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眼之壁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7815 [book_dec]一张巨额支票被骗走,负责人关野德一郎引咎自杀。他的下属龙雄发誓要查出事件的真相。作为一个查案的门外汉,龙雄茫然地调查着,毫无头绪。此时一个突发的枪击案使得幕后黑手浮出水面。就在龙雄好不容易掌握到线索时,却又发现案件的相关人员陆续离奇消失 ,并死在不同地方。这时他才醒悟,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诈骗犯,而是一个超乎想象的残忍对手…… [book_img]Z_10416.jpg [book_title]东京车站的候车室 『一』 过了傍晚六点,部长还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个小时之前,他去了专务[日本的公司职阶,相当于董事]办公室。这位专务还兼任营业部经理,与会计部不同,有独自的办公室。 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已经有些微弱,黄昏的天际却显得格外清澄。办公室内的光线开始暗淡下来。会计部里共有十名职员,办公桌上虽然摊着账簿,但他们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地坐着而已。五点的下班时间一过,其他部门只剩下两三名职员,唯独会计部亮着灯光,每个人却都神情懒散。 副部长萩崎龙雄心想,部长可能没那么快出来,便对其他职员说:“部长可能会晚一点回来,你们先下班吧。” 这些职员仿佛在等候这句话似的,个个恢复生气,开始收拾东西。他们关掉桌上的台灯,说了声“先走一步”,便离去了,似乎恨不得早点走上灯火通明的街道。 “萩崎先生,您还不走?”有人问道。 “噢,我待会儿再走。”龙雄说道。 办公室里只剩一盏台灯兀自亮着。在灯光的照射下,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 龙雄想象着部长正面临的难题。明天有张巨额的支票到期,又碰上发薪水的日子,如果把目前的银行存款和明天的进账计算在内,尚差六千万日元。支票当然要兑现,可是薪资也绝不能迟发。这家昭和电器制造公司,包括工厂和分公司,有将近五千名员工。工资哪怕迟发一天,工会也不会同意的。 昨天起,会计部部长关野德一郎就没能安坐在位子上。虽说月底还有进账,但想必他正为了筹措这些差额四处奔波。部长从来不在办公室里谈有关筹措资金的事情,因为若被其他部门听到,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他甚至对同部门的副部长龙雄也三缄其口。有关这方面的事务,他都是到专务办公室里借用电话进行处理,顺便与专务讨论。 这种情况之前已经发生过几次,但这次似乎与银行交涉得不太顺利。因为这家公司尚欠往来银行一亿日元,银行方面不肯通融。所以部长从昨天起便寻求其他的资金渠道,没能安闲地坐在位子上。这一点龙雄也很清楚。 不过,像今天这么晚,部长还待在专务办公室里,显然是谈得不顺利。龙雄想象着,眼看明天就要到来,专务和部长一定心急如焚吧。 (部长真是辛苦啊!) 萩崎龙雄一想到这位尽责的关野部长为了筹钱急得满头大汗,便不忍先行下班了。 天色已昏暗,窗外映着霓虹灯光。龙雄抬头看着墙上的电子钟,已经七点十分了。当他想再点一根烟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关野部长回来了。 “噢,萩崎,你还没走?”部长看到龙雄孤零零地待在办公室,问道。接着,他一边收拾桌上的数据,一边说道:“不好意思,你该回去了。” “办妥了吗?”龙雄问道。 这句问话虽模糊,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嗯。”关野部长简短地点头应道,话语中却充满着活力。那时候龙雄心想,看来事情办妥了。 部长转过瘦削的身子,从屏风上取下外套穿好,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身问龙雄:“萩崎,你今晚有事吗?” “没什么事。” 萩崎话音刚落,部长又问:“你是住在阿佐谷吧?” “是的。” “你可以搭中央线电车,刚好顺路。我八点多跟人约在东京车站,在这之前你能陪我喝两杯吗?” 龙雄回答说没问题。反正时间不早了,况且他原本就想安慰部长连日来的辛劳。他们并肩走出黑漆漆的办公室,向警卫室的两名警卫道别。专务好像回去了,他的车不在门口。 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吧,坐落在靠近土桥的银座后街,就在公司附近的巷子里,非常方便。 那间酒吧坪[1坪约为3.3平方米]数不大,非常拥挤,香烟的烟雾弥漫着。老板娘笑脸迎人,连声对客人说抱歉,从角落里勉强挤出两个位子。 龙雄举着装有威士忌苏打的酒杯与部长碰杯,借此祝贺部长筹款成功。 “太好啦。”龙雄低声说道。 “嗯,差不多啦。” 部长眯着眼睛,额上堆着皱纹。不过,他的眼神很快又盯着手上那杯黄色酒液。龙雄看在眼里,觉得有些诧异。因为部长每次一紧张,就会出现那样的习惯性动作。 部长尚未完全放心,他似乎还在顾虑着什么。龙雄心想,刚才部长说,待会儿要去东京车站与人会面,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吧?不用说,肯定与筹款有关。从部长的眼神看来,他尚处在忐忑不安的状态中。 尽管这样,龙雄也不便问清楚。因为那是部长和专务的职责,用不着他这个副部长插手。其实,他也猜得出大概,只是部长没把详细情形告诉他,他不方便追问——这之间毕竟有身份、职位的关系。 龙雄对这些事情并没有感到不平。去年,他年仅二十九岁,就被提拔为副部长。他晋升的速度之快,令同事们羡慕不已,为了不招致反感,他行事极为低调。不过,仍有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在公司里,除了专务赏识他,他几乎没有任何靠山。 脸蛋圆润的老板娘有着双下巴,脸上堆满笑容,走到他们面前。 “让两位坐得这么挤,真是不好意思。” 龙雄趁机跟老板娘攀谈了起来,试图拉部长加入话局。 部长偶尔说上几句,跟着笑了起来,但心情还是没有放松,依旧强忍着莫名的紧张,无意加入轻松的对谈。不仅如此,他还不停地看着手表。 “我们走吧。”过了不一会儿,部长说道。 已接近晚间八点了。 春意渐浓,夜晚的银座后街人潮如织。 “天气暖和了起来呀。” 龙雄为了让部长放松心情,故意这样攀谈。可是部长并没有回答,而是先坐上了出租车。 繁华热闹的街灯在车窗外快速掠过,把部长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看得出此刻的他内心惶惶不安。 到了明天,就得用到六千万日元现金,而部长正拼命筹措这笔巨款。他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驾驶座。丸之内附近的高楼大厦已经灯熄影暗,在车窗外飞掠而过。 龙雄心想,部长的工作还真不轻松哪! 他故意吸着烟。“今天晚上,要弄到很晚才能回家吗?” “也许吧。”部长只是低声应道。 不过,这句话却隐含着未确定的茫然。 “我好久没造访府上了。”龙雄说。 “过几天来我家坐坐吧,我内人也常叨念着你呢。” 从银座到东京车站的十分钟车程,他们之间只交谈了这几句话。尽管龙雄试图勾起话题,部长却始终没有兴致。 出租车来到了东京车站的入口。 部长先下车,朝车站走去。站内乘客们来去匆忙,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部长并没有直走,而是往左边走去。明亮的灯光从玻璃门内映射出来,那里是头等厢及二等厢的候车室。 部长打开门之后,回头对龙雄说:“我跟人约在这里……” “那么,我先失陪了?”龙雄说道。 “好的。”部长环视了一下候车室,然后对龙雄说,“对方好像还没到,你进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候车室与外面的隔间很宽敞,偌大的桌子四周摆放着几张蓝色靠背椅,宽阔的墙面镶嵌着日本名胜古迹的浮雕,地名采用罗马拼音。与其说这是车站的候车室,倒更像是饭店大厅。 其实,候车室里有许多外国旅客——一群穿蓝色制服的军人围坐着闲聊,还有带着小孩的夫妇;正面窗口处有两三名男子正在倾听着什么,还有的人仰坐在椅子上看报。那些外国旅客的身旁都放着偌大的提包。 只有三名日本男子,坐在那里低声交谈。 部长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龙雄坐在他身旁,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 龙雄心想,部长在等某位旅客吗?还是与从东京车站坐火车的旅客见面呢? “这间候车室真是豪华啊!”龙雄说。 他大概以为这里是外国人专用的候车室。 这时候,有两个日本人推门走了进来。部长没有起身,对方好像不是他正在等的人。 龙雄拿起桌上的美国画报,随意翻阅,才翻看了两三页,部长突然站了起来。 龙雄盯着部长瘦削的背影。他缓缓地踩着拼花图样的地板,走到镶有京都风景浮雕的墙面下,向对方点头致意。 龙雄有些诧异。对方不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两名男子吗?他们进来的时候,部长为什么没有发觉呢?难道部长不认识他们? 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背对这边坐着,另一人侧坐,他们离龙雄很远。但是龙雄从那人的侧脸看去,对方年约四十岁,留着短发,气色红润,体型圆胖,戴着一副金属框墨镜。 他们俩也从椅子上起身,向部长欠身致意。背对着龙雄的那名男子,态度显得谦恭许多。 男子随即对部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于是三人坐了下来。 龙雄看到这里站了起来,对着刚好回头的部长轻轻致意。部长点点头,那名红脸男子也转身看着龙雄,他的镜片闪着反光,而那名背对龙雄的男子始终没有回头。 龙雄慢慢地朝门口走去。 这时候,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对方穿着当季的黑色洋装,一张白皙的脸庞像是快要贴在玻璃门上似的。由于灯光反射在玻璃上,龙雄看不清那女人的长相,但从她的动作来看,显然是在窥探候车室里的动静。 当龙雄凝目细看时,那女人突然闪身消失了。难不成是他上前探究时,倏然离开那里的? 龙雄迈开大步,推门而去。外面人潮拥挤,许多女人都穿着深色洋装,他分不清哪个才是刚才看到的女子。 龙雄思忖着,那女人只是好奇地探看候车室里的动静,还是在找什么人?如果在找人,那当然没什么,不过她好像在盯着谁似的。 “真奇怪。” 龙雄带着诧异的心情,登上中央线二号站台的阶梯。 『二』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会计部部长关野德一郎接到一通电话。 “部长,有一位堀口先生找您。”公司的接线员说道。 “您是关野先生吗?”电话彼端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是的。是堀口先生吧,昨晚太冒昧了。”关野好像久等这通电话似的,语气中自然流露出这种情绪。 “不客气。那件事已经跟对方谈妥,请您立刻过来一趟,我在T会馆等候大驾。现在我在西餐厅。”对方老练地说道。 “在T会馆吗?” 关野追问了一句,对方答了声“是的”,便挂断电话。 关野放下话筒,看着副部长萩崎龙雄。这时候,龙雄刚好从账簿上抬起头,与部长的目光交会,龙雄的眼神已表明他了解电话的内容。 “萩崎,你准备一下,待会儿去领现金。”关野的语气颇有终于筹到现金的踏实感,洋溢着几分活力,“三个大箱子应该装得下吧?” 部长指的是铝质硬壳箱。他们公司每次向银行提领现金时,都是使用这种大箱子。龙雄顿时在脑中计算,十万日元一捆的纸钞,将近三百捆要占多少地方。 “哪家银行?”龙雄问道。 “R信用合作社总行。”关野部长清楚地交代,“我若打电话,你马上开车带两三个人到R信用合作社。” “知道了。” 听到龙雄的回应,关野站了起来。他再次摸了摸上衣的内袋,里面有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三千万日元的支票。这是他今天早上准备的。关野拿起外套,朝专务办公室走去。 专务正在接待访客,看到关野进来,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专务个子矮小,身高只到又高又瘦的关野的肩头。他单手插在口袋里,低声问道:“谈妥了吗?”专务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也很担心。 “我刚接到电话,现在就要赶过去。”关野低声向专务报告。 “是吗?”专务这时才露出安心的表情,“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关野瞥见专务回到访客身旁,这才走出了办公室。 从公司到T会馆只需五分钟车程。温暖的阳光洒落在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上。在关野的车前,有一辆观光巴士行驶着,他从车窗茫然地望着乘客的背影,觉得春天好像来临了。 沿着T会馆的红毯往地下室的西餐厅走去,一名坐在椅子上看报的男子看到关野前来,随即折起报纸,急忙起身。 男子脸型略长,眼睛细小,鼻梁挺直,厚唇微启,面无表情。整体说来,给人印象不深。他就是关野昨晚在东京车站候车室会面的男子,自称堀口次郎。 “昨晚真是感谢您。”堀口点头答谢道。 关野落座以后,堀口旋即递出香烟。这个动作与他的外表不符,倒是很机敏。服务生端来了咖啡。堀口吐了口青烟后说道:“我刚才打电话问银行,对方刚好外出还没回来,我们再等一下吧。” 关野暗自吃惊,旋即考虑到时间问题。他条件反射般开始思考收到现金以后,会计部所有职员把它装入薪水袋要花多少时间。他看了看手表,将近中午十二点了。如果对方又出去吃饭,可能会耽搁更久。 “别急,他很快就会回来。”堀口似乎看出关野的焦虑,这么说道,“我已经跟他谈妥,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就会回来。我知道您急需用钱,请再稍等一下吧。” “谢谢!”关野露出苦笑,心情稍微释然了。 “我说关野先生啊……”堀口探出身子,凑近关野低声说,“我要的金额不会错吧?”堀口说得小声,却语意清楚。 “是二十万谢礼吗?我们会遵守约定照付给您的,请放心!”关野也低声说道。 “贪财了。”堀口称谢道,“话说回来,光是说服大山先生,可费了我不少唇舌呢。毕竟这是一笔大数目,连大山先生都有点犹豫。” “您说的是。”关野点点头。他也认为堀口说得没错。他已事先查阅过名簿,待会儿要见面的大山利雄是R信用合作社的常务董事。 “多亏您出言相助了。” “哪里!是因为贵公司信用可靠,事情才谈妥的。坦白说,就算日息再高,人家也不愿意把钱借给倒闭户。不过,对方还蛮讲信用的,只是金额实在太大了。” “是啊,正因为金额太大,其他地方才不愿意融资给我们。” 关野特别在“其他地方”加重了语气,意指那些与他们有往来的大型银行。 “借款到下个月十号,只借二十天而已。我们预计有营业额进账,还会收到某大型煤矿的设备费。不瞒您说,目前我们尚欠六千万,已经向别处借到三千万,真的只是紧急周转,请对方放心,不会出问题的。” “我知道啦。我已经再三向对方说明。况且,对方也想得到丰厚的利息,毕竟是交易嘛。只要是信用可靠的公司,人家当然愿意捧钱出来。” 堀口说完以后,又退回原来的姿势,开始改用平常的语气,闲话起家常。 “听说最近煤矿的经营状况还不错呢。” “是啊。他们经常给我们生意做,付款也很快,我们公司……” 说到这里,服务生悄然地走了过来。 “请问哪位是堀口先生……” “我是。” “您的电话。” 服务生拉开椅子,堀口站了起来,探出身子对关野说:“应该是大山先生打来的,他大概回来了。” 关野目送着堀口前去接电话的身影,自己又摸了摸上衣的口袋。 过了一会儿,堀口面露微笑地走了回来。 车子停在日本桥附近的R信用合作社总行大门前。这栋建筑物最近刚增建完毕,粗大的希腊风格圆柱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他们俩下车时,一名头发分梳整齐、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已等候着,看到堀口,随即走了过来。 “是堀口先生吗?常务董事正在等您。”说完,他恭敬地欠身致意。 那名年轻男子装束整齐,很有银行职员的架势。 “两位请跟我来。” 他一副干练的模样,率先领着他们走进总行。 总行的层高较高,整个办公楼层就像宽敞的广场,放眼望去,尽是排列整齐的办公桌和各司其职的银行职员。桌上的台灯仿佛经过设计似的整齐排列着,颇有银行的特殊气派,客户一进来便能感受到一股气势。 走到大理石地板的尽头,年轻职员将堀口和关野领进会客室。偌大的桌子旁,摆着四张罩着白色椅套的椅子,桌上的花瓶里插放着温室栽培的郁金香。 “我立刻请常务董事过来。” 年轻职员恭敬地施礼,沿着原来的路急急离去。 他们坐了下来。堀口从待客用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兀自吸了起来。关野不知大山常务什么时候出现,拘谨地等候着。 这时候,通向内室那扇门的玻璃窗上闪过一条人影,传来轻轻敲门声,门打开了。堀口急忙把香烟丢入烟灰缸。 进来的是一个气色红润、身材高大的男子。银亮的头发梳整得十分光洁,一身苏格兰呢双排扣西装与他魁梧的身材相当相衬。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脸上挂着笑容。堀口和关野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大山常务董事首先对堀口说:“上次实在不好意思呀。”他的语音缓慢,颇为含蓄。 “对不起!” 堀口双手伏在桌上,低头行礼。坐在一旁的关野大概猜得出他们寒暄的内容。 堀口朝关野瞥了一眼,对着常务说:“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会计部部长关野。”说完,对着关野介绍:“这位就是大山先生。” 关野一边递出名片,一边恭谨地致谢道:“敝姓关野,这次承蒙您大力相助。” “哪里,您太客气了。”常务红润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一边收下关野的名片,一边对堀口说:“我去吩咐承办人员。堀口,待会儿请你也过来一下。” 堀口随即低头致意,颇有“请多多关照”之意。体格魁梧的大山常务就这样转身推门而去。从出现到离去,前后不到五分钟。他们很有默契,一张连带高额日息的三千万日元支票,就这样轻易成交了。 “常务真是大人物呀,好有威严。”堀口看着大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称赞道。 “大山先生没给您名片,是有用意的。就银行的立场来说,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忌讳。总之,要尽量低调。常务身为银行高层,设想得真周到。” 关野点点头。他思忖着,堀口说得没错,说不定大山常务想趁机从这笔融资中捞点好处。尽管如此,只要能换成现款,怎么样他都无所谓。 “那么,关野先生,”堀口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说道,“我就收下您的支票,送去大山先生那里啰。” 关野把手伸进上衣口袋,用手指解开纽扣,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安。不过,他又说服自己,这是自寻烦恼,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这里可是有银行职员接待的银行会客室,而且自己也见过大山常务了。这一切都是由堀口居中安排的。他心想,绝不能让堀口察觉自己的不安,这样会惹得对方不悦。眼下,他就是需要这笔现款。万一出什么差池,他可担待不起。包括专务在内,公司五千名员工都在等着这笔钱。关野越发感受到自己身负使命的沉重压力。 他掏出一个白色信封,用微微颤抖的指头抽出里面的东西。“这就是。”说完便交给了堀口。那是一张由昭和电器制造公司开具的三千万日元支票。 “噢,就这个。” 堀口眉毛动也没动一下,无动于衷地收下支票。他眯起眼睛,朝票面的金额瞥了一下,说了句“没错”,便站了起来。 “那么,我去办理兑换现金的手续,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他拿着那张支票抖了抖,然后走向通往内室的门。关野看到堀口没有走到外面,而是和大山常务一样走进内室,这才感到安心。 关野想到现在得马上准备领取现款,于是拿起桌边的电话,打到公司去。话筒彼端传来了萩崎的声音。 “是部长吗?” “嗯,待会儿就要领现款,你准备一下,立刻开车过来。” “知道了。” 关野放下话筒,回到椅子上坐好。他拿了一根烟,点着火,慢慢地吐着青烟,一派安然的表情。不过,他没亲眼看到成捆现款,终究觉得不安,于是烦闷地吸完一根烟。 堀口离去后,足足过了十分钟。 (手续那么麻烦吗?) 关野又吸了一根烟。随着时间流逝,他也知道自己逐渐失去平静的心情,焦虑之火慢慢烧上了心头。他终于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略有油渍的米黄色地板上来回踱着步,根本没有心思吸第三根烟。他直盯着桌上的郁金香。那红色花瓣更让他焦躁不安。三十分钟倏忽已过。 关野终于奔出了会客室。 眼前又是宽敞气派的银行。每个职员都秩序井然地坐在自己的桌前工作着,有的面对着计算器,有的女职员坐在柜台前数着纸钞,客户们安静地等候着。 关野双手搁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柜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询问职员:“我要见常务大山先生!” 那个职员夹着圆珠笔,抬起头来,态度客气地回答:“大山常务五天前到北海道出差了,一个星期以后才会回来。” 关野听到这里,眼前突然一片昏黑,四周仿佛暗淡了下来。 他觉得周遭的景物都颠倒了,失控地发出凄厉的怪叫声,坐在附近的四五个职员无不惊跳了起来。 『三』 “这绝对是诈骗集团的勾当。他们佯称代客贴现[指收款人将未到期的商业承兑汇票或银行承兑汇票背书后转让给银行,银行按票面金额扣去自贴现日至汇票到期日的利息后将剩余金额支付给持票人。],东西到手之后,便逃之夭夭。用他们的行话说,就是‘以钱诓票’。在外国,也经常传出这种诈骗案。”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快嘴说道。 当天晚上,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高层在办公室开会。职员们都已下班,只剩下这间办公室亮着灯。 所谓公司高层的首脑会议,其实只有社长、专务和常务董事三个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姓濑沼的法律顾问,以及会计部部长关野德一郎。 关野部长脸色煞白,低垂着头,他已完全丧失思考能力。直到现在,他的嘴唇还微颤着,诉说着白天的事发经过,宛如在讲一件不曾发生的事情。一张三千万日元的支票,转眼间就从他的指间被人夺走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置信。这么重大的事居然这么轻易就发生了,真是有失均衡。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突然,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书中这样写道:“如果这是昨夜的噩梦,该有多好啊!”接着,他又茫然地追想起来。 “濑沼先生。”专务对律师说道。这句话听在关野耳里却是无比遥远。“我已照会过银行,支票好像还没拿去贴现。” “那是当然的。他们才不会笨到跑去银行自投罗网。那张支票八成已经转到第三者手上了,到时候,第三者就可以正大光明拿它去兑现了。” 律师的讲话声几乎传不进关野的耳里。 “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不能通过法律压下这件事吗?”专务再次问道,脸色也十分苍白。 “压下这件事?” “就是不要让它兑现。因为这张支票显然是被他们骗走的。” “不行。”律师当下否决,“支票用法律用语来说就是无因证券,不受诈骗或失窃等因素影响,只要转到第三者手中,就有法律效用。这是没办法的事,日期一到开票人就必须付款。即便明知那张支票是被骗走的,若不兑现,就会吃上跳票的官司。” 听律师的口吻,总觉得他是在幸灾乐祸。几个公司高层都沉默了下来。确切地说,他们不知该怎么问下去。 “濑沼先生,”专务又问,额头满是汗水,“我们可以在报上刊登支票遗失的信息吗?换句话说,因为支票失窃,所以无法兑现。就像是报上常登的那种支票遗失广告。” “这是白费工夫。”濑沼律师反驳道,“如果受让人说,他没看到广告,也拿他没辙。再说,若有这个举动,岂不等于昭告天下,我们公司被诈骗集团骗走了三千万吗?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件事要不要报警处理,还是为了公司声誉隐瞒不报。” 三位高层仿佛被高墙堵住似的,顿时露出困惑的表情。 “关野!”这是社长初次叫他。 社长这一叫唤,使得关野德一郎不由得惊跳了起来。他连声说是,但几乎站不起来,只能转头看着社长。他双膝紧靠,没办法从椅子上起身。 公司发生支票被骗事件后,社长就从箱根的接待所被紧急召回。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平时性情温和,这时脸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你说的事发经过,我大概了解了。不过,我觉得R信用合作社也有疏忽之处。”社长试图压抑激动的情绪说,“你再描述一下到银行以后的情形。” “是的。” 关野回答道,但嘴唇干裂,喉咙疼痛,猛吞口水。 “我跟一个名叫堀口次郎的男子走到R信用合作社总行前面时,有个二十四五岁、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正在等候,他带着我们走进总行。” 关野声音沙哑,回想当时的情景,银行前阳光耀眼,年轻人一身蓝,显得格外醒目。 “你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但询问总行的职员,大家都不认识他吗?” “是的。” “看来他们是同伙。”始终不发一语的常务董事插嘴了。 “嗯,后来呢?”社长没理会常务的插话,直盯着关野的眼睛,催促他往下讲。 “我们走进会客室,那名年轻男子就出去了。接着,走进一个自称是大山常务的男子。他满头银发,体型肥胖,五十四五岁。他先向堀口打招呼,堀口把我介绍给他以后,他说要办理兑款手续便离开了。后来,堀口说要把我手上的支票拿给大山常务,我毫不怀疑就把支票交给他了。” 其实,关野并非毫不怀疑,他递出支票时,心头就掠过不安的预感。拿出信封时,他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不过,他之所以克服了这种畏缩,是因为他背负着公司所有员工的期望——急需三千万现金。正因为这个沉重压力和焦虑感,他把支票递了出去——尽管有这些因素,关野还是难以说出口。 “堀口拿着支票走出会客室,留下我在那里等着。我等了二十五六分钟。” 这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红色的郁金香。 “我不放心,于是跑出会客室,焦急地询问职员,要求见大山常务,对方却说大山常务正在北海道出差。我问了一下大山常务的长相,职员回答说,他年约五十三岁,身材瘦小,一头黑发,前额微秃。我这才知道受骗了。我冲向总行营业部,请求警卫协助在银行内搜查,结果还是没找到堀口和自称是大山常务的那两人。我心急如焚,立刻询问汇兑部部长,他说不知道这件事。我向他描述大山常务的面貌,并质疑那人为什么可以使用总行的会客室,他也大为吃惊,做了询查,后来是在营业部经理那里弄清楚的。” 社长眉头紧蹙地听着。 关野会计部长继续说着。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简单陈述事发经过。 “营业部经理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给我看。名片上写着岩尾辉辅,头衔为××党国会议员。” “他是长野县选出的议员,在××党内,不算是重要成员。”法律顾问像添加注释般补充道。 关野接着说:“营业部经理说,那个人拿着议员的名片过来,说要在总行与岩尾议员碰面,但是议员还没到,他便出言拜托可否暂借会客室使用。经理认识那名议员,而且将来《合作社银行法》[依一九五一年公布的《合作社银行法》成立的银行机构,主要以中小企业为营业对象,一九八九年改制为一般银行。]要立法时,他会在议会里鼎力相助,于是爽快地同意了。看来那个肥胖男子的派头,把经理给唬住了。他就坐在经理旁边,没多久,便跟经理攀谈了起来,一副在等候议员到来的模样。这时候,那个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走过来,告诉肥胖男子,议员已经到了。” “那个年轻人就是在总行前面等你们的男子吗?”专务问道。 “我想是的。经理认为那名年轻人可能是肥胖男子的秘书。后来,他们就走开了,经理以为他们去会客室,而且肥胖男子没有再折回来,经理便以为他们在里面谈话。” “他们三人合演了一出戏。”律师接着说,“冒充大山常务的肥胖男子、自称堀口的男子,以及负责带路的年轻人,这三人都是一伙的。他们利用信用合作社的会客室,来个金蝉脱壳之计。这是一桩设局精巧的支票诈骗案。” “所以您也调查过岩尾议员了?”社长对着濑沼律师问道。 “我打电话询问,他的助理说,岩尾议员一个星期前已经回到长野的选区。所以,我想这件事应该跟岩尾议员无关,可能是他的名片被人冒用了。刚才,我已经寄出快件向他查询了。” “我也这样认为。”社长点点头,但随后难掩愤怒地说,“话说回来,信用合作社仅凭一张议员的名片,就把会客室借给陌生人,未免太草率了!正因为如此疏忽,光天化日之下才发生这种诈骗案。信用合作社也有责任!” 社长又抬眼盯着关野德一郎。 “你把你跟那个堀口见面的经过,从头再说一次。” “好的。我是从麻布[位于东京都港区西部]的山杉喜太郎那里得知堀口次郎这个人的。您也知道山杉这个人,在这之前,公司已经向他借过短期资金三次。” 关野这样说着,社长露出已知此事的眼神。 山杉喜太郎是“山杉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公司设在麻布,营业范围为金融放贷;也就是放高利贷。他可以提供庞大资金,在东京都内算是屈指可数的高利贷经营者。正如关野所说,之前,他们公司曾经向山杉借调资金三次,这件事社长当然知情。 “其实,这次要借调资金,是否要找山杉帮忙,我是跟专务商量之后,才决定这样做的。” 专务表情僵硬,尴尬地望着关野。 “我打电话给山杉喜太郎寻求援助,可是山杉听到这个金额,认为数目太庞大,也表示目前没有这么多资金,一度拒绝。” “这是什么意思?”社长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后来山杉跟我说,若急需用钱,他可以找其他人商量看看。如果我愿意的话,马上到他办公室一趟。所以四十分钟后,我便赶过去了。可是,当我到他公司时,一个女秘书却说他已经外出了。” “女秘书?” “是不是女秘书,我也不清楚。总之,负责这件事的是个年轻女子。她姓上崎。因为之前那三次,她都像个秘书似的替山杉联络、办事,所以我认得她。上崎一看到我,旋即说山杉董事长已交代借调资金的事情。” “所以,她就介绍堀口这个男人给你认识?” “也不能说是介绍。她说,那个姓堀口的男人,时常到他们公司串门,是个专为苦主找钱的掮客,他之前介绍过两三个人,后来都谈成了。所以她说我们若急需用钱,不妨找他谈谈。女秘书上崎就这样把山杉的留言转告给我。当我问起堀口这个人的来历时,上崎表示不是很清楚,只说之前他做中介的几件金额庞大的交易都没有出过状况。我立刻回公司向专务报告,专务也说,总之明天就要用钱,不妨找他谈谈,我当时也是那种想法。由于事情急迫,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次打电话到山杉贸易公司,是女秘书接的,她说要跟对方联络看看。五点多,堀口回复说,当晚八点十分左右,他想约我在东京车站的头等厢、二等厢候车室碰面,他会拿着一本商业杂志作为暗号。” “这话也是女秘书说的吗?” “是的。后来,我如实把这件事报告专务,商量了一下。专务表示可以跟他见面谈谈。当时,我满脑子只想早点筹到钱,所以就赶去东京车站了。” 关野德一郎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自己那时早已乱了方寸。他之所以要副部长萩崎龙雄陪他到东京车站,就是为了疏解内心的不安。不过,因为这事涉及公司机密,他只好半途先请萩崎回去。他茫然地想,那时候,若把萩崎留下来陪自己,也许这样的事件就能避免了。总之,那时候自己太焦躁了。 “后来呢?”社长用锐利的眼神追问着。 [book_title]自杀之旅 『一』 关野德一郎在社长的催促下,继续往下说。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时用舌头湿润发干的嘴唇,像在咬着嘴唇似的。 “我在东京车站的候车室见到那名姓堀口的男子。我原本不认得他,是他在桌上放着一本商业杂志,我才认出来的。那时候,他正在跟另一名男子说话,我上前报上姓名以后,他连忙请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说了几句应酬话。另一个男人好像很机灵似的,立刻起身离去了。” “那个男人大概也是诈骗集团的同伙。”律师自言自语地说道。 “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堀口开始切入正题。他说,大致情形已经听山杉谈过了,他刚好有认识的渠道可以解困。我听了很高兴,但并不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堀口在话里提到R信用合作社的大山常务,说他们以前就有特殊交情,可以找他通融。如果我们同意支付高额利息,他愿意代为接洽。我连说万事拜托了。后来,他说要抽二十万佣金,我也答应了。于是,他表示明天会尽快跟大山常务联络,再打电话告诉我结果,然后我们就各自离去了。” 后来的事情刚才已经讲过,大家都知道了,谁也没有出声。 对社长而言,他当然还要追问下去。 “当你知道自己受骗以后,马上去找山杉了吗?” “是的,我立刻赶回公司,向专务报告,然后我们一起前往山杉的公司。” 这时候,专务对社长说:“是这样没错。我听完关野君的报告以后,简直不敢相信。有关筹措资金的经过,关野都跟我详细讨论过,所以我也有责任,于是跟他一起去找山杉。” “山杉怎么说?”社长的眼神没有朝向专务,而是盯着关野不放。 “当时,山杉喜太郎在办公室。我跟专务向他详细说明事发经过,他只露出惊讶的表情说‘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太令人同情了?” “他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与他没有关系。堀口这个人经常到他公司走动,而他只是随口提起,所以与他毫无瓜葛,他那个女秘书上崎也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们并未正式介绍堀口这个人,只是转告这个信息而已。后来,我问到堀口的住址和来历时,山杉只说不太清楚,还说像这种金融掮客到处都是。从头到尾推说堀口虽然常到他公司串门,但他从来没有跟对方交易过。” 社长陷入沉思。 山杉喜太郎向来作风强势,是个危险的高利贷者。他的措辞令人半信半疑,说不定他跟那个诈骗集团有某种瓜葛。 社长抱头苦思的模样,宛如掉进陷阱而奋力挣扎的野兽。 “社长,”专务陡然从椅子上起身,弯下矮胖的身躯,对着社长深深鞠躬说,“这次惹出这么大的祸,实在深感抱歉。我诚心向您谢罪!” 专务双手紧贴两侧裤缝,恭敬弯腰致歉的姿态可说是标准的谢罪方式。然而,这个礼节终究是徒具形式,没什么意义。 关野德一郎依旧茫然地看着。他身为这起支票调包案的“被告”,根本没有谢罪的资格。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是毫不相关的旁观者。 “疏忽的问题以后再说。”社长的手从头顶移到脸上,“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那张被骗走的三千万支票,我们得想个对策。” “对公司目前的财务状况而言,三千万的金额太大了。”专务说,“我们不能眼睁睁让歹徒把这笔钱轻易带走,要不要把那个诈骗集团告上法院?” “专务说得有道理。”律师濑沼表示赞成,接着斯文地点了一根烟说,“问题是,这样一来,整件事就会传开,损害公司的信誉。这种诈骗案,对那些高智商犯罪的集团来说,只是略施小计而已。正因为这种手法看似简单,反而容易受骗。” 法律顾问的这句话,暗指如此简单的骗局,公司居然还上当,肯定会招来社会大众的讪笑。 “可是,明知这是诈骗案,我们也要支付票款吗?”专务问律师。 “众所周知,支票属于无因证券,只要有正当第三者的背书,就得支付。如果在这之前,我们要采取法律行动,势必得向警察局报案。不过,这样做也无济于事。那张支票恐怕已经辗转经手好多人了,我们若是坚持提起诉讼,到头来只会让公司的名誉扫地。我希望社长务必慎重考虑。” 问题的重点在于,要不提出诉讼损害公司的名誉和颜面,要不就自认倒霉,不让外界知道。 “其他公司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吗?”专务问着,他刚才已经向社长鞠躬致歉,脸色多少恢复了些。 “根据我私底下听到的消息,类似这种事件还蛮多的。”律师回答。 “遇到这种事情,通常都怎么处理?”社长询问。 “一流大公司绝对会把事情压下来。”濑沼律师说,“有家公司损失一亿多日元。他们担心事情张扬出去,始终不敢向警察局报案。” 律师说完后,居然没有人提问。整间办公室弥漫着凝重而沉默的气氛,好像只有专务心有不甘地嘟囔着。 社长再次抬手环抱着头,整个人靠在沙发的扶手上。那种姿势谁都不敢正视,除了关野德一郎,其余三人都各自盯着自己鞋尖。 只有关野依然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时候,社长突然放下手,抬起头来,脸色涨红。“好吧,既然报警也无济于事,那就内部保密吧。” 社长当下做此决定,他选择捍卫公司的声誉。在场的各位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得抬头看向社长。不过,社长气得脸色涨红,令人不敢直视,大家又别过脸去。 “关野,”社长勃然怒斥道,“你让公司蒙受这么重大的损失,你要负全责!” 社长话毕,关野德一郎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瘫坐在油毡地板上,像爬伏似的,额头直磕着地板。 关野走到外面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银座街上人潮拥挤,正是热闹的时候。 路上有年轻情侣、三五成群的中年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幸福愉快,没有人注意到关野德一郎这个不幸的人也被卷进这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关野犹如走在墓地般,周遭的欢乐气氛与他无缘,他感到无比孤独。橱窗里的灯光把他瘦长的身影拉得迤长。 他在松坂屋前的小巷坐上了出租车。他是随意拦车的。 “老板,您要坐到哪里?”双手握着方向盘的司机问。 不过,司机并没有马上听到回话。这时候,关野才察觉必须告知去处。“去麻布。”关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出租车往前驶去。关野坐在后座角落,抬头看向窗外。车子从新桥穿过御成门,正经过芝公园。公园里的树林在车灯的照射下,亮晃地一闪而过。司机原本亲切地搭话,见客人没有响应,便沉默了下来。 出了电车道,司机问客人要去麻布的哪个地方。关野这才醒过来似的说:“六本木。” 关野下车时,发现自己可能是下意识来找山杉喜太郎。不过,他记得自己几乎是神情茫然地来到这里。在他的意识底层有股莫名的冲动,很想再找山杉喜太郎,把事情彻底弄清楚。然而,这么做终究是徒然之举,因为像山杉那种狠角色根本不会理他。不过,对于被山杉逼到绝境的关野来说,他非得找山杉理论,否则绝不甘心。他已失去方寸,可说是本能驱使他来这里的。 山杉贸易公司的办公楼矗立在眼前,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每扇窗户都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不用说,楼下的大门也关着。 关野走进旁边的小巷,绕到建筑物后面。黑漆漆的建筑物散发出寒气。他按了按门铃。 “哪一位?”值班人员问道。 “敝姓关野,请问山杉先生在吗?” “有要事的话,请您明天再来。社长傍晚已去关西出差,如果是生意上的事,明天公司的承办人员会与您接洽。” 关野沉吟了一下,说道:“您方便把秘书上崎小姐的住址告诉我吗?我有急事,今晚无论如何想见她一面。” 值班人员探看着站在黑暗中的关野的表情。 “您找上崎小姐也没用,她跟社长一起出差去了。我不知道您有什么事,总之,生意上的事,请您明天再来找承办人员。” 值班人员向他投以狐疑的目光,说完便关上了窗户。 关野站在香烟摊前,拿起公用电话的红色话筒。他对着电话彼端的男子说:“我是您的邻居关野,经常打扰您,可否劳烦您请我太太听电话?” 关野等了三分钟,话筒彼端流出收音机的音乐。一阵碰撞声传来,妻子千代子说:“喂喂……” “千代子,是我。”关野说。 “什么事?” “最近因为工作关系,可能短期没办法回家,告诉你一下。”这是关野早已设想好的说辞。 “喂……喂,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不知道,反正暂时没办法回去。” 话筒彼端直传来妻子“喂喂”的问话声,关野却不回话就挂断了,他的耳朵里还回响着妻子的声音。 走出公用电话亭,他在文具店买了信纸和信封。 他招了辆路过的出租车,朝品川车站而去。 在湘南线的站台上,一排灯敞亮着,开往热海的列车缓缓进站了。关野坐上那班列车,身子往后仰躺,闭上眼睛打起瞌睡。他的鼻梁渗出油脂,眼眶冒着冷汗。在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中,他几乎没有抬头看向窗外。 列车抵达汤河原站时,已经是晚间十一点半了。当他走出车站时,才注意到天上的繁星。 手持灯笼的旅馆员工成排站在路旁揽客。 “奥汤河原有空房吗?”关野问道。 那名员工旋即把关野送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沿着河畔驶上山坡。每家旅馆灯火通明,关野想起以前和妻子来到这里的情景。 旅馆人员把他带到里面的客房。 “不好意思,来得这么晚。” 关野这样向女服务生说着,还表示自己已吃过饭,无需送餐过来。其实,他从中午就没进食,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泡完澡以后,他坐在桌前,从包裹里拿出信纸。 女服务生拿来住宿登记簿,关野写上本名。 “您明早不急着退房吧?” “不,我很早就要出门,我想现在就结清住宿费。” 接着,关野说待会儿要写封信,请她代为投寄。 关野花了很长的时间写信,总共写了四封,分别写给妻子千代子、社长、专务和副部长萩崎龙雄。 其中,写给萩崎的信最长,他把这次事件的经过详细地写了下来。除了萩崎之外,他没有可以倾吐心事的对象。 写完四封信,已将近凌晨四点。他把那几封信放在桌上,还加上邮资,然后又抽了两根烟,站起身穿上西装。 一离开旅馆,关野德一郎便沿着路往山里走去。夜色尚未褪去,四周漆黑一片,潺潺的溪流声格外喧响。他踩着春天的野草,摸索似的往黑暗的树林里走去。 『二』 东京的天气异常干燥,连日来都是晴天,终于下起了蒙蒙细雨。 萩崎龙雄乘坐的出租车在麻布的山杉贸易公司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栋老旧的三层楼建筑,灰色外观,给人一种单调晦暗的感觉。挂在门旁的黄铜横式招牌,部分字体已脱落。这里就是号称动辄可借调几亿日元资金、在东京屈指可数的高利贷经营者——山杉喜太郎的大本营。 萩崎走进大门,坐在前台看报的少女听到有访客便抬起头来。 “我是来申请贷款的。” 萩崎递出名片。这名片是昨天印好的,上面并没有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字样。 少女拿着那张名片,走去里面。不一会儿,她便把萩崎领到旁边的会客室。这间会客室老旧又简陋,墙上挂着一幅金框装裱的书法匾额。龙雄认不出文字和落款者。西式房间里挂上这种摆饰,有些格格不入,但与高利贷公司十分相称。 一名四十几岁的职员拿着龙雄的名片走了进来,说道:“听说您是来办理贷款的,我是该业务的承办员,请您说明具体情况。” “两三天前,我在电话里已跟你们社长谈过,具体情况他应该知道吧?”龙雄反问道。 “跟我们社长谈过?” 那名职员疑惑地打量着龙雄的名片,他察觉名片上并没有公司名称,只写着姓名,不由得露出纳闷的表情。 “是谁介绍您来的?” “你们社长应该认识我的。总之,请向你们社长通报一声。”龙雄有点强人所难地说道。 “很不巧,社长昨天去大阪了,我倒是没听他提起这件事。” 那名职员非常客气。事实上,龙雄今早已打过电话,得知社长外出。 “这下子糟啦!”龙雄故意露出为难的表情,“有没有其他同事听到社长交办过这件事?” “请您稍等一下,我去问问秘书小姐。” 职员临走前,龙雄还强烈地表示:“请您务必帮忙啊!”当职员说要去问秘书小姐时,龙雄暗自高兴了起来。不过,他也担心来者另有其人,或是那名职员又折了回来。 等了大约五分钟,玻璃门另一边映出蓝色身影,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龙雄直觉秘书来了。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高个的年轻女子。她那黑亮的眼眸,一开始就吸引了龙雄。女子旋即打量起龙雄。那种公事公办的眼神,丝毫没有多余的情分。 她手上握着龙雄的名片。 “我是社长的秘书。”坐下之前,她如此表示。 “我刚才递过名片了……”龙雄说道。 “已经收到了。” 女秘书把龙雄的名片放在铺有玻璃垫的圆桌上,龙雄见状问道:“对不起,请问贵姓?” “敝姓上崎。” 女秘书递出一张小巧的名片。龙雄瞥了一下,上面印着“上崎绘津子”。 她穿着裁剪合身的蓝色连身洋装,紧裹着曼妙身材。她坐定后,旋即盯着龙雄,仿佛在催促着有事快说。 “我想向贵公司贷款三百万。” 龙雄仔细观察上崎绘津子的容貌——明眸大眼,秀气的鼻子,还有小巧的嘴。乍看之下,她的脸颊到下巴处还留有阅历未深的生涩,这与她好胜的眼神和口气显得很不协调。 “您确定跟社长谈过了吗?”她问道。 “谈过了。两三天前,在电话中谈过的,是他叫我过来一趟的。” “对不起,请问您从事什么生意?” “我是玻璃器具批发商,现在急需现款,要付给厂商。” “是哪位先生介绍您来的?” “没有。” “您有担保品什么的吗?” “有,我涩谷的店面和商品,以及我住在中野的那栋房子。” 龙雄这样胡扯着,在说话的同时,仍紧盯着女秘书脸上的表情。上崎绘津子双眼低垂,那睫毛的阴影,使得眼睛看起来更黑了。 “我完全没听过社长提起这件事。”她马上抬眼,依旧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社长预定明晚回来,回来以后,我会向他转告这件事。社长外出期间,我们仍会恪守职责。容我再次确认,您要贷款三百万是吗?” “是的。” “您会再打电话来呢,还是亲自跑一趟?” “都可以。” 说到这里,隔着桌子的龙雄和女秘书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她的身姿优美,背后是泛旧的墙壁,使得她那身蓝色洋装显得更醒目。 龙雄走出室外时,还下着蒙蒙细雨。上崎绘津子的面貌,还在他脑海中萦绕着。他原本就是要来确认她的长相,他有必要认清上崎绘津子的长相,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成了。 他抬手看手表,临近下午三点。他发现对面有家小咖啡厅,于是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走了过去。 咖啡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里面。龙雄在靠马路的窗边坐了下来。窗户挂着白纱窗帘。不过,透过明亮的窗户,从窗帘的细缝中,可以清楚看到对街的光景。要关注山杉贸易公司大楼的动态,这里是最佳的位置。 龙雄决定尽量拖延时间,慢慢喝着端来的咖啡。现在才下午三点,离山杉贸易公司的下班时间五点,尚有两个小时。他打算在这里消磨时间,此时店内生意清淡,真是幸运。 女服务生播放黑胶唱片,乐声非常嘈杂。 那对男女凑得很近,低声交谈着,仿佛在讨论复杂的事情。男子讲了几句,女子不时用手帕擦拭眼角。 龙雄喝完咖啡以后,女服务生送来一份报纸,他故意装出看报的模样,但眼睛始终盯着窗外。他担心上崎绘津子在五点以前走出来,因此他的视线说什么也不能离开那栋灰暗的大楼。 店里那名女客人终于把手帕捂在脸上,同桌的男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咖啡厅的女服务生不时朝这里瞧看。 龙雄看到那女子哭泣的模样,不由得回想起关野部长的妻子趴在丈夫遗体旁痛哭的身影。 关野德一郎是在奥汤河原的山林里上吊自杀的,遗体被山里散步的温泉客发现。由于他的口袋里留有名片,警方很快就查出他的身份,并立刻把消息通知家属和公司。 消息传来后,社长惊讶得不敢置信。 “这下子事情可闹大了,想不到他居然走上绝路!” 当初,社长厉声斥责“你要负起全责”这句话,竟然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然而,社长没察觉到,其实关野选择辞职或自杀,只是一步之遥。像关野那样性格怯懦的人,当然有可能走向这条不归路。 除了寄给家属的遗书之外,还有三封信,分别写给社长、专务和萩崎龙雄。每封信都是用邮寄的方式送来的,是关野德一郎自缢之前在旅馆客房写的。在给社长和专务的信里,他为自己造成公司莫大损失表示愧疚与抱歉。 在写给龙雄的信中,则详细写着事件的来龙去脉。他对信赖有加的龙雄这样写道:“我只期盼你能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因而写下这封信。” 在这之前,龙雄因为置身在风暴之外,只能猜测,但读过这封信以后,终于弄清楚事件的经过了。 这起受骗事件,在公司内部当然被视为机密,并没有传出去。但在龙雄看来,夺走关野德一郎生命的人,至今没受到任何制裁,照样在世上逍遥法外,简直没有天理! 他觉得,老天爷欠关野一个公道。平时他就颇受关野的信任。知恩图报这句话,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也许有点陈旧老套,但对这件有欠公理的事,他有满腔的愤怒无从发泄。既然这案件不能报警,他也无可奈何。他决定单枪匹马,把这起诈骗案查个水落石出。 问题是,他不可能一边去公司上班一边查案。 于是,他决定向公司请假两个月。依公司规定,员工每年有二十天的特别休假。由于工作忙碌,去年和前年,他都没有申请休假,所以向公司请假两个月,并没有违反公司规定,问题在于公司是否会准予他一次休完。龙雄已下定决心,如果请假不被批准,便要向专务递辞呈。 “你是身体不舒服吗?”专务问。 若是称病请假,得有医院的诊断证明。因此,他一开始便说是个人因素。 “目前休假太久,公司也很为难。但是你既然这样说,那也没办法,只希望你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专务做出让步。 专务向来就很照顾龙雄,一方面也是因为关野部长居中提拔的关系。 龙雄从关野的遗书中摘录要点,加以反复推敲。在他看来,要查出那个自称堀口的骗徒的下落,就得刺探山杉喜太郎的口风。山杉虽然辩称没把堀口介绍给关野,但他们之间肯定有所牵连。 不久,公司得拿出三千万来兑现那张支票。不用说,那张支票早已转让给第三者。这确实是莫大的损失。目前的经济环境虽然不差,但昭和电器制造公司最近的营业状况却谈不上有好转,三千万的损失是极其惨重的。相较之下,区区一个部长自杀对整个公司的运作根本没有影响。从这个意义来说,关野德一郎的自缢,简直如死了一条狗般微不足道。 专务对会计部副部长萩崎龙雄表示,目前个人请长假,公司很为难,其实也是因为公司正值多事之秋。然而,龙雄无论如何都要查出逼关野部长走向绝路的男子。 山杉喜太郎是出了名的高利贷经营者。他专门融资给急需用钱的公司,听说跟政界也有往来。要从这个老江湖身上探查任何蛛丝马迹,恐非易事。 因此,萩崎龙雄打算从他的秘书——上崎绘津子身上着手,也许从她那里可以找出一些线索。今天,他总算看清她的真面目了。接下来,就要趁机接近她了。 龙雄自知只点一杯咖啡却坐了两个小时,未免说不过去,于是又点了一杯红茶。那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 天空还飘着雨丝,只要下起雨来,就像梅雨般连绵。一辆汽车经过,溅起水花再疾驶而去。东京的路况很差,到处都是坑洞。 这时候,龙雄的眼睛突然一亮。 他看见一辆汽车缓缓地驶向对面那栋灰色大楼前。他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下午四点,离上崎绘津子下班尚有一个多小时,因而他觉得事有蹊跷。他没来得及喝红茶,一并付了钱,旋即走出了咖啡厅。 他像行人般漫步着,不时盯着大楼方向,那辆车还停在大楼前面,车身擦得像镜子般晶亮,是一辆宽敞的白色钢板高级房车,车上只坐着一名司机,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似的。 虽说只过了五分钟,他却觉得无比漫长。一名身穿纯白风衣、似曾相识的女子,从老旧的大楼入口处走了出来,司机见状,准备下车打开车门。 龙雄环顾四周,刚好有辆出租车溅起水花,疾驶而来。由于天色暗淡,“空车”的红灯标志格外明显。龙雄朝出租车抬手招揽,它来得真是时候。 “请问到哪里?” 他坐进车内的时候,刚好是那辆高级房车发动之际。 “请跟着那辆车!”龙雄指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说道。 司机点点头,旋即踩紧油门。前面那辆车从青山一丁目往权田原的都营电车道疾驶而去,当左边可望见新宿御苑的外苑时,司机问道:“您是警察先生吗?” “嗯,算是这方面的人。” 要跟踪别人的车子,龙雄只能这样随机应付着。 前面那辆车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随即从新宿往青梅街道驶去。盯车不能跟得太近,必须保持适当距离,但是一不留神,卡车啦、出租车啦、自用轿车啦等等,便插了进来。 “这辆车可是雷诺的呢。” 龙雄心想,如果这辆出租车是雷诺出产的,遇到紧急状况应该可以加速跟进。司机似乎看出龙雄的心情,悠然地说:“先生,您放心。从新宿到荻洼附近共有十二个红绿灯,即使稍微落后些,也能跟得上。” 其实,每逢红绿灯,前面车子停下来,他们都适时地跟在后面,可以望见车窗内那白色风衣的身影。 “那还是个女人呢,先生。”司机兴冲冲地说。 前面那辆高级轿车来到荻洼,往南转进幽静的住宅区。龙雄从后车窗看到那女子的身影,蓦然想起他和关野部长在东京车站候车室的时候,映在玻璃窗上的那个女子的姿影。 『三』 前面那辆车在住宅区行驶着。 “那是五三年出厂的道奇。”司机回过头告诉龙雄。 这四五天的连绵细雨,把附近的树木洗涤得青翠欲滴,唯独八重樱花显出凋萎败落的模样。 车子行经卫公别墅荻外庄附近的时候,从两侧围墙探出来的树木更加浓密了,这里几乎看不到行人和车辆,雨水把街道清洗得发亮。 “喂,停车!” 荻崎龙雄眼见前面的车子减速慢行,往右边拐进去后便消失不见了,于是赶紧喊停。因为转弯之后已经没有路了。 “您要在这里停车吗?”司机一边看着计价器,一边说道,“那辆房车驶进大宅院了。” 看来出租车司机跟踪那辆道奇轿车跟出了兴趣,语气充满兴奋。 “辛苦你了。”龙雄边付钱边说道。 “加油啊,先生。” 司机说完,掉头离去了。龙雄在内心苦笑着。 天空依旧下着细雨,湿漉漉的马路上没有半个人影,从道路两侧修剪整齐的树木深处看去,隐约可见蓝色屋顶和白墙。 龙雄拿着雨伞缓步走着,他来到刚才那辆高级房车开进去的宅院前,若无其事地观察着。 两旁的石墙约有二十米长,微微隆起的地面种着草坪。草坪上等距而整齐地摆着盆栽杜鹃花。院内树木浓密,只能从林荫的缝隙中看见部分屋顶。 这座宅第可说是占地宽广,从敞开的冠木门前面望去,可以看见伸向深处的碎石路和庭院树木。 龙雄从门前经过,走了十几米再折返。宅第内的谈话声当然听不到。这时候,只听到悠扬的琴声,那是从对面民宅传来的。 门柱上挂着泛旧的门牌,写着“舟坂寓”三个字。字体雄健,很有特色,雨水也把这块门牌冲刷得发亮。 龙雄走到转角处再折回去。由于这时路上没有人,这样徘徊很容易惹人怀疑,他甚至觉得也许现在就有人在暗中窥视,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他前后观察了三次,都没有任何新发现,依旧是深深庭院、碎石路和被树荫掩映的屋顶,以及下个不停的细雨。 龙雄正在寻思,要不要继续等待上崎绘津子从宅第内出来。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现身,雨又下个不停,而且天色暗淡了下来,他已经失去继续苦等的耐心,况且这附近很难招到出租车。 那个姓舟坂的宅第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看那气派的建筑,对方绝对是颇有社会地位的富豪。上崎绘津子是为了什么事造访这宅第呢?是为了处理山杉的金融业务,还是因为私事拜访? 那辆高级轿车到底是山杉贸易公司所有呢,还是宅第主人的爱车?从车牌号说不定可以查出车主身份。不过,他太过粗心没把车牌号记下来,他埋怨起自己,每到关键时刻总会出错。 舟坂是何许人也? 在去荻洼车站的路上,龙雄满脑子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车站前的西药房前面有座公用电话亭。龙雄突然想到什么,便走进了西药房。 “老板,电话簿借我一下!” 他翻开厚厚的电话簿,翻到“舟”字部。舟坂这个姓氏似乎很少,电话簿只收录了三户姓舟坂的资料。 舟坂英明,杉并区荻洼××号 龙雄心想,我就是要这个数据。他拿出记事本,连同地址和电话号码一并抄了下来。 舟坂英明。这是那宅第的主人吗?他到底从事什么职业?从电话簿上当然无从得知。 无奈之余,龙雄走进路旁的书店,佯装站着看书,其实是在查阅年鉴附录里的名人录。这年鉴是某报社出版的,于是他突然灵光一闪。 隔天下午,龙雄到报社拜访老同学田村满吉。田村接到前台转来的电话,一边穿上外套,一边从三楼下来,走到门口。 “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田村满吉对龙雄说,“你们公司离这里很近,却难得看到你来呀。” “你现在很忙吗?”龙雄问道。 田村回答说:“三十分钟还腾得出来。” “这次是来向你打听消息的。” “是吗?那么我们到附近喝杯咖啡吧。” 他们俩走进报社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店内客人不多。 田村取下眼镜,用蒸热的手巾擦着脸说:“你要打听什么消息?” 田村跟以前一样,还是性情急躁。 “嗯,我这样问也许有点怪,你知道舟坂英明这个人吗?”龙雄低声问道。 “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写俳句的吗?” 田村下意识这样问着,因为他以前就知道龙雄喜欢写现代俳句。 “不,我是问你,你们报社认识这个人吗?” “你再说一次,他叫什么名字?” “舟坂英明。” “舟坂英明……”田村在嘴里叨念了几次,陷入思考,“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听过这名字。”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然后又问龙雄:“他跟你有业务上的往来吗?” “嗯,算是有关系。” 看到龙雄点头称是,田村说道:“这名字我好像真的听过。他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艺人……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一下报社同事。” 说完,田村便起身离去,连端来的咖啡也没喝上一口。 龙雄点了根烟,还没抽完,只见田村笑眯眯地折了回来。 “我问清楚了。”田村一边搅着半凉的咖啡,一边说道。 “是吗?那太感谢了!他是做什么的?”龙雄探看田村的表情问道。 “我总觉得听过这名字,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一下子想不起来。舟坂英明这个人哪……” “怎么样?” “简单讲,他是右翼势力的老大之一。” “咦?右翼势力?” “嗯,据说不是什么出名的大人物。三年前,他曾因恐吓罪被捕。难怪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原来是在三年前。” 右翼分子的老大和上崎绘津子会有什么关系?龙雄露出困惑的表情。 田村看到茫然的龙雄,略显好奇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你能不能再详细谈谈舟坂英明这个人的背景?”龙雄没有回答田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田村喝完咖啡后,点了根烟,冷笑着看着龙雄。 “你可别随便猜。”龙雄说,“以后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和盘托出。” 此话不假。龙雄私底下认为,也许哪一天真的需要田村的帮忙。 “是吗?好吧。”田村爽快地点点头,“那么,我就把刚才那个同事叫来。他对此人非常了解。很久以前,我们报社曾经制作过《右翼势力的最新动态》的特辑,他就是主要的采访者,所以他知之甚详。你等一下,我打电话跟他商量看看。” 田村再次起身打电话,没多久又回来了。 “他说马上来。”田村转达道。 “是吗?百忙中打扰他,真是不好意思。”龙雄致谢道。 后来,田村换了话题,聊起旧友的消息来消磨时间。 不到二十分钟,一名蓄着长发、体型瘦削的男子走到他们面前。 “这位是内野,也是我们社会组的记者。”田村介绍道。 内野像艺术家那样用手拢了拢长发,坐了下来。 “他呀,”田村指着龙雄对内野说,“想多了解舟坂英明的来历,你跟他谈谈吧!” “这么忙碌的时候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龙雄这么一说,内野难为情地笑了笑。 “以前,我确实采访过几名右翼分子,但舟坂英明这个人的背景,我了解得不多。”内野不慌不忙地开始说,“其实,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比方说……”内野举了右翼派几个老大的名字。 “他的地位,远远不及战前即声名显赫的头头。该怎么说呢?简单地说,他不是主流派的要角。听说以前是某讲堂的学员,后来跳槽自立门户。有人说他跟其他老大闹翻了,也有人说他是被逐出帮派的。总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从这些传言听来,大概可以了解他的性格。” “之前,他曾因恐吓罪被抓吗?”田村插嘴道。 “嗯,他向一家与政府补助金有牵扯的煤矿公司勒索。” “好像是这样。”田村说着,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我工作还没做完,失陪了。” 田村满吉离去后,内野继续说:“听说舟坂之前犯下多起类似的恐吓勒索。这个人非常聪明,在战后出现的这批人当中,很快就闯出了名堂。我在两年前做过这一类的报道,现在他的势力已越来越稳固了,底下的喽啰也不在少数。舟坂英明的势力之所以能够这样发展,大概要归功于他筹措资金的高超能力吧。” 内野提到“资金”这个词,让龙雄暗吃一惊。 “舟坂用什么方式筹措资金呢?”龙雄好奇地问道,心情为之兴奋了起来。 “舟坂的惯用手段是向煤矿公司勒索。而那次的勒索事件,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没有浮现出来的应该还很多。” “他主要是向公司企业勒索吗?” “嗯,我想是吧。因为向公司勒索最容易大捞一笔。” “他是否也用诈骗的方式?”龙雄确认道。 “这个我不太清楚,但舟坂做这种事也不足为怪吧。” “他都是用这种恶劣手段来筹措资金吗?” “坦白说,我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不能给您明确答复。不过,像舟坂这种无名的新兴右翼集团头目,手头应该很紧,用不法手段筹措资金,是极有可能的。当然,这只是猜测而已……” “原来如此。” “听说舟坂英明现在资金雄厚,其后台势力也越来越大了。” “他的出身背景如何?” “据说他是北陆地区[现今富山、石川、福井、新潟等县。]的农家子弟,没什么学历,全凭自学而成。这也是传闻,我没见过他,听说他大约四十七岁,没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全凭那套现成的忠君爱国思想。” “他家在荻洼吧?”龙雄问道。 “是啊,听说他住在那一带。”内野这样回答,眼里透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他问龙雄,“您知道西银座后街有家‘红月’酒吧吗?” “如果是银座后街,我应该找得到,它在银座后街的哪个地方?” “在从林荫道往新桥的方向……”内野说明道。 事实上,龙雄平时很少喝酒,并不知道红月酒吧。 听龙雄这样说,内野便压低声音说道:“最近有个传闻,听说红月酒吧的老板娘是舟坂英明最近的情妇。” 龙雄和内野在咖啡厅分开以后,从有乐町出来,却迷失在前往银座的路上。用“迷失”一词,是很妥帖的说法。因为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为了追寻一个想法而无意识地移动脚步而已。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诈骗集团与山杉喜太郎之间可能有所关联,但现在又发现另一条新线索了。 那笔三千万的款项该不会流入舟坂英明这个右翼头子的户头里吧? 龙雄遇上这堵怪物似的高墙——右翼势力。这让他一脸茫然。 (这绝对不是单纯的诈骗案!) 这起诈骗案背后必有内幕。龙雄突然感到层层内幕的重压。而右翼这个不可理喻的暴力团体,已经把那双黑手伸了进来。 龙雄顿时感到犹豫不已,或说是觉得畏缩恐惧。忽然间,仿佛一阵斥骂声和蛮横的白刃突然朝他劈来。 他告诉自己,再追究下去,很可能危及性命,不如现在就收手。 不过,有个念头还吸引着龙雄。一个绰约的身影在他眼前闪现,那就是自称是上崎绘津子的女子。他已在那家高利贷公司的办公室见过她,也在咖啡厅窥探到她的身影。她的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直,端正的嘴唇尚有些稚气,脸颊是那么容光焕发。 难道那名女子也是右翼集团的成员之一吗?这个疑惑至少给了龙雄某种近似获救的感觉,宛如船只遇险即将沉没时,乘客们突然看见一名美丽的女乘客,同船者因此产生不会有事的错觉,他们自我安慰,只要这个女乘客还在,就能度过危险。 当龙雄想到上崎绘津子时,也产生了这种错觉,因而对右翼暴力团体的恐惧也随之消失,又衍生出勇气来了。 这股勇气,当然是源自追查逼关野部长走上绝路的那群恶党,同时也为了查明上崎绘津子的来历。从这时候开始,龙雄对于追查这起事件,益发热切了起来。 [book_title]红月酒吧 『一』 天气已经回暖,但晚春的夜仍透着寒意。 红月酒吧坐落在西银座热闹的巷弄里。萩崎龙雄以肩膀顶开泛黑、厚重的百叶窗式大门,走了进去。 室内的烟雾遮得灯光朦胧,一名站立的酒吧小姐转过白皙的脸庞,出声招呼着龙雄。柜台在右边,包厢设在酒吧的尽头。龙雄瞥了一眼,包厢里坐满酒客和酒吧小姐。 两个弹吉他的跑场歌手,站在那里边弹边唱,有个酒客搂着酒吧小姐配合旋律翩翩起舞。龙雄从他们身后挤过去,在吧台前坐了下来。酒保站在摆满洋酒的酒柜前,又摇又甩地调着鸡尾酒。酒保旁边站着两个酒吧小姐,一个穿和服,另一个穿洋装。 “您要喝点什么?”明眸大眼的酒吧小姐问道。 这个酒吧小姐很美丽,但年纪太轻,似乎不是这里的老板娘。 “给我一杯高球。”[以烈酒为基底,混合大于酒精比例的非酒精饮料。大部分是由黑麦威士忌和姜汁汽水调制而成。] 龙雄这样吩咐时,三四名酒吧小姐刚送走客人,返身来到龙雄身旁。 “您好,欢迎光临!” 龙雄喝了几口,一名酒吧小姐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打量着酒吧小姐,问道:“你是妈妈桑吗?” 酒吧小姐听龙雄这样问起,不由得笑了笑。“对不起,你猜错了。妈妈桑比我漂亮多了。喏,你看。”酒吧小姐回头以眼神示意道。 在包厢里,有三名酒吧小姐围着客人坐着,那个酒客已经喝醉,一只手搂着其中一个酒吧小姐的肩。从这个方向望过去,看不清楚哪个是老板娘。他正想出声询问时,其中一名酒吧小姐突然回过头来,手上夹着烟,起身朝这里走来。 “喏,妈妈桑来了。”身旁的酒吧小姐说。 老板娘一身和服装扮,身材高挑,比想象中还年轻,长脸凤眼。她穿着盐泽丝绸的黑底碎花和服,腰系黄色腰带,显得绰约出众,步态优雅地走了过来。 “晚安!您好像是初次光临。”她看着龙雄,笑着说,“哎呀,我这样说您可别见怪。”随即对旁边的酒吧小姐说:“我不仅喝醉了,大概也上了年纪,最近老是把客人的长相给忘了呢。”她转过脸去,灵秀的鼻子令人印象深刻。 “妈妈。” 酒吧小姐正要起身,她示意酒吧小姐坐下来,手指按着龙雄的肩膀。 “您果真是初次来吧?”她故作夸张地凑近龙雄耳畔娇声说道。 “嗯,是朋友介绍我来的。你们店里生意不错嘛!” 龙雄拿着酒杯,转过身来。近看,老板娘笑的时候,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但脸颊还很有光泽。 “真的?我很高兴,以后还请您多多捧场。” 这时候,有三个客人推门走了进来。酒吧小姐在后面直喊着“妈妈,客人来了”。老板娘闻声,暂时离开龙雄,上前招呼新来的客人,身旁的酒吧小姐们也一起迎了上去。 (原来她就是舟坂英明的情妇……) 龙雄把酒杯里的冰块咬得嘎吱作响。他一边喝着黄色饮料,一边茫然地思索着。那女人的身影已留在眼里,但他很想再细看一次。 龙雄始终没有留意到,刚才坐在一旁与酒吧小姐搭话的男子一直盯着他看。不久,那男子拿起自己的酒杯朝这边走了过来。 “您是头一次来吗?我今晚是第三次。” 那男子头戴贝雷帽,年纪在三十二三岁,像是小公司的职员,已经喝得醉眼蒙眬。打从刚才开始,他就独自喝着闷酒。 龙雄有点犹豫不决。 他没有放弃追查上崎绘津子的来历,但背后出现舟坂英明这号人物,事态又另当别论,事件所牵涉的范围可能更广。那张三千万的支票,可能早已落入右翼头子的手里。 之前,他始终认为山杉喜太郎在操纵那个诈骗集团,事实并非如此。诈骗集团的背后正是有舟坂英明这个右翼头子在撑腰。应该这样看待,山杉得知昭和电器制造公司急需用钱,于是把这个消息卖给舟坂。 虽说山杉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着某个角色,但幕后主使应该是舟坂这个右翼头目。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难理解站在R信用合作社前担任引路、自称是堀口的男子是什么货色了。而利用国会议员岩尾辉辅的名片到处招摇撞骗,看来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之一。 龙雄从关野部长的遗书中了解了整起事件的详细经过,并把重点写在记事本上。他已经知道岩尾议员的名片这件事,可是还想进一步调查对方的来历。 然而,关野部长对自称堀口的诈骗犯的长相只有这样的描述:年约三十岁的长脸男子。完全没有提到特征,光是靠这样的描述,宛如大海捞针。不过,对别人的长相有何印象,本来就没办法说得多具体。 龙雄之所以来到红月酒吧,是因为他期待或许可以在这里找到堀口,而且内野又说这里的老板娘是舟坂的情妇,所以他就赶来了。 光凭长相找人原本就不可靠。不过,他心想,堀口如果和舟坂是同路人,不可能不到这家酒吧。因为堀口不需逃窜,也不必躲藏,警方根本不会追捕他,他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街上闲逛。由此看来,堀口很可能在这家红月酒吧现身。龙雄认为,堀口若在这里出现,绝对可以凭长相认出他来。 一经这么推想,上崎绘津子逐渐从他心里淡出。他越发觉得,山杉贸易公司已非重点所在,堀口才是事件的主线,他应该往这条主线追查下去。 但是,他心中仍感到不安。 那就是舟坂英明这号人物,或者说右翼势力这个特殊组织。说不定堀口正是这组织的成员之一。若是如此,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堀口会不会只是一般诈骗集团的成员? 目前只有这条线索。看来,堀口并非组织里的重要成员,只是一个被利用的角色,他可以在外面游逛。这就是龙雄锁定的线索。 然而,尚潜伏着其他危险。 龙雄害怕舟坂的党羽若知道他在追查堀口,是否会出面反击?舟坂虽然是战后派,却是右翼集团中的新锐势力。龙雄一想到右翼暴力组织这个怪物,不由得毛骨悚然。 山杉贸易公司的上崎绘津子为什么进出舟坂英明的宅第?他们只是单纯的公事往来,还是有其他关系?龙雄完全不清楚。 萩崎龙雄既无法完全舍弃追查上崎绘津子,中途又兴起到红月酒吧找寻堀口的念头,由此反映出他的迷惑和门外汉在探查上的困窘。 坐在龙雄身旁的男子,高高举起高球杯,向龙雄做出干杯的动作。 “在这种地方,若不是常客,很难博取小姐的欢心呢。” 男子身旁果真没有酒吧小姐坐陪。他的体格壮硕,脸型刚硬,有着大鼻子及滴溜滴溜转动的眼睛,阔肩顶着粗短的脖子,看起来其貌不扬,穿着打扮极为普通,只有头上戴的那顶贝雷帽勉强像样,他这副长相和穿着,绝对无法吸引酒吧小姐。龙雄无奈之余,只好随便应和他几句。男子显然已经醉了。 “喂,老板娘长得蛮标致的,以前肯定是个艺伎,不知她老公是干什么的?” 说完,男子又喃喃自语,然后垂下头来,拿起酒杯猛力往柜台敲砸,大声嚷着再添酒。 龙雄不动声色地看着老板娘。老板娘陪着刚上门的那三名客人坐在包厢,不断地娇声赔笑,旁边还围坐着四名酒吧小姐。看来,这几个人都是使用“公司交际费”的上班族。 相较之下,老板娘比其他小姐来得优雅,她笑起来的时候,从侧脸看过去显得娇媚,应对客人从容而熟练。她的眼睛还不时注意其他桌,只有那时候,她的眼神才显得严厉。此外,她还适时叫住经过的酒吧小姐,让她们端酒到客人桌上。表面上她与客人打情骂俏,做起生意来却一点也不马虎。 龙雄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舟坂英明的情妇,总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妖气。 他若无其事地依序打量店里的客人。 (年约三十岁的长脸男子。) 这是目标的基本特征。刚开始,他觉得光凭这样的线索很难寻觅,但这竟然成了他找人的凭借。 首先,他可以排除四十岁以上的男子。来这家酒吧消费的男子以年长者居多,因此格外容易识别,凡是白发和秃头男子都可略过,五十出头的男子更不需多看一眼。他就以这种眼神打量着店里的客人。 室内的灯光昏暗不明,很难看得清楚,加上香烟的烟雾不停地升腾着,也不能跑到包厢中查看客人的面貌。这时候,他又兴起了新的疑惑。 关野部长在遗书中只提到对方是“年约三十岁的长脸男子”,这样未免太平常了。既然如此平常,岂不是说对方没给人特别的印象?或是意味着那个自称堀口的男子没什么特征,而要凭此线索找人实在有困难。 说到印象薄弱,不论是三十岁左右,或是长脸型,这都是含糊不清、不够确切的说法。每个人对年龄的印象也有所差异。常听说目击者的证词跟事实有很大的出入。虽说对方是长脸,但也是模棱两可,或许未必真的是长脸。 (光凭这一点认得出来吗?) 龙雄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的酒杯上,他将手肘支在柜台上,出神地思索着。身旁那名戴贝雷帽的酒醉男子,正低声唱起歌来。 龙雄再次造访红月酒吧,是在第二天的晚上九点多。 酒吧里依旧座无虚席。龙雄一走进去,酒吧小姐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他。由于店里做的是现金生意,知道来者不是常客,小姐们便又把头转向自己的客人。 龙雄先瞥了一下店内,没看到老板娘的身影。柜台前坐着五六名客人,之前见过的那个贝雷帽男也在其中。不过,他今晚身旁有两名小姐坐陪。看来,他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依旧喝得醉醺醺,好像跟酒吧小姐们嘟囔着什么。 龙雄一坐下来,一个扁脸酒吧小姐随即来到柜台前招呼道:“欢迎光临!您要喝点什么?” 龙雄回答一杯高球,便问:“老板娘在吗?”他觉得这样问似乎急躁了些,但他实在按捺不住了。 “妈妈桑啊,”小姐眯着细眼盯着龙雄,随后抿起薄唇笑说,“她有事外出了,待会儿就回来。” 龙雄喝着高球,跟前晚一样暗中观察店内的情况。 里面共有五个包厢。一桌坐着一位白发绅士,搂着一名酒吧小姐,正在灌她喝酒,旁边还有四名酒吧小姐陪坐,看样子对方是位好主顾。另一桌坐着一名年长男子,带着三名年轻后辈,看来是上司带部下出来喝酒。第三桌有两名中年男子正在大声谈笑。第四桌坐着三名五十出头的男职员,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公司交际费”的上班族。最里面的包厢好像坐着一个客人,看不清楚长相,他身旁有三名酒吧小姐陪坐,他好像喝醉了,正弯下身来。仔细一看,他正抱着一名酒吧小姐。 (这样子到底能不能找到堀口?) 龙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觉得自己总是在做些徒劳无功的傻事,最后只会白忙一场。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龙雄回过头去。那个贝雷帽男子拿着酒杯朝他笑了笑。 “晚上好!你又来了。” 说完,他步履微颠地在龙雄身旁坐了下来,张开厚厚的嘴唇,旋即露出泛黄的牙齿,偌大的鼻翼旁堆着皱纹。 “看来,我在这里总算打开了名声呀。”他喜滋滋地说着,又大声叫唤酒吧小姐过来。 “那真是太恭喜您了。”龙雄举杯祝贺道。 “哈哈哈,您也快了。您长得那么英俊,肯定比我更有女人缘。”他打量着龙雄,然后笑道,“不过,您好像是看上了妈妈桑。” 龙雄暗自吃惊。这男子只是随口说说,该不会有什么复杂的意思吧?该如何解读这句话呢?他一时做不出判断。 这时候,门打开了,一个人走进来。龙雄朝那方向看去,不禁吸了口冷气。 来者居然是上崎绘津子! 『二』 龙雄赶紧垂下脸,转向柜台,佯装正在喝酒。现在,他实在不宜与上崎绘津子碰个正着。 不久之前,他到山杉贸易公司表示要申请贷款,还佯称山杉社长已知此事。但此时想必山杉喜太郎已回来,绘津子肯定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因此,若在这里被绘津子撞见,就很难自圆其说了。而且自己要观察她,还得不被她发现才行。幸好绘津子没有朝这里走来,仅在吧台的最旁边坐了下来。大家在吧台前坐成一排,其中还夹着三四个客人,所以看不到彼此。龙雄竖着耳朵倾听绘津子说话。 “妈妈桑呢?”绘津子对酒吧小姐问道。 她问得非常随意,可见她与这家酒吧关系匪浅。 “她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酒吧小姐回答道。 “是吗?给我一杯琴酒。” “好的。”头发梳得整齐的酒保,朝绘津子报以微笑,点着头,“欢迎光临!”说完,酒保开始摇起调酒瓶。 坐在龙雄身旁的贝雷帽男子顺势探出上半身,朝绘津子打量着。 “噢,她是谁呀?”他低声问身旁的酒吧小姐。 “是妈妈桑的朋友。” “噢,她是其他酒吧的妈妈桑吗?” “不,才不是呢。” 酒吧小姐只笑着摇头,却不想多做说明。贝雷帽男子好像接受了这种说法似的,一声不吭地喝着酒。 龙雄从酒吧小姐的这番话得知绘津子应该与这家酒吧的老板娘有关系,也与舟坂英明互有关系。进一步来说,就是舟坂与山杉喜太郎之间的关系。在这期间,骗走三千万支票的歹徒可能已经四处活动了,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呢?三千万不可能由一个人独吞,如果酬金是两成的话,也有六百万;一成半的话,也有四百五十万;而出力帮忙的同伙,至少可以分到三百万。 龙雄认为,拿到那么大笔不义之财的歹徒,不可能如此低调行事,也有可能躲在舟坂的组织里。问题是,警方根本不会缉拿他,他倒可以轻松自在地四处游荡,或许他现在正带着女人在某温泉旅馆享乐,或是在东京都内的高级餐馆、酒店纵情寻欢呢。 因为这笔巨款,关野部长留下妻子走向绝路。一边是善良之士断送生命,家属痛不欲生,一边是坏人却暗中窃笑,四处出游。想到这里,龙雄不禁心生怒火,决意要把凶手揪出来,否则誓不甘休。 当然,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他势必面临右翼暴力组织这头怪物,虽然惶惑不安,但绝对要撑下去。 龙雄始终认为那个自称堀口的骗子绝对会在这家酒吧现身。因为红月酒吧是舟坂和山杉这条线索的联结点,而堀口肯定会出现在这个联结点上。 “山本。”这时候,有客人这样喊道。 “是的。”酒保堆着笑脸转向说话者。 “你今天去过府中赛马场了吗?”客人一边喝着琴酒,一边问道。 龙雄始终侧耳倾听着。眼前的酒保笑着说:“嗯,去了一下。” “输了吧?” “反正没赢什么钱。”酒保一边把酒瓶里的威士忌倒进杯子里,一边回答。 “真是的,你自己说不去的,却又去了。” “呵呵呵。”酒保把冰块放入杯子,摸摸自己的头,尴尬地笑了笑。 “你也去赌马吗?”贝雷帽男子插嘴道。 酒保对着贝雷帽男子说:“您喜欢赌马吗?” “我今天也去了府中。” “噢,是吗?结果怎么样?”酒保隔着吧台向贝雷帽男子问道。 “我赢了。” “您买的是几号?” “第三场的六号和二号。” “那是哈曼和明德锦。我没想到哈曼居然会出场,彩金是七百五十万日元。” “接着,第六场的三号和五号,我买了一万日元。” “您看得真准啊。我买的刚好相反,输得很惨。那笔彩金很大呢,我记得每张彩票是八百四十日元。” “你记得可真清楚。” “我就是赌这个输的,彩金当然没忘。” “你常去吗?” “哪能常去呢?若玩过头,不但薪水泡汤,恐怕还得预支工资度日呢。” “说的也是。像你这种帅哥根本不适合去赛马场。” “呵呵呵。” 贝雷帽男子说得没错,这名酒保看上去有点老态,年轻时可能是个英俊小生。他脸颊的胡须刮得非常干净,但脸上仍留有早年纵情声色的疲态。龙雄在这豪华的酒吧里,看到这样的面容,不由得感到莫名的感伤。 这时候,门又开了。所有的酒吧小姐抬眼看着那个方向,齐口说了声“欢迎光临”,一个个迎了上去。 坐在贝雷帽男身旁的两名酒吧小姐也站了起来,酒保朝那边客气地点头致意。龙雄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抚弄着梳理整齐的白发,带着一名年轻男子,正要坐进包厢。他身上的西装非常讲究,青年大概是他的随从。 几名酒吧小姐马上上前围坐在那白发男子身旁,看来他是这里的贵宾。一名酒吧小姐朝吧台走来。 “山本先生,老师[在日本,人们都称呼医生、律师、政治家、画家等为老师。]来了。” “嗯,知道了。” 酒保默默地点点头,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黑色洋酒,准备调酒,一副深知来者口味的样子。 老师?龙雄不由得竖耳细听起来。 这名老师到底是谁?在银座后街的酒吧,经常有文化界人士出入。可是,这名白发老绅士又不像文化界人士。龙雄心想,他一出现,酒吧小姐们就以老师相称,该不会是舟坂英明吧?但他马上推翻这个想法,因为舟坂才四十岁左右。 令人吃惊的是,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刻坐在那名“老师”面前,而上崎绘津子也来到他们身旁。 由于龙雄与那包厢尚有段距离,没办法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像在闲聊什么,传出阵阵笑声。龙雄背对着他们,不能时常回头。 贝雷帽男子依旧跟酒保聊着赌马的事。 龙雄向酒保打了个手势。 “过来一下。” 酒保暂时中断谈话,走了过来。 “你知道那位客人是谁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雄这么一问,酒保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没有正面回答,便返身折回,继续跟贝雷帽男子聊谈赌马。在这种地方,酒保通常不愿把常客的姓名告诉他人。 这时候,两个弹吉他的人走了进来。 “阿信!”包厢里的酒吧小姐喊道。 吉他的乐声响起,驻唱歌手开始唱歌。龙雄才借此机会回过头去。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老师”的正面容貌。他满头白发、脸色红润;坐他身旁的青年显得清瘦;上崎绘津子坐在银发男子的身旁,与正对面的老板娘聊着天;老板娘穿着深黑色和服,背对着龙雄;酒吧小姐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在其中显得格外醒目。 唱歌的男子穿着格子衬衫,体型肥胖,手上拨弹着吉他;他身后那个高个男,则拉着手风琴。 龙雄悠闲地欣赏这样的表演,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那个男子到底是谁?他跟上崎绘津子很熟稔,又与这里的老板娘相谈甚欢。可以猜想,他很可能是与舟坂及山杉这条线索相关的人。酒吧小姐们以“老师”相称,他肯定大有来头,况且他也散发出那种气派与威严。 歌声在龙雄背后继续着,一曲又一曲,全是流行歌曲。酒吧小姐们欢声地跟着唱和了起来,其他客人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气氛热闹的包厢。 热闹的弹唱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最后以军歌做结尾。 这时候,包厢突然语声骚动,客人起身准备离去。龙雄朝那个方向看去,上崎绘津子站在“老师”身旁也准备离开。 龙雄急忙买单。 “噢,您要走了?”贝雷帽男子对龙雄问道。 “嗯,先走一步。” “是吗?那就下次见啰。” 他伸手过来相握。其实,龙雄根本没那闲工夫,只好无奈地与他握手。对方似乎学过剑道的样子,手劲很强。 那名“老师”和青年以及上崎绘津子,在酒吧小姐们的陪送下朝外面走去。老板娘追上前去,在“老师”身旁说话。 龙雄顿时不知所措,下意识只想早点知道“老师”和上崎绘津子的去处。 老板娘走出巷口,一直送他们来到车水马龙的路上。龙雄就跟在这群人的后面。 他们三人招了辆出租车,坐了上去。老板娘和酒吧小姐们站在人行道上向他们挥手道别。 龙雄左右张望,始终没看到空车。他感到焦急万分。前面那辆出租车已经起程,他直盯着后面的车牌号码 3–14362,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车流中,他仍念叨着那组号码。 龙雄拿出记事本,借着摆放蛋糕的橱窗所透出的灯光,把刚才记住的车牌号码抄记下来。 龙雄始终没有察觉,在离他不远处,有个身穿白衬衫、系黑领结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举动。他一走动,那男子旋即消失在巷弄里。 龙雄慢慢地往前走。他在想事情的时候,走路总是这样。今天,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他不知道该往哪条线索追查才好。他总觉得,只要在红月酒吧守下去,就会等到堀口这个骗子。此外,他也想观察舟坂英明的情妇——红月酒吧的老板娘。话说回来,堀口什么时候出现不得而知,而且也不容易辨认,只能枯等下去,无法采取行动。 能让龙雄有所行动的,只有上崎绘津子。因此她一出现,他便糊里糊涂地追上去。但仔细一想,事情未必如此,谁也不能保证堀口一定会出现在她身旁。 他逐渐失去信心,仿佛自己在为徒劳无功的事情挣扎。 他发现另一家酒吧,于是走了进去,他很想喝杯高球,排遣心中的苦闷。 这家酒吧又暗又小,客人也不多,一名小姐走到他身旁,但他实在不想说话。小姐无所事事地剥着下酒的糖炒栗子。 这时候,门开了,出现了两名弹吉他的歌手。 龙雄不由得暗自吃惊。他们就是方才在红月酒吧的歌手。他认出那个穿格子衬衫的肥胖男子。龙雄心想,他们专门在附近的酒吧跑场,在这里出现也不奇怪。 有客人向他们点歌。 龙雄很想离开这里,他付了钱,正想从狭小的通道走出去时,那个穿格子衬衫的肥胖男挡在面前,龙雄不慎撞到他的吉他。要说那肥胖的跑场歌手是故意挡路也不为过,因为他摊开两腿站在通道中央。 吉他声停歇下来了。 “喂,你是打算来捣乱我们做生意吗?”穿格子衬衫的肥胖男,不由分说就揪住龙雄的衣领,怒斥道,“走,到外面去!” 肥胖男说完,拉手风琴的高个男也趁势抓住龙雄的手臂围攻。店里的客人和小姐们站了起来,但没有人上前阻止。他们把门打开,将龙雄拉到了外面的马路旁。 外面已有三名男子等着,他们把龙雄围起来,以免被行人看见。由于事发突然,龙雄只知道他们全是年轻人,没有机会认清他们的长相。 他们拥着龙雄往前走。看上去还以为他们是群普通的年轻小伙子。来到没有人迹的巷子里,他们开始施暴,对龙雄拳打脚踢,龙雄被打得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喂,你别在太岁头上动土!”其中一名年轻人朝龙雄的头上吐了口水。 龙雄知道,这句话并非因为他不慎撞到跑场歌手的吉他而说的。那个贝雷帽男始终站在不远的暗处默默地看着这幕情景。 『三』 龙雄来到警视厅[管辖日本首都东京治安的警察部门。]的交通部,在窗口向承办警察询问。 “请问,根据车牌号码可以找出车主吗?” “要查一下才知道。”承办警察看着龙雄问,“发生了什么交通事故吗?” “不是,我坐上那辆车,结果东西忘了带走。” “是出租车吗?” “嗯。” “车牌号码?” 龙雄把前晚抄下的号码告诉承办警察,警察随即拿出簿册翻了起来。 “那个车号是目白××车行的车子。如果有遗失物品,我们可以帮你联络。”承办警察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搭过其他出租车,不是很确定到底忘在哪辆车上,我直接去问好了。” 也许是从暗淡的建筑物走出来的缘故,户外的阳光显得格外耀眼。路上有人干脆脱掉外套,穿着衬衫在护城河畔漫步着。 昨天一整天,龙雄浑身疼痛得无法起床。伤势虽不严重,但半张脸肿得很厉害,冰敷到昨夜,今天好不容易才消肿。由于他被按在地上痛殴,手脚擦伤,现在还隐隐作痛,腰部挨了好几拳,痛得只能趴在床上。一身西装沾满泥土,衬衫被扯破,衣袖染着血迹。今天早上,他是强忍疼痛起床的。 如果说,只是因为不小心碰到跑场歌手的吉他而遭到痛殴报复的话,这未免太过火了。只是这样的原因,不可能惹来他们的毒打。那男子故意挡在狭窄的通道上,一开始就准备找碴儿。 龙雄不知那个跑场歌手找他麻烦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被打,正隐伏着一种看不见的动机,而这种莫名的不安,终于化为现实提早出现了。 那个弹吉他的男子,先在红月酒吧驻唱。随后,又在暗巷里朝他吐口水,还撂下狠话:“你别在太岁头上动土!”从这两件事来看,龙雄的直觉不无道理。他什么也没做,喝了杯高球后,只想离去而已,跟一般客人没有两样。难不成他的某些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几番思索,龙雄终于想通了。没错,那时候他为了跟踪那名“老师”和上崎绘津子,慌忙地跑了出去。也许他那时的神情很不自然,因而被别人盯上了。后来,他又借着商店橱窗的灯光,抄下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号,光是这些举动,就足以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了。 (然而,对方也露出部分真面目了。) 龙雄这样思忖着,从这些迹象来看,这家红月酒吧很可能是某人的巢穴,尽管现在还不知道巢穴的主人是谁。 奇妙的是,原先在心里的不安尚未变成现实的时候,他心里总是存在着某种恐惧。可是,前天晚上,他被围殴之后,反而变得更有勇气了。之前,那看不见的威胁一直让他恐惧。 他之所以主动追查“老师”和上崎绘津子同乘的出租车,进而想探查他们的去向,正是因为这股勇气的涌现。 龙雄来到目白××车行,告知承办员出租车车牌号后,借口说在车上掉了东西,言明要见那名司机。 承办员看了看出勤表,歪着脑袋说:“那位司机姓岛田,今天刚好开同一辆车出勤。不过,没听他说捡到客人遗失的物品。” 龙雄觉得对那名司机很抱歉。 “没关系,我也坐过其他出租车,记不清楚,只是来这里问问而已。” “既然这样,请您到目白车站。他在车站排班,若没出车,应该还停在那里。” 龙雄朝目白车站走去。 刚好碰上空闲的时候,车站前依序停放着五辆没有载客的出租车。在炽热的阳光下,龙雄见过的那辆车牌号3–14362的出租车,正排在正中间。 司机躺在座位上读着周刊。 “您是岛田先生吗?” 龙雄出声问道,司机急忙坐了起来。 “是的。” “冒昧向您打听一下。您前天晚上九点左右,在银座的××堂前载过一对男女客人吧?” 司机露出惊讶的表情,拼命搜索记忆。“啊,男的是位年长的绅士,女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是吧?” “没错。您还记得他们在哪里下车吗?其实,我是女方的家人,她从前天晚上就没回家,我们正在找她。” “那女的在有乐町车站下车后,马上往站口走去了。” “有乐町?” 看来绘津子是直接坐国营铁路回去的。 “他们在车上的情况怎样?比方说,看起来是不是很亲密?” “这个嘛……”司机歪着脑袋说,“我没有特别注意。因为从上车到有乐町只有三分钟的路程。” 司机说得有道理。 “那位男客在什么地方下车?” “三宅坂。议员宿舍前面。” “议员宿舍……” 顿时,龙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所谓“老师”,不就是指议员吗?没错,难怪他们称他为“老师”了。 龙雄告辞之前,硬塞了两百日元给岛田,然后在车站买了张往有乐町的车票。 他在电车内抓着吊环,随意浏览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树上已冒出新绿,屋顶上飘扬着鲤鱼旗,飘动的白云偶尔遮住阳光。 龙雄茫然地眺望窗外的景致,其实内心非常焦急。 那个议员肯定是岩尾辉辅。这起诈骗案发生之初,他的名片就出现在R信用合作社,而且诈骗犯还拿着这张名片向银行借来会客室做行骗的场所。 (看来这件事非得告诉田村不可。) 龙雄在有乐町站下车,直至来到报社的大门,还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在报社这间简陋的会客室里,龙雄一见到田村满吉便说:“我又要麻烦你了。能让我看看岩尾辉辅议员的照片吗?” “怎么,又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啊?” 动辄满身大汗的田村只穿着一件衬衫,额上已冒出汗珠。他眼神锐利地打量着龙雄,仿佛在说“你多少也露点口风吧”。 “其实,我也想找你商量呢。不过,你先让我看看岩尾议员的照片吧。” 田村了解龙雄的意思后,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他便折回来,把三四张照片往桌上一丢。 “我们报社保存的只有这几张。” 龙雄立刻拿起一张,果真是在红月酒吧见到的那位“老师”。这几张照片,无论是从侧面、人群簇拥中,或在演讲时拍摄的面容,无不证明他就是岩尾议员。 “我知道了,谢谢!”龙雄把照片放回桌上,果真如他料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可被蒙在鼓里呢。”田村说,“我查阅过这名平凡议员的面貌,他跟你最近提的舟坂有什么牵扯吗?你别再卖关子啦。如果你愿意讲,我不会让它见报。要不要我帮你啊?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凭你这样的外行人,实在弄不出什么名堂来。”田村抽着烟,细眯的眼睛闪着锐光。 经田村这么一说,龙雄有些动摇了。田村说得没错。刚开始,他仅凭个人的努力和冲劲去追查这起事件,后来慢慢知道这背后并非只是单纯的诈骗案,可能另有更深的内幕时,不由得感到踌躇。直到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在原地兜转。 田村愿意出手协助固然令他欣喜,问题是,这样势必得说出公司被骗的丑闻。这就是他难以启齿的苦衷。 “你若觉得不妥,我不会把它报道出去。这样的保证还不行吗?” 田村直盯着龙雄,那眼神洋溢着夸耀,仿佛在说“你看,连要弄到这议员的照片,都得靠我帮忙吧”。不会让它见报,这是龙雄所能容忍的底线,他终于决定妥协了。 “其实,这涉及公司的机密。”龙雄劈头说道。 “我猜得没错。” “你绝对不能把它披露出来。” “好啊。”田村使劲地点点头。 “我们公司不想张扬出去,可是我无法坐视不管,我的恩人就是为了这件事自杀的!” “咦?”田村探出上半身,额上的汗珠越发油亮了。 龙雄开始说起事件的详细经过,田村时而双手环胸或托着脸颊,时而咬着手指,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龙雄说完后,他翕动着鼻子,叹了口气。 “真有意思啊!”他激动地说,“类似被诈骗集团骗走支票的公司,在东京并不稀奇。据说有些公司被骗的金额还多达一亿日元呢。不过,它们跟你们公司一样,都没有向警方报案。所以,实际案情不得而知。为此,我们社会组的组长还说,哪天要推出特辑介绍呢。”田村看着龙雄说,“放心,我会信守承诺的。不过,像你们公司被诈骗集团骗走资金,居然有右翼组织在幕后操盘,的确匪夷所思。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 报社的采访车沿着护城河奔驰着,皇宫前停着几辆外地来的游览车,游客们正陆续下车。 “我打了电话给岩尾议员,他马上答应会面。一个没什么权势的议员,听说有记者要拜访自然乐不可支。他说,等议会结束以后,会到T饭店参加联谊会,叫我们过去那里。”上车之前,田村已经这样告诉过龙雄。 田村提议,因为岩尾议员的名片出现在R信用合作社,见到岩尾之后,就要询问他这件事。 “我这样询问是另有用意的,岩尾议员本身也有可疑之处,我们就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龙雄觉得田村不愧是出色的新闻记者,做出这样的提议。然而,岩尾到底是什么人物呢? “他是长野县选出来的议员,当选过一届,背后的老大是某氏。既然他跟那个老大有关系,由此不难想象,他很可能通过舟坂这条线,跟右翼组织有所接触。”乘采访车前往饭店的途中,田村满吉提到这些事。 他们在饭店前台打电话,对方请他们在大厅等候。 他们没有等很久,一个体型高大、白发梳整光洁的男子装腔作势地朝大厅走了进来。他果真是龙雄在红月酒吧见到的那个“老师”。 田村拿着自己的名片,迅速地走上前去。“您是岩尾议员吗?” “是的。”由于身材高大,他像是由上而下俯瞰着矮胖的田村似的,嘴角刻意挂着微笑。 “恕我冒昧这样提问,上上个月的月底,有人利用R信用合作社做掩护,骗走了某公司的巨额支票。这些人统称为诈骗集团,让该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岩尾议员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站在一旁的龙雄怕稍有闪失,始终盯着岩尾不放。 “而且对方还亮出您的名片。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议员表情僵硬,不悦地回答。 “所以,这应该是那批人拿了您的名片,在外头胡作非为。您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田村追问道。 “你说有事来访,就为了这件事吗?”岩尾议员脸色涨红。 “嗯。” “我每天跟人见面都会发出几十张名片。我可不是帝银事件[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在东京帝国银行椎名町分行发生了歹徒毒杀十二人,抢走十六万日元的抢劫案。同年八月二十一日,嫌疑犯平泽贞通被捕。]的那个松井,每张名片给了谁,我哪可能记得呀。” 岩尾议员瞪了田村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过粗犷的身躯,迈开大步离去了。他刚才进来时那种神气活现的模样,已消失不见了,只听见红毯上传来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喂,看来他也有牵连呢。”田村目送岩尾议员离去,露出冷笑说道。 龙雄也有同感。不论是现在看到议员脸上的表情变化,或是昨夜在红月酒吧发生的事,这直觉绝对不会错。 然而,当龙雄和田村从饭店大门走向阳光灿烂的户外时,他突然驻足不前了。 (假如岩尾议员牵涉其中,那么,刚才会面的事,他岂不是会告知其他同伙吗?) [book_title]杀人犯 『一』 十二点三十分,下行的“鸽子号”特快列车,即将从东京车站发车。 专务将搭乘这班列车前往大阪,龙雄也来送行。个子矮小的专务,在众人的簇拥下,显得更矮小了。发车之前,他朗声与送行者有说有笑,但看起来总有一股落寞凄然。 这次专务是被调到大阪当分公司经理。确切地说,他被降级了,显然是公司要他负起被骗走三千万支票的责任所做的处分。 不用说,来送行的都是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职员们。在这种场合,送行者都没什么精神。他们故作若无其事,客气地望着当事人。其中,当然不乏幸灾乐祸的眼神,即使笑声高扬,仍显得虚假做作。龙雄始终站在送行者的后面,没机会与专务交谈。他觉得与其在众人面前公式化地寒暄,不如远远地站在后面,默默地为专务送行。 列车开动了。送行者纷纷挥手,专务探出车窗,也向大家挥舞着手,他的身影逐渐后退。当他看到龙雄站在众人后面时,愣了一下,随即朝龙雄用力挥手,龙雄也使劲挥手回应。离别的愁绪就像狂风般吹了起来。 直到只看到车尾的红灯时,送行者才逐渐散去,站台上弥漫着离愁,他们三五成群,慵懒地朝出口的楼梯走去。 龙雄打算今晚写妥辞呈。休假的期限已过,他能够延假至今,多亏专务的支持,专务总是对他关照有加。 虽然龙雄凭着无比的冲劲追查这起事件,但直到现在还没掌握到具体线索,宛如徒劳无功地在原地踏步。他不知何时才会露出曙光。不过,事到如今,他不能这样轻言放弃。他之所以考虑辞职,正是为了有更多时间追查下去。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把那个躲在暗处逼善良的人走向绝路的坏蛋揪出来。这样做似乎有点固执,但他绝不容许那为非作歹的恶棍在大街上招摇。专务的身影从他的视线中悄然消失后,他内心的怒火更加旺盛。 龙雄认为,三餐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在这种时候,幸好自己没有家庭,靠退职金维持一年的生活应不成问题。想到自己还年轻力壮,辞职的意念便更加坚定了。 龙雄往前走着,突然有人从后面轻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一名穿着整齐、年约五十岁的男子对着他微笑,原来是公司的法津顾问濑沼,龙雄没能马上认出来。濑沼经常进出公司高层办公室,龙雄认得他,但从未正式交谈过。濑沼如此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他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点头鞠躬。 “专务终于调到西边了。”濑沼与龙雄并肩走着说道。 他也是来送行的。 “多谢您前来送行。” 龙雄以公司职员的身份向他点头致谢。濑沼也点头回礼,然后盯着龙雄,用客套的语气问:“您最近好像很少在办公室?” “是啊,我休息了一阵子。” 在旅客匆忙来去的人潮中,他们慢慢地走着。 “您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我在休假。” “噢,那就好。”闲谈刚结束,律师冷不防地说,“身体很要紧啊。您还年轻,危险的事情还是少碰为妙!” 龙雄回头看他的时候,律师放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再见啰!” 那笑声好像略有警告的意味。濑沼身体微倾地从龙雄面前快步离去,那微驼的背影,眨眼间被人潮吞没了。 龙雄觉得自己仿佛被看不见的黑手狠狠地揍了一拳似的。这句话意味深长,他该如何解读呢?他既困惑又惊慌,来不及分析这句话,已经先有一种直觉了。 (律师已经知道我的事了。) 这是忠告,还是警告? 龙雄很想知道,这到底是好意,还是敌意? 仔细想来,濑沼律师知道龙雄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是从专务那里听来的。但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不用平常的口气相劝呢?他讲得模棱两可,真是令人疑惑。 龙雄又想,难道这番话不方便当面讲?这也有可能。这话毕竟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谈,律师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这样讲的吧。 在车站的检票口,龙雄下意识地递上车票以后,才觉得喉咙发干。天气非常闷热,艳阳照着广场和丸大楼,从阴暗的车站内望去,就像镶嵌在镜框里的风景照。 龙雄急忙停下脚步,刚才没注意,濑沼律师的身影就在前方,正朝右边拐过去。在他还没看清楚之前,律师已经开门,悠然地走了进去。他不需看也明白,那里就是头等及二等车厢的候车室。 龙雄不由得惊慌了起来。这纯粹是巧合吗? 发生那起诈骗案的前夜,他和关野部长到过那里。部长说要在那里与人见面,对方就是在那里拉开诈骗的序幕,最后把部长逼上绝境。眼下,濑沼律师佝偻着身子,走进那间疑云重重的候车室。 话说回来,那里是候车室,任何人走进去都不足为怪,也可以视为巧合,但是从门前走过时,龙雄终究心情纷乱。他佯装停下脚步,点了根香烟,手指颤抖不已,这表示他非常紧张。 他站了约两分钟,终于按捺不住,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他几乎紧贴上去,透过玻璃门往里面窥探。 一个身穿蓝色军服的外国人和几个同伴时而站着,时而坐在沙发上。这与龙雄当初和部长来此看到的光景几乎没什么不同。蓦然,他暗自吃惊。 龙雄看到律师特征明显的身影,而站在律师对面的男子,只能看到侧脸,但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没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却早已认出对方头上的那顶帽子。原来,对方就是他在红月酒吧巧遇的那个贝雷帽男子。 律师驼着身子,正在听贝雷帽男子说话。 他们始终站着交谈。龙雄的视线紧盯着他们不放。他突然想起那晚的黑衣女子,不也是用这样的姿势,隔着玻璃门窥探候车室里的情况吗? (当时,那女子大概也是这样打量着候车室吧?) 龙雄从经验中得知,人的某些想法,往往出于偶然的触发。他心中闪过一种直觉。 (部长那时候已经被监视了。) 这样的推测应该没错。他不知真正的原因,但脑海中依稀浮现上崎绘津子与红月酒吧老板娘的身影。 谈话大概已经结束,律师吃力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贝雷帽男子径自朝这边走来。龙雄赶紧闪开,但想到突然快走,可能引来关注,便慢慢地朝站台走去,但这个举动失败了。 背后传来疾步的脚步声。 “你好。” 招呼声就在龙雄的身后。 龙雄心想,既然行迹败露,只好回头望去,只见贝雷帽男子的严厉面孔上挂着微笑,依旧是那夜在红月酒吧的笑脸。 “啊,你好。”龙雄不得已招呼道。 “对不起,因为我认得你身上的这套西装,便主动来打招呼了。” 噢,是吗?龙雄苦笑了。他老是穿同一件西装,难怪被认出来。 “最近很少看到您,我几乎每天晚上报到呢。”贝雷帽男子试探着说,指的是到红月酒吧。 “你常去,那很好啊。”龙雄笑着说,“像我这种低薪的上班族,可没办法天天去,消费太贵了。” “是太贵了。”他附和道,“不过,正因为常去,小姐们终于愿意对我目送秋波了。哈哈哈,还是要砸本钱。” 他一笑,便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齿。龙雄始终提防着,但对方似乎没有别的用意。 “您不想偶尔玩玩赌马吗?” 这话问得很唐突,龙雄马上想起了贝雷帽男子在红月酒吧与酒保聊谈赌马的事情。 “不,我对这方面完全没兴趣。” “那太遗憾了。”贝雷帽男子露出遗憾的神情,凝视着龙雄说,“我正要去府中赛马场呢。” 他从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出皱巴巴的赛马表,然后在手上晃了晃说:“今天下午的赛事可真有趣。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看?” “不,我实在没兴趣。” “绝对会有您感兴趣的事,您干脆跟我去看看嘛!”贝雷帽男子执拗地说,而且故意把重点放在“有您感兴趣的事”这个措辞上。 “其实,我还有其他事情待办。”龙雄觉得不耐烦,便这样拒绝道。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太可惜了。” 他终于放弃了,向龙雄挥挥手,道声再见后,便疾步朝二号站台的楼梯走去了。 从他的身后看去,他身上的西装是廉价货,而且皱巴巴的。尽管如此,却似乎很有钱的样子。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与濑沼律师相识,这让龙雄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 龙雄在名店街的咖啡厅落座以后,一口气喝掉一杯橙汁,喉咙实在太渴了。他一边茫然地听着唱片,一边抽着烟,脑海中闪现过千思万念。 专务临去时落寞的身影,至今仍在龙雄眼前挥之不去。这让他想起关野部长自杀前打电话告诉家人“短期没办法回家”的那句话。现在,他仿佛看见关野部长在奥汤河原阴暗的山林里徘徊的身影。 龙雄心想,此刻徘徊不已的不正是自己吗?直到现在,他掌握了多少线索?目前,仅模糊猜测骗走三千万支票的骗徒已经把部分资金转入右翼团体的户头里,他也没有掌握到真凭实据。既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被别人取笑自己胡思乱想也是无可奈何。 虽说山杉喜太郎、舟坂英明、上崎绘津子及红月酒吧的老板娘,这些他觉得涉嫌的人都已经浮出台面,但仔细想来,也可以说它是凭空想象的。因为,他尚未掌握到任何证据,连关键人物堀口这个骗子的行踪也完全不知道。 龙雄又想,这么说来,他岂不是在追逐一个幻影吗?不,不是这样,他已掌握到一个具体的事证。他走出红月酒吧不久,旋即莫名地被几个年轻人围殴,这证明敌人并非空穴来风。目前,尽管搜证困难,但总不至于完全绝望,至少方向是正确的,而且对方已经露出些许迹象了。 想到这里,龙雄倏然吃惊了起来。 当初,他和田村会见岩尾议员,曾觉得这举动过于轻率,但现在想来未必如此。岩尾议员如果是对方的同路人,肯定会把这消息通报给对方。其结果他们不正是露出某些马脚了吗?这就是机会,是啊,那次会面充分发挥了“实验”的成效,这真是妙点子,岂止不是轻率的举动,还是意想不到的成功。他兴奋得雀跃不已。 龙雄站起来,朝电话亭的方向走去。他心想,说不定田村已掌握到什么线索了? 话筒彼端马上传来了田村满吉的声音。 “你打来的真是时候啊,我正想怎么跟你联络呢。”田村声音低沉,但听得出充满兴奋。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龙雄紧张地问道。 “不,没什么事,可是有件事情弄明白了。” “什么事?不方便在电话中讲的话,要不要我马上过去?” “不,可以讲。对了,还是在电话中讲吧,因为待会儿我就得发稿了。” “那你快说吧。” “嗯,有关那个诈骗团伙,我已经知道他们进行交易的地点了。” “咦?在什么地方?” “东京车站的候车室。他们那伙人大都利用头等、二等车厢的候车室,在那里进行交易。这个消息非常可靠,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喂喂,你听清楚了吗?喂喂……” 东京车站的头等、二等候车室! 龙雄惊愕万分,愣得忘了搁下话筒。顿时,他脑海中各种情景翻腾不已。他想到的不仅是关野部长最初去东京车站那晚的情形。 龙雄心想,无论是从部长在遗书中提到的濑沼律师在高层会议上极力强调不要把公司受骗一事张扬出去,还是从他走出与贝雷帽男子喝酒的红月酒吧之后立刻遭到不明人士殴打,都可推断事情的端倪了。 他们两人刚才不就在那候车室里密谈着什么吗? 濑沼那番话果真是对龙雄的警告。 现在,龙雄把周围的人全看成敌人了。 不过,没多久,他对于自己无意间拒绝贝雷帽男子邀他到赛马场一事,感到后悔莫及。 『二』 艳阳高挂在天空,高大挺拔的喜玛拉雅杉在树根旁落下团团浓荫,地面上散乱着无数纸片,被人们来回踩在脚下。 贝雷帽男子来到这里的时候,售票处已冷冷清清,检阅场也是人影寥落。比赛似乎已经开始,贝雷帽男子慢慢地往赛马场走去。 马匹正在远处奔驰。对不关心赛事的人而言,那奔腾的声音仿佛不存在似的,扩音器正报道赛程的热烈情况,贝雷帽男子从下面往看台上望去。 难以数计的脸孔紧盯着奔驰的赛马。要从那么多张脸孔中把他找出来,实在不容易。贝雷帽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迈开步伐。在别人看来,他的步态过于缓慢,显得无精打釆。 突然人声鼎沸,可说是万头攒动,色彩鲜明的赛马奔向了终点,看台上的观众不由得向四处涌动。 天气晴朗,草坪上绿草如茵,白色栅栏将青草的翠绿衬托得格外醒目,远处农家的屋顶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贝雷帽男子点了根香烟,改变了行进的方向,跟在人潮后面,但眼睛不停地找寻着他。 售票处前挤满了人,贝雷帽男子走进人群,双手插在口袋里,根本没有打算买马票,只是随着人潮挤来挤去。他之所以倾着身子,是为了方便看清每张脸孔。 售票处的窗口很多,有的窗口很忙碌,有的很冷清。贝雷帽男子就在售票处窗口前来回走着,看起来像是正在犹豫该买哪张马票才好。 检阅场那边又涌来人潮,售票处更加喧嚷。贝雷帽男子也在人群中,他寻人的目光转得更快了。 倏然,他的视线定在某处,他始终没有发现,原来那里也有个售票口,那里人不多,上面挂着“千元券售票处”的牌子。 贝雷帽男子往那里走去,等待着对方的到来,他露出确信的目光,相信对方肯定会来这里。 聚集在售票处前的群众逐渐散去,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正在买马票的人显得很慌张,售票截止前最后五分钟的铃声响了。他还没有现身。 当贝雷帽男子往赛马场的方向走去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有个男子跑了过来,身穿醒目的蓝色西装,整张脸凑近窗口,显得非常慌张,直把手往圆形窗孔伸了进去。没多久,他把手缩回来,手里握着六七张纸片。 贝雷帽男子面带微笑,朝那蓝色西装的背后戳了一下。“噢,你来了呀。” 对方先是迟疑地看着贝雷帽男子,随即绽放出笑容说:“您好,您也来买马票吗?” “你手头蛮阔绰的嘛。”贝雷帽男子说道,仿佛算过对方手中的千元券马票似的。 “没有啦!我从一大早就输个不停,刚才马厩的员工透露了消息,我就赶来买这几张,还不知会不会中呢。” “原来如此。一定会中的。” 他们并肩朝赛马场走去。现在,走在贝雷帽男子身旁的人,就是贝雷帽男子要找的“他”。 马匹开始奔驰了,赛马场风景优美,宛如绿意盎然的公园,十几匹马儿先是排成一排,往前奔驰冲刺,绕了一圈,又跑了回来。 他始终没有安静下来,最后终于急得踏起步来。这时,人声突然像海涛般涌来。 “妈的!” 他把手中的马票撕成碎片,丢在自己脚下,四周的观众都已散去,只剩下他还凝视着冲过终点、继续小步奔跑的马儿。 “这次又没中吗?”贝雷帽男子仿佛在安慰已输掉七千日元的男子似的说道。 “都是那家伙乱报什么名牌,根本不准!”他咂舌抱怨道,脸上却没有明显的愤懑之色。 “你专找冷门的马儿下注吗?” “倒也不是,因为我以为他的消息很可靠。” 他往前走去,贝雷帽男子赶紧跟了上去。 “你买了几号?” “三号和五号。我买了两张殿军和后卫,结果全输了。” “这样子啊。”贝雷帽男子没说出自己的意见。 “您的手气如何?”他问道。 “我暂时休息一下。今早开始就没赢过,我得谨慎一点才行。” “您蛮务实的嘛!” 他们来到检阅场。准备出赛的马儿正慢慢地绕着圈子跑。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发皱的赛马表,逐匹比对,表情非常严肃,鼻头上已冒出汗珠。 “这次,您选哪一号?”他倏然问道。 “这个嘛……”贝雷帽男子掠过些许慌张的神色,“二号和四号可能会中,你没兴趣吗?”他的语气也没多大把握。 “噢,您也是尽挑冷门的嘛。”他这样说着,却没多大兴趣的样子。 他们又回到售票处,二号至四号只开了一个窗口,却没有客人上前购买,女售票员闲得把玩着手指。 百元券售票处他连正眼都不瞧一眼,便来到千元券售票处的窗口,旋即伸手进去。再次缩手回来时,贝雷帽男子看见他手中至少握了十张左右的马票。 他往看台的方向走去,贝雷帽男子依旧走在他身旁。 “您买了吗?” “我只买了三张百元的,可没能像你出手那么豪气。” 他轻轻地冷笑了几声,望着奔出栅门的马儿。 然而,比赛结果揭晓之后,他又把手中的十张马票撕个细碎,一万日元就像纸屑般散落在地上。 “这次又没中。” 他比之前更气愤地咂舌了两下,脸上终于露出了怒容。 “看来今天不会中了。”他用舌头舔着嘴唇,出言邀请道,“啊,我好渴,您要不要到那边喝杯啤酒?” 小卖部里没有客人。 “给我们两瓶啤酒。” 他付了钱以后,擦了根火柴,点了根烟,动作有点气呼呼的。 “你大概输了多少?”贝雷帽男子边为他斟酒边问道。 他竖起了三根指头。 “三万日元?噢,损失惨重呀。”贝雷帽男子细眯着眼睛,望着对方,“你平时身上都带多少钱?” “大概五张吧。” “五张?是五万日元?好大的数目,真是阔绰啊!你的行情我们根本比不上。”贝雷帽男子感叹地说,嘴角还残留着啤酒泡沫,“果然是你的钱包饱满。” “这是之前赢钱存下来的。”他边嚼着豆子边说道,“反正有赢有输,钱就这么来回转手嘛。” “不,是你很会买。”贝雷帽男子称赞道。 门外已映出走动人群的身影了。 “等一下还买不买?” “先休息一下,我得换换手气才行。”他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你说要休息一下,是指今晚不上班吗?” 贝雷帽这样一说,他看了一下手表。 “糟糕,已经到了这时间?看来要迟到了,我得跟店里说一声。” 他站起来问女服务生哪里有电话,然后朝那个方向大步走去。贝雷帽男子目送他的背影,又为自己斟了啤酒。 他正在打电话。这里听不到他的讲话声,他起先是站着说话,接着慢慢佝着身子,把话筒紧贴在耳畔,像是专心聆听对方的交代。贝雷帽男子坐在这个位置,没办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当然,这会儿发生了某些变化。 他放下话筒之后,愣站了一会儿,大约过了一分钟,他盯着墙壁的某处,动也不动。没多久,他突然惊跳似的转过身来,迈开大步走回贝雷帽男子的桌旁。 贝雷帽男子打量着他,但没看到他的表情变化。 “今晚我不去店里了。” 说到“变化”,就在这句话里。不过,贝雷帽男子简单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噢,你要休息?” “嗯,总觉得没心情上班。” “提不起精神?” “有一点。您还要买吗?” “买不买都无所谓。”贝雷帽男子语带含糊地回答道。 “我要回去了,很想再找个地方喝两杯。我先失陪了。” “等我一下嘛。”贝雷帽男子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你不要这么冷淡,把我丢在这里嘛。我也觉得没什么兴致了,就跟你一起回去吧。” “那就一起走吧。”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锐光,但对方只急着喝掉最后一杯酒。 “好,我们走吧。” 比赛又开始了,扩音器又传来赛马的战况。售票处附近已人影稀疏。喜玛拉雅杉的树影已逐渐向下拉长,清洁工正在打扫地面。 他们并肩走出了赛马场大门,朝着出租车站的方向走去。 “去新宿。”他坐上车后,对司机说道。 “新宿?噢,你要在新宿喝吗?”贝雷帽男子坐在一旁问道。 “在那边喝比较自在。您去哪里?还是去银座吗?” “嗯。”贝雷帽男子回答得不干脆,随即说,“算了,我也去新宿,跟你喝两杯,怎么样,不介意吧?” “嗯,当然好啊。”他眼里的锐光消失了。 出租车在甲州街道上奔驰着,窗外的景色已逐渐披上暮色。 “您今天运气如何?” “你是指赛马吗?”贝雷帽男子反问道。 “嗯,您今天赢了吗?” “没有,从早上开始就没中过。” “第四场次,您买了几号?” “第四场次……”贝雷帽男子露出沉吟的表情,“我没什么印象,好像是三号和五号吧。” “三号?啊,是‘日出’吗?它在紧要关头不幸落败了。” 贝雷帽男子听他这么一说,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那匹马在重要比赛上,都有优异的成绩。之前,中山赛马场下了雨,它得了冠军。那匹马起跑得很快。五号是‘峰光’吧?” “是啊。” “它得了第四名,比‘鹰一’落后了六匹马的距离。以那匹马的实力来说,它不应该落后那么多。您看过之前它在府中比赛的情形吗?” “没有,那次我错过了。” “它跟‘滨潮’仅一鼻之差。那匹马实力不差,但受到围挤就失常了,要看当天的状况而定。第五场次,您买了几号?” “第五场次吗?”贝雷帽男子表情显现苦涩,“我好像买了二号。” “二号?” “不对,是六号。” “是‘月王’吗?那匹马的情况也不好。” “对,是六号没错。我买了两张六号,还有三号。”贝雷帽男子突然自信满满地说。 “三号是‘星元’。那匹马在第三跑道的转角处,被其他马儿挤到,没能脱困。那匹马有个缺点,听说在骑训的时候,跑得很快,到了正式比赛,就表现失常了。” “好像是吧。”贝雷帽男子附和着,似乎没什么主见,“您对赛马很内行吧?” “没有啦,喜欢而已。” 他眼里露出冷光,嘴角泛起一抹讳莫如深的冷笑。新宿的高楼大厦映入眼帘。 『三』 贝雷帽男子和他在新宿歌舞伎町一家卖关东煮的小店里饮酒聊谈着。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了下来。店里坐满客人,全是下了班的公司职员和迷恋于新宿灯红酒绿的男客们。 他们面前摆了海胆花枝生鱼片凉拌、醋腌小菜和三小壶日本酒。 “我以为你只喝洋酒,想不到也蛮能喝日本酒的嘛。”贝雷帽男子边为他斟酒边说道。 “您两种酒都喝吗?” “嗯,日本酒比较合我的口味。今晚我们好好地喝几杯吧。” “好好地喝几杯?是没大问题,”他眼睛溜转地看着贝雷帽男子,“可是,我觉得该回去了。” “你还有事要忙吗?” “倒没什么事,总觉得心情低落。” “你该不会像那些门外汉,赌输了就垂头丧气吧。哎,再喝几杯吧。喝醉了,我负责送你回去。你住哪里?” “我家吗?”这时候,他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在目黑。” “噢,目黑?在目黑的哪一边?” “您这样简直像在审问犯人!” 贝雷帽男子脸上掠过尴尬的表情。 “对不起,我是想叫车送你回去才这样问的。我住在品川,目黑刚好顺路。” “我住在祐天寺附近。” 贝雷帽男子点点头,不敢再继续追问。 “若不急着走,那就再喝两杯吧。我一个人回去,也觉得挺孤单的。今晚我来付账。” “不用,我身上有钱。” 后来,他们又喝了两壶日本酒,他趁机抢先付钱,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沓一千日元纸钞,然后又鼓满似的塞了回去。 他们走出店里。这时候,街上行人熙来攘往,有人抱着乐器挨家挨户到酒吧跑场,有的男客勾肩搭背大声嚷嚷,气氛喧闹。 “好热闹啊。想回去了吗?”贝雷帽男子问道。 “想回去了,您不必送我回家。”他回答道。 “再喝几杯嘛。你还没喝醉,今晚就跟我喝个不醉不休吧。” “我喝醉了有什么好处?”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先喝醉的当然是赢家。”贝雷帽男子提议道,“你是个好对手,我舍不得这样就跟你分手。我向来喜欢续摊喝酒,再陪我喝几杯吧。池袋那边有家酒吧可以喝个痛快。算我回请你,我们去吧。” 贝雷帽男子似乎已经喝醉,有点执拗不休。这时候,刚好有辆未载客的出租车经过,贝雷帽男子用力拦了下来,抓住他的手便坐进了车内。 “我可不会放你走。” 从贝雷帽男子的声音听来,已经酩酊大醉了。 他沉默不语,手搭在贝雷帽男子的肩上,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露出思索的表情。 他们在池袋西口后街连续喝了两家之后,着实已经醉了。他脸色苍白,走出最后一家酒吧,说道:“我醉了,好想睡觉。先生,我要回去了。” “噢,要回去了?好,我送你回家。” 贝雷帽男子又摇又拍他的背。 “您不必送了,我一个人可以回去的。”他拒绝道。 “不行,你醉了。我们已经说好,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啦,我一个人……” “别再推辞了,让我送你回去啦。” “路途很远又不方便,我可以自己回去。” “再远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刚好顺路,我送到你家门口。” 这时候,从转角驶来一辆出租车,见到两个酒客起了小争执,赶紧停下来解决了他们的问题。司机单手打开车门,贝雷帽男子迅即将他推入车内。他才意外发现贝雷帽男子的力气很大。 “去目黑。”贝雷帽男子对司机吩咐道。 出租车沿着环状道路向西往回走,前车灯像箭般不断地扫过黑暗路面。十分钟后,又开进灯火通明的新宿地区。 当出租车经过伊势丹前的红绿灯时,始终坐在后座低着头、像是睡着的他,猛然抬起头来。 “停车!”他喊道。 “发生什么事了?”贝雷帽男子坐起身子问道。 “我要在这里下车。” 他打开车门,一只脚正要踩到地上,贝雷帽男子也跟着坐直。 “怎么,你不回目黑了?” “我想在这里喝两杯,再见了。” “等我。”贝雷帽男子赶紧跟在他后面下了车,“那么,我也得奉陪才行。我们喝得很愉快,你就别嫌弃我。” “客人,您还没付车费呢!”司机向他们索要车费。 贝雷帽男子说了声好,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皱巴巴的一百日元的纸钞,但另一只手还抓着他的手臂。 “您这人还真是难缠呀!” 他咂舌抱怨道,贝雷帽男子不以为意。 “别这样说。我一喝醉,就没办法忍受孤单嘛。你要去的那家酒吧在哪里?” 他没有答话,悻悻然地径自往前走去。贝雷帽男子紧跟在后。 “是这边吗?” 他穿过大街,又越过了几条街道,尽管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走路的速度依旧很快。奇怪的是,贝雷帽男子也不服输似的走得飞快。 他们从略显阴暗的地方,走进了小巷里。巷子两旁尽是挂着灯笼招牌的店家,小酒馆挤得不成样子,全是简陋的木板房,女人站在门口招揽客人。 “大哥!”居然有三四名女子小声招呼着跑了过来。 “这地方蛮有趣的。” 贝雷帽男子用鼻子嗅着,附近弥漫着炖煮食物的气味和尿臊味,原来在小巷中间有间公共厕所。 他走进其中一家,贝雷帽男子当然也跟了进去。一名中年女子叼着烟,站在柜台后面招呼来客。这家酒馆很小,坐上五六个人就客满了。 店里已经有两名客人,像是工人模样,脸庞晒得黝黑,正喝着烧酒。原本坐在工人身旁的年轻女子,来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您要喝什么?” “啤酒。”他说道。 “我也是。” 贝雷帽男子说着,掏出香烟,表情严肃地环视店内。这间狭窄的酒馆很会利用空间,料理台、橱柜、电视机等都摆得恰到好处。 “来,这是您的啤酒。” 他们接过冒着泡沫的啤酒杯。喝到剩下半杯时,他招手把年轻女子叫到身旁,在她耳畔说些什么。中年老板娘佯装视而不见,对贝雷帽男子说了句:“您觉得怎么样?”她又为贝雷帽男子斟了啤酒。 年轻女子咧着嘴笑,用眼睛瞟着贝雷帽男子说:“那个朋友没问题吗?” 他在她手上拍了拍,年轻女子慢慢地站起来,不动声色地从客人身后走进里面。 “先生,”他低声对握着酒杯的贝雷帽男子说,“我上二楼跟那个小姐‘聊’一下,您要在这里等,还是先回去?”他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贝雷帽男子抬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已经听出这句话的意思,脸上露出困惑和迷惘的表情。 “不等喝完再去吗?” 贝雷帽男子说道,只见他微笑以对。 “好吧,我等你。算我倒霉,事情多久可以办完?” “三十分钟。” “等你,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从小椅子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侧着身子沿着店铺间的夹道走到里面,打开旁门,消失了身影。贝雷帽男子看清楚他走进里面之后,才回到店里。 老板娘眼角堆着皱纹笑道:“你要等吗?真是怪人。” 贝雷帽男子接过啤酒杯,问道:“这附近都做这种生意吗?” “大概是吧。你可不能随便说出去。” “不会。我那个朋友经常来这里光顾吗?” “不,他头一次来。” “真的?” “我哪会骗你呢!”老板娘表情认真地说。 “噢,这么说来,他对这附近挺熟的嘛。”贝雷帽男子露出思索的眼神。 贝雷帽男子看了一下手表。他走出去才过了十分钟,于是嚼着豆子,喝着啤酒。第二次看表,又过了二十分钟。 “哈哈,你等得不耐烦了吧?” “简直太不像话了!” 贝雷帽男子知道他上楼已经过了三十分钟,脸上开始露出焦躁的神色,突然,他用力地把酒杯摔在桌上。 “喂,你这间店只有两个出口吧?” 老板娘吃惊地望着贝雷帽男子。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是的。”老板娘似乎已察觉到贝雷帽男子在盯梢,不由得神色惊慌地回答道。 “好,看你多有能耐。” 贝雷帽男子推倒椅子站起来,径自冲到店内深处,迅速爬上狭窄的楼梯。 隔扇就在楼梯口。贝雷帽男子猛力敲拍着,简陋的隔扇随即晃动了起来。 “喂!” 里面没有回应。他又使劲地敲着。 “来啦。”里面传来了女子的应答声。 “我要开门了!” “请吧。” 贝雷帽男子将隔扇打开,只见花纹棉被旁边,站着一名女子正在扣着裙头的纽扣,却不见男子的身影。 “他呢?”贝雷帽男子怒问道。 “回去了。”女子抬头看着他说道。 贝雷帽男子朝房间打量了一下。这一坪半的房间,一眼即能看清楚,那床红色棉被几乎占去半个房间,小桌和人偶搁板,斜贴在墙上的电影明星玉照,另外,还挂着一件睡衣。从窗子看得见外面的红色霓虹灯。 “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贝雷帽男子跑下楼梯,想快步穿过巷子,但太狭窄没法快跑。好不容易来到街上,左右环视了一下,但来往行人中没有他的身影。贝雷帽男子原本想朝另一边跑去,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眼睛溜转,似乎想到什么事——那房间里确实有个壁橱。 贝雷帽男子这次慢慢往回走,侧着身子走在狭巷里。他正要从门口登上楼梯时,店内恰巧有街头歌手弹着吉他唱起快板曼波。客人们跟着拍手,唱和了起来。 欢乐的唱和声淹没了上楼梯的嘎吱声响。 贝雷帽男子登上楼梯口猛力打开隔扇。棉被依旧放在原位,里面却空无一人。他抬脚跨进里面。 忽然间,有个白色物体闪过眼前,正要抽身而返时,他已经扑了过来。贝雷帽男子顿时觉得有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侧腹。 “慢、慢着!” 贝雷帽男子惊愕地睁大眼睛。楼下的吉他弹唱和拍手声依旧热闹。他一声不吭,用不着多说什么,紧紧抵着对方侧腹的手枪发射了。想不到枪声如此低沉。 枪声刚落,贝雷帽男子的帽子飞了出去,整个身子倒在红花棉被上,房间里冒着硝烟。 他凝视着贝雷帽男子。倒下的男子试图往前爬行,手脚像昆虫的触角般蠕动着。 楼下的吉他声缭绕不断,拍手声却停了下来,有人好像在说什么。 他骑在痛苦爬行的贝雷帽男子身上。对方被他压在下面,睁着惊骇而翻白的眼睛。 “他妈的!你这个臭刑警,明明不懂赌马,还老爱找我,想找机会钓我上钩,见鬼去吧!” 他汗流满面,一只手按住男子的面孔,另一只手用枪头硬要撬开男子的嘴巴。男子紧抿着嘴巴,拼命抵抗着。 不过,他像是在操作机械器具似的,硬是撬开了男子的嘴巴,然后把枪口塞进男子嘴里,陡然又开了一枪,比刚才更大声。顿时,躺在硝烟底下的男子,嘴巴像石榴般爆裂开来,鲜血飞溅。 吉他声戛然而止。他从楼上跑下来,迎面撞倒正欲上来探看究竟的年轻女子,便慌张地朝窄巷走去。他侧身移行,就是没法跑快,费了好大工夫,才从那里挣脱了出来。 没多久,群众便闹哄哄地议论了起来。 [book_title]绑架 『一』 萩崎龙雄依稀听到有人在喊:“萩崎先生!萩崎先生!”于是睁开了眼睛。 房东太太跪坐在棉被旁,睡衣上披着短外褂,肩膀上浴着灯光。他记得临睡之前,确实已关掉电灯。他终于清醒了。 “萩崎先生,有人找您呢。” 在房东太太背后,露出了田村满吉那张圆胖的脸。 “原来是你呀。” 龙雄看了看放在枕边的手表,已经三点多了。 “你真能睡呀!” 肥胖的田村满吉坐了下来,脸色潮红,像是喝醉似的。其实不然,他额上已冒出汗珠。他情绪激动时,习惯急促地吸动鼻子,嘶嘶作响。 “本来就是睡觉的时间嘛。挑这时候硬闯别人家,是你不对吧。” 房东太太见龙雄已经起床,便下楼去了。 “你这时候跑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你看这个吧,保准让你头脑清醒。” 田村从口袋里拿出四折的报纸,摊开以后,用粗短的手指敲了敲某段记述。 “这是最新的市内消息,刚印好的早报,油墨味还没散呢。喏,你看,在这里。” 龙雄凝目看了起来。标题占了四栏,比平常的标题字级来得大。 刑警出身的律师事务所职员 昨夜在新宿遭到枪杀 四月二十五日晚间十一点五十分左右,新宿区××町××巷发生了一件离奇命案。根据警方调查指出,当天,有两名酒客到该处的“玉江”酒吧饮酒作乐(由现年四十一岁的宇土玉江女士经营),其中一名客人登上该店二楼后,惨遭枪杀,可能涉有重嫌的另一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