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于絮尔·弥罗埃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732
[book_dec]《于絮尔·弥罗埃》写一富有的名医,告老还乡,领了一个女孩于絮尔作为老年的安慰。他的几房亲戚,贪婪成性,为了争夺遗产,窥伺刺探,不择手段,几乎把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作了牺牲品。作品还通过曲折离奇的情节,大大小小的冲突和矛盾,写出金钱支配社会、支配风俗、支配亲属关系,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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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惊慌的承继人
从巴黎方面进纳摩,必须过洛昂运河。在这个美丽的小镇外面,运河的堤岸仿佛野外的城垣,同时也是景物幽美的散步场所。可惜从一八三四年起,桥那一边盖了几所屋子;倘若这类似镇梢的区域发展下去,市镇的外貌就会丧失它妩媚动人的特色。一八二九年,大路两旁还是一片空旷:所以那高大肥胖,六十岁上下的车行老板,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坐在桥脊上,尽可把他行话所谓的飘带儿一览无余[28] 。
时方九月,秋色斑斓,笼罩着草原和石子的大气如火如荼,蔚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翳,极目所及,连远天都蓝得那么鲜明,纯净,足见空气稀薄到极点。那个叫作米诺莱–勒佛罗的车行老板,只要把一只手遮着太阳,才不至于眼花。他等人等得心焦了,一会儿瞧瞧大路右边,青葱可爱的草原割过一道又长起新草来了;一会儿瞧瞧左边,林木蓊郁的山峦从纳摩一直伸展到蒲隆。大路上的声响都被连绵不断的山陵送回到洛昂运河的盆地上:米诺莱–勒佛罗听见自己的马匹飞奔的声音,也听见手下的马夫挥舞鞭子的声音。
靠迦蒂南方面,连绵不断的山岗俯瞰着纳摩镇,沿着山脚便是洛昂运河和通往蒙太奚的大道。教堂的石头被时间披上黑黝黝的外衣,因为它是琪士家在十四世纪重造的;那时的纳摩正是琪士公爵的封地[38] 。教堂坐落在镇梢上,后面有一个高大的拱门像框子一般把它镶嵌着。建筑物跟人一样,地位最要紧。因为门前有树荫,有一片挺干净的广场把它衬托着,这所孤零零的教堂便显得庄严伟大。一进广场,纳摩老板恰好看到老叔搀着那个叫作于絮尔的姑娘,各人手里挟着一本经文,正要进入教堂。老人在门洞底下脱了帽子,满头白发像积雪的山峰,在大堂前柔和的阴影中闪闪发光。
那时,纳摩教堂的阵阵钟声正招呼居民去望星期日的弥撒;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女人,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走近车行老板,说道:
那时,治安裁判所的书记玛尚–勒佛罗,走到他女人身边来,还带着稽征员的妻子克莱弥埃太太。玛尚–勒佛罗在小镇上的布尔乔亚里头是最贪心的一个,脸长得跟鞑靼人一样:小圆眼睛好比两颗山楂果,脑门扁平,短短的卷头发,油腻的皮色,一对大耳朵没有耳朵边,嘴唇薄得看不见,胡子很少。他跟放印子钱的人一样外貌温和,心地狠毒,行事都有一定的原则。说话像失音的人。总之,要把他描写完全,只消知道他不雇用下手,所里的判决书都是派妻子和大女儿送达的。
这许多细节固然可怕,但他的主要性格还在那两只山羊眼睛;眼珠四周,围着一圈黄的,有种淫乱和卑鄙的表情。他在镇上是大家最害怕最敬重的人。因为长得丑,古鄙格外野心勃勃;胸襟很窄,跟一般肆无忌惮的人一样特别有他可恶的小聪明,专门用来报复心中的怨恨。他会编些狂欢节里唱的讽刺的小调,纠集无赖在街上起哄,他那张贫嘴等于当地的一份小报。第奥尼斯为人狡猾,虚伪,因此也很胆小;他雇用古鄙,一半是因为古鄙聪明绝顶而有些害怕,一半是利用古鄙熟悉地方上的内情。但东家对帮办防得很严,银钱出入自己掌管,不留古鄙住在家里,也不让他亲近,机密的或是出入重大的案子都不交给他办。帮办受着这种待遇,一面巴结东家,一面怀恨在心,暗中监视着第奥尼斯太太,想找机会出气。他悟性极快,办什么事都轻而易举。
这恶少名叫古鄙,是纳摩公证人克莱弥埃–第奥尼斯的首席帮办。父亲是个小康的庄稼人,打算教儿子当公证人的;古鄙把遗产在巴黎挥霍净尽,待不下去了,第奥尼斯便留他在事务所里帮忙,虽然也知道他过去的劣迹。你只要看到古鄙,就会知道他是一向忙着寻欢作乐的;因为他为着作乐已经花了很大的代价。
车行老板问古鄙:“那么你处在这地位又怎么办?”
车行老板就是证明这定理的活生生的例子。凭他那副相貌,在他因为肉长得不可收拾而显得通红的皮色之下,便是思想家也不容易看出他有什么心灵。鸭舌头很小,两旁瓜棱式的蓝呢便帽,紧箍在头上;脑袋之大,说明迦尔[31] 还没研究到出奇的相貌。从帽子底下挤出来的,似乎发亮的灰色头发,一望而知它们的花白并非由于多用脑力或是忧伤所致。一对大耳朵,开裂的边上差不多结着疤,充血的程度似乎一用劲就会冒出血来。经常晒太阳的皮肤,棕色里头泛出紫色。灵活而凹陷的灰色眼睛,藏在两簇乱草般的黑眉毛底下,活像一八一五年到巴黎来的卡尔摩克人[32] ;这双眼睛只有动了贪心的时候才有精神。鼻梁是塌的,一到下面突然翘得很高。跟厚嘴唇搭配好的是教人恶心的双折下巴,一星期难得刮两回的胡子底下,是一条旧绳子般的围巾;脖子虽则很短,却由臃肿的肥肉叠成许多皱裥,再加上他厚墩墩的面颊:雕塑家在当作支柱用的人像上表现的,浑身都是蛮力的那些特点,就应有尽有了。所不同的是雕像能顶住高堂大厦[33] ,米诺莱–勒佛罗却连自己的身体还不容易支持。这一类肩上不扛着地球的阿特拉斯[34] ,世界上多的是。他的上半身是巍巍然一大块,好比人立而行的公牛的胸脯。胳膊粗壮,一双厚实,坚硬,又大又有力的手,拿得起鞭子,缰绳,割草的叉,而且很能运用;没有一个马夫见了他的手不甘拜下风的。巨人的肚子硕大无朋,靠着跟普通人的身体一般大的腿和一双巨象般的脚支撑。他难得动怒,但发起性来非常可怕,大有中风的危险。他虽则粗暴,不会思索,可从来没作过什么事可以证明他的心地跟长相一样凶恶。谁要见了他发抖,他手下的马夫们就说:
车行老板回答:“呃,老头儿送于絮尔上教堂,也许只是偶巧。天气很好,咱们老叔想出来遛遛也说不定。”
虽然现代诗学注重本地风光,定下许多规律,我们也不能过于写实,把这个表面上极平淡的新闻,从米诺莱–勒佛罗那张阔嘴里引出来的连咒带骂的丑话,照样述说。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脸上的神气正如俗语说的,像中暑一般。
草原上有些牲口,宛如保尔·波忒画的,天空像是拉斐尔笔下的,运河两旁杂树成荫,完全是荷培马的风味[29] ;对着这样的美景而还会烦躁的,恐怕只有车行老板这等人了。艺术的使命原是要让自然界有些灵气;而到过纳摩的人都知道那儿的大自然和艺术一样美,那儿的景色自有它的意境,能够动人遐想。但一个艺术家看到米诺莱–勒佛罗,可能丢下风景来描绘这个伧夫的,因为他实在平庸,倒反显得别具一格了。把所有的兽性集合起来,结果不是产生了卡列班吗?而卡列班的确可称为杰作[30] 。无论哪儿,只要物质成了主体,就没有感情了。
纳摩的稽征员,叫作克莱弥埃的,嚷道:“喂,米诺莱,老叔信了教,你有什么感想?”
米诺莱虽然从来不想到上帝或是魔鬼,虽然是个实际的唯物论者,正如他是个实际的庄稼人,实际的自私者,实际的吝啬鬼,至此为止却毫无遗憾的享着全福,假如单纯的物质生活可以算得幸福的话。生理学家若是看到他脑后一堆光秃的肉盖在最高的一根脊椎骨上面,把小脑压住了;听到他细而尖锐的声音和他的长相成为可笑的对比,就明白为什么这个高大、肥胖、笨重的庄稼人疼爱他的独养儿子,为什么他当初望子心切,甚至替他起个名字叫作但羡来[36] 。倘若爱情真是男子生机旺盛,大有作为的标志,那么哲学家们也不难懂得米诺莱无用的原因了。儿子很运气,长得像母亲。而母亲就跟父亲争着宠孩子。那种无微不至的溺爱可没有一个儿童抵抗得了,不管他天性怎么样。但羡来看透自己有着予取予求的力量,便在父亲面前装作只向父亲要求,在母亲面前装作只向母亲要求,把两人的银柜和钱袋尽量榨取。他在纳摩镇上比一个王子在京城里还要威风;他要在巴黎跟在小镇上一样称心如意的享受,每年花到一万两千法郎以上。但凭了这笔钱,他换来许多新观念,那是在纳摩永远得不到的;他脱胎换骨,已经不是内地人了;他懂得金钱的势力,认为司法界确是一条上进的门路。
米诺莱老医生所有的旁系亲属,那时差不多全到了广场上;他们为之惊慌不已的那件事,谁都感觉到意义重大,连一般来自四乡,拿着大红雨伞,穿得花花绿绿,逢时过节走在路上别有风光的男男女女,也一齐把眼睛盯着米诺莱的承继人。在介乎乡村与城市之间的镇上,凡是不去望弥撒的人,都留在广场上谈生意经。按照纳摩的习惯,弥撒祭的时间便是每周一次的交易所时间,散处在几里以内的居民往往在这儿集会。因此,乡下人卖给城里的粮食和替城里人做工,都有个一定的价钱。
米诺莱–勒佛罗生在大革命时代,经过帝政时代,一向不参加政治;至于宗教观念,除了结婚那天,他从来不进教堂;他的做人之道全部写在民法上:凡是法律所不禁或是无法惩戒的事,他认为都可以做得。所谓读物,只限于塞纳–俄阿士州的报纸,或是与他行业有关的法令规程。他被认为种庄稼的老手,但他的知识纯粹偏于实用方面的。因此米诺莱–勒佛罗的精神并不和肉体抵触。他难得说话;开口之前老是吸一撮鼻烟,以便腾出时间来,不是为了思索,而是找字眼。他喜欢多嘴而没法多嘴。想到这头没有鼻子没有悟性的像叫作米诺莱–勒佛罗,我们不禁和斯悌恩有同感,觉得姓名的确有种神秘的作用,有时是讽刺一个人的性格[35],有时是预言一个人的性格 。米诺莱分明是个无用的人,却靠了大革命帮忙,三十六年中置了不少产业,有草原,有农田,有树林,合到一年三万法郎进款。有了这笔家私而米诺莱还在经营纳摩的运输生意和迦蒂南与巴黎之间的客运货运,倒不是因为老干这一行,成了习惯,而多半是要为他的独养儿子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这儿子,像乡下人说的已经升格为先生了,刚念完法律,过了暑假就得宣誓当见习律师。米诺莱先生和米诺莱太太,——因为从大汉身上,谁都看得出他必有一位太太,否则绝不会有偌大的家私,——他们对于儿子的职业是听凭他挑选的:当巴黎的公证人也好,在别的地方当检察官也好,随便哪儿的稽征员也好,股票经纪人也好,车行老板也好。从蒙太奚到埃索纳,人人都说:“米诺莱老头有多少家业,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一个人的儿子,还有什么欲望不能满足,什么职位不能希冀呢?米诺莱的家道殷实,四年前又有新的事实证明:他那时卖了客店,把大街上的车行搬到码头上,另外盖了华丽的马房和住宅。新店的开办费花到二十万,一百多里周围的传说把这数目又加了一倍。纳摩的运输事业需要大量的马匹,往巴黎去的路线要到枫丹白露为止,东南要过蒙太奚,东北要过蒙德洛。各路的站头都相隔很远,蒙太奚路上的沙石又可以作为多加一匹马的借口,但旅客是花了钱永远看不见多加的牲口的。一个人长着米诺莱那样的身材,有着米诺莱那样的家业,开着这种规模的铺子,的确当得上纳摩老板的称号了。
第一阵怒火发作过后,他问:“可是真的?”
玛尚太太道:“我知道,夏伯龙神甫虽是教士,人倒挺规矩的;但他为了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可能从里头蛀呀蛀的,把咱们的老叔从里头蛀空,而医生也会变成宗教狂的。我们一百二十分的放心,谁知他一下子走了邪路!一个从来不信宗教的人,极正派的人:谁想得到!噢!咱们完啦。我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烦死了。”
玛尚太太这些话,等于放出许多箭射在大胖表叔身上;她使米诺莱不管身体怎么笨重,居然和她走得一样快,那些望弥撒的人见了都大为惊奇。玛尚太太特意要赶上米诺莱医生,让车行老板亲眼看到。
玛尚太太打断了表叔的话:“啊!你也要跟玛尚一样来一套吧,说什么:——这种计划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想得出,做得到的?八十三岁的老头儿,生平只有结婚进过教堂,恨死了神甫,连这孩子初领圣体也没陪着去,她怎有本领改变他的思想?——好,我问你,倘若米诺莱医生果真恨教士,为什么十五年工夫,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跟夏伯龙神甫在一起?于絮尔每次领圣餐,假道学的老头儿都让她捐二十法郎香烛钱。为了酬谢神甫替她准备初领圣体,于絮尔还送了一笔很重的礼,难道你记不得了?她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光了,事后她干爹[37] 却加倍还她。你们男人,什么事都不知道留神!我当初听到这些,就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啦!一个有遗产的老叔,这样对待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娃娃,绝不会没有用意的。”
最近他有封教人挂念的信写给父亲,谈到一门亲事,要求他支持;大概为了这个缘故,车行老板才在桥上老等;但米诺莱–勒佛罗太太,一边为庆贺胜利归来的法学士忙着端整丰盛的饭菜,一边也打发丈夫到路口上来接,还吩咐他看不见驿车,就该骑着马迎上去。这独养儿子搭的班车,平时清早五点就到纳摩的,此刻却已经敲了九点!怎么会这样脱班的?是不是翻了车?但羡来不要送了命吧?还是只断了一条腿呢?
最后一学年,他交结一般艺术家,新闻记者和他们的情妇,比往年又多花了一万法郎。
按照许多地方的习惯,大家把纳摩的车行老板简称为纳摩老板。他穿着绿色猎装,有条子的绿呢裤,宽大的黄色羊皮背心,看他口袋外面有一圈黑印子,你就知道他口袋里头放着一个其大无比的鼻烟壶;塌鼻子用大鼻烟壶,这句俗话真是一点不错。
当下帮办搓着手,车行老板回答他说:“噢!小子!你已经在幸灾乐祸了。”
帮办身材虽是矮小,二十七岁上的胸部已经跟四十岁的人一样。两条又短又细的腿,一张大阔脸,皮色乌七八糟,仿佛雷雨之前的天空,脸部高处耸起着光秃的脑门:这种种格外显出他体格的畸形。脸相很像驼子,不过他的驼峰似乎是藏在身体内部的。没有血色而苦闷懊恼的脸上有种特殊的神气,证实他的确有个看不见的驼峰。鼻子和许多驼子的一样,弯弯曲曲,扭来扭去,不长在脸中央,而是自右至左斜着过去的[40] 。嘴角两旁耸起一些纹溜,像萨尔台涅人,表示他随时会说刻薄话。稀少的头发黄里带红,一绺绺的挂在额前,有些地方可以看得出头皮。一双又大又扭曲的手,跟太长的胳膊接榫没接好,难得有干净的时候。脚下穿着早该扔在垃圾堆上的鞋子,黑里泛红的粗丝袜。裤子和黑呢上装已经露出经纬,差不多堆了一层油腻;可怜巴巴的背心,好几个纽扣都丢了芯子;脖子里裹着一条旧围巾当领带。全部装束都说明他为了贪欢纵欲,潦倒得不成体统了。
好几个马夫赶着马打前面过,向老板招呼,老板好像既没看见,也没听见。米诺莱–勒佛罗不再等儿子,竟和表侄媳俩走向大街去了。
她接着说:“我不是早告诉你吗?米诺莱医生一朝老糊涂了,那假仁假义的小丫头准会哄他热心宗教的;抓住头脑就是抓住荷包;咱们的遗产准给她抢去的了。”
她却回答说:“干吗不用奥比阿[41] 呢?”
大路上的客车都有些怪名字:什么加耶,杜格兰(那是纳摩与巴黎之间的班车),大公司等等。一切新开车行的车都被称为抢生意的!勒公德经营的时代,他的车都被称为公德斯。——“加耶没追上公德斯,可是大公司把公德斯丢得老远了!”——“法兰西(法兰西运输行的简称)给加耶和大公司比下去了。”倘若马夫乱砸东西,连酒也不要喝,你不妨向领班的打听一下,他会仰着头,眼睛望着远处,回答你:“抢生意的跑在前面去了!”那时马夫会把话接过去:“混蛋,他简直不让客人打尖!”领班的却说:“喝,客人,他们会有客人吗?你把包里涅狠狠的抽几下就是了!”包里涅是一切劣马的总称。马夫和领班的在车顶上嘻嘻哈哈谈的无非是这一套。法国有多少种行业,就有多少种行话。
大胖老板答道:“没想到他们的把戏瞒得这么紧;蒲奚伐女人明明告诉我,医生跟夏伯龙神甫从来不提宗教。并且这本堂神甫是天底下最规矩的人,哪怕只剩一件衬衫,也会送给穷人的;他绝不会阴损人家;而走漏遗产,那简直是……”
克莱弥埃太太是个胖子,头发的颜色像淡黄又不像淡黄,满面雀斑,衣服都紧贴在身上,平时交结第奥尼斯太太;大家认为她有学问,因为她会看看小说。这位末等金融家的太太,自命为高雅大方,极有才情。她等着老叔的遗产,好让自己有点儿气派,把客厅装饰起来,接待镇上的布尔乔亚;因为丈夫不肯替她买加赛保险灯,镂版画,和她在公证人太太府上看到的一些无聊东西。她最怕古鄙;因为她常常失言,被古鄙拿去到处宣扬。有一天,第奥尼斯太太说不知道用什么药水洗牙齿好。
但羡来平时想弄什么女人,古鄙无不丧尽廉耻,竭力帮衬,所以五年来但羡来都引他为同道,而车行老板也对他不大客气,没有想到古鄙胸中积着多少怨恨,把所受的羞辱都记在那里。帮办懂得金钱对自己比对谁都重要,也知道自己比纳摩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高强,很想挣一份家业,仗着跟但羡来有交情,把当地三个缺分买一个下来:或是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或是随便哪个书办的事务所,或是第奥尼斯的事务所。因此尽管车行老板把他呼来喝去,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他不当人看,他始终耐着性子忍受,在但羡来身边做一个不要脸的小丑。两年以来,但羡来假期终了时丢下的情妇,都由他接收。古鄙可以说是端整了大菜给别人享受,自己只拾些残羹冷饭。
三下响鞭的声音,像排枪似的破空而至,马夫们的大红背心远远的出现了,十匹马都嘶叫起来。老板脱下帽子挥舞,人家看见他了。一个坐骑最好的马夫,带着两匹驾双轮车的灰色花马,把马一夹,超出了五匹驾驿车的肥马和三匹驾四轮车的马,直奔到老板面前。
“简直是偷盗。”玛尚太太说。
“比偷盗还要不得!”米诺莱–勒佛罗叫起来。他听了多嘴的表侄女的意见,气坏了。
“教我说什么好呢?”车行老板说着,请对方吸了一撮鼻烟。
“我要是老头儿的侄子,哪怕上帝要和我平分遗产,老头儿也不会答应。”帮办说着,露出一口又少,又黑,又吓人的牙齿,狞笑了一下。
“我要使他少不了我,觉得我跟空气一般重要。你们就是不会应付嚜!遗产跟美人儿一样需要小心侍候,稍一疏忽,这两样都会溜之大吉的。要是我的东家娘在这儿,一定会觉得我这个譬喻再贴切没有。”
“在埃索纳和蓬蒂埃里之间,后面有个轮子脱了箍。可是没出乱子,上坡的当口,幸好给加皮洛发觉了。”
“回答得妙;勒佛罗老头!有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说过:一个人没说出自己的思想,先得把话想一想;倘使这话是对的,那你当然不能把心里的意思明说了。”说这俏皮话的是一个突然闯过来的年轻人,他在纳摩镇上所扮的角色,等于《浮士德》里头的曼斐斯托番[39] 。
“噢!别怕,他并不凶!”
“喂,表叔,说来你才不信呢!咱们的叔叔带着于絮尔到了大街上,要去望弥撒了。”
“哼,他手里挟着一本经文,还扮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总而言之,你自己去瞧罢。”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你是说但羡来先生吧?”马夫打断了老板的话,“哎!你该听见我们的了,我们料到你等在路口,特意用响鞭给你报信的。”
“为什么班车迟到了四个钟点?”
“不过,玛尚太太……”车行老板迷迷糊糊的说着。
治安裁判所的书记玛尚回答道:“可是,刚才篷葛朗先生还叫我不用操心呢。”
古鄙笑道:“噢!这句话可有好几种说法。我很想听听你那个刁钻的法官怎么说的。倘若事情没希望了,倘若我跟他一样是你们老叔家的常客,知道大势已去,我也会告诉你:——不用操心!”
古鄙说到最后一句,笑的模样儿非常滑稽,意义又很明显,使那些承继人疑心玛尚是受了法官的骗。矮胖的稽征员,正如所有的稽征员一样庸俗,也像一个聪明的妻子所希望的那么无用,对他的共同承继人玛尚吆喝道:“哼,我早跟你说的!”
口是心非的人总以为别人也是口是心非的:玛尚气冲冲的把治安法官瞅了一眼,法官正在教堂附近跟他从前的老主顾杜·罗佛侯爵谈天。
“要是我知道的话!……”玛尚说。
古鄙有心挑拨玛尚,教他报复,便说:“罗佛侯爵有好几桩官司在身上,连逮捕状也下来了,篷葛朗此刻正在替他出主意;你不妨从中阻挠,教他帮不了忙。可是对你那上司得陪着小心,老头儿狡猾得很,在你们老叔前面说话一定有些力量,还能拦着他不把全部财产捐给教会呢。”
“算了罢!我们吃不到这块肉也不见得就会饿死。”米诺莱–勒佛罗说着,旋开他那个硕大无朋的鼻烟壶。
“不过也休想靠此过活了。”古鄙这句话教两个女的打了一个寒噤。她们念头比丈夫转得更快,以为丧失这笔钱等于衣食成了问题,因为她们多少年来只想派遗产的用场,把生活过得舒服一些。古鄙却接着说:“可是咱们要替但羡来接风,还是痛喝几杯香槟酒,把这件小小的失意事儿忘了罢;老头儿,你说是不是?”他拍拍大胖老板的肚子,唯恐人家忘了,不叫他一块儿吃饭。
[book_title]二 有遗产的叔父
故事没讲下去以前,也许一般认真的读者希望先看到一张承继人的名单;为了解三位家长或者他们的太太,跟忽然信了教的老人有什么亲属关系,那张名单原是少不了的。而内地人家血统的交错,也是一个可以引起我们许多感想的题目。
纳摩镇上只有三、四家不知名的小贵族,姓包当丢埃的算是有声望的一家。他们来往的只限于在四乡有田产或古堡的,例如圣·朗日那块上好产业的主人特·哀格勒蒙,还有田地都抵押光了,一般布尔乔亚都眼巴巴的等着并吞他产业的杜·罗佛侯爵。住在镇上的贵族是没有财产的。特·包当丢埃太太的全部家私,只有一处岁入四千七百法郎的田庄和镇上一所屋子。跟这个微不足道的圣·日耳曼郊区[42]对抗的,有十来家富户,都是从前的磨坊主人,或是退休的商人,总之是个小型的布尔乔亚阶级;在他们之下就是一般零售商,贫民和乡下人了。这些布尔乔亚,像在瑞士的郡县和许多别的小国中一样,都发源于几个土著的家庭,祖上也许还是高卢人;他们控制了一个地方,逐渐蔓延,几乎把所有的居民都变做了亲戚。路易十一的朝代,平民已经把外号变做本姓,有几个并且和封建的姓氏混合了;那时纳摩的布尔乔亚共有米诺莱,玛尚,勒佛罗和克莱弥埃四姓。到路易十三治下,这四个姓已经化出玛尚–克莱弥埃,勒佛罗–玛尚,玛尚–米诺莱,米诺莱–米诺莱,克莱弥埃–勒佛罗,勒佛罗–米诺莱–玛尚,玛尚–勒佛罗,米诺莱–玛尚,玛尚–玛尚,克莱弥埃–玛尚……这些姓氏再加上“小辈”和“长房”一类的称号,或者叫作克莱弥埃–法郎梭阿,勒佛罗–雅各,约翰–米诺莱等等[43] 。倘若平民阶级有天需要谱系学者的话,便是昂赛末神甫复生[44] ,也要被这些姓氏搅昏头的。四份人家由于通婚和后嗣关系,变出许多万花筒式的姓氏,越来越复杂。编纂《高太年鉴》的本多会教士,研究日耳曼贵族错杂的家谱,下的工夫固然极精密,但遇到纳摩布尔乔亚的世系表,恐怕也不容易应付了。好些年来,米诺莱一姓是开制皮作的,克莱弥埃一姓是开磨坊的,玛尚是做买卖的,勒佛罗始终是庄稼人。算是地方上的运气,这四个主干的根须并不单纯往地下伸展,而是抽出新芽来,或是靠某些离开本乡另谋发展的子孙,接种到外面去:有些米诺莱在墨仑开铁店,有些勒佛罗到了蒙太奚,有些玛尚到了奥莱昂,还有些克莱弥埃在巴黎做了要人。从蜂房里分群出去的那批蜜蜂,命运各各不同。一般有钱的玛尚当然雇用了穷的玛尚,正好比日耳曼的贵族为奥地利或普鲁士的王室服务。同一个州里,就有一个当兵出身的米诺莱替一个百万家财的米诺莱做保镖。打个比喻说,这四个只有姓和血统相同的梭子,一刻不停的织着一匹布,一段做了衣衫,一段做了饭巾,一段做了细密的麻布,一段只是粗糙的里子布。他们之中在社会上成为头脑的,心脏的,或是单单跑腿的,不论是胼手胝足的也罢,有肺病的也罢,天才也罢,都属于同一血统。他们的族长都忠于乡土,住在小镇上。彼此的亲戚关系随着人事而忽远忽近,而人事变迁的标识便是那些古怪的外姓。不论你上哪儿,只要换掉姓氏,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形,只缺少一些从封建阶级沾染得来,而被华德·司各脱写得那么生动的诗意。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绝不是他生的,他已经七十一岁了!”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 [49],叫作什么特·包当丢埃骑士。”
虽则迦蒂南与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纳摩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俭省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莱弥埃谋到了纳摩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莱–勒佛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戚如此豪爽,才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冯太纳是米诺莱医生的病家,米诺莱就替侄孙在大路易中学弄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
老医生遇到严重的病症并不拒绝诊治,尤其对穷人;但绝对不愿意进小规模的纳摩救济院当医生,说他已经退休了。
米诺莱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约翰–玛尚–勒佛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莱弥埃–勒佛罗–第奥尼斯,他是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勒佛罗–米诺莱,在蒙德洛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尚–勒佛罗,在蒙太奚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玛尚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一块疙瘩!”
本堂神甫夏伯龙知道他心地好,特意为了穷人来劝驾,他却笑着回答:“我医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我们不妨把目光放远一些,从历史上去考察一下人类的发展。所有十一世纪的贵族,除了加贝王族,几乎已经全部绝迹,但对于今日的几个世家,如洛昂,如蒙莫朗西,如鲍弗勒蒙,如冒德玛,都是有关系的;他们的血统只要传到最后一个名副其实的贵族。换句话说,一切布尔乔亚都是亲戚,一切贵族也都是亲戚。圣经上讲谱系的那一段,很深刻的说,闪、含、雅弗三家的后代在一千年中可以布满地球。一家能成为一国,不幸一国也能销声匿迹,重新成为一家。我们的祖先总跟着年代而越来越多,像几何级数一般增加而数目是自乘的[45] ;要证明一家可成为一国,一国可成为一家的话,只消在追溯祖先的时候引用一个波斯哲人的计算。相传他发明了棋戏,向波斯王要求酬报,第一个棋盘要一根麦穗,以后每个棋盘以累进法加倍,结果是把整个王国送给他还不够。贵族是靠经久不变的制度保护的,布尔乔亚是凭孜孜不倦的劳动与巧妙的经商生存的;贵族网与布尔乔亚网的交错,两种血统的对抗,便产生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现在,贵族与布尔乔亚差不多已经混合,双方都有大批毫无遗产的旁系亲属。他们将来怎么办呢?答案就要看以后的政局了。
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像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的当口,米诺莱–勒佛罗指着勒佛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当年为了梅斯曼的催眠术大开论战的时期,米诺莱颇享盛名,他的本家还不时想起他。但大革命的分解力量太强了,家庭关系都为之中断;一八一三年左右,纳摩镇上已经没人知道有米诺莱医生这个人。那时他倒由于偶然的机会,想起归隐故乡,像兔子一般躲到老窟里来终老了。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纳摩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第奥尼斯,便租下老勒佛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纳摩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但米诺莱–勒佛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纳摩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已故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
在法国境内游历,单调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厌倦;倘在山岗高头,或是下坡的时候,或是峰回路转的当口,满以为迎面无非是一片荒凉的景色,而事实上却看到一个清秀的山谷,受着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荫蔽着一座小镇,好似中空的枯树之间藏着一个蜂房,那时谁不欣喜欲狂呢?你听见走在牲口旁边的马夫一声吆喝,自会驱走睡魔,欣赏那美丽的景致,当做梦中之梦。正如读者在一本书里发现了精彩的段落,旅客也体会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灵气。从蒲尔高涅方面来的人一眼看到纳摩,就有这种感觉。市镇四周尽是光秃的岩石,有灰的,有白的,奇形怪状,跟罗列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一般无二;其中挺立着疏疏落落的树木,很显明的在天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像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田园风味。蒲隆与纳摩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巉岩底下,展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太奚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像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因走进教堂而轰动一时的米诺莱医生,他的一支在路易十五治下只是简简单单的米诺莱。因为人口众多,五个弟兄姊妹之中的一个到巴黎去找出路了,难得再在本乡露面;祖父母故世的时候,他的确是回来领他的一份遗产的。和一切意志坚强,想在巴黎上流社会占一席地的青年一样,米诺莱吃了许多苦;但成就之大,恐怕远过于他当初的期望。他先研究医学,那是本领与运气都要紧,甚至运气比本领更要紧的职业。承蒙同乡杜邦[46]抬举,很幸运的跟服尔德戏称为莫赖的莫勒莱神甫有交情 ,又得到百科全书派的庇护,米诺莱医生死心塌地的跟着狄德罗的朋友,大名鼎鼎的鲍尔端医生。米诺莱年轻的时候见过达兰贝尔,埃凡丢斯,霍尔巴赫男爵,葛利姆[47] ;他们后来都和鲍尔端一样对米诺莱很关切。一七七七年左右,他病家很多,大半是无神论者,百科全书派,感觉论者,唯物论者……总之是当时一般有钱的哲学家,你爱怎样称呼都可以。他虽不是江湖医生,却发明了红极一时的勒黎埃佛药膏,由百科全书派的机关刊物,《法兰西雄辩周报》大捧特捧,在封底上常年登着广告。药剂师勒黎埃佛是化学家罗埃尔的学生,正如米诺莱是鲍尔端的学生;米诺莱发明药膏,本意只想在《药典》上有个名字;勒黎埃佛却精明能干,认为是笔好买卖,赚的钱也很公道的分给米诺莱。其实,用不到这样的厚利,一个人也很容易成为唯物论者。一七七八年,正当《新哀络绮思》[48] 风行一世,有些人开始单为爱情而结婚的时代,米诺莱医生爱上了于絮尔·弥罗埃,和她结了婚。她的父亲是有名的洋琴家,叫作华朗丁·弥罗埃;她本人也是个出名的音乐家,身体娇弱,在大革命中故世的。米诺莱和劳白斯比哀很亲密,大革命以前曾经帮助他,使他一篇应征的论文得到金像奖,题目叫作:一人犯罪,全家受辱,渊源何在?此种舆论是否害多利少?若然,当用何法补救?论文原稿,恐怕还保存在曼兹的王家科学艺术学会,米诺莱便是这学会的会员。有了这种交情,医生的太太在大革命期间本可有恃无恐;但她感觉过于灵敏,早就害着动脉瘤,又为了断头台的恐怖,吓得心惊胆战,把病益发加重了。虽则疼爱她的丈夫对她保护周密,她仍看到了满载死犯的囚车,而车上正好有罗兰夫人在内。这一幕就成为她致命的原因。米诺莱平日对于絮尔百依百就,让她过着情妇一般的生活;她死后,医生的钱差不多完了,劳白斯比哀便安插他做了某医院的主任医师。
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尚跟纳摩的公证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高利贷,把四乡的农民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积到八万法郎了。
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五年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50] ;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纳摩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才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才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莱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莱[51]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尚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尚家并无财产。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像年轻人一样的做活,将来绝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尚太太的父亲,勒佛罗–米诺莱,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德洛,因为眼看自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克莱弥埃,玛尚,米诺莱–勒佛罗这三个平凡透顶的人,开头两个月就被医生看透了;那个时期,他们竭力去巴结他,但巴结的不是老叔,而是遗产,单凭本能行事的人,在有头脑的人面前有一点很吃亏,就是很快会被人识破。从本能出发的念头太简单了,太刺眼了,令人一见便明;不比了解有心机的思想,双方的智力要不相上下才行。乖巧的医生买了那些承继人的欢心,教他们不能再开口以后,就拿事务,习惯,和小娃娃于絮尔需要照料做借口,不再招待他们,虽然也不至于闭门不纳。他喜欢一个人吃饭,睡得晚,起得迟;他回本乡原是为求休息和清静来的。老人家这些僻性似乎也在情理之内,那般承继人只在每星期日下午一点至四点之间来拜访;但他对于每周一次的访问也不想敷衍了,他说:“你们等需要我的时候再来看我罢。”
像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佛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窨子。”
他已经得了荣誉团四等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圣·米歇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运到纳摩来,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对她漏出一句话,说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作于絮尔。这消息使纳摩镇上大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一天早上,米诺莱医生到蒲尔高涅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马夫带到了纳摩。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哈泼信了旧教;勒勃伦–班达尔,玛丽–约瑟·特·希尼埃,莫勒莱和埃凡丢斯太太的葬礼,他都参加过了;看着服尔德声望低落,在弗莱隆之后又受到乔弗罗埃的攻击;米诺莱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纳摩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亲属的情形。米诺莱–勒佛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佛罗–克莱弥埃老头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纳摩镇上最漂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尚–玛尚家的,是你的姊妹。”
“姑夫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莱弥埃–克莱弥埃;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好吧,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嗯,勒佛罗–勒佛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罗。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德–莱奚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约翰·玛尚–勒佛罗家的人。”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纳摩镇上走走。
“他是个怪物!”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尚对妻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一般因高攀不上而觉得有失面子的人,都拿这句话向医生轻描淡写的报复一下;因为医生只跟几个值得承继人注目的人物做朋友。但自命为有资格和圣·米歇骑士来往,而事实上无法接近的布尔乔亚,对于医生和被医生垂青的人,从此种下了忌妒的根苗,不幸这根苗将来竟会发生作用。
[book_title]三 医生的几位朋友
医生是个唯物论者,可是和纳摩的本堂神甫很快就交了朋友;这种怪事唯有两极相接这句成语才能解释。老人极爱玩脱里脱拉,那是教会中人最喜欢的游戏[52] ,而夏伯龙神甫的技艺正好跟医生匹敌。这是他们俩第一个共同点。其次,米诺莱乐善好施,而纳摩的本堂神甫也是迦蒂南一带的法奈龙[53] 。两人学问都很渊博;纳摩镇上只有教士一个人能了解那位无神论者。彼此不了解是没法辩论的:听的人莫名其妙,你尽管言辞锋利也不会觉得有趣味。医生和教士识见高超,上流人物也见得多了,自然会身体力行,时常在谈话之间来一些不可少的小小的争论。他们俩都痛恨对方的主张,又都敬重对方的品格。倘使亲密的交情缺少这一类的对立和这一类的好感,人与人的交际就毫无意义了,尤其在法国,朋友之间必须有些相克的地方才好。反感是由于性格的冲突,而非由于思想上的争执。所以在纳摩镇上,夏伯龙神甫第一个跟医生交了朋友。
那时教士正好六十岁;自从宗教的禁令取消的时候起[54] ,就在纳摩当本堂神甫。因为舍不得离开本地的教徒,他没有接受主教区的副司祭职位。不关心宗教的人固然很愿意他留任,忠实的信徒却因之更敬重他了。这个既受教徒崇拜,也受居民欢迎的神甫,只顾一味行善,从来不问遭难的人对宗教的意见。他住宅里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冷冰冰的,空荡荡的,很像吝啬鬼住的屋子。吝啬与慈悲的作用原是很相像的:吝啬鬼在地上积聚的财富,行善的人不是积聚在天上吗?
这个小集团,等于把米诺莱的客厅作为沙漠中的一片水草。这小集团也有纳摩本地的医生参加;他既不缺少学问,也很懂得处世之道,敬重米诺莱是个医学界的名人;但他为了忙碌和辛苦,不得不早起早睡,没法像其余三位朋友那样经常走动。纳摩镇上只有这五个优秀人物知识相当广博,能够彼此了解;他们的结合,说明了老医生对承继人的厌恶:把遗产传给他们倒还罢了,让他们来亲近可是受不了。车行老板,书记和稽征员,或者是领会到这点儿微妙的用意,或者是老叔正派的作风和给他们的好处,使他们放了心,居然不再上门,教老人大为高兴。这样,米诺莱在纳摩住了七八个月以后,四个玩韦斯脱和脱里脱拉的老伙伴,组成了一个分不开的,不容外人插足的小圈子;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是暮年意想不到的友情,因之体会得更深。这般气味相投的风雅人士,各人以各人的心思把于絮尔当作螟蛉女儿:神甫想到的是孩子的灵魂,法官自命为她的监护人,军官发愿要做她的导师;米诺莱却兼做了父亲,母亲和医生。
米诺莱医生订着三份报纸,一份是进步党的,一份是保王党的,一份是政府公报;另外也订着几种期刊和科学杂志:日积月累,他的藏书格外丰富了。这个百科全书派的老人,连同他的报纸与藏书,吸引了一个退伍的上尉。他在瑞典军队里当过差,叫作特·姚第先生:是个老鳏夫,也是个自由思想的贵族,靠着一千六百法郎的恩俸和终身年金过活。他先托神甫借阅医生的报纸和期刊,看了几天,认为应当去道谢。初次拜访的结果,这退伍的上尉,前陆军学校的教授,就得到老医生的青眼,马上来回拜了。
稽征员和书记,跟车行老板相比,算是穷的;两人谈话之间常常估量医生的财产。沿着运河散步的时候,他们远远的一看到医生,就扮着一副可怜巴巴的脸孔。
玛尚嚷道:“要是他这么办,我就把书记的缺分出让,好好的置一份产业,想法到枫丹白露去当推事,再进一步就是国会议员了。”
特·姚第身材矮小,形容枯槁,虽然脸色苍白,却受着多血质的影响,身体不大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特别高爽的天庭,极像查理十二,并且头发也剪成平顶,跟那位以武功出名的君王一样。看他的蓝眼睛,仿佛是有过爱情的,但眼神非常幽怨,一望而知藏着不少心事;但他讳莫如深,老朋友们从来没听见他有一言半语涉及过去的生活,或是为了别人的苦难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慨叹。他面上装作达观,快乐,遮盖他没人知道的,往日的痛苦;但他自以为左右无人的时候,那些并非因为衰老而是出于故意的,迟钝而慢吞吞的动作,证明他心中永远有一个苦闷的念头:因此夏伯龙神甫替他起个外号,叫作不期然而然的基督徒。终年穿的蓝呢服装和略嫌僵硬的姿势,显出老军人的习惯。声音温柔和顺,叫人听了感动。一双好看的手,很像特·阿多阿伯爵的脸庞,说明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因为这缘故,他的生平更显得神秘了。大家想到他当年的品貌,英勇,风度,学问,还具备最可贵的德行,都不由自主的要问:这样一个人会受到什么打击呢?姚第先生每次听到劳白斯比哀的名字都要发抖。他鼻烟的瘾很大,可是奇怪,因为小姑娘于絮尔为了他有这个习惯而讨厌他,他居然把烟戒掉了。一看到这孩子,姚第就瞧个不停,大有一往情深之慨。他对于絮尔的玩意儿喜欢得入迷,又表示那么关心;因此他和医生的交情更深了一层;医生却从来不敢问他:
照玛尚太太的说法,于絮尔是几位承继人的眼中钉,是威吓他们的一支暗箭。克莱弥埃太太每次谈话,总喜欢用“只要口眼不闭,总瞧得见!”一句话作结束;可见大家对于絮尔只有恶意,没有好意。
有的说:“米诺莱尽管是医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没用;归根结底,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教士所做的那些早晚有人发觉,并且老是鼓励人的好事,都出之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夏伯龙神甫学问渊博,天资过人,所以他过的那种生活尤其值得佩服。细腻与风雅原是朴实的人必然具备的长处,在他身上使他的谈吐更耐人寻味,不亚于主教的辞令。他的举止,性格,生活方式,使人交接之下只觉得他的聪明兼有淳朴与高雅的气息。他喜欢说笑,在客厅里从来不拿出教士面孔。米诺莱医生未到之前,夏伯龙毫不介意的把自己的才学藏在心里;但医生给了他一个流露的机会,也许他是很感激的。刚到纳摩的时期,他颇有些好书,还有二千法郎利息可收;到一八二九年他只有教职的收入了,而且差不多每年施舍完的。人家遭了不幸或是疑难的事,他是最好的顾问;平时不上教堂求安慰的人,很多到他住宅里去讨主意。
承继人虚情假意的回答:“嘿!我们一定死在他前面,他身体比我们这批人都强!”
小于絮尔的奶妈是个寡妇,丈夫是蒲奚伐地方的穷苦工人,没有姓,只有一个受洗的圣名。医生知道她心好,人也老实,又碰上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养到六个月死了,便可怜她的遭遇,雇她做奶妈。丈夫名叫比哀尔,大家用他乡土的名字把他唤做蒲奚伐;她名叫安多纳德[57],勃莱斯地方出身,亲属都在乡下过着苦日子,她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她和那些做了奶妈,接着又做保姆的人一样,对奶过的孩子非常疼爱。除了这盲目的母爱以外,她还对主人赤胆忠心。一旦知道了医生的用意,她就偷偷的学会烹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手脚利落,竭力适应老人家的习惯。她对家具,屋子,都细心照料,做事不怕辛苦。医生非但不愿意让自己的私生活透露出去,还不要承继人知道他的银钱出入。所以从他搬来第二年起,家中只雇着一个蒲奚伐女人,她的机密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他拿节省开支这个大题目,遮盖他真正的用意。他甚至变得吝啬了,教那些承继人看了非常高兴。蒲奚伐女人不用什么巴结奉承的手段,只靠着忠心和不跟外人来往的习惯,在四十五岁上,正当这幕戏开场的时候,做了医生和女孩子的管家,事无大小都由她主持,总之她是个心腹佣人。大家叫她做蒲奚伐女人,觉得她的品貌跟她的名字安多纳德太不相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得跟长相调和的 。
对于日常开支,夏伯龙神甫跟女佣人比高勃萨克[55] 还要计较得厉害,假定这赫赫有名的犹太人也雇着老妈子的话。好心的教士,逢到穷人告急而自己囊无分文的时候,往往把鞋子上和短裤裤脚上的银搭扣卖掉。镇上一般虔诚的妇女看他走出教堂,把短裤脚管的带子拴在钮孔内,便赶紧到纳摩的首饰商那儿,赎出搭扣送回去,还埋怨他几句。他从来不添内外衣服,只要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到处都是补丁的内衣,贴在肉上好似马鬃做的苦行衫[56] 。包当丢埃太太或是别的信女,只能跟他的女管家讲妥,等他睡觉的时候把旧衣服拿掉,换上新的,而神甫还不一定就会发觉。菜盘是锡的,刀叉是熟铁的。逢到什么节日,县级的本堂神甫照例要请四乡的教士吃饭,那他只能向不信上帝的医生去借用桌布和银器。
夏伯龙神甫六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一则他对别人的苦难感受太深,二则大革命中的许多事变也把他折磨得厉害。两次拒绝宣誓,两次入狱,像他自己说的,做过两次“主啊,我把灵魂交在你手里”的祈祷。他中等身材,不肥不瘦,脸色苍白,皱痕很多,肉都瘪下去了;首先惹人注目的是眉宇之间那股恬静的气息,五官清秀,脸庞四周好像还围着一圈光。一个童贞的人,脸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辉。不规则形的面孔,天庭宽广;棕色眼睛的瞳子非常锐利,使整个相貌都很生动。眼神温柔而兼威严,特别有股力量。眼睛高头的拱骨像两个弯窿,长着一大簇花白眉毛,并不可怕。牙齿掉了很多,嘴的模样变了,腮帮瘪下去了;但这副衰老的容貌不无风韵,和蔼可亲的皱裥好像在向人微笑。他虽没有痛风症,一双脚却是娇弱得很,步履艰难,终年得穿着奥莱昂小牛皮鞋。他认为时行的长裤对教士不大得体,始终穿着扎脚短裤,下面套着女管家编织的黑色长统粗羊毛袜。出门从来不着长袍,只穿一件棕色大氅,头戴三角帽,那是在最凶险的日子都很勇敢的戴着的。这心地高尚,色相庄严的老人,凭着一尘不染的灵魂和恬淡的胸怀,风采越来越美了。他对于本书中的人物和事故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开头先得弄清楚他的威望是怎么来的。
在当地住惯以后,老人按照一般内地情形把生活安排好了,什么事都有了习惯。为了于絮尔,他早上绝不见客,也从不请人吃饭;朋友们可以在傍晚六点左右到他家里来,留到半夜。先来的在客厅里看着放在桌上的报纸,等后来的几个,有时医生在外边散步,他们就到半路上去接他。这些清静的习惯不但对老年人有益,而且也是深于世故的人极聪明极有远见的打算,免得承继人常常疑神疑鬼,也免得小镇上有什么闲言闲语,扰乱他的清静。舆论的专横是法国的祸害之一,快要霸占一切,把一国变成一省了;米诺莱可绝对不愿意对这个使性的女神低头。等到孩子一断奶,能走了,他就把侄媳妇米诺莱–勒佛罗太太荐来的厨娘歇掉,因为发现她把家里的事都去报告车行的老板娘。
医生的吝啬不是一句空话,但是有目标的。从一八一七年起,他退掉两份报纸,所有的期刊也不再续订。据纳摩镇上每个人所能估计的,他一年的开支绝不超过一千八百法郎。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他几乎用不着添置内衣,外衣或靴子。每隔六个月,他上巴黎去一次,那准是去收取和调度资金的。前后一十五年,他一句也没提到有关银钱出入的话。他对篷葛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年革命以后,才把计划告诉法官。关于医生的事,当地的布尔乔亚和他的承继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政治,他绝不过问,因为他的房产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税[58] ;不论是进步党的还是保王党的募捐,他都拒绝。谁都知道他讨厌教会,主张自然神教[59] :这两点使他不喜欢任何宣传;侄孙但羡来介绍一个推销员来兜售《曼里埃神甫》[60]和福阿将军的《演讲集》,被他挥诸门外 。以这种行动来表示他头脑开明,纳摩的进步分子认为是不可解的。
医生的三个旁系亲属承继人,米诺莱–勒佛罗夫妇,小一辈的玛尚–勒佛罗夫妇,克莱弥埃–克莱弥埃夫妇,——以后我们一律简称为克莱弥埃,玛尚,米诺莱;同姓之间的区别只有在迦蒂南地区才需要;——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没工夫另组小集团,只能采用小镇上一般的方式见面。车行老板每逢儿子的生日一定大开筵席,狂欢节和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又必举行跳舞会,把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请去。稽征员一年也请两次客,会会亲友。治安裁判所的书记声明他太穷了,没力量这样摆阔;他苦熬苦省的住在大街中段,还把底下一层分租给姊妹,这姊妹也靠了医生的力量当着邮局主任。但这三位承继人和他们的妻子,终年都在外边见面,不是在散步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门口,便在星期日弥撒祭完毕以后的广场上,就像我们现在描写的那个时间,总而言之是无日不见的。三年来,医生的高年,吝啬,家私,使大家纷纷提到他的遗产,不是明言,便是暗示;那些话慢慢传开去,使那般承继人和医生一样的出名。最近六个月中间,承继人的朋友和街坊,没有一个星期不带着暗中羡慕的心理和他们提到一朝老头儿眼睛闭了,银箱开了的时候这一类的话。
再讲一桩小故事,这个内心的写照就完全了。偶尔有些乡下人,当然是一般坏东西,自称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了,或是假装被人逼着,去赚取夏伯龙神甫的同情。他们还哄骗自己的妻子,让她们真的以为住的屋子,养的母牛,都要被人拿走了,哭哭啼啼的去央求好心的神甫;神甫替他们凑足了七八百法郎,乡下人却拿去买进一小块田。有些虔诚的教徒和教会里的董事,把骗局向夏伯龙拆穿了,要他事先问问他们,免得受贪心的人蒙蔽;他回答说:“他们为了要一小块地,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来的;防止坏事不就是做了件好事吗?”
克莱弥埃道:“我吗,我要买一个交易所经纪人的缺。”
了不起的是,那些关于文学科学的知识并没使他的心肠和聪明的头脑受到一点儿坏影响。这样一个人物,或许读者也喜欢有幅速写罢。
世界上颇有些人,像他一样的和善,耐性,一辈子心头藏着隐痛,嘴角上挂着温柔而又苦闷的笑容;为了心高气傲,为了瞧不起世俗,或许也为了报复,至死不让人家猜到谜底,只把上帝当作心腹,向上帝求安慰。姚第是跟老医生同样到纳摩来终老的,在镇上只和两个人来往:一个是对教区的居民有求必应的本堂神甫,一个是晚上九点就睡觉的包当丢埃太太。姚第临了也支持不住,只能提早上床,虽则到了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这缘故,一朝遇到一个见过同样人物,讲同样语言,可以交换思想而且睡得迟的人,对于医生和上尉都是运气。姚第,夏伯龙,米诺莱,三个人第一次消磨了一个黄昏,都觉得愉快之极,从此一到晚上九点,小于絮尔睡了觉,老人空闲了,军人和教士就来坐到半夜或一点。
不久这三重奏变成四重奏。治安法官心中一动,感觉到那一类晚会的乐趣,也来想法亲近医生了。他阅世很深,凡是教士,医生,军人,靠超度灵魂、治疗疾病、教育青年、培养成功的那种宽容,那些知识,那些见闻,那种机智,那种谈笑风生的才具,法官是靠办案子得来的。篷葛朗担任纳摩治安法官以前,在墨仑做过十年诉讼代理人,还亲自出庭辩护;因为没有律师的地方,诉讼代理人照例是兼带辩护的。他四十五岁上死了太太,觉得自己还精力充沛,闲着无聊;恰好纳摩的治安法官在医生搬来的前几个月出缺了,便去申请这个职位。司法部长能找到一些办案子的老手,尤其是家道小康的人,充任这一级很重要的司法官,总是很高兴的。篷葛朗尽着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纳摩过着简单的生活,把原有的积蓄花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巴黎念法律,同时在有名的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手下实习。篷葛朗老头颇像一个退休的师长:脸色的苍白不是天生的,而是事务的繁忙,人生的失意,厌弃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皱痕之多是由于思索,也由于常常皱眉蹙额所致,这原是一般不便畅所欲言的人惯有的表情。但他往往笑容可掬:凡是一会儿无所不信,一会儿无所不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以为奇,把为了利害关系而变得深不可测的心思看到雪亮的人,都有这副笑容。不是白而是褪色的头发,波浪似的紧贴在头上;脑门的长相一望而知是个聪明人,黄黄的皮色跟稀少的细头发很调和。又窄又短的脸盘,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使他的相貌格外像狐狸。唾沫从他那张和健谈的人一样阔大的嘴里喷出来,往四下里乱飞,古鄙挖苦他说:“听他的话,非撑把伞不可。”又说:“他念判决书就跟下雨一样。”他戴着眼镜的时候,目光好像很狡猾;不戴的时候,一双近视眼呆呆的毫无生气。虽然性情快活,兴致极好,但他举动之间过于流露出自命不凡的气概。一双手几乎老插在裤袋里,只有为了扶正眼镜才抽出来,而那一下的手势又有似乎嘲弄的意味,表示要来一句妙语了,或是说出驳倒众人的论据了。他的一举一动,多言多语,无心的卖弄,都显出他是内地的诉讼代理人出身;但这些小小的缺点只是表面的,而且是有补偿的,因为他靠着后天的修养,人很随和,那在严格的道学家说来,是优秀人士应有的度量。固然,他神气有点像狐狸,事实上大家也认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于不老实。但一般有先见之明而不受哄骗的人,不是都被称为狡猾的吗?这位法官喜欢打韦斯脱,那是上尉与医生都能玩,而神甫很快就学会的牌戏。
一个说:“大概他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个回答:“他准是跟魔鬼订了合同。”
“那我们才称心如意啦。”
“要不轮到你承继,也轮到你的孩子们,除非这小于絮尔……”
“我的银器倒是修了正果啦。”医生说。
“啊,你,难道你也有过夭折的儿女吗?”
“哼!米诺莱的那个儿子,多大家私也不经他花!”
“可恨那个本堂神甫和他招留的那个小丫头,把他包围了,教咱们对他一筹莫展。”
“十万给米诺莱,十万给女孩子,咱们俩每人三十万:这样才算公道。”
“你估计医生有多少财产?”书记问稽征员。
“他应该多照顾咱们俩才对,胖子米诺莱有的是家当。”
“他不会全部给她的。”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放心,他总不会把财产捐给教会的。”
“一年积一万二,十二年就是十四万四,复利至少也有十万。何况他听着巴黎公证人的主意,进进出出,一定赚得很多;到一八二二年为止,他的钱准是买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起息的公债;老人现在手头调度的总有四十万上下,而那笔利息一万四的资本还没算进,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债,市价已经涨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马上死掉,不偏袒于絮尔,那么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给我们七八十万。”
现在读者不难懂得,为什么那些承继人看见老叔去望弥撒就那样恐慌了。一个人绝不会笨到利益受了损害都看不出来。乡下人的聪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样靠利害关系培养成功的;在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许倒是最厉害的。所以即使最迟钝的承继人,脑子里也会像照着火炬一般的通明雪亮,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小于絮尔有力量把她的保护人带进教会,一定也会把遗产弄到手的。”车行老板把儿子信中那句吞吞吐吐的话忘了,立刻奔往广场;倘若医生果真上教堂去望弥撒,老板就得损失二十五万法郎。不能否认,那些承继人的恐惧是和最强最正当的社会心理,家庭的利益,有关的。
[book_title]四 才莉
开磨坊出身,后来加入保王党,做着纳摩镇长,叫作勒佛罗–克莱弥埃的,招呼车行老板道:
“喂,米诺莱先生,魔鬼老了,就想到修行。听说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啦[61] 。”
那些承继人和公证人正预备穿过广场到车行去,班车却轰隆隆的闹得震天价响,飞也似的直奔办事处。办事处坐落在大街口,只隔着教堂几步路。
这种闲言闲语并无根据。她的儿子是亲自喂的;没有什么胸部的人,真亏她还会奶孩子,自从生了但羡来,老板娘只想增加财产,一刻不停的照管那个规模宏大的铺子。虽说她写的字不像字,算学也只懂加减法,可是谁也休想偷她一束干草一斗燕麦,或是在最复杂的账目中耍她一下。她从来不出去散步,要就是去估计头批草,二批草,和燕麦等等的收成;估计完了,教丈夫去管收获,派马夫去管捆载,告诉他们每一处草原的总量,至多只差一百斤上下。她固然做了大汉米诺莱的灵魂,那个翘得老高的多蠢的鼻子由着她牵来牵去,但仍旧和马戏班里指挥猛兽的人一样,不免提心吊胆;因此她先下手为强,经常对米诺莱发脾气。马夫们只要看到米诺莱跟他们寻事,就知道他女人和他吵过架了;因为他受的气是出在他们身上的。米诺莱女人不但孳孳为利,人也精明能干。镇上许多人家都说:“要没有他老婆,米诺莱哪有今日?”
这瘦小的女人,苍白脸色,淡黄头发,穿一件白地棕色大花印第安布衫,戴一顶镶着花边的挑绣便帽,平坦的肩上披一条小绿围巾:她便是车行的老板娘,叫男女佣人,推小车的,最粗野的马夫见了都要发抖的。她管着银钱,账册,像街坊们说的眼明手快,调度着里里外外的事。跟真正的当家人一样,她身上不戴一件首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不稀罕那些劳什子,只喜欢硬货。那天家中虽有喜事,她仍旧系着黑围裙,口袋里叮叮当当的全是钥匙。尖锐的嗓子足以震破耳膜。眼睛虽是淡蓝颜色,严厉的目光显然跟抿紧的嘴唇,高爽、饱满、极有威严的脑门,非常调和。眼神火气很大,手势和说话的火气还要大。才莉不但一个人要有两个人的意志,而且据古鄙说,竟然有三个人的意志;因为前后有过三个穿扮齐整的年轻马夫,当了七年差,都由才莉帮着成家立业了。那刁钻促狭的公证人帮办把他们叫作:马夫一世,马夫二世,马夫三世。但这些年轻人在车行里既不当权,也很听话,可见才莉不过是提拔得力的伙计,别无他意。
这么一来,玛尚,克莱弥埃,车行老板三家可能得不到遗产的事,不久就要成为地方上的新闻了。
车行的老板娘就说:“咱们不能在广场上当着众人商量正事;还是上我家去吧。”接着又招呼公证人:“第奥尼斯先生,来罢,反正不多你一个。”
读者只要回想一下拜尔贝–玛菩阿,菩阿西·唐葛拉[63] ,莫勒莱,埃凡丢斯,腓特烈大王等等的相貌,就能对米诺莱医生的脸有个准确的印象。他老当益壮的精神,颇像那几位名人。他们的脸仿佛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有资格作徽章的蓝本:侧影的神气很严厉,近于清教徒,冷冰冰的皮色,数学家一般的理智,差不多像印出来的脸上有种性格褊狭的标记,城府很深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嘴巴,颇有贵族气息,但不是在意识方面,而是在习惯方面,不是性格的贵族,而是思想的贵族。脑门很高,靠近头顶的地方是往后削的,显然有唯物主义的倾向。具备这些相貌的特性和表情的,包括所有的百科全书派,吉隆特党[64] 的演说家,和当时毫无宗教信仰,自称为自然神主义者而其实是无神论者的那批人物。无神论者是为了保险,才自命为自然神主义者的。米诺莱老人的脑门便属于这一类,只是多了许多皱痕,而且另有一种天真的神气,因为他的白头发像女人梳妆时那样掠在脑后,蓬蓬松松的披在黑衣服上。从年轻的时候起,他老穿着黑丝袜,金搭扣的皮鞋,绸料子的扎脚裤,白背心上挂着黑色绶带,黑大氅上缀着红的襟饰[65] 。
纳摩的肉店老板,勒佛罗–勒佛罗家的大儿子,说道:“克莱弥埃老头生谁的气啊?他舅舅走上了天堂的路,他觉得不高兴吗?”
纳摩的公证人远远的望见这堆人,便丢下老婆,让她自个儿进教堂;他赶过来说道:“啊!可见一个人千万不能说:我再也不喝这口井里的水!”
粗暴的才莉骂加皮洛:“马身上都淌着汗;你难道没脑子吗,教它们累成这样!你比这些畜生还要蠢!”
米诺莱站在人中间巍巍然像一座塔;忽然有个矮小的女人冲进人堆,叫道:“米诺莱,你待在这儿干吗?你没接着但羡来,反倒在这里嚼舌,我还以为你骑着马出发了呢!——啊,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好!”
第奥尼斯虽则又矮又胖,脸盘狭小,却是身段灵活,像根丝线。为了搞钱,他和玛尚暗中勾结,把境况艰难的农夫和可以弄上手的田地告诉他。两人尽量挑选,绝不错过好买卖,得了利益均分;这种以田地做抵押品的高利贷,虽不至于完全妨碍乡下人的耕种,但的确有耽误的作用。第奥尼斯特别关切医生的遗产,不是为了车行老板米诺莱和稽征员克莱弥埃,而是为了他的朋友玛尚。玛尚名下的一分,迟早可以增加两位合伙股东的资本,在乡镇上运用。
第奥尼斯答道:“我劝你们准时睡觉,准时起身,照常喝你们的汤,别让它凉了,把你们的脚套在鞋子里,把帽子戴在你们头上,一句话说完:毫不介意,照常办事。”
玛尚道:“喂,老表,你不是马上要当律师了吗?”
每次班车到,总有人看热闹;一脱班,大家更以为出了什么事,当时就有一大群人拥到杜格兰前面。
母亲把他拥抱着,说道:“你这样不要把表丢了吗?”
朋友们的招呼,问好,一般年轻人兴高采烈的围着但羡来,初到时应有的忙乱,说明脱班的原因等等,耽搁了很多时间,使几位承继人和新加入的朋友们走到广场上,正好遇到弥撒完毕。而无巧不成书,但羡来走过的时节,于絮尔刚刚从教堂的门里出来;但羡来一看见她的美貌,不由得愣住了。青年律师脚步一停,他的家属自然也跟着停下。
才莉道:“哎唷!米诺莱,我跟你一样把但羡来给忘了。咱们接他去;他马上要当律师了,这件事多少也跟他有关。”
才莉把眼珠睁得很大,上了火,脸都黄了。
才莉发觉教堂里的人都掉过头来看她,便赶紧退出,回到广场上,脚步却不像进来的时候那么急了。她一向认为这笔遗产是拿稳了的,不料竟成了问题。她看见稽征员,书记和他们的妻子比刚才更惊慌了,因为古鄙正在耍弄他们。
当下纳摩老板回答他的女人:“你要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自己也会跳起来的!”
帮办当着这么多人受他轻薄,未免难堪,便说:“怎么,你写了学士论文,还是这样语无伦次吗?”
大学生穿着上等皮靴,英国料子的白裤子,裤脚管上系着兜底的漆皮带,富丽堂皇的领结,扣的模样儿更富丽堂皇,漂亮的时式背心,袋里放着一只扁薄的表,链子吊在外面;外罩蓝呢短大氅,头戴灰色呢帽;但是背心上的金纽扣和戴在棕色山羊皮手套外面的戒指,仍免不了暴发户气息。他还拿着一根手杖,柄的头上装着一个镂刻的金球。
古鄙听人家这么解释,便道:“那么,才莉是喜欢才情罗。”
克莱弥埃抓着公证人的手臂:“喂,先生,在这情形之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但羡来是纳摩的小霸王,寻欢作乐的领袖,每次露面都得轰动全镇。他受着年轻人的拥戴,对他们手面很阔:他一出现,就会鼓动大家的兴致。可是镇上的人都怕他那套玩意儿,看见他到巴黎去上学,念法律,而觉得高兴的,不止一家。但羡来是细挑身材,像母亲一样的淡黄头发,一样的文弱,一样的蓝眼睛,一样的皮色苍白;他先在车门口向众人微微一笑,然后很轻盈的跳下车来,拥抱母亲。我们把这青年的仪表略微描写一下,就可证明才莉看到他是多么得意了。
但羡来对那紫膛色面孔,一脸肉刺的老领班嚷道:“加皮洛,我的行李,你都知道的,教人统统送来罢。”
但羡来嚷道:“怎么!是于絮尔?我认不得了。”
从一个窗洞里透进来的亮光,正好把这张那么特殊的脸劈面照着;冷冰冰的白皮肤带点儿老年人黄黄的色调,显得温和了些。车行的女主人来到的时候,医生那双藏在浅红眼皮中间的蓝眼睛,正在很感动的望着祭坛:新的信仰使他的眼神有种新的表情。眼镜夹在经文里才念过的地方。高大干瘪的老头儿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的姿态,表示他所有的器官都很健全,信仰也是不可动摇的;因为有了希望,眼神变得年轻了:他始终谦卑的望着祭坛,根本不愿意看那劈面站着,仿佛埋怨他不该接近上帝的侄媳妇。
于絮尔因为干爹搀着她的手臂,只能右手拿着经文,左手提着阳伞,自有一派天然的风度。凡是妩媚多姿的女性,遇到一些难处的场面都能这样对付。倘若一举一动都能流露出一个人的思想,那么这个姿态所表现的就是朴素淡雅,出尘绝俗的境界。于絮尔穿着一件晨衣款式的白纱衫,上面疏疏落落缀着几个蓝结子。短披风四周镶着蓝缎带,阔滚边,扣着跟衣衫上相仿的结子,略微露出些胸脯。白如凝脂的脖颈,那可爱的色调和身上的蓝颜色对照之下,更加夺目了;头发淡黄的女性原是靠蓝颜色烘托的。长坠子飘飘荡荡的蓝腰带,显得她身腰又细又软:这是女子最可爱的一个特点。她戴着一顶草帽,帽上装饰很朴素,只有些跟衣衫上同样的缎带;扣在领下的帽攀儿衬托出帽子的白,同时也不妨碍皮肤的白皙。头是于絮尔自己梳的,她很简单的把细软的淡黄头发中间分开,编成两条肥大而扁平的辫子,紧贴在脸颊两旁,每个小股都金光闪闪,十分耀眼。温柔而又高傲的灰色眼睛,配着俊美的脑门很调和。颊上一片片的红晕好似云彩,给长相端正而并不呆板的脸添了不少生气;因为她天赋独厚,不但面貌姣好,同时还有个性。五官,动作,一般的表情,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除了见出她人格高尚以外,还能给画家做模特儿,画“心安理得”“幽娴贞静”一类的题材。身体非常壮健,可并不壮健到粗野的程度,而只显得高雅。在淡色的手套底下,不难想见她秀美的手。一双弓形的小脚,有模有样的穿着古铜色皮靴,缀着棕色坠子。一只扁薄的表和一个系着黄金坠子的小荷包,把蓝腰带鼓起了一些,使所有的妇女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看。
“过了暑假就宣誓。”他说着,向招呼他的大众还礼。
“老头儿给了她一只新表哪!”克莱弥埃太太把丈夫的手臂捏了一把。
“是有心那样挂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让父亲拥抱。
“既然没有出事,干吗不爱惜牲口?”
“我要亲眼看了才信!”她说着便冲进教堂。弥撒祭正在高举圣体的阶段。趁众人凝神屏息的当口,米诺莱女人居然能一边瞧着一排排的凳子椅子,一边沿着旁边的小圣堂往里走,直走到于絮尔的座位,看见老人光着头就在她旁边。
“我们要是吃了亏,这家伙才得意呢!说不定他会替儿子娶那该死的丫头。她要给魔鬼的尾巴[62] 卷了去才好呢!”克莱弥埃嚷着,抡着拳头指了指正在踏进教堂的镇长。
“怎么啦?”
“回头是岸,也不在乎迟早,”车行老板还想遮盖心中的不快。
“啊!你呀,你这个小猴儿!”但羡来回答。
“唉,谁想得到呢?”玛尚说。
“咱们慢慢向篷葛朗先生打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公证人放低着声音,意思是教玛尚别声张。
“咱们又好痛痛快快的玩一下了。”古鄙抓着他的手说。
“你只会说风凉话。”玛尚说着,瞅着他的眼风表示他们俩是自己人。
“但羡来到了!”大家一片声的嚷着。
“但羡来先生急着要赶回来,怕你们担心……”
“什么冷瘟不冷瘟的,什么意思?”克莱弥埃太太问她的丈夫。
“于絮尔把医生带着去望弥撒了。”
老医生走过的地方,两旁都站满了镇上的居民;车行老板指着他们说:“亲爱的叔叔,你引起了这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想来看看你。”
玛尚假情假义,恭恭敬敬的向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行了礼,问道:“叔公,是夏伯龙神甫劝你进教的,还是于絮尔小姐?”
“是于絮尔。”老人冷冷的说着,一径往前走,神气好像是不胜厌烦。
头天晚上,老人和于絮尔,本地的医生,篷葛朗,打完了韦斯脱,说了句:“我明儿要去望弥撒了。”篷葛朗就回答:“你那些承继人可睡不着觉啦!”其实,即使法官不说这话,像医生那样聪明和目光犀利的人,只要瞧瞧承继人的脸色,也把他们的心事看透了。才莉的闯入教堂,被医生瞧在眼里的那副目光,全体当事人的会齐在广场上,见了于絮尔以后的眼神,没有一样不透露出他们被当天的事触动起来的旧恨和卑鄙的恐惧心理。
克莱弥埃太太也凑上来,卑躬屈膝的行了礼,说道:“小姐,这是你的奇作(杰作)了!奇迹在你手里竟不算一回事。”
于絮尔答道:“奇迹是上帝的事,太太。”
米诺莱–勒佛罗嚷道:“噢!上帝,我丈人说马身上的披挂也是上帝供给的。”
“这是马贩子说的话。”医主的口气很严厉。
米诺莱回头对老婆和儿子说:“喂,你们不来跟老叔请安吗?”
“看到这假仁假义的小丫头,我是忍不住的。”才莉说着,拉着儿子走了。
玛尚太太道:“叔公,你上教堂应当戴一顶黑丝绒小帽,里头潮气重得很。”
“呕!侄孙女,”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所有跟着他的人,“我早一天躺下,你们早一天跳舞。”
他始终挽着于絮尔向前走,表示很匆忙,大家也没法再跟着他了。
于絮尔使劲摇了摇老人的手臂,说道:“干吗你跟他们说话这样刻薄?那是不应该的。”
“我进教之后,跟进教以前一样的恨虚假的人。他们哪一个不受过我的好处?我没要求他们报答;可是你的本名节上,有谁送过一朵花儿来吗?而我一年之中过的节只有这一天。”
在医生和于絮尔后面,隔着一大段路,包当丢埃太太垂头丧气,步履蹒跚的走着。像她那一类的老太太,服装就有上一世纪的气息:她穿着扁袖子的深紫色衣衫,裁剪的款式只有在勒勃仑太太[66] 的肖像画上还看得见;短大衣镶着黑花边,式样古老的帽子跟庄严缓慢的步伐正好相配;她走路仿佛始终戴着裙撑[67] ,觉得还有那件东西束在腰里似的,好比独臂的人有时仍会不知不觉的挥动那只早已没有的手。这一类的老太太脸都拉长了,毫无血色,大眼睛带点儿虚肿,脑门上的皮肤很憔悴,头发卷儿都是扁的,却也不无凄凉幽怨的风韵;脸上戴的挑花面网已经陈旧不堪,不会再在脸颊两旁飘荡了;可是态度与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严,罩着那些衰败的古迹。包当丢埃太太那双皱裥重重而发红的眼睛,分明是望弥撒的时候哭过的。她恓恓惶惶的走着,频频回头,好像等着什么人。而包当丢埃太太的回头张望,就跟米诺莱医生的踏进教堂同样是当地的一件大事。
一般承继人听了老人的回答正在那里发楞,玛尚太太却追上来问:“包当丢埃太太找谁啊?”
“她找本堂神甫,”公证人第奥尼斯说着,把脑门一拍,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以往的事或忘了的念头。“我有个妙计在此,你们的遗产没问题了!好,咱们上米诺莱家痛痛快快的吃饭罢。”
承继人们随着公证人急急忙忙到车行去的情形,谁都想象得出。古鄙陪着他的老伙计但羡来,手挽着手,凑近他的耳朵,贼头贼脑的笑着,说道:
“喂,镇上很有些风流的婆娘呢。”
那位良家子弟耸了耸肩膀:“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发疯般的爱着弗洛丽纳,她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
古鄙道:“什么弗洛丽纳?是谁啊?你跟她这么亲热,居然叫她小名了吗?我太喜欢你了,不能眼看你被那些女人迷昏了头。”
“她是赫赫有名的拿打的情妇;可怜我一片痴心毫无用处,我向她求婚,她干脆拒绝了。”
“风骚的娘儿们有时头脑倒很冷静。”
“啊!你只要见到她一面,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但羡来有气无力的回答,表示他的确是一往情深。
“倘若你把逢场作戏的玩意儿当了真,破坏你的前程,那我一定把这个臭娃娃打个稀烂,像《克尼窝斯》[68]里的凡奈打死阿弥·劳勃莎一样 。”古鄙说的时候那种热诚,连篷葛朗也可能上当,信以为真的。“你要娶老婆不是娶哀格勒蒙家的,便是娶罗佛家的,要一个将来能帮你进国会的才行。我的前途都在你身上,我不能让你胡闹。”
但羡来回答:“噢,凭我这份家私,不是尽可以享享福吗?”
两人站在车行外面的大院子里说着话,才莉远远的招呼他们,对古鄙嚷道:“喂,你们俩交头接耳的商量什么呀?”
医生进了布尔乔亚街,不见了;他像年轻人一样脚步很轻快的回到家里。那件轰动纳摩全镇的大事,就是最近一星期在这所屋子里发生的。要让读者彻底了解这故事和公证人暗示承继人的话,我们必须补叙一下。
[book_title]五 于絮尔
医生的老丈人华朗丁·弥罗埃,是有名的洋琴家兼乐器制造家,也是法国最知名的一个大风琴师,死于一七八五年,遗下一个晚年的私生子,经过正式承认,归了宗,但是个荒唐透顶的不肖子弟。老人临死,连看到浪子来送终的安慰都没有。他名叫约瑟·弥罗埃,是个歌唱家兼作曲家,用假名在意大利剧院下了海,带着一个年轻姑娘逃到德国去了。老丈把这个的确极有才气的儿子托给女婿,说当初没有娶约瑟的母亲,完全是为了保全女儿米诺莱太太的利益。医生答应把老人的遗产分一半给浪子,那时乐器制造厂已经盘给埃拉了。米诺莱又暗中托人寻访约瑟;有天晚上,葛利姆告诉他说,那艺术家进过一个普鲁士的联队,开了小差,改名换姓,不知去向了。
约瑟·弥罗埃天生的声音很迷人,身段既好看,脸也长得漂亮,特别是一个格调高雅,才思横溢的作曲家。霍夫曼[69]描写得很精彩的,那种艺术家的颓废生活,他过了十五年。到四十左右,他穷途落魄,只得在一八○六年上恢复了法国籍,住在汉堡,娶了一个清白的布尔乔亚的女儿。她是个音乐迷,爱上了这位艺术家,一心想帮他追求那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荣名。但受了十五年折磨,约瑟还是不会过富足的日子;虽然待妻子很好,可是故态复萌,不上几年就把老婆的财产挥霍完了,又变得一贫如洗。夫妇俩落到山穷水尽的田地,约瑟·弥罗埃竟不得不进一个法国联队当军乐师。一八一三年,事有凑巧,部队里的军医受过米诺莱医生的帮助,忽然注意到弥罗埃的姓氏,写信告诉医生,医生马上回了信。因此,一八一四年巴黎陷落之前,约瑟在京城中有了一个存身的地方;妻子在那儿生下一个女儿,得了产后症,死了。医生为纪念故世的太太,替孩子起的名字就叫作于絮尔。约瑟经过多年的穷困和辛苦,和妻子一样支持不住,不久也死了。可怜的音乐家临终把女儿交给医生,由医生做了她的教父,虽则他讨厌教会仪式,认为是可笑的。
那个时期,于絮尔到了初领圣体的阶段。夏伯龙神甫整整花了一年工夫训导她。女孩子的感情与理智那么发达而又那么平衡,更需要特殊的精神养料。关于神灵的问题,教士替她做的启蒙工作,使她自从宗教意识觉醒以后就成为一个虔诚的,富于神秘气息的少女,坚强的性格永远不因人事变迁而动摇,肝胆照人,不被任何患难屈服。这时没有信仰的老人和极有信仰的孩子,暗中就开始争执了;发动争执的一方面有个很长的时期根本不知不觉,争执的结果却引起了全镇的注意,惹动医生的旁系亲属都来攻击于絮尔,大大的影响了她的前途。
退伍的上尉在从前的军校中当过教授,喜欢研究文法和各种欧洲语言的分别,对世界语问题也下过工夫。这位学者,像上了年纪的教师一样耐心,挺高兴的教于絮尔认字,写字,念法文,学她应当会的一部分算术。医生藏书丰富,尽可以挑出一批宜于儿童阅读的,除了增长知识,同时也能给她消遣的书籍。军人与教士让她的头脑自由发展,正如医生对她的身体一样不加拘束。于絮尔便这样的一边游戏一边学习。思想方面的活动是归宗教替她调节的。女孩子的天性被三位谨慎的导师带入一个纯洁的境界,再由高明的教育培养之下,她服从感情的成分远过于服从责任,行事多半根据良心的呼声,而不是根据社会的规律。在她身上,美妙的感情与行动都是出诸自然的:过后再由理性的判断把心灵的直觉肯定。人家带领她走的路子是把从善去恶先当作一件乐事,其次才看作义务。这点儿微妙的区别就是基督教教育的特征。这些原则,和应该灌输给男人的一套完全不同,特别适合女性:因为女性所代表的是家庭的精神与良心,是蕴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雅趣,因为她差不多是一家之中的王后。三位老人对付孩子的方式都是一致的。他们非但不怕听到天真大胆的问题,还尽量为于絮尔解释各种现象的结局与过程,给她一些准确的观念。倘若为了一棵草,一朵花,一颗星,她直接提到上帝,教授和医生便告诉她只有教士能回答。他们各司其职,绝不侵入别人的范围。干爹管一切生活和物质方面的享用;姚第负责灌输知识;至于道德,玄学和高深奥妙的问题,一律由神甫解答。
这种良好的教育,也不像一般大富之家那样被莽撞的仆役破坏。蒲奚伐女人先是由主人嘱咐过了,并且她头脑太简单,人也太老实,要干预也不可能,对这些目光远大的人的事业,绝不打扰。所以幸运的于絮尔周围有着三位善神呵护;而她柔和的性情也使他们所有的管教工作都很轻松愉快。慈爱而不是姑息,庄重严肃而带着笑容,没有流弊的放任,时时刻刻的顾到身心健康,使她在九岁上就成为一个品质优良的孩子,叫人看了喜欢。不幸这三位一体的父执中途分散了。第二年,老军人故世了,把事业留给医生和教士去继续,但他已经完成了最艰苦的一段。在耕耘得宜的土地上,将来自然会开花的。军人因为要遗赠一万法郎给于絮尔作终身纪念,九年之间每年积下一千法郎。遗嘱上理由写得很动人,他注明要受赠人把这笔小资本每年所生的四五百法郎利息,只花在衣着装饰方面。治安法官把老朋友的遗物封存的时节,在一间外人从来不能进去的书房里,发现一大堆用过的玩具,多数已经坏了,都被视同至宝一般的保存着;篷葛朗遵照上尉的遗言,亲自把这些玩具焚化了。
米诺莱固然是无神论者,但属于《新哀络绮思》中的特·伏玛先生那一派,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不让于絮尔受到旧教的好处。当时他坐在中国式书房窗下的凳上,神甫握了握他的手。
米诺莱亲生的儿女没有一个养大的:不是流产,便是难产,或是不到周岁就夭折;如今抚育于絮尔,在他是最后一次的试验了。一个身体娇嫩,神经脆弱,性格虚怯的女子,头胎一遇到小产,以后几次的怀孕和分娩往往跟于絮尔·米诺莱的情形一样,尽管丈夫看护周到,处处留神,医道高明,也无济于事。可怜这老人常常责备自己和太太不该老是想要儿女。最后一个孩子是隔了两年才有,而在一七九二年上死的。一般生理学家说,在奥妙的生殖现象中,儿女的血是秉受父亲的,神经系统是秉受母亲的;假如这说数不错,那么最后一个孩子就是吃了母亲神经过敏的亏。米诺莱最强烈的感情是儿女之爱,这感情既不能满足,只能借行善来发泄。他在骚乱不宁的夫妇生活中,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孩子,一朵使全家欢乐的鲜花;所以他很高兴的接受了约瑟·弥罗埃的遗赠,把自己没有实现的希望寄托在孤儿身上。
想罢,他笑了,一面继续散步,走到俯瞰迦蒂南大路的高地上;一阵阵的钟声正在那儿荡漾,把许多家庭的快乐远远的播送出去。
她坐下来说:“我不取笑你啊;你对我百依百顺,要我快活;我也应当使你快活。夏伯龙神甫每次看我功课做得好,便教我玩脱里脱拉作为奖赏;我已经上了那么多课,有本领赢你啦……以后你不用再顾忌我。我为了不妨碍你们的兴趣,已经克服所有的困难,喜欢脱里脱拉的声音了。”
在所有的游戏中间,脱里脱拉是最难的一种,不会玩的人根本受不了那个声音。于絮尔的感官和神经都特别灵敏,听到那游戏的声响和不可解的术语就要不舒服。医生,神甫和姚第老人(当他在世的时候),为了避免刺激孩子,总等她睡了或是出门散步的时间才玩脱里脱拉。往往玩到中局,于絮尔已经回家;她便耐着性子,和颜悦色的坐在窗下做活。她非常厌恶这玩意儿;很多人不但觉得开场学脱里脱拉很难,并且根本不能接受,初步的困难太不容易克服了,倘不是年轻时代养成的习惯,以后几乎是没法学的。可是初领圣体的那天晚上,于絮尔回到家里,正好没有客人,她便搬出脱里脱拉的玩具放在老人面前,问道:
于絮尔的初领圣体,给老人的印象虽然很强,可并不持久。尽管宗教与祈祷使年轻的灵魂充满了恬静与喜悦,他看了也无动于衷。生平既无悔恨,亦无内疚,米诺莱老人完全过着心安理得的生活。他行善而不希望得到天国的酬报,比旧教徒更伟大;他责备旧教徒的行为等于向上帝放高利贷。
于絮尔果然赢了。神甫正好闯来,看了大为得意。至此为止,米诺莱是不肯让干女儿学音乐的,第二天却到巴黎去买了一架钢琴,在枫丹白露跟一位女教师讲妥了,决意耐着性子听干女儿终日不断的练琴。会看骨相的姚第说过的话应验了:这女孩子果然是个优秀的音乐家。米诺莱非常高兴,又上巴黎去请了一个德国老头,学识丰富的音乐教师,叫作许模克的,每星期到家里来上一次课。凡是学这门艺术所要花的钱,米诺莱都毫不吝惜;但以前他认为这门艺术在家庭中是没有用处的。大概不信宗教的人都不爱音乐;那是由旧教发扬光大的天国的语言:每个音符的名字都是从圣·约翰赞美诗头上七句的第一个音节来的[71] 。
于絮尔六岁的时候,夏伯龙神甫问医生:“你预备用什么宗教教育她?”
于是从六岁起,这孤儿在宗教方面就受本堂神甫指导,正如她早已受着老朋友姚第的指导。
两年工夫,他像加东之于庞倍[70] ,关于于絮尔的事,连最琐碎的都亲自照管;他不在场,奶妈就不能给孩子吃奶,洗澡,或是把她放上床。他把自己的经验,医道,都用在孩子身上;做母亲的痛苦,喜悦,劳碌,忽而忧急忽而乐观的心情,就统统体会到了;然后他不胜快慰的发觉,淡黄头发的德国女子和法国艺术家所生的这个女儿,居然身体强壮,千伶百俐。快乐的老人存着慈母般的心,看着她的淡黄头发一天天的长起来,先是只有一层绒毛,继而像一根根的丝线,最后才是一片稀薄的细头发,摸在手里非常柔和。他常常亲吻那双赤裸的小脚,嫩皮肤底下连血管都看得出的脚趾,好比蔷薇的花苞。他简直为这个女孩儿疯魔了。她咿呀学语的时候,或是睁着温柔秀丽的蓝眼睛,把那副若有所思、等于思想的曙光的眼神、盯着一切、然后来一阵憨笑的时候,医生会几小时的待在她面前,和姚第两人研究,想在童年的一切琐碎现象之下,把一般人所谓的使性找出些理由来。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颗果子,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聪明,一种永远不息的活动,一股剧烈的欲望。于絮尔的美貌与温柔,使医生格外钟爱,恨不得教自然的规律都为她改变一下:他对姚第说,于絮尔出牙,他自己就觉得牙痛。老年人爱起儿童来是没有底的,简直当偶像一般崇拜。为了那些小家伙,他们会克制自己的癖好,把过去的一切都回想起来。他们的经验,度量,耐性,人生所有的收获,千辛万苦换得来的宝物,都献给这幼小的生命;他们返老还童了,还把他们的聪明来补母性之不足。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活跃的智慧,抵得上母亲的直觉;因为想到为娘的体贴往往有未卜先知的作用,他们便磨炼自己的同情心,求其体贴入微;而这同情心原是跟婴儿的幼弱成比例的。老年人的动作迟缓,正好代替慈母的温存。总之,他们的生活变得像孩子一样简单了。母亲是为了感情而做儿女的牛马,老人是由于对世情淡薄,别无所恋而舍身的。所以儿童和老年人亲近是常见的事。老军人,老教士,老医生,看着于絮尔撒娇,受着于絮尔抚爱,觉得乐不可支,老是和她对答,和她玩儿,从来不会厌倦。孩子的淘气非但没有使他们不耐烦,倒反使他们喜欢;他们满足她所有的欲望,把每件事都当作灌输知识的题材。在几个对她终日眉开眼笑的老人之间,这女孩儿等于有了好几个同样细心,同样周到的母亲。靠着这种理想的教育,于絮尔的心灵才能在适宜的环境中成长。这株珍贵的植物居然遇到了特殊的土地,吸收到她真正需要的养料和阳光。
一八二四年上半年,于絮尔几乎每天上午都在本堂神甫的住宅里。老医生猜到教士的用意,想把她作为一个批驳不倒的论据。既然于絮尔像亲生女儿一样的爱他,他尽管不信上帝,至少会相信儿童的天真,而看到宗教对她的灵魂有这样动人的效果,也会受到感动的;因为这孩子心中的爱好比四时常绿,花果不断,芬芳不散的印度植物。美好的生命比最充分的论据更有力量。而某些景象的确能够迷人。于絮尔初领圣体那天,穿着白纱礼服,白缎鞋子,上上下下系着白缎带,束着头巾,侧里扣着大结子,无数的头发卷儿泻在雪白的肩膀上,胸前密密层层,缀着缎带打成的结子;初生的希望使眼睛像明星一般的发光,她昂昂然,飘飘然,抱着极乐的心情预备神游天上,第一次去跟神明结合;而且自从与上帝相接之后,她心里更爱干爹了:老人看着他这个精神上的女儿这样的上教堂去,不知不觉眼睛都湿了。至此为止,这颗灵魂还没脱离浑浑噩噩的童年,如今却靠着永生的观念得到了养料,赛似黑夜过后,阳光在大地上布满春意:老人发现了这一点,又莫名其妙的觉得独自待在家里太不痛快了。他坐在石阶上,老半天的把眼睛盯着铁门。干女儿临走还隔着铁栅招呼他:“干爹,你干吗不来呢?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快乐吗?”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虽然连灵魂深处都受了震动,他的傲气还是不肯屈服。临了他出去散步,有心要瞧瞧初领圣体的人的队伍;而果然看到他的小于絮尔披着白纱,神气非常兴奋。她向他瞟了一眼,眼中特别有种灵感,把他心中坚如铁石的部分,对上帝深闭固拒的一角,摇撼了一下。但他仍不愿意让步,自言自语的说道:“无聊透了!倘使真有一个天地的主宰,组织宇宙的巨匠,他会理睬你们这套可笑的把戏吗?……”
“这就是说,神甫,我是用思想,你们是用感觉,分别不过是这一点。”
“这一点,我想上帝会替你记着的。”神甫轻轻拍了拍手,向天举着,仿佛做了个简短的默祷。
“谁先来掷骰子?”
“用你们的罗。”
“是的,神甫;将来她每次跟我提到上帝,我一定叫她去找她的朋友萨巴龙,”他故意学着于絮尔那种小孩子的口吻,“我要看看宗教情绪是不是天生的。因此,不管这幼小的心灵倾向哪方面,我都听其自然;但我心中早已指定你做她的精神导师了。”
“可是,”夏伯龙神甫和他说,“倘若所有的人都肯放这种债,社会也就完美了,没有受难的人了。要像你那样的做好事,必须是个大哲学家;你是靠思想去贯彻你的原则的,你是个例外;不比我们那样的行善只消做了基督徒就行。你的行善是凭努力得来的,我们的行善是自然而然的。”
“于絮尔,”医生回答,“今天是你初领圣体的日子,取笑干爹不罪过吗?”
可是,十二岁的于絮尔,她那种女性天生的机灵与巧思经过了高手的琢磨,成熟的感觉受着最细致的思想——宗教思想——的指导,终于懂得干爹既不信未来,也不信灵魂不死,既不信天意,也不信上帝。老人被纯洁的孩子紧紧追问之下,没法再把这个重大的秘密隐瞒下去。于絮尔那种天真的惊骇,他先觉得好玩;但看到她有时为之郁郁不乐,也就明白这忧郁所表示的感情多么深厚。凡是倾心相与的感情,什么事情都不容许有一点儿不调和,便是对不相干的问题也不许有参差的意见。有时,医生把干女儿受着最热烈最纯洁的情意鼓动、说话的声音也那么柔和、那么甜蜜的议论,当作一种跟他撒娇的举动,由她数说。的确,有信仰的人跟没有信仰的人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彼此根本不能了解。干女儿为上帝辩护,对干爹出言不逊,像一个宠惯的孩子对待母亲似的。教士和颜悦色的埋怨她,说这一类心胸高尚的人物,便是上帝也不肯随便加以屈辱的。小姑娘却引用大卫杀死巨人歌利阿的故事作答复。在这个如此温暖,如此完美,跟喜欢刺探家长里短的小市民完全隔绝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不愉快便是关于宗教的龃龉,便是女孩儿不能劝干爹皈依上帝的遗憾。于絮尔慢慢地长大,进步,成为一个幽娴贞静,饱受基督教教育熏陶,在教堂门口使但羡来大为赞美的少女。她平日种花,弹琴,陪老人玩儿,侍候老人的起居,借此减轻些蒲奚伐的工作;她的恬静的岁月就是这样消磨的。可是于絮尔一年来也有些骚动的表现,引起老人不安;骚动的原因早在意料之中,所以他只是为孩子的健康操心。另一方面,这敏锐的观察家,识见深远的医生,觉得于絮尔精神上多少也受到骚动的影响,便像母亲对付女儿一样暗中侦察了一番,结果却看不见周围有什么能引起她爱情的男子,也就放心了。
[book_title]六 催眠术概要
在这种情形之下,正当这幕戏开场以前一个月,医生在精神生活方面遇到一件事,把他所有的信念像泥土似的翻了一个身。但为了这件事,我们必须把他行医时期的几桩大事概括的叙述一下,而我们的故事也可以因之更加生色。
十八世纪末期,梅斯曼的出现,把科学界分做两派,壁垒森严,不亚于葛鲁克出现之后的艺术界[72] 。从古以来,发明家都是到法国来教人公认他们的新发现的;因为语言明确,法兰西可以说是世界上传布消息的吹号手。梅斯曼[73]把催眠术重新发掘出来以后,也到了法国 。
那时巴黎出了一个异人,从信仰中得到广大无边的法力,能在各方面应用磁性感应。这伟大的无名氏至今还活着;他不用见到病人,能够从远处医治最痛苦的,年深月久的痼疾,并且是像耶稣那样突然之间根治的;除此以外,他还能克服最倔强的意志,一刹那间促成最奇怪的梦游现象。他自称为只依靠上帝,像斯威顿堡一样和天使们来往。相貌像狮子,有一股充沛的不可抵抗的力。五官的轮廓长得很特别,模样很可怕,令人惊怖;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好似充满了磁性的液体,会钻进听的人身上的毛孔。他医好了上千病人而受到群众无情无义的待遇,灰心透了,决意过着孤独的生活,与世隔绝。他曾经替母亲们救回垂死的女儿;替哭哭啼啼的儿女挽回父亲的性命;把受人疼爱的情妇还给热烈的情人;把医生断为绝望的病人治好;使犹太教、新教、旧教的祭司各自在圣堂中唱着赞美诗,被同样的奇迹感化了,皈依同一个上帝;替患了绝症的病人减轻临终的痛苦;对于双目紧闭的梦游者,他等于代表生命的太阳;但他绝不为了替王后救一个太子而轻易举一举他那双神通广大的手。他只回想着过去所做的善事,把自己包裹在一片光明里头;他遗世独立,仿佛是生存在天上了。
那怪人回答:“好吧,我自己完全不参加。你把手伸出来;演员和看客,原因与结果,都归你一个人担任。”
这一下,反对梅斯曼的老人好似狮子被牛蝇叮了一口,直奔巴黎,到蒲伐老人的寓所丢了一张名片。蒲伐住在圣·舒比斯教堂附近的非罗街上,他也到米诺莱的旅馆丢下一张名片,写着:“明晨九时,在圣·奥诺雷街圣母升天教堂对面恭候。”米诺莱变得年轻了,一晚没睡着。他去拜访几个相熟的医生,问他们是不是天下大变了,是不是医学界有了新的学派,巴黎大学的四个学院是不是还存在。他们告诉他,当年抵抗邪说的精神并未消灭;只是医学学士院和科学学士院不再用压迫手段,而仅仅用置之一笑的态度,把涉及磁性感应的事情归在高缪斯,龚德,鲍斯谷的魔术之列[82] ,看作一种所谓科学游戏。但这些议论并不能阻止米诺莱老人赴蒲伐的约会。经过四十四年的仇视,两位敌人又在圣·奥诺雷街上的一个门洞子里见面了。法国人老是有许多分心的事,没法把仇恨保持长久。尤其在巴黎,那么多的事情把空间扩大了,使一个人在政治,文学,科学各方面活动的范围更加辽阔,到处都有园地可以开发,施展各人的雄心。要恨一个人,必须时时刻刻集中精神,只要你拿出几个人的精力,才能长时期的恨下去。所以只有肉体能保留仇恨的记忆。过了四十四年,连劳白斯比哀和唐东也会互相拥抱的了。可是两位医生相见之下,谁都没伸出手来。蒲伐先开口对米诺莱说:
蒲伐把米诺莱带上一座黑洞洞的楼梯,小心翼翼的直上五楼。
蒲伐回答:“在这个状态中,谁说话都是特别清楚的。”
蒲伐告诉他说:“你得等一下,等她和你说的话证明她已经到了那儿,你再放开她的手。”
老医生嚷道:“一个平民阶级的女人居然会讲这种话?”
终于他说:“先生,你到这儿来纯粹是为了好奇。我的神通,我相信是得之于上帝,从来不敢加以亵渎的;随便滥用,或是用在不正当的地方,上帝会把我的神通收回。不过据蒲伐先生说,现在的问题是要使一个和我们信仰相反的人改变主张,点醒一个善意的学者,所以我愿意满足你的好奇心。”他又指着那个陌生女子说:“这个女的正在梦游。据一切梦游者的口述和表现,梦游是个极甜美的境界,内在的生命把有形的世界加在人的器官上面、妨碍它们的机能的束缚,完全摆脱了,能够在我们谬称为‘无形的’世界中活动。梦游状态中的视觉与听觉,比着所谓清醒状态中的更完美,也许还不用别的器官协助;因为视觉与听觉原是通体光明的利剑,别的器官反而是遮蔽它的剑鞘。对于梦游的人,无所谓空间的距离,无所谓物质的障碍;换句话说,距离与障碍被我们内在的生命超越了;人的肉体只是那内在生命的一个贮藏室,一个不可少的依傍,一重外壳。这些最近方始发现的事实,没有适当的名词可以形容;因为不可量,不可触,不可见等等的字眼,对于可由磁性感应显出作用来的液体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光能发热,能穿过物体使它膨胀,可见光还是可量的;至于电能够刺激触觉,更是人尽皆知的事。我们一向只管否认事实,却忘了我们器官的简陋。”
米诺莱说:“你只要叫她到纳摩,到我家里去。”
米诺莱笑道:“怎么!不用木盆了?”
米诺莱的一个朋友,蒲伐医生,服膺新说,把生活的安宁都为之牺牲了,巴黎大学的医学院见了他非常头疼,但他的信心到死都没有动摇。米诺莱是拥护百科全书派最出力的健将,是梅斯曼的护法——台斯隆医生的死敌,写的文章在论战中极有分量;他不但和老同学蒲伐决裂,并且还加以迫害。对待蒲伐的行为是米诺莱唯一的悔恨,使他暮年觉得良心不安。
米诺莱打量着那个好像属于下层阶级的女子,说道:“噢!她睡着呢!”
梅特涅克也和迦尔说过:“你还是上法国去吧;只要人家取笑你是个驼子,你就出名啦。”
她微微一笑,说道:“你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不过最近她成人以后,你也担心过的。她的感情是跟着肉体发展的……”
因此,梅斯曼有热烈的信徒,也有激烈的敌人,情形很像葛鲁克党与毕岂尼党。法国的学术界大为骚动,郑重其事的展开辩论。辩论的结果尚未分晓,医学院已经把它所谓梅斯曼的江湖邪术,连同他的木盆,导引索,和他的理论,全部禁止了[75] 。可是不能否认,梅斯曼这个奇妙的发明,也因为他抱着立致巨富的野心而大受损害。与学说有关的许多事实先是不大可靠,梅斯曼又昧于那无法衡量的,当时还没人观察到的液体[76] 在自然界中的作用,更不知道把一种有三重面目的科学从各方面去探求,所以梅斯曼失败了。催眠术的应用不止一端;在梅斯曼手里只是一个原则,以后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发现的人固然缺乏天才;但一门和人类文明同时兴起的学术,埃及和加尔提亚,希腊和印度,都曾加意培植的学术,在十八世纪的巴黎还跟伽利略的真理[77] 在十六世纪遭到同样的命运,被宗教界和同样惊惶的唯物派哲学家两面夹攻:那为法国着想,为人类的智慧着想,的确是件大可惋惜的事。催眠术是耶稣最喜爱的学术,也是他传授给信徒们的一项神通;但教会对催眠术的态度,不比卢梭、服尔德、洛克、孔狄亚克等等的信徒更有先见之明。这个人类的法宝,渊源极古而又好似极新的东西,百科全书派和教会中人都不能容纳。痉挛派的奇迹,虽有加莱·特·蒙越龙留下珍贵的纪录,仍被教会和学者们冷淡的态度压倒了[78] 。但这些奇迹的确是第一次号召大家去研究人身上的液体;那液体能够促发人体内部的力量,抵消外界因素促成的苦楚。但要做这个实验,先得承认那观察不到,触摸不到,衡量不出的液体是实有的;可惜这三个消极的形容词被当时的科学界看作虚无的代名词。而近代哲学就不承认空虚这回事。只要有十尺地位的空虚,世界就坍了!尤其在唯物主义者心目中,世界完全是实质,一切都有关联,一切都是机械的动作。狄德罗说过:“世界是偶然产生的,不像上帝那样难以解释。无数的原因和偶然产生的无穷的变化,就能说明天地万物的现象。把《伊尼特》一书的全部铅字随便散掷,只要给我充分的时间与地位,我一定能掷出一部《伊尼特》的书版来。”这般可怜虫宁可把无论什么东西奉为神明,却不愿意承认有个上帝;但他们看到物质可以分析至于无穷,也觉得害怕了;其实那种物质的可分性是一切无法衡量的力在本质上都有的。洛克和孔狄亚克把自然科学的进步延迟了五十年,直到伟大的圣·伊兰倡导物种原始统一论以后,这门科学才有惊人的发展。
发僵的局面打开了,米诺莱答道:“是的,还不坏。你呢?”
医生便道:“请你到纳摩镇布尔乔亚街,到我家里去。”
但这个有着异能而不求名利的人初露锋芒的时期,对于自己的神通也差不多感到惊异,允许某些好奇的人参观他的奇迹。他那宣传一时而将来还会重振的声名,惊动了行将就木的蒲伐。蒲伐以前为了梅斯曼的学说受尽迫害,把它当作宝物一般藏在心里;如今终于看到这门科学的最精彩的事实。伟大的无名氏被老人的遭遇感动了,对他另眼相看。所以蒲伐一边上楼,一边存着俏皮而得意的心,听任他的老冤家取笑,只回答说:“你等会儿瞧罢!等会儿瞧罢!”同时颠头耸脑,表示极有把握。
他拿了米诺莱的手,米诺莱也让他拿着。他好似定了定神,用另外一只手抓着坐在椅上的女人的手;然后把老医生的手放在女的手里,教他坐在那个并无法器的女巫身边。老医生觉得自己的手和女的接触之下,她原来极平静的脸微微一震;这动作虽然后果很奇妙,动作本身却非常自然。
从米诺莱退休到纳摩以后,催眠术虽然被巴黎学术界继续引为笑谈,它本身却有了极大的进步。其实称呼催眠术最确当的名词是无重量液体学[79] ,因为它的现象和光与电的性质最为相近。迦尔的骨相学与拉伐丹的相学是孪生的学术,两者之间有着因果关系;它们向许多生理学家指出不可捉摸的液体的痕迹;意志的许多现象便是从液体来的;情欲,习惯,脸相与头颅的形状,也是以液体为基础的。磁性感应的事实,梦游,未卜先知与出神入定,一切使人进入心灵世界的事,越来越多了。农夫马丁与异人显形的奇事,和路易十八的谈话,都是经过证实的[80] ;斯威顿堡[81]与亡人的交接,在德国是正式肯定的 ;司各脱写过千里眼的故事;把手相学,卜课学,占星学混合起来的某些占卜家,很有些奇妙的能力;局部麻痹与失却行动机能的事实;某些病症对横隔膜的影响:所有这些至少是很奇怪而同出一源的现象,可以破除许多人的怀疑,使最不关心的人也来做些实验。这种思潮在北欧很发达,在法国还很微弱,但浅薄的观察家称为奇妙的事实还是有的,不过在人事纷繁的巴黎旋涡中,像石沉大海一般不起作用罢了;米诺莱对这些情形更是一无所知。
主人回答:“此刻她的肉体可以说消灭了。一般人把这个状态叫作睡眠。但她能够向你证明有个精神世界,人的精神在其中完全不受物质世界的规律支配。你要她到哪儿去,我就教她到哪儿去。离开这儿几十里也罢,远至中国也罢,她都能把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你。”
两位医生走进一个寒碜的公寓。蒲伐到客厅隔壁的一间卧房里去了一会,米诺莱等在客厅里,开始疑心了;但蒲伐马上来带他走进隔壁的屋子,见了那位神秘的斯威顿堡信徒;一张靠椅上还坐着一个女的,她并不站起来,好像根本没瞧见两个老人。
不久以前,哈纳曼说过一句话:“致病医病的学说如果到了巴黎,就有前途了 [74]。”
三个人一齐坐下。主人讲的话无非是寒暄客套;米诺莱老人听着大为惊奇,以为受人愚弄了。斯威顿堡信徒询问来客对于科学的看法,他显然是要借此把对方打量一番。
一部分不持一家之说的聪明人,把事实用心研究过了,始终信服梅斯曼主义。梅斯曼认为人身上有种敏锐的力,在意志鼓动之下,能用来控制另外一个人;遇到液体丰盛的时候,那种力还有治病的功能,而治疗的经过便是两个意志的斗争,是疾病与医治的志愿的斗争。梅斯曼还不大注意到梦游现象,那是毕赛瞿和特栾士两人用功研究的;但大革命使这些发现都停顿了,让一般学者和取笑的人占了上风。为数极少的信徒中间,一部分是医生。而这般主张异说的少数派到死都受着同僚迫害。威望很高的巴黎医师公会,对付梅斯曼信徒像宗教战争一样严厉,手段的残酷,在服尔德提倡宽容的时代,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正统派的医生拒绝跟赞成梅斯曼邪说的医生会诊。到一八二○年时时候,被目为异端的人还是成为暗中排斥的对象。便是大革命的灾难与风暴,也没有能使那学术界的仇恨平息。社会上只有教士,法官和医生,才会恨到这般田地。从事专业的人永远是固执得可怕的。但另一方面,思想不是比人事更顽强吗?
一八二九年初,反对梅斯曼的老人收到下面一封信,使他安定的心绪大受影响。
我的老同学:
一切友谊,即使决裂了,也有些永远剥夺不了的权利。我知道你还健在,我常常想起的是我们一同在圣·于里安街的破屋子里所过的日子,而不是我们之间的敌意。在离开世界以前,我要向你证明,催眠术快要成为一门重要的科学了,假如科学应该有许多种的话。我可以提出确凿的证据破除你的疑惑。也许你的好奇心还能使我有机会跟你聚首一次,在梅斯曼事件以前,我们原是常常相见的。
蒲伐
“难道你没发财吗?”
“谁?”
“磁性感应的学说能教人不死吗?”米诺莱带着说笑的口气,可并不尖刻。
“打河边的水桥上去,右手有一条砖砌的长廊,放着图书;尽头是一间后来添上去的小屋子,挂着木铃和红蛋。左边墙上爬满了藤萝,野葡萄和素馨花。园子中间有一具小型的日规,还有许多盆花。你的干女儿正在察看她的花,还指给她的奶妈瞧呢;她拿着锹挖土,把花子放在泥里……奶妈在刮平走道上的石子……小姑娘虽然像天使般纯洁,心中已经跟破晓时的天色一样,微微的动了爱情。”
“我?你瞧罢。”
“我看见一条河……一个美丽的花园。”女人说的声音很轻;虽则闭着眼,神气像聚精会神的瞧着自己的内心。
“我呀,我可是有钱呢。”米诺莱嚷着。
“我不是恨你的财产,而是恨你的信念。跟我来罢。”
“干吗你从河跟园子那边进去呢?”米诺莱问。
“差点儿教我活不成是真的。”
“对谁呢?”至此为止,医生还没听见什么只有梦游的人才能告诉他的事。他始终认为那是走江湖的法术。
“园子是怎么样的?”米诺莱问。
“因为她们在那边啊。”
“噢!你老是这么固执!”
“呕!”
“可是于絮尔爱的是谁呢?”
“只依靠上帝的神力。”斯威顿堡信徒肃然回答。据米诺莱估计,他大约有五十岁。
“你身体好得很。”
“你心里所想的小姑娘和她的奶妈。”
“你得听从这位先生的话,”那异人说着,平举着手,伸在女的头上,女的仿佛马上得到了光明和生命,“别忘了,你替他做的事都是使我高兴的。”然后他对米诺莱道:“现在你可以吩咐她了。”
那女的侧了侧头,答道:“于絮尔还不知自己动了爱情。她太朴实了,根本没体会到情欲或是什么爱情,但她关切他,想念他;尽管压制自己,想把他丢开,也是没用……现在她弹琴了。”
“那男的是谁呢?”
“对门那位太太的儿子……”
“是包当丢埃太太吗?”
“包当丢埃?对啦。可是没什么危险,他不在本地。”
“他们讲过话吗?”医生问。
“从来没有。他们只见过面。她觉得男的挺可爱。不错,他长得一表人才,心也很好。她从窗里见过他;两人也在教堂里见过;但那个男的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他叫什么名字?”
“啊!那要我看一眼才行,或者要她说出来。噢!有了,他叫作萨维尼昂;她才说出这名字,觉得叫着心里怪舒服的:她已经在历本上查过他的本名节,拿红笔点了一下做记号……真是孩子气!噢!她将来是个多情种子,又热烈又纯洁;一生不会爱两次的;爱情会抓住她的心,深深的种在里头,把旁的情感都挤掉。”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她心里看出来的。她能够受苦;这一点跟她的血统有关,她父母都遭过大难!”
这最后一句把医生听呆了,他不是为之震动,而是惊奇。在此应当补充一下,那女的每说一句,都要隔十分到十五分钟,在那个时间内她精神越来越集中,明明是有所见的神气。她额上有些异样的表情显出她内心的活动,有时开朗,有时紧张,那种竭尽全力的劲儿,米诺莱只有在快死的人身上见过,而且还得是一个有先知一般的感觉的人。她好几次的手势都像于絮尔。
主人对米诺莱道:“你尽管问她;她可以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告诉你。”
米诺莱问:“于絮尔爱我吗?”
她微微一笑:“差不多跟爱上帝一样;她因为你不信上帝,非常难过。你的态度仿佛只要不信仰,上帝就会不存在似的。可是世界上没有一处没有他的声音。所以这孩子唯一的痛苦就是你给她的。呦!她在琴上练音阶了;她还想在音乐方面求进步……她自个儿在那里懊恼,心里想着:倘若我唱歌唱得好,把嗓子练好了,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一定能听见我的声音。”
米诺莱掏出记事册,记下了钟点。
“她散的什么花子,你能告诉我吗?”
“木犀草,豌豆花,凤仙花……”
“最后一样是什么?”
“是飞燕草。”
“我的钱放在哪儿?”
“在你公证人那儿;可是你按期存放,连一天的利息都不损失的。”
“不错;但我在纳摩每季家用的钱放在哪儿呢?”
“放在一本红面精装的,《于斯蒂尼安法学总汇》第二卷最后两页之间;放书的是玻璃碗橱的高头,插对开本的柜子,整格都给那部书占满了。你的钱放在靠近客厅那边的最后一册里头。咦!第三卷插在第二卷前面啦。可是你的款子不是钱,而是……”
“可是一千法郎的钞票?……”医生问。
“我看不大清,票子都折着。啊,是两张五百法郎的。”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是怎么样的钞票?”
“一张很黄很旧,另外一张颜色还白,差不多新的……”最后这段问答,米诺莱医生听着发呆了。他呆呆的望着蒲伐,蒲伐和斯威顿堡信徒却看惯了不相信的人的惊奇,只管若无其事的低声谈话。米诺莱要求吃过饭再来。他想定定神,让惊怖的情绪平静一下,再来领略这种广大的神通;他预备做一次决定性的试验,向她提出一些问题,要是有了满意的解答,他的疑惑可以全部廓清了。
主人说:“那么你今晚九点再来,我为你再到这儿来一次。”
米诺莱医生激动到极点,出去的时候甚至忘了向主人告辞;蒲伐跟在后面,远远的嚷着:
“你怎么说?怎么说?”
米诺莱站在大门口回答:“蒲伐,我觉得我简直疯了。倘若那女人说的关于于絮尔的话都不错,倘若这妖婆替我揭穿的事只有于絮尔一个人知道,那我承认你的确是对的。我恨不得长着翅膀飞回纳摩,把事情调查明白。好,今晚十点我就动身。啊!我真是给闹糊涂了。”
“呕,倘若你看到一个害了多年不治之症的病人,五秒钟以内就给医好;倘若这催眠大家使一个麻疯病人浑身淌汗;倘若你眼见他教一个瘫痪的女人站起来走路,你又怎样呢?”
“蒲伐,咱们一起吃饭去,到晚上九点为止,我不让你走开了。我要做一个切实的,无法推翻的试验。”
“好吧,老朋友。”那个梅斯曼派的医生回答。
[book_title]七 信了这项,也就信了那项
两位言归于好的朋友到王宫市场去吃晚饭。米诺莱很兴奋的谈了一会,才把脑海中翻腾不已的思潮暂时忘掉。然后蒲伐和他说:“如果你承认那女子的确有能力消灭空间或是飞渡空间,如果你切实知道,在圣母升天教堂附近,她能听到人家在纳摩说的话,看到在纳摩发生的事,你就得承认磁性感应的别的现象,那在不相信的人都是跟这些事同样不可能的。你不妨要她给你一个唯一可使你信服的证据,因为你或许以为刚才的事是我们打听来的;可是我们没法知道,比如说,今晚九点在你家中,在你干女儿卧房里的情形;你不妨把梦游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牢记在心,或是用笔记下来,你再赶回家。我不认识于絮尔姑娘,她不是我们的同谋;要是她说的话,做的事,和你记下来的一样,那么,刚强的西刚勃勒,你该低头了 [83]!”
两个朋友回到那房间,又见到那梦游女人,但她见了米诺莱并不认识。斯威顿堡信徒远远的举起手来,女人便慢慢地闭上眼睛,恢复了饭前的姿势。医生和女人的手放在一起以后,他就要她说出这时候在他纳摩家中发生的事。
老人瞧着自己替于絮尔布置的那间多朴素多可爱的卧房。地下铺着一张并不贵重的绿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糊着蓝灰色的纸,印着蔷薇花和绿叶;朝着院子的窗上挂着粉红镶边的卡里哥布窗帘;两个窗洞之间,壁上有一面长镜,底下是一张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个赛佛窑的蓝瓶,那是于絮尔平日插花的;壁炉架对面摆着一口细木镶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铺的是旧波斯呢毯,挂的是波斯呢面子,用夹丝毛料做里子的帐帷;床是十八世纪通行的那种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线的柱子,顶上雕着一簇簇的羽毛做装饰。壁炉架上的摆钟,座子是贝壳做的,用象牙拼成许多图案;壁炉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烛台,大镜子和四面堆花的边:那些颜色,调子,做工,都很调和。又高又大的衣柜放着于絮尔的内外衣衫:两扇柜门上用各种现在已经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风景画,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带绿的。室内有股幽香。每样东西都安排得极有条理,极其和谐,谁见了都会欣赏,即使像米诺莱–勒佛罗那样的俗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我们尤其可以看出,于絮尔对周围的东西多么看重,对这间与她儿童和少女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屋子多么喜爱。老人为了不露痕迹,故意把室内的陈设看了一遍,发觉从于絮尔的窗子里的确望得见包当丢埃太太的屋子。他头天晚上已经盘算过,既然知道了于絮尔初动爱情的秘密,应当怎么应付。以监护人的资格去当面问她是不妥当的,不管是赞成是反对,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决意先把年轻的包当丢埃和于絮尔双方的身份与处境,仔细考虑一下,再看要不要趁这股感情还没达到欲罢不能的阶段,就把它压下去。这样谨慎周密的态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边为了磁性感应的事情,心绪还没定下来,一边把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瞧着,想借此看看挂在壁炉架旁边的历本。
米诺莱拿铅笔把梦游者口述的祷告记下来,那明明是夏伯龙神甫替于絮尔起的稿子:
米诺莱向伟大的无名氏行过礼,和蒲伐握了握手,急急忙忙下楼。那时有一个出租马车的站,设在还没有为了扩充阿尔泽街而拆毁的一家老客栈门口;他奔到那里,找到一个马夫,问他可愿意立刻上枫丹白露。价钱讲妥以后,返老还童的老人马上动身。照预先谈好的办法,他在埃索纳镇让牲口歇了一会;然后赶上纳摩的班车,居然还有位置,便把包车打发了。
清早五点左右,他回到家中,因为路上辛苦,一口气直睡到九点,睡下去的时候,他一向对于自然界,生理学,形而上学的观念,完全崩溃了。
梦游者把孩子那些天真的手势和圣洁的灵感,学得逼真,米诺莱看着,不由得眼睛里冒上了泪水。
接着她把祷告背了一遍,背的时候有种更热烈的,簇新的表情;干爹却打断她的祈祷,接下去替她念完了,使她大为惊奇。
孩子来了,奔过来拥抱他;医生把她抱在膝上;她才坐下,美丽的淡黄头发就跟老朋友的白头发卷在一起。
医生醒来,知道从他回家以后没有一个人进过他的屋子,便开始调查事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恐惧;两张钞票的分别,两册《法学汇编》的次序颠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梦游的女人看得一点不错。他便打铃叫蒲奚伐女人。
医生看见她一向那么纯洁那么明净的美丽的眼睛,为了初恋的羞怯而显出慌乱的神色,便接着说:“噢!你不能回答的话,我不会问你的。”
他让她搀着手臂,一同上楼。
于絮尔跳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她大叫一声,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不胜惊骇的瞪着老人。
于絮尔满面通红,直红到脑门。
于絮尔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感化不信上帝的老人,便跳下来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的合着手,眉飞色舞,望着老人说道:
“难道你信了上帝吗?”她叫着,快活得眼睛里含着泪水。
“这些难看的烛台太重了,你这双美丽的小手怎么拿得动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镶铜烛台掂了掂分量,瞅着历本,把它拿了下来,嘴里说着:
“这也难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干吗挂这样恶俗的历本?”
“讲给我听。”
“行啦,于絮尔,”医生又把干女儿抱在膝上,“你倒在枕上睡觉之前,心里是不是想: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脱里脱拉呢?是不是?”
“能。”
“末了可是飞燕草?”她跪在地下叫道:
“木犀草,豌豆花,凤仙花。”
“有的。”
“是的,我头里昏昏沉沉,好似给雷劈了一样。”
“是的,不过你先得发誓,要非常坦白的回答我的话,绝不躲躲闪闪。”
“昨天晚上你做最后一段祷告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祷告是几点钟做的?”
“昨天你在园子里散的什么花子?”
“把你最后一段祷告背给我听。”
“把于絮尔找来和我说话。”他坐在书房中间吩咐。
“我的上帝,我是崇拜你的仆人,抱着满腔热情和敬爱的心向你祝告;我尽量遵守你的诫命,愿意像你的圣子一样,为荣耀你的名字而献出我的生命,愿意生活在你的荫庇之下;你是洞烛人心的主宰,倘若你满意我的行为,我就求你开恩,点醒我的干爹,使他走上得救的路,赐他恩宠,让他最后几年能生活在你身上;求你保佑他平安,让我来代替他受苦!圣女于絮尔,我亲爱的本名神,还有圣母,天使长,天堂上所有的圣者,求你们垂听我的祈祷,请你们帮我向上帝说情,求你们可怜我们。”
“我昨天求上帝的话,今天早上又求过了,我要求到上帝顺从了我的愿望为止。”
“我不是老跟你在一块儿吗?”医生开着玩笑,把话支开去了。他不愿意惊动天真的孩子,扰乱她的头脑。
“干爹,别吓我了;你昨天待在家里没出门,是不是?”
“干爹,你说罢。”
“干爹,你的腿在发抖呢。”
“干爹,你是什么人呀?哪儿来这样大的神通?”她认为干爹既然不信上帝,一定是跟魔鬼打交道了。
“干爹,你可是有什么事问我?”
“她还有别的话说吗?”
“她说些什么?”
“她的祷告,你能说给我听吗?”
“她已经脱了衣服,做好头发卷儿,跪在祈祷凳上,面对着一个象牙十字架,十字架挂在红丝绒底子的框子里。”
“她在做晚祷,把自己交托给上帝,求他驱除她心中的邪念;她检查自己的良心,白天的行为,看看有没有违背上帝和教会的告诫。可怜的孩子,她在解剖自己的灵魂呢!”梦游者说着,眼睛湿了,“她并没犯什么罪过,可是责备自己想萨维尼昂想得太多了。她停下来思忖他此刻在巴黎做些什么,求上帝赐他幸福。末了,她提到你,高声做着祷告。”
“大概是九点一刻,九点半。”
“噢!干爹,别拿走啊。”
“咱们到你卧房去吧。”
“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脱里脱拉呢?她吹熄了蜡烛,倒下头去睡了。啊,已经睡着了!她戴着小小的睡帽,真好看!”
“于絮尔在那里干什么?”
“明儿我另外给你一本。”
他揣着这赃证下楼,关着门待在书房里,找出圣·萨维尼昂的节日:梦游的女人说得不错,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个小红点儿;米诺莱的本名神圣·但尼,和夏伯龙神甫的本名神圣·约翰的节日,也各有一个记号。点子不过针尖大小,梦游者不受空间和种种阻碍的影响,居然看到了。
老人把这些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对于他比对谁都意义重大。证据确凿,怎么能不信呢?打个比喻说,他心中那堵坚固的墙突然坍倒了;因为他的生活素来根据两个原则:一不关心宗教,二不相信磁性感应。感官原是纯粹的生理组织,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释清楚的;磁性感应却证明某些知觉的终极竟可与“无穷”相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于推翻了斯宾诺莎的坚强的论据:斯宾诺莎认为有限与无限这两大原素是不能并存的,现在却变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尽管承认物质的可分性与活动性有多么了不起的力量,总没法承认物质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再把这些现象归结到某种学说中去,把它们跟睡眠,异象,光线等等作比较。他的科学理论是以洛克和孔狄亚克派的主张为基础的,如今是整个儿崩溃了。空洞的偶像既然被砸烂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着动摇。所以在信仰旧教的儿童与服尔德派老人的斗争中间,于絮尔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在坍毁的堡垒里头,在那些废墟之上,有一道光在那里闪闪发亮。还有那段祷告在那里发出嘹亮的声音!然而固执的老人看到自己彷徨,大不满意。他虽然动了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终在那里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经动摇,他已经改变了,一味深思默想,念着柏斯格的《杂思》,鲍舒哀的《新教教义游移史》,鲍那[84],圣·奥古斯丁等等的著作;也想搜罗斯威顿堡和圣–马丁的书籍 ,这是巴黎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义在米诺莱心中建立的大厦已经到处开裂,只要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就会全部瓦解。等到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教的怀抱了。
好几次晚上,于絮尔坐在一旁,老人一边和神甫玩着脱里脱拉,一边提出些问题,使夏伯龙听了很奇怪,觉得和老人平时的主张相差太远了;因为上帝为了超度这颗卓越的灵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显灵的事吗?”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游戏,问神甫。
“十六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加唐[85] ,说他曾经见过显灵的。”神甫回答。
“凡是学者们注意过的显灵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帕罗打[86]的著作又读了一遍 。我现在问你,以旧教徒的立场来说,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死后能回到世界上来看活着的人?”
神甫回答:“耶稣死后就是在门徒面前显形的。教会对于教主的显灵当然深信不疑。至于奇迹,我们也有的是。”夏伯龙说到这里,笑了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桩最近的事,发生在十八世纪的?”
“呕!”
“是的,圣者玛丽–阿尔风斯·特·李哥里,在离开罗马很远的地方,就在教皇驾崩的一刹那,知道教皇的死。这桩奇迹有许多证人。那位有道行的主教,把他在出神入定时所听到的、教皇弥留时的遗言,当着好几个人说出来。过了三十小时,才有专差来报告教皇的噩耗[87] ……”
“你这是放刁嚜!”米诺莱老人跟神甫开玩笑似的说。“我不问你要证据,只问你信不信。”
神甫也继续取笑米诺莱,回答说:“我觉得显灵的事多半跟看到显灵的人有关。”
“朋友,我不是给你上当,你对这问题究竟有什么意见?”
“我相信上帝是万能的。”
医生笑道:“等我死了,倘若我信了上帝,一定要求他让我在你们面前显形。”
教士回答:“加唐和他的朋友彼此就是这样约定的。”
米诺莱道:“于絮尔,万一你受到什么威胁,只要叫我一声,我准来。”
教士道:“安德莱·希尼哀写过一首动人的悲歌,叫作《奈埃尔》[88] ,你一句话就把它的感情表达出来了。诗人的伟大,就在于把事实或情感蒙上一些永远生动的形象。”
“亲爱的干爹,你为什么要提到死呢?”于絮尔声音很悲痛,“我们基督徒是不死的,坟墓是我们灵魂的摇篮。”
老人微笑着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得离开这个世界;我一朝不在之后,你看到你的家私一定会觉得惊奇的。”
“等你不在的时候,干爹,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你。”
“我死了,你还把生命奉献给我?”
“是的。我将来要是能做些善事,都要用你的名义去做,因为我要补赎你的过失。我每天要祈祷上帝,求他大慈大悲,不要为了你一日之过而给你永久的惩罚,求他把一颗像你这样纯洁这样善良的灵魂,收留在他身边,和那些圣者的灵魂在一起。”
这几句回答,所包含的感情那么淳朴,声调口吻又那么肯定,直接指出了对方的错误,把但尼·米诺莱像圣·保罗一样的感化了[89] 。他看到孩子有这样的感情,甚至顾到他未来的生命,不由得眼中含着热泪;同时有一道内在的光明使他心旌摇摇,不知所措。突然之间得到圣宠的效果,像触电一般。神甫合着手,惶惶然站起身子。孩子看到自己的成功,惊喜交集,哭了。老人仿佛有人叫他似的,猛的站起身子,望着前面,似乎看到了一道曙光;接着他跪在椅上,合着手,低着眼睛望着地下,诚惶诚恐,谦卑到极点。
他然后抬起头来,声音很激动的说道:“我的上帝!世界上只有这个纯洁的孩子才能替我求得恩宠,使我皈依。我已经深深的悔悟,由这个荣耀所归的儿童带到你面前,求你宽恕!”
老人的灵魂一直飞向上帝,求他在宠赐圣恩以后,再用智慧来点化他。他转身握着神甫的手,说道:‘亲爱的导师,我变做孩子了,我请你训导,我把灵魂交给你了。”
于絮尔吻着干爹的手,喜极而泣,把老人的手都沾湿了。老人把孩子抱在膝上,很高兴的叫她做“教母”。神甫大为感动,很热烈的背着一首《来罢,圣灵》的赞美诗。跪在地下的三个基督徒,就把这首赞美诗代替了晚祷。
蒲奚伐女人很诧异的跑进来问:“什么事啊?”
于絮尔回答:“哎,干爹信了上帝了。”
“那多好!这么一来,他就十全十美了。”老佣人嚷着,一本正经的画着十字,神气很天真。
慈祥的教士说道:“亲爱的医生,不久你会感到宗教的伟大和奉教的必要;你会发觉,富于人情味的宗教哲学比最大胆的思想更高超。”
本堂神甫像小孩子一样快活,答应每星期来谈话两次,替老人解释基督教教义。由此可见,大家以为他的信教是于絮尔促成的,并且还有卑鄙的用意,其实是很自然的演变成功的。这颗心灵的创伤,教士暗中惋惜了十四年没敢碰一下;如今老人却像受伤的人请教一个外科医生似的,自动来央求他了。从那次谈话以后,于絮尔每天晚上的祷告都是和老人一块儿做的。他心中慢慢地觉得有种恬静的境界,代替了以前的骚乱。像他自己说的,不可解的事既然有上帝负责,他精神就安定了。于絮尔回答说,这表示他已经在上帝的国土内有了进展。
望弥撒的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念着经文;因为他跟神甫谈了一次话,就参透那个神秘的观念,觉得一切信徒在精神上都是彼此相通的。这位刚刚归宗的老人已经懂得圣餐是个永久的象征,而一朝领会到它深刻与亲切的意义以后,信仰更使圣餐成为不可少的象征。那天他出了教堂,急于回家,为的是要感谢干女儿把他——照古时那种美妙的说法,——渡登彼岸。他在客厅中把她抱在膝上,非常虔诚的亲着她的额角。那时他的一般旁系亲属却对于絮尔大肆谩骂,凭着他们恐惧的心理把那么圣洁的影响百般诬蔑。老头儿的急于回家,瞧不起亲属的态度,走出教堂时那句尖刻的回答,当然每个承继人都认为是于絮尔挑拨出来的。
[book_title]八 这边商量,那边也商量
这方面,干女儿在琴上弹着韦白的《别意变体曲》给她干爹听;那方面,米诺莱–勒佛罗家的饭厅里,大家正在商量一个妙计,结果把这出戏文里头另外一个重要角色也带出场了。内地请客,饭桌上照例很热闹:再加从运河里载来的,或是蒲高涅方面、或是都兰纳方面的美酒,为大家助兴,一顿饭直吃了两个多钟点。才莉特意定了生蚝,海鱼和其他的名菜,替儿子接风。
饭厅颇像乡村旅店的客堂,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的情形非常有趣。才莉看着规模宏大的下房心满意足了,又在大院子和种满蔬菜果树的园子之间盖一所屋子。她家中每样东西只求干净,实惠。勒佛罗–勒佛罗的作风对大家是个很大的教训,所以才莉绝不许建筑师随便乱来,浪费她的钱。饭厅只糊着上油的花纸,摆着胡桃木椅子,胡桃木酒柜,一只珐琅质的火炉,挂着一只时钟和一只晴雨表。杯盘虽是普通的白瓷,但桌布和大批的银器使饭桌显得灿烂夺目。因为只雇一个厨娘,才莉自己少不得奔进奔出,像香槟酒瓶里的铅丸一般。等她端上咖啡,候补律师但羡来把早上发生的大事和后果都弄明白了,才莉关上门,请公证人第奥尼斯发言。屋内鸦雀无声,每个承继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张公证人的脸;这就不难看出吃公事饭的人对一般家庭的影响。
这篇自命不凡的议论,立刻得到古鄙的拥护,他说:“但羡来一朝有了两万四收入,不是当高等法院的庭长,便是当检察长,这都是进贵族院的门路;若是他糊里糊涂结了婚,什么都完了。”
这句粗俗的打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古鄙把众人扫了一眼,神气那么凶狠,吓得大家马上止住了笑声。
这一席话比姚斯先生[94] 说的更巧妙,立论的正确使承继人大为惊异,四下里响起一阵唧唧哝哝的声音,表示赞成。
车行老板的儿子听到有偌大家私,又垂涎于絮尔的姿色,不禁心里痒痒的,凑着才莉的耳朵说道:“母亲,要是我娶了她,全部家产都是咱们的了。”
说到这儿,公证人歇了一会。
第奥尼斯说道:“你们的老叔是个正人君子,自以为长生不老的;但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很可能不立遗嘱就被死神请了去。所以我主张,先劝他把现金作投资,投资的方式要使他不容易剥夺你们的承继;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在这里。小包当丢埃欠了十多万债,关在圣·贝拉奚监狱。他老娘知道了,哭得像玛特兰纳,特意请夏伯龙神甫去吃饭,没有问题是商量这件事的。我预备今天晚上去见你们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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