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白痴
[book_author]坂口安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1172
[book_dec]坂口安吾短篇小说集。《白痴》单身汉伊泽收留了无家可归的白痴女。在美军轰炸东京的战火中,伊泽和白痴女患难与共,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她。 《魔鬼的无聊》回忆“我”在日本战时的混乱中如何闹中取静,在日本电影公司写无关时局的宣传电影剧本,以及跟自己一样感到无聊的情人约会的往事。 唯有当一个不成才的作家,唯有毫不在乎生命、毫不在乎人性、毫不在乎死活,才能自在地活着。但是,当这一切都不在乎的时候,活着也变得可有可无,变得像恶魔的无聊游戏,在虚空中,无所谓地摆荡,不知不觉就存活下来了,活下来了,却也没有多大的喜悦,一切都只是无聊而已。 《石头的思念》 “我”跟在我的印象中如石头般坚硬的父亲的交往,父子间独特的情感表现在貌似平实冷淡的叙述中。 《我想拥抱海》 “我”和一个前妓女生活在一起,总是跟对方说只是因为欲望才和对方结合,而女子则每每因“我”的无情放荡形骸。偶然在大海边,“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有着海一样身体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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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白 痴
在那座房屋里居住着人和猪、狗、鸡、鸭子。他们不仅居住在同一座房屋里,就连各自的食物几乎都没有什么差别。这是一个如同堆放杂物库房般的变形建筑,楼下住着一对房东夫妇,阁楼上租住着一对母女。女儿怀有身孕,但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伊泽租借的房间是一个从正屋分隔出来的简陋小屋。听说这家主人的身患肺病的儿子过去就躺在这里养病。这房间十分破旧,和猪舍没什么两样,好在里面还配有壁橱、厕所和橱柜。
房东夫妇是开裁缝店的,他们既是街道上做缝纫的师傅(因此才让身患肺病的儿子住进单独的小屋),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负责人。据说,租住阁楼的姑娘原来是街道居委会的一位办事员,曾经一度暂时居住在居委会办事处,除了居委会主任和裁缝店主以外,她和其他所有的干事(十来个人)结成了一种平等的男女关系,也就怀上了这当中某个人的孩子。于是,干事们为她筹款租房,让她在这阁楼上把孩子生下来。然而,世间没有什么白干的事。其中有一位干事,家里是卖豆腐的,在这姑娘怀了身孕隐居在这个阁楼之后只有他经常光顾这里。结果,这姑娘就相当于做了这男人的小妾。其他干事们知道后,立刻停止了筹款,大家主张往后一个月的生活费应该由那个家里卖豆腐的男子承担。家里卖蔬菜的、卖钟表的、家里是地主的,以及干其他行业的人,共有七八位,都不同意再支付费用(原先每人出五日元)。直到现在,这个姑娘一想起和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懊悔得捶胸顿足。
这个姑娘长着一张大嘴和两颗大大的眼珠,人却长得骨瘦如柴。她讨厌鸭子,只给鸡喂吃剩的食物,而鸭子每次看到鸡吃食都会从旁边跑过来抢食。姑娘见到这种情况总会气愤地追赶得鸭子乱跑。她挺着大肚子,翘着臀部,用一种奇怪的直立姿势奔跑,看上去就像鸭子似的。
在这条巷子口处有一家香烟店,住着一位五十五岁还涂脂抹粉的老婆子。听说她前后已经赶走了七八个情夫,现在正苦于抉择接下去是要找一个中年和尚还是找一个开店的中年男人。裁缝对伊泽说:“听说年轻的男子走后门去买香烟,这个老婆子都会卖给他们一些(不过是黑市价格),所以您也可以走后门试试看。”不巧的是伊泽的工作单位有特别配给,所以就不用找老婆子的麻烦了。(这)
而在香烟店斜对面的大米配给所的后面,住着一位拥有少许积蓄的寡妇。她有一个哥哥(工人)、一个妹妹和两个孩子。不过,她的哥哥和妹妹有一阵子却结成了夫妻关系。这寡妇心想:这样算是便宜了自家人,也就默许了这桩事。这期间,哥哥又有了其他女人。于是,他必须把妹妹安排一下,准备把她嫁给一个亲戚。那亲戚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妹妹不愿意,于是吃了老鼠药。妹妹吃下药之后,就去了裁缝店(伊泽寄宿的人家)学做裁缝。接着,她便感到不舒服,最终丢了性命。当时,居委会的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的是“心脏病突发”,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伊泽知道这件事后,非常吃惊地问裁缝店主:“唉,是哪个医生给出如此随意的诊断?”裁缝店主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反问道:“你说什么?难不成她得的不是那个病?”
这一带有很多便宜的公寓,一部分房屋里住的是小妾和妓女。这些女人共同的特点是她们都没有孩子,而且各自都把自己的房屋收拾得很干净,因此,她们受到了管理人员的欢迎。至于她们淫乱的私生活、不道德的行为等,一概不成问题,不受影响。半数以上的公寓是军需工厂的宿舍,里面还居住着一些女子敢死队(一)的成员。其中有某科某人的情妇、科长的战时夫人(自己的妻子被疏散了)、要员的姨太太,还有请了假每月只领工资的孕妇队员等。这当中有一位月入五百日元的富裕小妾,她居住着一家独立的门户,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据说,过去专做职业杀手的满洲无业者(此人的妹妹是裁缝店主的徒弟)的隔壁住的是一位指压师。指压师的隔壁住的是裁缝店主银次的一位高徒,再后面住的是一位海军少尉。这位少尉每天吃鱼,喝咖啡,开罐头,饮酒。这一带的地面挖地一尺就会冒水,根本无法挖防空洞。只有少尉挖了一个用水泥防水、比住房还要高级的防空洞。另外,伊泽每次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百货商店(木制二层楼房)。由于战争,这家百货商店已经没有了商品,处于停业中。可是,二楼的赌场每天都设赌局,有权有势的人在那里占据着几个民众酒家,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对排队的民众怒目而视。
伊泽大学一毕业就做了一名报社记者。接下来,他又成为一名纪录片的导演(还是一个见习生,没有独立导演过作品)。对于二十七岁的年龄来说,他已经对阴暗的人生多少有了一些认识,对政治家、军人、实业家和艺人的内幕多少有所耳闻,可他并没有想到由偏僻地区的小工厂和公寓所包围的商店街竟是如此这般现状。有一次,他向裁缝店主问道:“是不是战争爆发以来,人心就变得颓废了呢?”裁缝店主带着一副哲学家的面孔,平静地回答道:“不是的。怎么说呢?这一带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啊!”
然而,这里还有一位大人物,也就是伊泽的邻居。
这位邻居是一个很怪的人。他有相当多的资产,却特意选择贫民窟的这条巷子来建造房屋。这大概是出于一种奇怪的考虑,他可能极度讨厌窃贼和闲人侵入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是来访者好不容易穿过贫民窟找到这地方,进到这家院子大门,可环视一下却看不到房子的出入口,他们眼前净是一片镶着纵横格子的窗户,原来房屋的正门跟院子大门的方向正相反。总之,不绕着房子转一圈,就无法找到房门。这种结构会让闲人因束手无策而放弃原来的打算,或者在寻找正门而转来转去的时候,就会被警察识破入侵的企图而遭到管制。显然,这位邻居不喜欢俗世庸人。他的房子为两层楼建筑,有很多房间。就连“万事通”裁缝店主都不太清楚这房子的内部结构。
这位怪人三十岁上下,有一位母亲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妻子。据说,只有他母亲属于神经正常的人,但也会不时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一旦对政府的配给感到不满,她就会赤足闯入居委会讨要说法,可说是附近街道上唯一的女强人。怪人的妻子是一位白痴。在某一年生活还很幸福的时刻,这位怪人就皈依了佛门,身穿一身白衣,外出到日本四国地区寻访寺庙。当时,不知在四国的什么地方,怪人遇到这个白痴女子,跟她情投意合,就把她当成老婆带回来了。这位怪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的白痴老婆就相貌来说跟他很般配。她举止文雅,就像是出身名门的小姐。她眼睛细长,瓜子脸,神情抑郁,面容俏丽,长得犹如古代人偶或能乐面具。就算两个人仅仅站在一起眺望远方,世人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非常有知识和教养的俊男俏女。这位怪人带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常常给人一种因读了万卷书而感到有点疲惫,忧虑的印象。
有一天,这条巷子在进行防空演习,所有人连老板娘们都积极地参与着。只有这个怪人穿着和服便装,一边咧着嘴嘎嘎大笑,一边在旁边看热闹。过了一会儿,他换上了防空服出现了,一边从一个人手中抢走了水桶,一边发出“唉”、“呀”、“嗬嗬”等怪异的叫声。他一边打水一边泼地,折腾了一会儿,他又爬梯子登上院墙,到屋顶上发号施令,进行了一场训话般的演说。直到这时,伊泽才意识到这位邻居不正常。此人有时从栅栏处钻过来,把裁缝店主的猪舍里装有剩饭的桶倾倒一空,还顺手向鸭子投掷石块,并若无其事地给鸡喂食物,接着又突然把鸡踢开。即使这样,伊泽仍认为这位邻居是个人物,所以他们见面时,一直都平静地相互默默行礼。
但是,怪人和常人毕竟是有些不一样的。要说不同,怪人比常人本质上行事要更谨慎,待人更礼貌。怪人想笑的时候就嘎嘎大笑,想演说的时候就发表演说,一会儿向鸭子投掷石块,一会儿花上两个小时左右戳猪的头部,捅猪的屁股。不过,他在骨子里害怕别人的眼光,他总是绞尽脑汁,特别小心翼翼地将重要的私生活同他人割裂开,把房子正门装在跟院子大门相反的方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怪人的私生活通常很少有响动,他很少对他人评头论足,过着充满理性的生活。只有当他嘎嘎大笑时,人们才觉得他和大家不属于同类人。
伊泽家和怪人家所在巷子的对面是一些小公寓,那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流水声和太太们粗俗的谈笑声。其中一间公寓里住着一对卖淫姐妹,在姐姐有客人的夜晚,妹妹就会到走廊里不停地踱步,在妹妹有客人的夜晚,就换做姐姐在深夜的走廊里行走。
怪人的白痴妻子特别安静,温顺。她总是战战兢兢地说着什么,但别人根本无法听清。即使能听清她的话,也搞不清楚说的是什么。白痴女不知道按时做菜煮饭,如果叫她做的话,她也会做。但是如果因做不好受到训斥,她就会提心吊胆,越发老出差错。所以白痴女即使去领配给物品,也只是一直站在那里,自己什么都不干,都是邻居帮她。大家都说:“她是怪人的老婆,自然也就是白痴了。恐怕大家也不应该对她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可是,怪人的母亲却对她极为不满,总是生气地说:“一个女人连饭都不会做……”尽管如此,仍然可说她是一个很有修养、气质高雅的老太婆。当然,她歇斯底里发脾气的时候就非同寻常,发起疯来比怪人还要凶猛。所以,在三个不正常的人当中,她的喊叫声特别出众,听起来十分吵人,很异常。白痴女胆小怕事,就连没发生任何事情、很太平的日子里,都总是胆战心惊,听到别人的脚步声也会吓一跳。然而当伊泽问候她一声时,她反而会愣愣地呆立不动。
白痴女有时也会来猪舍。怪人来猪舍时,会像进入自己家一样冠冕堂皇地闯进来,一会儿向鸭子扔石块,一会儿反复戳猪的脸颊。然而,白痴女进来时却一声不响,如影子一般躲在猪舍里,好像在暗中屏住了呼吸一样。因为这里是她的避难所。在这种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会听到隔壁老太婆如鸟叫一般呼喊“小夜,小夜”的声音。每次听到喊声,白痴女或是被吓得蜷缩不动,或是被吓得身体直打哆嗦,连站都站不稳,不得已移动身体时,她就像虫子一样,要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扭动才能挪开步子。
报社记者、纪录片导演之类的工作都是卑微的职业。这类职业的从业者熟悉的仅仅是当代的时兴事物,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要把握时代变动的节奏。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追求自我、个性和独创。在他们的日常会话中,比起公司职员、官员、学校教师等词汇,自我、人性、个性、独创等词汇用得更多,因为它们似乎更有开拓性。但是,这也仅仅停留在话语中,就像倾尽钱财向女人求爱,之后宿醉不起,并称这种痛苦是人间烦恼一样,毫无任何意义。他们一会儿口口声声地说“啊,令人感动的太阳旗!”“谢谢你们,日本军人!”“不禁感动得要落泪!”,一会儿在连续不断的轰炸声中不顾一切地匍匐在地,在“砰、砰”的机枪声中废寝忘食地创作。在这些人看来,如果没有高尚的精神,就根本写不出一篇具有真实感受的虚构文章,他们深信制作电影、表现战争就是这样。另外,尽管有人说因军部审查而没法创作,但他们在不需审查的方面也写不出有真实性的文章。所以,文章本身的真实性或真实感跟审查毫无关系。总之,无论什么时代,这一帮人都写不出有真实内容的东西来,只有空虚的自我,他们认定自己理应随时代潮流而为,用通俗小说作为样板来表现时代。实际上,所谓的“时代”难道仅仅就是如此浅薄而拙劣吗?颠覆日本两千年历史的这场战争和它的失败,究竟与真实的人类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民族的命运,常常因最缺乏反省的意志和一群愚民的轻举妄动,就发生了变化。如果在部长、社长面前开口说“个性”、“独创”等词汇,他们就会背过脸,摆出一副“你是一个傻瓜”的架势。如果说“谢谢你,日本军人!”“啊,令人感动的太阳旗!”“不禁感动得要落泪!”,他们就会认为是在玩弄形式主义。所谓的报社记者就是这样。事实上,所谓的时代也是如此。
有必要花费三分钟之久的时间拍摄一位师长训话的场面吗?有必要从头到尾拍摄职工们每天早晨唱祈祷词一般奇怪的歌曲的场面吗?伊泽刚这么一问,部长便突然不高兴地背过脸去,很不满地咂了咂嘴,接着又猛然回过头,“啪嚓”一声将一种贵重物品——香烟往烟灰缸里用力按了下去,然后怒目而视,大声训斥道:“哼,在这动荡的时代,美为何物?艺术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新闻才是真实的!”而导演们和企划部的职员们都各自拉帮结伙,彼此建立起来的情谊如同德川时代的侠客一般,他们靠人情,面子来获取表现才能的机会。他们制定了一种比公司内部的职员还要严格的等级制度,据此维护各人的平凡性,把因艺术个性和天才而引起的争霸视为罪恶,并将其视作违反行规。他们以相互援助的精神来完善、拯救才能匮乏的组织。对内这是个才能匮乏的拯救组织,对外却是酒精获取组织,这群党徒时不时地就去占领民众酒家,当每人都喝了三四瓶啤酒后,就醉醺醺地讨论艺术。他们的帽子、长发、扎领带的衬衫都是一副艺术家的派头,而他们的灵魂、秉性却比公司职员更狭促。伊泽相信艺术的独创,无法放弃个性中的独特性,因此在重视人情、面子的制度中,他不但不能静心养身,还十分憎恶那些人的平庸和低俗卑劣的灵魂。他成了一个被排挤在这帮党徒之外的人,即使他跟他们打招呼,对方也不会搭腔,其中还有人会向他瞪眼睛。有一次,伊泽断然地走进社长办公室,直接对社长说:“战争导致创作缺乏艺术性,这在理论上是必然性的呢,还是由军部的意志造成的?如果仅仅拍摄现实,那么有摄影机和两三根指头就足够了。而根据角度剪裁现实,将其构成艺术的这种特殊使命,才产生了我们艺术家——”社长听了一半,就背过脸去,极不愉快地将吸进口中的烟雾吐了出来,开始苦笑起来。这表情似乎在说:“你为什么不辞掉工作呢?你是因为害怕征兵吧?”接着,社长的面孔变得盛气凌人,似乎又在说:“只要按照公司的计划拼命做好普通工作,就能领到工资,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最终,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只是做出一个“命令对方离开”的肢体动作。
伊泽有时甚至这样想:如果自己的职业不是最卑微的,那什么是最卑微的呢?如果能下决心入伍,从思考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就好了,那么就算挨子弹和忍受饥饿,我都满不在乎。
伊泽的公司正在制定计划拍摄《保卫拉包尔(泽)》《监视飞往拉包尔的飞机》等宣传片时,美军已经通过拉包尔在塞班岛着陆了。在《塞班岛决战!》规划会议还没有结束时,塞班岛就失守了,美军飞机开始从塞班岛起飞,飞到了日本人的头顶上。接着,公司的同仁们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热情制作了《扑灭燃烧弹的方法》、《空中自杀式攻击》、《马铃薯的加工方法》、《不应让一架敌机生还!》、《节电和飞机》等纪录片。公司接连不断地推出极度无聊的奇怪片子,拍摄用的新软片因此不够使用,能拍摄的摄影机也越来越少,可艺术家们的热情极为强烈。他们就像中了邪一样,在《神风特攻队》、《本土决战》、《啊,壮烈牺牲》等影片中倾注了澎湃的感情。可是,他们制作的片子就像发白的纸张一样无聊透顶,仿佛明天东京即将化为废墟一样。
伊泽的热情早已经消耗殆尽。每天早晨睁开眼,一想到今天又要去公司上班,他就想继续睡觉。有时晚上刚迷迷糊糊地睡着,预备警报(泽)就响彻四方。伊泽爬起来,扎好裹腿,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心想:啊,倘若辞了工作,就没有这个香烟抽了呀。
某一天晚上,时间已经不早了。伊泽只能乘坐末班电车回去,可他好不容易来到车站时,却发现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伊泽走了很长的一段夜路,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刚一打开灯,他便发现从不整理的床铺竟离奇地不见了。以往不在家的时候,还从未有人给自己打扫过房间,或者有什么人进来过。伊泽很纳闷,打开了壁橱,只见白痴女藏身在摞起来的被褥旁边。她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窥视着伊泽的脸色,把头埋入了被褥之间。当发觉伊泽没有生气时,她好像顿时感到安心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跟伊泽很亲近的神色,不禁令人愕然。白痴女口中嘟嘟哝哝地说着话,而她嘟囔的话语跟伊泽的问话毫无任何关联。白痴女非常含混地把自己反复思虑的事情简单概括后,零零散散地讲述着。伊泽不用问就猜到大致情况,肯定是她受了斥责之后,想不开就躲到这里来了。因此,他为了尽量不让她感到无谓的恐惧就省略了提问,只是询问对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结果,白痴女嘟哝了一些不知所以的话。之后,她挽起一支胳膊上的袖子,用手轻抚着胳膊的某处(那儿有一处擦伤),说着像“我,好痛!”“现在还挺痛的”“刚才也很痛”这样的话。白痴女把几个时间划分得很细,总之,伊泽明白了她是入夜以后从窗户上爬进来的。白痴女还说了这样的话:“由于赤脚在外面到处走动,爬进来后脚上的泥土把房间搞脏了,请原谅啊!”伊泽从她嘟哝的话语中理出思路,判断出她曾在无数条巷子里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他却无法确定地判断这句“请原谅啊”跟哪方面有关联。
深夜叫醒邻居,把这个恐惧不安的女子送回去也不好办。然而,留她在这里住一晚上,天亮以后再送她回去,又会产生误解。况且对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结果简直难以想象。管它呢,伊泽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勇气。其实,长期缺乏情感生活的伊泽仅仅是受到了好奇心和感官刺激的驱使,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管怎样,伊泽只是将眼前的这一情况视为自己所必需面临的一个考验。他自言自语道:“今晚要保护这个白痴女,除了当下这个义务之外,无需多想什么,害怕什么!”他又劝自己说,“今晚发生这样的唐突事件,我不是也感到格外激动吗?不应感到羞耻!”
伊泽铺好两个睡铺,让白痴女先躺在了被窝里,之后关好了灯。才过了一两分钟,白痴女突然爬起来,离开被窝,蹲在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如果不是时值隆冬,伊泽也许不会关注她,他会继续睡自己的觉。可是,现在正是特别寒冷的深更半夜,一个人盖的被褥又被分为两人使用,因此令人感到阵阵寒气袭来,更加冻得瑟瑟发抖。伊泽起身打开灯,只见白痴女用手将衣领拢在一起,蜷缩在房门口,脸上露出的完全是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处可逃的神色。伊泽问道:“你怎么啦?赶紧睡吧!”白痴女旋即点了点头,再次钻进了被窝里。然而,关上灯不到一两分钟,白痴女又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伊泽只好再次劝她回到被窝里:“你放心,我不会碰你身体的!”白痴女露出了怯生生的眼神,口中嘟嘟哝哝,像是在解释着什么。结果,第三次关灯之后,白痴女又立刻爬起身,打开壁橱门钻到了里面,并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伊泽对白痴女如此反复执拗的做法感到不高兴了。他动作粗鲁地打开了壁橱门说:“你没搞错吧?我那么给你解释,你还要钻到壁橱里关上门,这也太侮辱人了吧?你那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躲到我这里来呢?你这是在作弄人,不拿我的人格当回事,羞辱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够了,你别闹啦!”然而,当他想到白痴女不具备理解这些话语的能力时,便觉得与其这么毫无意义地浪费口舌倒不如给她一记耳光,叫她赶快睡觉来得有效。就在这时,白痴女显露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嘴里咕哝起什么。听起来意思好像是:我想回去。我要是不来这里就好了。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回了啊。伊泽对白痴女的话感到惊异,对她说:“那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睡上一晚不好吗?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对你的做法感到生气,你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像是一个受害者似的。你还是不要再躲到壁橱里了,回到被窝里睡觉吧!”接着,白痴女紧盯着伊泽,语速很快地嘟囔起来。“唉?你说什么?”伊泽没有听明白。不过,有一句话伊泽听得十分清楚:“我让你讨厌了!”对此,伊泽很惊异。他不由得睁大眼睛反问道:“嗯,你说什么?”这时,白痴女显出一副沮丧的模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大致如下意思的话:“我不该来到这里。我让你讨厌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然后,她将眼睛盯向了别处,茫然若失起来。
伊泽这才搞明白了。
原来白痴女并不是害怕他,情况完全相反。白痴女不是因为受到斥责无处可逃,才来到伊泽这里,而是因为一直对伊泽有爱慕之心。然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白痴女对伊泽产生了感情呢?他们之间的交往,至多不过是在简陋的房屋旁边、巷子里或是在路上,伊泽跟她简单地打过四五次招呼。伊泽现在想起来,就连那些事都觉得唐突,看上去无非是一场闹剧,而现在展现在伊泽面前的是只有白痴的意志力或感受力之类超越寻常人性理解的东西。关上灯后,过了一两分钟,伊泽的手并没有触碰白痴女的身体。白痴女就以为自己不讨人喜爱,很不好意思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这难道就是这个白痴真正感到悲伤的事吗?伊泽可以对这种理解信以为真吗?因为无法确定伊泽对自己的感情,白痴女才最终把自己闷在壁橱里,可以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她感到羞辱和自卑的表现吗?伊泽甚至无法从白痴女那里得到好对这些揣测做出判断的言语。因此,事态究竟如何只好暂且不谈,伊泽决定把自己变成和白痴的状态。他觉得不必用是不是白痴来把人区分,因为伊泽本人也具有白痴般的率性,难道这就是人类的耻辱吗?伊泽觉得最需要的就是如白痴一样简单而率真的心灵。然而,他却把这一点抛在了脑后,陷在人间龌龊污浊的泥潭中,变得肮脏不堪,不断寻求虚假的影子,把自己搞得疲惫至极。
伊泽让白痴女睡在了被窝里,自己却坐在她的枕边,就像哄自己三四岁的小女儿入眠一样,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这时,白痴女蒙眬地睁开了双眼,眼神简直如同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伊泽格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人与人之间的爱情表达绝不仅仅只是通过肉体来完成的,人们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地是故乡。可以说,你就像那个常常居住在故乡的人。”伊泽说的这番话,白痴女是不可能明白的。所以语言究竟为何物?它到底有多少价值呢?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人类所谓的爱情是真实的。到底什么地方才存在足以付诸毕生热情的真实呢?事实上,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影子。伊泽抚摸着白痴女的头发,一种想恸哭的冲动油然而生。他痛苦地感到爱情的难以捕捉和遥不可及就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这场战争的结局终究会怎样呢?或许日本会战败,美军将登陆日本本土,多半日本人会死绝,这是另一种超自然的命运了,可以说,只能认为这是天意!不过,对伊泽来说,还有一个他更为关心的问题。这问题微小得令人惊异,却迫在眉睫,它常常时隐时现地出现在伊泽的脑海中,让他难以挣脱,那就是他所担心的每个月从公司领取两百日元工资的问题。这工资能领到何时呢?明天是否会因遭到解雇而流落街头呢?伊泽为此感到很不安。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他都害怕自己同时要受到被开除的宣判。而当拿到工资袋、领到钱时,伊泽安慰地意识到自己可以靠这些钱再活一个月时,他体验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感。然而,当他又想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时,伊泽难受得想要哭泣。伊泽憧憬艺术,然而,他只有微尘般的两百日元的月收入。于是在艺术面前,这样的工资怎么会不成为束缚他自由、动摇其生存基础的巨大痛苦之源呢?不仅伊泽的外部生活如此,他的精神和灵魂也都受到了这两百日元的限定,明知自己的这种渺小和卑微而依旧保持泰然,这更加令伊泽感到自己的可悲。“在这怒涛汹涌的时代,美为何物?艺术是无力的!”部长的咆哮声给伊泽的心中注入了一种完全异化的真实,伊泽被这强悍而巨大的力量吞噬了。啊,日本要失败了!同胞们将像泥人般一个个地相继倒下,无数残肢断体要随同被刮起的混凝土粉尘一起飞扬,日本将要失去所有的树木和建筑物,化作一片平坦的墓地。人们能逃往哪里?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可以钻进哪些墓穴藏身?人们会连同墓穴一起被刮跑吗?一切都如梦幻一般。然而,倘若能够幸存下来呢?对于生命的重生,对于在那完全无法预测的新世界——充满废墟的原野上生活,伊泽的内心深处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虽然那必然到访的命运或许是在半年或许一年以后,但是不管那必然到来的一天何时到来,他都觉得它的到来只是一场非常遥远的,如同发生在虚幻世界里的儿戏。区区两百日元的月薪具有强大的决定力,它遮挡住了伊泽除眼前所见外的其他事物,把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彻底泯灭,就像噩梦中被勒住了脖子。伊泽才二十七岁,所有的青春热情却都被这两百日元漂白了,难道他就只能在这黑暗的现实旷野中漫无边际地徘徊吗?
伊泽需要女人。想要女人一直是伊泽最大的愿望。但是,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想法却被这两百日元限制住了。如果有了女人,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等所有一切的日常消费,都会受到这两百日元的咒语般的束缚。要是和女人生下孩子,孩子也会被这两百日元诅咒,女人则会像被魔鬼附体般天天在伊泽的耳边抱怨。到那时,憧憬、艺术和希望将全部消失殆尽,生活就会如同路边的马粪一般被践踏得一塌糊涂,之后便随风飘落,不见踪影,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两百日元的咒语将终日缠绕着女人,她们无法忍受卑微的现实生活,而他自己却连帮对方排解情绪的能力都没有。啊,战争!你以巨大的摧毁力、离奇古怪的公平,审判所有的一切。整个日本将化成一片废墟,人们如泥人般地纷纷倒下。这是多么虚无、多么哀伤,而又多么伟大的爱情啊!伊泽很想在毁灭之神的臂弯中酣然入睡,可空袭警报一响,他又生气勃勃地扎好了裹腿。也许,生命的不安和嬉闹才是每天的生活价值。每当警报解除后,伊泽反而会感到颓丧,绝望的失落感又开始向他袭来。
白痴女既不知道要烧饭也不会烧菜做汤,站在队列中领取配给物已经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白痴女讲话都不利落,她的心情就好像一块很薄的玻璃片,喜怒哀乐没有大的起伏。她只是在茫然和惧怕中接受别人的意志,并按照别人的意愿去行动,因此就连这两百日元的恶灵也不会藏于她的灵魂深处。这白痴女简直不就是为我而造出的一个可悲的人偶吗?伊泽和白痴女相拥在一起,仿佛飘飘然地随风行走在黑暗的旷野中,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征途。
尽管如此,伊泽仍感到这种想法有些离奇,甚至觉得不着边际,荒唐可笑。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极为卑小的人的内心早已受到侵蚀的缘故吧。虽然伊泽明白了这一点,但是他总感到自己心里涌现出来的这种想法和这淳朴的爱情完全都是不真实的,这是为什么呢?与白痴女相比,本质上,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和住在其他地方的贵妇们也许更有所谓的人性吧?她们的那种人性显然愚蠢之极。
我现在还怕什么,难道还是那两百日元的恶灵吗?可我现在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同那个恶灵绝缘了。难道我还在受那个恶灵的咒语束缚吗?我现在害怕的只是肤浅的世俗。这所谓的世俗仅仅是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小妾、孕妇敢死队员和说话带鼻音、发出鸭子叫一般声音的老板娘们聚集在一起,闲聊家长里短时嘴里所说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尽管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可根本不相信这个事实,我一直在惧怕那些令人不解的做人法则。
这一夜很短,短得令人惊异(同时,这一夜也是一个漫漫长夜)。黑夜让伊泽觉得无限漫长。然而,不知不觉中,夜空就变得发亮了。黎明的寒气向伊泽的全身袭来,他感觉整个身子像没有知觉的石头一样僵住了。伊泽一直都坐在白痴女的枕边,只是不断地轻抚她的头发。
从那天起,伊泽开启了别样的生活。
除了家里面多了一个女人的肉体之外,也别无其他,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切仿佛虚幻的一般,在伊泽的身边和他的精神上没能产生一丝一毫的新变化,他只是非常理性地接受这个异常的事件,就像生活中仅仅变化了一下桌子的摆放位置而已,没感觉其他的大变化。伊泽每天早晨上班,白痴女就一个人留守在房间的壁橱中,等待他回来。而伊泽一离开家就会把白痴女忘却,就好像她的存在在记忆中早已不明晰,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发生在十年、二十年前一般,感觉非常遥远。
战争不可思议地让身体健康的人变得健忘,战争所拥有的惊人摧毁力和空间变化能力让世界在一天里发生正常情况下几百年才会有的变化,一周前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是几年前发生的一般,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深埋在了记忆的最下层。伊泽家附近的公路、工厂四周的建筑物有很多遭到了毁坏,整个市区一片混乱,人们四处疏散,如飞扬的尘土一般。这也不过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然而,城市里却看不到任何对毁坏建筑物进行修整的痕迹,就像它们是一年前发生的似的。当你眺望已经被严重毁坏、彻底改变面貌的城市时,眼前是一幅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景象。白天,在伊泽这种健康人所拥有的健忘的繁杂记忆碎片中,始终朦朦胧胧地晃动着白痴女的影子。在昨天行进在车站小酒馆前的疏散队伍中,在队伍走过之后留下的半截木棒上,在遭炸弹毁坏的高楼大厦上的坑洞、大街上的废墟中,伊泽都能隐约看到白痴女的容颜。
不过,每天都会响起预备警报。有时,还会拉响空袭警报。每当警报响起,伊泽的精神就会陷入焦虑之中。他担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附近会有空袭,家里会发生不可知的变化。实际上,他担心的唯一事情是白痴女会因为空袭而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让自己跟她的事情在近邻中广为散布。这种事让伊泽感到不安,因为对那种情况是否会发生缺乏把握,他每天都不敢在天黑下来前回家。伊泽无法消除心中这种低级的不安,对此惨境不知做过多少次毫无意义的反抗,他觉得至少应该向裁缝店主倾诉自己的秘密。可是,伊泽又对自己的这种卑劣的坦白感到绝望。究其实质,那只不过是一种试图自我欺骗的可悲手段,即被害人通过极其简单的告白来化解内心的不安。伊泽诅咒并愤恨自己在本质上同低俗的社会一样卑劣。
白痴女有两副表情,伊泽永远也忘不了。当他拐向巷口时,或登上公司的楼梯时,或从电车中的人群中走出来时,随时都会突然想起她的那两副表情。每当此时,伊泽的一切思想都会突然凝固,血液瞬间涌上头脑,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第一副表情是伊泽第一次接触她肉体时的样子。尽管这件事本身在第二天就变得好像发生在一年前一样,然而她当时的神情却一直深深地烙在伊泽的脑海里。
从那天起,白痴女成了一个每天都在准备接受伊泽亲近她的肉体的人。除此之外的生活,她丝毫都不去考虑。白痴女不断地等待着伊泽的亲近,虽然他只用手触摸过她的一部分肉体,而对白痴女来说,那就已经是肉体行为。所以看她的表情,她的身体好像时刻都准备着进行肉体行为一般。令人吃惊的是,有时在深夜,伊泽只是用手触碰到了白痴女,她那熟睡的身体就会产生反应。白痴女的肉体始终保持着生命的律动,即使在睡梦中,也一直在等候着肉体的快感。但是,醒来后,她的脑子不会想任何事情,里面根本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白痴女有的只是昏睡的灵魂和活着的肉体!醒来的时候,灵魂在沉睡。睡着的时候,肉体在清醒,她有的只是不自觉的肉欲。这肉体在所有时间里都清醒着,像一条虫子似的做出不厌其烦的、蠢蠢欲动的反应。白痴女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具肉体而已。
白痴女的第二副表情是伊泽跟她一起躲空袭时的样子。有一天恰好是伊泽的休息日,大白天,离伊泽家不远处的地方遭受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轰炸。伊泽没有挖防空洞,就和白痴女一同钻入壁橱里,藏身在被褥后面。轰炸集中在距离伊泽家四五百米的地区,感觉房屋随着大地的震动不住地摇摆。轰炸声响起后,人的呼吸和思考全都中断了。就算是同样落下炮弹,燃烧弹和炸弹的可怕程度也大为不同,其差异如同青蛇和蟒蛇之分。燃烧弹尽管会发出“轰隆”的可怕声响,但没有落地的爆炸声,它们的声响在头顶上很快就消失了。所以,用“虎头蛇尾”来形容燃烧弹爆炸是不准确的。根本谈不上“蛇尾”,简直就是“无尾”,因此燃烧弹缺少绝对的恐怖感。然而,炸弹在降落时的声音很小,很低,就像“哗啦哗啦”的下雨声一般。但这家伙在空中划一道线落在地面时,最终会发出仿佛天崩地裂似的爆炸声。当然,很难想象仅一颗炸弹的爆炸就能给人带来强烈的恐怖感。当炸弹“吱咚吱咚吱咚”地接连在附近发生爆炸时,它带来的那种令人绝望的恐怖感,绝对会把人吓得要死。除此之处,美国的飞机还飞得很高,在人们头顶上飞过时,仿佛若无其事般发出的“嗡嗡”的轰鸣声,却像一个东张西望的怪兽在挥舞着一把巨斧猛砍。由于无法确定攻击目标,当飞机的“嗡嗡”轰鸣声从很远处传来,投下雨点般的炸弹时,人们愈发因落地的爆炸声而感到不安。等待炸弹爆炸时的恐怖感,会让人们紧张得停止言语,呼吸和思考。那天的轰炸尤其猛烈,散发出一种令人发狂的冷酷之光,让人感到一种面对死神的绝望。
幸运的是,伊泽的小屋四周由公寓楼,怪人家,裁缝店家的两层楼包围着。因此,当临近人家的玻璃被震碎、屋顶被炸塌时,他家的玻璃毫发未损,只是在简陋的小屋前的旱地上落了一顶满是血污的防空帽。伊泽虽然藏身在壁橱中,但他仍用眼睛监视着外面的一切。后来,伊泽又看了一下白痴女的脸。那是一张仿佛正在做垂死挣扎、充满痛苦绝望的脸。
啊,人是有理智的。在任何时候,人都会保持理智,做出些许的控制或抵抗。如果连一点儿理智、控制力和抵抗力都没有,那样的人该是多么可悲啊!死神的窗户已经打开了,从白痴女的表情和身体的反应看,她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痛苦。她在痛苦中不断挣扎,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流下了一滴眼泪。如果狗会流眼泪的话,那样子恐怕会同狗笑一样,看起来极为丑陋吧。因为,毫无一点儿理智控制而流下的眼泪是这么的丑陋!在轰炸最密集的时候,那些四五岁乃至六七岁的小孩子看起来都很奇怪,他们并不哭泣。他们的心脏如波浪一般跳动,嘴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眼睛睁得极不寻常。小孩子们并没有直接表达出不安和恐惧,颇为神奇的是,他们甚至比普通的大孩子更为理性,一直在平静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而大人们只能短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也不乏有人控制不住。面对死亡,大人们会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担心与恐惧。说起来,还是孩子比大人看起来要理性。
白痴女脸上的痛苦表情与孩子们睁大眼睛的表情完全不同。她的表情仅仅是因为对死亡而产生的本能恐惧和痛苦。这表情既不是人类所有的,也不是虫类所有的,仅仅是一个丑恶的反应而已。假设这表情和虫类的神态之间有相似之处的话,那也只能说它跟一条一点五寸长的青虫膨胀成五尺长后,不断做出挣扎的举动,眼中还流出一滴泪水的样子相似。
此时的白痴女不仅不说话,不尖叫,不呻吟,也没有了表情,甚至感觉不到伊泽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不可能表现出这样的孤独感。一男一女两个人躲在同一个壁橱里,如果是正常人的话,绝不可能会遗忘另一方的存在。正常人感到很孤独时,反而会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只有这样,才会感到自己很孤独。所以她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盲目的、无意识的绝对孤独的表情呢?原来白痴女的孤独是一条青虫式的孤独,一种可怜的绝对孤独。她此时的表情出于一种毫无意识的痛苦,因而表现出一种令人惨不忍睹的丑态。
轰炸结束了。伊泽抱起了白痴女。平时只要伊泽的手指一触摸到胸部,就会有反应的白痴女,这时却失去了肉欲。他抱着的这个躯体仿佛在不断地下落,一个劲地坠入无限黑暗的深渊中。
那天轰炸刚过,伊泽就出门了。在被炸弹扫平的民宅之间,他不时看到飘落下来的被炸飞的女人腿脚、肠子流出体外的女人肚子,还有被扭断的女人颈项。
那次空袭就是著名的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次)。伊泽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袭后还冒着硝烟的废墟上,到处都是烧焦了的、堆在了一起的尸体,样子同烤鸡串一般,既不令人感到恐怖,也不叫人觉得肮脏。这些尸体好像被烧焦的狗。不过,活着的人并不为这些徒然丧命的生灵感到悲痛。事实上,并不能说这些人像狗一样死去了,而是恰好和狗以及其他什么东西一起像烤鸡串一样堆在了一起。连狗的境遇都不如,当然更不能算人。
如果哪天晚上燃烧弹乱纷纷地落在了自家所在的街上,白痴女被烧死了的话——会不会只是由泥土做的人偶化为尘土了呢?伊泽想到这些,竟出奇地镇静。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自己陷入沉思的身影、表情以及眼神。这太好了。我现在很从容,我在等待空袭的到来。伊泽冷笑着暗自想着。我讨厌丑恶的事物,让原本就没有灵魂的肉体烧死不是更好吗?!我绝不会杀死她的。我是一个卑鄙、庸俗的人。我没有那种胆量。可是,战争会夺去她的生命。战争的冷酷魔爪正伸向她的脑袋,我要是能抓住一点点线索也好啊。可惜,对此我一无所知。或许,这问题会在某个瞬间自然地解决吧。伊泽开始非常冷静地等待下一次空袭。
那天是四月十五日。
就在两天前的十三日,东京发生了第二次夜间大空袭,池袋(在)、巢鸭(、)、山手地区(、)遭到了轰炸。当天,拿着无意中领到的受灾证明,伊泽到偏僻的埼玉(到)去购买食物,把一点儿大米装在背包里背了回来。当他到家时,预备警报又响起了。
所有人都想象得出,下一次空袭一定会发生在还没有成为废墟的地方,恐怕就是伊泽家所在的这条街一带。快的话是明天,最迟不超过一个月,这条街就会遭受空袭。之所以认为空袭可能是明天,那是根据以往空袭发生的速度、编队进行夜间准轰炸准备的间隔时间来判定的。伊泽根本没有料想到今天会发生空袭,所以就出门购物了。虽说是购物,可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学生时代,伊泽跟正要去拜访的这户农家关系不错,他要把两个塞满物品的皮箱和背包存放在那家人那里。
伊泽此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一副防空打扮,头枕着背包,仰面朝天地躺在房间的中央,在空袭迫在眉睫的时刻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伊泽突然醒来时,收音机正不断传来最新消息:空袭编队的先头部队现在已经逼近了伊豆(泽),并通过了伊豆南部上空。与此同时,空袭警报也响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条街的末日终于要来临了。伊泽让白痴女躲进了壁橱里,自己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嘴里含着一把牙刷,来到了井边。几天前他才买了一支“狮牌”牙膏。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刷过牙,都淡忘了牙膏在口中浸润的那种爽快感。伊泽很怀念那种感觉,在直觉是生命最后一天的时刻,总觉得应该好好刷刷牙、洗把脸。可是,他之前曾稍稍移动过牙膏存放的位置,他花了很长时间(他自己感觉时间很长)没找到牙膏,等好不容易发现牙膏时,又因肥皂(一种带有芳香味、战前才见得到的香皂)曾被稍微挪动了地方,花了很长时间都找不到肥皂。伊泽鼓励自己:“啊,不要慌张!冷静点!沉住气!”他一会儿头碰到了橱柜,一会儿被桌子绊倒了。为此,伊泽想在短时间内停止一切行动和思考,集中精力,然而他的身体却本能地哆嗦,连站都站不稳。等他总算找到肥皂来到井边时,伊泽看到裁缝店主夫妇正在往田地一隅的防空洞里扔行李,体形很像鸭子的那个住在阁楼里的女子也拎着行李到处转来转去。伊泽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执着地进行洗漱。他心想:今晚的命运究竟将会是怎样的呢?当他还没有擦完脸时,日本军队的高射炮就开始发射了。伊泽抬头一看,十几道错杂的探照灯光把正上方的天空照射得一片透亮,令人不安。这时,光芒的中央处突然浮现出美军飞机的队列。紧接着,美军飞机忽然一架又一架地俯冲了下来,只见车站前方的地面随即化作了一片火海。
事态已经很明朗,空袭终于到来了。伊泽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戴上防空帽,裹着被子站在房前,数了数天空中的飞机。共有24架美军飞机突然出现在光芒万丈的正上方半空中,然后它们又从伊泽的头顶上方飞过去了。
只有高射炮还在继续发出疯狂的射击声,轰炸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当伊泽数到第25架飞机时,燃烧弹落下的声音开始响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以往货运列车驶过高架桥时发出的“咕隆、咕隆”声。飞机从伊泽的头顶上掠过,好像正要集中飞往后方的工厂地带进行轰炸。因为站在房前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走到离简陋小屋更远一些的前方位置,向后方瞭望,只见工厂一带已成了一片火海。令人惊讶的是,从刚才飞过头顶的飞机来路的相反方向,也不断飞来了很多飞机,它们也在对后面的街区进行猛烈轰炸。此时,收音机已经停止了播放,整个天空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红色烟雾。最后,美军飞机的身影、探照灯的光芒都完全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伊泽家的街区周边,仅留下北部一个角落没有遭到毁坏,其余街区都化作了火海。此时,火海正渐渐逼近伊泽所在的地方。
裁缝店主夫妇是一对小心谨慎的人,平时就挖好了防空洞用于藏行李,连掩埋洞口的泥土都事先准备好了。他们按部就班地把行李塞进了防空壕里,掩盖好洞口,最后在上面盖上一层田间的泥土,总算把事情忙完了。裁缝店主一身过去消防队员的装束,抱着胳膊眺望了一会儿火势,对伊泽说:“这火势可真够大的啊!看来是扑不灭的。我们快逃吧,被烟熏死了可不值呀。”接着,他一边往两轮拖车上堆放行李,一边继续对伊泽说:“伊泽先生,跟我们一起撤吧。”这时,一种骚动不安的复杂的恐惧感向伊泽袭来。他的身体想同裁缝店主他们一起行动,可他的心却在断然反抗身体的行动,阻止他跟裁缝店主夫妇一起离开。与此同时,伊泽感到满腔悲伤,内心发出了悲鸣:或许因这一瞬间的耽搁会让他葬身火海。想到这个,他几乎被吓得魂不守舍,不得不再次竭力控制住自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逃走的身体。伊泽说:
“不管怎样,我还是先留在这里,我还有工作。我好歹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品格,这是一个难得的自我考验的机会。我从事的工作要求我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我虽然想逃命,但是不能逃,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请你们先逃吧!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
“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所谓的“一切”是指伊泽本人的性命,“快点儿,赶快逃吧!”这些话不是在催促裁缝店主他们,而是伊泽自己想早点儿逃命的心声。他要逃离这个地方,必须等到这一带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才行。否则,人们就会发现他带着白痴女。
“那么,伊泽先生,请您多保重!”裁缝店主用力拉起了两轮拖车,惊慌地走了。两轮拖车的车轮碾压着小巷高低起伏的地面渐渐远去。店主夫妇是这条巷子里除伊泽和白痴女以外最后逃离的一群人。高射炮发出怒涛拍打岩石一般的声响,碎裂下坠的炮弹击中了屋顶的瓦片,无数碎瓦片纷纷落下,发出无休无止、没有高低起伏的“哗啦哗啦”声,令人毛骨悚然,那里面还夹杂着正在路上逃命的难民们所发出的脚步声。从杂乱的高射炮的射击中,从川流的脚步声中,伊泽感受着命运的神奇。有谁能在这没有起伏、毫无休止、无限奇怪的声响中判断出哪些声音是谁的脚步声呢?天地间充满了无数声响,美军飞机的轰鸣声、高射炮的发炮声、炮弹落下声、爆炸声、脚步声、击中屋顶的弹片的爆裂声……然而,只有伊泽身边约几十米方圆的地方在烈火吞噬的天地间留下了一小片黑暗处,非常静谧。在这一小片空间里,笼罩着凝重奇特的静寂和令人发疯般的孤独气氛。再等三十秒,再等十秒吧。为什么?这是谁下的命令?为什么要服从这个命令?伊泽几乎要发疯了。他突然拼命挣扎,哭喊着,好像已经失去理性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一阵震动耳膜的炮弹下落声在伊泽头顶的正上方响起,他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后,声响突然在头顶上消失了。四周再次恢复成虚幻一般的静寂中。“哎呀,吓死人了!”伊泽慢慢站起身来,拂去胸口和膝盖上的尘土,抬起头来一看,那个怪人的房子正冒着火舌。“炸弹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啊!”此时的他出奇地镇静,再一看,左右两边的房屋和眼前的公寓都着火了。伊泽冲进家中,猛地拉开壁橱门(实际上已经从壁橱上脱落,这会儿被伊泽一拉就“吧嗒”一声倒在了地上),抱起白痴女,披上被褥就跑了出去。这之后短短一分钟内,伊泽所做的事完全是不顾一切的行为,可以说是无意识的。当他们快到巷子出口时,又一声巨响在头顶上响起,伊泽趴了下来。再站起时,只见巷子出口的香烟店也燃起了大火,对面屋里的佛龛火苗直窜。离开巷子前他回头一看,只见裁缝店也熊熊燃烧了起来,看样子伊泽的小屋也在劫难逃。
四周全是一片火海,马路上已经很少见到难民们逃命的身影,火星四处飞溅。伊泽想:这下要完蛋了。后来,他们来到了十字路口,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向着一个方向移动,那个方向所在的地方距离火场最远。前方已经看不到马路了,人群和行李拥挤在一起,因携带重物而不断发出悲鸣声。人们蜂拥前行,互相推搡践踏,当炮弹坠落的声音将要迫近头顶时,人们几乎一下子全都趴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只有几个男人趁机踩着趴在地上的人群向前跑。人群中一大半的人都是结伴而来,带着行李、孩子、妇女和老人。他们互相呼喊着对方,走走停停,走到前面的人有时再返回来找落在后面的人,一起拥挤着向前行进。这时,火势已经烧到了小小的十字路口,马上就要逼近道路的左右两侧。所有的人都要经过这里朝着一个方向前行,那个方向所在的街区依旧是距离火场最远的地方。不过,伊泽很清楚那个方向既没有空地也没有田地,一旦美军飞机接下来在那个街区投下燃烧弹堵住了去路,这条道就成了一条不归之路。其中一个方向的路,两侧的房屋正火龙狂舞,烈火炎炎。伊泽知道,如果穿过那片地区,前面就有一条小河,沿着河流向上走几百米,就能到达一片麦地。然而,当他发现那条马路上连一个行走的人影也没有时,就犹豫了起来。这时伊泽抬眼望去,忽然发现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前方,有位男子正孤身一人向燃烧的大火浇水,试图灭火。虽说是向熊熊烈火浇水扑火,但看他身影并非很勇猛。他提着一个水桶,偶尔往火上浇浇水,再呆呆地站一站,走一走,动作相当迟缓。他的姿态动作很愚笨,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他到底为什么那样做。伊泽最终判断,那人是个侥幸没被烧死、依旧能站立的伤者。他想:现在是看自己运气的时候了。确实只有靠运气了,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判断。十字路口处有一条水沟,最终伊泽决定把被褥放在水沟里浸湿了。
伊泽和白痴女互相搭着肩膀,披着被褥,告别了难民大军。当他们向着两边烈火熊熊燃烧的道路跑出第一步时,白痴女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像是被涌动的人群拉了回去似的,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去。“傻瓜!”说着,伊泽用力握住白痴女的手,硬拉住了踉跄着往回走的她,他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声说:“去那边就等于找死啊。要死的话,我们也该两个人在一起。你不要怕,不要离开我!把烈火、炸弹统统忘掉吧。属于我们两个人今生的道路永远就是这一条!你只要盯住这条道向前直走,搂住我的肩膀不松手就行。明白吗?”听到伊泽的话,白痴女使劲点了下头。
虽然白痴女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很幼稚,但伊泽已经为此感动得要发狂。啊,经历了好几次漫长的恐怖事件后,在不分昼夜的空袭轰炸中,白痴女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尽管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应答,伊泽却对这可爱劲儿感到很兴奋,体内的血液直往上冲。现在他才感觉自己紧紧抱住的是一个“人”,并为自己所抱的这个“人”感到无限骄傲。两个人穿过烈火向前跑去。不久,他们从滚滚热浪下跑了出来,现在所在地段的道路两侧虽然依旧还是火海,但是房屋被烧塌了之后,火势已经衰退,热气也减少了。这里也有一条水沟,伊泽先用蘸水的被褥给白痴女浑身上下淋上水,再重新把被褥浸在水里,让它湿透。道路上四处散落着烧毁的行李和被褥,还躺着两个死人,像是一对四十上下的男女。
伊泽和白痴女再次互相搭着肩膀,并肩沿着火海奔跑。最后,他们俩好不容易来到了小河边。可是,小河两边的工厂厂房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两个人进退两难,又无法停下脚步。忽然,伊泽发现小河的河畔边搭着一架梯子,就让白痴女裹好被褥,扶着她沿着梯子走到河里,自己则一下子跳进了河水里。这时,跟家人分散开的人们也三五成群地走到河中。白痴女时常会自觉地把身体浸在水里,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狗也知道该这么做的,可是伊泽却觉得这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可爱女子的诞生,由于对她的做法觉得很新鲜,伊泽便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那浑身淋水的样子。两个人顺着河流继续前行,他们开始远离火海,转入一片黑暗的天地中。虽然此时整个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红,附近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但不论置身何种程度的黑暗都意味着获得新生。伊泽感到无以言表的疲惫和无法形容的空虚,他显现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尽管在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可伊泽却觉得自己未免太容易满足,十分荒唐。此时此地,一切都变得荒谬可笑。上了河岸,便是一片麦田。麦田三面环山,面积有三百多平方米,中间有一条公路穿过。公路是凿开山岗修筑的,山岗上面的住宅吐着火舌,麦田边上的澡堂、工厂、寺院等建筑也都在烈火中燃烧着。它们各自冒着白、红、橙、蓝等不同颜色的火光,火焰和浓淡也迥异。突然,一阵风刮了起来,空气中发出呼呼声响,紧接着,天上降下来雾一般的蒙蒙细雨。
公路上涌动着连绵不断的难民群。此时,在麦田里休息的有几百人,但同公路上蜿蜒的人群相比就不值得一提了。与麦田毗邻处有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山岗,那里的灌木丛中几乎没有人,他们俩就在树丛下铺上被褥躺了下来。山岗下的田地边上,有一户农家的民房着火了,可以看见几个人正在浇水灭火。房后有一口井,有一位男子边“喀嚓、喀嚓”地压着压水泵,边把嘴凑在出水口喝水。忽然,有二十来个男女老少奔跑着,朝水泵方向聚集过来。他们轮流“喀嚓、喀嚓”地压着水泵,喝着井水。然后,他们靠近即将烧尽的房屋,把手伸向火焰,围成一个圈,烤火取暖。不时有人闪身躲开崩落的火团,因为烟熏而背过脸去。他们互相交谈着,但没有一个人帮原先那人一同灭火。
白痴女说自己想睡觉,然后又嘟囔说身体累,腿疼,眼睛也疼。她每嘟哝三句话,至少有一句在说想睡觉。“那你就睡吧!”伊泽说着,给白痴女裹好了被子,自己点着了一根香烟。也不知吸了几根烟后,远方响起了解除警报声。几位巡警走进麦田,通知大家警报解除了。他们的嗓子都哑了,说话声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声音。这些蒲田署的巡警说:“矢口国民学校没有被烧毁,大家集中到那里去吧!”人们从田垄上站起身来,走到了公路上。公路上再次人海如潮。不过,伊泽没有挪动位置。一位巡警走到他的面前,询问白痴女的情况道:
“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有。她累了,睡着了。”
“你认识去矢口国民学校的路吧?”
“嗯。我们先歇一会儿,随后再去。”
“这点儿小事,鼓起勇气来!”
巡警的声音已经远去,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灌木丛中终于只剩下伊泽和白痴女。虽然只有两个人,可白痴女依旧还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她睡得很香。现在,所有人都正行走在烟雾笼罩的废墟中。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走在冒烟的废墟上,根本不会考虑到睡觉这档子事,能安睡的只有死去的人和眼前的这个白痴女。死去的人不会再醒来了,可这个女人不久以后将会醒来。即便她醒来,也绝不会给她酣睡的肉体增添任何新东西。此时,她微微地发出了鼾声,那是伊泽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呼噜声,同猪的叫声很像。伊泽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头猪。接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时,在一个孩子头儿的指挥下,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追赶一头小猪。追到小猪之后,孩子王用一把大折叠刀割下了猪臀部上的一点儿肉。被割时,小猪不仅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都没发出什么特别的叫声。它好像根本不知道臀部有一块肉被割掉了似的,只是到处逃窜。这小猪让伊泽想到了自己和白痴女,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四面八方有美军投在地面上的重型炮弹不住地轰响,水泥钢筋的建筑物一幢幢被摧毁,头顶上有美军飞机俯冲机枪的扫射,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闯过坍塌建筑物中尘土飞扬的空隙,拼命逃亡。在坍塌的钢筋水泥建筑物的背后,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把女人翻转过来倒在自己身上,一边沉浸在肉体行为中,一边吃着从女人臀部上拧下的肉。女人臀部上的肉渐渐变少了,可她仍然陶醉在肉欲的享乐中。
黎明将近,气温开始变得寒冷了。伊泽穿着冬天穿的外套,又罩上了一件厚夹克,但还是无法抵御寒气。山下麦田附近各处仍在继续燃烧着,呈现出一片火海。伊泽想去那里取取暖,可是又觉得万一这个女人醒来就麻烦了,所以没敢动身。不知为什么伊泽总感觉无法忍受白痴女的醒来。
伊泽也想到过趁白痴女熟睡期间,丢下她独自离去,可是那样做也不好办。人要扔掉物品,比方丢弃纸屑,需要一股“力量”和一种“洁癖”。可是我已经失去抛弃这个女人的劲头和洁癖了。对这个女人,我没有一点儿感情和留恋,但也没有彻底抛弃她的那股力量。因为已经没有了在明天继续生存的希望,即使把她整个抛弃了,明天就能有新的生存希望吗?我将依靠什么生存呢?我将住在哪里呢?自己葬身的墓穴又在哪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美军入侵,万物俱毁,还是任由这已经被战争伤害过的伟大爱情决定一切吧。不要想那么多了。
伊泽打算天亮以后把女人叫醒,然后带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废墟,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也许可以去更远处的车站看看。电车、火车还能开动吗?伊泽觉得等赶到那里时,他们可以背靠车站周围的木栅栏墙根休息一下。接着他又想:今天白天天应该会放晴的吧?我和身边这头猪也许能在那里晒晒太阳?今天早晨实在是太寒冷了。
[book_title]魔鬼的无聊
战争中,很少有像我这么不争气的男人。我一直盘算着“就在下次,下次一定能收到征召入伍的红纸片”,但直到战争结束它还是没有到来。虽然我也收到了传唤令,被传唤了过去,但征兵的人只问了我两三个问题,同其他人相比问题惊人得简单,然后他们就用一句“你辛苦了”把我客客气气地打发出去了。
在战争年代,我是个完全听天由命的人,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避而远之。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即便是收到征兵传唤令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随便怎样都可以,想法简单无比。当他们说“身体状况不好的人请站到这边来!”时,一半左右的人都过去了,其中还包括很多看上去很健硕之人。我不会去做那样慌乱,滑稽的事。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对我有所顾忌,与其说是觉得我无能,倒不如说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可能会危害到其他人的人。他们认定小说家只不过是白天睡懒觉,晚上彻夜不寐,黑白颠倒的懒惰之人,是不服从规定的无赖汉。我听天由命,什么工厂都愿意去,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不会按照别人指示去工作。我是彻底的听天由命主义者,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慌乱,好像我的确是有些古怪。
也许就因为如此,当所有日本人都在拼命工作时,只有我却几乎什么都不做。其实,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心里觉得在战争中自己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几率会死去,我当时已经做好了死的心理准备。
我当时是日本电影公司的特约顾问。不过,我现在竟然想不起“顾问”二字要如何写了,想必各位也能想象到我是怎样一种存在吧。我一个礼拜露一次面,看一看这个礼拜的新闻影片以及其他一些还算有趣的东西,然后跟专务(当)见个面,谈话谈个十五分钟就算完事了。即便如此,有时候专务好像还会觉得不耐烦,一副不见面也可以的样子。我也因此顺水推舟,渐渐地一个月只去一次公司,去领一下薪水而已。其实,我写过三个剧本,不过一部都没有被拍成电影。其中第三部《黄河》原本就不合时宜,我写这个剧本是在1944年年底,那个时候日本已经确定会战败,所以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扛着摄像机,悠然地行走在中国的黄河边上了,但公司却还是要我写那个剧本。仔细想来,也许专务觉得我的处境可怜才做那样的安排,他一定觉察到我什么都不做,也不去公司上班,却领着工资,他的心里应该有些不好受。而且,写小剧本的话很快就能完工,一个接一个地搞下去又太麻烦,所以他用心良苦地让我写一个大剧本。其实,专务跟我之间多少有一点儿不为外人所知的关系,这些就略过不提了。
治理黄河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需要面对的大难题。几千年以来这个问题都难以解决,所以有种说法是“谁能控制黄河谁就能控制整个中国”。电影的主题是,“九一八事变”之初,为了将战略性决堤(理)后改道的黄河河口引入长江,日军进行了一个庞大工程。不过具体如何搞工程与我无关,我负责写的是那件事情发生前的故事,主要表现黄河是一条独特的大河,具有怪物般的性格!这是一个侧重讲述历史、地理的文化剧本。
幸好有这件事,我得以在很大程度上熟悉了黄河,相关的书也读了很多。当时,立教大学校内有一个叫亚洲研究所的机构,那里有一位诗人,还是一位中国研究学者,名字已经记不得了。我曾经在三好达治(的)那里见过那个人一面,听说是一位可信的中国研究学者。我听说那位诗人当时在亚细亚研究所工作后,便去拜访求教。除了他之外,那里还有几位中国研究学者。但不巧的是,其中并没有谁专门研究过黄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那里我得到了耐心的指点。他们告诉我一些书,还有书店的名字。我就去了内山和山本那两家专门出售跟中国相关的资料的书店,买回他们推荐的书,开始阅读起来。
除此之外,会津八一(此)老师大概是从创元社的伊泽那里听说我正在研究黄河,便邀请我去早稻田的甘泉园,那里有很多老师收藏的中国古代美术作品。老师告诉了我一些有关黄河的文献,不过那些文献都是中文原版,我没有读懂它们的语言能力,所以只了解了书名便不得不敬而远之。
我越来越感到,被强迫完成这样一件毫无希望,或者说毫无意义的工作,最终只会是徒劳无功。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战败后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者等我死后,也许有出版的可能。但是,这样一部描述中国的电影剧本就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它会随着战争的失败而永远消失,变成水中泡影。非要让我完成这水中的泡影,我做不了。翻阅有关黄河的一些书籍本身倒是十分有趣,我几乎每天奔走于神田,本乡,早稻田,以及其他各地的旧书店去找书,为了写剧本,就连黄河之外的有关中国的书也拼命地阅读,甚至可以说到了疯狂的程度。然而,我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写剧本的心情。硫磺岛被攻破,冲绳陷落,我变成了每两个月见专务一次。每次见面,他都催我准备差不多就该动笔了。不过,专务在乎的只是公司的流程和形式,他比谁都知道那个剧本已经不可能被拍摄成电影。而且,专务只是关心形式过场这一点更让我觉得无趣。虽然我也在想,既然每个月都拿人家薪水,那就必须要写。可是,那种毫无意义的工作,并不是光凭义务感和觉悟就能做得来的。我的内心总是在小声嘀咕:“我一半的薪水都拿去买有关黄河的文献了,所以就算不写也可以说得过去吧。”我总是这样宽容自己的懈怠。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住的地方竟然幸运地未被烧毁。我住在蒲田,附近有下丸子的大片工厂区,之前就已经开始遭到了大轰炸。不过只炸毁了一家大工厂,其余的街区都只是受到了流弹波及而已还有十多个大工厂没有被摧毁。一个大工厂至少要花两个小时才能被轰炸掉,这么算来,要炸毁其他工厂少说也要二十多个小时。可是那时我已经受够了胆战心惊的日子,我想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两枚流弹飞落到我家里。
因此,我早就盘算好,只要发现白天编队的轰炸目标是这附近的厂区,就一溜烟地从家中逃走,跑到五百米或一千米外的地方。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加强身体锻炼,以免到时候体力不支,迈不动脚。我甚至想好了要怎样轻松地跳过四米的水沟。尽管我这般怕死,但是当别人好心劝我疏散到乡下时,我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坚持要留在东京。这种矛盾是我一生的矛盾,我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简单地说,我有一种让人难以理喻的好奇心。我是一个极度怕死的胆小鬼,可是却无法拒绝与好奇心嬉戏的巨大诱惑。我不曾诅咒过战争,我想,恐怕我是全日本唯一一个竟天真地与战争嬉戏的傻瓜了。
但是,我对以后没有任何设想。战争期间,我有几位朋友去了麻生矿业工作(目的是所谓的逃避征兵),我有时会去那里,跟在那里的荒正人(是)聊上几句。这个男人确信“一定会幸存下来”,说是当非常时刻来临时,一定会全力以赴,尝试各种努力,好让自己存活下来。平野谦(让)虽然没有憋着那么一股劲,不过他也有相同的想法。佐佐木基一(虽)也同样如此,他很早就跟一个女人逃到深山里去泡温泉了。也就是说,搞“近代文学”的那些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计划着幸存后的今天该怎么办。他们制定计划的能力着实不错,不过,他们在现实中的生活能力却不足,计划总是难以如愿。现实中面对生活的能力与知识能力的高低无关,就算是不善于制定计划的人,都比我们这些文学家要强。我们这些文学家,一旦遇到事情可就全然没有对策了。在蒲田政府第一次强制疏散几万人的时候,一个衣橱二十元就会被卖掉,荒正人从我这里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一副要立刻跑去蒲田买衣橱的表情。也就是说,他因为很确信能活下来,反而变得有些慌乱。
我却一点儿都不慌乱,我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我天生就没有那种为未来制定好计划的性格。我是一个在现实中游戏人生的男子,抱着万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消极信条走到了今天。佐佐木,荒正人他们是思想犯,才刚从拘留所出来,强烈地希望可以熬过战争,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荒正人信心满满地诉说着,不管多么辛苦都会坚持到底,不管使用多么卑劣难看的手段都要力争活下去。荒正人本来就是一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劲头十足的人,从空袭这段时间开始他更是憋着一股劲,就像是对着空袭乱吠的动物一般,让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了。不过,他并不是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猛兽。相反,面对空袭,装作一本正经,却在悠然看热闹的我,更像是心怀不正,毒性缠身的动物。
那件事是在平野谦被抓去军队的时候发生的,他说过“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来”。我送他去东京车站说:“去战场说不定会比读无聊的小说有趣得多!”他用力捶了一下我的小腹,让我不要说风凉话。后来,他很巧妙地骗过了军医,第十天左右就被从兵营放了回来。
总之,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彼此说好,在战败后的日本废墟上,即便耍尽手段,用尽奇谋诡计都要活下来,他们想要站在拥有发言权的一边。他们的确是有意识地在说那些话,而那些在酒馆里排队的小混混们,想必内心也确信只有自己可以活下去,所有人都在心底谋算着各自的策略。
对于幸存下去后的生活,其实我的好奇心要超越他们那些人。我大致上有存活下去的自信,可是,我仍然坚持要留在东京。我一直在想象那样的场面,当东京被敌军包围,整个东京被践踏,骚动如地狱一般的时候,我会像地鼠一样,猛然从藏身处探出头来。既然碰巧遇到战争,我不会离开战争的中心区域,这也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我的意识深处有着各式各样的好奇心,它们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想留在中心区域看局势发展与要存活下来看将来会变成怎么样,这两种好奇心最为强烈。当然,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要是不幸死了,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东京大轰炸时,我把手头正在写的小说全部烧掉了,后来还因为那个感到很困扰。当时,我隐隐相信,至少在未来十年内我都会处于无法写小说的环境中,所以干脆把它们烧掉,不留任何后顾之忧,好让自己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轻松地出逃。盛夏时节,我用作废的稿纸烧了两次洗澡水。
在空袭最厉害的那段时间,我隔不上三天就会去神田等地买书。朋友们都很错愕,他们说反正到头来还不是要烧掉,何必再要买书?我那时已经成了非要浪费点钱不可的男人,不能喝酒,也不能玩女人,除了看书没别的事情可做,所以只好看书。不过,不管遇上多么严重的空袭,我都不曾把买的这些书带出去,一本都没有带过,我带着一同跑出去的,只有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一些东西而已。
实际上,我的确经常在看书,看的全都是些历史书。只不过在我看来,当时那些历史与现实已经变得非常之近。请看,第一,当时的晚上已经没有灯光照明了,步行代替了主要的交通工具。更重要的是,人们的生活还原到了本来位于历史深处的朴素原形。人们为了买烟酒排队,同时也会有人插队;也有人会从“邻组”(与)推出代表,主张自己的权利。历史上所谓的权利、法律,也就是这样渐渐地组织化起来的。古代有所谓的“座”(推),是一种类似行会的组织。当时,那种为了保护相关利益,由个人组织起来、以伸张自己权利的最朴素的原始形态团体,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身边。空袭后的日本,文明开化的绳索已经被切割成碎片,情形已经与“应仁之乱”(关)时的废墟日本无分轩轾。“上缴国库”这种做法,也越来越像古代庄园通行的做法,农民一定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学会藏米了。原形态的事物中没有任何美丽的东西,充斥的全都是赤裸裸的利己私欲,人们只是想借着行会或者团体,理所当然地守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历史的河流源远流长,我却深深感受到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之短。那些排队的人们,把物品上缴国库的人们的内心世界,跟千年前的日本人并无区别。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文化就又回到了距今千年前时代最原始朴素的风貌。不过再转念一想,认定新秩序已经完成显然还太早。不需要分析日本过去的千年历史,就看最近这十年或者二十年,就能明白这个道理。战败后的日本,我觉得最好社会陷入尽可能最大的混乱,人的精神陷入尽可能最堕落的境地。因为,半吊子的混乱只会产生半吊子的道德,大混乱才是趋近大秩序的必经之路。而且,我相信,走在从最大的混乱到再建秩序这条路上的当代日本人,不需要再如历史上古人一般无意识地等待社会像水流一样慢慢向前淌,不需要再苦挨一段空虚而漫长的时光。
尽管如此,在万事当前私欲优先,所有的人都只考虑自我的黑暗战时世态下,却几乎没有小偷和强盗。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当时最引起我好奇的事情,或者说最让我感到惊异的事情。虽然生活水平是最低的标准,但是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尚能填饱肚子,所以就促成了这种平静的秩序,我忍不住要这样想。而且,即便偷了钱也没地方消遣玩乐,自然也就没有小偷了。
当时的社会劳有所得,有所食,无贫贱之分。请铭记当时那种如死尸一般毫无生气的平稳生活吧,人类的幸福不在于别人。即便做小偷,即便杀人,也仍然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某些东西,那才是人类所要的真实幸福。
战争中的日本人心态平和至极,甚至可以说是日本两千几百年历史中最最和气的日本人。当时所有的人都能填饱肚子,都可以通过劳作获得报酬,而且,连一个强盗都没有。夜晚城市里漆黑一片,几乎没有巡逻人员,到处是火灾过后的废墟,即便做坏事逃跑也不用担心被抓。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不用担心被别人认出来。深夜下班回家,人们不会防备可疑的脚步声,不会担心尾随而至的手电筒。小偷们、杀人犯们作案的外部条件如此完备,却几乎没有一个小偷或者强盗。可是人们因此就幸福了吗?我们成了一群只会漫无目的地埋头吃饭,然后虚无生活着的傻子,而不是人。
在社会秩序方面,那种连犯罪都很有限的社会可说是非常完善的。爱国热情似乎在高涨,迸发。多么虚无的美啊!自己家的房子被烧掉了,成千上万的房子被烧掉了,可是没有人为此而悲伤,只是木然地挖掘着焚烧后的废墟。旁边有人死了,人们已经变得看都不会再看上一眼,剩下的仅仅是与面对一只老鼠尸体时相同的心态。人们的内心变得如此麻痹,他们宛如恶魔的亲戚。可是,即便如此堕落,还是有饭可吃。而且,那时的人们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去当小偷或强盗的。想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衬衫或者浴衣之类,到澡堂里面大摇大摆地把别人的浴衣或者衬衫穿出来,就如同那衣服本来就是自己的一样,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常常会遇到。但是,做这种事的人的真正的内心已经沉沦到对犯罪麻痹的境地,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小偷或是强盗。平静的道德秩序下透着的是这般的寒酸,虚无,无趣。那种秩序里人类没有幸福可言,也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因为在那种秩序里人已经不算是人了。
毫无疑问,我自己也绝对算是那些傻子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最虚无,最平静的傻子。我在当时还是会甜言蜜语地取悦女人,也会跟女人谈情说爱,互诉衷肠。跟我交往的女人本身也因为战争变得混乱不堪,甚至比我还要自暴自弃。她的灵魂已经走到了末路,可是她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在幽会的时候,她有时会穿着正装裤过来,然而她荒废的灵魂与她一本正经的衣服风格是如此不协调。
我偶尔还是会去日本电影公司。专务的房间在四楼,因为不能使用电梯了,所以要爬三尺宽的窄楼梯上去。在那里,我经常会看到穿着邋遢罩衫,“哐当、哐当”地拖着木屐的男事务员,与身着脏兮兮裤子、也踩着木屐的女事务员肩搭肩地搂抱着在我前面往上走。我就走在他们后面三尺左右的地方,他们却对我毫无顾忌。那就是荒废灵魂的真实写照,是精神虚无的和平社会的真实写照。那些人就灵魂层面来说,已经不再关心穿着是否体面,从他们身上很难看到任何明日的希望。
我满怀热情,日复一日地阅读着那样的灵魂。在灵魂层面已经不在意穿着的我,用一双冷漠的鬼眼读着历史,读着人类真实走过的痕迹。当我与那个女人见面,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用我冷漠的鬼眼,贪婪地注视着女人的身体。鬼是贪婪的,而且具有一种莫名的执着。于是,女人变得更加热情,也更加冷漠。女人是更加颓废的魔鬼。
我一直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然而,不只是那个女人会这样。在大众酒馆里,流氓们占据了靠外面的最好位置。在抽着烟的游行队伍里,“邻组”的女人们行为更加恶劣。她们强硬地占据了队伍前面的位置,把拥有独占那里的权利视为理所当然。流氓的内心与良民的内心没什么异样,无法得到地利的人,都只能在队伍的后面抱怨,能不能得到天时地利成了唯一的差别。除此之外,全日本所有人的灵魂都已经没有什么不同,都呈现出了流氓之相。说直白一点,全都成了流氓。
在蒲田被烧成一片废墟之前,我每天都会去围棋会所,虽然还因此被染上虱子。我当时的生活只围绕读书与围棋会所,然后就是偶尔跟那个女人幽会,仅此而已。
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身体看起来有些虚弱,每天都会来围棋会所。他是田町附近一家工厂的事务员,有着强烈的反战思想,深信军队一定会溃败。他信仰共产主义,是一个十分纯真的青年,在他的灵魂深处爱人类胜过爱自己的私欲。有一次下大雨,他硬是要我穿上他的外套,自己淋着雨回了家。这位青年从不怀疑他人,他觉得为了拯救别人的痛苦而牺牲自我是理所当然的。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有着善良灵魂的人。
蒲田被烧成一片空地之后,我曾经在车站偶遇过他。当时他一副似乎没有吃饱的样子,脸色十分苍白。附近有一间临时搭建的木板房,搭在火灾后的废墟上。有很多人在木板房门口排着队,他听说那是寿司店后,就跟我道别,加入到了排队的队伍中。青年的家被烧毁了。那一刻我本想请那位青年到我家去,因为我家有不少房间,也不需要他交房租。我也知道,青年家里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那位青年的灵魂实在太完美,他太相信我了,我不忍心将他对我的幻想打碎。
我本身也是一个流氓,我的灵魂已经颓废,看起来虽然像是在专心而悠闲地读着书,但是我的内心早已住进魔鬼的国度。而且,我深深地相信,魔鬼读书时就如同圣人读书时一样,是头脑冷静且思维透彻的。
其实,所谓的魔鬼也不过是无聊之物。魔鬼没有希望,也没有目的。魔鬼也会爱上女人,再无其他。非要说有目的的话,魔鬼的目的只是喜欢破坏而已。
我喜欢美丽之物。有时候,在餐厅前面排队时,会有从工厂下班的漂亮女孩问我:“有餐券吗?”如果没有战争,那些女孩不会体会到这种痛苦。我把餐券递给茫然的女孩就逃走了,我有时确实会做出那种冒失的事情。任何的同情都是多余的,不是吗?对某一个人的同情,是不合理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情,也只应该是为了两个人以后一起生活的目的才给予。否则,我应该把餐券送给所有的女人。那些可爱的女孩或许后来会在空袭中死去,或许成了卖淫女,一切都无从而知。那是那些女孩的人生,必须由她们自己决定。只要我的人生不跟她产生任何交集,视她为路人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最好停止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同情。所有的人都需要同情,不应该区别对待。
可是,我就是做不到,这是我的爱好。有的人爱古董,美术,有的人爱风景,我爱的只是美丽的女人。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我都不屑一顾。
我喜欢女人的美,像魔鬼一样喜欢,也有着魔鬼似的感伤。我根本不去想结果如何,我会为了自己瞬间的快乐而取悦你,令你惊讶,令你动心。说不定你并不会动心,而会觉得我有些可怕,不过你怎么想都无所谓,因为我只是想满足我自己而已。
我会请无聊的人吃饭,给别人钱,给别人东西。一旦我有了这样的欲望,我就会去实施。因此,在我的心底,没有所谓需要放弃的东西。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魔鬼式的无聊,就如同我没有让那个青年借宿一样。我心底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癖性,无法忍受持久的人际关系。
那个女人又穿着正装裤来跟我幽会。可是,她的灵魂只剩下了躯壳,对我没有任何的索取。她只想得到那一瞬间的欢愉,除此之外别无杂念。她没有任何的追求,那只是一具会慢慢感到快感而又渐渐崩溃掉的身体。
“你是个难懂的人,所以我不能跟你结婚。”那个女人总是这么跟我说。
也许是吧。那个女人的心里没有任何追求,任何稍微会思考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很难懂,无法亲近。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送她到车站,电车来了好几趟她都不上车,只是默默地笑,或是用木屐“咔嗒、咔嗒”地踢着石头,或是甩着包一圈圈转,或是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就在我纳闷的这会儿,她却突然说了声“再见”,然后就上了电车。那个女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个女人的愿望,只是等待战争结束,迎来日本最终完全崩溃的结局,然后重新开始一切而已。一切会崩溃到什么程度,似乎是她对未知的新世界仅有的一点期待。
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那个女人还有几个情人,也有可能只有我一个。我没去过她住的地方,只是她会经常风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没有收到入伍通知单啊?”
“没有啊!”
“要是收到了你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啊。”
“你会死的。”
“谁知道呢!”
她总是会聊一些愚蠢而不着边际的话题。不管说什么,她都像是在用鼻子哼歌一样,可能是她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就不知不觉地就说起话来。其实,我也一样。说不定如果我们的语言不通,反而会更轻松一些,谁知道呢!
女人总是在笑,那是一张十分优雅,漂亮的脸,虽然每次看到她的脸,我都会想到这后面隐藏的是一个多么没有追求的灵魂。对于我的这些想法,女人从来就不会在意,不管我说什么,她只是痴痴地笑。
“你在写有关黄河的剧本?”
“不写了!”
“为什么?”
“没有心情。”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写。”
“那当然,你只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女人不在意我的说法,脸上仍然泛着微笑。也许她根本就没听我讲话,她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
我反而觉得她这样的性格很可爱,这种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性格很让人着迷。那时的我,满脑子想到的只有这个。
有时候,盯着女人的脸,我的眼前不经意地会浮现出荒正人和平野谦的脸。我一直记得荒正人咬着牙说“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时的表情,还有他精力充沛,跃跃欲试,好像要立刻跑去蒲田,买下几个二十元衣橱的样子。他总是很自信,相信这些东西对日后的生活一定很有帮助。与女人毫无追求的微笑不同,他们的那些言谈举止才是我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一直觉得荒正人和平野谦他们像极了小说中的人物,他们原本就是读小说读得太多的一类人。他们那样的思考方式,或者说话方式不像现实中真实的东西,充满了小说味道,好像他们的脚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踩在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上。他们这些人平常都是怎么样跟老婆谈话的呢?我能想象得出他们跟自己老婆说话的方式,只是他们的老婆会怎么样回应他们呢?!
不仅仅是荒正人和平野谦,很多的小说家,评论家,知识分子都被疏散到乡下去了,他们在等待着日本最后的命运,并坚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可是,在如此狭小的日本,不管逃到哪里都不安全,我们当时甚至连敌人会从哪里登陆都不知道。我越发觉得荒正人的坚定信念很让人不解,奇怪他那种口口声声“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的坚定信念到底来自哪里。换句话说,荒正人像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可是归根结底却只是一个做着美梦的孩子,平野谦也不例外。他们有着非常坚定的人生信念,认为自己一定不会死,可以高举双手生还归来。然而,战争具有让人无从预测的偶然性和听天由命的破坏性,他们没有真正理解这其中的严峻现实。他们所说的那些都仅仅是自己主观的想法而已,我们面对的却是单凭我们的意志无法改变的现实。
不只是对战争,荒正人他们脑子里面对人的思考也太过天真了。他们没能顾及灵魂的颓废,他们在思考人的问题,可是却没有试着去触碰自己的灵魂。所以,他们无论怎样考虑以后的事情,无论怎样与现实斗争都无济于事。也就是说,现实和灵魂之间不存在真实的关系。
女人漫不经心的微笑总会让我想起荒正人咬牙切齿说话的样子。如果敌人登陆,战争在日本本土展开后,他会做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滑稽。所幸的是最后敌军并未登陆,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荒正人他们得以按照预定计划重新开始生活。不过,那也仅仅是出于偶然而已。对于他们认为因为坚信“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才活下来的这种说法,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况且,对我来说,与怀抱着梦想眺望现实,如魔鬼般吠叫着“不管做多么卑劣的事情也要活下去”的荒正人相比,女人露出的漫不经心笑容的更能让我感受到现实的严峻与可怕。在女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中,潜藏着的是魔鬼式的随意与无聊。
大概是六月中旬左右,当东京变成一片废墟后,我终于打起精神写完了剧本《黄河》。说是剧本,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类似大纲的东西。那是我花了半年多时间读了数十本书的收获,虽然剧本只有草草的二十页,而且是花了一个晚上就熬夜写出来的。写那个剧本,我只不过是为了躲过一场噩梦,可是你知道为了躲过这场噩梦,这半年来我的生活有多么压抑吗?!现在,只是在报纸上看到日本电影公司的广告标识,我就会感到战栗不已。
人无法从事没有目的的工作,无法去做注定没有结果的工作,我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写那个剧本,原本就是完全不靠谱的事情,虽然我最终写完了剧本。可是,那不是正常的工作,我只不过是为了躲避沉重苦闷的压力,昧着良心才完成了它。揣着一个在战争中颓废了的灵魂,我原本不可能做任何工作的。战争期间,我烧掉了自己手头上正在写的一半的文稿,那种做法才是我当时的灵魂的真实写照。那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如同魔鬼般的灵魂,沉溺于下棋,读书,有时会望着一个女人漫不经心的微笑发呆,或开心地玩弄一具毫无生气的放纵肉体,仅此而已。
[book_title]石头的思念
父亲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东京大地震的1923年)秋天去世的。按理说父子二人之间应该有足够多的交集,但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在我家十三个兄弟姐妹(当然其中包括小老婆生的)中,我是男丁中最小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跟父亲之间年龄相差很多。我的一些朋友跟自己的孩子都不过是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差,所以每当看到他们跟孩子像朋友一样交谈,我心里就会感到不是滋味。因为记忆中我和父亲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交谈。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入流的政治家,就是那种被称为乡村政治家的人。他当选众议院议员之后,做了地方的分会长,是一个不被上层知晓的小人物。但是,这样的小人物也是整天忙碌不已,很少在家。不过,父亲也是森春涛(的)门下的一位汉诗人,晚年的时候一直在写一本叫作《北越诗话》的书。他在家时便闭门不出,埋头于书房,我只有在被喊去帮他磨墨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家里的女佣来喊道:“少爷,老爷有事喊你过去!”我知道喊我去一定是磨墨。他从来不会对我笑,只会在我不小心弄洒东西的时候对我大声呵斥,而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咬牙切齿。家里那么多女佣,为什么非要喊我去帮你磨墨!除了被喊去磨墨,我跟这个父亲便再无交集。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甚至都不会在书房之外的其他地方看到他。
所以,我从来都不知父爱为何物。没有父亲的孩子会怀念父亲的爱,可是我有父亲,我和父亲的关系只是一个月被他喊上一回为其磨墨,然后看着他板着脸训斥我。每次我都会带着满肚子的怨气回来,父爱之于我只能算是一种滑稽,不相干的存在。所幸的是,我读小学的那个年代,儿童读物不像现在一样,净是一些描述家庭温情的童话文学,当时我读的全是立川文库里面关于隐身术、武侠豪杰方面的书,所以换种角度看,当时并没有会让我必须要想起所谓的父爱的情境。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将父亲视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存在。每次被喊去磨墨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默默地抱怨,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人,多么不讲理的人!但是,我也明白,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我的父亲,我对他让我做的一切无能为力。
家里有十三个孩子,应该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棘手的事情吧。可是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对孩子的冷漠是与生俱来的,跟孩子的多少没有关系。他一定觉得孩子随便怎么抚养都一样,以后孩子成为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在农村,人们非常在意“家”且只对“家”的继承人长子特别看重。父亲在我长兄身上倾注了不少的心血。我的这位长兄跟我年龄差了很多,生活在东京而不是家里,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也无从知晓。只是在父亲的遗稿里,读父亲晚年写的诗,我曾看到意思大致为“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不孝的情愫油然而生”的诗句。原来父亲特别关心长兄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啊!我起初并未拿那些诗当一回事,心想那不过就是诗里老套的词调而已。但是,读了父亲的传记后,发现很多人都说父亲在长子身上倾注了很多的心血。父亲的莫逆之交市岛春城老先生,还有他政治上的伙伴町田忠治(为)等人都在说,父亲再三托他们关照自己的长子,父亲还经常在谈话中说起长子,说什么听了长子的推荐之后自己欣赏起西洋绘画来了,喜欢上了登山等等,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遥不可及。虽然父亲是出于对“家”的考虑而十分在意长兄,但是在我这里,我没有享受过父爱,与没有父亲的孩子相比,我只是有一个父亲而已,再无其他。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强迫我为其磨墨,让人很不快的老头而已。
我家以前好像是大户财主家庭。在德川时代,除了土地之外,祖辈们还拥有很多的银矿山和铜矿山,据说即便有一天阿贺川的水会干,那些地方的钱财也永远不会枯竭。不过最终,父亲还是花光了所有的钱,在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是穷得一贫如洗,只能靠借钱来维持生活。不过房子倒是很大,雇的佣人也不少。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多,可是没有钱,所以母亲很辛苦。母亲因此患上了狂躁症,她将全部的怨气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孩子,所有人都拿我无计可施。我身上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小孩子应该有的可爱之处,反而显得有些早熟,作为孩子王,我就知道天天在外面打架。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我身体某个地方卡在了她身体里,母亲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一辈子生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对生孩子感到麻木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吃到了这样的苦头,所以自打我生下来她就对我很冷漠。随着慢慢长大,我越发成了世上少见,让人头疼不已的怪孩子。母亲对我持那样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从还没有上小学那会儿就开始读报纸了。我并不是像其他小孩那样,因为觉得汉字好玩才读的,而是因为内容好玩我才仔细地看,我特别喜欢阅读评书故事(那个时候除了小说外,报纸一定会登载评书故事。我不看小说,觉得没意思),还喜欢看有关相扑的新闻报道。当时那些新闻报道还附带着相扑四十八招式的图片,非常吸引人,让人过目难忘。读小学的时候我从没考过第一名。第一名每次都是一个和尚家的孩子,名叫山田。(从)第二名是我,或者就是一个叫横山的孩子,印象中大多时候我都考不过横山,好像基本上是第三名。我从不预习也不复习,也不做作业,放学一回家把书包扔到门口就出去玩了,一直玩到晚上很晚。我是当时的孩子王,我会喊一些孩子一起出来玩,他们都是些一不做作业就会被骂的孩子,但我喊了他们,他们不出来的话,我就会揍他们。他们害怕挨妈妈骂,但是他们更怕我,就会从家中的窗子里偷偷跳出来找我。我就是这样一个臭名昭著之人。有时候我还会和其他镇上的孩子打架,我打架时不用普通孩子们经常用的那些招式,我会用尽各种卑鄙手段,所以我总是被一些孩子憎恨。我身上穿的衣服有时一天之内就会被撕破,因此我总是像个讨饭的小孩一样,穿着破烂的衣服。晚上回到家时,母亲早已关了门,并插上了锁,她绝对不会亲自帮我打开。我和母亲就处于这样敌对的关系中。
让母亲的生活疲于奔命的不只是贫穷和我。那个时候,母亲患有一种叫膀胱结石的慢性病,经常没日没夜地呻吟,而且,因为母亲是这个家里的继任女主人,父亲前妻生的孩子里有三个女儿跟我母亲年龄相当(这三个人应该算我的姐姐,但是她们的孩子,也就是说我的外甥或者侄子的年龄甚至都比我还要大),其中比较大的两个女儿合谋要毒死我母亲,她们来玩的时候都会带吗啡来,所以我母亲后来患上狂躁症也就不难理解了,只是母亲把一切焦虑的情绪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我现在知道了缘由当然能够理解,但是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十分憎恨母亲,进而开始憎恨母亲比较疼爱的哥哥和妹妹。凭什么只有我是不受待见!应该是在我八岁的那年,有一次我终于怒不可遏,拿着菜刀,疯狂地追赶我的一个哥哥(跟我差三岁)。我并没有将那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放在眼里,我一直觉得不管是力气还是读书,自己都要胜过他,我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应该尊敬的哥哥。当时的我就是那样,完全没有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只有满腹的憎恨和不屑,成了一个十足的怪胎。也许我小时有那样的脾气,有一点儿是环境造成的原因吧,但是我相信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同时,我又是一个十足的卑鄙懦弱之人,对于别人不知道的坏事我会表面假装不知,却总在背地里告密,而且自己会做一些更加卑鄙的坏事,然后会心平气和地陷害别人,自己却保持一副好孩子的面孔。做这样的事情时我每每都能成功,我总是从头至尾周密计划,尽量不要暴露自己,不让人怀疑这是一个孩子的伎俩。多半人都信任我,我比大多数人都要狡猾。
在我八岁那年,有一次,母亲实在拿我没办法,就跟我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收养来的!”我却喜出望外,大脑变得异常兴奋。“我不是这个凶婆娘的亲生孩子!”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的亲生母亲,思考她会在何地。光想想就让自己觉得很幸福。家里的女佣人中有一个十分疼爱我的,我会经常问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不停地问。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母亲那里。好多年后听母亲说起这件事,她说当时听说了我的做法后她很恐慌。二十年后,母亲成了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人。当我长大,可以站在母亲的立场体谅她时,她也明白了我的脾性。我想现在没有人比我更爱母亲了,我爱她,甚至可以为她舍弃自己的生命。而当时家里最了解我的性格的是我的一个姐姐,她是父亲前妻生的第三个女儿。最大的那两个一直想杀了我的母亲,这个姐姐虽然也不受我母亲待见,可是却很依赖母亲,所以当时的她最了解我的性格。有一次我冒着狂风去海边,迎着汹涌的海浪捡回了蛤蜊,只是因为母亲说过想吃蛤蜊。虽然儿子冒着生命危险从海里捡来了蛤蜊,可是母亲并没有把这当回事情,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恶狠狠地看着母亲,耸着肩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那个时候,姐姐悄悄进到我的屋里,抱着我哭了起来。我一直最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直到她死去,我对她的爱都不曾放下。一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这个姐姐,还有那个女佣。在当时的家里我感到只有她们是爱我的,在其他人那里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爱。
与生活环境相比,我一直相信自己性格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先天存在的。我现在能意识到其中的一部分遗传自母亲,而另一部分应该是来自父亲。我不了解我的父亲,就试着读他的传记,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读到了很多让我不愉快的东西,父亲有很多被世人赞赏的优点,在我身上却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缺点。这些缺点就像是父亲留下的对我的不满,时时刻刻深深地刺痛着我。
从传记的叙述看,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总是遵守约定,从不说谎。父亲会为他人解囊相助,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父亲总是与人为善,将自己的得失置于身后。这些就是父亲为人处世的真实情况。而我真实的所作所为却正好跟父亲的做派相反。父亲是一个不会做坏事的人,因为他想得到世人的赞赏,所以他为此牺牲了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然而,我青少年时代印象中的父亲却是一个胸怀狭小的人,甚至狭隘得让人为之悲叹。那时我总觉得他表面上是一个豪爽、恪守本分之人,可实际上也是一个坏人。
我曾感觉父亲是一个几乎和我没有多少关系的老人,可为什么又认为他胸怀狭小呢?东京大地震那年我住在东京,当时父亲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记得地震的时候我正在玩扑克占卦的游戏,屋子忽然开始晃动,墙皮落到了扑克牌上,我急忙起身逃了出去。刚到外面屋门就倒了,墙上的画、拉门都掉了下来,我左右躲避着坠落的物体,逃到了院子里,这时屋顶的瓦片也开始掉落。我想起父亲还在卧室里,急忙又返身回去,看到房子里壁龛上的框架已经落了下来,父亲正抬手用力托着那个东西,此后这一幕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记得地震后的第二天,父亲让我去慰问一些遭受火灾的人,我去了加藤高明(得)家和若槻礼次郎(家)家。在若槻礼次郎府上最后我只是留了一张名片,而在加藤高明家我却见到了他本人。面对一介中学生的我,他以极为客气的语气询问了我很多关于家父身体的情况,当时的具体谈话内容现在已经无法记得。尽管谈话被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记得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像是遁入佛门的大和尚,脸又长又大,有弧度,简直就像是一个秃头海怪似的。就是这样一个很有脸面的大人物,却让我觉得与他之间毫无距离感,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童真。我父亲性情古怪,总是板着脸,在这方面他跟父亲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甚至父亲看上去更具童真。不过,父亲身上那种本来可以与我擦出火花的童真,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已经没有了梦想的成年人。加藤高明身上的童真却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让我感觉很自在。那一刻,我更加痛感父亲的胸怀之小。那一年,我十八岁。
当时我家客厅里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七不堪”几个字,父亲很喜欢它。字是一个中国人写的,“七”一点都不像“七”字,像是“长”字,很多人看了都会读成“长不堪”,客人这样读了之后都会感到不好意思久留。这个东西说来实在有些奇怪,父亲却以此为乐。如今,他成了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挂在了客厅的墙上。除此之外,父亲曾经让人刻过一块藏书印,上面雕刻着“亦可换作子孙酒”的文字,他对此也颇为珍爱。父亲这么做并不是想要炫耀,也许是出于真心喜爱吧,我大致也有过与此想通的心境。某些东西并不是内涵丰富之物,我喜欢展示某些东西也绝不是炫耀,只不过是出于文人骚客的一种习惯性的心境而已。我有时也会变得孤独,惆怅,变得冷漠。
除了众议院议员之外,父亲还担任了报社的社长以及证券交易所的理事长,如果想要中饱私囊的话,完全可以从中得利,但他却从没有动过半点儿私心。此外,父亲还曾被推举为政务次官,他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后辈。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有原则,反而让我觉得他做事不是出于真心,不是一个真正坦率的人。作为他的儿子,我遗传了他的这种性格,所以我深深明白这一切。父亲在酒桌上喝酒时十分豪爽,陪酒时总能让人喝得酣畅淋漓。但是听说他酒后从不会与女人乱哄作一团,在这方面他比我更懂得君子之道,我总是拿不上台面,这方面说出来都有些丢人。但是,尽管如此,我却仍然没有喜欢在酒桌上豪爽而得体的父亲。
在父亲的传记中,一句父亲说过的话让我很难忘。那是父亲作为交易所理事长所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要帮人调解纠纷,即便通宵达旦,也一定要一口气把事情解决掉,然后当场让他们签字画押。如果不是这样,可能一夜过后双方的想法产生变化,一切就会回到起点。”我曾经帮尾崎士郎(旦)和竹村书房做过调解人,从中斡旋后,双方达成了和解。但是因为偷懒,我没有让他们当场签字画押,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尾崎士郎寄来的快递,事态又回到了原点。所以我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我看到了一个和父亲走在同样人生轨迹上的自己,这让我失落不已。
父亲的传记中提到过一个叫尾崎咢堂(亲)的人。父亲十八岁时在新潟交易所做理事,当时,那个人十九岁,是新潟某报的主笔。那个人曾经这样形容父亲,他说父亲是他所知道的新潟人中唯一一个喝醉了酒不会和女人闹作一团的人,然后他又特别补充道:“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咢堂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喜欢加上一个特别的注解,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从这一点来看,他不像是政治家,倒更像是搞文学的人,总是让自己的观点尽量周全,人情化,特别喜欢为之加上一些注解。我的父亲不喜欢这样,可是我却也经常做这样的事,就这一点而言我甚至比咢堂更喜欢挖苦人。尽管我自己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却仍然满身都是那种跟咢堂一样的让人厌恶的俗臭。每次想到咢堂的那句“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就像它是出自我口中,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不屑。我每次想到父亲时,总会想起咢堂的那句像是正中了我下怀的话,我因此变得很不痛快。就如同我自己十分厌恶自己身上的俗臭一样,我也十分讨厌咢堂那个人。我父亲身上没有咢堂的那种刻薄和暧昧,如果说咢堂算是一个二流人物的话,那么父亲只能算是一个不入流的笨蛋。
父亲的脾性中,最让我惧怕的是他对我表现出的那种彻底的冷漠。母亲和我因为对父亲的憎恨最后走到了一起,但是,我和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交集。他总是对我非常冷漠,置之不理。他从不在乎我,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我与他没有任何可以拥有交集的地方。
可是,我经常会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那种令人惊异的冷漠。有时我也会对一切置之不理,如果说这背后有什么东西使然,也只是我一心要躲避让人恐惧的世间。当我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置之不理的时,我看到的是整个世间的纷扰,我甚至会将自己也丢给这样的世间,以逃脱这世间给我带来的迷茫。我觉得父亲也是如此,他不牟取私利,不贪求荣华,其实是在放空自己,来躲避世间的纷扰。作为乡村政治家的小头目,父亲已经对此感到知足并沾沾自喜。
在我的冷漠中,除了有父亲的那种冷漠,也有母亲式的冷漠。母亲家原本是一户叫吉田的大地主,那个家族的人都长着犹太式的鹰钩鼻,这种生理特征甚至遗传给了我。母亲哥哥的眼睛是蓝色的,完全是一副犹太人的脸庞,一点都不像日本人。我十岁那年,那位长着鹰钩鼻、蓝眼睛的老人曾经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我说:“你这小子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伟人,不过也有可能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史无前例的大坏人!”那句略带敌意的调侃像是咒语一般,一直缠绕着我。
两个非亲生的女儿曾想过要杀了母亲,另外,母亲身上的老毛病也一直折磨着她。在我的孩童时代,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时刻与死亡抗争,有些歇斯底里,神经兮兮的女人。步入老年之后,她成了一个欣然等待着死亡到来的冷漠老太婆,跟我的关系也逐渐融洽。我没有她那种面对死亡时泰然处之的心境,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死亡的胆怯和恐惧。但是,我能深深地在自己身上感到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异常的冷漠。
母亲是一个情绪多变的人,有时非常小气,有时又会变得非常豪爽。有时哪怕只是一文钱她也会在乎,而有时她又会毫不吝惜地把东西送给别人。她会十分爱惜每一件瓷器,也会突然有一天把家里所有的瓷器都扔掉,全部置换成新品。她并不是朝三暮四,也不是喜怒无常,在她的心中,爱惜和舍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爱惜的时候小气,舍弃的时候豪爽,她心安理得地将两者分开,并不觉得那些态度本来应该有任何关联。即便在她豪爽地将东西送给别人时,她对别人其实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送东西给别人而已,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联系,下一次说不定会对人家吝啬之极。她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从不会为别人着想。不管什么事情,母亲总是淡然处之,她在心底认为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彻底的冷漠之人。我们家有很多读书人,现在都成了公司老总,董事,还有的做了市长或者当上了将军。大家对父亲的人品都还能忍受,但是对母亲的性情至今无法理解,她就像一个怪物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母亲身上没有半点温柔,可是,她对什么事情都不会怀疑,她对任何事情都能欣然接受。
母亲这样一个粗线条的女人,很少会有想不开去记恨别人的时候,但是,在我的孩童时代,那两个想要杀死她的女儿以及我是被她排除在外的。被这样一个女人憎恨,可想而知我的孩童时代是多么黑暗。甚至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盘算着,是选择离家出走,还是干脆自杀掉算了。再加上我原本就生性倔强,因此性格变得更加古怪。从小学起,我就不跟母亲要一分钱,也不会让她帮我买任何东西,我学会了偷自己家的东西。到了中学,我仍然不跟她要钱,哪怕是一文钱。我会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卖,用存下来的钱买很多东西,然后送人。有时我甚至连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也会买下来,只是为了送人。而我买东西送给别人并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只是想做给母亲看,这是我对她的反抗。那个时候的我,心中充满了悲愤和怒火。
从读小学开始,我的眼睛就变得有些近视了。进了中学之后,不戴眼镜的话,即便坐在最前排我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母亲没有帮我配眼镜,因为看不清黑板,所以我的英语和数学都学得一塌糊涂,但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缘由,于是我开始逃课。后来终于让家人答应帮我买眼镜,我满心欢喜,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可是又因为我的不小心,也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买成了墨镜。我绝非一开始就打算买墨镜,现在我都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也许是眼镜店的老板弄错了吧。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墨镜,戴着就去了学校。同学都觉得很稀奇,抢着拿去玩,结果买回来当天,眼镜就被弄坏了。
我很清楚家里不会再重新帮我配一副眼镜了。幸运的是,因为那是墨镜,同学都觉得我只是为了显摆才戴了眼镜,没有人知道我眼睛不好。所以,即便第二天不戴眼镜,也不会有人猜疑其实那是因为家里不会再给我买新的。事已至此,我只能不断地逃学。我每天跑到海边的松林里去睡觉,后来我就被留级了。实际上,即便经常逃课,但以我的能力也不至于最后被留级,只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与母亲作对,我要让她难堪。所以,我考试时故意交了白卷。老师发完试卷后,我面露诡笑,脚步声很大地走到前面交上了白卷。所有人都在笑,我却像个英雄一样走出了教室。当时内心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有因此变得精神分裂。
因为留级,家里帮我请了家庭教师。那人叫金野岩,盛冈人,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但是,我因为没有眼镜,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所以不去学校这件事情,金野老师也不知道。倔强要强,虚荣心重的我,是不会主动把这事告诉别人的,因此,我仍然每天都逃课。天气晴朗的日子会跑去海边的松林,下雨的时候就在学校旁边面包店的二楼睡觉。最终,我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后来,我转学去了东京的中学。能够从此逃离母亲,我满怀欣喜,也许在东京能买副眼镜,好好学习了!我感到眼前忽然变得一片光明。然而,与母亲分开后我才明白,我对母亲的爱胜过了对其他所有人的感情。
在新潟中学那会儿,我整天胡闹,是一个毫无礼数的坏孩子。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美术老师,他的真实姓名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有一个外号叫“模特”。有一次他让我交请假条,我伪造了一份,说了声“给你”,就扔给了他。那位老师性格有些软弱。只记得当时他充满了怒火,恶狠狠地瞪着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当时的我,会朝老师扔水桶,跳窗子逃走,几乎每天都不去学校。但是,放学后我会去练习柔道,被老师发现的话我就再次逃掉。当时,我跟灯笼店家一个姓北村的孩子,还有一个家里开妓院的姓大谷的孩子一起组建了一个叫“六花会”的组织,我们经常一起从学校逃出来,在面包店的二楼玩和歌纸牌(歌)。玩纸牌时要对的是《小仓百人一首》(。)里的和歌,一般在新年的时候才玩。但是,我们几个一年半都没好好上学的家伙,当时却拼命地玩那个游戏。现在想起,那些往事实在有些羞于提及。家里开妓院的那个叫大谷的家伙当时是二年级,会把酒偷偷倒进药瓶里,带到学校里喝。还有一次,考试前他偷偷跑到英语老师那里,把试卷偷了出来。我有时也会把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刀卖掉换酒喝,有过一次与他们一起在酒馆里边喝酒边大声喧闹的经历。在那些方面,大谷算是老师。此外,还有一个姓渡边的也算是一名高手。那就是我们中学二年级学生的生活,简直混乱不堪。尽管如此,那时的我的灵魂与现在的我并无差距,心中的压抑从未改变。这种压抑也许一生都不会改变,就像我从来不会长大。我总是对生活充满恐惧,害怕恋爱,逃避人,胸中满是不断膨胀的苦闷,就这些方面来说,十五岁的我和四十岁的我没有任何差别。
我六岁的时候曾经从幼儿园逃学,到其他地方去玩,最后迷了路而不知所措。六岁时我就是这样迷茫,情感上的悲伤,心理上的压抑也许从出生到死亡都会陪着我,就好像我不会成长一样。像我这样倔强固执之人,估计一生都会把这种从小就有的苦闷压抑在心中,直到死去。我现在能立刻让孩子喜欢上自己,就是因为这份感伤和迷茫能将我和孩子们一下子拉系到一起。说起来我至今仍有些愚钝,甚至像傻子一样,毫无成年人的成熟。但是,这一切之于我,也绝无懊悔可言。
不过,我的父亲身上却没有我这种感伤。其实,感伤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人原本都拥有它。父亲始终压抑着自己,抑或因为不断压抑而失去了那种感伤。总之,他后来的样子是后天修炼后的结果。不过,能通过后天的努力变成后来那样,应该也是性格所致吧。
在我小的时候,我坚信大人是不会明白我们孩子的这种感伤的。直到认识了市岛春城老先生之后,我的想法才发生改变,我发现他心中也深深地留有这种感伤的印迹。此外,我还注意到在会津八一老师等一些父亲的友人身上,一直到老都被这种感伤环绕着。所以,我曾经想过,如果是现在的我看到过去的父亲,兴许能读出父亲身上也有这种感伤,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这样想了。我的长兄是兄弟姐妹中与父亲接触最多的孩子,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这种感伤。这种感伤并非靠血缘遗传而来,而是通过接触交往,因被别人感化,同化而得到的东西。通过长兄今天的性格来判断,也许父亲身上的确没有这种感伤。
一直到今天,我都把父亲当作外人来看。所以,对于他,我并没有所谓的敌意或者抗拒。就如同我从孩子的时候就讨厌父亲一般,我也对他丝毫不懂这种感伤,凡事都是一本正经的成人处事方式感到讨厌。我从心底产生了讨厌,但这不是敌意。
如今,我总是用第一印象来决定自己的好恶,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而判定标准是对方是否拥有这种感伤。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所以我经常会看错人。不过,世上无完人,人总有长处和短处。因此,不管怎样的标准都只不过是一个标准而已。只是在我这里,由于父亲遗留下来的影响,不拥有这种感伤才成了我不喜欢某个人的理由之一。我有时也会深深地感到,有必要重新环视狭小的人类生活圈子,仔细回望并重新认识自己从出生到今日的周遭世界。现在,我对政治家、事业家之类的人,以及半点儿都没有孩子般忧伤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对他们寸步不让。而对于那些沉浸在感伤里的人,我总是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跟他们敞开心扉。
父亲丢失了他的童心,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心态。父亲晚年的时候通过与长兄的接触,像孩童般发现了世界上有一些让他感到惊奇的东西。他开始欣赏西洋画,开始登山,开始参加一些有意义的社会活动。虽然在面对这些事物时,他的眼中会闪烁着好奇,但是就像是一个到异国旅行的人,好奇的眼神里对那些事物没有真正的如同血肉一体般的理解。他不知道真正的新鲜感是从何而来的。
每当回想起那个和我的内心没有任何交集的老人,我都觉得父亲是一个比邻居家的爷爷,叔叔或者学校的老师都要疏远的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只是我必须要喊他一声父亲而已。那个人只是在我小时候让我帮他磨过墨,从没有将他死后的梦想之类的东西寄托在我的身上。有时当我想起他,眼前会浮现出《红楼梦》里一块石头因为夙愿而转世成人的场景,仿佛自己的今生前世就跟那块石头一样。在那种时候,我会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一块会思考的石头。
我从小就惧怕“家”,在雪国的旧宅子更是让我觉得极其阴森。那套宅子里的每个房间的光线都很暗,房间之间的划分也不明确,就像是迷宫一般阴气浓重。偌大的空间里总是飘荡着一种冷漠,空虚的气氛,好像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和诅咒。住在里面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套宅子里的虫,在那里经历红白婚丧等事,死后化为灵气后,仍然留在房子里,变成虫子的形状,再慢慢地长大。
我在新潟出生,长大的一处临时住宅虽然不像乡下旧宅子那样宽敞阴森,但是那里曾作为和尚的学校,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建筑物类似寺庙,周围是密密的松树林,松树十分粗大,两人才能环抱过来。院子常年不见阳光,静静地沉寂在松树影下,树上面乌鸦和猫头鹰的巢穴随处可见。
我不喜欢跟母亲一起待在家里。放学回去之后,我会跑到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如果遇到下雨天,我就会悄悄躲到女佣们的房间里去。女佣们的房间在顶层阁楼,因为那里曾是寺庙的阁楼,所以比任何房间都要宽敞,阴森。那间屋子里有根梁,据说当它还是和尚学校的时候,有个和尚曾经在那边上吊自杀,众人觉得不吉利就将它锯掉了一段。随着时光的流逝,连锯开的切口也被家居的生活气息熏染成了黑色。那个阁楼像迷宫一样,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黑暗中,我会躲在阴影下,沉溺在评书故事中。雪国的夜里,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风雪交加,寒风凛冽。其实,在洒落的大雪中,所有的声音都像被隔绝起来了一般。无声的夜里,大雪好像一直飘落到心底,说不出的感伤油然而生。啊,又是一场大雪啊!想到这些,思绪却飘到了未知的未来,黑暗中一阵缥缈,空虚的情绪无情地袭来。即便是孩子的心中,同样会变得那么伤感,我一直都害怕“家”。
我那些为数众多的姐姐的女儿们,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们,长大后来到东京的学校念书时,都会寄宿到我在东京的家里。她们都说在东京住的这种小房子更像是属于自己的房间,所以很喜爱。乡下的家里,自己的房间与其他人的房间都连在一起,没有存在私人空间的感觉。而且在那样偌大的一个房子里,总会飘荡着一股阴郁的气息。那种气息是那个家的历史感,活在那种氛围中,为之叹息,是出生在那个家里的人的宿命。那种气息像是一个界限,限定了住在家里的虫子们的思维和感情,阻碍了人对自由的向往。
年少时候的我,出于对母亲的憎恨,对那个家产生了特别的恐惧。
到了中学的时候,我开始想方设法逃课,跑到海边的松林里,躺在地上仰望天空。从那时起,天空、大海、沙滩和松林,还有拂面而过的风与阵阵的风声所构成的世界,便成了我的家。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会晃晃悠悠地走错路,迷失在未去过的街头。从那时起,感伤便开始缠绕着我。每当从学校逃出,躺在松树下的茱萸丛中仰望着天空时,我总会变得莫名地空虚、感伤。
时至今日,我依旧对大海情有独钟。我喜欢躺在海边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眺望着天空和大海,内心会变得特别充实,有时我甚至会在那里躺上一整天。现在当我回味年少之时恣意放纵的内心时,发觉有的是对故乡的浓浓深情。
但是,之前我一直都未曾察觉这种情感,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会喜欢大海、天空、沙漠、高原这些一望无垠的风景,山涧流水的风景对我没有半点儿的吸引力。有一次北原武夫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温泉风景不错,我推荐了新鹿泽。那里地处浅间高原,周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连个树影都看不到,是我非常喜欢的地方。但是,北原去过之后,对我说他从没见过景色如此之差的地方。他竟然如此讨厌单调的风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喜欢的风景是不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北原喜欢箱根的风景,后来我慢慢明白,原来除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更喜欢山水变幻的风景。然而,为什么只是眺望着天空和大海,我就可以充实地在海边躺上一天呢?!回想起年少的时光,便会知晓一切。从年少之时起,一直到今天,在我的心中,都有着一种从未改变的感伤和哀痛。
小时候的我对“家”感到惧怕和憎恶,却从大海、蓝天和风中感受到了故乡的爱。就如同每一件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一样,我从憎恶,惧怕的母亲身上体会到了最深的故乡之情和爱。在大海,蓝天和飘过的风中,我呼喊着故乡的母亲,我总是在心底感伤地呼喊。在让我恐惧的家里,总是飘荡着的一团难以解开的阴郁,而我又悄悄把自己难以改变的宿命托付在此。我一直想从家里逃走,但是我永远都是那个家里的一条虫。
母亲娘家吉田家的宅子,就在距离我家约一百一十米的地方。那里曾住着我的一个表哥,宅子里雇了女佣人,她的儿子是一个白痴,大概比我大五岁的样子。
那个人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变成了白痴。当时他还是围棋四段左右,如果不是变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围棋高手。自从他变成白痴之后,其围棋的水平每年都在倒退。刚开始他总是让着表哥一些,后来却是反过来需要表哥让他了。那个白痴很倔强,但是又十分胆小。那座宅子的背后就是看守所,当时表哥经常威胁他,如果下棋输了就会送他到看守所,或者把他关到地窖里。白痴几年前下棋还让着对方,他的自信仍然还在,所以他只是冷笑(的确是冷笑,一股傻到底的倔强)一下便开始了棋局。当然,结果往往都是出乎白痴的预料,他总是输。他嘟囔一声“奇怪了!”,便开始了认真的思考,但是他怎么都找不出输棋的原因,于是变得很焦躁。白痴一本正经地思考棋局,没有半点儿的夸张和多余的情绪,一般来说,获胜的一方应该为此而喜悦。但是表哥却觉得不尽兴,他会真的把白痴锁进地窖,关上一夜,或者把他从后门推到看守所的地界里,关上门不让他再进来。白痴会哭着整夜不停地道歉。然而,他却不长记性,第二天又会冷笑一下开始了对弈。输了棋他会恳求表哥,今天不要再把他关进地窖。低声下气地一再求饶后,他还是会冷笑一番,嘴里嘟囔着自己不会输掉才对,又低头思索起来。
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输棋后每晚都会被关进地窖的痛苦,便离家出走了。白天他在街上翻垃圾堆寻找食物,晚上住在街头,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人们却总是抓不住他。经过一年的流浪之后,他被警察抓住,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个时候的他因为长时间的流浪,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最终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在医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傍晚,天还微亮,家里的人围坐在炉旁刚吃完了饭,突然一阵疾风吹来,吹倒了入口处的一扇门,风又穿过厅堂,吹倒了炉边的拉门,接着又吹倒了厨房通往里屋的那扇门,最后吹倒了曾一直困着白痴的那个屋子的门,风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只留下了一串轰隆的声响。据说是那个人的鬼魂用尽所有力气推倒了能推倒的一切,踢倒了能踢倒一切,只是他当时已经幻化为风,别人看不见他的身影。就在那时,医院来了电话,告知说那个白痴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曾经看到那个白痴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后逃走的身影。白痴的感伤就是我的感伤,如果我也有翻垃圾堆、栖身山野里的决心,我肯定会离开家,逃到无垠的晴空下。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会从学校逃走,晴好的天气就会跑到海边的松林里,下雨天就躲到面包店的二楼。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满腔的悲伤并没有将我的内心击碎,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时刻都有恐惧和罪恶围绕着我。走到蓝天下,走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去!我觉得那个白痴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跟他关系很好,他没离家出走前,每每下雨天,我都会去表哥家找他,叫他让我四子,教我下棋。
翻垃圾堆,露宿在外,野狗一般四处躲藏,不愿回家的白痴,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化作了孤魂,粗野地回到了家里。他跟雷神一样狂暴粗野,却毫无复仇之心。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拧住表哥的鼻子,从旁边跑过时用力踹他一脚。他只是粗暴地踢倒了门板,爬到了屋里。他从围坐在路边的人们身边穿过,飞到了自己那间三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在那里,他的灵魂觅得了永远的归宿。
那件事情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我对母亲仍然很有看法。我从学校逃出去,在松林里躺着时,有时会觉得自己眼看就要被悲愤撑破胸口而死。如果我真的死了,当我的魂魄粗暴地踹倒门板,回到家中时,我应该也不会拧住母亲的鼻子进行报复。我一直都在对着天空的深处,对着大海的彼岸,呼唤着看不到的母亲,呼唤着故乡的母亲。
一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在呼唤,我现在依旧害怕家。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或许鬼魂也会回到家里踹倒家里的门吧。这就是一块石头的所思所想了。
[book_title]我想拥抱海
一
我常常是一个一边向往着天堂,一边又躲进地狱之门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一开始就奔着地狱之门而去,却又始终想着到天堂的摇摆之人。最终,我成了一个对地狱毫无畏惧,如傻子般乐在其中,却仍然没有忘记天堂的人。我一直在想,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遇上某种厄运,被狠狠地修理,最后连保全自尊的哀求都无力哼出,然后脚下一滑,跌个四脚朝天。
我很狡猾。我站在恶魔一边,却不曾忘记上帝,在上帝的背后跟着恶魔混日子。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受到恶魔与上帝的双重惩罚。但是,数十年来,一直到今天,我始终都是这样像傻子一般活过来的,我不会认输。越是现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做好准备,随时跟恶魔和上帝拳脚相接,大战一场,混战到底。我一直坚定地抱着这样的信念,活到了现在。虽然这些想法显得有些过于天真,但是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有一天我会被撕掉面具,剥得赤身裸体,拔光毛发,然后被狠狠地推倒在地。
机灵的人大概会评论说,这恰好说明你太狡猾了,说“我是坏人”比说“我是好人”更狡猾。是的,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但是,随便你们怎么说都无所谓!因为一直以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脑海中想的那些东西。
二
不过,最近我却不可思议地变得非常淡定。有时甚至会奇怪地想到,说不定最后我不会被恶魔与上帝踢倒,不会被剥得精光,也不会被拔光毛发,我会平安无事。
给我带来这种安全感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极其自恋的女人。就脑子来说她是个白痴,也没有什么贞操观念。所以,这个女人的一切我都不喜欢,除了身体。
她极其缺乏女人应有的贞操观念。焦躁不安的时候,她会骑上自行车飞驰出门,回来的时候,膝盖或者胳膊上带有伤痕,有时甚至会流着血。她是一个粗野之人,骑车时会与人相撞或者遭遇翻车,光看到有流血就能大概知晓此类事情。可是,除此之外的一些荒唐事,她是跟谁在什么地方发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虽然无从知晓,但我绝对可以想象得到,而且,大多也都被证明是事实。
这个女人以前是一个妓女,后来做了酒吧的老板娘,不久后开始同我一起生活。我自己本身对贞操之事很淡薄,一开始只不过是想跟她玩上一段时间而已。因为当过妓女,女人患上了性冷淡,很久以来一直都体会不到肉体带来的欢愉。
以前我不知道,一个无法感受到肉体欢愉的女人,同样离不开肉体的交合。如果说不能没有精神上的性幻想,我倒还能理解。可是,要和人做点儿类似柏拉图式恋爱这样的事情,这个女人却丝毫都没有想过,她只是放荡地将自己冷淡的身体当作玩具一样摆在了那里。
“为什么你非要把身体当作玩具一样使唤呢?”
“因为我以前是妓女呀!”
女人果然黯然地如此应道。过了一会儿,她迎了上来,索要我的唇。我碰到了她的脸颊,发现她哭了。我向来是一个看不惯女人的眼泪,也不会因此而感动的人。
“可是,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奇怪吗?你明明性冷淡……”
我这么一说,她像是要粗鲁地打断我的话,激动地抱住了我,说道:
“你不要挖苦我了!放过我好吗?我知道我的过去很不好!”
女人发疯似的吻了上来,渴求着我的爱抚。她啜泣着,紧紧地抱住了我,使劲地扭动着身体。可是,这只不过是激情的亢奋罢了,肉体带来的真实快乐此刻并不属于她。
我的心一片冰冷,呆呆地注视着女人,看她如何装模作样地释放着激情。就在此时,女人突然睁开了双眼,眼睛里充满了恨意,如火一般的恨意。
三
但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具有缺陷的身体。
我总感觉被所谓真实快感抛弃了的身体,比起那些未能舍弃那种所谓真实东西的肉体,更能冷静地体验到爱情,因而她身体的一切让我极其迷恋。有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不是在拥抱女人的身体,而是在拥抱形如女人身体的水。
“我这样的人,反正就是个奇怪的废物!我的一生,随便怎样都好啦!”
激情过后,女人常常会这般自嘲。
女人的身体,美丽至极。胳膊、腿、乳房,还有她的腰身,虽然看起来有些纤瘦,却也透着几分丰腴,晶莹剔透的皮肤吹弹可破,柔软似水,让人欲罢不能。女人也知道,我爱的只不过是她这样的肉体。
女人常常会觉得我对她身体的爱抚很没趣,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在意她怎么想。我还是一直把她的胳膊、腿当作玩具,常常发呆似的静静地欣赏它们的美。这种时候,女人有时会发愣,有时会笑出声来,有时会生气,有时还会露出一副憎恨的表情。
“你可以不发怒吗?不要总是一副憎恶的表情。轻松一点儿不好吗?”
“可是,你很无聊唉!”
“真的么?原来你也是正常人嘛!”
“哼!你在说什么呢?”
我知道,只要稍微捧女人一下,她马上就会得意忘形起来。我选择了沉默,没有继续说话。跟女人在一起,有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抱着她,就像是深山密林环抱着寂静的沼泽一样,紧抱着这冰冷、美丽的虚幻之物,不仅会感到肉欲的不满,还会体验到难言的悲伤。女人那无法体验到快感的肉体,虽然让我有些遗憾,却又不可思议地让我觉得很纯洁。我放浪的灵魂,因她的身体而变得平静和释然,我体会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动。
但是,让我感到痛苦的是,这样一具体会不到快感的纯洁身体,为什么非要像野兽附体一般,如此放浪不堪呢?我憎恨女人那深入骨髓的放荡,可是,有时我却又能从这种放荡中感受到一种纯真。
四
我自己并不是一个有了女人就可以满足的人。甚至可以说,我是一个不管给我什么东西都无法满足的人,我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怀抱着憧憬的人。
我不是一个会爱上别人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不想去爱的人。为什么呢?因为我已深深明白,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我却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总是忍不住想要和这些“不过如此而已”的东西玩一玩。这些玩乐对我而言,通常显得有些老套和无聊,虽然它们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满足感,但也不会让我后悔。
在情欲这个问题上,这个女人跟我是一样的吧?我时常会这么想。我自己的放浪心理与这女人的应该是一样的吧?即便如此,我还是时常会唾弃这个女人的放浪不堪。
女人的放纵之心与我的不同之处是,虽然她有时会主动锁定目标,但大多时候都是被动的。当别人对她好,或者送她东西时,女人就会觉得为了表示感谢,必须献上自己的身体。我对这种荒唐的做法感到很不开心。可是,就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怀疑。我是在唾弃女人的不贞吗?或者,是在唾弃造成她不贞的这种荒唐的想法吗?如果女人放弃了这种让她变得放纵的荒唐想法,我就不会再唾弃她的不贞吗?可是,面对一个显然就是因为这种荒唐想法而变得放纵的女人,除了动怒之外我也无力改变什么。我自己也一样,是一个放浪成瘾的男人。
“你能和我一起去死吗?”
被我激怒后,女人常常会这样说。这种时候,她总是本能地大喊大叫。是的,除了死之外,她不知道任何能改变自己放浪生活的方法。女人并不想死,但是除了死之外,又别无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在那些因对自己的放浪束手无策而发出的喊叫声中,她流露出的却是真实的情感。就如同女人无法体验快感的身体只是躯壳一样,尽管女人的喊叫完全是不由衷的,喊声本身却又是真实情感的表达。我的想法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
“你连说谎都不会,你这种人是吃不开的。”
“不,我会说谎。但是谎言是无法改变现实的,撒谎是没用的。”
“你可以变得更加不知廉耻的!”
女人无比怨恨地瞪着我。接着,她低下了头。然后,她又重新抬起头,表情变得僵硬,直瞪瞪地盯住了我。
“如果你不来净化我的心灵,那么谁来净化我的心灵?”
“你不要一厢情愿啦!”
“一厢情愿?什么意思呀?”
“自己的事情,除了依靠自己,没有别的办法。我光忙自己的事情就已经乱作一团了。你自己的事请还是自己想办法搞定,不好吗?”
“那,也就是说,你也只不过是我的陌路人之一,对吧?”
“谁在心里不是把别人当路人呢?不这样想的人有吗?反正我不相信有。夫妇同心这样的话还是省省吧,别说蠢话!”
“什么玩意啊!那你干吗要碰我的身体?滚一边去!”
“凭什么不碰?所谓的夫妻,就是这样的呀。就算同床异梦,也仍然少不了肉体的嬉戏。”
“烦死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已经受够你了!绝对的!受够了!”
“你不要这么说嘛!”
“我受够啦!”
女人愤然挣脱了我的怀抱,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肩膀极不雅观地裸露了出来。因为过于愤怒,女人的太阳穴附近鼓起了青筋。
“你只是花钱享用我的身体,对吧?用那么一点点破钱,这点破钱还不及嫖女人所需价钱的十分之一!”
“你说得没错。总算你还能看明白这些,这也算不错了!”
五
我开始觉得,我越是性欲亢奋,女人的身体就愈发变得好像不存在一样,那是因为她无法感受到肉体带来的欢乐。我因为性欲勃发而亢奋,有时会动怒,有时会恨这个女人,有时也会变得非常爱她。可是,激情澎湃的只是我自己,她没有任何回应。也许,我是爱上了这种拥抱虚无幻影的孤独。
我有时想,女人若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偶就好了。眼睛看不到,耳朵也听不见,只是一个幻影,但能始终回应我那孤军奋战的孤独肉欲。
然而,我又突然想到,自己真正感到快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我真正的快乐,难道不是变成鸟儿翱翔天际,变成鱼儿潜入沼泽水底游来游去,变成猛兽在原野上飞速奔驰吗?
我真正的快乐,不是恋爱,也不是沉溺于肉欲,而是不断重复恋爱。当恋爱倦了,肉欲弱了时,便远离肉欲几天,再循环不息。
肉欲本身并不是我的追求,也不会让我快乐,所以意识到这个,我该高兴,还是悲伤、难过?是该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还是将信将疑?我一概不知。
变成鸟儿在天上飞,变成鱼儿在水中游,变成野兽在山中奔跑,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我觉得我在编织着太多、太多的低级谎言。我已经受够了这些。可是,转念一想,我一直虎视眈眈紧盯着的,并且一直想要击溃的不正是孤独吗?
这样思忖着,我感到女人的身体仿佛消失了。我开始相信,我最终会被独自热情的孤独肉欲控制。
六
女人喜欢做菜,她喜欢吃美味的食物。女人还喜欢干净。到了夏天,她有时会放水到洗脸盆里,把脚泡进去,身子靠在墙壁上坐着。晚上,我准备睡觉的时候,女人会把冷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这种事情不时发生,虽然只是出于她一时的顽皮而已,谈不上每天都有的习惯,可是我却喜欢上了她的这种捉摸不定。
我经常会被初次见到的女人的姿态之美深深吸引。比如,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擦着饭桌的样子;她把脚泡在洗脸盆里,身子靠在墙壁上的样子。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她突然把冷毛巾搭在我的额头上时的那种奇妙姿态,也让我着迷。
我对我喜欢的女人的爱,仅限于此。这些微小的生活点滴,有时让我感到满足,有时给我带来的却是悲伤。因为能让我满足的事情总是那么少,那么少,少到令人悲伤。
女人喜欢水果,总是把当季的水果摆在房间的盘子里,给人一种家里经常吃水果的印象。她吃水果的样子勉强能勾起我的食欲。但很奇怪的是,始终无法带给我想要放开肚皮饱餐一顿的大好胃口。这很像她本人放荡的存在,不过,她的样子在我看来却仍然很美。
我开始渐渐明白,如果把“放荡”从这个女人身上带走,对我而言,她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个女人的美就来自于她的放荡,是一种因捉摸不定而带来的美。
但是,女人也惧怕自己的放浪不堪。与之相比,我并没有多么畏惧自己的放浪不羁。当然,那只是因为我没有像女人那样深深地沉溺于现实生活中的放纵而已。
“我是个坏女人吧?”
“你真这么想?”
“我其实很想做个好女人的!”
“好女人?什么样的算是好女人?”
女人的脸上顿现怒色,差点儿就要哭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恨我,对吗?想跟我分手,是吧?然后,再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对吧?”
“那你呢,你是什么想法?”
“先说你,好不好?”
“我没有想过要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就这样。”
“你说谎!”
对我来说,是否名正言顺并不是问题。我只是留恋这个女人的身体,仅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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