黑色无花纹的,最好是打领结。鞋子应该穿漆皮鞋,没有的话,可以穿普通的黑色皮鞋,红皮鞋不能在正式场合穿。袜子按说最好是丝袜,至少要穿纯黑的袜子……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奈绪美不单对自己的装束很在意,连我穿什么也要一一干涉,这样一来二去耽搁了好长时间,才算出了家门。 到达舞厅时已经过了七点半,舞会早已开始了。我们在喧闹刺耳的爵士乐声中,走上楼梯,来到充当舞厅的餐厅门口。里面的椅子都搬空了,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 Special Dance——Admission:Ladies Free,Gentlemen ¥3.00。[特别舞会——入场:女士免费,男士收费三日元。] 一个服务生在收取门票。原本这里就是咖啡馆,所以虽叫作舞厅,也没有多大地方。我看了一圈,大约有十对舞伴在跳舞,不过已经相当热闹了。房间的一侧有两排桌椅,买了票入场后的人,都可以占据一个席位,随时坐下休息,同时观看其他人跳舞。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在聊天,奈绪美一走进舞厅,人们就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以只有这种地方才能看到的某种异样的、半怀敌意半是蔑视的眼神,追逐她那花里胡哨的身影。 “嗨,嗨,那边来了个那种女人。” “跟她一起的男人是什么人啊?” 我感觉他们这样窃窃私语着。他们的视线不仅投射到奈绪美身上,还投到畏缩地站在奈绪美身后的我身上。我的耳朵被交响乐震得嗡嗡作响,看着眼前跳舞的人们……他们都比我跳得好很多,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环状,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此时,我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五尺二寸的矮小男人,肤色如同土著人那般黝黑,牙齿也参差不齐,穿着两年前做的土气西服,不觉脸上火烧火燎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 “老在这儿站着怎么行啊。……应该到那边的……桌子那边去呀。” 奈绪美也有些胆怯似的,小声对我耳语道。 “可是,怎么去那边呢,从跳舞的人中间穿过去,可以吗?” “可以呀,肯定可以……” “可是,撞到人家可不好吧。” “小心别碰到就行了。……你瞧,那个人不是也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了吗?所以说没事的,过去吧。” 我跟在奈绪美后面,从跳舞的人们中间横穿过去了,可是,腿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地面又特别滑溜,好不容易才走到对面。记得差一点要滑倒时,“真是的”,奈绪美绷着脸瞪了我一眼。 “啊,那边有空位子。咱们就坐那张桌子吧。” 奈绪美到底比我脸皮厚,在众人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穿过跳舞的人,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不料,她那么期待跳舞,却没有马上邀我一起跳舞,好像有些心神不定似的,从手提包里取出手镜,悄悄补起妆来。 “你的领带朝左歪了。”她暗中提醒我,眼睛一直盯着舞场方向。 “奈绪美,浜田君也来了吧?” “不要叫我奈绪美,要叫奈绪美小姐。” 奈绪美说着,脸又绷起来: “阿浜已经来了,阿熊也来了呀。” “是吗,在哪儿呢……” “你瞧,在那儿……” 紧接着,她慌忙压低声音斥责我:“不要用手指,不礼貌!” “你看见那边的,和那个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小姐跳舞的人吗,他就是阿熊。” “你来啦。” 这时,阿熊一边说着,一边往我们这边转了过来,他越过女伴的肩头,朝我们嘿嘿笑。他的舞伴是一位个子很高、裸露着两只性感长臂的胖女子。一头浓密的,或者说是乱糟糟的黑发剪到肩膀,还蓬蓬松松烫成了狮子头,用发带束成头箍式样。至于她的相貌,则是红扑扑的脸蛋儿,大眼睛,厚嘴唇,外加纯粹日本式的、浮世绘里也能看到的鼻梁细长的瓜子脸型。我对女人的容貌虽说也比较注意,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协调的奇妙长相。看来这女人对自己太日本人的相貌颇感不幸,才费尽心思让自己显得洋气。仔细端详她,凡是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无遗漏地抹上了一层白粉,眼睛四周打了油漆般闪闪发亮的青绿色眼影。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无疑是涂了腮红,再加上横缠在额头上的缎带,恕我直言,怎么看都像个怪物。 “喂,奈绪美……” 我不小心又这样叫了她,赶紧改了口,然后问道: “那个女的难道也是名媛吗?” “当然啦。虽说看上去很像卖淫的,不过……”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不过,经常听阿熊说起她。你瞧,她头上不是缠着缎带吗?据说是因为那位小姐的眉毛长在额头上边,那样系缎带是为了遮盖,在缎带下面另外画眉毛。你仔细看看,那眉毛是画上去的。” “不过,模样长得还不算太差。我是看她脸上涂得又红又蓝的,才觉得好笑的。” “她就是个傻瓜。”奈绪美似乎渐渐恢复了自信,用平日惯用的自负语气断言,“模样也不怎么样啊。原来让治觉得那种女人是美女?” “虽然算不上是美女,但鼻梁高,身材也不错,正常化妆的话,还是挺受看的。” “别瞎说!有什么受看的!那种长相遍地都是啊。再说了,为了显得洋气,拼命打扮就算了,遗憾的是,一点也不洋气,这不是出洋相吗?简直像个猴子。” “和浜田君跳舞的那位,好像在哪里见过。” “当然见过啦。她就是帝国剧院的春野绮罗子啊。” “真的?浜田君认识绮罗子吗?” “认识呀。他舞跳得好,结交了好多女演员呢。” 浜田穿着浅茶色西服,巧克力色的牛皮鞋,还套着鞋套。他迈动着轻快娴熟的舞步,在人群中也相当引人注目。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和女伴脸贴着脸,我不清楚有没有这种跳法。只见那娇小的绮罗子,手指纤细如象牙,被浜田紧紧搂住的柳腰弯弯欲折,比在舞台上看到的扮相漂亮多了。她身着恰如其名的绮丽罗裳,系一条不知是绸缎还是织锦的黑色腰带,上面有金线和墨绿丝线织出的蛟龙。女方个子矮,浜田就像嗅她头发的气味似的歪着头,耳朵贴在她的鬓发上。绮罗子也是一样,额头紧靠着浜田的脸颊,眼角都挤出了皱纹。两人紧贴的脸上,四只眼睛忽闪不停,身体虽时而分开,两个脑袋则一直贴在一起旋转着。 “让治,你知道那是什么舞吗?” “不知道是什么跳法,就是觉得不像样子。” “就是,太下流了。” 看奈绪美的嘴型就好像“呸呸”吐唾沫似的。 “那叫作贴面舞。据说不能在正规场合跳。在美国要是跳这种舞,会让你退场的。浜田还好说,那个女人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那个女人也太不检点了。” “那是当然啦,女演员就是那样的嘛,这地方按说就不应该让女演员来。她们一来,真正的淑女们就不来了。” “男人也是啊,你跟我说了那么多规矩,可是穿藏蓝西服的人有几个呀?浜田君不是也穿得很随意吗……”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点。貌似懂行的奈绪美,道听途说来所谓礼仪,非要我穿藏蓝西服来舞场,可是,来了一看,穿这样服装的只有两三个人,穿晚礼服的一个人也没有,其余的人穿的都是其他颜色的讲究的衬衫。 “虽说是这样,那是因为阿浜不该那样穿,穿藏蓝西服才正式啊。” “可是……你看那个西洋人,他穿的不也是粗呢西服吗?所以穿什么都可以的吧。” “不是那样的。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要穿正式才行。西洋人那样穿着,是因为日本人不讲究的缘故。而且,像阿浜那样舞技超群的常客另当别论,让治要是不穿得像样一些可就不行了。” 这时,舞场那边跳舞的人们忽然停了下来,响起了鼓掌声。乐队停止了演奏,他们都想多跳一会儿,又是吹口哨,又是跺脚的,叫喊再来一遍。于是音乐又响起,停止了的人流再次旋转起来。跳了一阵子又停了,再次叫喊……这样重复了两三次之后,无论怎样拍手也不奏乐了。于是男人跟在女伴后面,护卫着女士一般,一同回到桌子这边来了。浜田和熊谷,分别把各自的女伴绮罗子和粉红色连衣裙女人送到桌子边,让她们坐在椅子上,对女人鞠了一躬后,两个人都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哎呀,晚上好!你好像一直没有跳呀。”浜田说。 “怎么了,不想跳舞吗?”熊谷照例是一口粗俗的腔调,直直地站在奈绪美身后,低头打量着她的盛装。 “要是没有别的邀约,下支曲子跟我跳吧。” “不愿意,阿熊跳得太差劲了!” “瞎说。我可是无师自通啊,居然还能跳这么好,太神奇了。” 他张开大蒜头鼻孔,嘴咧成八字,嘿嘿笑起来。 “天生就是这么机灵,没法子。” “哼,少吹吧!你和那个粉红裙跳舞时的样子,简直叫人没法看。” 令人吃惊的是,奈绪美一跟这个男人说话,马上就变得满口粗话了。 “唉,这得怪那个家伙了。” 阿熊缩着脖子,挠着头发,回头朝远处坐在桌边的粉红裙女人瞅了一眼,说: “要说我就够脸皮厚的了,不过,跟那个女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人家穿那么一条裙子,居然敢跑这儿来跳舞呢。” “瞧她穿的什么玩意啊,简直像一只猴子。” “哈哈哈,猴子?猴子也太形象了。绝对是一只猴子。” “你就会说好听的,还不是你自己带来的?说真的,阿熊,她那打扮也太难看了,你得提醒她一下。就算她想要穿得洋气一些,可也得看看自己的面孔呀。日本得不能再日本了,纯粹的日本人。” “可悲的努力啊。” “哈哈哈哈,没错。是猴子的可悲努力。洋气的人即使穿和服,也照样洋气。” “就是像你这样吧。” 奈绪美使劲“哼”了一声,得意扬扬地冷笑着说: “那当然,还不如我像混血儿呢。” “熊谷君。” 浜田似乎对我有些顾忌,踌躇着叫阿熊。 “这么说,你和河合先生是初次见面了?” “啊,好像见过几次……” 被称为“熊谷”的阿熊,仍旧站在椅子后面,越过奈绪美的后背,直盯盯地朝我投来厌恶的视线。 “我叫熊谷政太郎。自我介绍一下,请多……” “本名熊谷政太郎,又叫阿熊……”奈绪美抬头瞧着熊谷的脸。 “唉,阿熊顺便自我介绍一下如何?” “不行,不行。话说多了,就会露馅儿的。……详细情况还是请奈绪美小姐告诉您吧。” “什么呀,讨厌,详细情况我怎么知道呀。” “哈哈哈哈……” 我和这些家伙在一起感觉不愉快,可是,看奈绪美兴高采烈的,我也只好笑着说: “我看,浜田君和熊谷君,都请这边坐吧。” “让治,我口渴了,要点饮料吧。阿浜,你想喝什么?柠檬苏打水?” “好,我什么都行……” “阿熊,你呢?” “你请的话,我想喝碳酸威士忌。” “哟,真没想到,我最讨厌喝酒的人了,臭气熏天的!” “臭也不错呀,俗话说,闻着臭吃着香嘛。” “你是说那只猴子吗?” “你又来了,别老拿这个打岔。” “哈哈哈哈……” 奈绪美无所顾忌地笑得前仰后合。 “让治,叫一下服务生吧。……碳酸威士忌一杯,柠檬苏打水三杯……啊,等等,等等!我不要柠檬苏打水了,还是要果汁鸡尾酒。” “果汁鸡尾酒?” 我很奇怪,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饮料,奈绪美怎么会知道呢? “鸡尾酒,不就是酒吗?” “乱说什么呢,让治根本就不懂啊。阿浜、阿熊,我告诉你们,这个人就是这么老土。” 奈绪美说“这个人”的时候,用食指轻轻点着我的肩膀。 “所以,说实在的,要是和他两个人来跳舞,可就无聊死了。总是呆头呆脑的,刚才差点滑倒了呢。” “地面太滑了嘛。”浜田为我辩护似的口吻。 “起初谁不是呆头呆脑的呀,慢慢习惯了,就变得像模像样了……” “那我怎么样啊?我也变得像模像样了吗?” “哪里,你可不一样,奈绪美胆子大……社交天才嘛。” “阿浜不也是天才吗?” “什么,我吗?” “当然啦。你和春野绮罗子不知什么时候交上了朋友!是吧,阿熊,你觉得呢?” “嗯,嗯。”熊谷噘起下唇,缩着下巴点点头。 “浜田,你是不是在追求绮罗子?” “别逗了。我怎么会那么做啊。” “不过,阿浜红着脸辩解,就很可爱呀。还算有点老实。我说阿浜,把绮罗子叫来好不好?把她叫来吧!给我介绍一下呀。” “你是不是又打算拿人家说笑呀?碰上你这毒舌,真是受不了。” “不用担心。我不会胡说八道的,叫她来吧。人多热闹。” “那么,我也把那个猴子叫来?” “啊,这样好,这样好。” 奈绪美回头对熊谷说: “阿熊也把猴子叫来,大家在一起多好啊。” “嗯,好吧。可是,舞曲已经开始了,和你跳完这一曲再说吧。” “我讨厌和阿熊跳舞,可是没法子,就跟你跳吧。” “别这么说呀,你刚学会跳舞,就这么摆谱。” “让治,我去跳一圈就回来,你就在这儿看着吧。回头我就跟你跳。” 我想自己刚才一定是露出悲伤怪异的表情,奈绪美霍地站起来,和熊谷挽着胳膊,进入再度疯狂转动的人流中去了。 “下一个是第七支舞曲狐步舞……” 浜田和我两个人,似乎也不知该找什么话题,他从口袋里掏出节目单看着,然后慢慢站起身来,说:“抱歉,我先失陪了。下一首要和绮罗子跳舞。……” “好,请自便。” 我只得一个人面对着这四杯饮料——他们三人离开后端来的碳酸威士忌和所谓的“果汁鸡尾酒”,茫然地望着舞厅里的景象。原本我就不想跳舞,只是想看看奈绪美在这种场合,是怎么吸引人眼球,以怎样的姿态跳舞的,所以反倒乐得这样。于是,我以获得解放的心态,一心追踪着在人流中隐约浮现的奈绪美的身影。 “嗯,跳得蛮不错!……这样就不至于被人笑话了……学这类玩意,这孩子就是快……” 她穿着可爱的舞蹈草屐和白布袜,踮着脚一圈圈旋转时,艳丽的和服长袖随之飘动起来。每当她迈出一步,和服的前襟下摆便如蝴蝶般翻飞。她那像艺伎弹拨三弦琴那样,轻摁在熊谷肩头的雪白手指;厚实地系住腰间的绚烂腰带;宛如鲜花般鹤立鸡群的脖子、侧脸、正脸、后脖颈……如此看来,和服的确不可小觑啊。不仅如此,也许是由于那个粉红裙女子以及其他穿着各异的女人的存在,我暗自担心的奈绪美低俗的衣着品位,感觉也并非那么不堪入目了。 “啊——啊,好热!好热!怎么样,让治,看到我跳舞了吗?” 跳完舞,奈绪美一回到桌子来,赶忙把果汁鸡尾酒杯拿到自己面前。 “啊,一直看着呢。跳得那么好,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学会跳舞的呀。” “是吗?下一曲,跳单步舞的时候,我和让治跳,好吗……单步舞很好学的。” “浜田君和熊谷君他们呢?” “嗯,他们马上就过来,带着绮罗子和猴子。……果汁鸡尾酒,多要两杯就好了。” “刚才粉红裙女子好像是和洋人跳舞吧。” “是啊,你说是不是特滑稽啊……” 奈绪美瞧着杯底,咕噜咕噜地润着干渴的嘴,对我说: “听说那个洋人也不认识猴子,就突然来邀请猴子跳舞。其实这是瞧不起她,也不自我介绍就请女士跳舞,肯定把她当成卖淫的了。” “拒绝他不就完了?” “要不怎么说滑稽呀。那个猴子也是,觉得对方是洋人,不好意思拒绝,就跟他跳舞了!纯粹是个傻瓜,不知羞耻!” “不过,你也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我听着直担心。” “没事。我就是要让她明白。……你不知道,对那种女人,就得这么说她才行。不然的话,会让我们跟着她蒙羞的。阿熊也说过,她那样子可不行,得提醒她注意呢。” “男人可以这么说……” “等一下,阿浜带着绮罗子过来了。女士来了,你要马上站起来啊……” “我来介绍一下……” 浜田走到我们二人面前,像个士兵似的,“啪”的一个立正。 “这位是春野绮罗子小姐。……” 在这种场合,我很自然地会以奈绪美的美为标尺,来衡量这个女人的姿色是否压过奈绪美。绮罗子从浜田身后迈出一步,一副温雅柔媚的样子,嘴角浮出悠然自信的微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