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book_author]福斯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2669
[book_dec]《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是英国作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创作的长篇小说,出版于1908年。小说描写一位出身英国书香之家的贵族少女露西在佛罗伦萨旅行时,遇到英国青年乔治,乔治对她的倾慕令她禁不住心动,当露西和乔治在英国重逢后,露西的真情一发而不可收,最后她冲破传统束缚,解除既定的婚约,选择了跟她相爱的乔治,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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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1章 贝尔托利尼公寓
“房东太太这样做真没道理,”巴特利特小姐说,“绝对没道理。她答应过给我们看得见风景的朝南房间,两间连接在一起,可现在不是这样,房间是朝北的,望出去是一个院子,而且两个房间又相隔很远。唉,露西呀!”
“再加上满口伦敦东区土话!”露西说,她没想到房东太太说的竟然是伦敦口音,这使她更加黯然了。“这就好像还在伦敦了。”她望着围坐在桌子 [1] 旁的两排英国人;望着搁在英国人之间的一长排白色的瓶装清水和红色的瓶装葡萄酒;望着悬挂在英国人背后、装在厚实的宽边镜框里的已故女王 [2] 与已故桂冠诗人 [3] 的肖像;望着那张英国国教(由牛津大学硕士卡斯伯特·伊格副牧师签署)的通告,这是墙上除了肖像外的唯一装饰品。“夏绿蒂,你不也觉得我们像是还在伦敦吗?我简直不能相信其他形形色色的一切就在外面。我看这是因为太疲劳的缘故吧。”
“这肉肯定煮过汤了,”巴特利特小姐放下叉子说。
“我真想看看阿诺河 [4] 啊!房东太太在信里答应给我们的房间该能俯瞰阿诺河。房东太太这样做绝对不讲道理。嘿,真不像话!”
“随便什么角落,我都觉得无所谓,”巴特利特小姐继续说,“只是让你看不到风景,实在太扫兴了。”
露西感到自己太自私了。“夏绿蒂,你可不能太宠我;当然,你也应该能看到阿诺河。我真是这样想的。等前面一有空房间——”
“你就住下,”巴特利特小姐说,她的部分旅行费用是由露西的母亲负担的——对这一慷慨行动她已多次委婉得体地提起过。
“不,不。该你住下。”
“我坚持你住下。不然的话,你妈妈永远不会原谅我的,露西。”
“她永远不会原谅的是我。”
两位女士的嗓音变得有些激动了,并且——如果承认这一不幸的事实的话——略带一点怒气。她们很累了,在大公无私的幌子下,她们争吵起来。坐在她们旁边的一些旅客相互交换眼色,其中有一位——那是个人们在国外确实会遇到的那种缺乏教养的人——隔着桌子欠身向前,径自加入她们的争论。他说:
“我的可以看到风景,我的可以看到风景。”
巴特利特小姐吃了一惊。通常在一家供应膳宿的公寓里,人们对她们先要观察一两天,然后开口攀谈,而且往往要等她们走了才会发觉她们是“合适的”对象。她还没朝这插话的人看一眼,就知道此人缺乏教养。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健壮,脸色白皙,胡子剃得光光的,还长着一双大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几分稚气,但并不是老迈年高的人的那种稚气。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巴特利特小姐可没有加以考虑,因为她的视线已转移到他的衣服上去了。这身打扮对她没有丝毫吸引力。大概他想在她们加入那里的社交活动之前就结识她们。于是当他和她讲话时,她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然后说:“风景?哦,风景!风景使人多么高兴啊!”
“这是我的儿子,”那个老头儿说,“他名叫乔治。他的也看得见风景。”
巴特利特小姐“哦”了一声,阻止露西讲话,那时她正要开口。
“我是想说,”他继续说,“你们可以住我们的房间,我们可以住你们的房间。我们交换好了。”
身份较高的游客们对此感到震惊,他们都同情新来的人。巴特利特小姐在回答时把嘴尽可能张得很小:
“确实非常感谢;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老头儿说,他的两个拳头都撑在桌面上。
“因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谢谢你。”
“你知道,我们不愿意接——”露西开始解释。
她的表姐又一次阻挡她。
“可是为什么?”他固执地问。“女人喜欢看景色;男人不喜欢。”他像个顽皮孩子似的用双拳敲击桌子,然后转向他的儿子说,“乔治,说服她们!”
“事情十分明显,她们应该住那两间房间,”儿子说。“其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啦。”
他讲话时没有朝这两位女士看,但是他的声音却有点惶惑与忧伤。露西也感到惶惑;不过她明白她们已卷入了人们称之为的“好一场风波”,并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要这些缺乏教养的游客一开口讲话,争端就会扩大和加深,最后就不是什么房间与风景的问题,而是——哦,一个很不一样的问题了,她过去没有意识到会有这么个问题。此刻那个老头儿向巴特利特小姐进攻了,态度近乎粗暴:她为什么不肯换?她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他们半小时就可以让出房间。
巴特利特小姐虽然在谈吐方面善于玩弄辞令,但是面对粗暴,却是一筹莫展。企图用傲慢与冷淡来对付这样一位粗鲁的人,根本办不到。她的脸因愠怒而涨得红红的。她向四周扫了一眼,似乎在说,“难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坐在靠近桌子另一端、披肩垂在椅子的靠背上的两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往这边看了看,清楚地暗示,“我们不是这样;我们是有教养的。”
“亲爱的,用晚饭吧,”她对露西说,一面又开始拨弄那块曾经被她指责过的肉。
露西咕哝着说坐在对面的那些人看来很古怪。
“亲爱的,用晚饭吧。这家公寓实在太差劲了。明天我们换个地方。”
她刚宣布这一灾难性的决定,又完全改变了主意。屋子尽头的门帘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位胖墩墩却很引人注意的牧师,他急急忙忙走向前来,在桌旁坐定,兴致勃勃地为他的迟到向大家表示歉意。露西还没掌握得体的社交礼仪,竟马上站起来,嚷道,“噢,噢!原来是毕比先生!噢,真是太好了!噢,夏绿蒂,我们一定在这里住,房间再差也没有关系。噢!”
巴特利特小姐显得拘谨得多,她说:
“您好,毕比先生。我想您已经把我们忘了:是巴特利特小姐和霍尼彻奇小姐,在那个非常寒冷的复活节,您协助圣彼得教堂的教区牧师时,我们刚好在顿桥井 [5] 。”
那位牧师的神情像是个度假者,她们虽然仍清楚地记得他,他却对她们记不大清楚了。不过他还是相当高兴地走上前来,接受露西招呼他坐下的那张椅子。
“看到您我实在太高兴了,”姑娘说道。她正处在一种精神的饥饿状态中,只要她的表姐容许,她跟侍者打交道也会感到高兴的。“您看,这世界真小啊。还有夏街,使这一切变得特别有意思。”
“霍尼彻奇小姐住在夏街教区,”巴特利特小姐插了一句,作为弥补,“碰巧她刚才在交谈中告诉我您已接受那个教区长的职位——”
“是啊,上星期我从母亲的信中得悉了这回事。她不知道我在顿桥井就跟您结识;不过我立刻写了回信,信中说,‘毕比先生是——’”
“说得很对,”牧师说。“明年六月我将搬入在夏街的教区长住宅。我被派到这样富有魅力的地区工作,真是幸运。”
“噢,我真高兴啊!我们家的房子名字叫风角。”
毕比先生鞠了一躬。
“妈妈和我一般总住在那儿,还有我的弟弟,虽然我们未能常常促使他去教——我是说,教堂离家相当远。”
“露西,最亲爱的,让毕比先生用膳吧!”
“我正在吃,谢谢,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他宁愿同露西而不愿同巴特利特小姐交谈,他记得听过露西弹钢琴,虽然巴特利特小姐很可能仍然记得他的布道。他问露西对佛罗伦萨是否熟悉,她相当详细地告诉他她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指导一位新来的人给人乐趣,而在这方面他堪称首屈一指。
“可别忽略了周围的乡野啊!”他的指导告一段落。“第一个晴天下午乘车到菲耶索莱去,在塞蒂涅诺附近兜一圈,或者类似这样的游览。”
“不!”餐桌上首响起了一个声音。“毕比先生,您错了,第一个晴天下午您的女士们一定得去普拉托 [6] 。”
“看来那位女士真聪明,”巴特利特小姐凑着她表妹的耳朵说。“我们走运了。”
于是滔滔不绝的大量信息确实向她们涌来。人们告诉她们应该观光什么,什么时候去观光,如何使电车停下来,如何打发乞丐,买一个精制羔皮纸的吸墨水台要花多少钱,她们对这个地方将会如何着迷等等。整个贝尔托利尼公寓几乎是热情地一致认可了她俩。不管她们朝哪一个方向看,和气的太太小姐们都向她们微笑,大声同她们招呼。不过盖过这一切的却是那位聪明的女士的嗓音,正在大声疾呼:“普拉托!她们一定得去普拉托。那个地方邋遢得太可爱了,简直无法形容。我太喜欢那个地方了,你们知道我就喜欢摆脱体面给人的种种束缚。”
那个唤做乔治的青年人对这聪明的女士扫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重新转向他的食盘。显然,他与他的父亲属于不被认可的人。露西在社交上取得胜利的当儿,居然希望他们父子也被认可。有人遭到冷遇,又岂能为她增添欢乐?因此,她起身离开时,转身紧张不安地向这两位外人微微鞠了一躬。
那个做父亲的没有看到;那儿子没有鞠躬还礼,却扬了扬眉毛,笑了笑,表示看到了;他似乎想通过微笑表达什么。
她急忙尾随她的表姐,后者已穿过门帘消失了——这种门帘看起来比布料结实,打在人的脸上沉甸甸的。在她们前面站着那位靠不住的房东太太,正向客人们鞠躬表示晚安,由她的小男孩恩纳利和女儿维多利亚帮衬她。这位操着伦敦土话的太太企图这样来表达南方人的温文尔雅与高贵风度,这样的一幕小场面实在有点稀奇。但是更为稀奇的是这里的会客室,它竟试图与一家布卢姆斯伯里区 [7] 的膳宿公寓在实际舒适方面比试高低。难道这里真是意大利吗?
巴特利特小姐已经在一把坐垫和靠垫塞得满满的扶手椅上就座了。这椅子的颜色与形状像一只番茄。她正在和毕比先生谈话,讲着讲着,她那狭长的头不断慢慢地、有规律地前俯后仰,好像正在摧毁某种无形的障碍似的。“我们非常感谢您,”她说。“头一晚关系重大。您来到时,我们正经历一个特殊的困难时刻。”
他表示遗憾。
“你可知道吃饭时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位老人叫什么?”
“艾默森。”
“他是您的朋友吗?”
“我们很友好——就像在膳宿公寓里的一般情况。”
“那我就不说了。”
毕比先生稍加追问,她便说下去。
“我,可以这样说吧,”她接着说完她要说的话,“是我的年轻表妹露西出入交际场合的陪伴,如果我让她接受我们一点也不了解的人的恩惠,那就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啦。他的举止使我感到有点遗憾,我希望我这样做是为了大家好。”
“你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他说。他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尽管如此,我认为接受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害处。”
“当然没有害处啰。不过我们不能欠人家情。”
“他是个相当古怪的人。”他又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讲下去,“我想他不会利用你接受他的好意,也不会要你表示感激之情。他有一个优点——如果可以说是优点的话——那就是:他嘴里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他并不认为他的房间有什么了不起,他以为你们会认为是很有价值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要使你们欠他一份情,就像他没有想到要做出有礼貌的样子一样。要理解那些讲真话的人真难——至少我觉得很难。”
露西很高兴,说:“我刚才就盼望他是个好心肠的人,我真的一直盼望大家都有好心肠。”
“我想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心肠好,但又使人讨厌。几乎在所有稍微重要的问题上,我的意见和他都不同,因此,我盼望——可以说我希望——你也会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对他这种人,你感到只是和他意见不同罢了,不大会感到遗憾的。他刚来时,便自然而然地使大家很不痛快。他一点不懂圆滑,也不讲礼貌——我这不是说他举止粗鲁——他这个人心里有话,就不吐不快。我们几乎要向我们那位扫兴的房东太太抱怨他,不过我高兴地说我们没有这样做。”
“我该由此得出结论,”巴特利特小姐道,“他是个社会主义者吗?”
毕比先生接受了这个现成的名词,不过他的嘴唇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
“而且可以假定他把儿子也培养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啰?”
“对乔治我一点也不熟悉,因为他还没有学会谈天。他看上去人很好,我认为他很有头脑。当然啰,他的言谈举止各方面都具有他父亲的特征,因此很可能也是个社会主义者。”
“哦,您使我放心了,”巴特利特小姐说。“因此您认为我刚才应该接受他们的建议啰?您认为我心胸狭窄、秉性多疑?”
“一点儿也不,”他回答,“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既然这样,我不是应该为我那明显的粗鲁行为道歉吗?”
他有点不耐烦了,回答说大可不必,接着站了起来,走向吸烟室。
他刚消失,巴特利特小姐就说,“难道我那样讨人厌?露西,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他喜欢青年人,我敢肯定。我确实希望我没有霸占他。我原先希望整个晚上和整个用晚餐期间都由你和他交谈呢!”
“他人很好,”露西喊道。“我记得他就是这个样儿。看来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优点。没有人会把他当作牧师的。”
“我亲爱的露西——”
“哦,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也知道牧师笑起来通常是什么样子的,可毕比先生笑起来就像个普通人。”
“你这姑娘真逗!你可真使我想起了你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对毕比先生是否会赞同。”
“我肯定她会的,弗雷迪 [8] 也会的。”
“我想在风角的每一个人都会赞同;那是个时髦的圈子啊。可是我习惯于顿桥井,那里我们都过时得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是的,”露西失望地说。
空气中似乎有一层不赞同的阴霾,但到底是不赞同她自己,还是不赞同毕比先生,不赞同风角这时髦圈子,抑或不赞同顿桥井的狭小天地,她不能确定。她试图确定不赞同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像往常一样,她又弄错了。巴特利特小姐着意否认不赞同任何人,并补充说,“我怕你感到我是个非常扫兴的伙伴吧!”
姑娘又一次想:“我一定很自私,或许很刻薄;我必须多加小心。夏绿蒂境况不好,这对她太可怕了。”
幸亏这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中的一位朝她们走过来,她一直在慈祥地微笑着,问是否可以坐毕比先生刚才坐过的位子。在得到同意后,她便开始娓娓地谈起意大利来,她们到这里来是一次冒险,可是这次冒险非常成功,令人满意,她姐姐的健康有所好转,晚上必须把寝室的窗户关上,还谈到早上必须把热水瓶倒空。她掌握话题,恰如其分,这些话题也许比正在屋子另一头剧烈开展的有关归尔甫党人 [9] 与吉伯林党人 [10] 的高谈阔论更值得倾听。她在威尼斯的那一晚,在寝室里发现了一样比跳蚤更糟糕、然而比另一样东西要好一些的东西,那真是一场地道的灾难,而不仅仅是个偶发事件。
“可你在这里像在英国一样安全;贝尔托利尼太太完全是英国气派。”
“然而我们的房间有一股怪味,”可怜的露西说,“我们害怕上床睡觉。”
“唉,你又只能看到院子。”她叹息了一声。“艾默森先生再委婉得体一些就好了。吃饭时我们真替你们难过。”
“我想他的用心是好的。”
“这毫无疑问,”巴特利特小姐说。“毕比先生刚才还在责备我生性多疑呢!当然啰,我是为了我的表妹才推却的。”
“当然啰,”矮小的老太太说;接着两人低声言语,诉说和年轻姑娘在一起,再小心也不会过分。
露西力图装出端庄的样子,不过不由得感到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家里没有人为她多加小心的;或者说,不管怎么样,她没有留心过这一点。
“关于老艾默森先生——我不清楚。是的,他不够委婉得体;不过,有些人的行动很不文雅,可又是——顶美好的,你以前是否注意到这种情况?”
“顶美好的?”巴特利特小姐说,对这个词感到大惑不解。“美好和文雅不是一回事吗?”
“人们是这样想的,”对方无可奈何地说。“不过有些事情很不好办,我有时候这样想。”
她没有就那些是什么事情谈下去,因为毕比先生又出现了,显出一副极为高兴的样子。
“巴特利特小姐,”他高声喊道,“房间没有问题了。我真高兴。艾默森先生在吸烟室内谈起这问题,由于我心里有了底,就鼓励他再次提出交换房间。他让我前来问你。他会很高兴的。”
“哦,夏绿蒂,”露西对她的表姐说,“现在我们一定要接受那两间房间了。老先生为人好得不能再好。”
巴特利特小姐沉默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毕比先生说,“我怕我太多事了。我一定要为我的干预向你道歉。”
毕比先生极为不悦,转身要走。这时巴特利特小姐才开口说,“我个人的愿望,亲爱的露西,和你的相比是无足轻重的。你在佛罗伦萨喜欢怎样玩,我要是加以阻挡,那确实太过分了,因为我所以能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你的好意。如果你希望我把那两位先生请出他们的房间,我愿意这样做。毕比先生,可否请你告诉艾默森先生,我接受他的好意,然后把他请过来,这样我可以亲自向他道谢?”
她讲话时提高了嗓门;整个客厅都可以听到她讲的话,使有关归尔甫党人与吉伯林党人的讨论也停下来了。牧师先生心里在咒骂所有的女性,但仍然鞠了一躬,带着她的口信离开了。
“露西,记住这件事只牵涉我一个人。我不愿意由你出面接受。无论如何,同意我这个请求吧!”
毕比先生回来了,有些紧张地说:
“艾默森先生现在有事,不过他的儿子来了。”
这个青年人低下头看着三位女士,她们觉得好像坐在地板上,她们的椅子委实太矮了。
“我的父亲,”他说,“在洗澡,所以你们无法向他本人道谢。不过你们如有什么口信要我带给他,等他一出来,我一定立即转告他。”
提起洗澡,巴特利特小姐只好甘拜下风。她的所有带刺的客套话,一出口就会显得很不得体。小艾默森先生获得了一次明显的胜利,这使毕比先生很高兴,露西心中也暗暗高兴。
“可怜的年轻人!”小艾默森刚走,巴特利特小姐马上说。“关于房间的事,他多么生他父亲的气啊!他尽了一切努力才能做到保持礼貌。”
“过半小时左右你们的房间就会准备好的,”毕比先生说。接着,他对两位表姐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就回自己的房间去,把他的富有哲理性的日记写完。
那位矮小的老太太轻轻地说了声“哦,天哪!”接着战颤了一下,似乎天空里所有的风都进入了公寓。“先生们有时候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但是巴特利特小姐似乎懂了,谈话便继续下去,它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并没有完全觉察到的先生们。露西也没有觉察,只好看起书来。她随手拿起一本贝德克的《意大利北部旅行指南》 [11] ,把佛罗伦萨历史上最重要的日期都一一记住。因为她下定决心要在第二天痛痛快快地玩一番。于是那半小时过得颇有收获,最后,巴特利特小姐叹了口气,站起来说:
“我想现在可以放胆行动了。不,露西,你不要动。我来指挥这次搬房间。”
“你真的把一切都包下来了,”露西说。
“自然啰,亲爱的。这是我的事情嘛。”
“可是我很想帮你啊。”
“不用,亲爱的。”
夏绿蒂真是精力充沛!而且她毫无私心!她整个一生都是如此,不过说真的,这次来意大利旅游,她竟比过去更胜一筹。这是露西的感觉,或者说,她尽量这样想。然而——她身上有一股反抗精神,认为接受艾默森父子的好意原不必如此讲究,倒可以做得更加完美一些。不管怎样,她进入自己的房间时,心头没有一丝喜悦。
“我想解释一下,”巴特利特小姐说,“我为什么住那间大房间。当然,我理应让你住那一间;不过我碰巧知道那间房间是那个青年人住过的,所以我敢肯定你妈妈不会喜欢的。”
露西被搞糊涂了。
“如果你打算接受他们的好意,那么你欠他父亲的情比欠他的情更合适些。我是个懂得世道的女人,尽管懂得不多,我知道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无论如何毕比先生算得上是个保证人,保证他们不会对此有什么冒昧的举动。”
“妈妈不会在乎的,我可以肯定,”露西说,但再一次感到这后面还有她没有想到的更大的问题存在。
巴特利特小姐只是叹气,在跟露西道晚安时,把她整个儿搂在怀里,像是要保护她似的。这使露西产生一种被包在大雾里的感觉,等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马上打开窗户,呼吸夜晚的清新空气,脑子里还在想那位好心肠的老人,让她能看到阿诺河上闪烁的灯火,还有圣米尼亚托教堂的苍柏,亚平宁山脉山麓的丘陵地带,衬着冉冉上升的月亮,一片黑沉沉的。
巴特利特小姐在她房里把百叶窗闩紧,锁上了门,然后在房间里兜了一圈,看看几个柜子通到哪里,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地下室或秘密入口处。就在此时,她看到盥洗盆的上方用大头针别着一张纸,上面草草划了个大问号。其他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她思索着,一面凭借烛光,仔细地察看着。起先这个问号没有什么意思,它渐渐地变得咄咄逼人、十分可厌,包含着不祥的征兆。她突然一阵冲动,想把它撕毁,幸而想起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它一定是属于小艾默森先生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夹在两张吸墨水纸中间,替他把纸保持干净。这以后,她完成了对房间的检查,出于习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上床。
* * *
[1] 意大利的这种公寓(pensione)实为供应膳食的小旅馆,所有来宾围坐在一张长桌子边用餐。
[2] 指维多利亚女王,于1901年去世,在位长达64年。
[3] 指丁尼生(1809—1892)。
[4] 意大利中部一河流,从亚平宁山脉西麓向西,在比萨城南注入地中海,本书故事发生地点佛罗伦萨位于它的北岸。
[5] 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一城市,有矿泉,是个避暑胜地。
[6] 位于佛罗伦萨西北约11英里处,有古教堂及中世纪的城堡及宫殿等古迹。
[7] 伦敦一高级文化区。
[8] 指她的弟弟。
[9] 归尔甫党人,中世纪意大利一拥护教皇、反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统治意大利的政党的成员。
[10] 吉伯林党人,中世纪意大利一反对教皇、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统治意大利的政党的成员。吉伯林党由贵族组成。
[11] 这是19世纪德国出版商卡尔·贝德克发行的旅行指南丛书中的一种。
[book_title]第2章 在圣克罗彻,没有带旅游指南
这是相当愉快的事——在佛罗伦萨一觉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一间光线充足的空荡荡的房间,红瓷砖地虽然并不清洁,但是看上去相当干净;彩色天花板上画着粉红色的鹰头狮身双翅怪兽和蓝色的双翅小天使在一大簇黄色小提琴与低音管之中戏耍。同样愉快的是用手猛然推开窗户,让窗子开得大大的,搭上钩子,由于第一次不太熟悉,手指被轧了一下;探身出去,迎面都是阳光,前面山峦起伏,树木苍翠,煞是好看,还有大理石砌成的教堂;窗下不远处就是阿诺河,水流拍击路边的堤岸,发出淙淙声响。
男人们有的抡着铁锹,有的端着筛子,在河边的沙滩上干活,下面就是河,河面上有条小船,船上人也在忙碌,吃不透他们在干什么。一辆电车在窗下疾驰而过。车内除了一位游客外,并无他人;但是平台上却挤满了意大利人,他们都宁愿站立。好几个小孩试图吊在后面,售票员在他们脸上啐唾沫,不过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要他们松手罢了。接着士兵们出现了——这些人面目清秀,个子矮小,每人背着个用肮脏的毛皮覆盖着的背包,穿着适合身材更加高大的人穿的大衣。走在士兵旁边的是一些军官,凶神恶煞似的,却又一脸蠢相。士兵前面有几个小男孩,跟着乐队的节拍在翻筋斗。电车陷在这些人的队伍里,挣扎着前进,就像一条毛毛虫落在一大群蚂蚁里。小男孩中有一个跌倒在地,几条白色小公牛从拱廊里跑了出来。说真的,要不是一位出售扣子钩的老人出了个好主意,那条道路很可能会一直堵塞不通呢!
很多宝贵光阴就在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偷偷地溜走了,到意大利来研究乔托 [2] 壁画的浑厚坚实的质感或罗马教廷的腐败统治的游客,回去后很可能除了蔚蓝的天空及居住在这天空下的男男女女外,什么都不记得。因此巴特利特小姐的这些做法正是顶合适的;她轻轻地叩了叩门,走进房间,先是提出露西忘了锁房门,没有完全穿戴好便探身窗外,接着敦促她行动要快一点,不然一天最好的时光便要虚度了。等到露西准备就绪,她的表姐已吃完早餐,正在听那位还在吃面包的聪明女士高谈阔论哩!
接着是一番按照我们并不感到生疏的方式进行的谈话。巴特利特小姐毕竟有一点累了,认为上午她们还是待在屋里适应一下新环境好;除非露西想出去?露西宁愿出去,因为这是她在佛罗伦萨的第一天;不过,当然她可以一个人出去的。巴特利特小姐可不能同意这一点。她当然愿意奉陪露西到任何地方去。噢,这当然不行;露西将和她表姐一起待在屋里。啊,不!一定不可以这样!噢,就这样吧!
这当儿那位聪明女士插话了。
“要是葛伦迪太太 [3] 在使你感到为难,那么你完全可以放心,不必顾虑这位好心人。霍尼彻奇小姐是英国人,绝对不会有安全问题。意大利人是懂得这一点的。我的一位好友巴隆切丽伯爵夫人有两个女儿,当她不能派女仆送她们上学时,她就让两个女儿戴上水手帽自己去。你知道,这样每个人都把她们当作英国人了,特别是如果她们的头发紧紧扎住,垂在脑后。”
巴隆切丽伯爵夫人的女儿们的安全并不足以说服巴特利特小姐。她决意亲自带露西出去,反正她头痛得不算十分厉害。于是那聪明女士说她将在圣克罗彻度过一个漫长的上午,如果露西愿意去,她将十分高兴。
“霍尼彻奇小姐,我将带你走后面的一条可爱的肮脏小路,如果你给我带来运气,我们就会有一番奇遇。”
露西说这样安排是再好也没有了,便立刻翻开旅游指南,查看圣克罗彻在哪里。
“啧啧!露西小姐!我希望我们能很快把你从旅游指南中解放出来。这个作者只点到了表面的东西。至于真正的意大利——他做梦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意大利只有通过细心的观察才能看到。”
这段话听起来很诱人,于是露西赶紧吃完早饭,兴高采烈地与她这新朋友一起出发。意大利终于来临了。那讲伦敦土话的房东太太和她的所作所为像恶梦一样消失了。
拉维希小姐——这是聪明女士的姓氏——向右拐弯,沿着阳光和煦的河滨大道走去。暖洋洋的,多舒服啊!不过从那些小街上刮来的风却像刀子那样犀利,可不是吗?感恩桥——特别吸引人,那是但丁提起过的。圣米尼亚托教堂——既吸引人又漂亮;那个吻过谋杀者的十字架——霍尼彻奇小姐会记住这个传说 [4] 的。男人们在河上钓鱼。(不是真的;不过大多数消息何尝都是真的。)接着,拉维希小姐窜进那些小白牛出现的那个拱道,突然停了下来,大声叫道:
“一种气味!一种真正的佛罗伦萨气味!让我指点你吧,每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气味。”
“这是种非常好闻的气味吗?”露西说,她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种洁癖。
“人们到意大利来不是贪图舒适的,”对方反驳道,“而是来找生活气息的。早晨好!早晨好!”她向右边又向左边行鞠躬礼。“瞧那辆可爱的运酒车!那司机正盯着我们看,这可爱纯朴的人!”
就这样,拉维希小姐穿过了佛罗伦萨城市的几条街道。她身材娇小,心情急躁,像一只小猫那样顽皮,但姿态却没有小猫那么优美。对露西说来,同这样一位聪明的乐天派在一起实在可算趣事一桩,更何况她披了一件意大利军官所穿的那种蓝色军人披风,更加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早晨好!露西小姐,请相信一个老太婆的话:对地位不如你的人客气一些,你永远也不会感到后悔。这就是真正的民主。虽然我也是个真正的激进分子。你看,你现在感到吃惊了吧!”
“说真的,我不吃惊!”露西叫了起来。“我们也是激进分子,地地道道的激进分子。我父亲一直投格莱斯顿先生 [5] 的票,直到他对爱尔兰实施那么糟糕的政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而你现在却已倒向敌人一边了。”
“哦,别说了——既然现在爱尔兰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如果我父亲还活着的话,我敢肯定他会重新投激进党的票的。说实在的,我们前门上面的玻璃就是上次选举时给砸碎的,而弗雷迪肯定这是保守党人干的;不过妈妈认为这是胡说八道,是流浪汉干的。”
“太可耻了!我想是在工业区吧?”
“不——在萨里郡 [6] 的山区。离开多金大约五英里,南面就是威尔德地区 [7] 。”
拉维希小姐似乎很感兴趣,步子也放慢了。
“那一带可吸引人啊!我非常熟悉。住在那里的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人。你认识哈里·奥特韦爵士吗?——一个真正的激进派?”
“非常熟悉。”
“还有慈善家巴特沃思老太太?”
“是吗?她租了我们的一块地!真有意思!”
拉维希小姐望着狭得像缎带那样的天空,低声说道:
“哦,你们在萨里郡有产业?”
“说不上什么,”露西说,怕别人认为她是个势利小人。“只有三十英亩——只不过一片园地,从山坡一直下去,还有一些田地。”
拉维希小姐并不感到厌恶,而是说露西家的产业正好和她姑妈在萨福克郡的房地产的规模差不多。意大利暂时告退。她们试图回忆一位某某路易莎夫人的姓氏,那一年她在夏街附近租了一幢房子,但是怪的是她并不喜欢这幢楼房。正当拉维希小姐想起那个姓氏时,她突然中断了讲话,叫喊起来:
“哎呀,天哪!老天保佑!我们迷路了。”
看来她们来到圣克罗彻确实花了好多时间,从她们住的公寓的楼梯平台窗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钟楼。可是拉维希小姐说了许多她对佛罗伦萨了若指掌的话,露西便毫无顾虑地跟着她走了。
“迷路了!迷路了!我亲爱的露西小姐,正当我们对政治冷嘲热讽时,我们拐错了弯。那些可怕的保守派将会怎样嘲笑我们呀!我们该怎么办呢?两个孤身女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嘿,我就把这个叫作历险。”
露西想去看看圣克罗彻,提出她们应该向人问路,这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办法。
“哦,不过这是胆小鬼的说法!不,你别、别、别去看你的旅游指南。把它给我;我不许你带这个。我们走到哪里是哪里。”
于是她们信步走去,穿过好几条灰褐色的街道,既不宽敞,又无景色可言,佛罗伦萨城的东部就多的是这样的街道。露西很快便对路易莎夫人的不满失去兴趣,竟然自己感到不满起来。意大利一下子出现了,使人陶醉。她站在领报圣母广场上,看到那些活生生的赤陶雕塑的圣洁的婴儿 [8] ,那是任何廉价的复制品永远也不可能使之失去光辉的。他们就站在那里,闪闪发亮的四肢从人们施舍的衣服里伸展出来,雪白强壮的手臂高高举向苍穹。露西认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景象;可是拉维希小姐却神情沮丧地尖叫一声,拖着她向前走去,说她们至少走错有一英里路了。
欧洲大陆式的早餐 [9] 开始起作用,或者更确切地说,停止起作用的时刻已迫近,两位小姐便从一家小铺买了一些热栗子糊充饥,因为看来它是典型的意大利食品。它的味道有一点像它的包装纸,有一点像头油,还有一点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然而它为她们补充了气力,使她们得以漫步走入另外一片广场,它相当大,尘土飞扬,在另一边矗立着一座建筑物的门面,黑白交加,难看得无以复加。拉维希小姐煞有介事地对着它开口了。这就是圣克罗彻教堂。历险已完成了。
“停一下;让那两个人过去,不然我就不得不和他们讲话了。我非常讨厌敷衍应酬。真是活见鬼!他们也在进入教堂。唉,海外的英国人啊!”
“昨天晚上吃晚饭时,我们就坐在他们对面。他们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我们。真是好心人。”
“你瞧他们的身材!”拉维希小姐笑出声来。“他们像两头母牛,走在我这意大利土地上。我这样说实在刻薄,不过我真巴不得在多佛 [10] 设立一个考场,凡是不及格的游客都给我打回票。”
“那么你要考我们什么呢?”
拉维希小姐愉快地把手搭在露西臂上,似乎想表示反正后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得满分的。她们就这样得意洋洋地来到了这大教堂的石阶前,正要进去时,拉维希小姐停住了脚步,尖叫了一声,刷地举起双臂说:
“我那有本地特色的唠叨鬼来了!我必须同他讲几句话!”
一瞬间,她已跑到广场的远处去了,她那件军人披风在风中不断拍动着,她一直没有放慢步子,直到追上了一位白胡髭老人,开玩笑地在他的臂上掐了一下。
露西等了将近十分钟。她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周围的乞丐使她不安,灰沙吹进了她的眼睛,她想起一个年轻姑娘不应该在公共场所踯躅。她便慢慢地走下石阶,踏上广场,想再和拉维希小姐会合,但是这位小姐委实太会别出心裁了。就在那个关头,拉维希小姐和她那有本地特色的唠叨鬼两人也走动起来,手舞足蹈地拐进一条支路,消失了踪影。
露西的眼睛里涌出气愤的眼泪——部分是因为拉维希小姐抛弃了她,部分却是因为她把她的旅行指南带走了。她怎样寻找回家的路呢?她怎么才能在圣克罗彻这一带找到她的路呢?第一天上午就这样毁了,而且她可能再也不会到佛罗伦萨来了。不过几分钟前,她还是兴高采烈的,像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女人在谈天说地,还有几分相信自己顶不落俗套呢。可是现在她走进教堂,心情沉重,十分委屈,甚至连这座教堂是由方济各会修士还是多明我会 [11] 修士建造的都记不起来了。
当然,这座教堂一定是了不起的一大建筑。不过它多么像一座仓库啊!又多么冷啊!不错,里面有乔托的壁画,壁画的浑厚质感原可以感染她,使她体会什么才是恰到好处。可是又有谁来告诉她哪些壁画是乔托的作品呢?她倨傲地来回走动,不愿对她还没有弄清作者和年代的杰作显示热情。甚至没有人来告诉她铺设在教堂中殿及十字形耳堂的所有的墓石中哪一块真正算得上是美的,是罗斯金先生 [12] 所最推崇的。
此刻,意大利的蛊惑魅力使她着魔了,于是她没有去请教别人,竟然开始感到逍遥自在。她经过苦思,终于弄懂了那些意大利文告示——禁止人们把狗带入教堂的告示——请求人们为了大众健康,及出于对这座他们已进入的庄严神圣的大厦的尊敬不要随地吐痰的告示。她观望着那些游客:他们的鼻子像他们所携带的红封面的旅游指南一样通红通红,可见圣克罗彻是多么冷了。她亲眼目睹了三位天主教徒的悲惨命运——两名男童和一名女童——他们起初相互用圣水将对方弄湿,然后走向马基雅维里 [13] 纪念碑,水珠不断从他们身上滴下,但他们却变得神圣了。他们非常慢地向纪念碑走去,而距离又非常远,到了碑前,他们先是用手指、后来用手绢、最后用头颅碰了碰石碑,然后退下去,如是重复了多次。这意味着什么?后来露西明白了,他们误以为马基雅维里是某位圣徒,便不断地跟他的圣陵接触,希望能获得美德 [14] 。可是惩罚接踵而来。年纪最小的那个男童在罗斯金先生非常赞赏的一块墓石上绊了一跤,双脚绕在一位平卧的主教雕像的脸上。露西虽然是一名基督教徒,但她赶紧冲向前去。她晚到了一步。那个幼童已重重地摔倒在主教向上翘起的足趾上了。
“这可恶的主教!”老艾默森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当时他也冲向前去。“生前冷酷,死后无情。小弟弟,到外边阳光里去,对着太阳吻你的手,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让人受不了的主教!”
那个幼童听了这些话,对那些把他扶起来、为他拭去尘土、抚摸着他的伤处、叫他不要迷信的可怕的人们狂叫起来。
“你看他!”艾默森先生对露西说。“出了桩糟糕的事儿:一个娃娃跌痛了,冻得发抖不说,还给吓坏了!可除了这些,你还能指望教堂给你什么?”
那男孩的两条腿像融化了的蜡似的。老艾默森先生及露西每次把他扶起来,他一声大叫,又瘫倒下去。幸而有一位本来应当在做祷告的意大利女士来救援了。她凭着母亲们所独有的某种神秘功能,使小男孩的背脊骨挺起来,并使他的双膝变得有力了。他站住了,随即离去,嘴巴里还在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显得很激动。
“您是一位聪明的女人,”艾默森先生说。“您的贡献比世界上所有的文物古迹都大。我和您信仰不一样,不过我真心信赖那些使别人快乐的人。宇宙间的一切安排没有……”
他顿住了,想找一个恰当的字眼。
“没什么 [15] ,”这意大利女士说,又开始祈祷。
“我怀疑她是否听得懂英语,”露西提出。
她感到心灵净化,不再藐视艾默森父子了。她决心要对他们谦和,落落大方而不是过分拘泥,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对那两间合意的房间说上几句好话,以抵消巴特利特小姐的那番客套。
“那位女士什么都听得懂,”艾默森先生应道。“不过你在这里干什么?是参观教堂吗?你参观完了吗?”
“没有,”露西嚷道,想起了自己的委屈。“我和拉维希小姐一起到这里来,她说好要讲解一切的;可刚到大门口——真糟糕!——她就干脆跑了,我等了好一会,只好自己进来了。”
“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艾默森先生说。
“对,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进来呢?”那做儿子的说,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位年轻小姐讲话。
“可拉维希小姐竟把旅游指南也带走了。”
“旅游指南?”艾默森先生说。“我很高兴使你感到惋惜的是那本书。失落旅游指南是很值得惋惜的。那可值得惋惜。”
露西感到迷惑。她又一次意识到这里面存在着某种新的设想,但是吃不准它将把她引向何处。
“要是你没有旅游指南,”儿子说,“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难道这新的设想就将这样引导吗?她把尊严作为她的护身符。
“非常感谢,不过我可不敢这样想。我希望你们不会以为我过来是把自己和你们硬凑在一起。我确确实实是来搀扶那个孩子的,还有,要向你们道谢,那样好心好意地在昨天晚上把房间让给我们。我希望这没有给你们带来很多不便。”
“亲爱的,”老人温和地说,“我想你是在重复你听到的年纪大的人所讲的话吧。你装作很容易生气;其实并不真是这样。好了,别让人扫兴了,告诉我你想看教堂哪个部分。带你去看会是一种真正的乐趣。”
嘿,这简直是无礼到了极点,她本该发作才是。可是有时候要发脾气与另外的时间要耐住性子不发脾气同样困难。露西不能发脾气。艾默森先生是位老人,当然啰,姑娘家是可以迁就他的。可另一方面,他的儿子是位青年,她觉得一个姑娘家应该对他生气才是,或者不管怎么样,当着他的面表示生气。因此,她注视着他然后回答。
“我希望我并不容易生气。我想看的是乔托的壁画,如果能请你告诉我是哪一些的话。”
儿子点了点头。他领路向佩鲁齐小堂走去,脸上带着一种忧郁而满足的神色。他的态度有点像老师。她却感到自己像一个答对一道题目的小学生。
小堂里已挤满了聚精会神的人群,从中传出一位讲解员的声音,指导大家如何根据精神上的规范而不是根据质感方面的价值来对乔托顶礼膜拜。
“请记住,”他说,“关于这座圣克罗彻教堂的事迹;它是在文艺复兴污染出现以前,怀着对中世纪艺术风格的满腔热忱的信仰建成的。请仔细观察乔托在这些壁画里——现在不幸因修复反而被毁了——并没有被解剖学和透视学所设置的陷阱所干扰。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雄伟、更悲怆、更美、更真的吗?知识和技巧,我们觉得,对一个真正能体验感情的人所能起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啊!”
“不对!”艾默森先生叫喊起来,这样的嗓音在小堂里实在太大了。“这些都不必记住!说什么由信仰建成的!那不过是说工匠们没有得到恰当的报酬。至于那些壁画,我看一点都不真实。瞧那个穿蓝衣服的胖子!他的体重肯定和我差不多,但是他却像个气球那样升上天空。”
他讲的是《圣约翰升天》那幅壁画。小堂里,那位讲解员的声音结结巴巴了,这也无妨。听众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露西也是这样。她确信自己不应该和这些人在一起;但是他们用魔力把她镇住了。他们是这样认真,又这样古怪,她简直想不起来应该怎么样才算举止得体。
“说呀,到底有这回事没有?是有还是没有?”
乔治回答:
“如果真有这回事,事实的经过就应该是这样的。我宁愿自己进入天国,而不愿被一群小天使推进去;而且如果我到了那里,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探身往外边看,就像他们在这里做的那样。”
“你永远上不了天,”他父亲说。“你和我,亲爱的孩子,将安息在生养我们的大地上,而且可以肯定,我们的名字将会消失,就像我们的成就将永远存在一样。”
“有些人只看得见空的坟墓,却看不见圣徒登天,不管是哪一位圣徒。如果真有这回事,事情经过就应该是这样。”
“对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两批人在一起,这小堂似乎太小了。我们将不再妨碍你们。”
讲解员是一位牧师,他的听众一定也是属他管辖的教友,因为他们手里不但拿着旅游指南,还捧着祈祷书。他们默默地列队走出小堂。其中有贝尔托利尼膳宿公寓的两位身材矮小的老小姐——特莉莎·艾伦小姐和凯瑟琳·艾伦小姐。
“不要走!”艾默森先生叫道。“这里地方有的是,我们大家都待得下。不要走!”
队伍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了。很快隔壁的小堂里响起了讲解员的声音,在描述圣弗朗西斯的生平。
“乔治,我确实认为那位牧师是布里克斯顿教区的副牧师。”
乔治走入隔壁的小堂,回来说,“也许正是他。我记不清了。”
“既然如此,我最好还是和他交谈一下,提醒他我是谁。他就是那位伊格先生。他为什么走了?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了?真使人心烦!我要去告诉他我们感到抱歉。你看好吗?这样也许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的,”乔治说。
艾默森先生懊悔不迭,闷闷不乐,还是赶过去向卡斯伯特·伊格副牧师道歉。露西的注意力显然全部集中在一扇弦月窗上,但是听得见讲解再次被打断,听见老人的急切主动的声音和对方简短的、恼怒的回答。那做儿子的把不幸发生的每件小事都看作是一场悲剧,也在倾听。
“我父亲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他告诉她。“他总是尽量表示他的好意。”
“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这样,”她说,笑得有点紧张。
“这是因为我们认为这样做能完善我们的性格。不过他对人家好是因为他爱他们;可结果他们发现了,感到生气,要不然就感到害怕。”
“这些人真蠢!”露西说,虽然心里充满了同情,“我想贯彻良好的用心时如果能注意方式方法——”
“方式方法!”
他不屑地仰起了头。显然她答题答错了。她注视着这个不同于一般的人在小堂里走来走去。拿一个年轻人来说,他的脸显得粗糙,而且——在阴影蒙上他的脸时——显得严峻。在阴影笼罩下,这脸上却突然显出柔情。她想象在罗马看到他,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 [16] 上,抱着许多橡果。虽然他看起来身体健壮、肌肉发达,但是他给她一种灰色的感觉,一种也许只有夜幕才能解除的悲哀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她很难得有这种如此微妙的感觉。它是由于静默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所产生的,等艾默森先生回来时,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她能够重新和大家流畅地进行交谈,而她唯一熟悉的正是这种交谈方式。
“你受到了斥责吧?”他儿子平静地问。
“可我们扫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兴。他们不肯回来了。”
“……生来富于同情心……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人人都是兄弟的理想……”关于圣弗朗西斯的讲解断断续续地从隔墙的另一边传来。
“别让我们扫了你的兴,”他继续对露西说。“你参观过那些圣徒了吗?”
“参观过了,”露西说。“他们都很美。你知道哪一块墓碑是罗斯金在他的著作中热情赞扬过的?”
他不知道,不过建议他们可以猜猜。乔治不愿走动,这使露西感到相当宽慰,于是她和老人愉快地在圣克罗彻教堂内溜达起来。这地方虽然看上去像一座谷仓,却收藏着许多珍品。他们还必须避开乞丐,绕着柱子躲开导游,还有一位牵着一条狗的老太太,此外;不时有位神父谨慎而缓慢地穿过一群群游客去主持弥撒。然而艾默森先生对这一切并不太感兴趣。他望着那位讲解员,以为自己破坏了他的讲解取得成功,接着,他焦虑地望着他的儿子。
“他为什么老盯着那幅壁画?”他不安地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我喜欢乔托,”她回答道。“那些关于他的壁画的浑厚坚实的质感的论述精彩极了。虽然我更喜欢德拉·罗比亚的赤陶雕塑的婴儿那一类东西。”
“你应该这样。一个婴孩抵得上一打圣徒。我的宝贝儿可以抵得上整个天堂,可是就我所知他却生活在地狱里。”
露西再次感到这样谈话不行。
“在地狱里,”他重复说。“他不快活。”
“天啊!”露西说。
“他这样强壮,生气勃勃,怎么会不快活?还能给他什么呢?想想他是怎样长大的——丝毫没有受到以上帝的名义使人们相互仇恨的迷信与愚昧的毒害。受到了这样的教育,我原以为他长大起来必定是幸福的。”
她不是什么神学家,可是感到这个老头十分愚蠢,而且对宗教很有反感。她还想到她母亲可能不会喜欢她同这类人谈话,夏绿蒂就一定会坚决反对她这样做。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他问。“他到意大利来是为了度假,可他的行动——却是这样;就像那个原来应该好好玩耍的孩子却在墓碑上摔痛了。呃?你刚才说什么?”
露西没有发表意见。他突然接口道:
“得了,别为此感到不知所措啦。我并不要你爱上我的孩子,不过我认为你可以设法理解他。你和他的岁数比我和他接近,如果你能放开自己,我相信你是通情达理的。也许你能帮助我。他认识的女人极少,而你有的是时间。我想,你要在这里停留几星期吧?放开你自己。你的思想容易被搞得混乱,如果我可以就昨晚的事作出判断的话。放开你自己吧。把你的那些搞不清楚的想法兜底翻出来,在阳光里摊开来,弄清楚它们的含义。通过理解乔治,你很可能学会理解自己。这对你们俩都有好处。”
对这一番离奇的话,露西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
“我只知道他有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问题呢?”露西怯生生地问,意识到将听到什么惨痛的经历。
“老毛病;不适应。”
“什么不适应?”
“对世界上的事情不适应。真是这样。不适应。”
“啊,艾默森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与平常讲话声音一样,因此她没有觉察他在引用诗句,他说的是:
“从远方、从黄昏与清晨,
风儿来自四面八方,
生命材料编织成我
向这里吹来:我来到世上。 [17]
乔治和我都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为什么这使他感到苦恼呢?我们知道我们是从风里来,还要回到风里去;知道所有的生灵也许只是永恒的平静中的一个缠结、一团纷乱、一点瑕疵。那么为什么这要使我们不快活呢?我们还不如相亲相爱、努力工作、尽情欢乐吧!我可不相信这世界性的烦恼。”
霍尼彻奇小姐表示同意。
“那就使我这孩子和你我具有同样的想法吧。使他认识到在永恒的问号 旁边,总是有个肯定 ——一个短暂的肯定 ,如果你愿意那么想,但总是肯定 吧。”
她突然笑出声来;当然任何人听了都应当笑的。—个青年人抑郁寡欢,只因为世事难以适应,因为生命呈现一团纷乱,或者像一阵风,或者是个肯定 ,或者是某种东西!
“非常抱歉,”她大声说。“你会以为我缺乏感情,不过——不过——”接着她变得像一位庄重的太太了。“哦,你的儿子需要找事干。他没有特殊的爱好吗?嗐,我自己也有烦恼,不过我一弹钢琴,烦恼一般就给忘了;而集邮对我弟弟的好处可大啦!也许意大利使他感到厌烦了;你们应该到阿尔卑斯山区或湖泊地区去。”
老人的脸色显得很悲哀,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她。这并没有使她惊慌;她以为自己的劝告对他起了作用,他不过就此向她表示感谢而已。说真的,他根本不再使她感到惊慌了;她把他看作一个好心肠的人,不过相当傻。她这时心情十分舒畅,其程度和一小时前她还没有失去旅游指南时心里充满美感一样。那位可爱的乔治这时正从墓石间向他们大步走来,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他走近他们,脸蛋被阴影遮盖住了。他说:
“巴特利特小姐。”
“哦,天哪!”露西说,突然垮了下来,又一次从新的角度看到了整个人生。“在哪里?在哪里?”
“在中殿。”
“我明白了。那两位矮小的喜欢饶舌的艾伦小姐一定——”她没有说下去。
“可怜的姑娘!”艾默森先生迸发了一句。“可怜的姑娘!”
她不能就这样算了,因为她的自我感觉正是这样。
“可怜的姑娘?我不懂你说这句话的用意。我认为我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子,请放心。我非常快活,玩得非常开心。请不要浪费时间为我感到悲哀。即使不编造烦恼,世界上的烦恼已经够多啦,是不是?再见。我非常感谢你们两位的好意。是啊!我表姐真的来了。真是个愉快的早晨!圣克罗彻真是一座了不起的教堂。”
她又和她表姐在一起了。
* * *
[1] 即指圣米尼亚托教堂,它坐落在佛罗伦萨东南的克罗彻小山上。
[2] 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
[3] 葛伦迪太太是英国剧作家托马斯·摩顿(1764—1838)的剧本《加快犁地的速度》(1798)中的一位拘泥世俗常规、爱以风化监督者自居的人物。此处指巴特利特小姐。
[4] 据传说,圣乔瓦尼·瓜尔贝托曾放弃为兄复仇的机会,一个大十字架为了表示嘉许,向他倾斜来吻他。该十字架在今圣三一教堂。
[5] 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自由党领导人,维多利亚女王时期曾四次出任首相。
[6] 在伦敦的南面。
[7] 古自然地区,在英格兰东南端,包括萨里郡的南部,古代由大片森林所覆盖,现在是农业区。
[8] 该广场东南部有一家过去的儿童医院,其拱廊上有十四座赤陶制的圆形雕像,为中世纪意大利雕塑家德拉·罗比亚所作,其形象为襁褓婴儿。
[9] 欧洲大陆式的早餐为一种简易的早餐,通常包括面包卷、咖啡或茶。
[10] 英格兰东南端一城市,为横渡英吉利海峡到法国和欧洲大陆的必经之地。
[11] 这是罗马天主教会的两大托钵修道会。该教堂实为方济各会修士建造的。
[12] 罗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文艺评论家。他访问佛罗伦萨时第一天早晨就去观光圣克罗彻教堂,在《在佛罗伦萨度过的一些早晨》一书中赞美这些墓石。
[13] 马基雅维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政治理论家。
[14] 这里指神学上的三大美德:信仰、希望、博爱。
[15] 原文为Niente,意大利语。
[16] 在罗马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内,米开朗琪罗曾作天顶画,上面有二十个裸体的青年。露西把乔治想象为其中之一。
[17] 引自英国诗人霍思曼(1859—1936)的代表作《西罗普郡少年》第32首第1节。
[book_title]第3章 音乐、紫罗兰与字母“S”
且说露西发现日常生活是着实乱糟糟的,但一打开钢琴,就进入了一个比较扎实的世界。这时她不再百依百顺,也不屈尊俯就;不再是个叛逆者,也不是个奴隶。音乐王国不是这人世间的王国;它愿意接受那些被教养、智能与文化所同样摒弃的人。凡人开始弹钢琴,一下子便毫不费力地升上太空,而我们则抬头望着,对他竟能这样从我们身边逃脱惊讶不止,心想只消他把他脑中的幻象用人的语言表达出来,并且把他的种种经验转化为人的行动,我们将如何崇拜他并爱戴他啊。也许他做不到;他当然没有这样做,或者极难得这样做。露西就从没这样做过。
她不是一位光彩夺目的演奏家;她弹的速奏段子根本不像一串串珠子般圆润,而她弹出的正确音符也不比像她那种年龄和地位的人所应弹出的更多。她也不是一位热情奔放的小姐,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打开了窗子,演奏悲悲切切的曲调。演奏中有的是热情,不过这份热情很难加以归类;它介于爱与恨与嫉妒之间,溶化在形象化的演奏风格的所有内涵之中。而且只是凭她是伟大的这一点来看她才是带有悲剧性的,因为她喜欢表现胜利这一方面。至于这是什么胜利、对什么取得胜利——那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不足以告诉我们的了。不过贝多芬有几支奏鸣曲是写得很悲怆的,这是没人能否认的,然而它们可以由演奏者来决定表现胜利还是绝望,而露西决定它们该表现胜利。
在贝尔托利尼公寓,一天下午大雨滂沱,这使她能干她衷心喜欢的事,于是午餐后就打开了那架罩着套子的小钢琴。有几个人逗留在侧,赞她演奏得出色,不过,见她并不作答,便分头回自己的房间去把当天的日记写完或上床睡觉。她没有注意到艾默森先生正在寻找他的儿子,巴特利特小姐正在寻找拉维希小姐,也没有注意到拉维希小姐正在寻找她的烟盒。跟每一位真正的演奏家一样,一接触那些音键,她就给陶醉了:这些音键像手指般爱抚着她自己的手指;因而不仅仅通过乐音本身,也通过触觉,她被激起了情欲。
毕比先生坐在窗前,并不引人注目,正在思考霍尼彻奇小姐身上这种不合乎逻辑的素质,并回想起在顿桥井的那一次际遇,当时他就发现这一情况。那是一次上层人士款待下等人的联欢活动。座位上坐满了毕恭毕敬的听众,而本教区的太太小姐和绅士们在他们那教区牧师的主持下,演唱、朗诵或者模仿拔出香槟酒瓶瓶塞的动作。预定的演出节目中有一项是“霍尼彻奇小姐。钢琴独奏。贝多芬”,于是毕比先生思量着不知道会是《阿黛莱德》还是《雅典的废墟》中的那支进行曲 [1] ,这时他平静的心境被《作品第111号》 [2] 开头的那几小节所打乱了。在弹奏引子的全过程中,他感到捉摸不透,因为要直到节奏加快才能领会演奏者的意图。听到咆哮般的开头的主题,他明白这次演奏进行得非同寻常;在预告即将曲终的那些和弦声中,他听出了宣告胜利的锤击般的声响。他庆幸她只弹了第一乐章,因为他实在无法全神贯注地倾听那十六分之九拍的蜿蜒起伏、错综复杂的段子。听众鼓起掌来,同样是毕恭毕敬的。正是毕比先生带头跺脚的;人们也至多做到这地步了。
“她是谁呀?”他后来问那教区牧师。
“是我教区一位教友的表亲。我认为她这乐曲挑选得不大恰当。一般说来,贝多芬的感染力是那样地简朴单纯而直截了当,以致选择这样的乐曲完全是一种任性的表现,这支乐曲如果有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使人心绪不宁。”
“把我介绍给她。”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跟巴特利特小姐对你的布道赞不绝口。”
“我的布道?”毕比先生叫道。“为什么她竟会去听我布道?”
等他被介绍给她时,他明白了,原来霍尼彻奇小姐一旦从琴凳上站起来了,只不过是个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张非常秀气、苍白而尚未成熟的脸的年轻闺秀。她喜欢去听音乐会,她喜欢在她表姐家小住,她喜欢冰咖啡和蛋白酥皮饼。他并不怀疑她也喜欢他的布道。但是在离开顿桥井之前,他曾对教区牧师讲过一句话,现在当露西阖上小钢琴的琴盖、向他飘飘然地走来时,他对她本人说这同样的话。
“要是霍尼彻奇小姐竟能对生活和弹琴采取同样的态度,那会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对我们和对她都一样。”
露西顿时回到了日常生活。
“哦,说得多有意思啊!有人对妈妈说过完全同样的话,她就说她相信我将永远不会在生活中弹二重奏。”
“难道霍尼彻奇太太不喜欢音乐?”
“她对音乐无所谓。不过她不赞成有人对任何事情感到激动;她认为我对音乐的态度很荒谬。她认为——我也说不上来。有一次,你知道,我说我喜欢自己的演奏胜过任何别人的演奏。她就此没法原谅这句话。当然,我并不是说自己弹得多么好;我只是说——”
“当然,”他说,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费心解释。
“音乐——”露西说,似乎在努力探索某种概括性的说法。她没法说完这句话,只顾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意大利雨景。在南方,整个生活都乱了套,这个欧洲最最优雅的国家变成了一个个不像样子的衣服堆。街道和河流都是脏兮兮的黄色的,那桥是脏兮兮的灰色的,而群山是脏兮兮的紫色的。拉维希小姐和巴特利特小姐正隐身在这重重叠叠的小山之间的某处地方,她们选择这一下午去观光加卢塔 [3] 。
“音乐怎么样?”毕比先生说。
“可怜的夏绿蒂要成为落汤鸡了,”露西这样回答。
这次出游完全符合巴特利特小姐的性格,她将又冷又累又饿地回来,但仍不失为一位天使,裙子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一本旅游指南淋湿得软乎乎的,喉咙痒痒地不时要咳嗽。但是在另一天上,当整个世界在欢唱、进入口腔的空气像美酒时,她却会不愿离开会客室,说什么她是个老家伙了,不适合和一个活泼的姑娘做伴。
“拉维希小姐把你的表亲带错了路。我相信,她希望看到雨中的真正的意大利。”
“拉维希小姐真是别出心裁,”露西喃喃地说。这是一句套话,是贝尔托利尼膳宿公寓在下定义方面的杰作。拉维希小姐真是别出心裁。这一点毕比先生不敢尽信,不过人们会认为这是由于牧师思想褊狭所致。正因为如此,加上其他的原因,他保持了沉默。
露西用一种敬畏的语调说,“拉维希小姐在写一本书,这是真的吗?”
“人家是这么说的。”
“这本书写什么?”
“是一部长篇小说,”毕比先生回答道,“写现代意大利。我看你还是去请教凯瑟琳·艾伦小姐,让她给你讲讲,她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善于辞令。”
“我倒希望由拉维希小姐本人来告诉我。我们刚相识就是好朋友。不过我认为那天在圣克罗彻她不应该拿着我的旅游指南不告而别。夏绿蒂看到我实际上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非常生气,所以我忍不住对拉维希小姐也有点生气。”
“不管怎么样,这两位女士已经言归于好了。”
他对巴特利特小姐与拉维希小姐这样两个显然大相径庭的女性突然建立起友谊很感兴趣。她们两位总是在一起,而露西却成为受到怠慢的第三者了。他自以为很了解拉维希小姐,至于巴特利特小姐则可能会流露出以前鲜为人知的古怪脾气,虽然这不一定具有丰富的内涵。难道意大利使她偏离了充当一本正经的保护人的道路?而这身份正是他在顿桥井分派给她的。他一生中一直喜欢研究独身女士;她们是他的研究专题,而他的职业又为这项工作提供了充分的机会。尽管像露西这样的姑娘秀色可餐,可是由于一些相当深奥的理由,毕比先生对待女性的态度显得有几分冷淡,他宁愿对她们表示兴趣,而不愿为之神魂颠倒。
露西第三次重复说可怜的夏绿蒂将成为落汤鸡了。阿诺河河水上涨泛滥,把河滩上马车的轮印冲洗得一干二净。但在西南方向出现了一片暗淡的黄色迷雾,如果不是预示天气将变得更糟的话,那么很有可能转晴。她打开窗户看去,一阵冷风吹进房来,刚巧凯瑟琳·艾伦小姐同一时刻进入房门,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叫。
“哎呀,亲爱的霍尼彻奇小姐,你要着凉的!这里还有毕比先生呢。谁会想到意大利是这个样子的?我姐姐竟然抱着热水罐呢;毫无使人舒适的设施可言,伙食也不合格。”
她侧身向他们走去,就了座,有点忸怩,每逢她进入房间,里面只有一位男士或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时,她总感到不自然。
“霍尼彻奇小姐,我听到了你那优美的钢琴演奏,虽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门是关着的。房门紧闭;确实很有必要。在这个国家里,人人都毫无隐私观念。这种现象一个传染一个。”
露西很得体地做了回答。毕比先生却无法告诉女士们他在摩德纳的那一番奇遇。当时他正在洗澡,收拾房间的侍女闯了进来,乐呵呵地嚷道,“这没什么,我反正年纪大了。”他只能满足于这样说,“艾伦小姐,我很同意你的意见。意大利这个民族实在使人讨厌。他们到处探听,什么都不放过,我们自己还不知道想要什么,他们倒先知道了。我们完全听凭他们摆布。他们知道我们心里在想什么,能预先说出我们的愿望。从赶马车的一直到——到乔托,他们把我们心里所想的都暴露无遗,我就讨厌这一点。然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又是——多么肤浅啊!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精神生活。那天,贝尔托利尼太太向我诉说,‘唉,毕比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孩子们的教育所受的那份罪呀!他可不答应让一个什么都讲不清楚的意大利佬来教我的小维多利亚!’她说得多么正确啊。”
艾伦小姐没有听懂,不过她猜想毕比先生是在善意地揶揄她。她的姐姐对毕比先生感到有点儿失望,因为原以为这样一位两鬓有赤褐色连腮胡子的秃顶牧师该具备更加值得称道的品质。的确,谁能想象这个有军人风度的身躯里蕴藏着宽容、同情心和幽默感呢?
她怀着满意的心情,仍然侧着身子,终于真相大白了。只见她从坐着的椅子下面抽出一只炮铜制的烟盒来,上面的姓名首字母E.L.搽成蓝绿色。
“那是拉维希的,”牧师说。“拉维希是个好人,不过我倒希望她今后改抽烟斗。”
“哎呀,毕比先生,”艾伦小姐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地说。“说实话,她吸烟是很糟糕,但是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糟糕。那是她的一生心血在一次塌方中被毁了以后,她简直绝望了,就抽起烟来。这当然使之看来比较情有可原。”
“什么一生心血?”露西问。
毕比先生得意地往后靠,坐得舒服些,艾伦小姐就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那是一部长篇小说——据我了解,我怕这不是一部十分好的小说。有才华的人滥用他们的才华,真是可悲呀!而我必须说人们几乎总是重蹈覆辙。不管怎么样,她几乎完成了,出去买一些墨水,就把这作品放在阿马尔菲的卡普契尼饭店的耶稣受难神龛里。她说:‘请卖给我一些墨水,好吗?’可你是知道意大利人是惯于磨蹭的,就在那当儿,只听见轰的一声,神龛倒塌在海滩上,而最伤脑筋的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写了些什么啦。这件事以后,这可怜人生了一场大病,于是就忍不住抽起烟来了。这可是个大秘密,不过我很乐意告诉你们,她正在写另外一部小说。前几天她对特莉莎和波尔小姐说,她已经收集了本地所有乡土色彩的资料——这部小说写的是现代意大利;那一部写的是历史上的意大利——不过她一定要先有构思才能动笔。最初她到佩鲁吉亚 [4] 去,希望能得到灵感,后来就到这里来了——这些你们可不能对外人讲呀!她经历了这一切,情绪甭说有多高涨!这使我不能不这样想,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值得赞美的东西,即使你并不欣赏那些东西。”
艾伦小姐总是这样宽厚,尽管这样做是违心的。一种微妙的怜悯心使得她那些前言不接后语的谈话变得动听起来,使人感到出乎意外的美妙,就像萧条的秋天树林里,有时候会升腾起种种香味,使人想起春天。她觉察到自己讲的话已经几乎太体谅了,便匆匆忙忙地为自己的这种宽容态度表示歉意。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还是有点儿太——我可不大情愿说太不像妇道人家了,不过当艾默森父子来到时,她的举止就显得很特别。”
艾伦小姐毅然谈起一件轶事,毕比先生知道只要有男士在场,她是不可能把它讲到底的,不禁嘴角挂起了微笑。
“霍尼彻奇小姐,我不清楚你是否注意到波尔小姐,那位长着许多黄头发的女士,喜欢喝柠檬水。那位老艾默森先生讲起话来非常奇怪——”
她的嘴巴张开了。但是保持了沉默。毕比先生在社交方面是足智多谋的,便走出去吩咐准备一些茶,艾伦小姐则继续同露西匆忙地低声密谈:
“胃。他提醒过波尔小姐,要她当心她的胃——他管它叫酸性——而他的用心很可能是好的。我必须说我有点忘乎所以,竟然笑了出来;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特莉莎说得对,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好笑。不过问题是拉维希小姐完全被他提起的那个S [5] 吸引住了,她说她喜欢说话直截了当并接触不同层次的思想。她认定他们是旅行推销员——她用了‘drummer’ [6] 这个词儿——而整个晚餐时间里,她企图证明我们这伟大可爱的祖国,英国,依靠的不是别的,而是经商。特莉莎非常恼火,干酪还没有上桌,她就离席走开,一面说‘拉维希小姐,这一位能驳倒你,胜过我多了’,说着,用手指指那幅优美的丁尼生勋爵的画像。这下子拉维希小姐发话了:‘嘿!这些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士。’你想想,这口气!‘嘿!这些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士。’我姐姐已经走了,我感到非得说几句不可。我说:‘拉维希小姐,我就是个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士;至少,也就是说,我不愿意听到指责我们敬爱的女王的话。’这样讲话实在太可怕了。我提醒她女王当年不想去爱尔兰,可是还是去了,我必须告诉你她吃惊得哑口无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不巧的是艾默森先生听到了这些话,就用深沉的嗓音说:‘不错,不错!正是她的爱尔兰之行使我很尊敬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叙述往事太不行了;不过你该明白到这个时候我们给卷入了多么糟的纠葛,都只怪一开始提到了S。可是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晚饭后,拉维希小姐居然走到我面前说:‘艾伦小姐,我要到吸烟室去和那两位和气的先生谈谈。你也来吧。’不消说得,对这样不合时宜的邀请我当然拒绝了,而她竟然无礼之极,对我说去谈谈会开阔我的思想,还说她有四个兄弟,除了一个在军队里服役外,都在大学里工作,他们都很重视和旅行推销员交谈。”
毕比先生已回到房间里来,他说,“我来把这个故事讲完吧!拉维希小姐劝波尔小姐、我本人以及房间里每一个人都去,最后她说:‘我就一个人去好了。’她去了。五分钟后,她悄悄地回来了,拿着一块绿色绒面板,一个人玩起通五关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露西大声说。
“没人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拉维希小姐永远不敢讲出来,而艾默森先生却认为不值得一谈。”
“毕比先生——老艾默森先生,他是好人,还是不是好人?我真想知道。”
毕比先生大笑起来,表示她应该自己为自己解答这个问题。
“不;这太难了。有时候他很傻,可我也不在乎。艾伦小姐,你觉得怎么样?他人好吗?”
身材矮小的老太太摇摇头,不满地叹了口气。毕比先生觉得谈话内容很有趣,就用话来激她:
“艾伦小姐,我认为发生了那次紫罗兰事件,你一定会把他列为好人的。”
“紫罗兰事件?天哪!谁告诉你有关紫罗兰的事情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膳宿公寓可真是个传布流言的地方。不,我忘不了伊格先生在圣克罗彻教堂讲解时他们的表现。唉,可怜的霍尼彻奇小姐!那次实在太糟糕了!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不喜欢艾默森父子俩。他们不好。”
毕比先生冷漠地笑笑。他曾客气地将艾默森父子引进贝尔托利尼的社交圈子,但是这努力失败了。他几乎是唯一仍然对他们保持友好态度的人。拉维希小姐这位智力的代表,公开流露出她的敌对情绪,而现在又加上了两位艾伦小姐,她们代表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巴特利特小姐由于欠了他们的情而感到懊恼,她的态度也几乎绝对不会是友好的。露西的情况却不同。她曾含含糊糊地对他讲了她在圣克罗彻教堂的经历,他估计很可能这父子俩曾出奇地联合起来争取她,用他们的独特的观点,向她展示这世界,使她对他们个人的悲哀与喜悦发生兴趣。这实在太无礼了;他不希望让一个年轻姑娘来卫护他们的事业;他宁可它失败。说到底,他对他们一点也不了解,而膳宿公寓内的种种喜怒哀乐,不过是瞬息云烟;然而露西将是他教区里的教友啊!
露西用一部分心思观察着天气,最后说她认为艾默森父子俩是好人;这可不是说她现在对他们有了什么新发现。须知他们在晚餐时的座位也变动过了。
“他们并不老是拦住你,要你陪他们一起出去,是吗,亲爱的?”身材矮小的女士打听道。
“只有过一次。夏绿蒂很不高兴,说了一些话——当然是很客气的啰!”
“她做得对极了。他们不懂得我们的规矩。他们应该找他们那一个层次的人。”
毕比先生却认为他们找过了比他们层次低的人。他们不再作出努力——如果这是一次努力的话——去征服社交界了,因此现在那位做父亲的几乎也像他儿子那样沉默了。毕比先生琢磨着是否要在他们离开以前,让他们欢度一天——也许出游一次,让露西在女伴的充分保护下,对他们表示友好。毕比先生的主要乐趣之一是为人们提供快乐的记忆。
他们聊着天,暮色渐渐降临;空气变得较为清新了,树木和群山的颜色变得纯净了,阿诺河也不再是一片浑浊的泥泞,开始闪烁了。云间出现几道蓝绿色,有几摊带着水汽的微光射在大地上,圣米尼亚托教堂正面墙上淌着水珠,在夕阳中亮得耀眼。
“现在出去可太晚了,”艾伦小姐松了一口气说。“所有的画廊都关门了。”
“我想我还是要出去,”露西说。“我想乘环城电车——站在驾驶员旁边的平台上——到城里去兜一圈。”
她的两位同伴脸色变得庄重起来。毕比先生觉得巴特利特小姐不在,他有责任保护露西,便试探着说:
“但愿我能陪你去。不过很不巧,我有好几封信要写。如果你一定要一个人出去,步行不更好吗?”
“意大利人,亲爱的,你知道是怎么样的,”艾伦小姐说。
“也许我会碰到一个人,他能十十足足看透我的心思!”
可是他们仍然带着不赞成的表情,她便向毕比先生作了一些让步,说她只打算稍为散一会儿步,只去游客常去的那几条街。
他们从窗口望着她走出去,毕比先生说,“说实在的,她根本不应该出去,她也明知道这—点。我把这归结为贝多芬弹得太多了。”
* * *
[1] 《阿黛莱德》为贝多芬于1795年作的著名歌曲,歌颂11世纪的德王奥托一世的王后阿黛莱德。《雅典的废墟》为德国作家科策布的剧作,贝多芬为之写了配乐,包括序曲及八段乐曲,其中有著名的《土耳其进行曲》。
[2] 指《C小调钢琴奏鸣曲》,为贝多芬所作的最后一支钢琴奏鸣曲。
[3] 加卢塔高625英尺,始建于14世纪,以建造者命名。据说伽利略曾在上面做出过几次重要的天文方面的观察。从塔顶可俯瞰佛罗伦萨及阿诺河河谷的全景。
[4] 意大利中部一城市,在佛罗伦萨东南。
[5] S为stomach(胃)的第一个字母。
[6] 这是美国俚语。
[book_title]第4章
毕比先生说得不错,露西只有在弹奏音乐后才最清楚自己向往的是什么。她并没有真正领会这牧师的辞令的妙处,也没听出艾伦小姐嘁嘁喳喳的话中的暗示。谈话冗长乏味;她盼望的是出现什么不平凡的事情,她相信只要站在风吹雨打的电车平台上,就会遇到不平凡的事情。
可是她又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多数不平凡的事情都和大家闺秀的身份不相称呢?夏绿蒂有一次向她解释过其中的缘故。这并不是说女人不如男人,而是说女人跟男人不同。女人的使命是鼓励别人去取得成就,而不是自己去取得成就。一位女士,凭着机敏和洁白无瑕的名声,可以通过间接方式获得巨大的成功。但是如果她亲自去冲锋陷阵,那么她将首先受到指责,继而被人看不起,最后大家将不理睬她。前人曾写诗来阐明这一点。
在这位中世纪女士身上有许多永恒的东西。龙不存在了,骑士也不存在了,但是她仍然逗留在我们的中间。她曾在许多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城堡中居于统治地位,也是许多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歌曲中的女王。工余之暇,好好保护她是件乐事,她为我们准备了可口的晚餐,这时向她致敬也是件乐事。可是真是可惜!这个人堕落了。她心底里也涌现出各种奇怪的欲望。她也迷恋狂风,迷恋波澜壮阔的全景和一望无际的绿色大海。她注意到当今世界的这个王国,它多么美好,充满了财富和战争——四周是一层金光灿灿的外壳,中间是熊熊的火焰,旋转上升,向着渐渐远去的天空。男人们声明是她激励他们向它走去,在它的表面上兴冲冲地活动着,和其他男人万分愉快地相聚,他们非常快乐,倒不是因为他们具有男子汉气概,而是因为他们是活人。在这场戏结束以前,她很想放弃“永恒的女人”这一令人敬畏的尊号,作为一个生命短暂的人,也到那里去。
露西并不代表中世纪女士,那不如说是个理想人物,是别人教导她在心情严肃的时候抬头仰望的理想人物。她也没有系统地进行过反抗。时而会有一些约束使她特别恼火,这时她就要违犯这些约束,也许以后会为此感到后悔。这天下午,她感到特别烦躁。她真想做出一些使对她抱有良好祝愿的人不赞同的事情来。既然乘电车不行,她便到阿利纳里的商店 [1] 去。
在那里她买了一帧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 [2] 的画片。维纳斯的形象使人感到遗憾,它破坏了整幅画,其他方面则真是十分动人,而巴特利特小姐曾劝她不要买它。(在艺术作品中,使人感到遗憾当然指的是裸体。)还有乔尔乔内 [3] 的《暴风雨》、无名氏的《小神像》。加上西斯廷教堂的几幅壁画和那座格斗士在擦汗的青铜雕像。这时她觉得心情平静些了,就又买了安哲利科 [4] 的《圣母加冕》、乔托的《圣约翰升天》、一些德拉·罗比亚的婴孩陶雕以及几幅基多·雷尼 [5] 画的圣母像。因为她的审美情趣是正统的,因此对所有的名家都不加批判地全盘接受下来。
她虽然已花了将近七里拉,但是自由的大门似乎仍然尚未打开。她意识到自己的不满;意识到不满对她说来是件新鲜事。她想,“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确实很多,要是我能碰上就好了。”这样看来,霍尼彻奇太太不赞成音乐,说她女儿弹过琴后总是火气很大、不切实际、性情暴躁,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什么也没有遇上,”她思量道,一面走上主权广场,冷漠地朝她现在已相当熟悉的那些美妙的雕像看看。这片大广场正笼罩在阴影中;当天太阳出来得太晚,未能驱散阴暗。在苍茫的暮色中,那尊海神像好像已成为一个幻影,一半是神,一半是鬼,他坐镇的喷泉梦幻般地溅落到在它边缘徘徊的男人与风流哥儿们的身上。那洞穴有三个入口,就在那条凉廊上,里面安放着许多神像,阴森森的,永远留在那里,望着人们进进出出。这是梦幻的时刻——那就是说,在这个时刻,一切不熟悉的东西都成为真的了。换了一个年岁稍大的人,在此时此地很可能会认为他的见识和经历已够丰富了,因而感到满足。可是露西希望发现更多的东西。
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座王宫的塔楼,它像一根毛糙的金色柱子,从下面的黑暗中升起。它看上去不再像是一座塔楼,不再由土地支撑着,而是某种高得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宝,在平静的天空中颤动着。它的光辉使她像是中了催眠术一样,当她把眼光朝地下看并开始往回走时,这些光仍然在她的眼前跳动。
接着真的发生了一件事。
在凉廊前有两个意大利人为了一笔债款在争吵。“五里拉,”他们嚷道,“五里拉!”接着便动起武来,其中一人的胸脯上轻轻地挨了一拳。他皱了皱眉,朝露西瞟了一眼,似乎感到兴趣,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要告诉她。他刚张嘴要说,一股鲜红的血水从他嘴唇间流出来,从没剃胡须的下巴上淌下。
就这么回事。有一帮人从苍茫的暮色中拥出来,挡住了她和这一离奇人物之间的视线,把他抬到喷泉边。乔治·艾默森先生正巧就站在几步路以外,目光越过那个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注视着她。真是怪啊!越过某样东西看人。就在她发现他时,他已变得模糊了;那宫殿本身也变得模糊了,在她的头顶上不断摇晃,轻轻地、慢慢地倒在她的身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随之天空也倒塌下来。
她思忖着:“哎呀,我怎么啦?”
“哎呀,我怎么啦?”她喃喃自语,接着张开了眼睛。
乔治·艾默森仍旧在看着她,但是这次眼光没有越过任何东西。她曾埋怨生活太枯燥无味了,现在瞧啊!有个人被捅了一刀,而另一个人把她抱在怀里。
他们正坐在乌菲齐美术馆拱廊的石级上。一定是他把她抱过来的。她说话时他站了起来,动手拂拭膝盖上的尘土。她又一次重复说:
“哎呀,我怎么啦?”
“你晕过去了。”
“我——我很抱歉。”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非常好——完全好了。”她开始点头微笑。
“那我们回去吧。留在这里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伸出手去想拉她起来。她装作没有看见。喷泉边传来的叫喊声空荡荡地回响着,一直没有停过。整个世界显得一片苍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你实在太好了!我跌下去很可能会受伤的。不过我现在好了。我能一个人回去了,谢谢你。”
他的手没有缩回去。
“哎呀,我的照片!”她突然叫了起来。
“什么照片?”
“我在阿利纳里商店买了几张照片。我一定把照片失落在那边广场上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能否再做件好事,替我把照片捡回来?”
他又去做好事了。可是他刚一转身,露西就带着疯子所具有的狡猾站了起来,偷偷地顺着拱廊向阿诺河方向跑去。
“霍尼彻奇小姐!”
她停了步,一手按在胸口。
“你坐着不要动;你一个人回家还不行。”
“不,我行的,非常感谢你。”
“不,你还不行。如果你行的话,你就不会偷偷摸摸地走了。”
“不过我宁愿——”
“那我就不替你去捡照片了。”
“我宁愿一个人待着。”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那个人死了——那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你坐下来,休息够了再走吧。”她有点不知所措,就听从了他的吩咐。“我回来以前你不要走动。”
她看到远处有一些人戴着黑色兜帽 [6] ,就像梦中看到的那样。那王宫的塔楼不再映着落日的余晖,已把自己与大地融合在一起了。等艾默森先生从阴暗的广场上回来时,她将对他说些什么呢?“哎呀,我怎么啦?”她又一次想起了这个念头——想起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和她都跨越了某种精神界线。
他回来了,她就谈起这起谋杀事件。真怪,这倒是个容易谈论的话题。她谈到意大利人的性格;她渐渐几乎喋喋不休地谈论这个五分钟以前使她晕过去的事件了。她的体质原是很强健的,因此很快就克服了对流血的恐惧。她不需要他帮助,自己站了起来,尽管心里好像有鸟翅在拍击,但是向阿诺河走去的脚步仍相当稳健。有个马车夫向他们打招呼,被他们拒绝了。
“你说,那个杀人凶手还企图吻他——意大利人真是怪啊!——还有,他竟去警察局自首!毕比先生说过意大利人什么都懂,可是我看他们都顶幼稚。昨天我和表姐在皮蒂美术馆——那是什么?”
他把一些东西扔到河里去了。
“你把什么东西扔下去了?”
“我不要的东西,”他没好气地说。
“艾默森先生!”
“嗯?”
“那些照片在哪里?”
他不作声。
“我相信你扔掉的正是我的那些照片。”
“我刚才不知道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他大声说,嗓音像是一个发急的男孩。她的心对他第一次感到热乎乎的。“照片上都是血。你看!我很高兴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而刚才我们交谈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理这些照片。”他指着河的下游。“照片给带走了。”流水在桥下卷起了漩涡。“我确实对这些照片很介意,而一个人有时候真傻,我看也许还是让它们冲到海里去的好——我也说不好;也许我只是想说这些照片使我感到害怕。”接着这少年几乎逐渐成了一名男子汉。“因为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必须正视它,头脑可千万不能糊涂。这倒不完全是死了一个人的事。”
露西有一种感觉,警告她必须不让他说下去。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他重复一遍,“而我决心追根问底,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艾默森先生——”
他把身子转向她,皱着眉,似乎正在寻求某种抽象的东西,而她打扰了他。
“我们进去以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们已走近膳宿公寓。她停下步来,把双肘搁在堤岸的护墙上。他也这样做。有时候两个人的姿势完全雷同,实在是奇妙;这也是向我们揭示永恒的友谊的一种方式。她移动了一下双肘,然后说:
“我的行为非常可笑。”
他却在想自己的心事。
“我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感到羞愧过;我简直想象不出我怎么会这样的。”
“我也几乎晕倒,”他说;但她觉察到她的态度使他反感。
“哦,我该向你表示万分抱歉。”
“啊,那没什么。”
“还有——这是我真正想说的——你知道人们说三道四起来有多无聊——尤其是太太小姐们,我怕——你懂我的意思?”
“很抱歉,我不懂。”
“我是说,你能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说起我这愚蠢行为吗?”
“你的行为?哦,我懂了,好的——好的。”
“非常感谢。还有,你能——”
她没法进一步说明她的请求了。他们下面的河水流得很急,在降临的夜幕中,几乎变成了黑色。他把那些照片扔进了河里,然后告诉她为什么这样做。她突然感到要这样一个人表现出骑士风度是毫无指望的。他不会散布流言来伤害她;他是可靠的,很聪明,甚至有一片好心肠;他心里甚至可能对她有很高的评价。不过他缺乏骑士风度;他的种种想法,和他的行为一样,不会由于畏惧而有丝毫改变。对他说“还有,你能——”,并希望他自己把这句话讲完,像那幅美丽的画片 [7] 上的骑士那样,避开目光,不去看赤裸裸的她,是完全徒劳的。她曾经躺在他的怀里,他记得这件事,就像他记得她在阿利纳里商店里买的那些照片上有血迹一样。这不完全是死了一个人的事;活人也受到了影响:他们已进入这样一种处境——性格起着巨大的作用,还有,童年 已进入充满岔道的青春年华 。
“好吧,非常感谢你,”她又说了一遍。“这些事情发生得好快,随后人们又回去过原来的生活!”
“我才不这样呢!”
焦急不安的心情促使她向他发问。
他的回答使人迷惑不解:“我很可能想生活下去。”
“但是为什么呢,艾默森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想生活下去。”
她双肘搁在护墙上,继续凝视着阿诺河,滔滔的流水声送入她的耳中,似乎具有某种意想不到的美妙旋律。
* * *
[1] 阿利纳里是意大利当时的一位艺术图书和复制画片的出版商,其零售店离贝尔托利尼公寓约四分之三英里。
[2] 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这是他的代表作。
[3] 乔尔乔内(1477—151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画家,《暴风雨》是他的代表作。
[4] 安哲利科(1387—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僧侣画家。
[5] 雷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
[6] 这是宗教团体“善行兄弟会”的成员。
[7] 该是指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约翰·米莱司(1829—1896)的名作《游侠骑士》,画上的女子遭到强盗抢劫,被赤裸裸地绑在树上。骑士路过,正动手救她。
[book_title]第5章 一次愉快的郊游中可能发生的种种事情
家里的人常说:“你无法捉摸夏绿蒂·巴特利特下一步会做什么。”她对露西出游的遭遇感到十分高兴,显得通情达理,认为露西简略地谈的经过已足够了,并恰如其分地赞扬了乔治·艾默森先生的好意。其实她和拉维希小姐也有一番奇遇。她们在回来的路上在税务所被拦住了,那里的年轻官员们显得很无理,而且百无聊赖,居然想搜查她们的网兜,看看有没有什么食品 [1] 。发生这样的事情原是十分扫兴的。幸亏拉维希小姐足智多谋,能应付各种人。
是福也罢,是祸也罢,现在只剩下露西一个人来对付她的难题了。无论在广场上,还是后来在堤岸边,她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看到她。毕比先生在吃饭时确实注意到她的惊恐的眼神,又一次对自己说了一遍“贝多芬弹得太多了”这句话。不过他仅仅以为她准备去冒险,却没有想到她已经有了奇遇。这种孤独感使她感到压抑;她习惯于让自己的想法得到别人的肯定,或者不管怎么样,遭到反驳也好;现在却不知道自己想得对还是不对,这实在太可怕了。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她采取了决定性的行动。一共有两种方案,她必须选择其中之一。毕比先生将陪同艾默森父子,还有几位美国太太小姐,步行去加卢塔。巴特利特小姐与霍尼彻奇小姐是否愿意参加?夏绿蒂为自己婉辞了;上一天下午她曾去过,还淋了雨。不过她认为这对露西倒是个绝妙的主意,因为露西最讨厌买东西、兑换钱币、取信件以及做其他令人厌烦的杂务——这一切巴特利特小姐今天上午必须完成,而她是能一个人很轻松地完成的。
“不,夏绿蒂!”姑娘大声说,真的动了感情。“毕比先生非常好心地邀请我们去,不过我当然要和你一起走啰。我倒更愿意这样。”
“很好,亲爱的,”巴特利特小姐说,高兴得脸色微微泛红,这下子倒使露西感到羞愧,双颊绯红。她对待夏绿蒂的态度,现在和往常一样,是多么恶劣啊!不过现在她要改变了。整个上午她将真心好好地待她。
她挽起表姐的手臂,两人顺着河滨大道走去。那天早晨,阿诺河的水势、声响与颜色完全像一头狮子。巴特利特小姐坚持要凭着护墙,俯身观看流水。接着她说了一句常说的话,那就是:
“我真希望弗雷迪和你妈妈也能看到这一切!”
露西感到局促不安;夏绿蒂真讨厌,她正好就停在她自己停留过的地方。
“瞧,露西亚 [2] !啊,你在盼着看到到加卢塔去的那帮人。我真怕你对作出的选择会感到后悔。”
虽然这一选择是严酷的,露西却并不后悔。昨天是一笔糊涂账——稀奇而古怪,这种事情不是轻易能用笔写下来的——即便如此,她有一种感觉,和夏绿蒂在一起,陪她买东西,比和乔治·艾默森一起登上加卢塔顶来得可取。她既然解不开那个疑团,就必须小心不再介入,这样她就能真诚地对巴特利特小姐的话中之话表示异议了。
然而她虽然避开了那个主要演员,那场景却不幸地依然存在。夏绿蒂心安理得地听从着命运的安排,领着她从河边一直走到主权广场。她原来不可能相信那些石块、凉廊、喷泉、王宫的塔楼能具有这么多含义。在那一瞬间,她算是明白了魍魉的本性。
现在正好站在上次那人被害的地方的不是鬼,而是拉维希小姐,她手里拿着一份晨报。她活泼地向她们打招呼。上一天那场可怕的惨祸启发了她的思路,她想她可以根据这一思路构成一部小说。
“哦,让我来祝贺你吧!”巴特利特小姐说。“你经过了昨天的失望!真是太幸运啦!”
“啊哈!霍尼彻奇小姐,到这里来!我可走运啦!好吧,你现在得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从头说起。”
露西用她的花阳伞戳戳地面。
“也许你不想说吧?”
“很抱歉——如果我不说你也能写的话,我想我还是不说吧!”
那两位年纪较长的女士交换了眼色,那可不是不赞许的眼色;一位姑娘对此感到很难受,这是很相宜的。
“抱歉的应该是我,”拉维希小姐说。“我们这些雇用文人都是恬不知耻的家伙。我相信隐藏在人们心底的秘密我们没有不想刺探的。”
她兴冲冲地大步走向喷泉,又走回来,实地计算了一番。接着她说她八点钟就到广场了,一直在收集资料。其中大部分都不适用,不过,当然啰,作家总得加以改写啊。那两个男人为了一张五法郎的钞票争吵起来。她将用一位年轻小姐来代替那张五法郎的钞票,这样就能将悲剧的格调升高,同时还能提供绝妙的情节。
“女主人公的名字叫什么?”巴特利特小姐问。
“利奥诺拉,”拉维希小姐说;她本人的名字是埃莉诺 [3] 。
“我非常希望她是个好人。”
这一迫切的愿望绝不会被忽略。
“情节是怎么样的?”
情节就是这样:恋爱、谋杀、诱拐、复仇。在朝阳的照耀下,喷泉水珠飞溅在狂徒们身上,这时事情便一下子发生了。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样唠唠叨叨,”拉维希小姐结束她的话时说。“和具有真正同情心的人谈话真让人舍不得停止。当然啰,这只是个最简略的大纲。还需要添加大量的乡土色彩和有关佛罗伦萨及其周围地区的描写,此外,我还要穿插一些幽默角色。我还要好好警告你们,对于那英国游客,我可打算不客气呀!”
“嘿,你这个坏心眼的女人!”巴特利特小姐叫道。“我肯定你在想的是艾默森父子俩。”
拉维希小姐狡猾地一笑。
“我承认在意大利我的同情并不在我同胞那一边。吸引我的是那些受到忽视的意大利人,我将尽我的能力来描绘他们的生活。我要重复并坚持,而且一向固执地认为:像昨天发生的那种悲剧,并不因为它发生在小人物身上而减弱它的悲剧性质。”
拉维希小姐讲完后是一阵恰当的沉默。然后这两位表姐妹祝愿她的努力获得成功,慢慢地穿过广场离去。
“她就是我心目中的那种绝顶聪明的女人,”巴特利特小姐说。“我感到她最后那句话特别确切。那部作品该是一部非常动人的小说。”
露西表示同意。当前她的最大目标便是不要被写进这部作品。她今天上午感觉特别灵敏,她相信拉维希小姐有心让她尝试扮演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的角色。
“她这个人很解放,不过只是从‘解放’这个词的最好意义来理解,”巴特利特小姐继续慢吞吞地说。“只有肤浅的人才会对她感到大惊小怪。我们昨天作了一次长谈。她相信正义、真理和人情味。她还告诉我她对妇女的命运有着崇高的评价——伊格先生!啊,太好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真使人高兴!”
“啊,对我说来可并不是没想到,”副牧师温和地说,“因为我观察你和霍尼彻奇小姐已有好一会儿了。”
“我们刚才在和拉维希小姐说话。”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看到了。你们在说话吗?走开,我没有空!”最后那句意大利话是对一名兜售全景照片的小贩说的,此人正有礼貌地笑着走过来。“我正想冒昧地提一个建议。你和霍尼彻奇小姐是否有兴趣在本星期哪一天和我一起乘马车——到山里去兜兜?我们可以从菲耶索莱上山,然后取道塞蒂涅诺回来。那条路上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下来,在山坡上随便走走,逛上一小时。从那里看佛罗伦萨真是漂亮极了——比从菲耶索莱看到的那老一套风景漂亮多了。那正是阿莱西奥·巴尔多维内蒂 [4] 喜欢在画里采用的景色。此人对山水有他自己的鲜明的感情。情况确是这样。可是今天还有谁看他的画呢?唔,对我们说来这世界实在太难以理解了。”
巴特利特小姐没有听说过阿莱西奥·巴尔多维内蒂这个名字,不过她知道伊格先生绝不是一位普通的副牧师。他是定居在佛罗伦萨并且把佛罗伦萨当作自己的家乡的那群外来人中的一个。他认得那些从来不随身携带旅游指南的人,他们已学会午饭后要午睡,乘马车到膳宿公寓旅客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去兜风,并通过私人关系参观一些对后者不开放的画廊。那些人有的租赁了带家具的套间,有的住在菲耶索莱山坡上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别墅里,深居简出;他们读书报、写文章、调查研究、交流心得,从而对佛罗伦萨非常熟悉,可称得上了如指掌,这绝不是那些口袋里装着伦敦库克旅行社所发给的旅游券的人所能做到的。
因此,副牧师的邀请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他常常是唯一能把他羊群 [5] 中的两部分人联系起来的人,曾公开声明他的一贯做法是在他那四处流动的羊群中选择一些他看得起的人,让他们在长期居留者的牧地上逗留几小时。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别墅里喝茶?关于这一点现在还只字未提。不过要是真有那么回事——露西一定会非常欣赏的!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天前,露西是会有这相同的感受的。可是生活中的乐事正在重新组合。同伊格先生和巴特利特小姐乘马车到山里兜风——即使有参加住宅中的茶会作为高潮——已不再是最大的赏心乐事了。夏绿蒂显得兴高采烈,她却仅仅淡淡地附和了一声。只是当她听说毕比先生也参加时,她的感谢才变得较为真诚。
“这么说我们将是四个档 [6] 啰,”副牧师说。“在现今这种忙忙碌碌、动荡不安的日子里,人很需要乡村及乡村给人的启示:纯洁。走开!快走开,快走!啊,这个城市!它虽然很美,但毕竟是个城市。”
她们表示同意。
“我听说——就在这个广场上——昨天发生了一件十分恶劣的惨案。对于热爱但丁与萨沃纳罗拉 [7] 的佛罗伦萨的人来说,这种亵渎行为带着些不祥的预兆——不祥而叫人感到耻辱。”
“确实叫人感到耻辱,”巴特利特小姐说。“这件惨案发生时,霍尼彻奇小姐刚巧打那里经过。对此她觉得惨不忍言。”她自豪地望着露西。
“你当时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副牧师像父亲那样关怀地问。
听到这句问话,巴特利特小姐最近表现的自由主义精神逐渐消失了。
“伊格先生,请不要责备她。这是我的过失,我没有陪伴她。”
“这么说你是一个人到这儿来的,霍尼彻奇小姐?”从他的语调可以听出既有责备的意思,又有同情,同时还表示听她讲述一些折磨人的细节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他黝黑英俊的脸悲哀地垂向她来听她回答。
“实际上是这样。”
“我们膳宿公寓的一位熟人好心地陪她回家,”巴特利特小姐说,巧妙地把这保护者的性别掩盖过去。
“这对她一定也是一场可怕的经历。我相信你们两位都根本没有——那惨案不会就发生在你们身旁吧。”
露西今天注意到的许多事情中,这一点并不是最不突出的:流血发生后,体面人士会像食尸鬼那样一点点地咀嚼回味。而乔治·艾默森当时却使这一话题显得特别纯洁。
她的回答是:“我想他死在喷泉旁边吧。”
“那你和你的朋友——”
“在凉廊那边。”
“这样你们该可以避免看到很多悲惨的情景。你们当然没有看到那些丑恶的图片吧!黄色报刊把它们——这个人是个社会公害;他明知道我是定居在这里的,还要纠缠不清,非要我买他的那些庸俗的风景照。”
这位出售照片的小贩必定与露西结成了联盟——意大利式的联盟永远是与青春结盟的。他突然把照相集送到巴特利特小姐与伊格先生的面前,用一长串亮光光的教堂照片、名画画片和风景照把他们的手缚在一起。
“这实在太过分了!”副牧师喊叫起来,怒冲冲地拍打安哲利科画的一位天使。照片撕破了。小贩发出一声尖叫。看来这本集子比人们想象得要值钱。
“我愿意买下——”巴特利特小姐开口说。
“不要睬他,”伊格先生厉声说,他们大家便加快步伐离开广场。
然而意大利人从来不是不理睬所能打发的,尤其当他感到受了委屈的时候。他对伊格先生的折磨变得简直不可思议、毫不留情;他的恫吓声和恸哭声在空气中回响。他向露西请求,她不能为他说说情吗?他是个穷人——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面包都要上税呢。他等在那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得到了赔偿,可是并不满足,直到把他们脑袋里的各种想法,不管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统统一扫而空后,才离他们而去。
接着而来的话题是购物。在副牧师的引导下,她们选购了许多难看的礼物与纪念品——像是用金光灿灿的面点制作成的华丽的小镜框;另外有些用栎木雕成、安放在小画架上的比较肃穆的小画框;一本犊皮纸制成的吸墨水纸;一幅用同样材料制成的但丁像;一些廉价的镶嵌别针,女仆们在下次圣诞节拿到时是根本分不清它们是真货还是赝品的;徽章、小器皿、有纹章的碟子、棕色的艺术画片;厄洛斯 [8] 与普赛克 [9] 的石膏像;圣·彼得 [10] 像用来配对——所有这一切,如在伦敦购买,可以少花一些钱。
这个大有收获的上午并没有留给露西什么愉快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拉维希小姐和伊格先生都使她感到有点害怕。说也奇怪,正因为他们使她感到害怕,她也不再尊敬他们了。她对拉维希小姐是位伟大的艺术家感到怀疑。她曾认为伊格先生是一位非常神圣、极有修养的人,现在也感到怀疑了。他们遇到了新的考验,结果她发现他们都不够格。至于夏绿蒂——至于夏绿蒂,她可还是老样子。你可能会待她很好,但是你绝不可能爱她。
“一个劳工的儿子;说来也巧,我知道这确是事实。他年轻时做过技工这类工作;后来着手为社会主义者的报刊写稿。我是在布里克斯顿结识他的。”
他们在谈论艾默森父子。
“在当今的日子里,人们上升得好快呀!”巴特利特小姐叹了一口气,一面用手指摸弄一座比萨斜塔的模型。
“一般说来,”伊格先生应道,“人们对他们取得成功只有同情的份儿。至于受教育和提高社会地位的愿望——其中也有些并不完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一些工人,人们很愿意看到他们在这儿佛罗伦萨——尽管他们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他现在是新闻记者吗?”巴特利特小姐问。
“不是;他结了一门很有利的亲事。”
他说这句话的音调意味深长,说罢叹了口气。
“噢,原来他有妻子。”
“死了,巴特利特小姐,死了。我弄不懂——是的,我弄不懂他怎么会脸皮厚得居然敢拿正眼看我,胆敢和我攀交情。好久以前,他住在我管辖的伦敦教区。那天在圣克罗彻教堂,他和霍尼彻奇小姐在一起,我故意冷落他。这样让他知道他只配受冷落。”
“什么?”露西嚷道,脸红起来。
“揭露他!”伊格先生发出嘘声。
他试图改变话题;但在取得戏剧性的效果因而获得一分的同时,他引起了他的听众的莫大兴趣,这是他始所未料的。巴特利特小姐充满了天然的好奇心。露西虽然希望永远不再见到艾默森父子,但是也不想为了一句话去谴责他们。
“你是说,”她问,“他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这个我们可早知道了。”
“露西,亲爱的——”巴特利特小姐说,温和地指摘她表妹不该插嘴。
“要是你真的知道全部情况,我倒要大吃一惊呢!那个年轻人——那时候他还是个天真的孩子——我就不谈了。他的教育以及他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品性会使他发展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上帝才知道。”
“也许,”巴特利特小姐说,“这件事我们还是不听的好。”
“坦白地说,”伊格先生说,“正是这样,我不讲了。”
露西的叛逆思想第一次通过言辞冲出口来——她这样做还是生平第一次。
“你其实只讲了一点点。”
“我本来就不打算多讲,”他冷冷地应道。
他愤慨地注视着姑娘,姑娘也以同样愤慨的目光回望他。她从柜台旁转身向着他,胸部迅猛地起伏着。他望着她的前额以及突然使劲抿紧的嘴唇。她竟然不相信他,这可使他受不了。
“杀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愤怒地嚷道。“那个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怎样杀害的?”她反问。
“不管怎么样,他杀害了她。那天,在圣克罗彻教堂的那天——他们讲了我的坏话了吗?”
“一句也没有讲,伊格先生——一个字也没有讲。”
“哦,我还以为他们对你诽谤过我呢!不过我想你为他们辩护完全是由于他们的个人魅力吧。”
“我没有为他们辩护,”露西说,她的勇气消失了,重新陷入了老一套的混乱的思想方法中去。“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能以为她在为他们辩护呢?”巴特利特小姐说,被这个不愉快的场面弄得狼狈不堪。售货员很可能在听他们的谈话呢。
“她将会发现为他们辩护是十分困难的,因为在上帝的眼里那个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把上帝也包括进去,这可非同寻常。不过副牧师实在是用来修饰他那句唐突的话的。接着是一阵沉默,这原来很可能给人深刻印象,却只弄得很尴尬。于是巴特利特小姐连忙把那座斜塔买下,率先向大街走去。
“我必须走了,”他说,闭上眼睛,掏出怀表。
巴特利特小姐感谢他的美意,对不久将乘马车去游览的安排说了些热情的话。
“乘马车去游览?噢,那么我们这次游览去定了?”
这使露西恢复了常态,而经过几分努力后,伊格先生也回复到先前的踌躇满志的心态。
“什么游览不游览,真讨厌!”他刚离开,姑娘便嚷起来。“这就是我们同毕比先生一起商定的那次游览,我们可没有大惊小怪。为什么他邀请我们要用这样可笑的态度呢?倒不如我们开口邀请他的好。我们每个人都出自己的那份钱嘛。”
巴特利特小姐本来想说几句同情艾默森父子的话,听了露西这么说,倒引发了一些她原先没有想到的念头。
“如果真是这样,亲爱的——如果我们和毕比先生并带上伊格先生一起去游览与我们和毕比先生去游览真就是同一次的话,我可以预言,结果必定是一团糟。”
“怎么会呢?”
“因为毕比先生还请了埃莉诺·拉维希一起去。”
“这意味着需要另一辆马车。”
“还有更糟糕的呢!伊格先生不喜欢埃莉诺。这一点她本人也知道。必须把真实的情况讲清楚:对他说来,她太不符习俗了。”
她们现在来到了那家英国银行的报刊室。露西站在屋中央的那张桌子边,根本没有注意《笨拙》和《写真》,却试图解答在脑海里翻腾着的那些问题,或者,不管怎样,至少设法把它们系统地阐述一番。那个熟悉的世界已经四分五裂,却冒出了佛罗伦萨这个具有魔力的城市,在那里,人们想的和做的事情都十分离奇。谋杀、指控谋杀、一位女士紧紧缠住一个男子,却对另一个男子十分粗暴——这些都是这城市大街上司空见惯的现象吗?佛罗伦萨显著的美点,除了让人能看到的——一种也许能唤起不管是美好的还是邪恶的热情、并且能使这种热情很快便开花结果的魔力——还有什么吗?
快活的夏绿蒂虽然常常被无关紧要的琐事所困扰,但是对至关重要的事情却似乎不太在意;她能巧妙地推测“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巧妙得令人叫绝,可是当她接近目标时,却又显得视而不见!现在她蜷缩在角落里,试图从挂在脖子上隐藏得十分严密的一只布袋(像是系在马脖子上的草料袋)里取出一张流通证 [11] 。人家告诉她这是在意大利携带钱款的唯一的安全办法;只有在英国银行四壁之内才能启用。她一面摸索、一面低声说:“到底是毕比先生忘了告诉伊格先生,还是伊格先生告诉我们时忘了,还是他们俩都决定干脆不请埃莉诺——那是他们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不过,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他们真心想请的是你;他们请我只是为了面子。你和两位先生一起走,我和埃莉诺跟在后面。我们乘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就可以了。然而这一切多难啊!”
“的确是难,”姑娘回答,口气严肃得听起来充满了同情。
“你认为怎样?”巴特利特小姐问,刚才使了劲,脸都涨红了,她把衣服扣好。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
“天哪,露西!我真希望佛罗伦萨没有使你厌倦。只要你开一声口,你知道,我明天就陪你走遍天涯海角。”
“谢谢你,夏绿蒂,”露西说,对这个建议进行了一番思考。
写字台上有她的信——一封是她弟弟写来的,内容尽谈的是体育运动与生物学;一封是她母亲写来的,很有趣,只有她母亲的信才能写得这么有趣。信里谈到番红花,原以为买的是黄色的,谁想却开出紫褐色的花朵;谈到新来的客厅女仆,她竟用柠檬香精浇灌蕨类植物;还谈到那些一侧相连的小屋破坏了夏街的风貌,使哈里·奥特韦爵士十分伤心。她回想起家里的那种自由自在的愉快生活,在那里她可以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且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事。通过松林的那条路、明净的客厅、苏克塞斯郡威尔德地区的景色——这一切都清楚明亮地出现在她眼前,但像画廊里的一幅幅画,带有伤感的情调,好像一位游子,浪迹江湖后,重游故地,再次观赏那些名画时的心情。
“有什么消息吗?”巴特利特小姐问。
“维斯太太和她儿子到罗马去了,”露西说,把她最不感兴趣的那条消息说了。“你认识维斯一家吗?”
“哦,时间不那么长。可爱的主权广场我们怎么也不会玩够的。”
“他们人都很好,我说的是维斯一家。非常聪明——是我认为的那种真正的聪明。你不想到罗马去吗?”
“想死了!”
主权广场完全由石块铺成,因此不可能灿烂夺目。广场上没有草,没有花,没有壁画,没有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墙,也没有赏心悦目的一片片红砖墙。由于奇突的巧合——除非我们相信每个地方都有主宰它的守护神——那些使广场显得不那么肃穆的雕像给人的感觉不是童年的天真,也不是青春引以为豪的迷惘,而是壮年的自觉的成就。柏修斯 [12] 与朱迪思 [13] ,海格立斯 [14] 与瑟斯纳尔德 [15] ,他们都有所作为,也尝过艰辛,他们虽然都是神,但都是历尽苦难以后,而不是以前成神的。在这里,不仅仅是在与世隔绝的大自然中,一位英雄可能遇到一位女神,或者一位女英雄可能遇到一位男神。
“夏绿蒂!”姑娘突然嚷了起来。“我有个想法。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去罗马——直奔维斯他们住的旅馆,怎么样?因为我确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我在佛罗伦萨已经待腻了。刚才你说你要去天涯海角!那就去吧!去吧!”
巴特利特小姐和露西同样兴奋,应道:
“嘿,你这个促狭鬼!那么请问,乘马车去山间兜风怎么办?”
她们穿过具有萧瑟之美的广场,笑着谈论这一不切实际的建议。
* * *
[1] 当时意大利多半城镇都设有关卡,对旅客所带的食品上税。
[2] 这是露西这女人名字的拉丁语原型。
[3] 利奥诺拉是埃莉诺(拉)的意大利文简称。
[4] 阿莱西奥·巴尔多维内蒂(1425?—149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对选择风景作画有独到之处。
[5] 牧师把教区里的全体教徒当作他的羊群,自己则是照看羊群的牧羊人。
[6] 原文为法语partie carrée,尤指两男两女的四个档。
[7] 萨沃纳罗拉(1452—1498),意大利修道士、宗教与政治改革家,1494年领导佛罗伦萨人民起义,被教皇判火刑处死。
[8] 厄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
[9] 普赛克,希腊神话中以少女形象出现的人类灵魂的化身,与厄洛斯相恋。
[10] 圣·彼得为渔夫的守护神。
[11] 这是今日流行的旅行支票的前身,是由伦敦的银行签发的信用证,持有者可以在旅行期间到外国的银行兑现。
[12] 柏修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与达那厄所生的儿子,他杀死了蛇发女怪美杜莎。
[13] 朱迪思,天主教徒使用的《圣经》中的一位犹太妇女,她具有舍己救人的高贵品质。
[14] 海格立斯,罗马神话中主神宙斯的儿子,力大无比,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又称大力神。
[15] 瑟斯纳尔德,在该广场上,是个在悲悼的妇女的雕像,形象异常生动。
[book_title]第6章 亚瑟·毕比牧师、卡斯伯特·伊格副牧师
第6章 亚瑟·毕比牧师、卡斯伯特·伊格副牧师、艾默森先生、乔治·艾默森先生、埃莉诺·拉维希小姐、夏绿蒂·巴特利特小姐与露西·霍尼彻奇小姐乘马车出游去观赏山景;由意大利人驾驶马车
那个难忘的一天,是法厄同 [1] 赶车送他们去菲耶索莱的,这年轻人毫无责任感,像一团火,不顾一切地把他主人的马儿往石坡上赶。毕比先生一下子认出他来。无论是充满信仰的时代,还是怀疑一切的时代,对此人都没有影响;他正是在托斯卡纳区赶马车的法厄同。在路上他请求让普西芬尼 [2] 搭车,说她是他的妹妹——普西芬尼身材修长,脸色苍白,因春天来临,要回她母亲家去,当时光线太强,她还不太适应,用手遮着眼睛。伊格先生反对让她上车,说这看起来是小事,但是以后会招来许多麻烦,为人必须谨慎,免得上当受骗。可是女士们为她说情,在向她说明这是一个很大的人情后,女神被准许上车,坐在男神的旁边。
法厄同立即把左边的缰绳套在她的头上,这样就能让自己搂着她的腰赶车。她并不在乎。伊格先生背对马匹坐着,因此没有看到这一不文雅的举动,继续同露西谈天。车上另外两位座客是老艾默森先生和拉维希小姐。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毕比先生没有同伊格先生商量,便把出游的人数增加了一倍。巴特利特小姐和拉维希小姐虽然整个上午都在盘算马车上如何坐法,可是到了马车来到的紧要关头,她们却慌做了一团,于是拉维希小姐与露西一起登上了第一辆马车,而巴特利特小姐却同乔治·艾默森,还有毕比先生跟在后面。
对这可怜的副牧师说来,他安排的四人出游变成了这个样子,确实是件难以忍受的事。如果他曾经考虑要在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别墅里举行茶会,那么现在这可是不可能的了。露西和巴特利特小姐具有一定的风度,而毕比先生虽然使人捉摸不透,却是个有才华的人士。但是一个蹩脚的女作家和一个在上帝的心目中谋杀了自己妻子的记者——他可不能把他们引进任何别墅。
露西穿了一身高雅的白色衫裙,笔挺地坐在这些极易爆炸的成分中间,心情紧张,正聚精会神地听伊格先生讲话,对拉维希小姐显得很拘谨,却留神提防着老艾默森先生——幸而到那时为止,这位先生一直在睡觉,这是因为午饭吃得太饱以及春天充满了睡意的缘故。她把这次游览看作命运的安排。要不是这次游览,她就可能成功地回避乔治·艾默森了。他曾公开表示希望继续他们的亲密交往。她拒绝了,这并非由于她不喜欢他,而是由于不知道已发生了什么事,却怀疑他是知道的。这使她感到害怕。
因为真正已发生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是发生在河边,而不是在凉廊。看到死亡而惊慌失措,原是可以原谅的。可是后来还要讨论,从讨论变为沉默,再由沉默变为同情,这错误就不是感情上吃惊的问题,而是整个气质的问题了。他们当时一起凝望阴暗的河水,共同的冲动使他们一路回家,没有相互看一眼,没有讲一句话,这里面(她认为)确实有可以指责的东西。起先这种干了坏事的感觉还是很轻微的。她差一点参加了那一群人一起去加卢塔。可是她每回避乔治一次,就觉得她更有必要再次回避他。而现在老天作弄人,它通过她表姐与两位牧师,要等到她与他这一次一起游山完毕,才允许她离开佛罗伦萨。
此时伊格先生一直彬彬有礼地同她叙话;他们之间的小小口角早已烟消云散了。
“霍尼彻奇小姐,原来你是在旅游,是为了研究艺术出来旅游的?”
“哦,哎呀,不是——不是!”
“也许是为了研究人性吧,”拉维希小姐插嘴道,“像我一样?”
“哦,不。我到这里来只是旅游。”
“哦,原来如此,”伊格先生说。“你真的是出来旅游吗?如果你不认为我无礼的话,我们这些常住在这里的人有时候十分可怜你们这些可怜的游客——像一包商品被人传来传去,从威尼斯传到佛罗伦萨,从佛罗伦萨传到罗马,像牲口一样挤在膳宿公寓或旅馆里,除了旅游指南上说的,此外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唯一的热切愿望是‘快点了事’或‘快点完事’,然后到其他地方去。结果是:他们把城镇、河流、宫殿都搅和在一起,一笔糊涂账。你知道《笨拙》周刊上那位美国姑娘,她说:‘哎呀,爸爸,我们在罗马看到了些什么呀?’那做父亲的回答;‘嗯,我看罗马就是我们看到黄狗的那个地方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旅游。哈!哈!哈!”
“我很同意,”拉维希小姐说,她已数次试图打断他那尖利的俏皮话。“盎格鲁-撒克逊游客的狭隘与肤浅不折不扣地是个威胁。”
“正是这样。现在在佛罗伦萨的英国社区,霍尼彻奇小姐——有相当规模,虽然,情况当然不完全一样——譬如说,一些人在这里是为了做生意。可是大部分人是学生。海伦·拉弗斯托克夫人目前正忙于研究安哲利科。我提起她的名字是因为我们刚好经过在左边的她的别墅。不,你要站起来才能看得见——不,别站起来;你会跌倒的。她对那道浓密的树篱特别引以为豪。里面嘛,非常幽静。简直像是回到了六百年以前。一些评论家认为她家花园就是《十日谈》所提到的那个地点,这就给这幢别墅增添了几分情趣,是不是?”
“一点儿也不错!”拉维希小姐大声喊道。“告诉我。那个美妙的第七天的场景设在哪里?”
可是伊格先生却继续在对霍尼彻奇小姐说右边住的是著名人士某某先生,一个出类拔萃的美国人——难得的人才!——还有其他重要人物住在山下的远处。“毫无疑问,你一定知道他在《中世纪野史》系列丛书中所写的专题文章吧?他现在正在写《杰米斯图斯·普莱桑 [3] 》一文。有时候,我在他们的美丽的庭院里喝茶,听到大墙外面,满载着游客的电车在新筑成的路面上呼啸而过,那些愚蠢的游客,又热又脏,要在一小时内‘游毕’菲耶索莱,这样他们便可以说已去过那里了,而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他们实在太不考虑他们身边的景观了。”
说这番话时,在车夫座位上的两个身影正在打情骂俏,真不像话。露西不觉一阵嫉妒。就算他们想做出轻佻的举动来,他们能这样做也是使他们很欣慰的。很可能这次游览真正感到乐趣的只有他们。马车剧烈颠簸着,迅疾地通过菲耶索莱的广场,走上通往塞蒂涅诺的大道。
“慢一点!慢一点!”伊格先生叫道,伸手过头,文雅地挥舞着。
“没关系,先生,没关系,没关系,”车夫低声哼唱着,又挥动马鞭,驱马向前。
伊格先生与拉维希小姐这时开始就阿莱西奥·巴尔多维内蒂这个话题争执起来。他是文艺复兴的一个起因还是文艺复兴的一种表现?另外那辆马车被甩到后面去了。这辆马车不断增快速度,向前飞奔,艾默森先生熟睡中的魁梧身躯像机器一样有节奏地撞击着这位副牧师。
“慢一点!慢一点!”他喊道,眼睛望着露西,流露出殉道者的神情。
马车又意外地向前倾斜,使得他在座位上愤怒地转过身来。法厄同竭力想同普西芬尼接吻,已努力了好久,这时刚成功。
接着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场面,巴特利特小姐后来说是个极不愉快的场面。马车被命令停下来,搂抱在一起的这对恋人被喝令立即分开,男的被罚去小费,女的必须立刻下车。
“她是我的妹妹,”车夫说,转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
伊格先生不怕麻烦,对他说他在撒谎。法厄同垂下了头,他这样做并不是由于指控他的内容,而是由于指控他的态度。就在这当儿,艾默森先生被马车突然停顿而产生的震荡震醒了,宣称这对恋人绝不应该被拆开,竟拍拍他们的背表示赞赏。至于拉维希小姐,虽然不情愿同他结成同盟,但是觉得必须支持那种不受传统约束的豪放不羁的生活方式。
“我当然随他们去啰,”她大声说。“不过我敢说我不会得到多少支持。我一生中对传统习俗向来采取抵制的态度。我就是把这件事称作奇遇。”
“我们不应该屈服,”伊格先生说。“我知道他要来这一套。他把我们当作库克旅行社的一群游客了。”
“当然不屈服!”拉维希小姐说,她的热情很明显减弱了。
另外一辆马车在后面停住了,明白事理的毕比先生大声说受到了这一番警告,这对恋人的行为肯定会检点了。
“让他们去吧,”艾默森先生请求副牧师,他对副牧师是一点也不敬畏的。“难道我们遇到的快乐的事情就那么多,以致在车夫座位上偶然发生一些就非得驱除掉不可?有一对恋人替我们赶车——国王也会嫉妒我们的,再说,如果我们拆散了他们,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最最地道的渎圣罪了。”
这时响起了巴特利特小姐的声音,她在说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围拢来了。
与其说伊格先生意志坚决,还不如说他过分能言善辩,所以决心要让大家听听他的意见。他又同车夫讲起话来。意大利人讲意大利语就像深沉洪亮的流水,忽而出现瀑布,冲击巨石,使之不致单调乏味。可是到了伊格先生口中,却无非像带酸味的吱吱作响的泉水,音调愈来愈高,速度愈来愈快,声音愈来愈尖,忽然咔嗒一响,便突然停止了。
一番炫耀结束了,车夫对露西说了声“小姐”!他为什么向露西求援呢?
“小姐!”普西芬尼以动听的女低音跟着说。她用手指指另外一辆马车。这是为什么?
两位姑娘相互注视了片刻。然后普西芬尼从车夫座位上爬下来。
“终于胜利了!”伊格先生说,把双手重重地合拍了一下,这时马车再次起动了。
“这不是胜利,”艾默森先生说。“这是失败。你把沉浸在快乐中的一对拆开了。”
伊格先生闭上了眼睛。他不得不坐在艾默森先生旁边,但是不愿意同他讲话。那位老先生睡了一觉,精神特别好,对这件事显得很激动。他强制露西同意他的观点,还大声和他的儿子讲话,要他支持他。
“我们试图去买金钱买不到的东西。他通过讨价还价同意驾车送我们去,现在他正在这样做。我们没有权利管制他的心灵。”
拉维希小姐皱了皱眉。当一个你认为是典型的英国人讲出与他性格不相符的话来时,确实很使人难堪。
“他替我们驾驶马车驾驶得不好,”她说。“他使我们受尽了颠簸。”
“我否认这一点。车子平稳得像在睡觉。啊哈!他现在可让我们颠簸了。你感到奇怪吗?他想把我们都摔到车外去,而他完全有理由这样做。要是我迷信的话,我就会对这个姑娘感到害怕。伤害年轻人是不行的。你听说过洛伦佐·德·梅迪奇 [4] 吗?”
拉维希小姐十分光火。
“我当然听说过。你指的是大人物洛伦佐,还是封为乌尔比诺公爵的洛伦佐,还是因为身材矮小所以人们把他的名字叫成洛伦齐诺的那个洛伦佐?”
“天知道。可能老天才知道,我讲的是诗人洛伦佐。他写过一句诗——我是昨天听说的——是这样的:‘不要同春天作对。’”
伊格先生舍不得放弃一个可以炫耀他的博学的机会。
“Non fate guerra al Maggio,”他喃喃地说。“确切的意思是‘不要向五月宣战’ [5] 。”
“问题是我们已经向五月宣战了。看!”他指着阿诺河河谷,从正在抽芽的树缝中,可以看见它就在他们下面的远处。“五十英里长的春色,而我们正特地上山来欣赏。你以为大自然的春情与人的春情有什么区别吗?可我们就是这样,赞赏前者而指责后者,认为有失体统,而同样的规律对大自然与人都起着作用,永恒不变,我们却为此感到羞耻。”
没有人鼓励他讲下去。不久,伊格先生做了个手势,让马车停下,便率领这一群人在山间信步漫游。前面有块凹地,像一个圆形大剧场,有一级一级的台阶,还有为薄雾所笼罩的橄榄树,越过凹地,便是菲耶索莱的高地,而那条山路依然顺着弯曲的地势不断向前,即将一路延伸到耸立在旷野中的一座山岬上。山岬又荒凉、又潮湿,长满了灌木丛,偶尔也有一些树。将近五百年前,就是这个山岬吸引了阿莱西奥·巴尔多维内蒂。这位勤奋却名不见经传的大师登上了山岬,他这样做可能着眼于业务,也可能是为了登山的乐趣。他站在那里,看到了阿诺河河谷的景色与远处的佛罗伦萨,这些后来都进入了他的画幅,虽然并不十分出色。可是他究竟站在哪里呢?伊格先生现在希望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而拉维希小姐的性情却是凡是疑难问题对她都有吸引力,因此变得同样起劲。
可是脑海里要装几幅阿莱西奥·巴尔多维内蒂的画并非易事,即使你没有忘记在出发前对这些画多看上几眼。而河谷里的迷雾增加了寻找的难度。那群人从一个草丛跳到另一个草丛,他们渴望大家待在一起,但同样强烈地愿望各奔东西。最后他们分成几个小组。露西追随着巴特利特小姐与拉维希小姐;艾默森父子退回去和马车夫们吃力地交谈;而那两位牧师被认为有共同语言,因而就被撇下在一起。
两位年长的女士很快就抛弃了假面具。她们开始小声交谈,但仍可听得清楚,对此露西现在已很习惯了。她们谈论的不是阿莱西奥·巴尔多维内蒂,而是一路上乘马车兜风的事。巴特利特小姐曾经动问乔治·艾默森先生从事什么职业,他的回答是“铁路”。她很后悔问他。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可怕的回答,早知道这样她就不问他了。当时毕比先生很巧妙地转变了话题,而她希望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感到她的问话严重地刺痛了他。
“铁路!”拉维希小姐急急喘着气说。“啊唷,我气也透不过来了!当然是铁路啰!”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活脱像是个茶房——在东南铁路线上。”
“埃莉诺,别说了,”巴特利特小姐拉了拉她那位活跃的同伴。“嘘!他们会听见的——艾默森爷儿俩——”
“我一定要说。让我刻薄地说下去吧。一个茶房——”
“埃莉诺!”
“我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露西插嘴说。“艾默森父子不会听见的,即使听见了也不会在乎。”
露西这么说,拉维希小姐看来并不高兴。
“原来霍尼彻奇小姐在听我们讲话!”她相当光火地说。“去!去!你这个淘气的姑娘!走开!”
“啊,露西,我确信你应该和伊格先生待在一起。”
“我现在找不到他们了,而且也不想去找。”
“伊格先生会生气的。这次游览是为你组织的嘛。”
“请不要说了,我宁愿和你们待在这里。”
“别这样,我也这样看,”拉维希小姐说。“这像是一次学校组织的节日活动;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被隔开。露西小姐,你一定得离开。我们希望谈谈一些不适合你听的重要的话题。”
姑娘很倔强。她在佛罗伦萨余下的时间不多了,只有当她和她不感兴趣的人在一起时,她才感到自在。拉维希小姐便是这样的一位,在这个时刻,夏绿蒂也是这样的一位。露西多么希望她没有把她们的注意力引向自己;她们俩听了她那句话都感到着恼,看来下定决心要把她赶走。
“真够累的,”巴特利特小姐说。“唉,我真希望弗雷迪和你妈妈能在这里。”
对于巴特利特小姐说来,赤诚无私已经完全取代了热情可能起的作用。露西也不在观赏景色。只有等她安全地到达罗马后她才有心思玩。
“那么坐下吧,”拉维希小姐说。“请看,我有先见之明。”
她笑容满面,拿出两块方的防水胶布,那是用来保护游客的身体不致受到草地的潮气与大理石台阶的寒气的侵袭的。她坐在一块胶布上面;还有一块谁来坐呢?
“露西坐;毫无疑问,露西坐。我坐在地上能行。真的,我好多年没发风湿病了。如果感到要发,我就站起来。要是我让你穿着白裙子,坐在湿地上,想想你妈妈会怎么想。”她笨重地在一块看起来特别潮湿的地方坐下来。“好了,大家都舒舒服服地坐好了。即使我的裙子比较薄,因为是棕色的,也看不大出来。亲爱的,坐下吧。你为自己想得太少了;你没有好好地坚持自己的权利。”她清了清嗓子。“啊,不必惊慌;这不是感冒。只是一点点咳嗽,我已经咳了三天啦。这和坐在这里没有任何关系。”
应付这种局面只有一个办法。过了五分钟,露西便离开,去找毕比先生和伊格先生,被一块方的防水胶布征服了。
她主动地和车夫们讲话,他们正伸手伸脚地躺在马车里,抽着雪茄使坐垫都带着这种香味。那个不道德的无赖,一个瘦骨嶙峋、皮肤晒得黝黑的青年男子站起来招呼她,态度谦恭有礼,好像他是主人,又十分自信,好像他是她的一位亲戚。
“在哪里?”露西经过了一番疑虑,用意大利语说。
他的脸色一亮。他当然知道在哪里。而且不太远。他挥动手臂,囊括了四分之三的地平线。他只不过认为他确实知道在哪里。他把手指尖按在前额上,然后伸向她,似乎上面显出了可以清楚地看见的情报的片断。
看来还得多问问。“牧师”这个词意大利语是什么?
她终于用意大利语说了,“那些好先生在哪里?”
好?这个形容词对那两位贵人可用不上啊!他把他正在抽的雪茄给她看。
她接着说,“一个——比较——矮的,”意思是:“这支雪茄是两位好先生中比较矮的一位毕比先生给你的,是吗?”
像往常一样,她猜对了。他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踢了马一脚,让它安静下来,并且掸了掸马车,理了理头发,把帽子戴戴好,得意地摸了摸他的小胡子,不到十五秒钟,便准备就绪,为她带路。意大利人生来识途。看来整个世界不是像一张地图而是像一盘棋似的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不断地在上面看到移动着位置的棋子与留出的空格。任何人都会找地方,但是找人的本领却是上帝的恩赐。
他只停过一次,采摘了一些大朵蓝色紫罗兰给她。她怀着衷心的喜悦感谢他。和这位普通人在一起,世界是美好的,也是直接相通的。她第一次感到春天的感染力。他把一臂朝地平线姿势优美地一挥;那边,紫罗兰像其他东西一样,十分茂盛;她有兴趣观赏紫罗兰吗?
“可是好先生们,”她用意大利语说。
他鞠了一躬。当然啰。先找好先生们,然后才去看紫罗兰。他们在矮树丛中轻快地走着,这矮树丛愈来愈稠密。他们已接近山岬的边缘,美景悄悄地包围了他们,可是矮树交织成的棕色网络把风景分割成无数小块。他正忙着抽雪茄,并把柔韧的树枝扳开。她正为能从枯燥沉闷中解脱出来而高兴。每一小步,每一条嫩枝,对她说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那是什么?”
他们身后远处的林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是伊格先生的?他耸耸肩。有时候意大利人暴露的无知比他具备的丰富知识更加突出。她无法使他明白他们也许跟那两位牧师错过了。美景终于出现了;她可以清楚地看出河水、金色的原野、其他山峦。
“他就在那儿!”他叫起来。
就在这时,她脚下的地面塌下去,她不由叫了一声,从林子里摔出来。她给笼罩在阳光与美景之中。她掉在一片没有遮拦的小台地上,整片台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都铺满了紫罗兰。
“勇敢一些!”她的同伴这时正站在她上面六英尺左右的地方,大声对她说。“勇气加上爱情。”
她没有回答。可以看到她脚下的斜坡十分陡峭,大片紫罗兰像小河、小溪与瀑布般往下冲,用一片蓝色浇灌着山坡,在一棵棵树的树干四周打旋涡,在洼地里聚积成一个个小潭,用点点的蓝色泡沫铺满草地。然而再也不可能有这么茂盛的紫罗兰了;这片台地是泉源,美就是从这个主要源头涌出来灌溉大地的。
那位好先生正站在台地的边缘,像是个准备即将下水游泳的人。不过他不是露西所期待的那位好先生,而且他是独自一个人。
乔治听见她到来便转过身来,他一时打量着她,好像她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他看出她容光焕发,花朵像一阵阵蓝色的波浪冲击着她的衣裙。他们头顶上的树丛闭合着。他快步走向前去吻了她。
她还来不及开口,几乎还来不及感觉到这一吻,就响起一个声音,“露西!露西!露西!”巴特利特小姐打破了林间万物的寂静,她的棕色身影站立在景色的前边。
* * *
[1] 法厄同,希腊神话中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儿子,曾要求他父亲让他驾一天马车。作家特意为马车夫取了这一个名字。
[2] 普西芬尼,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与谷物女神得墨特尔的女儿,后来成为阴曹王后。作家特意取了这个名字。
[3] 杰米斯图斯·普莱桑(1355?—1451?),拜占庭哲学家、人文主义学者。
[4] 洛伦佐·德·梅迪奇(1469—1492),中世纪佛罗伦萨的统治者,也称大人物洛伦佐。曾写过相当数量相当出色的诗。
[5] 作者引用该诗句有一个小错误,实际意为“不要在五月中宣战”,而且那是洛伦佐的朋友、人文主义者诗人波利齐亚诺(1454—1494)所作。
[book_title]第7章 大家归来
整个下午,上下山坡时都在进行一场错综复杂的游戏。至于进行的是什么游戏,玩游戏的人究竟谁和谁是一方,露西过了好久才明白。伊格先生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她们。夏绿蒂则一直在闲谈,用这办法来抵制伊格先生。艾默森先生在找他的儿子,人们指点他到哪里去找。毕比先生保持着中立者的激动的外表,被吩咐把各方面的人集合起来,准备回家。大家心里都不踏实,感到惶惑不安。潘神混进他们中间了——不是已被埋葬两千年的潘大神 [1] ,而是主管社交方面发生的使人尴尬的小插曲与不成功的郊游的潘小神。毕比先生和所有的人失散了,独自一人享用了食品篮里的东西,他所以带着食品篮,原是想出其不意,让大家高兴高兴的。拉维希小姐和巴特利特小姐失散了。露西和伊格先生失散了。艾默森先生和乔治失散了。巴特利特小姐还失落了一块方的防水胶布。法厄同则在游戏中成了输家。
最后的那个事实是否认不了的。他爬上驾车座,浑身哆嗦,把领子翻了起来,预言风暴即将来临。
“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吧,”他对大家说。“那位少爷要走回去了。”
“一直走到家?那他可要走好几个钟头呢!”毕比先生说。
“显然如此。我对他讲过这样做很不明智。”他不愿正眼看任何人;也许他对失败特别感到可耻。只有他一个人曾熟练地玩游戏,把全部天生的能耐都用上去了,而其他人只用了点滴的聪明才智。只有他一个人预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希望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他一个人对露西五天前从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的口中得到的信息作出了解释。普西芬尼——她一半生命等于是在坟墓里度过的——也能解释这个信息。可是这些英国人解释不了。他们了解情况相当缓慢,往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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