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白鲸
[book_author]梅尔维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84001
[book_dec]19世纪美国最重要的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1851年发表的海洋题材小说,是作者的代表作。描写亚哈船长为追逐并杀死白鲸,最终与白鲸同归于尽的故事。故事营造让人置身海上航行,随时遭遇各种危险甚至是死亡的氛围。融戏剧、冒险、哲理、研究于一体的鸿篇巨制。依托美国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工业发达、物质进步的时代背景,作者将艺术视角伸向艰辛险阻、财源丰厚的捕鲸业,以沉郁瑰奇的笔触讲述亚哈船长指挥下的“裴廓德号”捕鲸船远航追杀白鲸的海洋历险故事。在与现实生活的相互映照中,作者寓事于理,寄托深意,讲历史,谈宗教,赞自然,论哲学,闲聊中透射深刻哲理,平叙中揭示人生真谛,为航海、鲸鱼、捕鲸业的科学研究提供丰富材料,展现作家对人类文明和命运的独特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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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1.海与鲸的诱惑
很多年以前,那时我的钱包瘪瘪的,陆地上看来没什么好混得了,干脆下海吧,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占绝对面积的大海里逛逛吧!
这已是我惟一的去处了。
每当我心烦气躁、肝火直升脑门时;每当我心忧绪乱、眼前一片11月的愁云惨雾时;每当我身不由己,跟着不相干的送葬队伍走向墓地时;每当我忍无可忍,马上就要在街上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时,我都得赶紧去出海!
只有出海可以阻止我对自己举起枪!
我没有伽图那一边吟诵诗歌一边拔剑自刎的勇气,只能悄悄地走上船去。
怎么样,朋友,你有类似的感情经历吗?我始终相信,不论是谁,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他都会对海洋产生类似的情绪的。
噢,我的姓名!其实这无关紧要,好了,你就叫我以实玛利吧。
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曼哈顿岛,它的四周布满了商业味儿十足的码头,城里的每一条街道几乎都能引导你走向码头、走向海边。
炮台前的防浪堤迎击着海浪,观海的人们远远地散着步。
我们不妨找一个安息日的下午,在那种如诗如梦的阳光下,去城里转上一圈。可你首先看到的还是海边上那一群群对着大海伫立凝望的人。
他们或站或坐、或倚柱或靠墙,遥望着自中国而来的船只的船舷,入迷地欣赏着开进开出的大小船舶。
这些平常生活在柜台、凳子、写字台和墙壁之间的人,他们怎么都跑到海边来了?难道田畴原野、一马平川的陆地都消失了?
看,又来了一大群人,他们直奔海边,要跳海吗?
噢,真有意思,他们要尽可能地靠近大海,他们要走到陆地的边缘。这些来自内陆的人们,站满了海边,绵延十几海里。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船上的指南针的磁力把他们吸来的啊!
肯定有什么类似磁力的神奇力量!就是在陆地上,我们不也是有这样的经验吗!沿着随便一条路走下去,早晚会走到河边、湖畔、溪流之侧。
你可以实验一下,随便找一个哪怕完全心不在焉的人,让他信马由缰地走动起来,他准会走到有水的地方。
如果这个人在思索着什么形而上学的东西,那结果就更是如此了。如果你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身边又恰巧有一位哲学教授,那你就不必惊慌了,因为思索是与水有着天然的联系的。
一位出色的风景画家为牧羊人画了一幅画儿,有白云有原野、有森林有羊群、有袅袅的炊烟和在山峦间起伏的小路,可是,如果这位牧羊人不注视着他眼前的一条河,那么这幅画儿就会失去任何活力的。
如果六月的草原没有一滴水,如果尼亚加拉瀑布流下来的只是些没有生命的黄沙,那么,你还会去那魂牵梦绕的草原、瀑布吗?
没有了水,就没有了一切。
有位徒步旅行的穷诗人,在意外地得到了一点钱以后,犹豫了,是买一件衬衣?还是去海边远足一趟?
每一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几乎都想出海去闯一闯;而每一位上了船的人,在知道望不见陆地了的时候,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古代波斯人以海为神,希腊人更把海看作神的亲兄弟,而那位被迫在水边顾影自怜的美男子那西萨斯,终于投身水底。
每一个人都会在水中留下永远抓寻不到的影子,它喻示着我们人类的什么奥妙吗?
我身上这种与水的天然联系,每每在我走投无路、愁肠百结时它都会解救我,引我到海上去。
我到海上,不是做旅客的,因为那需要鼓鼓的钱包,我是作不起那又晕船又失眠的旅客的。
当然,我更当不起船夫、大副甚至厨师了,尽管论资格我算得上老水手了。
这些风光的职位,还是让那些喜欢风光的人干吧,我能把自己看好已经不错了,管不了什么桅啊帆啊的,当然更管不了那些操纵这家什的人了。
不当厨师,那倒纯粹是因为没有兴趣。这并不妨碍我对厨师的作品感兴趣。面对一只烤好的鸡,牛油涂得均匀、胡椒撒得周到的鸡,我会第一个叫好的。
古埃及人对烤朱鹭、烧河马之类的东西就很有好感,他们的金字塔里,现在还可以见到这些东西的木乃伊。
我在船上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水手。
我像只蚂蚱一样,一会儿蹦到桅杆顶上、一会儿又跳进水手舱里,他们呼来唤去地使唤我,很伤了些我的自尊心,一开始很让人不痛快。
如果你出身名门望族,像什么范·伦斯勒家族、伦道夫家族、哈狄卡纽特族,如果你那不得不伸入柏油筒里的手,不久前还曾在教室里威严地挥舞,那你就更觉得不痛快了。
这样的反差实在让人有点难以接受,得有点苦行学派的顽强才能挺过来,一旦挺过来了,所有的不舒服、不痛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想想吧,那个大块头的船长吆喝我去打扫地板,我打扫就是了,算得了什么羞辱?在《圣经》面前,这不算什么。
人们总是在互相拥挤,你打我、我打你,谁也脱不了被别人奴役的命运——从形而下和形而上两个角度看均是如此。
所以,人们在互相推挤之后,还是要互相抚摸一下创口,安分下来的。
况且,我在船上不是旅客,我是水手,我是要挣他们的钱的啊!你没听说过给旅客钱的事吧,旅客得往外掏钱。
往外掏钱和往里挣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想,掏钱是那两个偷果子吃的贼给我们带来的最大的不幸;而挣钱,那是这世上有数的几件大好事之一了。
想想我们接受别人给你的钱时你那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优雅姿态吧,对于大家公认的这种万恶之源的东西,我们接受起来是那么喜不自胜,甘心情愿地让自己沦落在万劫不复的地步去。
大海上的劳动和大海上的空气,于我们的身心是绝对有益的。海上行船,顶风永远比顺风多,所以船头上的水手永远比船尾的船长、大副们先呼吸到新鲜空气!
对于这一点,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先呼吸到的呢!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老百姓经常领导他们的领袖,而那些领袖们却浑然不知。
以前我都是在商船上当水手的,这回却鬼使神差地上了捕鲸船。命运之神在冥冥中左右着我,这是他老人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安排好了的,它是现在正上演的两出大戏之间的一出小戏,节目单大约可以这样写:
美国总统竞选
以实玛利出海捕鲸
阿富汗斯坦大战
命运之神也真逗,让别人去扮演那些雍容华贵、颐指气使、轻松愉快、悲壮英勇的角色,却让我去演这么个捕鲸的小人物。
没办法,回想上船以前种种偶然与必然的大事小情,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作出上这条船的决定是经过缜密思考的呢!
引我上船的最大原因是那条著名的大鲸鱼。它如山的身体在波涛中滑行的神秘形象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关于它的种种惊险怪奇的传说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这个一向对不可知的东西充满了天然的兴趣的人心痒难熬。
冒险和探奇是埋在我心里的种子,一有土壤与水分,它们就会迅速地发芽、生长,让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未知之物奔驰而去。
我投身大海,迎面遇上成双成对的大小鲸鱼,与我嬉戏玩耍,掀动我灵魂深处那神秘的影子,让它活起来。动起来,成为一座铺天盖地大的狰狞的巨兽。
对于这些航行,我真是求之不得啊!
[book_title]2.新贝德福之夜
几件衣服充作行囊,我便动了身。
远离曼哈顿,奔到新贝德福,没赶上开往南塔开特的邮船,只得等下星期一了。
这是一个星期六,12月的一个星期六,看来注定要无聊地度过一个周末了。
一般去合恩角都这样走,从新贝德福上船。可我一定要从那捕鲸船最早的出发地南塔开特出发,尽管新贝德福已经很繁华,但它毕竟不是人们把第一只北美洲的死鲸拖上岸的地方。那些红种人士着,当年就是从南塔开特乘独木舟去海上捕鲸鱼的;还有那最早的捕鲸单桅帆船,船上载着鹅卵石——这就是他们捕鲸的武器——也是从南塔开特出发的。
可如今要在新贝德福呆上两天,确切说是一天两夜,才能去南塔开特。吃饭睡觉问题怎么解决?
在这寒风刺骨的夜晚,我伫立在冷冷清清的街头,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感觉袭上心头。
摸摸兜里的那几个小钱,我心里默念着:以实玛利啊,不论命运把你引向哪里,你可都要先问问价钱啊!
街道上结着厚厚的冰,冷硬坚滑,映着一个又一个店面里射出来的灯光。噢,这是“标枪客店”,这是“剑鱼客店”,杯盏之声伴着欢声笑语洒向窗外,我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他们太快活了,也太能花钱了。
以实玛利啊,你还得向前走,你的那双破鞋可迈不进那高门槛,向那些不那么辉煌灿烂的地方走走吧,那地方的旅店虽然不是最好,但肯定是最便宜。
街道两侧暗了下来,偶或有那么一两点烛光,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远远地,我看见一座矮房子,房门大敞,一丝微光泄了出来。好像在很随意地欢迎着客人的到来。
我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一堆垃圾毫不客气地绊了我一个跟斗,纷飞的灰尘差点憋死我!
好啊,这里不是“标枪客店”、不是“剑鱼客店”,却是个“陷阱客店”。
一阵刺耳的喧哗引得我爬起来以后迅速推开了第二道门,啊,一排黑脸齐刷刷地转向了我,另一位黑面孔的朋友正在讲台上拍打着一本书,让他的听众们集中精力。这是个黑人教堂。我退了出来,继续向前。
在离码头很近的地方,一块白晃晃的招牌在蒙蒙的雾气里时隐时现,我紧走几步,在天空中一声什么怪鸟儿的嘎嘎怪叫中,我看清了牌子上的字:“鲸鱼客店——彼德·科芬。”科芬!(棺材的音译)鲸鱼!
将这二者相连,棺材和鲸鱼,我感到后脊梁一阵冰凉。
不过,据说南塔开特姓这个姓的人不少,那么这个彼德是从南塔开特来的喽!当然,更主要的是,从它破败的外观看,这家客店一定十分便宜,说不定还有味道不错的土咖啡呢!我迈步走了进去。
这是座像得了半身不遂病的破房子,北风呼啸之中,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不过,你如果在屋子里面而不是在屋子外面,两脚搭在炉子上,悠闲地喝着咖啡,那么这呼啸的风声就纯粹是一支催眠曲了。
古代一位著名的作家曾经说过:“要判定这狂风冷雨的好坏,那要看下判断的人的位置:是隔着满是冰花儿的玻璃向外看,还是不隔着什么东西,里外一样冷地向外看。惟一的玻璃安装工就是死神!”
这段话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觉得我自己就是这座房子,两只眼睛便是两扇窗户。
按照那位古代作家的话进行改良已经来不及了,宇宙的结构已经完工了,一切都无以改变了。怎么办?可怜的拉撒路只好在冷风中瑟缩颤抖了,颤抖得身上仅有的几条破布片也掉在了地上。而就在此时,那位身着紫袍的老财主则志得意满地叫道:“哈,冰天雪地狂风怒吼的景致多么怡人啊!星空灿烂、北极光斑斓,让那些谈论一年到头四季如春的什么鬼气候的家伙们见鬼去吧,我要用炭火创造一个夏天!”
拉撒路却无法对着一样斑斓的北极光举起他冻青了的双手,他也许在遥想着赤道上的美丽吧!
他多么想和赤道并排躺在一起啊!也许他没想那么远,只想就近找个火堆钻进去呢!
老财主在由冰块围绕的温暖如春的宫殿中对屋外的拉撒路的快要冻死,并无任何感觉。他悠闲地踱着步,可并没喝酒。因为他是禁酒协会的会长,他不喝酒,只喝孤儿们的眼泪。
算了,这么多感慨有什么用呢?反正要去捕鲸了,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先进屋去看看吧。
[book_title]3.鲸鱼客店
黑漆漆的门道里,倾斜着几块老式的壁板,迎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烟熏火燎、尘埋土封,在几道斜射进来的微光的帮助下,才勉强可以分辨那上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影与色块。
这些阴影与色块可疑地纵横着,一团黑乎乎的不祥之物占据了画面正中,几根蓝色的斜线又含义不明地牵扯着什么脏兮兮的东西:是午夜中风暴袭击大海?是水火携风大战?抑或只是一株枯萎的石楠花?
纷坛的景象足可以让任何一个意志薄弱者神经错乱!可你会猛然从中惊醒:噢,是它,是它,海中的巨兽!
后来我询问了左邻右舍,又走访了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综合了种种意见,对这幅画作出了如下的判断:这是一条陷入合恩角的大旋风里的船,它将沉而未沉,几根光秃秃的桅杆还在水面上挣扎;一条大鲸鱼显然是为这条沉船挡住了它的去路而发了怒,它正向那三根桅杆开战,疯狂地扑了上去。
油画一侧的墙上,挂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枪和矛。
它们不是普通的枪和矛,而是些充满异教色彩的怪异之物:有的镶着闪亮的牙齿;有的挂着一撮人类的头发;有的则透着一股仿佛会随时舞动起来的杀气。
这其中还有几枝锈迹斑驳的捕鲸标枪,是那种传说中的有名武器。
那一枝朽烂的鲸鱼枪,据说在五十年前曾一连刺死过十五只鲸鱼,最后一次扎入一只大鲸鱼以后被它带进了海里,几年以后人们打死了这只鲸,才又找到了这枝枪。
枪当时扎中的是鲸的头部,可再发现这枝枪时却在鱼的尾部,它在鱼身上走了四十英尺!
穿过低矮的过道,总算进屋了。
屋子里比外面还黑,房梁架得很低,地板又铺得不平。使人以为是进了一条破船的船舱。外面狂风吼叫,就好像在大风中失事的破船,摇摇欲坠的感觉很厉害。
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张瘸了腿的长长的木板桌,桌子上放着些残破的玻璃器皿,还有些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布满尘土的奇珍异物。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是一个酒吧,如果这也可以称为酒吧的话。凸凸凹凹的木板把那块地方装饰得很像一个露脊鲸的鲸头。
这鲸鱼嘴里的货架子上,有各种各样长脖短项、大肚瘪胸的酒瓶子,一个活像希伯来预言家约拿再世的小老头在那儿忙碌着,他收进水手的钱,卖给他们颤抖性酒疯和死亡。
最为狡诈的是那透着死亡气息的绿色酒杯,猛一看好像是圆筒形的,可到了腰部它就狡猾地向下缩进去了。杯体上还有一格一格的刻度,每一格要一便士,你一口就可以喝掉一个先令。
几个年轻的水手正聚在暗淡的灯光四周,玩那种用鲸牙、贝壳当棋子的棋。
我找到了店老板,说要住店。
他告诉我客满,没地方了,可马上又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一个标枪手睡一张床。你反正是去捕鲸的,先习惯一下这种事吧,怎么样?”
“我可从来没有和别人睡一张床的习惯!不过,非得如此的话,我想知道那个标枪手是怎样一个人。”
是啊,与其再到冰冷的街道上去徘徊寻觅,倒也不如和一个行为规矩的人同床共眠。
“啊,我知道你会答应的。那么,晚饭呢?吃不吃晚饭,马上好!”
我一屁股在一把老式的高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炮台公园里的椅子一样。
旁边的一把椅子旁,正蹲着一个手拿大折刀矢志不渝地在刻着什么的水手,难道他要雕出一艘船来?瞧他那个用尽平生力气的劲儿。
一会儿,我们这群人中有四五个被叫到隔壁房间去吃饭了。屋子里冷得像在冰岛,老板说他生不起火。
我们瑟瑟地伸出手来,迫不及待地捧到那滚烫的茶杯。
两根流了泪的牛油蜡,在从各个方向透进来的风中摇曳着,忽明忽暗地照着大家变了形似的脸。饭菜倒还可以,有土豆、有肉,还有汤圆儿!啊,把汤圆儿当晚饭吃!
一个穿绿外套的年轻车夫,面目狰狞地吃着汤圆。
“唉,小伙子,你这么吃,晚上会做恶梦的。”店老板说。
我轻声问:“他是那个标枪手吧?”
老板诡秘地看了我一眼:“不,标枪手不吃汤圆儿,他只吃牛排,半生不熟的那种。”
“他妈的,怎么他没来呢?”
“一会儿就来了。”他回答。
我在心中为这个标枪手画着像,突然有点不放心起来。不管怎么样,要等他先脱衣服上床以后我才上床。
晚饭后,大家马上就又回酒吧去了。
我看看也无处可去,只好也跟着去了。
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啊,‘逆戟鲸号’的水手!”
老板猛地跳将起来,这样嚷道。
“他们出去三年啦,肯定是满载而回的!好啦,朋友们,这回咱们可有新闻听啦!”门口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是那种水手靴踏在地上特有的声音。房门大开,拥进一群水手来。
他们都破衣烂衫的,浑身都是补丁,头上裹着围巾、胡子上结着冰,像一群大熊。
他们刚下船,这是他们登上陆地以后进的第一间房子。所有的人都直奔酒吧。
约拿张罗着为他们倒上一杯又一杯酒,其中一个说自己伤风了,不能喝酒。约拿立刻倒上一杯柱松子酒,加了点蜜糖,又加了点沥青似的东西,他发誓,喝下这一杯酒,不管伤风还是感冒,不管是多年旧疾还是新染之恙,不管是在拉布拉多海滨得的病,还是在冰岛着了凉,喝下去,尽管喝下去,便会药到病除。
一会儿,那些人就发起酒疯来,手舞足蹈狂喊乱叫。
刚上岸的水手都这样,酒量再大也不行。
不过我注意到,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和别人是不大一样的。尽管他尽量避免自己脸上的严肃扫了伙伴们的兴,但是他的行为举止还是与别的水手形成鲜明对照。
他肩宽背阔,足有六英尺高,脸晒得黑黑的,显得牙特别白,两只眼睛中似乎有一种惆怅的意味。
这位身高体壮,说话略带南方口音的弗吉尼亚人,在他的伙计们畅饮酣喝时,悄悄地走开了。
我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在船上的事了。
他的伙计们很快就发现他不见了,叫着他的名字找他:“布金敦!布金敦!”
有几个人喊着跑出屋子去找他。
狂欢之后,酒吧里显得十分冷清,冷清得有点瘆人。
已经是夜里九点了。我正考虑睡觉的问题。
大约人从本性上就是反对与不相干的人同床的,即使是亲兄弟。如今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客店里同一个陌生的标枪手同床,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当水手就得和别人同床吗?哪儿的事呢!水手们在船上只不过是睡在一个房间里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床、自己的被,你即使赤身而卧也不会有人妨碍你的。
想到这儿,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个标枪手的衣服一定很脏……
“喂,老板,算了,我就在凳子上凑合一宿吧!跟别人同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可以。只是这凳子上没什么可铺的!”
说着,他摸了摸凳子面粗大的木节。
“不过,等一会儿,贝壳佬,我的酒柜里有一把刨子,可以刨一刨!”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酒柜边儿上,低头找出那把刨子来,用一块破布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走回来卖力地刨起凳子来。
刨花飞舞,老板咧着嘴傻笑,像个大猩猩。很快刨子碰上了一个极硬的大木节,怎么用劲也刨不动。
“算了,别刨了!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凳子刨成软床。”
他又笑了,还是那种张着大嘴像头大猩猩的傻笑。
收拾好满地的刨花以后,他又去忙别的了。我一个人坐着呆呆地想着什么。
许久,我才回过神来。量了量那凳子,发现它还不够长,加上一把椅子就行了。又看了看,发现它又太窄了。房子里倒还有另一把凳子,可两个凳子高度不一样,拼起来是不行的。
我把凳子搬到墙边上,让它和墙之间留下一条缝,这样凑合着可以躺下了。
躺下后马上又起来了,因为有一股风从破窗户缝儿里如刀一般地冲进未,正对着我的头!
该死的标枪手,他上哪儿去了?啊,对!我为什么不能趁他没回来时先占领那张床呢?把门反锁上,睡得沉沉的,怎么敲也醒不了!
这主意不错。不过,就怕明天早晨一开门那个标枪手迎面给我一拳!
怎么办!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我除去与陌生人同床以外就别无选择了?也许那个标枪手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坏呢!相见以后,也许我并不那么厌恶地与他同床呢!
可左等右等他也不回来。
“老板,那标枪手每天都是后半夜才回来吗?”
“啊,不不不,他可是只早更鸟,早睡早起,一向如此。不过,今天晚上说出去卖东西了,谁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啊!”
说完,他又像只猩猩似的笑了起来。
“他去卖什么?”
“卖他的头。”
“什么?”
“头。”
听到老板这样回答我,我不禁心头火起。
“够了,别以为我是什么嫩芽芽,扯什么淡?”
“扯淡?你说我扯淡还是说他的头扯淡还是他扯淡?”
“你也许不是什么嫩芽芽儿,不过,如果让他知道了你这样说他,他会把你烤成枯枝败叶的!”
老板把火柴棍当成牙签,一边剔着牙一边这样说。
“那我会砸烂他的头!”
我有些怒不可遏了。
“行了,已经给砸烂了!”
“什么?砸烂了?你说砸烂了?”
“是的,这可能就是他卖不出去的原因。”
“好啦,老板,别扯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鬼话了。这只能增加我对我的‘床友’的厌恶。你最好还是好好跟我讲一讲,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一个去卖自己的头的人,在我看来非疯即傻,跟这样的人同床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又说: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要去告你这个明知他是个什么人,还安排我跟他同床的人!”
“噢,爱生气的小伙子,不开玩笑了,这标枪手来自南洋,他的那些头是用香料制成的玩意儿,他卖得只剩下一个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卖出去,因为明天是礼拜天,别人都去做礼拜,他在街上卖人头就不像话了。
上礼拜日就是我拦住他没让他拎着那些头上街的!”
“那,老板,这个标枪手一定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吧?”
“这个,房租他都是按期付的。”
“行啦,你不用担心,上床去睡吧!那张床是我跟萨尔的婚床,在床上打滚都没问题。后来小沙姆、小约翰我们四个人睡那张床都没问题!”
“有一回,我做了个什么好梦,高兴地翻身,把小沙姆给踹下去了。萨尔无论如何也不要那张床了!”
“好了,来吧,我给你点上灯。”
我还是有点犹豫。
老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突然大叫;“啊,现在已经是礼拜日了,我敢保证,他今儿晚上不回来了,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抛锚了!”
“来吧,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上了楼,进了一间冰冷的小屋。那张床确实很大,够四个标枪手并排睡的。
“好喽,你可以安然入梦了。”
他把蜡烛放在那又当桌子又当洗脸架的船上用的破柜子上,一转身,走了。
我翻开被褥看了看,还凑合。
屋子里除了这张床和那张破柜子几乎就别无它物了。墙角里扔着一个水手包,那可能就是标枪手的衣箱了;旁边还有一张捆起来的吊床,一块粗糙的壁炉上隔板画着一个人,在捕鲸鱼;几个奇形怪状的鱼钩和一把长长的标枪是这屋子里最后几件东西了。
不过,很快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东西。像个门帘似的一张毯子。毯子四边镶着一些叮当响的饰物,正当中开着个洞。我试着把这穿在身上,湿漉漉的,很沉。
很难想像,那个标枪手穿上这样一件奇怪的衣服招摇过市!
我迫不及待地往下脱这毯子,情急之中扭了一下头,酸疼酸疼的。
我呆坐在床上,想像着这个怪模样的标枪手的形象。
脱了外衣,接着想。
衣服都脱了,又想了一阵。
感到一阵冷意,这才回过神儿来。想想他这么晚了肯定不回来了,我也就不再多想了。吹了蜡烛钻进被子里,听天由命吧。
褥子很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玉米棒子还是瓦片,翻来覆去总是找不准一个不硌得慌的好地方。
好不容易要进入梦乡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丝烛光移上楼来!
坏了,坏了,标枪手回来了!那个无法无天的人头贩子!
可我没动,我下了决心,不跟他打招呼,除非他先跟我说话。
他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拎着他的“头”,走进屋来。
他没朝床这边看,把蜡烛放在地板上,伸手去解他的水手包。
我很想知道他长的是一副什么模样,可他蹲在那儿,半天也没回头。
终于,他扭过头来了:一张可怕的脸,说黑不黑,说红不红,左一块右一块儿贴得满脸是膏药似的东西。
这一定是跟人打架留下的痕迹!
他站起身来时我才看清,不是膏药,而是涂上去的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脑子飞快地转着,终于想起以前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白人捕鲸者被什么鬼地方的土著抓了去,刺了一身花纹,丑陋之至。
这个标枪手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呢?不过,这也没什么,这不能说明他是个坏人啊!
可阳光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一个白人晒成紫铜色啊,在他脸上的那些色块之外的地方不就都是紫铜色吗?
他蹲在那儿掏摸了半天,立起身来时,手里拿着一把斧头烟斗、一个海豹皮的皮夹子。他把这两样东西往那张破柜子上一扔,摘下了他的獭皮帽子。
天啊,他的头上寸草不生,是个秃子!可是,在头顶正中,却梳着一个小髻!
太吓人了,如果不是他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门,我会一下窜出门去的。
怎么办?跳窗户吧,可窗户看样子是钉死了!
我并非什么胆小鬼,可这个卖人头的紫色怪物太让人费解了,无知造成的恐惧可以让人神经错乱的。
现在不是我不跟他说话了,而是没有勇气跟他说话了。
他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还在脱衣服,胳膊、胸膛、腿都露了出来,到处都是脸上那种可怕的色块。他像一个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九死一生的身体上满目疮痍。
他一定是南洋的什么野人土著,搭上了一条捕鲸船,跑到这儿来了!
我浑身一抖:这个人头贩子,卖的也许是他亲兄弟的头呢!那,那他会不会看上我的头呢?
我看了一眼柜子上的斧头烟斗,差一点喊出声儿来。他正在进行动作,使我因为好奇而暂时抑制了一些恐惧。
他找到刚才我试了试的毯子衣服,摸摸索索地从那上面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人偶像来。
那小偶像驼着背,像个刚生下来的黑娃娃。这让我联想到了那用香料制成的人头,这个婴孩是不是也是用真正的娃娃制成的呢?
很快我就打消了自己的这一丝可怕的疑惑,那小东西在烛光下亮亮的,反射着一种磨光了的木头才会有的光泽,是木制的。
这时候,那家伙走到壁炉旁,揭开纸板,把那个小偶像放到了被烟熏得很黑的烟道里。
这是他的神龛,或者说是教堂。
我眯着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从毯子的口袋儿里抓出一把刨花来,小心地放在他的圣像面前,又把一块破面包放在了刨花儿上,然后用蜡烛引着了火。
火苗由小而大,剧烈地燃烧起来。他伸手去拿那火堆里的面包,一伸一缩,试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拿了出来。
他飞快地在两只手里颠来倒去地颠着那块显然是烫手的面包,撞掉上面的灰恭敬地呈到了那尊小圣像前。
可那黑黑的小东西似乎对硬面包不感兴趣,动也不动一下。而他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只管哼哼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大约是圣歌吧。
他一张嘴唱,脸就扭曲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模样。
圣礼终于做完了,他吹灭火,伸手拿出那个小木头人来,顺手塞进了口袋里,就像猎人很随便地把什么小猎物扔进背篓里。
看着他完成了这一系列古怪的动作,我知道下一步他就要上床睡觉了,这可怎么办?就像要碰上鬼一样,我无论如何也要喊出一句话来了!
只一刹那间,他已经叼上了那把斧头烟斗,喷出一大口烟来,去熄灯了!
啊,这个叼着斧头烟斗的野人就要上床了!
我狂叫了一声,蹦了起来。
他也随着吼了一声,伸过手来要摸摸我是什么东西。
我哆哆嗦嗦地说了一通,说的什么,自己也不太明白。而且一边说一边滚到了墙角里,想尽量躲开他。
“你说,你是哪儿来的鬼?说啊,再不说我宰了你!”
他舞动着那闪着亮儿的斧头烟斗,咆哮着。
“阿,老——板!彼德——科芬,老——板!快来人啊!救命啊!”
我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你是谁,你这个混蛋,看我怎么宰了你吧!”
他又舞起了斧头烟斗,带着火星的烟末儿向周围飞舞着,我觉得衬衣好像让它给点着了。
谢天谢地,就在此时,科芬拿着灯走了进来。
我就像落水的人看到了救人的船,没命地向他扑过去。
“噢,别怕别怕,魁魁格不会伤害你的。”
老板笑容可掬地说。
“行了,收回你的笑吧!你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这个标枪手是个吃人的土著呢?”
“嗨,我以为你明白呢!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在城里卖人头!”
“行啦,快睡吧,没问题。”
“魁魁格,我们彼此都十分了解,这个人今晚上与你同睡,好吧?”
“知道了。”
魁魁格叼着斧头烟斗,坐到了床上。
“你可以上床了。”
他用烟斗向我点了点,撩开了一角被子。
他的举止现在看来还真有点礼貌呢!尽管他浑身上下都是那可怕的花纹,但这并不说明他就是个坏人啊!刚才我怕了,他也在怕我呀!
与其跟一个烂脏如泥的基督徒睡,还不如同这个神志清醒的吃人土著同床呢。
“老板,请你让他收起他的烟斗,或者说是斧子,那样我才能上床。因为我可是没有保火险!”
科芬把我的话对魁魁格讲了一遍,魁魁格立刻照办了,又打着手势让我上床,十分友好。
“好吧,再见,科芬老板。”
我上了床。
魁魁格侧到床的边上躺着,意思是不会挨到我,我尽管睡好了。
那一夜,睡得很香。
[book_title]4.卖人头的土著
天微微亮时,我醒了,发现魁魁格的一只胳膊很亲昵地搭在我身上。如果别人看见了,肯定以为我是他妻子!
他的胳膊上奇形怪状的花纹与身子底下这上百块碎布头缀成的被单很是相像,猛一下真让人看花了眼。
只不过因为这胳膊有重量有温度,我才明白是魁魁格的胳膊搭在我身上,而不是床单的一角儿。
噢,关于这搂紧人的胳膊,我小的时候就有过一次似梦似醒的可怕经验。
那是有一年的6月21日下午的两点钟,也就是我们那儿漫长的白昼时间。因为我往烟囱上爬,我继母拉住了我的双腿。
她命令我上楼去睡觉,这可是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惩罚了。
我尽量慢地爬上四楼,尽量慢地脱掉衣服,无可奈何地钻进了被窝。
16个小时以后我才能起床!天啊,听着外面的人声鸟语、车轮滚动声,我实在忍受不了了。穿上衣服、套上鞋奔下楼来,我跪在继母面前,恳求她开恩,打我骂我都行,不要让我现在就睡觉!
可是,她既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命令我上楼去睡觉。
我睁着眼躺了好几个小时后,陷入了一种痛苦的半睡半醒状态。
许久,我感到刚才还阳光灿烂的一切突然都成了无边的黑暗,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感到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
谁的手?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床边攥着我的手的人是谁?
恐惧笼罩了我的灵魂,我一动不敢动,好像已经僵了一百年!
我一动不敢动,尽管我知道只要我稍微动一动,那幽灵的手就会消失。
最后我也不明白它是怎么消失的,一想到它我就浑身颤抖不止,很多年都难以去掉回忆到它时的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今天,我一觉醒来,看见、感觉到魁魁格的胳膊以后,其恐惧与吃惊的感觉,与儿时的那次感受颇为一致。
我定了定神,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心放宽了。
我试着挪开这丈夫似的搂抱,但没有成功。
“魁魁格!魁魁格!”
回答我的是一阵鼾声。
我翻了个身,试图挣脱他的胳膊,可脖子上的感觉就好像套着个马鞍子,挣不出去。
那个吃人的土著还在酣睡,他的身边放着那把斧头烟斗,像个婴儿。
想一想真是有点可笑,我怎么和一个吃人的土著还有一个莫明其妙的“婴儿”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呢?
“魁魁格,魁魁格,醒醒!”
他这种夫妻式的搂抱让我十分恼火,我拼命地嚷叫起来。
他动了动身子,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鬼话,终于收回了胳膊,坐了起来。
他揉了探眼睛,有点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已经彻底忘了我是谁。
我没吭声,凭他在几乎空白的大脑里搜寻着关于我的信号。我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似乎已经想起我是谁了,一下子跳到地板上,冲我打着手势,意思是他要先穿衣服,而后我可以一个人在屋里慢慢穿衣服。
噢,魁魁格,你的这个建议还是很文明的。野人的敏感一旦表现在礼仪上,是十分让人感动的。
相比之下,倒显得我有点粗俗无礼了。我好奇地看着他穿衣服的一举动,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啊,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候办着这样的事。
他穿衣服的次序是自上而下的。先戴上那顶高高的獭皮帽子,然后,然后似乎应该穿上衣了,可是他没有,说明我刚才自上而下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找到他的靴子,戴着他高高的帽子钻到了床底下。从他吭哧吭哧的用力的声音来判断,是在穿靴子。
真是奇怪,这种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穿靴子的礼仪,一定是一种由野蛮向文明过渡时期的礼仪。
魁魁格既不是毛毛虫,也不是蝴蝶,他的进化还没有完成,是个尚未毕业的学生。因为纯粹的野蛮人是不在乎当不当着人的面穿靴子的,可一个文明的人也不会钻到床底下去穿靴子的。
他从床底下爬出来时,帽子歪了,靴子好像也没穿好,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窗户上没有窗帘,街道又很窄,对面的人是很容易看见这屋子里的一举一动的。
魁魁格戴着帽子穿着靴子却光着身子,这太有点失礼仪了。
我请他先穿上裤子再去洗脸。可魁魁格却并不洗脸,他只洗胸口、胳膊和手!
他穿上了背心,把肥皂打在了脸上,看样子要刮胡子了。令人吃惊的是,他拽过那枝标枪来,退掉木把儿,抽出刀鞘,在靴子上来回蹭了几下,然后就三步两步奔到墙边,照着那面小镜子猛劲儿刮起脸来。
噢,魁魁格啊,你可太让人吃惊了。不过想一想,也有他的道理。那标枪头儿是钢制的,锋刃犀科,作此用途,完全可以胜任。
洗漱完毕,他套上他宽大的水手服,拎着他的标枪,志得意满地走出去了。
[book_title]5.早餐
起床穿衣,洗漱完毕,我走下楼去。心情甚至有些愉快地向科芬道了早安。尽管这家伙昨天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酒吧里已经聚了很多人了,住店的客人都来了。昨天没来得及细看,今天一注意才知道,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捕鲸者:大副、二副、三副;铁匠、木匠、铜匠;还有标枪手、守船人,不一而足。
他们的肤色一律棕黑,衣着随便,蓄胡子的人占了很大的比例。
你可以通过他们的外表来判断他们在岸上已经呆了多长时间了。
瞧,这个小伙子,两颊赤红,像烤过的梨,他从印度洋回来不超过三天。
他旁边那一位,颜色没他那么重,身上似乎有点锻木的味道,他上岸有一个星期了。
有的人脸上只剩下一丝隐隐约约的热带的黄色了,他们在岸上肯定已经呆了好几个星期了。
不过,谁也不能从魁魁格的面色来判断他上岸的时间。
“吃饭喽!”科芬吆喝着。
在桌边落坐以后,我就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捕鲸的故事,可大家却一律地沉默。大家的仪态举止似乎还有些忸怩。
这实在让人费解。
据说经过风浪见过世面的人就比较老练了,在稠人广座之中的仪态也十分自然得体。可眼前这些在汹涌的大风大浪中九死一生地闯过来的人们、这些一点也不羞怯地打死过鲸鱼的人们,如今围坐桌边,却都有那么一点羞羞答答的不安。
噢,这是一群怕羞的狗熊、一群羞赧而又勇敢的捕鲸人。
魁魁格在这群人中似乎并不太显眼。他冷若冰霜地坐在那里,不苟言笑。
他的出众之处在于拿着标枪吃饭,而且用标枪吃饭。他不喜欢热咖啡、热面包卷之类的东西,只喜欢那半生不熟的牛排。
他的标枪直奔牛排而去,稳准狠地戳起一块来,回送到嘴边。每一次出击和回兵都有刺破别人脑袋的危险。好在他举止还算稳当,这在他们这一群人中已经算是有礼仪、有教养了。
魁魁格吃饱以后,马上就走了出去。我出去散步时,看见他正叼着他的斧头烟斗,吸烟化食呢。那顶奇特的高帽子还戴在头上。
[book_title]6.街市
魁魁格在文明社会的街头一定是引人注目的,可在新贝德福,像他那样奇形怪状的人竟随处可见。
这在任何一个大码头也许都是常事儿,即使在百老汇,也常有地中海的水手冲撞胆小的太太小姐;伦敦的摄政大街上见到东印度的水手和马来人也不难;孟买街头又蹦又跳的美国化令当地的土著恐惧万分。
不过,你只有在新贝德福,才能看见食人土著坐在街头聊天,他们是地道的野人,他们赤身裸体的样子会让初来乍到者惊讶不已。
在这些来自蛮荒之地的以捕鲸为生的土著之外,还有很多从新罕布什尔之类的地方来的预备役捕鲸手。他们一向在山林、原野上劳作,身强体壮却没见过任何世面。如今急急地奔到海边,千方百计地要加入捕鲸的行列,看准了这是个名利双收的好事业。
你看,那一位,头戴獭皮帽,身穿燕尾服,系着一根水手用的腰带,还挂着一把带鞘的刀;这一位,戴着风帽,穿着羽纱大氅;有的人背心上装有铃式揿钮、帆布裤子上加有吊带。穿这样的衣服出海,真是笑话,一阵狂风暴雨就会让他们捂着帽子、拎着吊带抱头鼠窜的。他们大多是乡下的少年,他们会为了不让太阳晒黑双手而在夏天戴上鹿皮手套,然后再去割他的那两亩草地的。
新贝德福不仅有这些奇怪的人,更有很多与这块贫瘠的土地不相配的豪宅富邸、华园美苑。
它们的产生也源于魁魁格手中那样的标枪。如果没有捕鲸业,这里与荒僻的拉布拉多海岸是没有多人区别的。这里所有的建筑与钱财,都是从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捞来的,是用标枪从大海里戳上来的。
据说在新贝德福,为女儿做嫁妆的经常是一条大鲸鱼,为侄女儿做嫁妆的是小鲸鱼。在排场的婚礼上,宽大的油池里通宵都点着鲸油灯。
新贝德福的夏天是美丽的,枫树在街头形成了一道蔽日的绿色胡同;新贝德福的秋天也是美丽的,耸入云霄的七叶树像华表一样矗立在你身旁。
新贝德福的女人如花朵般鲜艳。花朵只在春夏盛开,她们却一年四季点缀着这美丽的海滨城布。
据说,年轻姑娘们身上都有一股麝香似的味道,她们当水手的情郎还没有靠岸就会闻到她们身上的清香,让他们误以为到了丁香群岛!
[book_title]7.生死之念
新贝德福有个捕鲸者的教堂,就要扬帆远航的捕鲸者们在礼拜天的时候都要到这个教堂来,我也不例外。
雪雨飘然而至,我裹上我那件熊皮外套,走进了雨雪之中的教堂。
教堂里有几个水手、几个水手的妻子和几个水手的遗孀。
外面雨雪萧萧,里面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就要离别的人们沉浸在一种默然的哀伤之中,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这些心思却笼罩在同样一种凄凉之中。
牧师还没有来,他所站立的讲坛空空的。讲坛两侧镶在墙上的石碑却无声地宣讲着:
约翰·塔尔伯特之碑
约翰·塔尔伯特,在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一日,于寂寞岛畔的巴塔哥尼亚海面,失足落海,终年一十八岁。
姐姐特立此碑为念
罗伯特·朗,威利斯·埃德利
纳森·赫尔曼,沃尔特·坎尼
塞恩·梅亚,塞缨尔·克拉克之碑
上述六人均为“伊莱扎号”船员,在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于太平洋海面被一巨鲸掠入大海。
幸免于难的船员特立此碑为念
伊齐基尔·哈代船长之碑
在一八三二年八月三日,于日本海为一抹香鲸所害。
未亡人立此碑为念
我拍掉头上的冰碴子、抖掉外套上的雨雪,坐在了门边的一个座位上。一回头,魁魁格竟然就坐在我身边!
这里庄严肃穆的气氛显然影响了他,他脸上有一种犹疑的神色,好奇心被逗了起来。
教堂里这么多人,只有一个魁魁格注意到了我的到来,因为只有他不识字,没有像别人那样念碑上的字。
我不敢肯定这碑上的人与教堂里的人有什么亲属关系,但是碑上的人们的遭遇可以肯定是捕鲸者们无可避免的,你只要出了海,随时都有那样的危险。所以教堂里这些显然都与捕鲸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的人们,面对这样的文字,无不忧伤。
郁积在心中的忧伤幻化成沉重的无声无息,使每一个面对并无骨灰的碑文的人,陷入无休无止的凄怆!
啊,啮蚀人心灵的文字啊,你是那么冷硬无情,不为人间的一切所动!
死,噢,我们为什么要在昨天动身前往阴间去的人的名字前面,加上这么一个含义深长却无情无意的字呢?如果他去的是遥远的东印度群岛,那就没必要加上这个字了;如果他死了,未亡人会得到死亡保险金;而在六千年前就死了的亚当却还活跃在人们的言语之中;另外,人们对生活在那个被人们认为是极乐世界的人总是放心不下;大家都希望死去的人永远沉默,如果那个荒坟野冡突然间发一声响,那就会引得倾城出动,愕然惶然。
所有的这一切、围绕死亡的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坟冡的周围不仅有豺狼,还有思念;对于死亡的疑惧,竞是人类希望的源泉之一。
在这样一个夹风带雨、雪花儿飘飘的早晨,天空是那么阴暗;朦胧中我读到了这些先我而去的捕鲸者们的命运,心情可想而知。
是啊,以实玛利,你的命运也许和他们如出一辙啊!
然而很快我就从这种哀婉的情绪中跳了出来:尽管这是个把头颅挂在标枪尖儿上的行业,但也正是它给人们带来在短时间内飞黄腾达的机会。
生死之念也许你我都有些误会,现世中被称为我的影子的我,才是我的本体,我的身躯只是我本体的臭皮囊,如果谁要我的身躯,那好,拿走吧,有没有它无所谓!
不要像水中的牡蛎看太阳,误以为混水就是稀薄的空气,灵魂与躯体的轨真孰伪需要你理性不断地关照。
好了,为南塔开特三呼万岁吧,新生活就在眼前了。
[book_title]8.梅普尔神甫的讲坛
突然,教堂的门开了,雨雪之中走进一位身高体健、德高龄华的老人来。
他就是为捕鲸者深爱的梅普尔神甫,年轻时当过水手和标枪手,后来投身教会事业。
梅普尔神甫的脸上有一种神奇的光泽,那种像二月的雪地突然冒出嫩绿的枝芽时闪烁的光泽,我相信,只有返老还童的人才有。
即使你对梅普尔神甫的过去一无所知,你也会深深地被他的气质打动,而你一旦知道了他以前在海上出生人死的生活,就更会对他产生兴趣。
他摘下几乎湿透了的帽子和外衣,一一挂好,换上了在这样的场合该穿的衣服,走到了讲坛边儿上。
讲坛很高,与别的讲坛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旁边没有占了一块很大地方的台阶,而是靠着讲坛垂着一副软梯,和从小艇攀上大船用的软梯一样。
这个软梯是用捕鲸船上的舷门索制成的,是一位捕鲸船的船长太太送来的。
梅普尔神甫在梯子旁略略地停了一下,双手抓住软梯上的结,以一种水手式的又不失牧师身份的姿势登上了软梯。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梅普尔登上讲坛以后又蹲下身来,不紧不慢地将软梯一节一节地收了起来。
这个举动似乎巩固了他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难道是靠这种肉体上与人们的距离来表示他精神世界的卓尔不群吗?他不是已经因为自己的圣洁和真诚而拥有了超凡脱俗的圣名吗?这种小小的手段实在让人费解。
讲坛上的这软梯并非这讲坛惟一的特点,讲坛上面的墙上,石碑之间还有一副大大的油画,画上一艘大船正迎风破浪、奋勇向前,乌云之间斜射下一缕神秘的阳光,飞溅的泡沫之上显现出一张天使的脸来。
天使的脸使惊风险浪中的大船笼在了温馨的关怀之中“多么壮丽的船啊!”天使这样感叹道。“你快冲吧、起航吧,太阳就要出来了,云开雾散的时刻就在眼前!”
这讲坛此时仿佛成了大船的舵位,上面站着的是威严的船长。前伸的嵌板仿佛扁平的船头,而那本放在斜板上的《圣经》,恰似战舰舰首的铁嘴。
讲坛是人间的领导者,人世间的风雨首先被它发现,它永远面对涛天的巨浪和莫测的深渊,将上帝考验人们的造化化解成抚慰人的和风丽日。
世界就是一只大船,航程没有终点;讲坛便是船头的舵手,永远引着大船向前。
[book_title]9.布道
梅普尔神甫站起来,用一种谦和的长者口气,不紧不慢地下着命令:
“请右舷的靠向左舷,左舷的靠向右舷,大家各就其位!”
挪凳子的声音、鞋与地的磨擦声、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响过之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大家齐刷刷地望着高高在上的梅普尔神甫。
略事歇息,他闭上了眼睛、抬起了头、跪下了身子,两手交叉在胸前,虔诚地做起了祷告。
祷告完毕,他开始庄严地朗诵圣诗,那音调稳重而飘逸,像一只在迷雾中航行的船上的钟声。
在圣诗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音调一下子变得激越昂扬起来:
巨鲸的恐怖,
笼罩在我心中,
神秘的光泽普照万顷波涛,
我于其间升腾,又于其间坠落。
地狱之门洞开,
那里面是痛苦的海!
何人能助我自拔,
不要让我陷入绝望的深渊?
在无望的绝望中,
当我信心丧失殆尽时,
我呼吁我主,
他俯耳倾听之际,
巨鲸从我身旁掠过。
主啊,你骑着灿烂的海豚,
风驰电掣般地来救我;
你救世救难的面容,
放射着光华与永恒。
我用我的歌来铭记,
那阴森的恐怖和得救的快乐;
荣耀归于上帝,
感谢他的无所不能。
大家都随着他唱起了圣歌,歌声袅袅,淹没了暴风雨的咆哮。
待大家平静下来以后,梅普尔神甫慢慢地翻动《圣经》,按住要讲的那一页,说:
“亲爱的船友们,请听《约拿书》第一章最后一节:‘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
他的声音和缓稳重,不急不慢。
“船友们,这部分,共有四章——四支纱——是这本大缆索似的圣书中最小的一股。”
“约拿的心声是如此深沉!鱼腹中的祷告书又是那么高贵!”
“涛鸣浪涌,洪水盖顶而至,我们随船坠入了深渊,海草在我们周围舞动。”
“《约拿书》告诫我们,要吸取教训,我们这些犯了罪的人要吸取教训,我这个舷工也要吸取教训。”
“这里讲到了约拿的犯罪、他的没有良心、他的突然醒悟以及他的恐惧,突然而至的惩罚让他忏悔、让他祷告,他终获拯救,他因此而兴高采烈。”
“和我们所有的人犯的罪一样,这个亚米太的儿子也是因为任性、因为违反了上帝的旨意而犯了罪!”
“上帝的旨意我们不可怀疑,不要问那旨意的含义或意义,那是上帝让我们做的事,那是他的命令,不是他的劝说。”
“约拿认为那命令难以执行,其实,上帝给我们的命令都个是那么容易执行的。让我们遵从上帝而不惜违背自己吧,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对自己的违背,才让你有了执行上帝的旨意很困难的感觉啊!”
“约拿抗命不遵、逃避责任、藐视上帝,他以为人所造的船可以带他到没有上帝的地方,只有船长而没有上帝。”
“他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在码头上找到了一艘开往塔施的船。”
“船友们,这里我提请你们的注意了。塔施是现代的加得斯城——有学问的人都这么认为——那么,加得斯城在哪里呢?”
“加得斯在西班牙!那时候,大西洋几乎还是个无人所知的大海,约帕走水路抵达西班牙的加得斯,可以说走了两点之间最远的一条线!”
“约帕就是现在的杜发,在地中海的最东边,叙利亚境内,从那儿到塔施,或者说到加得斯,就要西行两千多英里,才能抵达直布罗陀海峡的外侧!”
“约拿想远走他乡,躲开他的上帝!”
“这个神色慌张的家伙,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在码头上贼眉鼠眼地游荡。他自知有罪,感到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如果当时有警察的话,早就把他抓住了,等不到他踏上任何一艘船!因为他太可疑了,没有行李,没有送行者,一副左躲右闪的下作样儿!”
“最后,他找到了那艘就要装完货的去塔施的船,一上船,水手们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紧紧地盯住了他!”
“约拿意识到了自已被人怀疑了,努力镇定地微笑了一下,装出些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这些掩饰不住的骨子里的贼像,水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他一定是刚抢了一个寡妇!”
“‘他是个重婚者!’”
“‘他是个越了狱的奸夫!’”
“‘他是个刚刚杀了人的谋杀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判断,每个判断对这个卑鄙的人来说都不过分。有个水手跑到码头上去看那个画影图形的通缉弑君者的告示去了,那上面的悬赏是五百金币。他看看告示,看看约拿;看看约拿,看看告示。
“水手们将约拿团团围住,等待着码头上的伙伴的判断。
“约拿彻底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那里,等待着水手的审判。直到那边打了个否定的手势,他才被允许走上船去。
“约拿狼狈地走下船舱,他要去见船长。”
“‘你是谁?’正在填写关单的船长很随便地问道。
“约拿却被这普通的问话吓破了胆,他几乎要撒腿逃跑了!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船长,我只是想问一问,这船什么时候开?我,我想到塔施去!’”
“听到这样慌张的声音,船长猛地抬起了头:
“‘潮水上来我就开船。’”
“‘再早一点不行吗?’”
“‘对任何一个正派的船客来说,那时候开船都是适宜的。’”
“约拿嗅出了船长的话外之音,他赶紧顺从地答道:
“‘好,好,我就搭你的船了!船钱是多少?我马上付。’”
“船友们,我讲的这个细节是上了《圣经》的。《圣经》上说:‘他就给了船钱,上了船。’”
“船友们,约拿上的那条船的船长,警惕性是很高的,可是他利欲熏心,被几个钱遮住了眼睛!”
“船友们,能拿出钱来的罪犯不需要什么护照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畅通无阻;相反,一个正直的人,只要他没钱,那也是寸步难行的啊!”
“船长看了看约拿的钱包,大概估计了他有多少钱,然后开了一个三倍于普通旅客的价钱,约拿马上就同意了!”
“船长明白,约拿是个逃亡者!”
“当约拿掏出钱来后,船长认真地检查了每一块金币,看一看是真是假。在确认都是真的以后,约拿便正式被承认为船上的旅客了。
“‘噢,先生,我很累了,我想睡觉,我的铺位在哪儿?’约拿急切地问。”
“‘看得出来。这边,这边就是你的房问。’”
“约拿三步两步奔进房间,反过身来就要锁门,可鼓捣了半天也没锁上。”
“船长听见他在门后面的动静,心里暗笑:‘牢房的门永远不会被允许从里面锁上的!’”
“约拿放弃了锁上门的想法,衣服也没脱便扑到了床上。”
“逐渐地,他感到气闷胸塞,喘不过气来。他发现顶棚低得几乎要碰到他的脑袋了,哪儿也没有窗户,实在透不过气来。”
“他有一种预感,大鲸鱼把他吞进肚子里以后,就是这种感觉!”
“昏暗的挂灯,在约拿的舱房的墙壁上摇来摇去。船上的货越装越多,船身向码头的倾斜越来越厉害了。”
“约拿躺在床上,不安地注意着船身的倾斜和挂灯的摇摆。他虽然上了船,可心绪无论如何也平稳不下来。”
“‘噢,我的天哪,我的良心也挂起来啦!摇过来又晃过来,恶心、要吐……’”
“约拿像一个刚刚狂欢了一个通宵的人一样,人躺在床上,脑子却还在旋转,像罗马竞技场中一条狂奔不已的公马,又像一个身处绝境祈求上帝祛病消灾的几近绝望之人……”
“他受伤了,伤口在良心上,血流不止,却又没有在这个地方止血的办法。痛苦的抽搐和强烈的麻痹感使他昏昏而睡。”
“潮水涌了上来,起锚解缆,船离开了那冷冷清清的码头,斜着身子,无声地驶进了大海。”
“这是有史以来记载的第一艘走私船!走私的东西就是约拿!”
“暴风雨突然来了!大海不愿运载这邪恶的货物,它用力抖着身子,要把约拿抖下去!”
“水手长命令所有的人都投入为船轻装的战斗之中,所有的瓶瓶罐罐、箱箱板板都在呼啸的风声和人们的叫喊声中被投入了大海。此时此刻,约拿还在他的恶梦中迈着蹒跚的脚步。
“‘嗨,你,怎么啦,快起来!’”
“慌张的船长奔进约拿的船舱,对依然沉睡的约拿狂呼乱喊。他刷地一下坐了起来,一时弄不清是梦是醒。他跌跌撞撞地爬上甲板,死命地抓住栏杆。
“狂怒的海水冲上甲板,从船头奔向船尾,一下子淹没了甲板上的一切,船还没沉,可人们感到好像已经被淹死了!”
“一丝月光,从险恶的天空中投下来,吓得约拿好像看见了末日的来临。”
“他不同异常的慌张绝望又引起了水手们的注意,无疑他是个亡命之徒!”
“他们抽签来决定这场天灾的祸首,真是天意,掷出来的签正是约拿!”
罪魁祸首原来就是他!真相大白以后,大家围住了约拿,纷纷质问:
“‘你是谁?从哪里来?以何为业?国籍?民族?’”
“水手们的质问吓破了约拿的胆,他回答了他们提出来的所有问题,还回答了他们没有提的问题。”
“他的不打自招是上帝对他的惩罚!”
“‘我是希伯来人。我无比敬畏耶和华那创造天地万物的伟力!’”
“他的哭嚎引动了水手们的恻隐之心,他们甚至想不用把约拿抛入大海的方法惩罚他了,因为约拿已经主动请求这样了。”
“可是风暴更强烈了,船覆人亡的危险更近了。水手们向上帝做了祈祷,然后甚至有点不大情愿地把约拿抬了起来,抛进了大海。”
“效果十分明显,风停了,浪平了,一派平和的景象,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从来就是如此。”
“约拿被扔进海里,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涡流,马上就踪迹皆无了。”
“水手们不知道,约拿已经掉进了一张大张的嘴里,那张嘴已经在那等了很久了!”
“那是一条巨鲸!巨鲸的牙齿像白色的栅栏,一下就把约拿关了进去。”
“约拿知道,这种十分可怕的惩罚是公正的。他没有痛哭流涕地直接向上帝祷告,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上帝。”
“船友们,这才是真心实意的忏悔,而不是急功近利地要求救命。你如果问约拿这样做上帝以为如何?那么只要看一看最后的结果就清楚了。”
“他不仅被从巨鲸的肚子里救了出来,还从海里被救了出来。我在这里讲约拿的故事,并不是让你们重蹈他犯罪的覆辙,而是要你们学他忏悔的榜样。”
“不能犯罪!犯了罪以后也必须像约拿那样忏悔!”
牧师在讲这些的时候,外面的凄风苦雨一直没有停歇。这为故事提供了一个良好的伴音效果。
他生动的叙述使人们感到自己时而慌张地在码头上徘徊、时而又在狂风巨浪中摇摆,他起伏的胸膛和挥动的手臂、上挑的眉梢和闪电般的目光,极大地震慑住了台下的听众。
牧师的话戛然而止,他闭目凝神,好像在和上帝交谈。
他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翻动了一下《圣经》,低下头,谦和稳当地说:
“船友们,上帝以一只手放在你们身上;可他放在我身上的却是两只手。我刚才讲的约拿的故事是对你们的训诫,也是对我自己双倍的训诫。”
“啊,如果我是你们听众之中的一员,而你们之一中的哪一位此刻正站在这高高的讲坛上宣传人生要义,那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约拿是个涂了圣油的无知,受了主的委托,去给邪恶的尼尼微人传播真理。可是,他怕那些邪恶的人,想逃脱自己的责任,慌张地上了船,想去塔施!上帝让巨鲸在海里等着他,把他吞进了万丈深渊。
“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约拿发自内心的忏悔,上帝还是听到了。上帝就向巨鲸下了命令,巨鲸一下子从阴冷的深海中冲了出来,奔向温暖的阳光,奔向充满生机的大地。”
“‘把约拿吐到陆地上。’”
“遍体鳞伤的约拿被扔到了陆地上,他两耳嗡嗡乱响,但心中已下定了执行上帝的命令的决心。”
“什么命令呢?那就是义无反顾地向一切人传播真理。”
“船友们,愿那个接受了逃避的教训的舵工受难!愿那个抵御不住诱惑而违反了圣命的人受难!愿那个只知讨好别人而不敢稍有得罪的人受难!愿那个把名声看得比德行还重的人受难!愿那个心叵测的救人者受难!”
他的头垂了下去,略事静默,又缓缓地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愉悦的光泽,突然,他高声叫道:
“但是,船友们啊!在不幸的背后确实是有一种愉悦的。而且,那种愉悦无疑比不幸更强烈!”
“愿那些坚韧不拔的船长们愉悦——发自内心的愉悦!愿那些自己的船已经开始沉没于这个阴险的世界,而自己还在努力用胳膊支撑一切的人愉悦!愿那位从参议员之类人的袍子里拉出了罪恶,并矢志不渝地要铲除罪恶的人愉悦!愿那个不知道有多少人间的律条,而只知道耶和华的人愉悦!”
“一个人在弥留之际,这样说:‘我的父啊!我这就要死了。我首先认识的是你的威力,不论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都要死了。我竭力想属于你,努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想属于这个世界、想属于我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我祝你永生,一个人想比他的上帝长命,那是不可思议的。’”
“这个人就该享有永恒的愉悦!愉悦永远属于他!”
他缓缓地挥动着手臂,不再说话了。
双手掩面,长跪不起。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无声地跪在那里。
[book_title]10.心灵的蜜月
从教堂回到旅店,看见魁魁格正坐在屋子里。
他坐在炉火前,双脚搭在凳子上,两手捧着那个小偶像,用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偶像的鼻子,嘴里哼着他异教徒的歌。
见我进来,他立刻将偶像藏了起来。拿了一本厚厚的书,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翻起来。
每翻那么一会儿——我想大约是五十页——他就会停一停,打个唿哨,故作吃惊地叫那么一声,然后又去翻书页,数到五十就又会停下来。
他似乎不会数五十以上的数,五十这么大的数目已足以让他惊叹了。
我颇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个满脸伤疤的野人,没错,他的灵魂是质朴的。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刚毅、勇敢和挚诚。
他鲁直的外貌后面是一种无法抵御的高贵,这种高贵来自于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力量,他从不阿谀别人,也不勒索别人。
似乎是因为刚剃了头,他的额头显得更广阔明亮了,也更显出了一种勇往直前的冲劲儿。
不怕您见笑,我从魁魁格脸上看到了乔治·华盛顿的影子,他们的额头都有一个向后的坡角,他们的神气中有一种相似的高贵。魁魁格是一位野化了的华盛顿。
他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依然全神贯注地翻着书页。噢,想想昨夜的同榻而眠,想想今天早晨他亲昵地搭在我身上的胳膊,和现在这副冷淡的神情相比,真是有意思。
说来也怪,野人们静默的神情与苏格拉底的表情真有点相似呢!
魁魁格似乎对与别人交往没有兴趣,他和别人尽量不打交道,实在不打不行了,也控制在极为有限的范围内。
这个远渡重洋地跑到这儿来的野人,独来独往而又恬然无争地生活在这群熙熙攘攘的捕鲸者之中,他的生活态度还真有点哲学味道呢,尽管他大概从来也没听说过哲学这个词儿。
其实,哲学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能拿来自我标榜的。我一听见某某人自称为哲学家时,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恶心感觉。
炉火悠然地烧着,窗外的暴风雨奏着单调而又十分有规律的声音,我们俩寂静地坐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融化了我的心。
狂乱的心绪和跃跃欲试的手脚突然都停止了颤抖,我被这个野人超度了。他不是文明人,也就没有文明人的狡诈和虚伪,他质朴无华的神色中有一种洞穿世事的光辉,不知不觉中我的心已被他征服了。
噢,我要和一个异教徒做朋友了!
我把凳子向他拉了拉,比划着和他套近乎。他开始依然不太理睬,我又讲了昨晚的事,他才问。
“今晚还同睡?”
“是的。”
他笑了。
这样,我便凑了过去,和他一起翻动著书页。
我努力跟他讲着这本书的内容、用途和意义,而且结合这里各种各样的事情进行解释。
他逐渐有了兴趣。
我向他要烟,他立刻递上了烟斗斧和烟袋。我抽一口,他拿过去抽一口,烟斗就这样被不紧不慢地递来递去。
这样,我们心中的所有芥蒂都烟消云散了,我们成了老朋友。
他搂住我的腰,额头贴住我的额头,说我们成亲了,意思就是说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随时可以为我而死。
这在文明社会中似乎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但对这个质朴的野人来说,却完全出之于内心中的自然。
晚饭后,我们又亲密地谈了一阵子,便抽着烟一同走回了房问。
他把那个香料做的人头送给了我,又从烟袋里掏出了三十多个银币,把它们堆到桌子上,笨拙地分成了两堆儿,把其中一堆儿推给了我。
我刚要推辞,他已经硬把银币塞进了我的口袋儿。
他掏出他的那个木偶,要做晚祷了。看样子,他要我跟他一起做,我心里很是犹豫。
我可是个最正经的基督徒啊,怎么能和一个野人去拜他的木偶呢?可是拜了又会怎么样呢?那位胸怀宽广、气量宏大的神会对这个丑陋的小木偶心生嫉妒吗?
以实玛利啊,你要想一想了!所谓崇拜就是执行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是什么?
“我役于人,人役于我!”
魁魁格是我的同胞兄弟了,让他役于我?也就是让他跟我一起去做那长老教派的崇拜仪式?似乎不大可能。
那就只有我役于他了,就是和他一起去拜那个木偶了。可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和魁魁格一样的木偶崇拜者了吗?
魁魁格已经挪开了壁炉上的隔火板,把木偶放正了位置。
我点了点儿刨花,把硬面包烤了烤。我们一起把面包呈给它,磕了三个头,又吻了吻它的头,这才心静气和地宽衣上床。
我觉得朋友必须在床上才能说出推心置腹的心里话来,夫妻据说就是如此,听说还有些老夫老妻,就是在床上聊到天亮的。
我跟魁魁格躺在床上,情投意合地聊着,开始了我们心灵的蜜月。
[book_title]11.床上
我们就这么亲密无间地聊着,打上那么一小会儿瞌睡,就又聊上半天。魁魁格一会儿把他纹满了花纹儿的腿放到我的脚上,-会儿又缩了回去。
后来越谈越来劲儿,睡意全无,天还不亮就想起床了。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坐了起来。以膝抵头,靠在床头,肩并肩地坐着。
在这冰冷的环境中,这样传递着彼此的温暖,周身都十分舒畅。
唉,那种炉火旺旺的房间里可没有这种享受,因为没有寒意也就没有了真正温暖的感觉。
坐了一会儿,我想我该睁开眼了。我一向有上了床以后就闭着眼睛的习惯,因为那样可以集中精力享受床的舒适。
大概黑暗是我们人类的本质的存在方式吧,所以你不闭上眼睛便永远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我对魁魁格点灯的建议表示认同,他大概又是想抽上几口烟了。
昨天我对他在床上吸烟还厌恶得不行,今天一朝相爱,我那种似乎有点偏执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了。
我甚至感到,魁魁格坐在我身边抽烟,是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的事,因为这样屋子里就会洋溢浓郁的家庭气氛。
和一个知心好友并肩而坐,同吸一袋烟、共盖一条毯,这实在太有趣了。烟斗斧被我们传来递去,烟雾慢慢地笼住了我们的头顶。
这缭绕的烟雾大约很引人想起往事,他讲起了他的家乡。
我极有兴趣地听着。他注意到了这一点,讲得津津有味。
尽管他的语法混乱,用词不准,但我还是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听出了他以前经过的事的轮廓。
[book_title]12.魁魁格的故事
魁魁格的家乡在遥远的西南方的一个叫科科伏柯的岛子上。所有的地图上对这个岛屿都没有任何标示——真正的好地方是从来不上地图的!
很早很早以前,魁魁格身披草衫放牧山羊于故乡的林莽之中时,心中就有一个宏大的抱负:要走出去,见识见识捕鲸者是些什么样的人;还要到文明人的国度中看一看!
魁魁格的父亲是酋长,叔叔是祭司的头儿,而他的母亲则是英勇的战士的女儿,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部落之中最为高贵的血液。
一次,一艘从萨格港开来的船,停泊在他父亲统治下的一个港口。魁魁格很想乘上这条船去文明人的国家里去看一看,可是船上的水手名额已经满了,他那当国王的父亲也帮不了他的忙。
可已经下定了决心的魁魁格自有他的办法。他划了一只独木舟,躲到一个一边是珊瑚礁一边是长着大片的红树林的海滩的海峡里,他知道,这是那条大船的必经之地。
等大船一来,他的独木舟便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船舷,后腿一用力,将独木舟蹬翻,直扑甲板,死死地抓住了锚钉。
他心中已下了誓,除非他们把他砍碎扔回海里,否则绝不下船。
船长吓唬着他,把刀架在了他的胳膊上,可是魁魁格,这位王子,一点也不怕。
船长被他的勇敢和对文明的向往感动了,答应了他留下来的请求,不过在船上他不再是王子,而成了一名捕鲸者。
就像俄国的皇帝彼得甘心情愿到外国的造船厂当工人一样,魁魁格对于让他当捕鲸者也毫无怨言。
他希望能在其中学到一些新东西,将来带回他自己的国度中,能给同胞们一些启示,使他们过得更幸福。
然而,很快他就看出了这些人的卑劣,比他父亲统治下的异教徒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特别是在萨格港和南塔开特,他见到了这些捕鲸者是怎样花掉自己的工资的。他对他们、对文明世界感到绝望了,还是做一辈子异教徒吧。
这样,他虽然还生活在文明人之中,穿他们的服装,结结巴巴地讲他们的话,但是他依旧崇拜他的小木偶,保持着他在岛上的生活习惯。
在他的讲述中,我听出来他的父亲年事已高,很可能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问他现在是否打算回去继承王位,他说不。
他说文明人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他,使他不配再登上那相传已经三十代的纯洁的王位了!如果要回去,也是在以后。
我又问他,在以后什么情况下才回去,他说受了洗礼以后。眼下先四处转一转,再开阔开阔视野。
他有谋生的手段了,他们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标枪手,这枝有倒钩的武器不仅是他未来的王笏,而且也是如今的饭碗。
我问他眼下打算干点什么,他说出海、捕鲸。于是我便向他讲了我的经历和志向,并告诉他每一个真正的捕鲸者都应该去南塔开特!
他马上就决定和我一起去那儿,同吃同住,同甘苦共患难!
这太让我高兴了,不仅因为我十分爱慕魁魁格的人格,还因为他是个出色的标枪手、有着丰富的经验的标枪手。这对我这个虽然十分熟悉商船却对捕鲸一窍不通的水手来说,太重要了。
魁魁格的烟斗熄灭了,他放下烟斗,拥抱了我一下,用额头贴住我的额头。
然后,熄了灯,我们各自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book_title]13.救人
第二天,是星期一。
我把那个香料制的人头卖给了一个理发匠,就去找店老板结账,账是我们俩的,钱却是他一个人的。
店里的人们对我们俩之间突然产生的友谊似乎很感兴趣,特别是店老板彼德·科芬,他关于野人的谎话曾经把我吓了个半死,可如今我和野人成了好朋友。
我借了一辆独轮车,把我们的行李装了上去,直奔停泊在港口的邮船“摩斯号”。
一路上有很多人注视着我们。他们看的并非魁魁格,因为街头巷尾像他这样的人并不鲜见,他们感到奇怪的是我跟这样一个人的良好的关系。
对他们我们一点也不理会,轮流推着小车往前走,魁魁格偶尔停一停,整理一下标枪钩上的皮鞘。
我问他是不是捕鲸船上都不备标枪而要标枪手自带。他说他的标枪质地上乘、饱经战阵,捅到过数不清的大鲸鱼的心脏,就像一个农民喜欢自己的镰刀一样,他无比热爱自己的标枪。
独轮车由我手里转到他手里时,魁魁格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他第一次见到独轮车的故事。
在萨格港,船主借给他一辆独轮车,让他装行李。此前,对于独轮车,他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是个生手,他就把行李结结实实地捆在小车上,然后运足力气一下子就把小车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上了码头。
“啊,魁魁格,你就这么走到的客店?”
我几乎笑出声来。
他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他们那个岛上的事。岛上的人,在结婚时,要把从嫩椰子里挤出来的椰汁,滴到一个大葫芦里,然后把这个大葫芦放在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上。
一次,一条大船靠了岸。一位绅士派头的船长被邀请参加魁魁格妹妹的婚礼,他的妹妹当时刚满十周岁。
船长被请到了上席,面前正摆着那只大葫芦,两旁分别坐着魁魁格的父亲和叔叔。
做过饭前祷告——岛上的人做饭前祷告不像我们俯对杯盘,而是仰起脸来,但做祷告则有共同点——祭司长便宣布婚筵开始了。
按照这个岛国的习俗,祭司长要把他的神圣的手指往那还未向客人敬酒的喜酒壶里浸一浸。
船长注意到了他的举止,心想自己是一船之长,而且坐在祭司长的上首,是不是应该如法炮制呢?
他毫不犹豫地在那个葫芦里洗了洗手!
“怎么样,他就是这么干的。”
魁魁格笑着对我说。
买了船票,把行李安置好以后,我们正式上了那艘开往南塔开特的纵帆船。
“摩斯号”扬帆启航,顺着阿库希奈河缓缓而下。
新贝德福的街市在晴朗而寒冷的阳光下泛着一层硬硬的冷色。岸上的木桶堆积如山,而制造木桶的叮当铿锵之声还不绝于耳。
有远航归来的,有起锚待发的,结束便是新的开始,捕鲸如此,人生亦如此啊!
船驶上了大海,风也大了起来,浪花在船头船尾翻卷,顷刻间就又恢复了它们原来的平静。
噢,我太爱这广阔的大海了!我痛恨陆地上那些印满了奴隶的脚印和骡马的铁蹄的大道,我痛恨那些据道为障收取通行税的人,我爱大海,大海上没有路,又到处都是路,而且永远不会有任何路的痕迹。
魁魁格似乎也陶醉于这涛飞浪卷的壮丽景象,他嘴巴微张、鼻孔张大,一脸的兴奋之色。
“摩斯号”进入深海,巨浪排挞而来,船头一起一伏,像个叩头的奴隶。帆绳绷得紧紧的,桅杆随船摇晃着,一派壮观的航行景象。
可船上其他的旅客却把我们俩当成了稀罕的景致,在他们看来,一个白人和一个野人如此亲密简直不能容忍。
魁魁格一回头,正碰上一个在他身后扮鬼脸儿的毛头小伙子。魁魁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下抓起了那小伙子,顺手抛向空中,让他在空中翻着跟斗时再拍击一掌,那家伙踉跄着落在了地上。
魁魁格转过身来,点起烟斗斧,给我递过来。
“船长,船长,船长,他……他……他,他是魔鬼!”
那小伙子嚎叫着奔向船长。
船长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冲着魁魁格吼道:
“嘿,你,你想干什么?你那样干会弄死他的!懂吗?”
“他在讲什么?”
魁魁格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问我。
“他说,你是不是要把那个小伙子弄死?”
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个哆哆嗦嗦的小伙子。
“什么?弄死?不,不,不,他,太小了,小小的鱼!魁魁格不杀小鱼,魁魁格杀的是大鲸鱼!”
魁魁格蔑视地说。
“好了,你这个野东西!再捣乱我就弄死你,小心点!”
船长的话还没说完,海上便吹来一阵狂风,主帆离了杠,帆杠飞快地左转几圈、右转几圈。那个毛头小伙子一下子被扫到了海里!
大家慌做一团,有的往舱里奔,有的伸手想抓住帆杠却又怕那东西力量太大把自己也带到海里。
帆杠飞转着,以一股不可阻挡的疯狂劲儿横扫着一切,就像一条被激怒的巨鲸的下颚。
人们围着它,束手无策。
魁魁格灵巧地匍匐到帆杠的下面,一伸手拽过一条绳子来,把一头系在舷墙上,另一头挽了个扣,在帆杠又一次扫过他的头顶时,他迅速将绳子扣抛出去,不偏不斜正好套住了帆杠!
一看套住了帆杠,魁魁格手里便用上了劲儿,帆杠乖乖地停住了。
大家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一拥而上,收拾起残局来。
魁魁格从帆杠下面坐起来,甩掉了上衣,走到船的一侧,一个漂亮的弧线形的人水动作,跳入了大海。
波涛之中,他的头顶时隐时现,显然他在找那个落水的小伙子。
三四分钟以后,他还是一无所获。
猛的一下,魁魁格又冒出了水面,换了口气,瞅准方向,又扎了下去。
几分钟以后,他又冒出来了。一只手划着水,一只手拽着那一动不动的小伙子。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两个人拉上了船。
人们称赞魁魁格的英雄行为,船长还向他道了歉,那小伙子也慢慢地缓过气来。
魁魁格没有理会人们的赞誉,他用了些淡水洗净身子,穿上衣服,靠舷墙坐了下来,点上他的烟斗斧,散淡地看着周围的人们。
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似乎在说:
“这没什么,我们野人就应该这么帮助你们文明人!谁让咱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上呢。”
[book_title]14.南塔开特
一路无话,我们安抵南塔开特。
你可以找一张地图,在上面找一找,看看南塔开特在哪儿。
是的,它远离大陆,只是大海中的一个小山丘,一片沙滩而已。
有人开玩笑说,南塔开特人要想种点杂草也得种在沙滩上,因为这里寸草不生;还有人说他们从加拿大运来了野草;为了堵住一个漏油的桶,必须远涉重洋才能买回那堵洞用的木塞;这儿的人都在门前种上几棵蘑菇,为的是夏天乘凉;还说这里有一叶草即可称绿洲,三叶草就可以叫草原了;说这里人家的椅子上、桌子上经常可以看到粘上去的小贝壳,就像海边的乌龟身上粘着的贝壳似的。
所有这些不无善意的调侃,都是在极言南塔开特的弹丸之大和寸草不生。
最早定居于这块不毛之地的是红种人,关于此,还有一段传说呢。
说是很早很早以前,在新英格兰的海岸上,一只鹰突然冲了下来,叼走了一个印第安婴儿。
婴儿的父母悲痛欲绝地看着老鹰叼着孩子消失在大海上,他们毫不犹豫地划起独木舟追了上去。
经过千难万险,他们追到了这个岛上。在岛上他们发现了那个婴儿的一小堆儿白骨!
此后,这一对印第安人夫妇就居住在了这个小岛上,他们永远也不离开自己那化成白骨的孩子了。
他们就是南塔开特人的祖先。
祖先有着这样的经历,后代出海打鱼以海为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们先是在海滩上捕蟹捉蛤,在浅水区拉网捕鱼,然后划上小艇到深海区作业,后来造了大船,开始了大洋上的巡弋。
他们一年四季漂泊在海上,同那些洪荒时代遗留下来的巨大水兽做着不屈不挠的斗争。
他们世代征战,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到处都成了他们征服水下巨兽的战场。噢,随便你美国把墨西哥画入德克萨斯州、把古巴送给加拿大、把印度吞入英国吧,在这个星球上,有三分之二是南塔开特人的。
广阔的海洋都属于南塔开特人!别国的水手只不过拥有海上通行权;商船是桥梁的延伸;兵舰是浮动的炮台;甚至海盗也只是劫掠海面上的船只,绝无本事攻占海底世界。
只有南塔开特人是住在海上,海洋是他们的农场,他们反复耕作与收获,他们以海为家,他们的生活与事业都在海里。
他们常年栖息于海上,对陆地感到十分陌生,偶尔登上大陆,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就要远离大陆,他们要躺到大海的怀抱里,让海象群和鲸群从身下掠过才睡得香甜安稳。
[book_title]15.鳘鱼与蛤蜊
暮色之中,“摩斯号”靠了岸。
先找地方住下吧。鲸鱼客店的老板科芬给我们介绍了他表弟荷西亚·胡赛开的客店,说他的客店在南塔开特属第一流,而且他的客店特别以杂烩做得好而闻名遐迩!
他表弟的客店叫炼锅客店。
然而,看来这家一流的客店并不在繁华之地,左拐右拐,这儿问那儿问,我们俩曲曲折折地走了很久,才来到这看样子不会再错了的地方。
一座陈年旧宅门前,竖着一杆桅杆,横木上一边一个木锅,悬挂在空中。这与绞刑架倒是别无二致了。
噢,我在那边住鲸鱼客店,碰见一个叫棺材的老板;我在这儿住炼锅客店,又碰到了绞刑架!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直到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穿黄袍子的女人,我才从这阵心虚之中缓过神儿来。这个一脸雀斑的女人所以吸引了我,是因为她正破口大骂,骂一个穿紫衣服的男人。
“滚,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门檐上一盏昏暗的小灯,像一只受了伤的眼睛,瞪着这快嘴快舌的女人。说完刚才这句话,她的咒骂似乎告了一个段落。
“走吧,魁魁格,这肯定是胡赛太太。”
我赶紧抓这个空儿说。
我的猜测完全正确,这一位正是在胡赛先生不在家期间全权处理客店事务的胡赛太太。
她听说我们要住店,就暂时停止了叫骂,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小房间,让我们坐在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边儿。然后猛地扭回头来,问:
“鳘鱼还是蛤蜊?”
“什么,太太?”
“鳘还是蛤蜊?”
“蛤蜊?那种又冷又粘的东西可以当晚饭吃吗?鳘鱼是什么样的?”
胡赛太太似乎并没太在意我说什么,她恍惚听见我先说了个“蛤蜊”,便向里屋大喊了一声:“两个人一只蛤蜊。”
看样子她很急,她急着去骂那个穿紫衣服的男人,所以这么喊了一声以后人就不见了。
“噢,魁魁格,一只蛤蜊,够吃吗?”
我的疑虑很快就被厨房里飘过来的浓郁的香气打消了。等那热腾腾的“杂烩蛤蜊”端上来时,我们俩心中的愉快是无以言表的。
这是用那种比榛子人不了多少的蛤蜊做出来的东西,掺着些碎面包和细细的咸肉条儿,又放了够量的牛油、胡椒和盐!
面对如此美妙的食物,我们俩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三下五除二就一扫而光了。
我们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显然意犹未尽。我学着刚才胡赛太太的口气,向后面喊了一声:
“鳘鱼!”
一会儿,鳘鱼就端上来了。
这鳘鱼杂烩的味道与蛤蜊杂烩略有区别,不过,人们一吃起来就忍不住狼吞虎咽是它们的共同特点。
我用勺子在碗里舀了舀,对我的伙计说:
“哈,魁魁格,你看,有一条活鳝鱼!你的标枪呢?”
我们俩都笑了。
炼锅客店可以说到处都充满了鱼的味道。厨房的锅里永远在煮着鱼杂烩,早中晚一天三顿,顿顿杂烩,吃得人担心身上会戳出鱼骨头来。
客店里到处都是蛤蜊壳,胡赛太太的项链是用鳘鱼脊骨做成的,胡赛先生的账本也是用上好的鳘鱼皮制成的,就连牛奶里也有股鱼味儿!
这就有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直到早晨散步时我看见奶牛在吃鱼骨头时,心中才豁然。那奶牛不仅在吃鱼骨头,四个脚上还套着四个鳘鱼头,像拖鞋似的。
晚饭后胡赛太太给了我们一盏灯,指点了去客房的路。我们刚要走,胡赛太太一伸手,拦住了魁魁格。
“不能带标枪!”
“为什么?每个真正的捕鲸者都是和标枪共枕同眠的!”
我辩解着。
“这很危险!自从那位可怜的小伙子斯替格死在客房里以后,我就不准客人带标枪进房了。”
“他的标枪插入了后腰!”
“唉,他出海四年半,只带回三桶鱼杂碎来。”
“好了,魁魁格先生,放心交给我吧,明天一早我就给你。”
“对了,明天早晨吃什么,鳘鱼还是蛤蜊?”
“都要!再加两条熏青鱼,换换味儿。”
我说。
[book_title]16.“裴廓德号”
在床上,我们开始商量具体的出海计划。
让我吃惊的是,魁魁格已经有了些不可更改的“主意”。这主意来自于他身上的那个小木偶,它叫“约约”。
约约告诉他,我们俩不能一起到码头上去找捕鲸船,这个任务应由我以实玛利一个人去完成,它约的暗中相助云云。
它还暗示,已经在岸边为我们选好了船,就是那艘我最终一定会挑定的船;而且,我会抛开魁魁格,一个人先去上船做水手!
魁魁格非常相信他身上的这个木偶,凡事都要向它请示,它的任何一点表示,魁魁格都会像听到圣旨一样去执行,尽管有时候它也许是出之于善良的本心恰恰弄出些相悖的事来。
今天这事我就有些看法,魁魁格有经验,应该让他去挑一艘船;可魁魁格一意孤行,雷打不动地让我去。
没有办法,第二天,留下魁魁格和他的约约在屋里鼓捣些什么仪式,我一个人去了码头。
随便问了问,得知近期内启航、航程三年的船有三条:“魔闸号”、“美味号”、“裴廓德号”。
“魔闸”不知典从何出,“裴廓德”却略知一二,这是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印第安人部落,一个已被斩尽杀绝的种族的名称。
我在三条船上转了转,最后决定上“裴廓德号”。
船有多种,你也许见过那些横帆船、舢版、帆桨两用船……可我相信,像“裴廓德号”这样的老船,你肯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是一条闯荡过世界各个大洋大海的老船,日久天长的风吹日晒、雨打浪激使它浑身的颜色墨一般黑,就像那些在埃及和西伯利亚身经百战的法国兵。
斑驳的船头,仿佛有一副很威风的大胡子,而那来自日本海岸的桅杆——因为原来的桅杆就是在日本海岸被暴风雨摧折的——高大挺直,似乎再不会被摧折了。船的甲板有的地方已经断裂了,又小心地用木板钉在了一起,好像有千万人践踏而形成的凹痕则是无法修补的。
船长法勒,原来在船上当大副,后来去另一条船上当了船长,如今还是“裴廓德号”的大股东。
法勒当大副时,在船体的装饰上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又是嵌又是镶,把整个船体弄得像一位脖子上套着沉重的象牙的埃塞俄比亚皇帝似的。
这条船的装饰物都是几十年以来它的战利品,就像吃人部落的战士,用他杀死的敌人的骨头做饰物。
船的舷墙像大鲸鱼的下颚,而舷墙上用来拴绳子的木桩确确实实就是抹香鲸的牙齿,船上的滑轮是海里的象牙制成的,舵柄则是巨鲸的下颌骨雕镂成的。
“裴廓德号”是一条高贵的船,也是一条忧郁的船,世间万物,凡高贵者似乎都有些忧郁的品质。
我站在它的甲板上,想找个当头的,好自荐。可不但没见着当头的,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主桅后面一顶临时帐篷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呈圆锥形,是用一只露脊鲸的头部的几大片骨头搭成的。
把鲸鱼那些宽大的骨板插在甲板上,围成一个圆,用绳子相连,系紧,在顶部形成一个尖儿。向朝头的这一面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入口,坐在里面,可以看到大船行驶的方向。
这帐篷似乎是船靠岸以后才搭的。里面坐着个人,似乎是个头目。
他像一般的水手一样,皮肤呈棕黄色,穿一件蓝色的舵工衣,眼睛两侧的鱼尾纹又细又密,看出来是长期海上瞭望的结果。
此时正是中午,他正坐在一把橡木椅子上小憩。
“您是不是船长?”我问。
“是的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当水手。”
“你?不是南塔开特人吧?在救生艇上逃过生吗?”
“没有,先生。”
“嗯,对捕鲸业是不是一无所知啊?”
“是的,先生。不过,我很快就能学会!我在商船上干过,我……”
“商船?别跟我提什么狗屁商船!你还以为干过商船是一种荣誉吗?再说商船我就劈开你的腿!”他又说:
“好啦,我问你,你现在为什么要上捕鲸船?很值得怀疑啊!你是不是当过海盗、抢劫过你的船长、谋杀过船上的大副?”
我竭力否认着他半认真半玩笑的话。我听出来了,这个南塔开特人有一脑子岛民的狭隘观念,他对外地人有一种深深的偏见。
“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捕鲸?弄清了这一点我才能雇你!”
“这个,先生,我只是想见见世面、开开眼界,想弄清楚捕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噢,想知道捕鲸是怎么回事儿!那么,你见过亚哈船长吗?”
“谁?亚哈船长?”
“对,这条船的船长。”
“嗨,我还以为你就是船长呢!”
“噢,现在跟你说话的是法勒船长,我跟比勒达船长都是这船的股东,负责船上设备和人手的配备。”
“你刚才说你想见识一下捕鲸,那你必须去见一见亚哈船长,一条腿的亚哈船长。”
“什么?鲸鱼吃了他的另一条腿?”
“是的,抹香鲸把他的一条腿吃了!”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悲凉,我几乎受了感动。我定了定神,又说:
“不错,从这事儿可以推断出些东西来,但是,没有亲睹终归还是将信将疑啊!”
“小伙子,你尽管还嫩,但毕竟没冒充内行。你说你出过海……”
“先生,我出过四趟海了……”
“住嘴,别提你那让人讨厌的商船,我可不爱听!你还想干这可能丢了腿丢了命的捕鲸吗?”
“想,先生。”
“好。你有胆量用一杆标枪向鲸鱼的喉咙刺下去,然后穷追不舍地追杀它直到刺死它吗?回答我,快!”
“有,先生。如果必须如此,我肯定会这么干。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不会出现。”
“好啊,看样子你不仅是想见识见识还要亲自参与参与捕鲸,是吧?
没错,你是这么说的。那好,请你向前走,在船头那儿站一会儿,然后回来告诉我,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听到这儿,有点糊涂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想让我按他的命令去办?看到他脸上的怒容,我不再犹豫,转身向船头走去。
船泊在一片浪涛之中,有规律地摇晃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辽阔而单调,神秘而恐怖。
“说吧,看见什么?”
我刚回过身来,他便这样问我。
“大海,辽阔的大海,仅此而已。似乎要起大风了。”
“好了,你现在关于那种见见世面的想法还依旧吗?你刚才看见的不是一种世面吗?”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了。但是我内心中去捕鲸、去随着“裴廓德号”一起去捕鲸的观念依然十分坚定。
法勒船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点了点头。
“那好吧,跟我来签约。”
我跟着他离开甲板,走下了船舱。这时候,我看见了船尾的横木上坐着一个人,他就是比勒达。
他挺直身子坐在横木上,不歪不斜,大概是怕压着了他的衣角;他身边放着一顶帽子,两腿直挺挺地交叠着,淡棕色的上衣,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在看一本厚重的大书。
比勒达船长,这位与法勒船长一样是本船的大股东的人,确实有一种非凡的气质。使人一见之下,便会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
“裴廓德号”的大股东是他们两位船长,其余的股份属于港口里一大群人,有领退休金的老人,有孤儿寡妇,还有些受保护、被照顾的未成年人。
这些人的股份,形象地说可能只是一根船骨、一英尺船板、甚至是一两枚船钉。南塔开特人手里的钱都投到了船上,就像别的地方的人把钱投入股票交易中一样。
比勒达和法勒以及岛上的大多数居民一样,也是个桂克教民。即使在今天,你如果有机会到岛上转一转,也还可以看到许多岛民身上的桂克特征,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特征有所减弱罢了。
这些桂克中,残忍的捕鲸者、报复心极重的水手、好斗的不法之徒层出不穷。
岛上的人们还有个习惯,那就是用《圣经》中的人物为自己起名字。他们的称呼中,有“你”与“您”的区别,显得有礼有节;然而他们的血液之中却始终流淌着冒险的成分,勇猛与大无畏的精神使他们可以成为斯堪的那维亚的海中之霸,也可以成为颇有诗人气质的罗马教徒。
南塔开特人这种不乏浪漫色彩的勇猛性格蕴育出了像比勒达船长这种静如处女、动若脱兔的人物,他身上有与大自然相谐的宁和与恬美,也有自然斗士的桀骜不驯。他是悲剧中的伟人,支配别人成了他人格的一种病态表现。
啊,年轻人,你们可要牢记啊,人类的伟大是常与人类的病态相伴相生的,你们可要警惕!
比勒达船长与法勒船长一样,是个退了休的捕鲸者;与法勒船长不一样的是,他有处变不惊、遇事不乱的品格。他在南塔开特受过最严格的桂克教派的训练,他在大洋大海中进行过无数次航行,他到过合恩角,见过一丝不挂的土著们田园味儿十足的劳作。
他反对人类自身的互相残杀,却可以穿上紧身衣,挥舞标枪,让大鲸鱼流出一大桶一大桶的血来。
在垂暮之年回首往事,不知道他是如何将自己的言行在内心中统一起来的。也许,他早就看清楚了,一个人的信仰是一回事儿,而面对现实世界生活下去的方式方法又是另一回事儿!
噢,从一个短衣襟小打扮的见习水手,到穿上敞怀坎肩儿的标枪手,然后是大副、船长、股东,比勒达在如今这年届六旬的时候终于可以脱离开一切实际的操作,而静等分红了。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比勒达船长还有个不太好听的外号:守财奴。据说当年他在船上时,对水手们十分刻薄,以至于船靠岸以后,水手们都是被直接抬往医院,因为他们都已被折磨得虚弱到了极点。
据说,在他当大副时,只要他那淡褐色的眼睛朝你一瞪,你就会立刻抓起一把锤子或是一根穿索针,赶紧忙起来。比勒达是一种严格的功利主义的化身。他的相貌似乎也体现了这一点:身材瘦长,没有一块多余的肉,也没有一根多余的胡子——他下巴上只有一根胡子。
“嗨,比勒达,又念上啦!研究你的圣书都三十年了,如今研究到什么地方啦?”
比勒达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老朋友的调侃,他只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法勒船长,然后又带着一丝疑问看了看我。
“啊,他想上咱们的船,让咱们雇他。”
“你要他雇你?”比勒达毫无生气地问了一声。
“是的。”
“比勒达,你觉得他怎么样?”
“行。”
他应了一声,又低头念他的书去了。这个古怪的老桂克!
我什么也没说,注意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法勒从一个箱子里拿出船上用的契约来,又找出墨水和笔,都摆在了一张小桌上。
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契约的条款问题,当然关键是我有多少“拆账”。所谓“拆账”,就是红利。因为浦鲸船上是不发工资的,报酬是捕鲸回来以后的利润,这利润是按百分比分到每个人身上的。
就我本身而言,是捕鲸业的新手,“拆账”不会多;但我又有多次航海经验,我会掌舵、会搓绳子、适应航行生活,我的“拆账”不能太低,应在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左右。尽管这显然是无所谓的“大拆账”,但对我来说已经可以接受了。
这里需要解释的一点是,捕鲸业中的“拆账”的大小是以分母来论的,越大,到手的钱就越少。二百七十五分之一无疑是“大拆账”,但我还可以在船上白吃白住三年呢!
可能你会说,这么挣钱也太可怜了!确实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发什么大财,在这个世界上,有我的立锥之地便已足矣。所以,我自认为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就算公平了,当然,如果再小一些,到二百分之一,那最理想!
“裴廓德号”的这两位大股东,法勒和比勒达掌握着船上大到雇用什么样的水手,小到该不该为船上采购一根绳子的所有权利。
这时候,法勒船长找出一枝铅笔吃力地削着,而比勒达依然悠哉悠哉地读他的《圣经》。
“我说比勒达船长,给这小伙子多少拆账?”法勒船长这样问。
“这你比我在行,我想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就差不多了吧……”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好大的“拆账”!诸位陆地上的朋友也许觉得七百七十七不小吧,可这是把它放在分母的位置上啊!
“不不不,比勒达,你对这小伙子有点不太公平了!”法勒船长说。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
“不,三百分之一!我写上了,三百分之一,听见了没有,比勒达?”
比勒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圣经》,抬起头来说:“法勒船长,你确实很慷慨,可你有没有想到这船的其他股东呢?他们可大都是些孤儿寡母啊!你把钱给了他,就等于从那些孤儿寡母嘴里抢了面包啊!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法勒船长!”
“该死的比勒达!我不能按你说的办,否则我的良心就会沉重得足以让船在风平浪静中彻底沉没!”法勒来回奔走着、叫喊着。
“噢,法勒船长,你的良心也许能让船多吃上几英寸的水,这和我们关系不大,可你不要还没把大家沉到水里就先沉到了火坑里!”
“火坑,火坑!你敢这样侮辱我!该死的比勒达,你敢随随便便地侮辱人,你如果再说一遍,我就绝对不客气了!”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强盗的子孙,滚出去!滚!”
他破口大骂,怒不可遏地冲向比勒达。
比勒达一闪身,躲开了他。
船上的两个大股东的这种开仗的阵势把我吓坏了,我心里在盘算,还上不上这条船,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门打开,因为比勒达正如丧家之犬般地躲避着愤怒的法勒船长。
门一开,比勒达就跑了出去,可并没有跑远,又坐到他刚才坐的船尾的横木上了,悠然地斜睨着这边。显然,他对法勒这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已经很熟悉了。
法勒发过脾气,疲惫地坐在那儿,像一只无奈的绵羊。
“呸!算了,风暴消失!我说比勒达,你这个磨鱼枪的家伙,给我修修这枝笔吧!好啊,谢谢,比勒达!”
“小伙子,你刚说叫你以实玛利是吧?我看就给你三百分之一的拆账吧!”
“法勒船长,我还有个朋友,他也想当水手,明天让他跟我一块儿来吧?”
“可以,让他来,我看看。”
“他要多少拆账?”
又埋下头来看书的比勒达警觉地抬起头来问。
“比勒达,这就不用你管了。我问你,以实玛利,他捕过鲸吗?”
“噢,法勒船长,我已经记不清他到底杀死过多少鲸了!”
“那好吧,让他来吧!”
签了合同,我就离开了“裴廓德号”。我完成了一件大事,按约约的命令找到了要带我和魁魁格去合恩角的船。
可我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这两位船长都只是船主啊,真正指挥这条船的亚哈船长我还没见到呢!
一般说来,捕鲸船泊在港口的日子都很短,而出海作业的日子又很长,所以船一靠岸,船长就会抓紧时间回家或者上岸办些事。至于船上的事,他可以完全撒手,任船主们去处理。
不过,到了船上你可就要完全听他的了,所以现在还是见一见他。所以我又返身上船,找到法勒船长,问他亚哈船长在哪儿。
“你找他干吗?我们不是谈好了吗?”
“是的,我们谈好了。可我还是想见见他。”
法勒说:“见见他,说起来容易,可要见到他太难了。船一靠岸,他就回了家,足不出户,我也见不着他了。也许他病了吧,也许没有,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体不太好。”
“有人说他是个怪人,也许吧,可他还是个好人!你不用怕,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他是个伟大的人;他不敬神却像一尊神;他轻易不开口,可一开口就够你受的。你要完全服从于他!”
“亚哈绝不是凡夫俗子,他上过大学,也到过吃人生番聚居的蛮荒之地,他在海上战斗,用鱼枪对付过比大鲸鱼更可怕的家伙!”
“说到他的鱼枪,那可是他的骄傲!他有百发百中的神功!”
“他不是比勒达,他也不是法勒,他是亚哈,古代的以色列王亚哈,居高临下的君王!”
“他还是十恶不赦的人,他被杀以后,狗都去舔他的血了!”
我顺嘴说了这么一句。
法勒又说:“噢,小伙子,来来来,我告诉你,在‘裴廓德号’上你千万别这么说!亚哈这个名字可不是船长自己取的,这是他那痴呆的寡母给他起的名字!”
“他母亲在他一岁时就死了,可她临死时讲过,她为儿子取的这个外号将来会应验的!”
“所以我现在郑重地警告你,说话要小心。我跟他出过海,我给他当大副。他是个好人,是个爱骂人的好人,而不是比勒达那种虔诚的好人!”
“这一点,他与我颇为相似,当然他比我还要好。”
“自从上次被鲸鱼咬掉了一条腿以后;他情绪就一直不太好,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小伙子,跟一个嘻皮笑脸的坏船长出海,还是跟一个郁郁寡欢的好船长出海?我相信,你会有明智的选择的。”
“你不能误解这位只是有一个邪恶的名字的好船长。他还有一位好妻子呢,结婚还不到三个航程呢!那可是个好姑娘,还给他生了孩子呢!”
“怎么样,对于亚哈船长你有所了解了吧?”
我默默地走了。
这个缺了一条腿的船长,让我心中有了几分怜悯之情,不过很快怜悯就被敬畏赶走了,这种敬畏我无法准确地描绘,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真正的敬畏。
这种并非真正的敬畏并没有引起我心中的厌恶感,而只是增加了神秘感。好在很快我的思绪就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神秘的亚哈就暂时从我脑子里消失了
[book_title]17.斋戒
魁魁格的“斋戒”大概要做一天,所以我不急于回旅店。我尊重每一个人的宗教信仰,哪怕他的信仰有点像蚂蚁向毒蘑菇行礼似的可笑。
其实,我们的星球上不是还有那些以一种其他星球所未见的卑躬屈膝匍匐在一具尸体前的景象吗?只因为那具尸体活着的时候有大片的土地,死后的遗产中也有大片土地。即使如此,我也找不到蔑视他们的理由。
善良的基督徒们啊,我们应该慈悲为怀,不要因为人类成员中的一些人有些别的什么想法,我们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魁魁格对约约的斋戒也许在你看来不乏可笑之处,可那又有什么呢?只要他本人做得自然和谐、心安理得,那就够了!
愿上天保佑,保佑基督徒和异教徒们吧,因为大家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已碰得头破血流了。
终于到了日暮时分,我相信他的仪式已经结束了,于是走上楼去敲门,没有动静;推了推,门反锁着。
“魁魁格!”
我冲着钥匙眼儿喊,还是没反应。
“魁魁格,是我啊,以实玛利!”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有点慌了。
是不是中风了?我趴在钥匙眼儿上往里看,只能看到房间的一角儿,没什么异样。啊!那是什么?标枪!
对,那是昨天让老板娘收走的标枪!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可是从不与标枪分开片刻的,这说明他也在屋子里。
“魁魁格!魁魁格!”
一定是出事啦!他中风啦!我拼命地推门,门只晃了晃,要想推开,希望很小。我赶紧奔下楼去,碰见了一个女佣人,我把我的看法对她讲了。她大叫起来: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早晨我去收拾房间,门就锁着,我还以为你们俩都出去了呢!”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老板娘!老板娘!人命关天啊!胡赛太太,胡赛太太!中风啦,中风啦!”
她不迭声地叫喊着向厨房奔去,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胡赛太太飞快地冲了出来,一手拿着芥末罐,一手拿着醋瓶子。
“柴禾棚子在哪儿?快告诉我!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快找个什么东西把门弄开!”
“对了,斧子,斧子!他中风了,没错儿,他中风了!”
我叫喊着又调头向楼上冲去。
胡赛太太的脸色就像把她手里的瓶子中的东西搭配在一起的模样,她伸手拦住了我:
“怎么回事儿?小伙子。”
“斧头斧头!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再去找个医生来!”
“干什么?”她放下手里的瓶子,叫着,“我说你要干什么?撬门?你怎么啦?船友!”
我努力安静下来,给她说了事情的经过。她飞快地奔到楼梯底下的小房间里,迅速地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叫道:
“啊,标枪不见了!昨天我把它放在那儿以后就没再去看过!噢,难道又是一个可怜的斯蒂格斯?又一条被单?上帝啊,可怜他的母亲吧!”
“我的房子也完了,倍蒂,你快去找漆匣,我要他漆一块牌子,上面写上:‘这里不准自杀,不准吸烟!’”
“愿上帝可怜可怜他飘荡的灵魂吧!”
“啊?什么声音?等一等!小伙子,停下来!”
在我准备再一次向房门冲击时,她拦住了我。
“不,不,我不能允许别人毁了我的房子!离这儿一英里有个锁匠,把他叫来——不,等一等!”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迅速掏出一把钥匙来,“这回一定能开开!”
然而,魁魁格把里面的保险闩也锁上了。
“不行,只有撞开了!”
我叫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运足力气撞下去。可老板娘又拦住了我,说什么也不让毁了她的房产。我不顾一切地甩开她,没命地冲向那扇门。
“哗啦啦!”门开了。
魁魁格一丝不动地坐在房间的正中央,盘腿闭目,双手放在约约的头顶上。对于冲进屋来的这一群人他不闻不问,泰然不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完全像一尊雕像。
“魁魁格,你怎么啦?”
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这么坐了一天了?”
老板娘问。
魁魁格不回答任何人的问题。我真想一下子把他推倒,他这么坐了八九个小时了,滴水未进,肯定已经精疲力竭了。
“噢,胡赛太太,无论如何他还活着,让我来处理吧,您请自便。”
老板娘听我这么说,就走了。我关上门,想说服魁魁格休息一下,可他还是一动不动,眼皮抬也不抬,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唉,也许他这种每年一次的斋戒就应该一丝不动地呆上一天呢!我不应该打扰他,他迟早会起来的,他不会永远这么呆下去的。
我独自下楼去吃饭。
几个刚刚进行了葡萄干布了航行——这是水手们通行的叫法,指在赤道以北的大西洋中所做的短距离捕鲸航行——的水手们正讲着海上的故事,他们讲得滔滔不绝,我听得也津津有味,到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我想该上楼去了。
可让我吃惊的是,魁魁格还那样呆坐着!他这么坐了一天了,我真有点生气了。
“魁魁格,你动一动吧,吃点饭,别糟踏自己了,你会死的,魁魁格!”
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动不动。
算了,我自己先睡吧。上床前,我把那件又沉又厚的熊度外套披在了他身上。
我吹了蜡,努力想让自己尽快地入睡,可怎么也睡不着。想想吧,和一个盘腿坐了一天的异教徒呆在这样冰冷的房间里,相距不超过四英尺,你怎么能睡着呢?!
最后总算朦胧入睡了,恍惚中醒来,天快亮了,魁魁格居然还坐在那儿,与昨天晚上毫无二致!
阳光透过窗棂,射进了屋里。魁魁格动了!他挣扎着站起来,骨头节嘎吧嘎吧一个劲儿地响,他拐着腿走到床边,一脸的喜悦。低下头,用他的额贴了贴我的额,告诉我他的斋戒已经完毕。
我的宗教观念是宽容的,我不反对别人有自己的信仰,前提是那个人也不因为自己的信仰而迫害甚至杀戮有别的信仰的人。现在看来还得加上一条,这个异教徒的信仰不能是疯疯癫癫的异常行为,以至于凡看到这种信仰仪式的人,不得不承受与那信仰人一样的身体的折磨。
我想我要和魁魁格讨论讨论了。
“魁魁格,上床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这样开了头,然后从宗教的起源讲到当代的宗教流派,归纳起来,反复要向他说明的就是,这种坐在冰凉的屋子里的打坐是无比愚蠢的,它违反自然规律,有碍身体健康!
我告诉他,他在别的方面都很出色,只是在这件事上又成了不可救药的野人,实在让我痛心!我告诉他,这种损害身体的斋戒肯定会损害精神,而且所有起源于斋成过程中的思想也必定是不健康的、没有生命力的。这就是那些悲观的宗教领袖们患消化不良症的原因。
我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所谓地狱就是你在消化不良时的一种心像,这种心像的根源,这种消化不良的根源就在于你这种毫无道理的斋戒。
我问他得没得过消化不良症,他说没有。只有一次,那是在他父王的筵席上。那个下午,他们杀死了五十个敌人,晚上煮了煮就吃了。
“好了,别说了!”
我忍住涌上心头的恶心赶紧制止了他的讲述。我知道那些岛上的习俗,每次打了仗,被杀死的人就会成为胜利者盘中的菜肴。周围还装饰着槟榔和面包果,仿佛那盘子里盛着的是圣诞节的火鸡。
我想我的话对魁魁格是有影响的,尽管我知道我的话他能懂得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可他听完我的讲述,脸色还是有些凝重了,不像刚才那么愉快了。显然,他在思考什么。不过很不幸,我在他的脸色中又看出了另一种意味:他一定认为论宗教他比我懂得多,看着我这样滔滔不绝地陈述,他心中充满怜悯:“这个领会不了虔诚的异教徒的福音的人啊,太可怜了!”
我们下了楼,魁魁格放开肚皮,海吃海喝,吃遍了每一种杂烩,弄得老板眉飞色舞:托斋戒的福,大赚了一笔!
我们兴致勃勃地向“裴廓德号”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大比目鱼的鱼刺剔着牙缝。
[book_title]18.刮荷格与海奇荷格
魁魁格和我走上“裴廓德号”的时候,法勒船长正从舱里走出来。
看见我领着一个拿着标枪的野人上了他的船,他粗声大气地吼了起来,说他的船是不许野人上的,除非他有证件。
“您这是什么意思,船长?”
我问。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就是这个人必须出示他已经经过教化的证明,小子。”
比勒达船长接了话碴儿。他又转过身问魁魁格:“你跟基督教堂有联系吗?”
“他可是第一公理教会的教友。”我赶紧说。
“什么,第一公理教!就是德多罗诺来·科尔曼做执事的那个教堂?”
比勒达一边说一边掏出他的眼镜来,用一条黄色的大手绢擦了擦,认真地戴好,走到魁魁格跟前,仔细地端详起来。
“他做教友多长时间了?我看不会太久吧!”
他这样问我。
“不不不,他还受过洗呢!否则他脸上不会这么毫无血色的!”
法勒船长抢着说。
魁魁格脸上那种因为做了一天斋戒而来的黯淡成了他们下判断的把柄。
“老实说吧,小伙子,他在德多罗诺米·科尔曼的教堂里当了多长时间的教友了?我每个礼拜日都去,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他?”
面对比勒达咄咄逼人的嚎叫,我不慌不忙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德多罗诺米·科尔曼执事。我只知道这位魁魁格先生生下来就是第一公理教会的会友,而且他自己就是个执事!”
“小伙子,你没有开玩笑吧?你再说一遍,他是哪个教派的执事?”
“哪个教派?古代的天主教派!你、我还有法勒船长,还有魁魁格我们每个人都归属于的那个教派!”
“这个世界上最应该崇拜的公理教会,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应该对它产生怀疑!只有那些头脑有毛病的人才远离这个伟大的信仰;我们大家应该在这个伟大的信仰中手拉手!”
“好啊,小伙子,你不该当水手,还是去当牧师吧!我还从来没听过比这更好的布道词呢!恐怕连德多罗诺米执事、甚至梅普尔神也比不上你呢!”
“好啦,上船吧,甭管什么证件不证件了,叫那个刮荷格还是什么格也上船吧!”
“好啊,多厉害的一枝标枪啊!好钢打的!使这样的标枪的人大概也不会错吧,我说刮荷格还是什么格的,你在捕鲸船上干过吗?打到过鲸鱼吗?”
魁魁格根本没理法勒船长,他低着头,跳上舷墙又从舷墙上跳进一艘悬在船侧的捕鲸艇,然后曲膝平举他的标枪:
“船长,看见海里的那一滴油了吗?那就算是鲸鱼的眼睛吧,看好喽!”
话说到这儿,他的标枪“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掠过比勒达的宽边儿帽,扎入了海里。
那滴油立刻就不见了踪影。
“看见了吧,如果那是鲸鱼眼,这条大鱼这就算完了。”
魁魁格一边用绳索往回拉标枪,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噢,我的天呢!快,比勒达,把船上的合同书拿来!”
法勒船长叫着,回头找比勒达,他却早被刚才的标枪掠帽吓得躲到了舱口去了。
“我说,比勒达,咱们要这位海奇荷格,不不,刮荷格,不不,管他什么格了!”
“刮荷格,听见了没有,我给你九十分之一的拆账!”
“怎么样,这么小的拆账,在南塔开特的标枪手里算是破天荒了!”
我们大步进了船舱。
我的心里快活极了,魁魁格和我,已经都是这船上的一员了。
法勒拿出合同来,对我说:“那个刮荷格是不会写字的,是吧?我说刮荷格,该死的,签字还是画押?”
魁魁格早就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了,他一点也不怯场,他拿过笔来,在合同上指给他的位置上,画上了和他胳膊上刺的图案一样的符号。
比勒达船长自始至终在旁边凝视着魁魁格的一举一动,最后,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魁魁格面前,从自己那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那书上题着:“末日来临,或曰万勿迟延。”他把这书放到了魁魁格手中,热切地盯住他的眼睛,说:“小魔鬼,我一定要为你尽我的责任,因为我是这条船的大股东,我有义务也有权利关心这船上水手的灵魂!我郑重地请求你,放弃你以前的信仰,不要再做异教徒,不要再当恶魔的奴隶,趁如今上天的惩罚尚未到来,回头是岸啊!脱离苦海吧,我的孩子!”
比勒达的口音中夹杂着水手腔、家乡土语和《圣经》上的话,显得有几分刺耳。
“行啦,比勒达,别念叨啦,别再糟蹋我们这位优秀的标枪手了!”法勒船长显然有自己的看法,他接着说:
“标枪手虔诚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会丧失胆量的!而一个没有胆量的标枪手是一文不值的。”
“记得以前那个小伙子纳特·斯旺因吧,他是当时这地方数一数二的标枪手啊,可自从他听了人家布道以后,他就完了!他的灵魂不能再忍受残忍,看见鲸鱼就吓破了胆,他怕,怕万一出了事船沉入亡,大家都完蛋!”
“法勒,法勒!你别再亵渎神灵地胡说八道了,恐怕你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对死亡的恐惧的滋味吧!”比勒达挥动着手臂,开始大声反击。
“这么说话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上回在日本海,三根桅杆都被台风吹到海里去了,你没有想到死神和末日吗?”
“够了,比勒达!当时大家想的只是船要沉了,船要沉了,谁还有时间去想什么死神和末日?”
“想想吧,三根掉进海里的桅杆不停地撞击着船帮,打雷一样响!海水像倾盆大雨似的浇在我们头上,谁能想什么死神和末日?”
“亚哈船长和我非但没有想死,而且一直在想生,怎么生!怎么救大家的命!”
“要赶紧竖起那应急的桅杆来,要赶紧把船开到最近的一个港口里去,要保住船上每一个人的生命……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所思所想!”
比勒达显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系上上衣的扣子,在甲板上来回地走着,偶尔停注,若无其事地盯着在中甲板上补帆的几个帆工,看上一会儿,再低下头捡起一块碎布片儿或者一截断绳头之类的东西。
他的工作是有益的,否则那些东西也许会被糟蹋掉的。
[book_title]19.以利亚
“哈,船友,你们当上那只船的水手啦?”
就在我和魁魁格离开“裴廓德号”,走上码头时,有人突然这样问了我们一句。
我停下脚步,注意地看了一下这个人:他穿得很脏,一手指着“裴廓德号”的方向。
“是不是,当上了那只船的水手?”
“你说的是‘裴廓德号’吗?”
我争取着时间,又注意地观察了一下他缀满了补丁的裤子和脖子上黑布似的白围脖,以及他脸上那像汹涌的波浪般的天花。
“是的,就是那条船。”
“没错,刚签了约。”
“把灵魂也押上了吧?”
“什么?”
“啊对,也许你们没有灵魂!不要紧,就我所知,很多人都没有灵魂。这里再一次地祝他们一帆风顺吧!灵魂,就是一辆马车的第五个轮子啊!”
“你在说些什么啊?我的船友!”
我真有点莫明其妙了。
“啊,他已经补足了缺额了!”
陌生人又咒语般地说了这么一句,在“他”字上说得特别重。
“魁魁格,走吧,这家伙一定是什么鬼地方逃出来的,颠三倒四地说些个鬼话!”
“别走!船友,你说得不错,你还没见到老雷公吧?”
“什么老雷公?”
我几乎要肯定他是个疯子了。
“亚哈船长。”
“谁?亚哈船长!”
“没错了,在老水手里,人们都这么叫他。你还没见过他,是吧?”
“没有,听说他病了,可能快好了吧?”
“快好了!哈哈哈!”
陌生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他要是好了,我的这条左胳膊也就能好了!”
“你了解他?”
“关于他,他们没跟你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说他是个好人,好船夫,捕鲸好手。”
“说的不错,千真万确,可是,可是他一声令下,你就会跳起老高来!他走一步,咆哮一声;咆哮一声,走一步,而你呢,你不得不一步步向后退!”
“在别人眼中亚哈船长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你还不知道他在合恩角曾经像死人似的躺了三天。”
“当然,你就更不知道他把吐沫吐到银葫芦里的事了,还有上次航行中他丢掉的那条腿的故事。你们都不知道吧?是的,没有人告诉你们,全南塔开特也没几个人知道。”
“不过,那条腿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一条大鲸鱼吃了他的腿!”
“朋友,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你的脑子是不是出了点小毛病。你刚才讲的亚哈船长失去一条腿的事,我们很清楚。”
“很清楚?真的?很清楚!”
“是的。”
这个叫化子似的人,凝视着“裴廓德号”,略事沉吟,一挥手,说:
“你们已经上了船、签了约,成了那条船上的水手,是吧?”
“约当然要签,该签的吗,该怎么办就要怎么办,当然办了也不会怎么样。”
“事情已经铁定了,你们要跟他一起远航,反正总得有人要出海的啊!”
“好啦,祝你们好运气!愿那说起来也是神圣的苍天,保佑你们吧!很抱歉,耽误你们时间了。”
“够了。请你直截了当地把你要说的话说出来吧!这么神头鬼脑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未免有点骗人的嫌疑了吧!”
我很不客气地说。
“噢,讲得很好,我最喜欢别人以这种方式讲话。像你这样的人他最需要!好啦,再会吧,船友们!”
“噢,对了,等你们上船以后请你代为转告,我已决定不当他们的水手了!”
“哈,我说船友,你用这套把戏是骗不了我们的,装着神秘兮兮的,谁都会!”
“好吧,祝你们好运!”
“本来运气就很好嘛!走吧,魁魁格,离开这位半疯子吧!”
“不过,我还想问一问,你的尊姓大名?”
“以利亚。”
“以利亚!”
我默默地重复了一下,便和魁魁格一起离开了这个叫化子似的老水手。我们俩一致认为,他不过是个骗子,没有得逞!
说到这儿我下意识地一回头,突然发现他竟在后面跟着我们!我没有告诉魁魁格我的发现,还照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前进。
我们拐了个弯儿,他也跟着拐了过来,他这无疑是在跟踪我们!不过,他要干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闪烁其辞的话、“裴廓德号”、亚哈船长以及他失去的那条腿、我们签的合同……我心中将这些翻来覆去地想了个遍,还是理不出头绪来。
为了判定一下这个以利亚是不是真的在跟踪我们,我拉着魁魁格走到了路边,看着后面走过来的他。
他却旁若无人地从我们面前走了过去,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们俩。
[book_title]20.慈善姑妈
数日之后,“裴廓德号”上呈现出一片忙碌景象:帆布、绳索等一应需用之物都陆续搬了上来。
法勒船长可能从来也没离开过船,他在监视着船上的所有准备工作。到码头上采购的事就由比勒达负责了。他们和那些被雇来干活儿的人一样,每天都一直工作到很晚。
在我们签约以后的第二天,岸上各个旅店便都接到了通知,让“裴廓德号”的水手们把行李送到船上去,因为开船的日期是不定的,也许明天就走。
我和魁魁格把行李送上船以后,又返回岸上的旅店,我们计划开船时再上船。不过,即使他们通知你要开船,你上了船,船却要好几天以后才能开。因为船上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临时想起来就又得延期开船。
捕鲸是一项远离尘世的事业,一去数年,锅碗瓢盆、食品药品以及衣物都要拿上够三年用的。
而且,捕鲸船出海作业的危险性最大,小船、圆木、绳索、标枪都要有备用的,连船长也有一位后备的。
负责准备这些东西的,是比勒达船长的妹妹,一个小老太婆。她是个很干练的人,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地往船上搬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牛肉、面包、淡水、铁桶、燃料、钳子、餐巾、刃叉、锤剪……
这是一位以慈悲为怀的老人,她以她的善心和体贴入微的行动,关怀着船上的每一个人:这回她手里拿的是厨房里用的一罐酸菜,下一次她拿着的又是为大副记航海日志而准备的一大扎鹅毛笔,再下一回拿着的则是给得风湿病的人护腰用的法兰绒……
大家都叫她“慈善姑妈”。给人以爱是她一生的生活准则,何况这船上还投着她劳碌一生积攒下来的几十个银元呢!
比勒达和法勒自然也没闲着:比勒达身上带着一个船上需要物的清单,每当一样东西运上船,他都要在清单上相应的位置打个勾儿;法勒则在不停地东游游西看看,看到有什么不顺他的眼的地方,便要咆哮一顿。
我和魁魁格几乎每天都要上船上去一次,问问准备的怎么样了?亚哈船长的健康恢复了吗?他什么时候能上船?我们又什么时候能开船?
法勒和比勒达每次都说准备的差不多了;亚哈船长已经恢复了健康;随时都可能上船,我们随时也都可能开船。
噢,我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了,试想一下,你就要和这条船一起扬帆入海,可以说你的生命在几年之中就完全交给这条船了,可直到现在,你还没见过能主宰这条船的命运的人一面!
人类的疑虑往往是在他已成为局中人时最为强烈,可面对这无奈的局面,他自己却还要自欺欺人地加以掩饰。
我现在就处在这样一种境地。
最后的通知终于来了,“裴廓德号”明天的某一个时候将准时出发。
[book_title]21.登船
第二天早晨,我和魁魁格早早地来到了码头上,天刚蒙蒙亮,大概还不到六点钟吧。
“我说魁魁格,前面好像是有几个水手在向咱们的船猛跑吧!”
“我想太阳一出来船可能马上就开,快点吧!”
“且慢!”
一个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一个人的两只手搭在我和魁魁格的肩上,同时他的身子也挤到了我们俩的中间,是以利亚。
“就要上船?”他问。
“你最好把手拿开!”
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说。
“走开吧!”
魁魁格说。
“你们不是上船吗?”
“我们是上船,这与你有何相干,你不觉着你有点失礼吗?”
“不不,我没有这种感觉。”
以利亚平静地说,同时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俩。
“好了,以利亚,请让开,我们要走了,不要耽误我们的时间。”
“你们要走吗?早饭前就回来吧!”
“真是个疯子!魁魁格,咱们走!”
“嗨!”
我刚走了几步,站在后面的以利亚又吆喝起来。
“别理他,咱们走。”
我招呼着魁魁格。
可是以利亚又悄悄地跟了上来,他拍了拍我们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
“嗨,我说,你们刚才看见有些人一样的东西向船上走去了吗?”
“看见了,有四五个人吧!不过比较模糊。”我耐心地回答了他。
“噢,很模糊,很模糊!好吧,早上好!”
我们加快了脚步,可他又跟了上来,低低地问:
“试试看,你们还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吗?”
“什么影子!”
“好啦,早上好,早上好!”
“不过,我想告诉你们一下,今天霜很重,是吧?不过没关系,咱们是自家人,不用客气。再见!”
“不过,咱们再见得好长时间了,除非是在‘大陪审团’面前……”
他疯疯癫癫地讲了一遍,走了。
我们登上“裴廓德号”时,发现船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舱盖锁着,甲板上有一堆烂绳头,海风掠过,一片凄凉的景象。
灯光从小舱的舱口处射了出来,我们迈步过去,却见一位穿着破烂的老索匠,侧身躺在两口箱子上,睡得正香。
“哎,魁魁格,刚才咱们看见的那些水手哪儿去了呢?”
对于我的问题,魁魁格并不以为然,因为刚才在岸上他压根儿就没看见什么。
“算啦,咱们就守着这个老索匠坐一会儿吧!”
我无奈地说。魁魁格在那老索匠的屁股上按了按,好像在试够不够软。
“噢,这可是个好座位!我按我家乡的方法坐,不会压扁他的脑袋的!”
“行啦,看看,你快把他坐醒了!”
魁魁格挪了挪屁股,坐到了那个人的脑袋边儿上,点上了他的烟斗斧。
我则坐在那人的脚边儿。于是,烟斗斧就跨过那个人的身子,递过来又递过去。
魁魁格告诉我,按他们那儿的习惯,国王和贵族都是坐在那些养得肥肥胖胖的仆人身上的。外出时也是如此,在大树的阴凉下,喊过一个仆人来,让他趴在潮湿的地上,然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到仆人的背上了。
魁魁格讲着他家乡的故事,不时地从我手里接过烟斗斧去,顺便在那酣睡的人头上晃两下。
“魁魁格,你这是干什么?”
“噢,砍下去很简单!”他是握着烟斗斧在作很自然的想像,这斧子往下一砍,便会人头落地。
烟气越来越多,那梦中的人被熏得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终于坐了起来。
“嗨,你们,你们是谁?”
“水手。船什么时候开?”
“噢,你们是这条船上的水手?船长昨天夜里上了船了,今天就开!”
“船长?亚哈船长?”
“当然,没有别的船长了。”
我刚想继续问下去,甲板上却传来了脚步声。
“听,这是大副斯达巴克,他可是个好人,身强力壮、心地善良。他起床了,我也该干活儿了。”
索匠边说边走上了甲板。
太阳升起来了,船上的人们开始了最后的忙碌,大副、二副、三副指挥着水手们帮着从岸上把最后一批家什运上船来。
船长还是没露面,他在船长室里。
[book_title]22.起锚
日近中天,船上的工匠们陆续上了岸。
慈善姑姑给船上的二副,她的妹夫斯塔布送来了一顶睡帽,给另一位送上来一本《圣经》,然后坐着捕鲸的小艇上了岸。
“裴廓德号”就要起锚了。
法勒和比勒达从船长室里走了出来,法勒对大副说:
“怎么样了,斯达巴克,亚哈船长刚才说不需要什么东西了,你把大家集合起来吧!”
“好啦,斯达巴克,执行使命吧!”
比勒达帮着腔。
这两位语气强硬、威风凛凛,俨然是船上的最高指挥官。可真正的指挥官——亚哈船长到现在也没露面。
这在普通的商船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为船只启航离港用不着船长做什么具体的指挥,那是领港人的事情。他们只要坐在船长室里就可以了,而事实上他们已经是这样,在船长室里和自己的亲人做着告别的交谈,直到亲人们坐上小艇和领港人一齐离开大船为止。
“嗨,斯达巴克先生,让他们到船梢儿来,这些狗娘养的!”
法勒船长催促着看样了有点懒懒散散的人。
“拆掉那个破棚子!”
这个命令是同“起锚”一样重要的命令,“裴廓德号”三十年来每次出航都是如此。
“转绞车,起锚!快!快!”
这是第三道命令。
三道命令一下,大家忙碌了起来。
按照惯例,起锚时,船头是领港人的位置。可此刻法勒和比勒达两个人并肩站在那里。他们俩也是这个港上领有执照的领港人,不过他们从不为别的船领港,所以有人怀疑他们所以要做领港人,不过是想为“裴廓德号”节省一笔领港费。
随着绞车的转动,铁锚被缓缓地从水里拉了起来。比勒达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个过程,嘴里哼着一首凄婉的曲子。
水手们也在唱歌,不过不是离别的凄凉之作,更不是圣歌,而是一首关于一个什么港上的姑娘的歌。
法勒现在站在船尾,他没唱歌,他在不停地吼叫,让人担心船还没出港就会让他给骂沉了!
我靠在船舷上,很自然地想歇一歇,可还没回过神儿来,屁股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踢!
“混蛋,在商船上你就是这么干活的吗?”
他对着我破口大骂,马上就又扭向了别的水手,不依不饶地吼着。
“使劲绞,笨蛋!”
“绞呵,你,刮荷格,你这个红胡子鬼,绞啊!”
他边说边走,脚落在几乎每个人的屁股上。
在比勒达船长的歌声中,在法勒船长的叫骂声中,“裴廓德号”起了锚,扬了帆,驶上了荒凉的大海。
时值隆冬,圣诞节将至,船舷上的冰栏,像一排大白象牙,在月光中闪着冰冷的光。
海浪滚滚
远离了家乡
绿茸茸的田野
仿佛犹太人心中的圣地
约旦河啊,
奔流不息
比勒达船长凄凉的歌儿显得十分动人,尽管冰冷的海上寒风刺骨,我还是感到了一阵内心中的轻松。
春意朦胧,万物复苏,莺飞草长的幻象出现在我的头脑中,让我沉入无比甜美的憧憬或者说回忆之中。
大海的胸膛辽阔了起来,领港人已无存在的必要了。比勒达和法勒要下船了,一直跟在船后面的小艇靠了上来。
两个人在远离船的最后时刻,依依不舍地在甲板上徘徊,看看这儿,摸摸那儿,瞅着这艘投入了他们毕生积累的财富的大船,他们实在不忍离开。
比勒达一会儿下到甲板下面的船长室道别,一会儿又跑到甲板上来不放心地审视一遍所有的设备,一会儿又站到船头上,遥望茫茫无际的大海,然后机械地捡起一根绳子头儿,拴在了桅杆上,继而猛地抓住法勒的手,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的伙计。
法勒的态度一向有哲学的味道,不过此刻他的眼中也饱含了泪水。
经过一阵惶惶然的忙碌,两个人逐渐平稳了下来,法勒以一种无比坚定的口气说:
“比勒达,咱们该走了!老朋友,咱说一声再见吧!小艇靠上来了。”
“嗨,再转一转立桅下帆!”
“再见,斯达巴克先生!”
“再见,斯塔布先生!”
“再见,弗拉斯克先生!”
“三年以后见,三年以后的今天,我在南塔开特请你们吃晚饭!”
比勒达嘴里不停地叨念着:
“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你们拥有阳光——那样的话亚哈船长就可以到甲板上来了!”
“千万要小心啊,大副二副三副你们要负起自己的责任啊,不可瞎撞,不可乱冲!”
“还有你们这些标枪手,要知道,现在好木板比去年涨了百分之三啊!”
“斯达巴克先生,别让桶匠们糟踏咱们的板子啊!”
“缝帆的针在那只绿橱子里!”
“主日时千万要谨慎啊,不能捕得太多!不过平常可千万别错过上天给的机会啊!”
“对了,斯塔布先生,蜜糖桶有点漏了,赶紧修一修!”
“还有你,弗拉斯克,靠岸的时候,别总和女人勾勾搭搭的呀!”
“好啦,再见啦!舱里的那些奶酪别放时间太长了,要不就坏了!还有牛油,两毛钱一磅呢!特别是……”
“够啦,比勒达,别哆嗦了,走吧!”
法勒催着他,两个人翻过船舷,跳进了小艇。
小艇迅速和大船拉开了距离,潮湿的海风夹着几声海鸥的鸣叫在空中掠过,我们高喊了几声,随着大船,冲入了茫茫的大西洋。
[book_title]23.布金敦
冬夜茫茫,“裴廓德号”船头恶狠狠地劈开冰冷的浪花,驶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掌舵的竟然是布金敦!
就是在新贝德福的那个夜晚在旅店里碰见的那个布金敦,那时候他刚刚结束了四年的海上生活!
天啊,他几乎就没在岸上呆啊!刚刚死里逃生,如今就又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未知的征程。
难道是陆地会烧坏他的双脚?
不,人间那些不可思议的事都是默默地进行的。喧哗者不真诚,最深挚的怀念也是没有墓碑的形式的。这里,我们这小小的一节,算做奉献给他的墓志铭吧!
他像一只下了海的船,注定要在海上度过一生。
有生活的温馨与舒适、安宁和幸福的港湾,对他对全人类都是亲切的、富有吸引力的,在那里他可以得到慈祥的关怀和无微不至的帮助。
然而他命中注定,只能短暂地享受甚至是瞭望一下这一切,他的生活在海里。
当然,港湾也有不可爱的时候,那就是刮大风的时候。所有的船只都非常害怕它们殷勤的邀请,你只要稍一不小心,让它们蹭着一点船骨,那一切就都完了。
这种时候,你必须竭尽全力,扯帆转舵,避开陆地强力的吸力,和狂风抗争着再一次投向疯狂的大海的怀抱。
此时此刻,船只的救难者,就是它们最危险的敌人!
布金敦也许就是深刻地洞悉了这一点吧,他知道自己毕生的努力就是要让船在海中,让船在海中自由地行驶;宇宙间那股装出一副甜蜜的面孔的邪恶力量、那种要把他拉向死一般没有生气的陆地的力量,是他始终要抗拒的东西。
波涛滚滚,浩渺无垠的大海,像是高深莫测的上帝、喜怒无常的哲学家,躲避它是可耻的事,只有爬行着的蠢物才躲到下风头去、躲到干燥的陆地上去……
布金敦正是人们所期望的勇士吧!他的努力不会白费的,他不屈不挠的搏斗会有回报的。勇敢起来吧,像布金敦那样振奋精神,勇往直前!
[book_title]24.捕鲸者说(之一)
捕鲸这个行业似乎并不大为人们所理解,陆地上的人们天生地就认为这是一个乏味的名声不太好的职业。
对于魁魁格和我梦寐以求的这个位置,我想我有必要说上几句了。
也许有人认为我的解释纯属多余,用为捕鲸业根本不可以与陆地上的那些职业同日而语。想想吧,如果你在一个社交场合郑重其事地把一位名片儿上印着“SWF”(抹香鲸捕捉业)的标枪手介绍给别人,那别人一定认你的脑子多少有点毛病。
人们认为我们属于屠宰业中的一支,双手沾满了鲜血,身上有屠戮者的污秽和腥臭。
其实,人们对杀戮他们的同类的那些人反倒没有这种感觉了,他们称那些杀人如麻的家伙为将军。
和那些尸臭冲天的战场比起来,捕鲸船上滑溜溜的甲板不知要干净多少倍呢!那些操纵杀人武器的士兵们回到后方时,会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肉林酒池的招待会让他们昏昏然。
不过,如果让他们去面对抹香鲸的尾巴,大概没有几个还能站住脚而不瘫在地上。人类头脑中的恐怖观念,无论如何也是不能与神秘的上帝奇观相比较的。
当然,人们在意识到那些照耀我们这个星球的灯烛都是由鲸鱼油制成的时候,还是对我们这样的人心怀敬意的,因为我们的劳动为大家带来了光明。
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捕鲸者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如何吧。
不过,以下几个史实也许需要重申一下:在荷兰的德·威特时代,捕鲸船上设有大将军衔的军官;路易十六自己掏钱雇了许多南塔开特人到敦刻尔克购置了捕鲸船;而在英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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