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神秘的陌生人
[book_author]马克·吐温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4206
[book_dec]本书《神秘的陌生人》是马克·吐温最后的作品,也是厌世主义作品的代表作之一。小说描述奥地利乡下的三个少年,有一天在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唆使下,进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陌生人自称名叫撒旦。作品中所描绘的人物,全都悲惨、绝望而暗淡,但笼罩在人物身上的飘渺空想以及一个接一个出现的神秘事件和难以言说的奇幻场景,使得这部作品读起来完全没有沉闷、阴郁之感。另外,在作品接近结尾时,马克·吐温所提出的激进反战论,连同对基督教文明的不信任和诅咒,在2013年的今天读起来,竟然带有预言家式的先见之明。这部作品在作者逝世后第六年的一九一六年首次出版,也就是说,马克·吐温直到最后并没有将这部作品定稿,因此有数种不同的原稿存在,这些原稿经过编辑之后,就是1916年的首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部作品并没有普及版,读者想要购买并不容易,不过在1929年出版的新全集中,则收录了几乎可以称为“最权威版”的《神秘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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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阿多尔夫教父
那是一五九〇年的冬天。奥地利在沉睡中,与世界隔得远远的。那一直是中世纪的奥地利。有人甚至于把它推溯到好几个世纪以前,认为从灵智的钟摆来衡量,它还一直停留在“使徒时代”的奥地利之情况。不过,他们这样说,实在是一种恭维,而不是揶揄;我们也为此感到骄傲。虽然我只不过是一个小男孩,但我还记得很牢,对于它所带给我的欢乐时光,更是难以忘怀。
是的,奥地利与世界隔得远远的,而且是正在沉睡。我们的村庄位于奥地利的中部,也正在沉睡。它深深的隐没于孤寂的山谷与丛林中,难得有传自现实世界的丝毫消息,来扰乱它的清梦。村庄的前面潺流着清冽的溪流,水面上颤漾着云彩,也颤漾着划过的平底船以及运石船的回影。溪流的后面隆起长满树木的悬崖绝壁,从悬崖顶上展现一座巨大的堡垒:高耸的塔顶与棱堡上延伸着葡萄藤。越过河流,约左边三哩的地方,林木丛生,是蜿蜒的峡谷所劈开的小山。阳光从来不曾穿透那些峡谷。我们可以从右边的悬崖上俯瞰溪流;在悬崖与那些小山之间,展现着广阔的平原,平原上的果园以及浓荫的树木间,点缀着疏落的人家。
这整个区域好几哩的周围,是一个王子的承继产业。他的部下把这一座堡垒管得好好的,但王子或他的家属,难得在五年内来过一次。当他们光临时,真好像是世界之王在这里降临,而且是把他的王土所有的荣耀,也一起带来了。但等到他们一离去,一切都沉寂下来,宛如一场狂欢热舞过后的酣然大睡。
伊色道尔夫是我们孩子的乐园。一向并没有繁重的学校教育来折磨我们;主要的,我们被训练成良善的教徒——要尊敬圣母马利亚、尊敬教堂、尊敬圣徒。除了这些以外,我们不需要知道太多,而且,事实上我们也不许知道太多。知识对一般人并无好处;有了知识以后,会对上帝的指示表示不满。对那些挑剔上帝的安排的人,它是不能忍受的。
我们有两位教父,一位是阿多尔夫,一位是彼得。阿多尔夫教父是一位很热心而且很有毅力的人。在某些方面还有别的教父会比阿多尔夫更好,但是在我们的地区,却没有一位会受到更严肃、更可怕的尊敬。他绝对的不怕魔鬼;他是我所知道唯一配得上称为基督徒的人。就这一点人们对他相当害怕;因为他们想:在他身上必定有些什么神异的力量;不然他不可能那么大胆,而且又那么自信。每一个人都难免要咒骂魔鬼,但是以一种敬谨的态度,而不敢像阿多尔夫教父那样率直。阿多尔夫教父的方式真是截然不同。他以每一个想得到的名字,直接称呼魔鬼。每一个听到的人,都禁不住震颤发抖,他更常以戏谑、嘲弄的口吻提到魔鬼;那时听到的人远远的绕他而过,赶快离去,深怕某些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阿多尔夫教父曾经不止一次面对面的碰见撒旦。他竟然敢公然的抗拒那恶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那是阿多尔夫亲自讲出来的。他绝不把它当作秘密般隐藏起来,而是率直地讲出来了。他所说的话是真实的:至少有一个事实可以作为证明。因为在当时,他跟那恶魔争论,勇猛地把瓶子向它摔去;有那么一个瓶子碰触、摔碎的记号,留在他的书房墙上。
另一个教父彼得却最让我们喜爱,但我们也最为他担心。有人攻击他,说他散播异端的言论,认为上帝非常仁慈,而且上帝会设法解救所有它的可怜的人类。这真是可怕极了。但并没有任何绝对的证据,可证明他曾经那样说过。但从彼得教父的性格来看,他那样子说真是很自然的,因为他经常都是很善良、很温和、很可靠。攻击他的人并没有说他在讲坛上公然的讲到那一件事;而是在私下里提到的。既然如此,那么敌人要无事生非,“制造”那些言论,当然是很容易的。
彼得教父有一个非常强而有力的敌人,他是占星家,住在山谷上面一个破旧的塔里。晚上他就在塔里研究星象。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能够预言战争和饥荒;虽然那并不见得顶了不起——因为经常都有一场战争,而且总会有一场饥荒,在这世界上某一个角落里发生。他拥有一部大部头的书,借着那一本书,他能够经由星象的动向而读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他又能够找到失去的财物。除了彼得教父以外,我们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怕他;甚至于曾与魔鬼相对抗的阿多尔夫教父,看到这一位占星家走过我们的村庄时,对他也有几分尊敬——占星家戴着高高、尖尖的帽子,飘垂的长袍上缀着星星;他夹着那一本大书,带着手杖。大家都知道那手杖具有神奇的魔力。有时主教自己也要倾听这一位占星家所说的;因为听说这位占星家除研究星象及作预言以外,有时也卖弄虔诚,作敬神的表演。这当然使得主教大为感动。
但彼得教父并不信任那占星家,并且公开斥责他是大骗子——不具有半点有价值的知识的骗子,不具有比一般人类更高的力量的骗子。这种指责自然使占星家对他深恶痛绝,而急切的希望把他毁了。我们大家都深信,把那一件有关彼得教父致命的中伤,传到主教那边的人,就是占星家。听说彼得教父那些话,是向他的侄女玛格特说的。虽然玛格特否认,并恳求主教相信她,怜悯她年老、穷困的叔父,使他免于受到屈辱,但主教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虽然还不至于苛刻到只听一个人的片面之词,就把他开除教籍;但他把彼得教父无限期的停职。现在彼得教父已经离职两年多,我们的另一个教父阿多尔夫,也就顺理成章的拥有了彼得的教徒。
对彼得教父和玛格特来说,这几年真是很艰苦的日子。他们曾经是很使人喜爱的人,但是,当主教对他们蹙眉头的时候,这种情势改观了。许多朋友全然的跑开,其余的变得很冷漠。当麻烦降临到他们身上时,玛格特正是年方十八的妙龄女郎;而且在村子里,她的脑筋是最聪敏的。她教竖琴,用她自己的辛劳获取所有她自己的服饰以及零用钱。但现在她的学生一个一个的离去。当村子里年轻人举行舞会时,她总是被人家抛在脑后。在那些年轻人之中,除了威廉·马德林之外,谁也不再到她家去。而他可能也已经踌躇不前了。她和她的叔父都很伤心;他们被遗弃在轻视与不名誉之中。阳光已经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这两年中,事情显得越来越糟。衣服都已经破损不堪;想要取得面包,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所罗门·依沙克自愿地把钱借给他们;但现在他已经通知他们:明天起,他什么也不再送来了。
[book_title]二 三个少年
我们有三个小孩经常都在一起,而且是从孩提时代就如此的。从最早期我们在一起就非常投机。随着岁月的递嬗,这种融洽、投合的感受越来越深。尼古拉·柏曼是地方法院首席法官的儿子。西皮·欧梅耶是最主要的旅社的老板的儿子。那是一家名为“金鹿庄”的客栈;有一座很美的花园,浓荫的树木一直绵延到河边。此外,又有出租的小船。第三个就是我,提奥多·费雪,教堂风琴师的儿子。家父也是村子里乐师的头子、教小提琴的老师、作曲家、税吏、礼拜堂的低级职员、一个有用的公民,而且又为大家所尊敬。对这一个地区的山岳、林木,我们熟稔的程度,不亚于那些林鸟呢!因为一有空闲,我们就四处冶游——尤其当我们不去游泳、荡舟、钓鱼、在冰上嬉戏,或在山间滑雪的时候。
我们深受城堡里最老的服务员的宠爱,因此我们可以随时自由进出堡垒的公园,这是很少人能够享有的。他名叫费利克斯·布朗德。我们常常去,有时候是在晚上。我们去听他谈那些旧事与奇闻;跟他一起抽烟(他教我们怎样抽烟);和他一起喝咖啡。因为他曾经打过仗;攻打维也纳之役,他是在场的。当那些土耳其兵被打败时,在那些掳获的战利品中就有咖啡。土耳其俘虏把咖啡的特性解说一番,并说明怎样享用。现在他就经常把那些咖啡保存着,自己享用,并且向他人炫耀。暴风雨来临时,他就留我们过夜。屋外闪电与雷雨交加,他却对我们谈到鬼以及各种恐怖的故事;谈到战争、谋杀以及残害肢骸等事情。
他用这些故事引发我们的乐趣。在他所讲的这些事情中,有很多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他曾经看到过很多的鬼、巫师以及行妖术的人。曾经有一次,在一个凶猛的雨夜里,他在山间迷路,借着闪电的亮光,他发现到“野猎人”(wild huntsman)带着他的一群鬼魂恶狗,从云层里向他追逐。他也曾经看过一次恶魔。曾经有好几次,他看过吸血的大蝙蝠,狂吮着沉睡中的人们的头颅,用它的翅膀把人搧得困倦昏沉,逐渐进入死亡的深渊。
他鼓励我们不要怕像鬼那样超自然的东西。他说,它们并不会伤害人。它们只是到处游荡,因为它们也会感到寂寞和苦恼,因此希望有人友善地关注它们、同情它们。终于,我们也学会了不怕鬼。甚至于在夜里,跟他一起走到城堡的地牢里,进入闹鬼的房子。鬼只对我们出现过一次;它在蒙眬中显现,又寂静无声地飘到大气中去,然后就消失了。我们并不颤抖;因为他把我们教得好好的。他说:鬼有时在半夜里出现,用它湿粘粘的大手摸他的脸,把他吵醒。但它绝不伤害人,它只要人同情与关注。还有更神奇的事呢!他曾经看过安琪儿,那是真的来自天上的天使。
那些天使们还曾经跟他谈过话。它们没有翅膀,像人类一样穿着衣服:说话、形态、动作,都跟任何自然人没有两样。你简直看不出它们就是安琪儿,除非你看过它们所做的那些神奇的事体——那是一个“有生之人”(a mortal)无法做出来的——以及你看到他们消失的情况;当你正跟他们谈话的剎那,它倏地消失。这也是“有生之人”办不到的。他又说:那些天使们都很快乐、达观;不像那些魔鬼一样愁眉苦脸。
就在那五月的夜晚,我们作那一次谈话以后,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跟他一起用过美味的早餐,然后我们就走开了。我们通过桥,走到山间去。我们从左边走到一个多树的山顶;那是我们很喜爱、很常去的一个地方。我们在树荫底下休息、抽烟、谈天。我们谈着那些奇怪的事,因为它们还依然存留在我们的心中,还深印我们的脑海。但我们不能抽烟,因为我们忘了带打火器。
有一个年轻人从林间一下子就走到我们面前来。他坐下来,很友善地跟我们谈话,真好像他认得我们呢。但我们并不回答他,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们不惯于跟陌生人打交道;我们对陌生人感到害羞。他穿着又好又新的衣服,长得很英俊;有一副可爱的脸,有悦人的嗓子。他显得很安闲、文雅、大方,并不像其他的男孩子那样懒散、尴尬、羞怯。我们真想对他友善一些,但我们不晓得该怎样开始。我骤然想起了烟管。我在想:假如我把烟管给他,是不是足以表示友善呢?但是我又想到我们没有火,因此我感到很纳闷。但他却很高兴,脸上显露着光彩。他说:“没有火?噢,那很简单,我可以点火。”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什么也没说呀!他拿着烟管,向烟管吹气,就把烟草点红了。蓝色的烟圈徐徐升起。我们跳起来,准备逃跑,因为那就是“造化”。我们的的确确跑了好几步。他恳挚地要求我们留下来,而且保证绝不伤害我们;他只希望我们跟他做朋友,使他有伴。因此我们就停下来,站住了。我们满怀着好奇心,想要回到他那里;但还是有些害怕。他继续用动听的、有说服力的语气哄我们。当我看到那烟管不再冒烟,而又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时,我们也就逐渐的安下心来。何况我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凌驾于我们的恐惧。终于我又走回去——慢慢地,并准备随时逃跑。
他一心一意地要我们安下心来;而他所用的方式是对的。面对着这样一个恳挚、单纯而又和善的人,一个人很难保持迟疑、胆怯的态度。他的谈吐又是那么诱人。不,他简直是把我们整个赢过去了。我们很快的就显得满意、舒适而且多嘴。尤其有这样一个新朋友,更是高兴。当压抑的感觉整个消失,我们就问他:他怎么学会那一件奇妙的事。他说,他根本就没有学;他很自然的就会做那一件事,正如他会做其他许许多多神奇的事一样。
“是些什么事?”
“噢,一大堆呢!我也不知道有多少。”
“你显显身手,让我们看看,好吗?”
“请你表演,拜托!”另一个说。
“你们不再逃开吗?”
“不,我们绝不逃跑。”
“好,我很乐意。但你们知道,你们必须不忘记你们的诺言。”
我们告诉他,我们不逃跑。他就走向一个水坑,以一个树叶做成的杯子舀水。他对它吹气,把它丢开,然后它就变成像杯子一样形状的冰块。我们感到很惊奇、很好玩。我们再也没有一丝畏惧了。我们很高兴与他同在。我们还恳求他继续做出更多的东西。他照办了。他说,我们喜欢什么水果,他就要送什么给我们;不管它是不是这个季节的产物。
我们马上就嚷道:“橘子!”
“苹果!”
“葡萄!”
“它们就在你们的口袋里。”他说。居然是真的。而且它们又是最上品。我们吃着那些水果,心里还期望着更多的水果;只是没有人说出而已。
“只要你们期望吃到什么东西,你们就会享有它。你们甚至于不用把它们的名字说出来。既然我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就只须期望以及寻找。”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再也没有比这更神奇、更有趣的事了。面包、蛋糕、甜饼、坚果等,只要我们想要什么,它就在我们的口袋里。他自己什么也不吃,只是坐着,谈着话;并且做着一件又一件神奇的事来让我们高兴。他用泥块做成一只小小的玩具松鼠;它爬到树上去,坐在我们头顶上的一根枝枒上,对着我们叫。然后他又做一只不比老鼠大的小狗,它也爬上去追逐松鼠,而且在枝间跳舞,兴奋地吠叫。它跟别的狗一样,都是活生生的。它使那松鼠感到害怕,跳过了一棵树又一棵树,直到松鼠和狗都跑出我们的视线以外。他用泥块做鸟,把它们放走;它们吱吱地叫着,飞开了。
最后,我壮着胆要他告诉我们,他到底是谁。
“一个天使。”他说着,若无其事似地;又把另一只鸟送走。他拍拍手,让它飞开。
一听到他那样说,我们又害怕起来。但他嘱咐我们不用担心;对于一个天使,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何况他又很喜欢我们。他继续说着话,像先前那样的单纯,那样自然。就在这时候,他又创造一大群手指般大小的男人和女人,让他们勤劳地工作,开始在草场上清扫,并弄平一块两平方码的空间;然后在上面建筑一座巧妙的小堡垒。妇女们忙着搀研胶泥,把它们一桶又一桶地顶在头上,提上那些架子。男人做着泥水匠的工作。五百个玩具人,兴高采烈地蜂拥着、忙碌着,用手把汗水从脸上抹去,与活生生的自然人没有两样。
我们全神贯注地看着五百个小矮人在建筑,一步又一步地,一层又一层地完成,式样很齐整,格调又很匀称。骇怕的感觉很快的消失掉,我们又感到很舒适、很安然。我们问: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塑造一些人。他说:可以。于是他就叫西皮为那些墙壁制造大炮;叫尼古拉制造持戟的武士,身披胸甲、护胫、头盔。至于我呢,制造一些骑兵,以及他们所骑的马匹。当他分配这些任务时,竟然直接称呼我们的名字。但他并没有说出他是怎么知道的。西皮就问他,他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他平静地说:“撒旦。”同时他拿出一个碎木片,把正从架子上掉落的一个妇人接住,将她推回原位,并说:“她是一个白痴,像那样子往后举步,而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后果。”
那个名字蓦然使我们呆住了。我们的工作物从手上掉落,变成碎片——一尊大炮,一个枪矛兵,和一匹马。撒旦大笑。他问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一个天使怎么会有那样一个怪异的名字。”
“因为,因为……噢,那是那是……他……他的名字;你知道……”
“是的,他是我的叔父。”
他平静地说着;但我们的呼吸急促了一阵,我们的心怦然跳动,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些,只是忙着把我们的枪矛兵修补好,他用手触摸一下,把它们修好,交还给我们。他说:“你们不记得吗?他自己本身也是天使;曾经一度是天使啊!”
“是的!那是真的。”西皮说:“我倒忘了。”
“在堕落以前,他是无可责难的。”
“是呀!”尼古拉说:“最先他是没有罪的。”
“那是很好的一个家族!我们的。”撒旦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家族。在这家族里,他是唯一犯过罪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才能让人了解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你知道,当你看到那么神秘、那么迷人、那么奇特的事体出现时,一种战栗通过你的全身。那是一种骇人的喜悦的感觉;因为感到自己活着,能够目睹这一件事,而且你又知道怎样瞪视着它,你的嘴唇发干,你的呼吸急促,你不希望到任何别的地方去,只是希望在那儿。一个问题急于从我口中冲出——它已经冲到我的舌头顶端,很难再把它咽回去了。但我觉得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很鲁莽的。撒旦把他业已完成的一头牛放下。他对我微笑,说:“那并不显得‘鲁莽’。假如那是很鲁莽的话,我也应该原谅你。‘我曾经见过他吗?’好几百万次!打从我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起,有一千年的长久时间——用一种人类的语言来说——在我们同血源的安琪儿中,我是他第二宠爱的。是呀!从那时一直到他堕落,有八千年呢!——依你们的算法来衡量。”
“八——千年?”
“是呀!”他转向西皮,继续说着话,彷佛他在回答西皮内心中的一个问题。“当然啦!我看起来像一个小男孩。我本来就是呀!对我们来说,你们称的‘时间’,是非常辽阔、无际涯的。想要养育一个天使成长,真要花费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在我心里有一个问题,他就转向我,对我回答:“我现在是一万六千岁——用你们的时间来计算的话。”然后他转向尼古拉,说:“不,撒旦的犯罪既不影响我,也不影响我们亲族中其他的人。他吃了罪恶的果实,然后又引诱男人和女人去吃罪恶的苹果。我们其他的人都还是对罪恶一无所知。我们也不会沾染上罪恶,我们还是纤尘不染的;而且将继续长久依存于完美无疵的境地里。我们……”有两个小工人在争吵。他们以大黄蜂似的嗡嗡声互相责骂、赌咒,接着拳打脚踢,鲜血淋漓。然后他们深陷于生死的搏斗中。撒旦伸出手去,用手指头把他们捏死,把他们丢开,用手帕把手指上的鲜血拭去。然后他又继续那中断的谈话。“我们不能为恶;我们就连做错事的倾向也没有。因为我们不晓得错误是什么。”
乍听之下,那是一段奇特的台词;但我们已经亲眼看到他所做的行为。我们是那么震惊,而且为他所犯的粗暴罪行感到伤心。那就是谋杀,确确实实是谋杀;而且是毫无掩饰、毫无托词可言的。那两个人一点也没有得罪他。这件事使我们感到很难过,因为我们爱他,认为他是那么高贵、那么潇洒、那么仁慈;而且我们一心一意相信他就是安琪儿,而他竟做出这样残酷已极的一件事。噢,我们曾经多么以他为荣;这件事真贬低了他的身价。他继续谈着话,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谈着他的旅行,谈到在这属于我们的太阳系的大世界里,他曾经看到过的趣事,以及在广大无垠的空际中,其他太阳系里的事迹。他也谈到他所居住的“永生的世界”里的习俗。
他的话使我们心醉,使我们着迷,而把眼前可怜的景象抛诸脑后——两个小死人的妻子已发现到那捏碎的、不成形的尸体,因此伏在他们身上伤心地啜泣。一个教父跪在那儿,双手交叉在胸前,祷告着。哀悼的朋友们成群的围在四周,脱帽致敬。他们把头垂得低低地。有许多人涕泗纵横——对着这样一个场景,撒旦竟视若无睹;一直到哭泣与祈祷的嘈杂开始骚扰到他的时候,他才伸出手去,将我们伸手可及的一片厚木板抽开,把它往下摔,将所有那些人一古脑儿捣成烂泥,就好像他们是苍蝇一样。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谈话。
一个安琪儿竟然把教父杀害!一个不晓得什么是恶行的安琪儿,竟面无改色地一举摧毁了好几百个无助的可怜的人们;那些人却一点也没有得罪他。看到了这样一个行为,真使我感到愤懑。在那些可怜的生物中,除了那位教父以外,其余的人都是毫无准备的;他们都没有听过弥撒,没有看过教堂。我们就是见证人,我们亲眼看到这谋杀事件;我们有义务去揭发这一件恶行,让法律来制裁他。
但是他依然继续谈着话,以他那命定的乐章似的声音,对我们倾注法术,他使我们忘记一切;我们不得不倾听他、爱他,而且做他的奴隶,对他言听计从。他使我们酖饮着与他同在的喜悦,浸淫于他的眼界所及的世界,并因着他的手的触摸,而使我们沿着血管传布心醉神迷的喜悦的感觉。
[book_title]三 精灵的秘密
这一个陌生人什么事都看到过;什么地方都去过;每一件事他都知道;而且他什么也没有忘记。别人必须学习的,他只要瞄一眼就懂了。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事是困难的。当他谈到那些事时,还让那些事体在我们面前活生生地映现。他亲眼看到过这世界被塑造完成;他亲眼看到亚当被创造;看到过力大无比的士师参孙①把大柱子推倒,把庙宇毁掉。他看过西泽的死,他看到在天堂里每天的生活;他看到过地狱里热烘烘的波浪的翻腾,他让我们看到了所有这些事,就好像我们是在现场,亲眼看到一样。而且我们也感觉到它们;但对他来说,每一件事却都只不过是闲情逸致而已。那些地狱里的景象,那些可怜的婴儿、妇女以及少年人、成年人,在痛苦中哀号;对这些情景我们简直无法忍受,但他却觉得淡然寡味。在他看来,这些事情不过是无数在假火上装模作样的老鼠而已。
【①参孙(samson),具有神奇力量的以色列著名士师,其神奇力量的根源在头发上,为他所爱的妇人大利亚所出卖,见《旧约士师记》13~16章。】
当他谈到这里的男人、妇女,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时——甚至于他们最伟大及最庄严的部分——我们都不禁暗自感到惭愧。因为由他的态度显示出来,他们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些没有价值的、可怜的琐务而已。假如你不晓得他所谈论的对象,你还会以为他正谈论着苍蝇呢!曾经有一次,他甚至于说,这里的人们,对他来说还是蛮有趣的;虽然他们是那么愚钝、无知、浅薄、自负、那么多病、蹒跚,而又那么卑鄙、可怜、没有价值。他说这些话时,像煞有介事似的,而且绝非愤世嫉俗;不啻是一个人在谈论砖块、肥料或者任何其他琐碎而无“知觉”的事物。你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在吹毛求疵,但在我的思想里,我认为那并不是很好的态度。
“态度?”他说:“那不过是事实!而真实的事实就是好态度呀!‘态度’只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堡垒已经完成了。你们喜欢它吗?”
任何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喜欢它。它看起来真可爱,它的形状真是美观极了。而且所有它的各个特殊的部分,也都很精致,甚至于在角楼上飘扬的小旗帜,也是完美无比。撒旦说,现在我们必须把大炮定位;让枪矛兵服勤务,并把骑兵展示出来。他们的人以及马匹看起来都非常的惨淡;因为我们在塑造他们时,是毫无技巧的。撒旦说,在他曾经看过的事物中,他们是最差劲的。他接触到他们,而使他们变成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动作很滑稽;他们的腿长还不及他们的制服呢!他们摇晃着,蹒蹒跚跚地,像喝醉了酒一样,而且对他们周围的人的生命,构成了威胁。最后他们倒下来,无助地卧着,踢着。我们禁不住都笑开了——虽然看到这一幕使我们觉得很可羞。枪枝里装进了烂泥,想要引发枪声致敬礼;但它们都是那么弯曲,那么粗劣,以致在引发的剎那,它们都发生爆炸,而把一些枪手杀死。其他的人则断了肢骸。撒旦说,假如我们高兴,现在我们就可以有一场暴风雨和一个地震,但我们必须往后退一点,以免发生危险。我们想要叫那些人也离开,但他却说不用管他们,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东西。我们以后还可以制造更多,假如我们需要他们的话。
一小片乌黑的暴风云开始笼罩在堡垒上面,微小的闪电与雷声交加,地面在震撼,风也在怒号,大雨倾盆降下;所有的人们都跑进堡垒里躲藏。乌云越来越黑,我们只能穿过云层,在隐约中看那堡垒;闪电发出一道又一道的火光,把堡垒刺穿,并使它着火,燃起熊熊的火焰,火光穿映入云。那些小人们惊叫着,飞奔而出。但撒旦又把他们赶回去,不管我们怎样一再地替他们哀求讲情,他都置若罔闻。在风的狂号及雷电交加之中,弹药库也爆炸了,地震使地面裂开,紧接着堡垒碎裂、倒塌,掉落入裂罅之中——整个堡垒被吞噬,消失掉了。所有那些无辜的生命,都被闭锁在里面,五百个可怜的人没有一个幸免。我们的心碎了,禁不住号啕大哭。
“不要哭”,撒旦说:“他们是毫无价值的。”
“但他们都已命丧九泉了。”
“噢,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制造更多。”他说。
想要尝试着去感动他,那简直是白费力气。很显然的,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而且他简直就不能了解“感觉”是什么。他所有的,全是一些泡沫似的心灵。正好像是在欢乐的婚礼上,而不是残忍的杀戮。他那样子做,一心一意的要我们有同他一样的感觉。当然啦,他的法术实现了他的愿望。对他来说,这是毫无困难的;他对我们表演那些他所喜欢的,以取悦我们。有一阵子我们在那个坟场上跳舞;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件神奇的、音调美妙的小乐器。他在坟场上面为我们弹奏,那种音乐只能天上有,在人间是难得听到的。他说,那乐器本来就是从天上带来的。那音乐使我们乐得发狂。我们目不转睛地瞪视着他。我们的注视又是从我们的内心深处贯穿出来;在哑然无语中,倾流出虔诚的崇拜、默祷。这种舞蹈也是他从天上带来的,而乐园的至福就蕴含在其中。
现在,他说为了一件差事,他必须要离开。我们简直不能承受他要离去这一个事实。我们缠着他,恳求他留下来。这样子竟能使他感到很高兴,而愿意留下来。他说,他还不要马上就离开,而愿意再等候一下子。他要我们坐下来,再跟他谈几分钟。他告诉我们,撒旦只不过是他的本名;这个名字只能限定于我们这几个人知道,假如有其他的人在场,则用他选定的另一个名字——菲利普·特劳姆。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正跟一般人所用的名字没有两样。
对他来说,这一个名字显得很俗气、很平凡。但这是他的决定,我们无话可说。他的决定已是足够了。
这一天我们看到了很多奇事。当我回家时,把这些事讲给别人听,是多么赏心悦意的一件事呀!我的思潮开始在这些念头上奔驰。但是他马上又注意到这一点,而对我说:“不,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属于我们四个人的秘密。假如你想要讲给别人听,我并不介意。但是我会控制你们的舌头,使这些秘密不至于从你们嘴里宣泄出来。”
真是泄气极了。但这也是无法可想的。我们禁不住叹气。我们继续谈着话,他还是经常的窥探出来我们的思想,并且直截了当地给我们回答;在他所做的那些神奇事情中,这一件可算是最神奇无比的了。但是他打断了我的思绪,说:“不,对你来说,这是很神奇的。但对我来说,可一点也不神奇。我并不像你一样受到限制。我并不受人类诸种条件的约束。我能够衡量和了解你们人类的弱点;因为我曾经对它们研究过,但我自己可没有丝毫那些弱点。我的肌肉并不是真实的,虽然当你们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像是结实的。我的衣服也不是真的。我是一个精灵。彼得教父走来了。”
我们四周环顾,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还没有在视线里。但你们马上就会看到他。”
“你认得他吗?撒旦。”
“不。”
“他来的时候,你不跟他谈话吗?他并不像我们这样无知、愚笨,他一定会喜欢跟你谈谈的。”
“下一次我会跟他谈话,但不是现在。再过一会儿我就必须去赶办我的差事。现在他来了;你们能够看到他了。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要说。”
我们抬起头,看到彼得教父穿过栗林向我们走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草地上;撒旦则坐在我们面前的小径上。彼得教父低垂着头,一边走一边想,在我们前面两三码的地方停住了。他摘下帽子,拿出丝质的手帕,站在那儿擦着脸。看起来他好像要跟我们讲话似的。但是他竟然没有。现在他自言自语着:“我想不起来我怎么会到这儿来。一分钟以前我好像还是在我自己的研究中呢!——但是,我猜想,已经有一个小时我都是在梦境中,不知不觉的就走到这儿来了。因为在这些受苦的日子里,我都是六神无主的。”他又继续对他自己咕哝着,笔直地从撒旦身上走过,正好像那儿什么也没有一样。我们屏着气看着这一幕;我们差一点就惊叫出来,当你看到一件惊人的事发生,你也会这样子反应的——只是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把我抑压住,使我们静悄悄地坐在那儿,只不过是呼吸急促一些罢了。一直到彼得教父隐没在树林背后,撒旦才说:“正如我告诉你们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精灵。”
“是的,这一点我们现在可以看得出来。”尼古拉说:“但是我们并不是精灵。很显然的,他看不见你,但他是不是也看不见我们呢?他望着我们,但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我们。”
“不,我们之中任何人也没有被他看见。因为我是这样子期望着。”
我们真的看到了这些罗曼蒂克的、神奇的事,看起来是那么美好,而不会是真的;但它又不是一个梦境。他就坐在那儿,看起来跟任何人没有两样;是那么自然,那么纯洁,而又那么迷人。他又像往常一样的谈着话——我们感觉到的,真是很难用言词向你形容。这是狂喜忘形的情境,这种境界不是用文字所能表达的;这种感觉有一点像是音乐;而一个人又无法把音乐加以解说,以便让另一个人心领神会。现在他又回溯到遥远的年代,而且把那时的情景活现在我们的眼前。他曾经看过那么多,真是太多了。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当我望着他,想着:一个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经验呢?
但这些事让你感到人生是多么烦琐得可悲。短暂的人生旅途、瞬眼即过的、琐碎的日子,也是毫无意义的。他并不用什么话语来引发你的沮丧;不,一句话也没有。当他谈到人的时候,总是以着一贯冷漠的态度——正好像人们讲到了砖块、肥料桶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样。你可以看出来,对他来说,人类是无足轻重的。他并不想伤害人类,宛如我们贱视砖块,但并不想对砖块施予凌辱一样。对我们来说,一个砖块的情绪是一无所有的。我绝不会去思虑这个问题:砖头具有感情呢,或者是没有?
曾经有一次,当他把最有名的君王、征服者、诗人、预言家、海盗以及乞丐等一起谈到,而说他们像一个“砖块堆”,我觉得很羞耻。我就问:为什么他把人类和他自己之间划分出那么大的差异。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首先他好像不大能了解,我怎么会提出那么奇特的一个问题。然后他就说:“人类与我之间的差别吗?‘有生(有死)的’(a mortal)与‘永生(不死)的’(an immortal)之间的差别吗?一片云以及一个精灵之间的差别吗?”
他捡起一只正沿着树皮爬动的木虱子,说:“在西泽以及这一只小虫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呢?”
“在本质以及内在不能相比较的两物之间,我们是无法指出它们之间的差异的。”我说。
“你已回答了你自己的问题。”他说:“我再加以补充。人是用污泥造成的,我看过他们的被造。我却不是用污泥造的。人是各种疾病的陈列室,非纯净物的聚合室。他今日降生,说不定明天就去世了。他是像一团污秽物一样开始的,结束的时候则是一团恶臭。我是从‘不朽’世界的贵族中出身的。人类有‘道德意识’,你了解吗?人类有‘道德意识’!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在人类与我之间,整个的划分出鸿沟来。”
他停顿住了,好像他的回答已解决了问题似的。我真感到遗憾,因为那时我只是胡乱地想着什么“道德意识”啦!我只晓得我们因为有“道德意识”,而引以为荣;但是他却用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谈到道德意识。他的话使我痛苦,我的感受有如一个少女,穿着她最满意的服饰,满以为深受大家的羡慕;然后在偶然间,却听到陌生人在暗地里对她的服饰谈笑取乐。有一会儿我们都沉默不语,而我则深深的感到沮丧。接着,撒旦又开始絮絮不休;很快的,他的谈话又在一种兴高采烈的、活泼的境界中闪耀着光芒,使我的情绪又一度的焕发起来。他谈着一些很滑稽的事,使我们猝然爆出笑声。当他谈到了士师参孙把火炬系在狐狸的尾巴上面,把它们在菲力斯汀的谷田里放松掉,士师参孙坐在栅栏上拍着大腿大笑,眼泪从他的腮帮子上溜滑下来;他失去了平衡而从栅栏上掉落下来;那一个情景的回想,也使撒旦大笑不止。而我们有了一段最可爱、最欢乐的时光。接着他说:“现在我要去赶办我的差事了。”
“不要去。”我们说:“不要走。请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你一走可就不再回来了。”
“会的,我会回来。我答应你们。”
“什么时候?今天晚上吗?请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是很久的。你们就会晓得。”
“我们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们。为了要证明这一点,我要显示一些很好玩的给你们看。通常当我离去的时候,我只不过是消失罢了。但现在我要把自己融化,而且让你们看见我这样子做。”
他站起来,这件事很快的就完成了。他越变越瘦,逐渐的消失;直到他变成一片肥皂泡;只是他还保持着他的形状。
你能够穿过他的身体看到丛林,一如你透过肥皂泡在看东西一样清晰。在他的身上闪耀着精致的肥皂泡的珠光色彩;伴随着那些色彩的,是窗框似的形状,那是你常常可以在肥皂泡的圆球上看到的。你一定看过肥皂泡轻舔在颤毛上,在它爆破以前,总是轻飘飘地颤动着。他就是那个样子的。他跳跃——接触到草地上——颤动——飘摇着——又接触到了——一而再地;现在它——普乎——爆炸了。在他的位子上已是空无所有。
那件事看起来真是奇特,真是壮观。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愣住了,呆坐在那儿胡思乱想,作着白日梦。最后西皮醒觉过来,伤心地叹着气,说:“我猜想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尼古拉也叹着气,讲些同样的傻话。
我听到他们那样子说,真是伤心极了。因为曾经有过的那种冰冰的、凉凉的恐惧,又沁入我的身心中。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可怜的老彼得教父,他蹒跚着走回来,头垂得低低地,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当他走到我们跟前时,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我们。他说:“你们在这儿有多久了?孩子们。”
“已有好一会儿,教父。”
“那一定是我刚一走过,你们就来了。也许你们可以帮我一点忙。你们是从这一条路上走过来的,是吗?”
“是呀,教父。”
“那好极了。我也是从这一条路走过来的。我的皮夹子掉了,里边没有多少钱。但对我来说,一点点可就是一笔大数目;因为那就是我仅有的钱。我想,你们还没有看到它吧?”
“没有,教父,但我们会帮你寻找。”
“刚才我就是这个意思。啊!我找到它了。”
我们还没注意到它。它就搁在那儿,刚好是撒旦站立着融化的位置——假如他是真的融化掉,而并非幻象的话。彼得教父把它捡起来,但他看起来好像很惊讶。
“这皮夹子是我的。”他说:“但里边的东西却不是我的,这一个是饱满的,我的却是扁平的。我的很轻,这一个却很重。”
他把它打开,里边装着满满的金币。他让我们看个饱;当然,我们盯着它们凝视,因为我们以前从来不曾看到过那么多的钱。我们三张嘴巴都想要大张着说:“那是撒旦玩的花样。”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出。你知道,凡是撒旦不要我们讲出来的话,我们是说不出来的;他自己曾经那样讲过。
“孩子们,这是你们做的吧?”
我们大笑。而他自己也笑了——当他一想到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个问题时。
“谁曾经在这儿?”
我们嘴巴张开了好一会儿,想要回答。但我们不能说:“没有人。”因为那并不是真实的。但正确的字眼又讲不出口。
我终于想到了适当的字眼,说:“没有一个人类。”
“是呀!”其他的人也说着,而把他们的嘴巴合拢来。
“不是那样的。”彼得教父说。他很严肃地注视着我们:“我从这儿走过才一会儿;那时并没有人在此地。但我走过以后有人来过。我并不是说,在你们来以前,他还没有从这儿经过。我也不是说你们看过他。但我知道一定有人从这儿经过。凭你们的荣誉——你们没有看到半个人吗?”
“一个‘人类’也没有。”
“那就够了。我知道你们讲的是实话。”
就在那小路上,他开始算那一笔钱。我们跪着,急切地帮他堆成很多小堆。
“一千一百达克特①有余。”他说:“噢,天啊!要是这一笔钱是我的,那该多好。我正亟需这样一笔钱。”
【①达克特(ducat),昔日流通欧洲各国的金币。】
他的声音碎裂,他的嘴唇颤抖。
“它是你的,先生。”我们马上冲口而出。“每一个角子都是。”
“不,它不是我的钱。只有四个达克特是我的。其他的……”他陷入幻境中,可怜的老头子,他把一些钱币抱在手上,惘然若失。他坐在那儿。脚跟顶着地,老迈的、灰色的头颅一无遮蔽。那一副模样使人看了心酸。“不,”他说着,猛醒过来:“那不是我的钱。我不能把它当作是我的。我想,有些敌人——这必定是一个陷阱。”
尼古拉说:“彼得教父,在这个村子里,除了占星家以外,你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敌人。就是玛格特也没有。说真的,也没有半个敌人那么有钱,能拿出一千一百多个达克特来愚弄你,败坏你的名节。我想问你,是不是这样的?”
他不能摔开那个论点,而那个论点使他兴奋起来。“但它不是我的——它不是我的。无论怎样都不会是我的。”
他在一种微愠的情境下说了那些话。
“那是你的,彼得教父。我们就是你的见证人。我们不是吗?孩子们。”
“对,我们是你的见证人。”
“谢谢你们的好心!你们几乎要把我说服了。只要我有其中的一百多个达克特,那该多好!房子为那一笔钱设定抵押,假如这一笔债务不偿还,我们就没有容身之处。而我所仅有的也不过是四个达克特……”
“那是你的。每一块钱都是你的。你必须接受它。我们就是你正当地取得那一笔钱的证人。难道我们不是吗?提奥多!我们不是吗?西皮!”
我们两个人连连称是。尼古拉把那些钱塞回到那褴褛的皮夹子,让它的“所有主”拿着。最后他说:他预备拿其中的两百个达克特,因为那一笔钱已足够保有他的房子,其余的他预备存款生息,直到正当的所有主来把这一笔款领去。而在我们这一边,必须签一张字条,写明他怎样得到那一笔钱——藉以对村人表明,他并未使用可耻的手段,使自己挣脱困境。
[book_title]四 金币
第二天,彼得教父将金币付给所罗门·依沙克,而把其余的留下来生息。大家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不过,事情已有了令人愉快的转变。许多人都到他家去向他道贺。许多冷淡的旧朋友,又变成很仁慈、很友善。其中最显著的,就是玛格特又被邀请去参加舞会。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奥秘。彼得教父把整个事情发生的经过都告诉人家。他说,他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就他所能想到的,或许是神的不可见的手,在助他一臂之力。
有一两个人摇摇头,他们在私下里说,看起来更像是撒旦的手,而不是神的。像他们那样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竟做了那样准确的猜测,真叫人惊讶不置。有些人阴险地在我们四周喋喋不休,千方百计地哄我们,要我们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还特别答应:不把这件事转述给别人知道。他们说,只不过是想满足他们自己的好奇心罢了。他们甚至于还愿出一笔钱,来购买这个秘密。不然,假如我们能捏造一些事实,那也可以——但我们不能,我们没有那么灵巧,因此我们只好让好机会白白溜掉。这也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我们毫不费力地就保住那个秘密;但是另一个秘密——那是一个重大的、绚丽的秘密,却煎熬着我们。它是那么炙热;我们多想把这个秘密说出,让大家感到惊奇!但是我们不得不保守秘密;事实上,这个秘密自己保住了。撒旦曾说过,这个秘密是不能讲出来的。而它也果然未被宣泄出来。我们每天又游荡到森林里去;因为在那里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谈到撒旦;那真是唯一我们可想及、可关切的对象。我们夜以继日地期待着、搜寻着、盼望他再来;也因此使我们越来越暴躁。我们对其他的孩子再也没有一丝兴趣;我们也不再参加他们的游戏。在撒旦看来,他们是那么温驯,与他的那些古代冒险、那些星宿,以及他的奇迹、融化、爆炸等等相比,他们所做的是那么琐碎无聊。
第一天我们一直为一件事感到焦虑——我们一再地找借口,好几次跑到彼得教父的家里,以便盯牢它。那是真币;我们真怕它会碎裂,化成尘埃,一如神话里的金钱一样。万一它真的化成尘埃……还好,它还是完好的。当这一天终结的时候,并没有人为那一笔钱诉苦。因此,在那第一天过了以后,我们就因为它是真金而感到满意。我们也就把焦虑从心里抛开了。
我们有一个问题想问彼得教父。我们在第二天傍晚到他家去。经过抽签以后,由我装作完全无意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虽然我装得一点也不像是无心的;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装假。
“什么是‘道德意识’,先生。”
他从他的大眼镜里望下来,有一点惊奇似的,说:“怎么啦?那是把‘善’从‘邪恶’中区分出来的一种能力。”
他的话给我一点火花,但并不是闪耀的光芒。我感到有些失望,而且也感到某些程度的困窘。他等我继续说下去。但我没有什么别的好说,因此,我问:“它是不是很有价值?”
“有价值?天啊!小伙子,借着它,人乃被高举,超越于枯腐败亡的禽兽,而臻于永生不朽的境界。”
这个回答也并不能使我想起什么来说,因此我就与其他的孩子们走出来。我们带着那个模模糊糊、空空洞洞的“意识”而离去——那是曾经在你心中充满着,而又因它而使你更丰盈、健硕的意识。他们要我解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意识”,但我对这个问题可真是烦厌透了。
我们走过客厅。玛格特依着小键琴在指导玛丽·鲁格。看样子那些离去的学生中,已经有一个回来;而且那是极具影响力的一个。其他的人也会跟着回来的。玛格特跳起来,她跑过来,一再的向我们道谢。眼泪涌现在她的眼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感谢我们救了她和她的叔父,免得被人家赶出去,流落街头。我们告诉她,那不是我们做的。但她就是那个样子;别人一对她有丝毫好处,她就感谢个没完。因此我们也就听让她称谢。当我们经过花园时,看到威廉·马德林正坐在那儿等她。因为那时傍晚的阴影已经弥漫;他大约是请求玛格特在课程结束时,与他一起去河边漫步。他是一个年轻的律师,干得相当出色;而且正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很喜欢玛格特,玛格特也喜欢他。他没有跟其他的人一样抛开他们,而是稳守住他的立场。他的忠心很使玛格特及她的叔父激赏。他并不是很有才华;但他长得很潇洒,而且很善良。这些优点自身,何尝不就是才华;而且对他天赋的发挥,也是颇有帮助的。他问我们,此刻玛格特的课程进行得如何?我们告诉他,课程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可能就如我们所说的。这只是一种猜测,但实际的情况如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据我们的判断,我们的话很使他高兴;事实上也是如此,而我们对他那样子说,又不需要我们花一毛钱。
[book_title]五 玛格特和乌尔苏拉
第四天,占星家离开山谷上那座破旧的塔,而到我们这里来。我自忖:他一定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了。他私下里找我们谈话。我们把所有能够说的,全都告诉他;因为我们十二万分的怕他。他坐在那儿,独自研究了一会儿,然后他就问道:“你是说多少达克特?”
“一千一百零七个,先生。”
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是很奇怪的。是呀!很是奇怪。好怪的巧合。”然后他开始发问,打破沙锅问到底。我们一一回答。后来他说:“一千一百再加上六个达克特;这真是一笔大数目。”
“七个,”西皮说,矫正他。
“噢,七个,是吗?当然多一个达克特或少一个,并没有多大关系。但你刚说过是一千一百零六个。”
假如我们说他错,那是很不安全的。但我们知道他的确是错的。尼古拉说:“我们为这个错误请你原谅。但我们的意思是指七个。”
“噢,没关系。小孩子,只是我注意到这个矛盾。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当然无法要求你们记得很正确。假如没有特别的事故来加深你们的记性,一个人是难免把数目记错的。”
“但是有一件事故呀!先生。”西皮急切地说。
“是那一件?我的孩子。”占星家问道,无所谓地。
“最先,我们每一个人都轮流着,把那些钱币一堆又一堆地数,结果每一个人数的都是一样,是一千一百又六个。但是在数的时候,我为了好玩,把一个钱币偷偷地拿掉。后来我又偷偷地把它放回去,说:‘我想我们弄错了。有一千一百又七个。让我们再数一遍。“我们再数一遍;结果当然我是对的。他们都感到很吃惊。然后我就告诉他们,那是怎么一回事。”
占星家问我们是不是这样一回事;我们都说:是的。
“事情是很明朗了。”他说:“现在我晓得谁是小偷。孩子们,那笔钱是偷来的。”然后他就走开了;我们留在那儿,感到十分困扰;而且对他的用意莫名其妙。约莫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明了了;那时整个村庄的人都晓得,彼得教父因偷窃占星家的一大笔钱,而遭逮捕。每一个人的舌头放松了,都在谈着这件事。许多人说这一定是误会;因为从彼得教父的性格来看,他是绝不会做这样一件事的。但其他的人却摇摇头,说:穷困会驱使一个受苦的人去做任何事。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意见一致的,就是所有的人都同意:彼得教父所说的那一套,金钱怎样落到他的手上,那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光从外表来看,已是那么不可能。他们说,假如那一笔钱以那一种方式,跑到占星家的手上,那还有可能。但它们那样子飞到彼得教父的手上,简直是很荒谬的。
现在我们的品德也遭到非难。我们是彼得教父仅有的见证人。到底他可能付多少钱,使我们支持他那荒诞不经的神话?我们恳求他们相信,我们所说的都是实话,但人们却自由地、率直地嘲笑我们。我们的父母更是严厉。我们的父亲说,我们已经使家庭蒙羞;他们还要求我们洗净说谎的罪过——当我们继续对他们说,我们所说的都是实话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对我们大声斥责,恳求我们把贿赂退还,并回复我们诚实的令名,使我们的家族免于蒙羞;并且还要诚恳地忏悔。最后我们不堪这些烦扰与折磨,真想把撒旦以及所有整个事情,通通都讲出来——可是,没有用,什么也讲不出来。我们整天都在期望着撒旦会来到,帮助我们脱离困境。可是却毫无他的信息。
在占星家与我们谈话后一小时,彼得教父就被关进监牢里;金钱被查封,而置于执法官员的手中。金钱放进一个袋中,所罗门·依沙克说,自从他算过它以后,他就没有再碰它。他宣誓,那笔钱是原封不动的。全部的数目是一千一百零七个达克特。彼得教父请求由教会法庭来审判。但我们的另一个教父阿多尔夫却说:对于一个已经停职的教父,教会法庭并无管辖权。主教竟然支持他。事情是决定了,此一案件由民事法庭审理。很快就会开庭审讯了。威廉·马德林将是彼得的辩护人。他当然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但他私下里告诉我们:在他这一方的论点是很脆弱的,而在控方则是强而有力、满怀偏见的。因此使得辩方很不利。
玛格特新获的快乐,很快的就宣告死亡。没有朋友来安慰她,一张没有具名的字条通知她,撤回对她参加舞会的邀请。再也不会有人请她教授课程了。以后她凭什么过活呢?她还可以留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因为抵押的借款业已偿还——虽然目前那笔钱是在政府的占有中,而不是在可怜的所罗门·依沙克的手里。老乌尔苏拉,她是厨子、女仆、管家、洗衣妇,对彼得教父来说,她是什么都管的助手,而且是玛格特幼时的奶妈;她说:上帝会帮忙的。她会那样子说,实在是基于习惯,因为她是善良的基督徒。她的意思是:假如她能够找到一个途径的话,她要帮忙供给食物,并把事情探查一个水落石出。
我们孩子们想去探望玛格特,并对她表示友善。但我们的父母却怕得罪这个社会,因此不让我们去。占星家正到处挑唆人们对彼得教父的敌意,说:彼得是一个堕落的窃贼,从他那儿偷了一千一百零七个达克特。他说,从这一件事实,他晓得彼得是一个贼;因为那刚好是他丢掉的数目,而彼得教父假装是“捡到”的。
在大祸临头后的第四天下午,老迈的乌尔苏拉在我们家出现,请我们给她一些洗涤物,并乞求我的母亲为她保守秘密,以维持玛格特的自尊心。假如让玛格特知道这件事,她会阻止她的计划。而现在玛格特没有东西吃,身体越来越虚弱。乌尔苏拉自己已显得弱不禁风;她吃的食物是人家供给她,像供给一个饿坏的人的食物。但她又不能把任何东西带回家,因为玛格特不吃救济物。她把一些衣服拿到溪边去洗。我们从窗口可以看出,她的体力不足料理那些衣物;因此她被叫回来并被赏赐一点点的钱。但就连那一点点的钱,她也不敢收受,怕玛格特会怀疑。后来她还是把钱收下了。她说,她要向玛格特说,那是她在路上捡到的。为了表示她并未说谎,免得灵魂受到咒诅,她叫我当着她的面把钱丢弃。她沿着抛开的方向去寻找,把它找到了。她惊奇、高兴得大叫,把它捡起来,踏上归途。像村子里其他的人一样,她能够每天谎话连篇,而不用对地狱里的火及硫黄心惊胆颤;但这确是一个新形态的谎话,而且看起来是相当危险的。因为她以前还不曾这样子骗过人。但这样子实习一个星期以后,那时就不会给她任何困难。这就是我们所采取的方式。
我自己可在困境中。试想玛格特将靠什么过活呢?乌尔苏拉不可能每天在路上拾到一枚硬币——说不定第二个就没有人相信了。我也感到很惭愧,在她这样需要朋友的时候,却没有去接近她。不过,那是我的父母的错,而不是我的错。我也无法可想。
我沿着一条小径走,感到十分沮丧。蓦地有一种非常快活、非常兴奋的感觉,在我的心中荡漾。那时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由于那个征兆,我知道撒旦就要来到。从前我就曾经注意到这一点。不一会儿他就跟我在一起,我对他倾诉所有我的烦恼,以及在玛格特及她的叔父身上所遭逢的事。当我们正谈话时,我们拐了一个弯,发现到年老的乌尔苏拉在一棵树的阴影下休息。她的膝头有一只很瘦的迷路小猫;她正对它作出亲昵的表情。我问她从那儿得到那一只猫。她说:它从森林里边跑出来,一直跟随着她。她说,也许它没有母亲,没有任何朋友。她想把它带回家,照顾它。撒旦说:“我知道你很穷,你为什么要多增加一张嘴巴吃饭?你为什么不把它送给有钱人家?”
乌尔苏拉对他的话很不服气。她说:“也许该由你来养它。从你的漂亮的服饰跟你的气质看来,你一定很有钱。”然后她嗤声说:“哼!把它送给有钱人?……这是什么观念?有钱人除了关心自己以外,绝不会为别人设想。只有穷人才同情穷人,并且帮助穷人,只有穷人和上帝;上帝不会让这只小猫饿死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
乌尔苏拉的眼中蕴含着怒火。
“我知道的,”她说:“就是一只麻雀掉到地上来,它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它掉下来了,就是那么一回事。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老乌尔苏拉的下颚震颤;但这一刻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显得非常可怖。当她的舌头又能动弹时,她破口大骂:“滚你的,你这只小狗。不然我可要用棍子揍你。”
我被吓坏了,讲不出话来。我知道在撒旦对人类的观念中,把她击死掉,简直就不当作是一回事;反正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类。但我的舌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竟然无法给她一点警告。幸好并没有什么事故发生,撒旦还是保持冷静以及无所谓的神态。我猜想,他绝不可能被乌尔苏拉所凌辱;正如一个国王不至于被翻觔斗的跳蚤所凌辱一样。当老妇人说话时,她跳起来,像少女一样的有活力。她以前曾经有过那样的神态;那一定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这完全是撒旦的影响;在他所到之处,对于衰弱以及生病的人,不啻是搧起一阵有活力的微风。他的出现甚至也感染了那只瘦弱的小猫。它踢着地,开始追逐一片叶子。乌尔苏拉也不禁感到很惊奇。她站住了,看着那个生物,并且困惑地点着头。她的怒气一下子消散掉了。
“是怎么回事?”她说:“刚刚它还走不动呢!”
“你以前不曾看过这种品种的猫。”撒旦说。
乌尔苏拉并不想对这个装模作样的陌生人表示友善。她对他摆出不和气的脸色,责问他:“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叫你来这里折磨我。而你知道些什么,关于我曾经看过及不曾看过的。”
“你不曾看过这样一种猫,在它的舌头上的针须是指向前方的。你曾看过吗?”
“没有——你呢,也没有。”
“好,你瞧一瞧这只猫。”
乌尔苏拉变得很灵活;但是那只猫比她更灵活。她抓不到它,只好作罢。但撒旦说:“给它一个名字,也许它就会跑回来。”
乌尔苏拉尝试着叫出好几个名字,但它却都无动于衷。
“叫它阿格尼斯(agnes)。试试那个名字。”
那只猫回应着那个名字,跑回来了。乌尔苏拉验了它的舌头。“的确,那是真的。”她说:“我从前不曾看过这种猫。它是你的吗?”
“不。”
“那么,你怎么对它的名字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所有那种品种的猫都名叫阿格尼斯。对于任何其他的名字,它们都不会响应的。”
乌尔苏拉深受感动。“这真是最神奇的事呢!”一道困扰的云翳降临在她的脸上。因为她的古旧的迷信上升了。她很不情愿地把小猫放下,说:“我想我应该把它放走。我并不是害怕;——不,绝不是的,虽然,那教父——噢,我曾经听许多人说过——真的,是许多人——何况,它现在情况良好,它已足够照顾它自己。”她叹着气,转过身想要离去;但她又自言自语着:“它是那么好看,而且它将是一个很好的伴侣——在这些恼人的日子里,房子里又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寥——玛格特小姐是那么悲伤,简直是笼着一片阴影;而老主人又是关在监牢里。”
“不把它留着,那是很可惜的。”撒旦说。
乌尔苏拉很快的转过身来——她好像一直在期待着有人给她鼓励似的。
“为什么?”她问,渴望地。
“因为这种猫会带来好运。”
“果然吗?是真的?年轻人,你知道这是真的吗?它怎么带来好运呢?”
“噢,它带来金钱。”
乌尔苏拉感到很失望。
“金钱?一只猫为你带来金钱?这是什么观念?在这里你又不能把它卖掉。在这儿没有人买猫;甚至于把它送人,都没有人要。”她转过身想要离去。
“我并不是说把它卖掉。我的意思是:它会为你带来一笔收入。这种猫就叫做幸运猫。每天早上它的主人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四枚银的格罗斯陈①。”
【①格罗斯陈(groschen)昔日银币之一种,值十二分尼(pfennig)(德国老旧的辅币、或纸钞单位,1马克=100芬尼。)。】
我看到轻蔑的神色在这老妇人的脸上升起。她是受到屈辱了。这个男孩子在跟她开玩笑。那就是她的想法。她把手插入口袋里,想要直截了当地表白她的内心。她的脾气升起了,而且火热起来。她的嘴巴张大,并且已迸出一个尖刻的句子里的三个字……然而,骤然间静默来临;在她脸上的怒气,蓦地转变成诧异、惊奇,掺杂着恐惧或其他类似的表情。她缓慢地从口袋里伸出手来,把手张开。一只手上是我的一个硬币;在另一只手上是四个银的格罗斯陈。她瞪着它们一会儿,也许是想看看它们到底会不会消失,然后她热情地说:“那是真的;那是真的;我很感到歉疚,我祈求原谅。噢,亲爱的主及施恩者!”她跑向撒旦,按照奥地利的风俗,一再地吻着撒旦的手。
在她的内心里,也许会相信那是一只“巫猫”;并且是魔鬼的替身。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更加确定的,乃是它能为家族提供美好的生活;因为关于钱财方面的事情,甚至于我们的农人之中最迷信的,也会对魔鬼的安排更有信心,甚于对一个天使长的安排。乌尔苏拉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带着阿格尼斯在她的臂上。我说,我希望能去探望玛格特。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们就在玛格特的家里。玛格特在客厅站着,望着我们感到很惊奇。她很微弱,很苍白。但我知道,在撒旦的气氛下,那些情况不会延续很久的。而且,果然真的是如此。我介绍撒旦——那是菲利普·特劳姆。我们坐下来,谈着话,并没有拘泥;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都是属于很单纯的家族。假如一个陌生人是有趣的人,我们很快的就变成朋友。玛格特感到很惊奇;我们怎么能进来,而没有让她听到。特劳姆说:门开着,我们直接走进来,等待着,一直到她转过头来,跟我们打招呼。那并不是真的,没有一个门是开着的;我们进来是穿越过墙壁、屋顶,或者是打从烟囱,或是其他的方法。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撒旦要一个人相信什么,他就必须相信什么。玛格特对那个解说相当满意。现在她的心的主要部分,是倾注于特劳姆;她甚至于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去。
他是那么英俊。这一点使我感到很喜悦;而且使我感到骄傲。我希望他能显显身手;但他并不那样做。看样子他好像只想表示友善,并且说说谎话。他说他是一个孤儿。那一点很使玛格特怜惜。泪水濡湿了她的眼睛。他说,他从来不曾看过他的母亲;当他还是一个小东西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他的父亲是一个欠缺健康的人,而且毫无财产;事实上没有半点现世的价值可言——但是他有一个叔父,远在热带地方做生意。叔父非常富有,并且拥有一项专利权。他就是从叔父那儿获得给养。谈到了一个仁慈的叔父,已足够使玛格特想起她自己的叔父,因此她又禁不住再度的泪眼潸潸。她说,她期望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的叔父能够碰面。这种说法使我战栗。菲利普也说,他有同样的期望。这使我再度的发抖。
“也许他们会碰面的。”玛格特说:“你的叔父常常游历吗?”
“噢,是的,他什么地方都去;他的业务遍及各地。”
就这样他们不停地谈着话;可怜的玛格特暂时忘却了悲伤。那可能是她后来仅有的一个光辉而欢乐的时刻。我看得出她喜欢菲利普。当他告诉她,他正为获得教会职务而进修的时候,她喜欢他更甚。然后,当他答应,他愿助她一臂之力,使她到监狱里探望她的叔父,她更是喜欢他到了极点。他说他将送给监狱的守卫们一些礼物。她每次去都必须在天黑以后;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把这一张纸条展示并进入;当你出来的时候,再度的把纸条显示即可。”——他在一张纸上涂了一些奇怪的记号,把它交给她。她是那么感激。她显得很兴奋,因为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在那残酷的时刻,犯人们不许见他们的朋友,有时候他们甚至于被关在监牢里,经年累月都不曾见过一个友善的脸庞。我判断纸上那些记号是一种法术,会使得守卫们迷迷糊糊,不晓得他们在做些什么;以后也想不起来那是怎么一回事,事实果然是这样的。现在乌尔苏拉探进头来,说:“晚饭已经好了,小姐。”
她看到了我们,不禁惊慌起来。她示意叫我走过去;我照办。她问我是不是已经把那只猫的事情讲出来了。我说,没有。于是她就显得很放心。她叮咛我不要把那件事讲出来。因为假如让玛格特小姐知道的话,她会认为那是邪恶的猫,因此把它送给一个教父,并把它所带来的那些礼物送去净化,因此就再也没有丝毫孳息可言。我说,我们不会把那件事讲出来;她也就感到很满意。我开始向玛格特道别,但撒旦打断我,他很有礼貌地——我已经想不出他使用什么字眼;但我知道他是邀请他自己和我留下来一起进晚餐。当然,玛格特是尴尬极了。因为她没有理由想象还有足够供给半只病鸟的食物。乌尔苏拉听到撒旦所说的话;她笔直地走进客厅,脸上毫无欣喜的表情。首先看到玛格特的脸色红润,她就感到很惊奇;并且她也率直地讲出来了。接着她用波希米亚的土话,说——事后我才听说,她是这样说的——“把他送走,玛格特小姐,没有足够的食物。”
在玛格特开口之前,撒旦说话了;他以同样的土话对乌尔苏拉说话——那真是使她惊奇极了;对她的主人来说,也是的。他说:“刚才我不是在路上碰见你吗?”
“是呀,先生。”
“唉,那使我高兴极了。我知道你记得我。”他走向她,对她低语:“我跟你讲过,那是一只幸运猫。不用担心,它会安排食物的。”
那一番话将乌尔苏拉的疑虑抹去;一种很深的喜悦,显示在她的眼里。他们在谈论那只猫的价值,也因此使玛格特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撒旦的邀请。她以最佳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对她来说,可以算是很自然、很得体的。她说她没有什么东西款待客人;但假如我们肯与她分享的话,她很欢迎。
我们在厨房里进食,而由乌尔拉苏侍候。有一条小鱼在油炸锅里炸着,香脆诱人。我们不难觉察出:玛格特并不期望有这样鲜美的食物。乌尔苏拉把鱼端上来;玛格特把它分给撒旦和我,她拒绝为自己留一点点。她说今天她不要吃鱼。但她并没有分完,因为她注意到,在锅子里已出现了另一条鱼。她觉得很惊奇;但她什么也没说。也许她是想待会儿再问乌尔苏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其他更神奇的事呢!肉、野味、酒以及水果——在那个房子里,那些东西本来都是很陌生的。但玛格特竟也处之泰然,没有丝毫惊叹;看起来尚且毫无惊奇之状。当然,那是受了撒旦的影响。撒旦一直谈着话,很恬然的模样。
由于他的缘故,时间过得很融洽、很愉快。虽然他说了许多谎话,但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因为他只是一个安琪儿,而不晓得什么更好的。他们不会分辨正与误;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记得他曾经谈过。他提到了乌尔苏拉的长处,很亲昵地当着玛格特之面赞美她。但他的声音刚好使乌尔苏拉足够听得到。他说她是很好的妇人。他希望有一天,使她和他的叔父在一块儿。一下子乌尔苏拉装嗔作态,简直像一个小女孩。她把长外衣脱下,装腔作势,像一只愚蠢的老母鸡。整个时间她都假装着她并没有在听撒旦说些什么。我感到很羞耻;因为这显示出撒旦对我们人类的看法——一种愚騃的人类,琐碎的,多余的。撒旦说他的叔父很会享福;假如有一个精明的妇人去为他料理宴会事宜,将会使他的地方具有加倍的吸引力。
“但你的叔父是一个绅士,不是吗?”玛格特问。
“是的,”撒旦无所谓地回答:“有些人还称呼他是王;这是由于恭维。但他并不顽固。对他来说,个人的才干、美德,才是一切。阶级则是毫无价值。”
我的手沿着椅背垂下。阿格尼斯踱过来,舐着我的手。由于它这个动作,使我发现一个秘密。我正要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错误;这只是一只很寻常的猫。在它舌头上的针须指向内,而不是指向外的。”但我的话讲不出来。撒旦对我微笑;而这一点我能够了解。
天黑以后,玛格特把食物、酒和水果装在一个篮子里,匆匆地赶到监狱去。撒旦和我走向我的家。我自己在想,我应该去看看监狱里边是什么样子。撒旦听到了这个思想,于是下一刻我们就在监狱里。撒旦说,我们是在拷问室。那儿有拷架,还有其他的刑具。有一两盏煤油灯挂在墙上,使那个地方更显得阴森可怕。那儿还有人,包括刽子手在内。但他们并未注意到我们,这表示我们是“不可见的”。有一个年轻人被缚着躺在那儿;撒旦说他被认为是异教徒。执行刑罚的人们就要对他盘问了。他们叫他招认罪名;但他说:他不能够,因为那不是事实。于是他们就把一块块的碎木片放进他的指甲里;他因为疼痛而大声叫喊。撒旦并不因此感到困扰,但我却无法忍受,不得不摇晃着离开那儿。我感到晕眩、生病;但清新的空气又使我苏醒过来;我们就走向我的家。我说,那是一种禽兽的残酷行为。
“不,那是一种人类的事。你不应该滥用这样的字眼来侮辱禽兽,它们是不应得那种称呼的。”他继续用那种态度谈着话:“那就像你们没有价值的人类一样——经常撒谎,经常讲求美德,其实却是毫无半点价值在内的;经常否认较高等动物之占有美德;其实只有它们才占有美德,而不是你们人类。禽兽从来就不曾做过一件残酷的事;‘残酷“是专属于有‘道德意识’者的专利品。当禽兽使他方产生痛苦时,它完全是无心的。那不能算是一种错误。何况禽兽绝不会为享乐而对他方附加痛苦。只有人才会那样做。那是由人类的‘道德意识’所惹起的。由于这种意识,使人区分善与恶,而享有选择采取途径的自由;但那样子人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呢?他经常都是在抉择之中,而十件之中有九件,他却宁可选取错误的那一面。凡事不应该有错误。假如欠缺道德意识的话,就不可能有错误的。人类乃是这样不合理性的生物;竟不能觉察出:道德意识使他堕落到活生生的动物群中的最底层。因此道德意识乃是一个可耻的‘占有物’。你感到好一些吗?让我指给你看某些事物。”
[book_title]六 巫法
一下子我们就到了一个法国的村落。我们走过某一种大工厂,那儿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在热气、脏乱及灰尘弥漫之中,劳苦地工作着。他们穿着褴褛的衣裳,工作的情绪非常低落。他们都是又倦又饿,显得很虚弱,渴睡欲死。撒旦说:“那是更多的‘道德意识’;那工厂的主人很有钱,而且也相当善良。但是,他付给这些可怜的弟兄的工资,却仅够使他们免于饿死。他们每天工作十四小时;无论是冬天或夏天,都是一大早从六点工作到晚上八点。小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住的地方像猪舍,那是四哩远的地方,他们每天必须从烂泥、雨水、雪花、冰雹以及暴风雨中跋涉到工作地点,整年都如此。一天之中,他们只睡四个小时,像在狗窝中一样,三个家族挤在同一个房间里;在想象不到的污秽与恶臭之中。同时,疾病降临了,他们像苍蝇一样地死去。难道他们曾经犯过什么罪吗?这些肮脏的事体?不。他们又做了一些什么事,要承受这些惩罚?其实他们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谁叫他们要出生为你们愚蠢的人类。你已经在监狱里看过他们怎样对待一个做错事的人了;现在你可又看到他们怎样对待无辜的以及有价值的人们。难道你们人类很讲道理吗?这些汗臭的、无辜的人们,难道比那一个异教徒过得好些吗?事实上并不是的。与他们所受的惩罚相比,他所受的苦简直算不了什么。在我们离开以后,他们就把他的身子在车轮上撕裂成碎片。现在他已经死了,而且从你们人类的桎梏中获得了解脱。但在这儿的这些可怜的奴隶——好几年他们简直是在等死的状态,而且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却无法逃避未来的好几年的痛苦生涯。那是‘道德意识’教导了工厂的业主,使他能够从邪恶中区分出‘正当’来——而你,也已经觉察出它的后果了。他们觉得自己比狗优越一些。唉,你们是这样一种不合逻辑、不合理性的人类——而且是没有价值的……噢,不可理喻的!”
然后,他贬低所有的严肃事体,并且过分地拿我们人类寻开心;并且对我们的骄傲——我们的类于战争的行为,我们伟大的英雄们,我们不朽的名誉,我们的全能的国王们,我们古代的君主们,我们的可敬的历史——嘲笑着,嘲笑着,一直到一个人因听到他的话而生起病来;最后,他沉默了片晌,说:“不过,到底还并不全是荒谬的,有一种哀愁,当一个人想到人生是多么短暂,你们的庄严、华丽其实又是多么孩子气,而你们的日子又是多么的阴暗!”
现在所有的事体骤然的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意义。下一刻我们已是在我们的村庄漫步,而且靠近河流处,我看到了“金鹿庄”旅馆的耀眼亮光。接着,在昏暗中,我听到了欢欣的叫喊:“他又再来了!”
那是西皮·欧梅耶。他已经感到血液的沸腾,他显得炯炯有神;在那种情况下只能表示一件事,而且他知道撒旦就在邻近,虽然天色太暗而使人看不见他。他走向我们,我们也就一起走着;而西皮倾注他的喜悦,一如流水一般。正好像他是一个陷溺于爱河中的人,而他把曾经失去的爱,又一度的找寻到了。西皮是一个摩登的、活泼的小男孩。他有得是狂热与表情,这是与尼古拉及我完全不一样的。他心中缠绕着一件最近的、新的神秘事,现在——汉斯·欧波特失踪了。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他说,人们开始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他并不用“焦虑”这一个字眼;“好奇”才是正确的字眼,而且用这一个字眼已是足够。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人看到过汉斯了。
“你知道,自从上次他做了那件残酷的事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他。”他说。
“什么残酷的事?”问这一个问题的,是撒旦。
“噢,他经常鞭挞他的狗。那是一只很好的狗,而且是他唯一的知己。它对他是很忠心的,而且绝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两天前他又鞭打它。并不为什么理由——只是为取悦他自己——狗叫着,哀求着;提奥多与我也替它求情。但是,他恐吓我们,而且更是用尽力气鞭打它,还把它的一只眼睛打出来。他向我们说:‘你们现在可满意了吧!看一看你们爱管闲事,又对它有什么好处?’——他狂笑着,那个没有心肝的禽兽。”西皮的声音因同情及愤怒而颤抖。我已经猜到撒旦会说些什么。他果然说了:“又是误用了那一个字眼——那卑鄙的诬蔑!禽兽绝不会做那种残忍的行为;只有人类才那样残忍。”
“好吧!无论如何,那是非人性的。”
“不,那并不是非人性的。那实在是人性的表现——非常明明白白的是人性的表现。听到你们诽谤那些较高等的动物,把它们所没有,而只能在人类心中寻到的那些素质,强加到它们的身上,那绝不是愉快的事。在那些较高等的动物中,没有一种沾染到所谓‘道德意识’这一种病菌。把你的语言净化一些吧,西皮,把那些虚伪的句子抛弃掉。”
他讲得非常的冷酷;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没有警告西皮,叫他对这个字的使用要特别小心。我知道他会有怎样的感受。他宁可得罪所有的亲戚,也不愿得罪撒旦。有一阵很不愉快的静默,但愉快的气氛很快的又降临了;因为那只可怜的狗跑过来,一只眼睛悬垂在外面,它笔直的跑向撒旦,开始呻吟着,断断续续的啐出一些言语;撒旦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它。很显然的,他们正在用狗的语言交谈。我们都坐在草地上,在月光中,因为云已经消散,撒旦让狗靠在膝头;把它的眼睛放回原处。它舒服得多了;摇摆着尾巴,舐着撒旦的手,看起来好像很感激的模样。并且它也不断地说着感激的话。我知道它是在道谢,虽然我不了解它的语言。接着他,和它又谈了一会儿。撒旦说:“它说它的主人醉倒了。”
“是呀,他是喝醉了。”我们说。
“而且在一小时以后,他从悬崖牧场的绝壁上掉下来。”
“我们知道那个地方,离这儿有三哩远。”
“这一只狗跑到村庄去好几次,恳求人们到那儿去,可是没有人理会,还把它赶走了。”
我们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我们并不了解它想要一些什么。
“它只是想要帮助那一个虐待它的人;它所想到的,也只是那一点。它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心思去寻找任何食物。它看守它的主人已经有两昼夜之久。对于你们人类,你们怎么想呢?是不是天堂的大门为你们敞开着,而这一只狗却被拒于天堂之外,一如你们的老师所教导的呢?你们人类能够在这一只有德行而且仁慈的狗的躯体中,加上任何的东西吗?”它跳起来,很急切地、很快乐地,而且很显然的准备好听从命令,并耐心地去执行。“去找一些人,跟它一起去——它会带你们到那一具腐尸那儿。请顺便带一个教父去安排后事;因为死亡是邻近了。”
讲完了最后一句话,他就消失了,留给我们难过与失望。我们带了一些人,并请阿多尔夫教父一起去。我们看到了那个死去的人。除了狗以外,大家都无动于衷。它悲伤地狺狺吠叫着,轻舐着死者的脸,无法平静下来。我们就地把他埋了,没有用棺材,因为他一文不名,而且除了那只狗以外,一个朋友也没有。假如我们再早一个钟头到达,也许教父来得及送那可怜的人上天堂;但他现在已经掉到地狱,在烈火中焚烧。这真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在时间的安排上吃亏。对这个可怜的畜牲来说,一个小时是那么重要,但是他偏偏无法等待;而这一个小时,就为他划出了天壤——永久的快乐呢,或者是无尽期的痛苦。一个小时竟然有那么大的价值,这真是令人感到害怕的理念;我想我再也不可能浪费一小时的光阴,而叫我毫无悔恨及惊惧。西皮是沮丧、伤心的。他说,做为狗也许比较好,不用承担这个风险。我们把狗带回来,为我们自己而保有它。当我们一同行进的时候,西皮有一个很好的想法,它使我们很欣喜,使我们感到很舒畅。他说,这只狗已经宽恕了虐待它的主人,上帝也许会因此赦他的罪。
有一个非常苦闷的星期;因为撒旦并没有来,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发生。我们不能去探望玛格特,因为晚上的月色很明亮,假如我们偷偷的去看她,一定会让我们的父母发觉。但我们在牧场上散步,却遇到过乌尔苏拉好几次。她带着猫到河边来透透空气;从她的口中,我们知道事情都还很如意。她穿着洁净的新衣裳,显露出很好的气色。每天四个格罗斯陈的进项从来没有间断过。而且又不用花钱购买食物、酒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猫提供所有那些东西。
玛格特对于她的被弃及孤独,忍受得很恬然。借着威廉·马德林的帮助,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而且她也很惬意。每个晚上她花一两个小时与叔父在一起,而且由于猫的贡品,使他也长胖了。但她很想知道更多关于菲利普·特劳姆的事情,并且期望着我会再度的把他带去。乌尔苏拉自己也对他很好奇,尤其关于他的叔父,她问了很多个问题。那些问题使我们小孩子大笑不置,因为我已对他们谈起撒旦胡说八道的那些事。她并未从我们这儿得到满意的答复;我们的舌头被锁住了。
乌尔苏拉对我们透露一则小消息:由于钱很多,她就请了一个佣人来帮忙整理房子,并做些杂事。她尽力要把它说成很平凡、顺理成章的样子;但由她的语调以及她得意洋洋的神态,她的骄傲很明显的就泄露出来了。看到她浸淫于眉飞色舞的欣喜之中,那真是棒极了,可怜的老太婆;当我们听到那仆人的名字时,我们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很聪明?因为虽然我们很年幼,而且常常没有思想,但我们对于某些事情却有很好的洞察力。这个男孩就是哥特弗列·纳尔,一个迟钝的、善良的家伙。他不会去伤害别人,而且对他个人来说,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他一直是在一个阴影下,而且是罪有应得的。因为自从一个社会的病毒使得这个家庭发霉,迄今还不到六个月呢!——他的祖母被认为是“女巫”而烧死掉。当那种病毒存留在血液中的时候,并不会因一次焚烧就把它驱除净尽。对于乌尔苏拉及玛格特来说,目前与这样一个家族打交道,着实是很不恰当的时刻;因为前几年因巫婆所引发的恐怖,在人们的内心深处依然刻划着极深的烙痕,与最年老的村人们曾经有过的惊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一提到“巫婆”,已够使我们丧胆;这是自然不过的事。因为这几年来,有比往昔更多种类的“巫”,旧日只有老太婆才会成为“巫”,但最近几年来,则各种年纪的人都有可能——八岁或九岁的小孩子,甚至于任何人都可能转变成魔鬼的知己——年纪以及性别都无关紧要。在我们的小地区里,人们曾经尝试着要把“巫”消灭殆尽,但我们烧得越多,则在他们的地方,却繁殖得越快。
曾经有一次,在十哩远的一个女子学校里,老师们发现一个小孩子的背上整个红肿、发炎了,他们感到非常害怕,他们相信那就是魔鬼的标记。那女孩子吓坏了;她恳求他们不要告发她。她说,那只不过是跳蚤的关系。可是,这件事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了结的。所有的女孩子都接受检查,在五十个人之中,发现十一个人都有很坏的标记,其他的人则少一些。一个审问会很快的就组织起来。但那十一个女孩子喊叫着要妈妈,而且不肯认罪。然后她们就被关起来了,每一个人都被隔离。十个白天和夜晚都在暗黑之中,只放一些黑面包及水让她们充饥。十天的期限一过,她们都脸容枯槁,外形狂野;她们的眼睛干涸,就连号叫的力气也没有。
她们只是一味的坐着,自言自语着,也不会伸手去拿食物。然后,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自己承认是巫,并且说她们经常都骑在扫帚柄上,腾空飞到巫人的安息日聚会去,而且在高山上一个苍冷的地点,她们跳舞、喝酒,并且与好几百个其他的巫人及魔鬼,一起喧闹着。所有的人举止都是很可耻、很丢脸的。她们辱骂教父,还亵渎上帝。那就是她们所说的——不是以一种叙述的形式。因为她已不能记得任何细节,需要他们用一个又一个问题来提醒她。
审问会的人们知道该向她发问一些什么问题;那些问题是在两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写下来,专供“巫人的审问会”使用的,他们问:“你们有没有做这一件事?做那一件事?”她总是回答说:是的。而且她看起来是那么厌倦,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对于那种审讯,可一点兴味都没有。当其他的十个女孩子听说她已经坦白招认,她们也就跟着招认:对于那些问题通通都答:是的。她们就通通被绑在火刑柱上,一起烧死掉。几乎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从各处跑来看这一场热闹。我也去了。但是,当我看到她们之中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很甜、很漂亮,我常常跟她在一起玩;现在她却被用链子锁在火刑柱上。她是那么可怜;她的母亲伏在她身上痛哭失声,还拚命地吻着她,紧抱住她的颈项,说,“噢,我的天啊!噢,我的天啊!”那真是可怕极了;因此我也就走开了。
当哥特弗列的祖母被烧死那一天,正是奇冷的天气。人家告发她,她治好了糟透了的头痛症,用手指头按摩患病者的头和颈项而治愈。那是她说的。实际上她是借着魔鬼的帮助,这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他们想要对她检验,但是她拒绝了;她干脆坦率承认她的力量是来自魔鬼。就这样,他们指定第二天一大早,要在市场的广场上把她烧死掉。准备火的官员最早到场,并且忙着在那儿准备着。她是第二个;由警察押送着,那些警察又离开了,忙着去抓别的女巫。她的家人并没有一起来。他们可能会遭到辱骂,当群众都很激动的时候,大家会对他们丢石头。我来了,送给她一个苹果。她靠着火蹲着,她的干枯的嘴唇及手,都因寒冷而发青。
接着来了一个陌生人;他是旅行者,刚好从那儿经过。他以和蔼的态度对她说话。当他发觉没有别的人在场——除了我以外,他就对她说,他很为她难过。他问她,她所招认的是不是事实?她说,那并不是真的。他感到很奇怪,而且更加为她难过。他就问她:“那为什么你要承认呢?”
“我既老又穷,”她说:“我还要自己赚钱养我自己。我除了认罪以外,别无他法。假如我不认罪,他们可能会把我释放。但那样可能会把我毁灭掉。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忘记我曾被怀疑是‘女巫’,因此,我再也找不到工作,而且无论我走到何处,他们都会放狗来追逐我。很快的我就会挨饿。这一团火是最好的,它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你们两个人都对我很好,我感谢你们。”
她靠近火旁,把手放在火上取暖,雪花轻轻地飘下,安恬地落在她灰白的头颅上面,使她的头越来越白。人群逐渐的聚拢来,一个蛋飞过来,打在她的眼睛上。蛋破了,沿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引起了哄堂大笑。
我曾经把十一个女孩以及老妇人的事情,整个告诉过撒旦;但一点也没有使他感动。他只是说,那就是人类,而人类所做的事,都是无关宏旨的。他又说,他曾经看过人类的被造,有些人不是用泥块做成,而是用烂泥巴做成的。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是‘道德意识’。他看出了我脑海中的思想;我的想法竟然使他呵呵大笑。然后他从牧场叫来一头公牛,他对它轻拍着,与它谈话:还说:“你看啊!它不会以饥饿、恐怖以及孤独,驱使孩子们发疯,然后又假借莫须有的罪名,叫他们供罪,然后又把他们烧死掉。它绝不会无端的伤害无辜者以及老妇人的心,并且让他们在自己的同类群中互相猜忌;它更不会在他们死亡的当口,对他们再加以凌辱。因为它并没有被‘道德意识’糟蹋,它一如安琪儿一样,既不知道邪恶是什么,也决不会去做邪恶的事。”
像撒旦那么可爱,他却可能是很残酷、很无礼的——当他选择那种态度的时候。一旦人类被带到他的注意中,他常常选取那种态度。他常常嗤之以鼻,而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好话。
正如我所说的,我们小孩子都很怀疑,乌尔苏拉在这个时候雇用纳尔家中的一份子,是不是很恰当。我们的猜疑是对的。当人们发觉了这件事,他们自然都会很愤慨。何况,玛格特和乌尔苏拉没有足够的东西吃,怎么有钱来养另一个嘴巴呢?那就是他们所想要知道的。而且,为了把事实真相查清楚,他们也就不再逃避哥特弗列,甚至于还设法打进他的生活圈,以便与他交谈。他也感到很高兴——既没有想到任何的伤害,也没有看到陷阱——也因此毫无顾忌地谈话,并没有比一头牛谨慎些。
“钱嘛,”他说:“她们有得是钱。除了生活费以外,他们每个星期付我两个格罗斯陈。她们的土地真是肥沃极了。我可以告诉你,就是王子自己的餐桌,也不能跟她们相比。”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这个令人吃惊的陈述,由占星家传述到阿多尔夫教父的耳朵里。那时阿多尔夫教父去参加一个弥撒,刚回到家。他很是激动,说:“这件事一定要查一查。”
他说,在这桩事情的根底,一定有巫术在作祟。他告诉村人们,应跟玛格特及乌尔苏拉继续交往,保持一种私人的、大方的方式,而且要把两只眼睛睁开。他还告诉他们,应保持自己的审慎,不要引起这一家人的怀疑。最先,村子里的人不大愿意踏入这样一个可怕的地点;但教父告诉他们,当他们在那儿的时候,他们是在他的保护之下,因此他们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尤其假如他们带着一些圣水,把念珠及十字架拿在手边。这些话使他们感到很满意,并且愿意去;嫉妒以及怨恨,使得较低层的人们更急着要去。
因此,可怜的玛格特又开始有伴了;使得她像猫一般的快活。她就像大部分其他的人们一样——刚好是人性的表征,正由于她的幸运而感到快乐,愿意稍微的炫耀一些。而且在人情上,她很感激有这样温馨的肩膀转向她,可以看到朋友以及村人们再度的向她微笑,因为在所有那些困难的事件中,与邻人们断绝来往,而被弃于侮慢的孤独中,那可能是最难堪的。
栅栏已经除去,现在我们又可以到那儿去了。我们每天都去,还有我们的父母,以及其他的人也去。那一只猫也加倍辛勤,它为这些伴侣几乎提供了每一样东西,而且是非常丰富的——在那些东西之中,包括许多盘碟,许多他们没有尝过的酒,而且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除了从王子的仆从那儿间接听到以外。就连桌上的器皿,也都是很不寻常的。
玛格特有时感到很困扰;她用许多问题追问乌尔苏拉,甚至于到了一种很尴尬的程度。但乌尔苏拉坚持说,那是“上帝”在助她们一臂之力。至于那只猫,她则只字未提。玛格特知道,对于上帝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但她不得不怀疑,这些杰作难道会真的来自上帝?但她又不敢把这一个疑窦说出口,以免招来灾祸。“巫”难道已经沾染在她身上吗?可是她又把这个思想抛开去,因为这些事发生在哥特弗列参与她们的家事以前,而且她又知道乌尔苏拉是非常虔诚的人,对于“巫”又是极端憎恨,在哥特弗列来到以前,上帝对她们的帮助业已非常牢固地建立起来。那只猫从来不发牢骚,只是镇静地借着经验,一味地在式样以及量的上面,生产得更令人称心满意。
在任何的社会里,无论是大的或小的社会,经常都有相当多的人们,他们的本性并非邪恶亦非不友善;他们绝不做任何不友善的行为;——除非当他们为恐惧所震慑,或者当他们自己的利益处于极大的危险中;或者像诸如此类的事发生。这一类型的人在伊色道尔夫也相当多,通常他们的善良以及和蔼的影响力都可以被感觉到,但这些善良淳厚的本性,并非通常都有的——尤其一旦考虑到对巫者的恐惧这一点。因此,看起来我们真好像是没有留下丝毫温和的古道热肠。在玛格特的房子里,每一个人都为着冥冥之中的事物而感到胆寒,深信不疑地认为那是巫术在作祟,何况恐惧把他们的理智冻得麻木了。
当然,还有人同情她们,为聚拢在玛格特及乌尔苏拉身边的危险而叫屈;但他们又很自然地不把它讲出来;因为那样子说会招来祸害。因此其他的人还是自扫门前雪,并没有人去忠告那无邪的女郎以及那愚蠢的老妇人,警告她们修正她们的行为。我们小孩子想要去警告她们,但一想到会使我们惹上麻烦,我们感到很害怕,因此也就裹足不前了。我们发觉:我们既不够男子气概,也不够勇敢,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当我们面对着一个可能性,会使麻烦沾到我们的身上时。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肯把这种心性的懦弱向别人招认,而且竟然还采取跟别人一样的做法——把这一个标题抛开,而谈着别的一些事。
我们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很卑鄙无耻——跟那一大群间谍一道,吃着喝着玛格特的佳肴美酒,还与他们一样的抚慰她,对她恭维;而且在很深的内疚中,看到她傻里傻气的欢乐,却一句正经话也不说,以激引起她的警觉。事实上,她是很快乐的,而且像一个公主一样的神气。再度有了那么多的朋友,使她很感激。这些人无时无刻都睁大着眼睛,而且把所有他们看到的,通通向阿多尔夫教父报告。
但是阿多尔夫教父还是摸不清,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在这房子里必定有一个行妖术的人。但到底是谁呢?玛格特可不像一个行妖术的人;乌尔苏拉也不是,哥特弗列看起来也不像,可是,佳肴美酒从来不曾经短缺过;而客人所点叫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次总是如愿以偿。能够产生这种结果,通常就已经足够作为巫人以及行妖术者的表征——那也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但是要把它们产生,而不用任何符咒,不用任何的隆隆声、地震、闪电或幽灵——那倒是很新颖、很奇特;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在书里还找不到这种例证。行妖术所产生的东西,常常是虚幻的;当妖术的法力消失,黄金会变成烂泥,食物会凋萎、消逝。但在目前这个个案里,却绝不是那么一回事。密探们把样本带回来,阿多尔夫教父对着它们念祈祷词,念驱妖的咒语;但是,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它们还是那么完好,那么真实;它们只归因于自然的腐烂,与寻常同一种东西所需的时间,并没有两样。
阿多尔夫教父不仅感到很困惑,他简直是恼羞成怒了。在私底下,这些证据几乎要把他说服了——在这件事看来,并没有巫术在作祟。不过,他总还是疑信参半;这会不会是一种新的巫法。但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把这件事发觉出来——假如这些豪华的食物不是从外面带进来,而是完全在玛格特的房子里边制造、供应的,那么,一定就是有巫法在作祟。
[book_title]七 彼得教父案件
玛格特宣布要举行一个宴会,邀请四十个人来参加;日期是在七天以后。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玛格特的房子是单独的,并未与其他的房子相毗连;因此要盯牢它并不困难。整个星期,夜以继日都有人在它四周窥探。玛格特的管家像往常一样地外出,又空着手回来。他们的手中不带任何东西,就是其他的人也从来不曾把任何东西送进去。这是确凿不移的,四十个人的食物并未从外头运进来。假如他们被款宴以任何的给养品,那一定是在这房子里创造的。说真的,玛格特在每天傍晚带一个篮子出去,但那些侦探们侦知,她回来的时候,那一个篮子经常是空空的。
客人们在中午抵达;他们把整个房子塞满了。阿多尔夫教父也跟着到了;还有,过了一会儿,占星家也来了;他是不请自来的。间谍们告诉他,从前面或从后面,都没有人把任何包包带进来。他进来了,发现到食物及饮料都是鲜美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有朝气的、过节的情况下。他向四周环顾,看到许多煮过的美味食物,以及所有本地及外国的水果,都与寻常的食品无异,具有会腐烂掉的特质,而且他又获知,这些东西又新鲜又完好。可是,既没有妖怪、没有符咒,也没有雷鸣。那已经足够了,这一定是巫术在作祟。说它是巫术,那还不够呢!那是新型态的——一种以前从来不曾梦想过的。那是一股充沛的力量,一股光芒四射的力量,他决定要发掘出它的秘密。把这一个秘密发掘出来,一定会传遍整个世界;贯穿过最僻远的地方,使得所有的国家都惊讶异常——还有,他的名字与这一件事相连结;这会带给他久远的令名。那简直是棒极了、绚丽极了的好运道;它可能带给他的光荣,使他晕眩。
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对他让座,玛格特很有礼貌地请他就座;乌尔苏拉叫哥特弗列为他带来一张特殊的桌子;然后她就把它修饰修饰,并且问他,想要吃一点什么东西。
“随便,你带给我什么东西都可以。”
两个仆人从储藏室里带来了食物,还有白酒和红酒,每一种一瓶。占星家好像从来不曾看过那么美味的食物;他倒出一大杯红酒,把它一饮而尽,又再倒出另一杯,然后就开始狼吞虎咽。
我并不指望撒旦会来,因为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我既不曾看到他,也不曾听到他的消息。但现在他进来了——虽然人群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他,但我的感觉告诉我,他已经来了。我听到他在为他的闯入道歉,而且他马上就要离去的。但玛格特促请他留下;他就向她道谢,而且真的留下来了。她带着他,向女士们介绍,向马德林介绍,还向一些老年人介绍。四处响起一片耳语声:“就是这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我们不曾看过他,但我们却常常听到关于他的事。他住在很远的地方。”“哎呀!他真是英俊极了——他叫什么名字?”“菲利普·特劳姆(philipp traum)。”“呀!那名字跟他很相配!”——你看,〝traum〞(特劳姆)在德文里是〝dream〞(梦)①——“他做些什么事?”“他们说,他为获得教会职务尚在进修。”“他的脸就是他的幸运。有一天他会成为主教的。”“他的家乡在那儿?”“在热带的某一个地方,他们说,他有一个有钱的叔叔在那儿。”等等。每一个人都急于想认识他,跟他交谈。每一个人也都注意到空气是多么的清冷,多么的新鲜;这是骤然间的转变,因此使人感到很惊奇。因为他们可以看到,在室外的太阳依然如先前一样地照耀着,天空中也是同样地飘浮着几朵清云。可是,当然没有人会猜想到,这种转变的原因何在。
【①奥地利讲德文,与德国同文同种,为兄弟之邦。】
占星家已经喝完第二大杯,他又倒出第三杯。他把杯子放下来,很偶然地把它倒翻了。他赶忙把杯子抓住,免得酒撒布满桌。他把杯子对着灯光照着,说“好可惜啊!这是上等酒。”然后,他的脸由于欢欣、胜利或者其他什么理由,而充满了光彩。他说:“赶快,带一个碗来。”碗被送来了。那是一个容量四夸尔的碗。他把那个两品脱的瓶子拿起来,开始倒,一直不停地倒着;红的液体汩汩地、奔放地涌到白碗里,越升越高,一直高到它的边缘。每一个人都惊呆了,屏住了呼吸——而现在,碗已经满到边了。
“你们看一看这个碗,”他把它举高,说:“它已是满满的。”我瞥了一下撒旦;就在那一刻,他消失掉了。接着阿多尔夫教父站起来,兴奋地、脸孔发红地,他划着十字,用宏亮的声音喊叫:“这个房子有巫术在蛊惑。”人们开始哭喊、惊叫,往门口冲出去。“我宣布这个被侦查的房子是……”
他的话顿住了;他的脸孔发红,变紫,但他再也啐不出其他的言语。然后我就看到撒旦,借着一丝透明的彩霞,潜化入占星家的身体中。占星家张开手来,很显然的是用他自己的声音在发言。他说:“等一下,各人站在原位。”每一个人都站住了。“拿一个漏斗来。”
乌尔苏拉把漏斗带来了。她颤抖着,惊吓地。他把漏斗插入瓶内,把大碗拿起来,开始把酒倒回去。人们吃惊地注视着、眩惑着:因为他们知道,在开始倒之前,那个瓶子本来就已是满满的。他把整整一个碗倒空了,全倒入瓶子里,然后咯咯地笑着,无所谓地说:“没有什么,每一个人都能够这样做。借着我的力量,我甚至于能做得更多呢!”
四处都爆发出吓人的狂叫。“噢,天啊,他又被蛊惑住了。”除了属于这房子的以外,大家都狂乱地冲向门口;俄顷就使房子空旷下来——只有我们三个孩子与马德林留下来,我们小孩子知道这个秘密;我们真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假如我们能够的话,但我们办不到。我们很感激撒旦,他在这个紧要关头,及时提供了有力的帮助。
玛格特脸色苍白,她正在哭泣。马德林呆若木鸡;乌尔苏拉也是的;哥特弗列则是情况最糟的;——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他简直是吓坏了;显得很虚弱。他出身于一个巫人的家族;你知道,他被人家怀疑,那将是一件很糟糕的事。阿格尼斯懒散地荡进来,看起来像是很虔诚,一无所知似的。它想要挤到乌尔苏拉那儿去,希望得到她的抚慰。但现在乌尔苏拉对它感到很害怕,对它退缩、避让;但她还是假装着,她并不是在显示出任何的鲁莽、无礼;因为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一个举动并不是由于与那一种猫曾有过的不自然的关系所作出的反应。但我们小男孩带着阿格尼斯,并抚慰它。因为一旦撒旦对它没有好感,他就不会再去照顾它。对我们来说,那就是足够的理由。他好像是惯于信任任何没有道德意识的东西。
外面,受宴会所困扰的客人们,处于可怜的、惊怖的状态中,四散飞奔着。由于他们的狂奔、啜泣、惊叫、嘶喊,造成了一片骚乱,使得村人从他们的房子里跑出来,成群结队的看热闹。他们把街道挤满了,肩靠着肩,在兴奋及害怕中彼此挤在一块。接着阿多尔夫教父出现了。人们分开成两道墙,一如分道的红海一样。现在通路上,占星家踏着大步走着,而且嘴里咕哝着,在他所过之处,人群蜂拥着,而且又因畏惧而寂然无语。他们的眼睛凝视着;他们的胸口喘息不止;有些妇人晕倒了。当他走远了,人们聚成一群,在远地里跟着他;他们还兴奋地谈着话,提出一些问题,想发掘出事实。把事实真相问出来以后,又传述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并加上一些旁枝细节。
占星家走到市场广场。他笔直地走到一个变戏法者那儿。那个变戏法者穿着得很奇异;他正把三个铜球放置在半空中。占星家从他那儿把那些铜球拿过来,面对着正逐渐迫近的群众,说:“这群可怜的人们并不晓得这种艺术,他们正要走到前方来,看一个专家表演。”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球一个又一个地抛掷到空中,让它们在半空中沿着一个细长、耀眼的椭圆形旋转。然后他又加上另一个,再加、再加,终于没有人看得出他是在哪儿又加上一个——再加、再加、椭圆形越来越大。他的手飞快地移动着,它们看起来正好像是一个蹼或者是一个小黑点,就连他的手也看不出来。现在算起来大约有一百个球在半空中;飞转的巨大椭圆形到达二十呎的大气中,蔚成闪亮的、发光的、壮阔的奇观。然后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命令那些球继续飞转,一点也无须他的助力——它们果然很听话。过了几分钟,他说:“好了!够了!够了!”椭圆形顿然破裂了,掉到地面上;那些球分散的滚到四处去。无论它们滚到何处,人们都惊慌地往后倒退,没有一个人乐意去碰触到它。他们的模样使他大笑。他对他们嘲笑,骂他们是懦夫,是无用的老妇人。然后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走索用的绷索。他就说愚蠢的人们每天浪费他们的金钱,去观赏愚笨的、无知的无赖汉,在斲丧那种美丽的艺术。现在他们应该看一看一个主子的工作。一说完话他就跃入空气中,栖止在绳索上,站得牢牢地。然后他双手掩盖住眼睛,用力地往后跳又往前跳,紧接着他又开始翻觔斗,也是既向后又向前,一共翻了二十七次。
人们低语着,因为占星家已经很老,而且经常都是行动蹒跚的;有时候还有一点跛呢!但现在他的身手却是够敏捷的,而且继续的在活生生的形态中,作着滑稽的动作。最后,他轻轻地跳下来,走开去了。他往路上走去,在转角处消失了。然后巨大的、苍白的、沉默的、失落的群众,深深地感喟着,望一望别人的脸孔,他们宛如是在说:“那是真的吗?你也看到了这一幕吗?或者我仅仅是——仅不过是作梦?”然后他们低低地、低低地交谈着;渐次的分开成好几队,往他们的家的方向移去;还是在那种可怕的气氛中交头接耳。他们的脸孔彼此靠得好近,把手放在别人的臂膀上,而且作着其他诸如此类的动作,一如人们为着某一件事物而深深地被感动时,所作出的表情一样。
我们小孩子跟在父亲们的背后,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对于他们所说的,都紧紧地抓握住。当他们在我们的房子里坐下来,继续他们的交谈时,他们还是一直有我们作伴。他们真是伤心透了;因为他们说:那是很确定的,在这次可怕的巫者及魔鬼的侵袭后,大灾难必然会紧跟着在我们的村庄里降临。我的父亲忽然回想起来:在阿多尔夫教父作了斥责的宣告以后,他自己竟然也哑口无言。
“他们从前不敢袭击一个涂上油膏的上帝的仆人,”他说:“我真不懂这次他们怎么敢呢?因为他佩带着他的十字架,不是吗?”
“是呀!”其他的人说:“我们也看到。”
“真严重呢!朋友们,真是严重极了。以前我们都受到保护的;这一次可失效了。”
其他的人禁不住颤栗,而且迸出这些字眼:“失效了!”“上帝把我们抛弃了。”
“说真的,”西皮·欧梅耶的父亲说:“我们简直是求助无门。”
“人们将会了解这一点,”尼古拉的父亲,他是法官,说:“灾厄会把他们的勇气和精力攫走,事实上我们是深陷在罪恶的时刻中。”
他叹着气。欧梅耶以困扰的音调,说:“这件事会传遍全国;人家会认为我们的村庄为上帝所震怒,而再也没有人理睬。‘金鹿庄’旅馆也即将陷入艰苦的时刻。”
“那是真的,好邻居。”我的父亲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将受到灾难——每一个人的声望,许多人的产业,还有,好上帝呀……”
“那是什么?”
“它会来——来使我们完结。”
“称它的名;看在上帝的份上。”
“‘教权停止’!”
那打击就像是霹雳一样,他们彷佛由于对它感到恐怖而晕眩,然后对着这个灾难的恐惧,又激发起他们的精力;他们不再沉思,而开始考虑到逃避这场灾祸的途径。他们讨论到这一点,又讨论到另一点,还有其他、其他;一直到整个下午飞逝掉;最后他们承认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达成什么决定;因此他们就很伤心地分手了;在他们被压抑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的征兆。
在他们互相道别的俄顷,我偷偷地溜出来,走向玛格特的家,去看看到底那边发生些什么事。我遇到了许多人,但没有人跟我打招呼。这本来是异乎寻常的;但这一次我可丝毫不觉得奇怪。他们都因恐惧、惊怖而发狂,因此心智已失去正常,我想。他们都是脸容苍白、枯槁,他们真像是在梦境中走着,他们的眼睛大睁着,但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的嘴唇翕动着,但什么也啐不出来;他们把手握着,又把手松开;但毫无知觉。
在玛格特的家里,彷佛是在举行葬礼。她和威廉一起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手也没有碰触在一起。两个人都沉浸在忧戚中;玛格特因哭泣而两眼通红。她说:“我一再地恳求他离去,以后不要再来。这样子还可以使他活命。我不能作为谋害他的人。这个房子有巫;住在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逃避火刑,但是他不肯离去;他宁愿跟我们死在一起。”
威廉说不要离去;假如她有什么危险的话,他就在她的身边。他就此留下来,然后她又开始哭泣;那真是悲痛极了的一个场面。我真期望我那时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忽然有敲门声,撒旦进来了。在新鲜、欢乐、美好的气氛中,他把醇酒似的气氛也带进来了。整个空间的气氛也跟着改变了。关于已经发生过的那一件事,他绝口不提。对于这个地区里使人们血液冰冻的那件可怕事,他也不谈。他只是开始喋喋不休地提到一些欢乐的、愉快的事情。其次又谈到音乐——一种巧妙的慰抚,把压抑在玛格特心中的残余渣滓一扫而空;还把她的灵感及她的兴趣也唤醒。她从来不曾听到任何人谈得那么好;而且对于那个领域懂得那么多。她就此奋激起来,她的脸孔也因为她的感受而焕然、奋发;她的言语因此侃侃而出。威廉注意到这一点,还显露出一点不高兴的神色。其次撒旦又谈到诗歌,他吟哦了好几篇,朗诵得非常好,又再度的使玛格特焕发起来。威廉也再度的有不悦的脸容:这一次玛格特也注意到这一点,她也感到有些懊恼。
那一夜,我在快乐的音乐中沉沉入梦——淅沥的雨声在窗户上敲叩着;闷雷在远处阴郁地咆哮着。深夜里,撒旦把我叫醒,说:“跟我一起走。我们到那儿去呢?”
“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是跟你在一起。”
我们置身于一大片璀灿的太阳光辉中。他说:“这是中国。”
那真是奇妙极了。我酖饮着虚荣与欢欣——一想到我竟然来到这么远的一个地方——比我们村庄里任何人都走得远;包括巴提尔·史波林在内,他常常谈到他的游历而沾沾自喜。我们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那个帝国绕了一圈,把它整个看过了。我们所看到的景象很神奇;其中有些很漂亮,其他的却很可怕,使我不敢再回想。本来我可以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地看的,而为什么撒旦选了这样一个游历地点,而不是在别处呢?最后我们停止飞翔,而栖止下来。
我们坐在一座山头上,眺望着一大片巨大的山脊、峡谷、山岭、平原与河流。在艳阳下,有城市与村落沉睡着;在远处看得到碧蓝的海。那是一幅静谧的、梦境似的图画;非常的悦目,非常的怡人。假如我们想要改变一下环境时,随时都可以改变,那该有多好。那样子活在这世界上,将是容易得多了;因为风景的改变会使心里的负荷转移到另一个肩上;而把古旧的、虫蚀的倦怠,从身心中拂去。
我们在一起谈话。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想改变撒旦,说服他去引导一个较佳的生活。我跟他谈到所有他做过的那些事;我恳求他要体谅别人,不要再做那些令人不快乐的事。我说,我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他应该停止,并在行为前设想一下,他那些任性的、随意的作为,会产生一些什么后果;这样他就不至于惹生那么多麻烦。这些平实的话,可没有伤害到他,他只是显露出好玩、惊奇的模样,说:“什么?我做一些随随便便的事情吗?事实上,我怎么会呢?我要停下来想一想可能的后果吗?怎么会有这种需要呢?我知道那后果到底是什么——经常都知道的。”
“噢,撒旦,那你怎么可能会做那些事呢?”
“好吧!让我告诉你,你必须了解,假如你能够的话。你们属于一个奇怪的种族。每一个人是由一个受苦的机关与一个享福的机关混合制成的。基于‘给(给付)与取(取得)原理“(give~and~take principle),以一种美好的、精确的正确性,这两种功能和谐地运转着。当快乐在一个层次中出现的时候,忧伤或痛苦就已准备着出来把它修正、调节——有时是一大堆的痛苦与忧伤呢!——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人的生活是均分成幸福与不幸的。在不是各占一半的情况,则不幸常是凌驾于幸福的——而不是幸福占先。有时在一个人的秉性中,甚至于是由占着不幸的机关整个地控制住的。就这样,一个人往往终其生对所谓‘幸福’一无所知。他所接触到的每一件事,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给他带来不幸。你曾经看过这种人吗?对于那种人,生活并没有什么益处。你说对吗?对于那种人,生活只是灾难。有时为了一个小时的作乐、享福,需要付出好几年的悲惨、痛苦,作为代价。你不知道那一点吗?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这种事发生。现在我就可以给你看一两个例证。现在你的村里的人对我可一无用处!那一点你是知道的,不是吗?”
我不喜欢说得太坦白,因此我说:对这一点我感到怀疑。
“真的,他们对我来说,可一无价值。他们不可能对我有什么用处。他们跟我之间的差别,是一个非常大的、不可测的深渊。他们并没有才智。”
“没有才智?”
“他们一无跟才智相类似之点。不久我将测试一下人们所谓的心智;并让你们看看它——其实它是大杂烩;然后你就可以了解。人们并没有与我相同的地方——就连接触之点也没有。他们只有愚蠢的、琐碎的感觉,以及愚蠢的、琐碎的虚荣心、鲁莽以及野心。他们的愚蠢的、琐碎的生活,宛如是一阵笑语、叹息、绝灭。他们并没有意识——除了道德意识以外。我将让你看看我所指的是什么。这儿是一只红蜘蛛,还没有针头那么大。你能想象一头大象会对它有兴趣吗?——关心它是快乐呢,或者不快乐;关心它是富有呢,或者是穷困;关心它的爱人再度回心转意呢,或者掉头不顾;关心它的母亲是病重呢,或者是已痊愈:关心它在社会中是神气呢,或者是落魄;关心它的敌人会不会打击它,它的朋友们会不会把它遗弃,它的希望会不会落空呢,它的政治野心会不会失败,它将在它的家族的亲密胸怀中死去呢,或者在异域中被忽视或遭白眼。这些事情对那头大象来说,着实是无关紧要的。对它来说,可一无价值。它绝不会把一丁点的同情,关注在那些蜘蛛身上。人类之于我,不啻是红蜘蛛之于那头大象。那头大象可也用不着打击蜘蛛;它犯不着贬格到那么低的一个水平。我也用不着打击人类。那头大象是无所谓的,我也是无所谓的。大象犯不着自寻麻烦,而对蜘蛛采取不利的行动;假如它注意到它,说不定还采取些对蜘蛛有利的行动呢!——这也不需要它花费些什么。我曾经对人类做过好事:但不曾做过对他们不利的。
“大象活一百岁,红蜘蛛活一天;在力量、智力以及尊严上面,两者都相差极大的距离。在这些上面,正如在所有的质方面一样,人之远低于我,那简直是不可衡量的;远甚于小蜘蛛之低于大象呢!
“人的心智愚笨地、可厌地、劳苦地把一些烦琐事务穿缀在一起,而且得到一个结果。我的心智则用于创造。你没有感到那一股力量吗?只要我的心期望些什么,我就能创造些什么——而且片刻之间就大功告成。我创造时是必须材料的。创造液体、固体、颜色——任何事、每件事——从空幻的一无所有之中,那就是所谓‘思想’——而创造。人想望着一条线,想用机器来制造它,想望着一张图画,然后用好几个星期的劳力,把线刺绣在帆布上。我只要把这整个事情想一下,而一下子它就在你眼前出现——创造完成了。
“我想着一首诗、音乐、棋谱——任何事,而它就在那儿。这是永生的、不朽的心智——没有它不能抵达之境。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遮蔽我的目光。对我来说,石头是透明的;黑暗犹是白昼的光芒。我用不着打开一本书,我只要对它瞟一眼,就经由封面把它的内容摄入我的心底;在一百万年内我也不会忘掉一个字,不会忘记它在卷帙内的位置。在人类、鸟类、鱼类、昆虫或其他生物的脑壳中,也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我。我能够一眼就看透有学问者的头脑;那脑中蕴藏的智慧,须花费他六十年的时光去汇聚,而且他会忘记。但我却记得牢牢的。
“现在,我从你的思想中可以看出,你对我有相当深度的了解。让我们再继续说下去。由于环境的关系,大象可能也会喜欢那只蜘蛛——设想它能够看到它,但是它却不可能会爱上它。它的爱乃是为它自己的同类保留着——爱与它同等的种属。一个安琪儿的爱是高尚的、庄严的、神圣的、超出人们的想象之外——无限制的超出。但却又为他自己威严的命令所限制。假如他的爱降临到你们人类身上,纵然只是片刻,也会使他所爱的对象化成灰烬。不,我们不能爱人类,但我们可以无所谓地、一无伤害地对待他们。有时候我们也可以喜欢他们。我喜欢你和小男孩们,我也喜欢彼得教父。我现在就是为了你们的缘故,而对你们村子里的人们做所有这些事情。”
他看得出我的想法中满含着嘲讽,他就进一步解释他的立场。
“我已经替这村子里的人们做了很多的事;不过在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你们的种族不懂得从祸患中看出来好运道。他们经常把此一事误认为是彼一事;这是由于他们不能窥透未来。现在我替村人们所做的,会在将来的某一日生出美好的果实。其中有些归他们自己享受,其他的则由尚未出生的世代的子孙们受益。
“但没有人知道我是那些益处的‘因’;但这是一点也不假的,在你们小孩子群中有一项游戏;你们排一列的砖块,每一个相距几吋,你推动一块砖,它就把邻近的那一块也推倒,倒掉的那一块又把再其次那一块推倒——就这样一直到整列都倾覆。那就是人类的生活。一个小孩子的第一个行动敲动了第一个砖块,其余的将残酷地紧随着动起来。假如你能够看到未来,如我一样,那么你就能够清晰地看到会发生在每个生物身上的每一件事。因为第一个事件业已决定以后,其余的也就紧跟着发生,不会改变其次序。因为每一个行动传向下一个;下一个又传向次一个,一直到最后;看的人能够看到整个联锁,而他可以看出从出生到死亡,每一个行动的发生。”
“在这些事情上面,是不是上帝在发号施令?”
“上帝预先命定它们吗?不,是人的周遭环境在决定一切。他的第一个行动决定了第二个;紧接着来的也都是如此。但为了讨论方便起见,让我们假设,某一个人把那些行动中的一个踢开了,很显然的那是很琐碎的一个,假设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在一个特定的钟点、分、秒、一秒的几分之几,他本来应该走到泉水处的,但他并没有那样做。从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有所改变;因为从孩提时代的第一个行动起,就已经为他安排好的命运,将整个发生转变;事实上,假如他是到那个泉水处,能够使他走上帝王的宝座,但他没有那样做,却使他临终时变成乞丐或者是贫民。举个例子来说,假如哥伦布在孩提时代,把一连串行动的连锁——那是基因于他孩提时代的第一个行动所引发的——其中任何一个环节踢开了;那么他整个未来的生活可能就此整个转变。他可能会变成神父,在意大利的一个村庄里,胡里胡涂地死去。而在其后的两世纪内,美洲大陆也不会被人发现。我知道这一点,在哥伦布的无数行为的锁链中,他把其中任何一个踢开,就会使他的生活整个改变。我已经检试过他的数亿个可能的事业,其中只有一个能导致他发现美洲大陆。你们不曾怀疑过——所有你们的行动,无论大小都是很重要的。这是真实的;这是真实的;即使是去攫住某一只苍蝇也是攸关命运的;也一如其他特定的事项一样重要。”
“举个例子来说吧,不亚于一个大陆的征服?”
“是的。现在,你看,没有一个人曾经使一个环节脱落——这种事从来不曾发生过。甚至于当他尝试着要下定决心,考虑他要去做一件事呢,或者不要去做,那本身也是一个环节。那一个行动在他整个环节中,占着适当的位置;当他最后决定采取一个行动时,那也是他绝对地、确然地要去做的。现在,你看,一个人不会在他的锁链中脱落掉一个环节。他也不能。假如他下定决心要去做,那个计划本身也将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环节——那是被限定于那正确的一刻,要对他发生的,而且是在他幼年时代的第一个行动,就已经确定下来的。”
看起来是那么惨淡啊!
“终其生他都是一个囚犯。”我伤心地说:“而不能得到自由。”
“不,他自己受孩提时代第一个举动的后果所约束,而无法解脱。但我却能够让他获得自由。”
我热切地盼望着。
“我已经改变了你们村庄里许多人的命运。”
我试着想向他道谢。但我发觉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因此也就算了。
“我将作某些其他的改变。你认得那个小莉萨·布朗德吧?”
“噢,是的。每一个人都认得她。我的母亲说她是那么甜;那么可爱。她跟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一样。她说,等小莉萨长大以后,她将是我们村庄的荣耀,而且也将是我们村庄的偶像,正如她现在是我们村庄的偶像一样。”
“我要改变她的命运。”
“使她的命运更好,是吗?”
“是的。而且我也要改变尼古拉的命运。”
这一次我可开心了。我说:“这可不用我为他恳求啊!我相信你一定会对他很大方,很慷慨的。”
“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不禁在想象中建塑着尼古拉未来绚烂的前程;我想象着他有个极富名望的将来,在宫廷里当皇家侍从长——但我注意到撒旦正等待着我继续听他说话。真不好意思,我竟然把我的廉价的想象,在他前面暴露。我等待着他会给我讥讽;可是并没有。他继续他的话题。
“尼古拉的指定生命是六十二岁。”
“那真是棒极了。”
“莉萨的寿命是三十六岁。但是,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我要改变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年纪。再过两分钟又十五秒,他会从酣睡中苏醒。他会发现到有雨丝吹打进来。根据原来的命运,他会翻一下身,又继续酣然入梦。但是我已指定:首先他应起床,并把窗户关紧。那件琐小的事,会把他终身的命运改变。以后他早晨起床的时刻,会比他终身命定的时间迟两分钟。以后事情的发生,都会与他本来的命运的锁链,整个不同。”
他把表拿出来,坐在那儿守望了几分钟。然后说:“尼古拉已经起床把窗子关好,他的命运已经改变了,他的新的生活已经开始,紧跟着将会有一大堆新的结果。”
我感到战栗;那简直是荒诞不经的。
“由于这一个改变,从现在算起,十二天之后,就有某些事会发生。举个例说吧,尼古拉会把莉萨从淹溺的水中救起来。他本来会在刚好是正当的时刻到达现场——十点过四分。那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指定的时刻,水将是浅浅的,那一件事的完成轻而易举。但现在事情不同了,他可要慢几秒钟抵达;莉萨会挣扎着陷到较深的水里去。他将会竭全力去救她,结果是两个人同时都溺毙。”
“噢,撒旦!噢,亲爱的撒旦!”我痛哭失声,泪水从眼里倾流出来。“救救他们,请不要让它发生。我不能忍受失去尼古拉的痛苦,他是我的可爱的游伴,我的朋友;而且,请你也为莉萨可怜的母亲着想。”
我坚持着向他恳求,但他根本就无动于衷。他叫我再度坐下来,告诉我,我务必要听他说完。
“我已经改变了尼古拉的生活,同时也改变了莉萨的。假如我没有这样做的话,尼古拉会把莉萨救起来,他会浑身湿透而着凉,你们人类的一种奇怪的、糟糕的猩红热将紧跟着降临,而且带来很悲惨的后果,在四十六年的漫长岁月里,他将在床上躺着,像一个麻痹的木头人,又聋、又哑、又盲,日日夜夜都在祈望着死神降临,以让他解脱。你要不要我替他把命运改变回去?”
“噢,不,噢,绝不!请慈悲的让它维持目前的命运吧!”
“那样子是最好的。我再也不能把其他的环节改变,而使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他有无数的可能的前途,但其中没有一个值得他活下去。它们都是充满了悲惨与灾难。但由于我的介入,从现在起十二天以后,他就会做出那一件英勇的行动——从开始到结束只要六分钟——他的报偿就是免于受四十六年的忧伤及苦难的日子——那是我已经跟你谈过的。那就是我在一会儿以前刚想到的许多件事情之一。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一个人为换取一小时的欢乐与自我满足,常要用好几年的受苦或惩罚来换取。”
我真想不通莉萨的早死,又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他回答了我的思想。
“从那次意外事件以后,要十年的痛苦而又漫长的岁月,她才逐渐康复。紧接着是十九年的亵渎神圣、耻辱、堕落、犯罪。最后是在刽子手的手里死去。现在呢,十二天以后她就可以死了。本来她的母亲会救她的命。我不是比她的母亲仁慈吗?”
“是,噢,实际上是的,而且比较聪明。”
“彼得教父的案件也逐渐露出端倪了。他会被判无罪,由于他的清白——没有可陷他入罪的证据。”
“真的,撒旦,那怎么能够呢?你真的那样想吗?”
“真的,我知道这一点。他的名誉会再度的回复,他的余生将是很快乐的。”
“这一点我可以相信。使他回复好的令名,会产生那一个结果。”
“他的幸福不会是由于那一个‘因’而产生。那一天我要改变他的生活;这完全是为他好。他将不晓得他美好的令名已经回复了。”
我在内心中,一心一意地想要知道详细情形。但撒旦可没有注意到我这一个思想。其次我的思绪漫游到占星家的身上,我在想,他的命运又是如何?
“在月球里。”撒旦说,以一种迅捷的响声,我相信那是噗哧一笑。“我要把他放置在冷的那一边,他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且不会有好受的日子。不过这样总算是对他够好的了。对他的星象的研究,可说是一个很好的地方。现在我很需要他,然后我会把他带回去,再度的把他占有。他本来有一段漫长的、残酷的、可憎的生活等待着他;但我要把他那段生活加以改变;因为我对他毫无敌意,而且很愿意送给他一个恩惠。我想我要让他被火烧死掉。”
他有那样奇异的“仁慈”思想。但安琪儿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他们不晓得什么较好。他们的方式与我们的方式截然不同;除此以外,人类之于他们,本来就不当作是一回事。他们想人类仅不过是虚幻的,不实在的东西。在我的想法中,把占星家送到那么远的一个地方,简直是多余的。把他丢掷到德意志去也就够了。
“很远吗?”撒旦说:“对我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遥远的。所谓距离对我并不存在。太阳距离这儿将近一亿哩,它的光芒要八分钟才能照射到这儿;但我能够完成那一趟或其他的飞翔,而迅速得无法用钟表来衡量。我只要想一想我的旅程,就在那一剎那,我的旅行完成了。”
我伸出我的手,说:“光线栖止在它的上面;我希望光线会变成一杯酒,撒旦。”他让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举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把杯子打破。”他说。
我把它打破。
“那儿,你看,那是真材实料。村庄里的人认为铜球是用魔力造就的,会像轻烟一般消逝。他们不敢去碰触它们,你们人类真是奇怪的种族。跟着我来吧!我有事要办呢!我要送你上床。”他说着,而且也把它实现了。他走了;但是他的声音穿过了雨水与黑暗,传到我的耳朵里:
——“这些事你可以告诉西皮;但不能对其他的人说。”
这些话正针对我的思想;是对我的思想的回答。
[book_title]八 火刑
我睡不着觉。这并不能归因于我的旅行所带给我的骄傲与兴奋……我竟然到了中国的辽阔世界去游历。也不是由于我对巴提尔·史波林所感到的轻蔑……那一个自称为“旅行家”;是伊色道尔夫唯一曾经到过维也纳,得以观赏世界奇观,并且因此沾沾自得,把我们看得一文不值的小男孩。在其他的时候,这些情绪可能使我无法入睡;但现在对我却丝毫也不发生影响。不,我的心里只想着尼古拉,在我的脑海里整个缠绕着他的影子。我想到了长夏里我们在田野中,以及在河边上一起度过的那些欢乐的美妙时光;还有,当冬天来临时,我们在一起滑雪,在一起溜冰,但我们的父母亲却以为我们是在学校里。现在他年纪正轻;无数个夏天、无数个冬天,还会像往常一样去了又来,我们其他的人也会像往常一样地游玩和嬉戏。可是他呢?他即将要死去;我们将再也看不到他了。明天,他还会像往常一样对他的命运一点也不会怀疑;但我却会由于听到他的笑声而惊惶;为看到他做那些美妙和幼稚的事而目瞪口呆。因为对我来说,他不啻是死尸;……具有蜡制的手以及呆滞的眼睛的“尸体”;尸衣裹住他的脸。后天他并不会怀疑,再后天也不会。以后他所能拥有的日子会很快的消失掉;而那命定的时刻就越来越接近了。他的命运逐渐接近终结;但除了西皮和我以外,却没有人知道。
十二天!仅仅十二天!想到这一层,简直是太可怕了。我注意到:在我的思想里,我不是叫他亲密的小名:nick以及nicky,而是非常尊敬地称呼他的全名;就如同我们提到已经逝去的人一样。而且,往昔我们一起冶游的那些事情,一件又一件地涌上我的心头。我发觉到我常常虐待他,常常伤害他。这些旧事严厉地谴责着我;我的心因悔恨而刺痛,宛如是忆起已故的朋友们,我们曾经亏待过他们的;假如他们能够再回来多美!即使是片刻也好!我们就可以跪下来,对他们说:“请你怜悯我,饶恕我!”
记得有一次,当我们九岁时,他到了两哩远的地方去,帮一个水果商的忙。那个水果商送给他一只香脆可爱的大苹果作为酬劳。他满怀着惊喜,带着苹果飞快地奔回家去。我在途中遇见了他。他把苹果拿给我看,一点也没有提防到我的诡计。我抓着苹果转身就跑,一面跑,一面吃,他跟在后面不断地向我恳求着,当他追上的时候,我把吃剩的果核拿给他,而且我还大笑着。他转过身去,哭泣起来了。他说:本来他是预备把它送给妹妹的。
那一件事使我的内心受到责罚,因为他妹妹刚从一场重病中逐渐复原。当他看到她的喜悦、惊讶以及她给他的拥抱,这些对他来说,将是多么骄傲的一刻呀!但那时我却还吝于道出我的羞愧,反而说些粗野无礼的言语,装作一点也不在乎。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但是当他转身回家的时候,我看得出他的脸上显露出受到伤害的表情。在往后的好几年里,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这种表情屡次在我的眼前浮现,深深地谴责着我,并使我一再地感到羞愧。在我的内心中,这件事早已变得模糊,慢慢地淡忘了;但此刻它却又浮现起来,而且显得很清晰。
又有一次,当我们十一岁时,我在学校里,把我的墨水打翻了,并染污了四本作业簿,我将因此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但我咬定是他打翻的;结果他挨了鞭子。
就在去年,我又骗了他。我以一个大的钓鱼钩,大部分已经坏了的,和他交换三个小的,完好的钩子。当他抓到第一条鱼时,就把钓钩弄坏了;但他并不知道其咎在我。因良心发现,而自动地把小鱼钩之中的一个还给他时,他却拒绝接受,还说:“交易就是交易;这钩是坏了,但那并不是你的错。”
不,我睡不着觉。这些小的、卑劣的错误刺痛着我,使我十分痛苦,它的程度比一个人对于生者所曾做过的错事,所感觉的痛苦远为尖锐。尼古拉现在还活着。风还是沿檐而吹,雨还是淅沥淅沥地打在玻璃窗上;但不管怎样,尼古拉对于我来说,是已经死掉了。
一大早我就找到西皮,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他。那时我们正在河流的下游。他的嘴唇颤动着;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起来很迷惑,很吃惊,整个脸都变白了。他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眼泪流了出来,然后他就转过身去。我把手臂紧抱着他的手臂,然后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我们一直没有出声。我们默默地穿过一座桥走过草场,走上山坡,进入树林里。最后我们终于谈起话来了;而且谈得越来越自在;但完全是关于尼古拉以及我们和他相处在一起的回忆。西皮时时地呢喃着,就好像在对他自己说话一样:“十二天!唉,还不到十二天呢!”
我们说,我们必须一直跟他在一起;我们必须尽我们所能地拥有他。日子在目前是再宝贵不过了。但我们并没有去找他。那就像是去跟死掉的人约会,我们的心里很害怕。虽然我们都没有讲出来,但那确是我们心里的感觉。因此当我们转一个弯,正巧和尼古拉面对面地碰上时,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他很高兴地叫着:“嗨嗨!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看到鬼了吗?”
我们说不出话来,而且也没有机会说;因为,他刚才看见撒旦;他兴致盎然的,急于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关于我们去中国旅行的事,撒旦已经告诉过他了,他也请求撒旦带他去旅游一次。撒旦竟然答应了。那将是一次相当遥远的旅行,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是很美妙的。他请求撒旦也带我们一道去,但撒旦说不行;可能有一天他会带我们去,但不是现在。在十三号那一天,撒旦会再来,因此尼古拉已经开始在计算时间了;他是那样急切地盼望着。
那是致命的一天。我们也已经在数着日子了。
我们徘徊了好几哩路,总是在我们幼小时就最喜爱的小路上流连,而且我们不断地谈论着往事。尼古拉一直是惬意的,但我们却无法拂去我们的沮丧。我们对尼古拉的口气是如此出奇地和蔼、柔和与热切,以至于引起他的注意,并且使他很高兴。我们不断地对他表示些谦让的小礼节,并且说:“等一等,让我为你效劳。”这也使他十分高兴。我给他七个钓鱼钩!那是倾我所有的。西皮把他的新刀以及漆着红黄颜色的“响簧陀螺”送给他,作为以前对他欺骗的补偿,这是我后来才知悉的!但现在也许尼古拉也不再记得有那么一回事了。这些事使得他很受感动,他简直不敢相信我们是那么爱他;对于这一切,他深深地引以为荣,并且为此向我们表示感激,这却又使我们感到十分难过。我们是没有资格接受他的谢意的。最后当我们分手时,他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说:他从来不曾有过像这样快乐的一天。
当我们走在返家的路上,西皮说:“我们一向都是很珍视他的;但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地珍视过!正当我们就要失去他的时候。”
第二天以及以后的每一天,一有空闲我们就和尼古拉在一起;我们甚至于还从工作以及其他的任务中,偷偷地抽出一些时间来,以便跟他在一起度过,换来的代价是严厉的责骂以及惩罚的恐吓。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消逝。每天清晨我们两个人在震颤中惊醒,都要数着:“只剩下十天啦!”“只剩下九天啦!”“只有八天。”“只有七天。”日子是越来越迫近了。尼古拉却总是很快活,很高兴的,但看到我们不快活的神态,却使他感到很迷惘。他彻骨地费尽心思,尝试着各种方法,想使我们焕发起来,但却不发生效果。他知道我们并不是真心欢乐,我们的笑声总是受到了妨阻,而骤然蜕变成叹息。他想要探寻出其中的道理,以便帮助我们解决难题,或者替我们分担愁苦。我们只好编造许多谎话,来欺骗他及安慰他。
但是最苦恼的事,莫过于他总是在作计划:而那些计划又常常是十三日以后的事。每当他谈着那些计划时,我们的内心真是苦痛不已。他一心一意要找出一些方法,来征服我们的沮丧,并使我们欢欣起来;最后,当他只有三天可活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并为这个奇想而欢呼!——一次男孩及女孩们的欢欣的聚会,在树林里跳舞,地点就在我们第一次遇见撒旦的地方,日子定在十四日。多可怕啊!——那一天就是他安葬的日子啊!我们不敢反对,因为他会追问:“为什么?”而我们将无从作答。他要我们帮他邀请客人;我们答应了——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朋友,我们是什么也不能拒绝的。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因为我们不啻是在邀请他们去参加他的葬礼。
那飞逝的十一个日子真是可怕;但在今日回想起来,这十一天对我来说,却不失为是愉快而且美丽的回忆。实际上,那是一段跟一个神圣的死者交谊的日子,我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友谊是那样的亲密与珍贵。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们都不轻易放过:我们数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时刻消逝;我们在痛苦中跟那些时刻分手;宛如是一个守财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积蓄,被强盗抢走了;每一块钱,每一角通通都窃去,但却无从去阻止。
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在外面逗留太久。都怪西皮和我不好;我们实在不忍与尼古拉分离;所以当我们送他到门口时,已经是非常晚了。我们暂时逗留在附近,倾听着;我们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父亲惩罚他,我们听到他在尖叫。我们仅仅听了一会儿,就沮丧地走开了,为我们所惹起的这件事而痛悔不已。我们也怜悯他的父亲;我们这么想:“要是他知道!要是他知道!”
早上,尼古拉并没有在约定的地点跟我们见面,我们就到他家去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母亲说:“他的父亲对他所做的这些事再也不能忍受,并决定以后不让这些事再发生。每次需要尼克的时候,多半找不到他,结果他,都是跟你们两个人一起闲游去了。他的父亲昨晚给他一顿毒打。以前我都会很伤心,因此我会恳求他停止,因此救了他。但这一次他向我求救,我却无动于衷,因为我自己也无法忍受。”
“我真希望这一次你曾经替他求情。”我说着声音有一点颤抖:“有一天当你忆起时,它会减轻你心里的痛苦。”
那时她正在烫衣服,她的背半对着我们。她面带着惊讶或者是诧异的表情,转过身来问道:“你说些什么?”
我毫无准备,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此显得很尴尬,因为她一直瞪视着我。但西皮比较伶俐,他赶忙说:“噢!回忆起来当然会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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