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神食
[book_author]威尔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9637
[book_dec]《神食》讲述的是两位科学家发明了一种新的营养品“神食”,这种营养品能让食用者生长加速且变得巨大:鸡吃了后大得能食人,黄蜂和老鼠吃了后也能大得攻击人,婴儿吃了后则很快长成巨婴乃至巨人。然而就在读者眼看着故事中的世界即将陷入一场恐怖的危机、人类社会将可能被斯威夫特笔下的“巨人国”所取代之时,威尔斯却笔锋一转,描绘起被排挤的巨人……
[book_img]Z_10442.jpg
[book_title]第一部 神食初现 第一章 神食的发现
十九世纪中叶,在我们这个奇怪的世界上,有一类人开始变得愈来愈多。他们大都快上了年纪,被大家称为“科学家”,这个称呼颇力恰当,可是他们自己却非常下喜欢。他们对于这个称呼是如此之厌恶,以致在他们那份叫作《大自然)的有代表性的报纸里一直谨慎地避开它,好像所有的坏字眼都源出于它似的。不过,伟大的民众及其出版界却十分清楚,他们就是“科学家”,不论什么场合,只要他们一露面,人们最起码也得把他们称为“卓越的科学家”。“杰出的科学家”,或者“著名的科学家”。
当然,本辛顿先生和雷德伍德教授早在作出这个故事所要说的奇异发现之前,就完全当得起那些称呼。本辛顿先生是皇家学会会员,化学学会的会长;雷德伍德教授是伦敦大学邦德街学院的生理学教授,曾经受到过反活体解剖分子们的下流诽谤。他们两人从年纪很轻的时候起,在学术上就颇有独到之处。
这两位科学家的相貌当然是普普通通的,其实所有真正的科学家都无不如此。要论个人特点,一个世界上最不起眼的演员都比整个皇家学会所有会员加在一起的还要多。本辛顿先生五短身材,头顶非常之秃,辽微微有点驼背;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足蹬一双布靴,由于脚上长了许多鸡眼,把布靴割开了好多口子。雷德伍德教授也是同样貌不惊人。直到偶然发现”神食”(我一定得坚持这样称呼它)之前,他们都过着勤勤恳恳。默默无闻的生活,很难找到什么事情来讲给读者们听。
本辛顿先生的功名(如果可以这样来讲一位足蹬破布靴的先生的话),是通过他对毒性更大的生物碱的卓越研究得来的。至于雷德伍德教授是怎样扬的名,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知道他非常有名就是了。这类事情往往如此。我想可能是因为一部由《明镜时报》出版的著作,其中有着无数插页,都是些脉博描记器画出的图像(笔者姑且作此说。以就正于读者),再加上一个好听的新名词,他就因力这本书出了名。
一般的人很少或者根本见下到这两位先生。有时在皇家学院和艺术学会之类的地方,我们还多少能看见本辛顿先生,至少能看到他那红红的秃脑袋和硬领及外衣什么的,也能听见他在想象自己演讲或宣读论文时发出的不连贯的喃喃声,雷德伍德教授呢,我记得有一次——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英国协会在多佛三区或是四区的一个旅店聚会,我纯粹出于好奇,跟着两位手拿纸包。一本正经的女士,寄过一扇标有“台球”和“弹子”字样的门.进入了一片令入反感之极的黑暗之中,只有放映雷德伍德的图像的幻灯发出一圈圆圆的白光。
我看着幻灯片一张张地映出,有一个人在讲话(讲的什么我忘记了),我想那是雷德伍德教授的声音。幻灯机的咝咝声加上另外一种声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使我留在那里。一直到灯光出乎意外地亮了起来,我才弄清楚那原来是咀嚼小圆面包。三明治和别的吃食的声音,这些英国协会的会员们集合在一起来到这里,正在放映幻灯的黑暗掩护下大嚼呢。
我还记得灯亮的时候,雷德伍德仍然在讲着,轻轻敲打着屏幕上应该显示出他那图表的地方——屋里一暗下来,图表果然就又出现了。在我的印象里,他那时是个极其普通,看上去稍稍有点神经质的。肤色黝黑的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好像只是出于一种不可理喻的责任感在做着他正在做的事。
我也听到过一次本辛顿的声音——那是老早了——是在布卢姆斯伯里的一个教育会议上。和大多数杰出的化学家、植物学家一样,本辛顿先生在教学方面很有威权——尽管我敢说他在半小时之内,会被一个公立学校里平平常常的班级吓得魂飞魄散——就我现今记忆所及,他当时正在提议改进阿姆斯特朗教授的启发式教学法。照那种办法,花上三、四百镑仪器设备费,完全撇开其他课程,再加上一个具有特殊才能的教师的全副精力,一个普通孩子学上十年到十二年,把化学学得异常透彻详尽,其结果,跟一个人从一本当时为人鄙夷、不屑一看的通俗廉价教本中所学到的东西几乎是一样的多。
你们看,离开了他们的科学,这两个人都挺平常。要说有什么不平常的,就只有那股不切实际的派头。你们会发现,作为一类人,全世界的科学家们都无不如此。他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总在使别的科学家感到烦忧,在于他们对一般公众的神秘性,而他们的并不伟大之处也是很明显所说的不伟大之处,毫无疑问,是没有一种人会如此明显的涉小。就与人们交往而言,他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狭小的圈于里,他们向自己的探索倾注了无限的精力,几乎像僧侣一样与世隔绝。这样,生活的其他方面自然就所剩无几了。看到某位古怪。羞怯、畸形。头发花自。妄自尊大的做出重大发现的渺小人物,佩挂着某种骑士勋章的宽绶带,在举行集会招待他的同行或是读到《大自然》里对于掌管国王诞辰授勋的天使忽视皇家学会这种“忽视科学”的行为表示的极度苦恼,或是听到一个不屈不挠的地衣专家评论另一个不挠不屈的地衣学者的研究成果,看着这种种事情,简直无法下叫人意识到人类之无以更改的渺小。
尽管如此,这些渺小的“科学家”所建造,而且还正在建造着的科学宝库是如此神奇,如此怪异,对于人类的伟大未来是如此充满着半成形的神秘希望!他们似乎并不了解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无疑,很久以前,当本辛顿先生选择了这个名称,当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生物碱和与其类似的化合物上时,他也对那个幻景有点模糊的感觉——而且不只是模糊的感觉。假如没有那种灵感,——因为这一类的光荣和地位只有作为一个“科学家”才能指望——哪个年轻人会愿意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种工作呢?不会的,年轻的人们这样做,他们必定看到了光荣,他们必定有了幻象,只是离得太近,把他们的眼照瞎了。亏得有灿烂的光辉盲其双目,使他们能在余生安然高举着知识之灯——为我们照明!
也许这就是雷德伍德带有那么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气的原因。他和他们那类人不同——这方面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之所以不同,就在于那幻象中的某种东西还留在他的眼睛里。
我把本辛顿先生和雷德伍德教授共同造出来的那种物质称为“神食”;考虑到它已经起的和必将起到的作用,这个名字确实并不夸张。因此,在这篇故事里我将一直这样称呼它。不过,本辛顿先生这样叫它时绝不是无动于衷的,绝不会比他真的穿上庄严的红袍,戴上桂冠,走出他在斯洛恩街的公寓时更加无动于衷。这个名字是他在惊愕之中脱口而出的。在激动中他将这种物质称为“神食”,时间总共不超过个把钟头。之后,他断定自己过于荒唐了。在最初考虑眼前的这种东西时,他似乎看到了种种巨大的可能性——实实在在的巨大的可能性,可是,在对这令人目眩的前景惊异莫名地瞥了一眼之后,他便毅然决然地闭上了眼,正像个有良心的“科学家”所应当做的那样。此后,“神食”这个名字听起来便刺耳到了粗鄙的程度。他为自己竟然用过这么个词而惊讶。不过,虽然如此,那种神思豁亮时的某种东西却一直索回下去,反而一再破门而出。
“真的,你知道,”他搓着双手,神经质地笑着:“这东西不只在理论上有趣味。”
“比方说,”他凑近教授的脸,声音压得极低,推心置腹他说,
“也许经过适当处理,卖出去。”
“一点不错,”他说着走开了。——“当作食品。至少可作为食品的配料。”
“假定好吃,当然可以。这一点,不调配出来是没办法知道的。”
他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俯下身,研究着布靴上精心切开的口子。
“名字?”他抬起头,回答对方的问题。“就我而言,我倾向于用个美好、古老的经典用语。这名字将使科学受到尊敬,赋予它一种老派的庄严味道。我一直在想”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认为我荒唐。间或来一点胡思乱想还是可以的赫拉克里士①之恐惧。哦?一个可能有的赫拉克里土的食物?你知道它能
【①赫拉克里士:希腊神话中之巨人,大力士,宙斯之子,完成许多英雄业绩。】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
雷德伍德望着炉火在思索,没育表示异议。
“你觉得可以吗?”
雷德伍德严肃地点点头。
“它可以叫泰但之恐惧,你知道。泰但的食物你更喜欢前一个吗?”
“你的确不认为这有点儿太——”
“不。”
“啊!我很高兴。”
这样。在整个研究过程中,他们就称它为“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在他们的报告里——这份报告从未公布,因为种种意外打乱了他们的安排——也一直这样写着。他们配制出了三种物质,才搞出这种事先推测到了的东西。他们将那三种称为赫拉克里士之恐惧一号,赫拉克里士之恐具二号和赫拉克里十之恐具三号。就是这赫拉克里士之恐具四号,我——坚持本辛顿最初用的名字——在这里称之为“神食”。
这个设想原是本辛顿先生的。但由于他是受雷德伍德教授在《哲学学报》上的一篇文章的启发,所以在作进一步的探讨之前,他便很恰当地去请教了
那位先生。再说,这个设想,作为一项探索,既是化学的,同样又是生理学的。
雷德伍德教授是个癖爱图象和曲线的科学人物之一。如果你真是我所喜欢的那类读者的话,你会对我说的那些科学论文很熟悉。这些论文看完以后根本不知所云,末尾总有五六幅长长的叠起来的图表,打开一看,尽是些离奇古怪的锯齿形线条、描画过分的一道道闪电,还有些交错在纵横坐标轴上的被称为“光滑曲线”的复杂而莫名其妙的东西——诸如此类的东西,看到这些,你会迷惑好半天,闹到最后,反而会怀疑不只是你,恐怕就连作者自己也不懂。不过,真的,你们知道,科学家中许多人对他们自己文章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只是由于表达方面的缺陷才造成了和我们之间的障碍。
我倾向于认为雷德伍德是用图象和曲线思考问题。完成了他那篇登在《明镜时报》上的不朽著作之后(不从事科学工作的读者们,请你们再忍耐一下,一切就会清清楚楚了),雷德伍德就生长问题搞出了些光滑曲线和脉博描记图象,正是他的一篇关于生长问题的论文使本辛顿先生产生了设想。
你们知道,雷德伍德一直在测量各种生物的生长,诸如小描、小狗、向日葵、蘑菇、菜豆等等;还有自己襁褓中的儿子(直到他的妻子制止才算了),他说明各种东西的生长都不是匀速的,按他的表示法,即不是这样的:而是带有这种形式的突发和间歇:
显然,没有什么东西匀速稳定地生长过。就他所知,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匀速稳定地生长;好像每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都必须积蓄生长的力量,而且只能旺盛地长上一阵,然后就得等一段时间才能继续生长。雷德伍德用真正仔细的“科学家”的那种沉闷乏味。高度专门的语言提出,生长过程可能需要血液里有相当大量的某种物质,这种物质只能极力缓慢地形成,当生长过程将这种物质耗尽之后,它只能极为缓慢地重新补充,在此期间,生物体便停止生长。雷德伍德将这种未知的物质比作机器中的油。他说,一个生长中的动物很像是个发动机,走一段距离之后,就必须加油才能再走“那么,为什么不能从外部给发动机加油呢?”本辛顿看到这篇文章时说)。雷德伍德以他那类人的可爱而又神经质的不连贯方式说,我们可能发现,这一切将有助于解释某些内分泌腺的秘密。倒像是那些内分泌腺和这有什么关系似的。在随后的一篇文章中,雷德伍德又进了一步,他充分显示了布洛克式图表的益处——它们活像火箭发射轨道;其主旨——如果它有什么主旨的话——就是说,在小猫。小狗的血液和向日葵。蘑菇的浆汁里,有几种成分在雷德伍德所谓的“生长期”和实际上不生长期中的比例不同。
本孪顿先生将这些图解歪过来掉过去地看,当他开始看出区别之处时,不禁大为惊讶。因为,你们知道,这些不同,可能正是由于某种他近来正在研究的。对于神经系统有着最大刺激作用的生物碱所造成。
他把雷德伍德的文章放在那张挺不方便地斜放在扶手椅一侧的黑漆书桌上,摘下金边眼镜,哈上一口气,十分仔细地擦试着。
“老天爷!”本辛顿先生说。
接着,他戴好眼镜,转向黑漆书桌,他的胳膊时刚一放到抉手上,书桌便撒娇似的咯吱一响,将论文和所有的图表乱七八槽地撒到了地上。”老天爷!”本辛顿先生一边说,一边肚子抵着椅子扶手耐心地伸手去抬,显然他已习惯于这种只图省事的办法,可是,手还是够下到论文,他只好爬到地上去找。正是他爬在地上的时候,把那种物质叫作“神食”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海
因为,你们知道,如果他想得正确,而雷德伍德也没有想错的话,通过注射这种新物质,或是将它加进食物里,他便能取消“休止期”,生长的过程便可以变成这种样子(明白我的意思吗?)
与雷德伍德谈话的那夭晚上,本辛顿先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有一次,他好像迷糊了一下,可那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接着,就梦见他向地心挖了一个大深坑,倒进去成吨成吨的“伸食”,地球膨胀起来,胀呀,胀呀,所有国家的疆界都迸裂了,皇家地理学会的人全部出动去工作,活像一大帮裁缝在放大赤道线
当然,这是个荒唐的梦,但它表明了本辛顿先生心理上的兴奋状态,还有他所赋予自己的那个设想的真正价值,这比他醒着谨慎的时候所说所做的都要清楚明了得多。不然。我就不会提到它了,因为一般说来,我认为人们互相谈论各人的梦,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完全出于巧合,那天夜里,雷德伍德也作了一个梦,他的梦是这样的:
这是在长不可测的卷纸上面用人画出来的图像。他(雷德伍德)正在一个行垦上,站在一个黑色的讲台之类的东西前面,讲解着一种现在已经成为可能的新的生长方式。其生长能力远较过去习见的力强,以往的生长力甚至在种族。帝国、星系和大体中,都一直是这样的。
有时甚至是这样的:
他相当透彻而且令人信服他说明,这些缓慢甚至倒退的方式将会由于他的发现而被迅速地清除掉。
荒唐吗,当然是的!但是这也表明——
这两个梦,都绝不能被认为在我已经说明了范围之外另有什么重要意义,或者有什么预见性,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说。
[book_title]第一部 神食初现 第二章 实验饲养场
本辛顿先生原来提出,一旦他真正能够调制出这种东西,便立刻用蝌蚪作实验,此类事情,人们总是先拿蝌蚪开刀,这也就是蝌蚪的用途所在了。实验将由他进行,而不是由雷德伍德,这也是说定了的。因为雷德伍德的实验室正在用着,里面满是研究小公牛顶撞频率在白昼问的变化所需要的器械和一些小公牛,这项研究正在产生出一种不正常的复杂曲线,当这项特定的科研项目正在进行期间,放进一些装蝌蚪的玻璃缸就太令人讨厌了。
可是,当本辛顿先生将自己的打算讲给珍姐听时,她却断然禁止将任何数量可观的蝌蚪或是其他实验用生物弄到家里来。她并不反对本辛顿先生在家用一间房子作非爆炸性的儿学试验,就她而言,这种试验根本没有价值;她还允许他在里面放个煤气炉,安个水槽,有个防尘的小碗柜,作为逃避她每星期非有一次不可的扫除风暴的避难所。她知道有些人嗜酒成性,觉得本辛顿有个在学术界出入头地的愿望,就下致沾染那种更为粗俗的恶习,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下论哪种活物,只要一多,她就受不了,因为这些东西活着总在”扭”,死了必然“臭”。她说。这些东西肯定有害健康,而本辛顿又是众所周知地娇弱——要说他不娇弱,那是废话。当本辛顿向她说明这个可能的发现的重大意义时,她说,好是好,不过,如果她同意让他把家里弄得又臭又脏(那是必然的),她敢肯定,头一个抱怨的必定是本辛顿。于是,本辛顿先生不顾自己的满脚的鸡眼,在房里踱来踱去,相当坚决而生气地眼她讲吁讲,可一点也没有用。本辛顿说,任何事情都不该防碍“科学的发展”,而她说,“科学的发展”和在家里养一大堆蝌蚪是两码事;本辛顿说,在德国,一个有他这种设想的人,马上就会得到两万立方尺设备齐全的实验室供他使用,这是绝对肯定的事实,而她却说,她很庆幸,而且一直非常庆幸自己不是德国人;本辛顿说,这种事将能使他一举成名,而她说,在像他们这样的一套房子里,如果养上一大堆蝌蚪,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会病倒;本辛顿说,他是这房子的主人,而她回答说,与其伺候一大堆蝌蚪,她宁愿去中学当总管;接着,本辛顿让她讲道理一点,她也要求他讲点道理,打消关于蝌蚪的念头;本辛顿说,她应该尊重他的设想,而她说,假如那些设想会放臭味儿,就不该尊重,她也不愿意尊重。于是,本辛顿完全没有办法,就说了——不顾赫肯黎在这方面的经典论断——一个坏字眼。坏得倒不算厉害,反正是够坏的。
这一下子真把她惹恼了,他不得不向她道歉,而关于在家里拿蝌蚪试验“神食”的打算,也就在道歉声中烟消云散因此,本辛顿不得不另想办法进行饲养实验,以便那种物质一旦提取调制成功时用来显示他的发现。有好几天,他考虑着也许能把蝌蚪寄放在某个可靠的人家里,后来,偶然在报上看到几个词儿,使他转念想搞个实验饲养场。
对了,小鸡。一想到实验饲养场,马上就想到家禽饲养场。他突然被一种小鸡飞速长大的幻象吸引住了。他设想出一个满是各种饲养笼。伺养棚的图景,特大的,比特大还要大的宠子,还有棚子,一个大似一个。小鸡既易于接近,喂养管理也方便,而且干燥得多,便于捉拿测量。现在他觉得,为达到他的目的,和小鸡一比,蝌蚪简直成了无法管束的野兽了。地不明白自己起初怎么会想到蝌蚪,而没有想起小鸡。不然的话,别的且不论,和珍姐那场麻烦就不会发生了。他把这个打算讲给雷德伍德听,雷德伍德也很赞成。雷德伍德说、他确信那些做试验的生理学家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动物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是个大错误。正好像是在材料不够的情况下做化学试验一样,会犯大量不该有的观字和操作的错误。当前,科学人士维护自己的权利,要求物质资料方面的大,是极为重要的,这就是他目前之所以在邦德街学院做一系列实验,用的是小公牛的原因,尽管这些小公牛在走廊里偶尔的不驯行为给其他学科的学生和教授造成了一些麻烦。不过,他得到的那些曲线却异常有趣,一旦发表,准会充分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就他自己而言,若不是因为这个国家科学经费太少,那他只要能够避免,就绝不会拿比鲸鱼小的东西做实验。当前,至少是在这个国家,要想搞十足够规模的公立自然饲养所,以实现他的愿望,恐怕只是个乌托邦。要是在德国嘛——嗯?
雷德伍德有小公牛需要每天照管,所以,选择与建立实验伺养场的任务;便主要落到了本辛顿身上。全部费用,不言而喻,由本辛顿支付——直到能获得一笔补助金为止。于是,本辛顿就时而在他住所的实验室里工作,时而到一些往南通向伦敦城外的街巷里四处寻找场地。他那副一丝不苟的眼镜,那光秃秃的头顶,还有他那双划破的布靴,使许多不中他意的地产的主人们白抱了希望。他还在好几家日报和《大自然》上登了广告,招雇一对负责可靠的男女(已婚),要求守时,勤勉,熟悉家禽,来全权照管一个三英亩地的实验饲养场。
他有肯特郡乌夏附近的希克里勃罗找到了一个似乎合他需要的地方。这是个奇怪的与世隔绝的去处,座落在一条小山谷里,四周长着老松树林,每到夜晚,这树林便黑得可怕。一道隆起的沙丘挡住了这里的阳光,一口枯井和一间破败的小棚屋,使住所显得又矮小又丑陋。这所小屋四壁萧然,几扇窗户都破了,正千时分,车棚投下一个黑影。此地离村边上的人家有一哩半远,传过来的各种模糊声音也很难减轻这里的孤寂。
在本辛顿看来,这地方大适合科学研究的需要了。他走遍所有的房间,挥动手臂,比划着各种笼子的位置,发现厨房只要稍作改变,就可以装配一系列孵卵器,成为孵化室。他当下就要了这房子。回伦敦的路上,他在绿丹顿停了一下,与一对答复了广告又符合他的要求的夫妇谈妥。当天晚上,他又成功地分离出足够剂量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一号,使当天办的事情有了现实意义。
这对合乎要求的夫妇——他们命中注定要在本辛顿先生手下作为世界上第一批“神食”分发员——不仅老得厉害,而且脏得要命。这后一点,本辛顿先生没有注意到,因为再没有比实验科学生涯更能毁坏人的一般观察力的了。他们姓斯金纳,斯金纳先生,斯金纳太太。本辛顿先生在一间小屋里会到了他们。这屋里的窗户都是紧紧封死的,有一面有斑斑污迹的壁炉台镜子,还有些病奄奄的荷包草。
斯金纳太太是位身个儿极小的老妇人,没有戴帽子,一头肮脏的白发紧绷绷地梳向脑后,那张脸儿从前主要被鼻子霸占,如今,牙掉了,下巴瘪了,所有的器旨都皱缩了,于是,脸上便只剩了那个大鼻子。她身穿鼠灰色衣服(如果她的衣服还能说有什么颜色的话),有个地方用红色法兰绒开了叉。她把本辛顿先生让进屋,一面小心谨慎地跟他谈话,一面从鼻子上面盯着打量他,这时,据她说,斯金纳先生正在换装。她还有一颗牙,这牙妨碍他说话,她把两只又长又皱的手紧张地握在一起,她告诉本辛顿先生说她饲养家禽多年,孵卵器的事儿她全懂;实际上,她俩自己就开过一个饲养场,只是后来因为缺学生才办不下去了。
“学生们交钱的。”斯金纳太太说。
过了一会儿,斯金纳先生露了面。他是个大脸膛的男人,口齿不清,眼又斜,使他总是看着你头顶上方,穿的便鞋划破了口子,这一点倒颇得本辛顿先生同情,他的衣服上明显地缺不少扣子。他用一只手扰住外衣和衬衣,另一只手的食指在黑金两色的卓布上沿图案花样画着,那只闲着的眼睛悲哀地、超然地凝望着,怎么说呢,望着本辛顿先生头顶上方的达摩克利剑①。“您办伺养场不为赚钱。对,先生。一个样的,先生。实验!说的就是呀。”
他说,他俩可以马上去饲养场,在绿丹顿,他除了做点裁缝活儿以外,什么事也没有。“这儿不是我原想的那种来钱的地方,我挣的少得不值一提。”他说,“所以嘛,要是您瞧我们合适的话”
【①达摩克利剑:达摩应国王之邀赴宴,发现头上用一根发丝悬着柄利剑随时可能掉下来。】
一星期内,斯金纳先生和太太就在饲养场上了任。从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是个短工,在一边修着笼子和鸡房,一边和他们系统地议论着本辛顿先生。
“我见他的次数还少,”斯金纳先生说,“可我就看得出,他活像个大傻瓜。”
“我觉得他有点儿神经病,”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
“他迷上鸡了,”斯金纳先生说,“噢,老天爷,叫你觉得除了他,别人谁也不会养鸡。”
“他自己那副样子瞧着倒像只母鸡,”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瞧他戴着眼镜的那副样子。”
斯主纳先生向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凑近了些,挺近乎他说起来,他那只悲哀的眼望着远处的村庄,另一只恶地的发着亮光。“心得每天量一回——每一只鸡每天量一回,他说的。要叫它们长得合适。怎么着——呃?每一只宝贝鸡,每一天!”
斯金纳先生抬起手来捂住嘴,富有感染力地笑着,双肩高高耸起——只要那另一只眼没有参加这一阵笑。笑完,他怕木匠还没有听恒他的话,又使劲地悄声说,“要量!”
“他比我们那个老东家还要坏,要不是这样,我就死去!”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
实验工作是世界上最沉闷乏味的工作(写成了报告登在皇家学会的学报上的不算,)本辛顿先生觉得;从他对那些重大的可能性的最初梦想到这梦想的初步实现,其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十月份他弄到这十实验饲养场。
五个月过去了,才开始有了一点成功的迹象,一号、二号、三号赫拉克里士之恐惧都试过,都失败了;要对付实验饲养场的耗子,还要和斯金纳夫妇纠缠。唯一能使斯金纳听从吩咐做一点事的办法,就是说要解雇他。这样,他才会用一只摊开的手擦着没有刮过的下巴——他从不刮脸,但却总也没有胡子,真是个奇迹——一只眼瞧着本辛顿先生,另一只眼望着本辛顿头顶上方,说:“噢噢,当然啦,先生——如果您是真要!”
终于,露出了成功的曙光。报告它的,是斯金纳先生的一封字体细长的信。
“新的雏鸡出窝了,”斯金纳先生写道,“简直不像鸡雏的样子。它们的生长简直管不住——全不像您给指示以前孵出的那一批。那批是些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小鸡,要是没叫猫叼了去就好了;可这一批就跟蓟一样往上长。我从没见过这号儿的。它们吃食那么狠,还尽啄人的靴子,真没办法测量您要的准确数字。它们是些地地道道的大家伙,吃东西也多极了。不久,我们就得再要些饲料了,您不知道这些鸡雏是怎么个吃法。它们比矮脚鸡还要大。照这样下去,这些疯长的鸡应该拿去展览。普里第斯鸡都比下上它。昨天晚上,我以为猫要吃它们,吓了一跳;我从窗口住外看,只见猫从铁丝网底下钻了进去,我可以起誓。等我到鸡房时,小鸡都醒着,饿得到处乱啄,猫却连影子也不见了。我又喂了些谷子,把门结结实实拴好。我们很想知道,是不是还照您指出的那样喂食。您配好的那些已经差不多喂完了。由于那次布丁事件,我下愿意再自己配了。我们俩给您最好的祝愿,请您继续多多照顾。
尊敬您的
阿尔弗莱德·纽顿·斯金纳”
信未的暗示,指的是个奶油布丁,不知怎的,掺进了些赫拉克里士二号,闹得斯金纳夫妇痛苦不堪,几乎送了命。
不过,本辛顿先生颇能看出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从这种难以控制的生长中,他青出自己达到了那探求已久的目标。第二天一早,他在乌夏车站下了火车,手提一只袋子。袋里有三只密封的铁罐,里面都装着”神食”.足够肯特郡全部小鸡吃的。
这是五月下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本辛顿先生的鸡眼好多了,决定步行经过希克里勃罗到他的饲养场去。路程一共二英里半,要穿过耕地利村庄,沿希克里勃罗禁猎区的绿色树林中的主地走去。时值盛春,树木都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绿色,树篱丛中长满刺儿草和石竹,树林里到处是蓝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兰花;处处都是热闹的鸟雀咽嗽之声——画眉、八哥、知更鸟和各种鸣禽,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鸟儿——在单地的一个温暖的角落,一些羊齿植物正在蔓延生长;不时地,会有只黄占鹿跳跃着,疾驰而过。
一切都使本辛顿先生回忆起那些久已淡忘的早年生活中的乐趣;而在他的前面,他的发现,前景光明而喜人,他觉得自己的确是到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他看到在松树遮蔽下,在河岸沙地旁,在阳光照耀的鸡棚里,那些吃过他调配的饲料的鸡雏已经又大又笨,甚至比许多交配过。已经定了形的母鸡还要大,并且,仍然在生长,身上还被覆着它们最初的黄色绒毛(只在脊背上露出点淡褐色)。这时,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的确已经来到了。
在斯金纳先生竭力怂恿下,他走近鸡棚,可是,在他鞋子的破处挨了一两下啄之后,他退了出来。隔着铁丝网看着这群怪物。他贴近铁丝网,看着它们的每个动作,好像这辈子没有看见过小鸡似的。
“真想不出,它们长大了会成个什么样儿。”斯金纳说。
“像马那么大。”本辛顿先生说。
“差不离。”斯金纳说。
“一个翅膀就够几个人吃一顿!”本辛顿先生说,“得像切猪肉一样,把骨头剔开。”
“不会老照这样长下去,”斯金纳先生说。
“不会吗?”本辛顿先生问。
“不会的,”斯金纳先生说,“这类玩意儿我知道。起先长得快极了,往后就慢下来,谢天谢地!不会的。”
停了一下、斯金纳先生谦逊地说,“全在管理。”
本辛顿先生猛地转身瞧着他。
“我们在原先那个地方养的差不多就有这么大,”斯金纳先生说。那只好眼睛虔诚地向上翻着,有点儿得意忘形了,“我和我太太。”
本辛顿先生照例对房舍普遍视察了一番,但很快又回到新鸡棚来。你们知道,实际情况真的大大超过了他所敢于期望的。科学的道路是如此艰难。缓慢,从有了明确的可能性到真正成功,几乎都得经过年复一年的复杂的苦心焦虑,可是现在——现在试验了不到一年,“神食”就成功了!这似乎大好——太过于好了,那种迁延时日的熬入的希望!原是科学构想的家常便饭,不再与他有关了!至少在当时,他是这样感觉的。他转回来盯着他的这些雏鸡,看了又看。
“让我想想,”他想,它们孵出来有十天了。跟普通的小鸡比,我看——要大上六。七倍”
“该是我们要求加工资的时候了,”斯金纳先生对老婆说,“他看了棚里我们养的那些小鸡,乐得傻于似的——乐得傻子似的。”
他机密地向她俯过身去。“还以为靠他的那些鸡食呢,”他用手捂着嘴,忍不住喉咙里的一阵笑声
那一天,本辛顿先生确确实实是个快乐的人。他不想挑别管理细节上的错误。晴朗的白天自然把斯金纳夫妇日渐加甚的懒散邋遢暴露得比他过去所曾见过的更加清楚。他只不过十分温和他说了几句。许多鸡棚的围墙都坏了,可是,斯金纳先生解释说,“不知道是狐狸。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干的、他似乎也就满意了。他指出孵卯器没有弄干净。“是没有,先生,”斯金纳太太抱着双臂,不好意思地用鼻音笑着说。“从来到这儿,我们简直就没有打扫的工夫”
本辛顿先生到楼上去看斯金纳说他安上了捕鼠器的一些耗子洞——当然是些非常大的洞——发现调配”神食”和糠的那间屋子简直不像样子。斯金纳夫妻是这么一种人,他们拿破碟子、旧铁罐。泡菜坛子和芥未盒子都派用场,弄得那里到处都堆着这类东西。一个角上,斯金纳攒的一堆苹果在霉烂。天花板倾斜的地方有根钉于,上面挂着几张兔皮,斯金纳说过,想要拿它们试验一下自己当皮匠的天才。(”皮货也好,别的也好,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斯金纳说过。)
本辛顿先生看到这一塌糊涂的杂乱景象,当然不满得直吸鼻于,但却没有不必要的大惊小怪,就连发现一只黄蜂在装了半罐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四号的陶罐里大吃特吃时,也只和和气气地说,这些东西最好封起来放好,不要这样露着,以免受潮。
接着,他又转了话题,说——这话他已经想了好一阵子——“我想,斯金纳——你知道,我要宰一只这种小鸡——作个标本。今天下午我们就宰,我要带回伦敦去。”
他装着往另外一个陶罐里看,接着摘下眼镜来擦着。
“我想要,”他说,”我很想留下点纪念物——一种纪念品——,来纪念这一窝,纪念今天这个日子。”
“顺便提一句,”他说,“你没给那些小鸡吃肉吧?”
“哦!没有,先生,”斯金纳说,“我敢担保,先生,我们对于管理各种各样的鸡太内行了,绝不会干那种事的。”
“你肯定没有把你们吃剩的东西扔在那儿吗——我好像看见鸡棚那边角上散着些兔子骨头——”
可是,等他们到那儿一看,发现是些比较大的猫骨头,啄得干干净净,都已经干了。
“那不是小鸡,”本辛顿先生的珍姐说。
“哼,我想我看见一只小鸡还是能认得出来的。”本辛顿先生的珍姐火气挺大地说。
“要说是小鸡,它太太,这是一;另外,你明明可以看出它不是小鸡嘛。”
“它倒更像只鸨,而不像是小鸡。”
“我以为,”雷德伍德说,很下情愿地听任本辛顿先生把自己拉进这场争论。”我必须承认,考虑到所有的证据——”
“哦!如果你光是考虑,”本辛顿先生的珍姐说,“而不像个有常识的人那样用眼睛看——”
“晤,不过,真的。本辛顿小姐——”
“哦!说下去呀!”珍姐说。“你们男人全是一个样。”
“考虑到所有的证据,这东西当然符合鸡的定义——无疑,它不同寻常,大得出奇,可是,它仍然——特别是因为它足由一只普通母鸡的蛋孵化出来的。是的,我想,本辛顿小姐,我必须承认——要是你想叫它个什么,就得叫它小鸡”
“你说它是只小鸡吗?”珍姐问。
“我认为它是只小鸡,”雷德伍德说。
“简直胡说!”本辛顿先生的珍姐说,“哦!”她指着雷德伍德的脑袋,”我受不了你这个人。”说完突然转身走出房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看到它,对我也是个极大的安慰,本辛顿,”当摔门的震动声消逝之后,雷德伍德说,“尽管它这么大。”
未经本辛顿先生催促,他就坐到壁炉旁一把低矮的扶手椅里,说出一些即使是不搞科学的人都嫌轻率不妥的事情。
“你会认为我太鲁普,本辛顿,我知道,”他说,“可我真在孩子的奶瓶里放了一点点——并不很多——不过是一点点——那种东西,大约在一个礼拜以前吧!”
“可要是——!”本辛顿先生叫了起来。
“我知道,”雷德伍德说着,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盘子里巨大的小鸡。
“结果一切还都好,谢天谢地。”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香烟。然后,他讲出了一些零乱而不连贯的细节。“可怜的小家伙体重总不见长,急死人了。温克尔斯,一个讨厌透了的废物。以前是我的学生;没有用。雷德伍德太太——绝对信赖温克尔斯。你是知道的,那家伙高做得不得了——盛气凌人。根本不听我的,当然啦。教过温克尔斯。几乎连育儿室都不让我进去了。不得不想点办法。趁保姆吃早饭,愉偷榴了进去,拿到了奶瓶。”
“可是他会长的呀,”本辛顿先生说。
“他正在长。上礼拜长了二十六盎斯。你该听听温克尔斯怎么说。全在护理,他说的。”
“天哪!斯金纳也正是这么说!”
雷德伍德又看看那小鸡。“麻烦的是怎样才能持续下去,”他说,”他们下会放心让我一个人呆在育儿室,因为我曾经想从乔治那·菲利斯身上量一个生长曲线——我怎样给他服第二剂呢——”
“还有必要吗?”
“他哭了两天——不管怎么着,反正是不能再适应普通的食物了。现在吃的要多一些。”
“告诉温克尔斯。”
“绞死温克尔斯!”雷德伍德说。
“你可以打动温克尔斯,给他点药粉去喂孩子——”
“恐怕我是不得不这样做了,”雷德伍德用拳头支着下巴,眼睛盯着火说。
本辛顿站着呆了一会,抚摸着那只巨大的小鸡胸脯上的绒毛。“它们会长成其大无比的鸡,”他说。
“会的。”雷德伍德仍然望着火,说道。
“像马一样大。”本辛顿说。
“还要更大,”雷德伍德说,“绝不会错,”
本辛顿离开标本。“雷德伍德,”他说,”这些鸡会引起轰动的。”雷德伍德朝火点了点头。
“啊!”本辛顿说道,突然走过来,眼镜片忽地亮光一闪,“你的小儿子也会如此!”
“我想的也正是这个。”雷德伍德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将没有抽完的香烟扔进火里,双手深深插进裤子口袋。“这恰恰是我正在想的。赫拉克里士之恐具将是种很下好掌握的怪东西。那只小鸡生长的速度——!”
“一个小孩照那种速度生长。”本辛顿先生凝视着鸡,一面慢慢说道。
“我说!”本辛顿说道,“他会长得大极了。”
“我要给他减少剂量,”雷德伍德说。“不然,温克尔斯也会这样做的。”
“这个试验有点太过分了。“
“的确过分。”
“不过,你知道,我坦白地说迟早总得有个孩子来试试的。”
“哦,我们总得要拿某个孩子试试——当然啦。”
“一点不错,”本辛顿说着,走过来站在炉边地毯上,一面摘下眼镜来擦。
“没有看到这些小鸡之前,雷德伍德,我想,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可能造出些什么。现在我才开始有点明白那些可能产生的后果。
而甚至就在这时,你们知道,本辛顿先生也远远没有想到这根小小的导火线将引燃一颗什么样的地雷。
事情发生在六月初。一场严重的感冒使本辛顿几个礼拜都没能到实验饲养场去,雷德伍德也有事飞往外地去了一趟。这个当父亲的回来以后,样子比走以前更力焦虑不安。
一共有七个礼拜,是在稳定、不断的生长中度过的。
接着,那些黄蜂崭露头角了。
第一只大黄蜂被杀是在六月末,在母鸡们从希克里勃罗逃走之前一星期。好儿家报纸报导了这件事,但是我不知道本辛顿先生是否听到了这个消息,更不知道他是否联想到此事与实验饲养场那整套不严格的方法有关。现在已经几乎毫无疑问,当斯金纳先生一个劲儿地拿四号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喂本辛顿先生的小鸡时,一些黄蜂也在同样孜孜不倦地——也许还要更勤勉些——把大量的这种糊糊运到附近松树林那一边,给它们那些初夏刚生的幼蜂吃。无可争议,这批早生的幼蜂从这种物质中获得了与本辛顿先生的小鸡们同样的收益。黄蜂本来就比家禽成熟得快,事实上,在所有通过斯金纳夫妇慷慨的粗心大意而分享了本辛顿先生厚施于他的母鸡的大量好处的活物中,黄蜂第一个在世界上出足了风头。
在美德思顿附近陆军中校鲁珀特·希克的产地上,一个名叫戈德弗雷的守护人遭遇到了第一只载诸史册的怪物,并侥幸杀死了它。当时戈德弗雷正穿过点缀着希克中校园地的山毛榉丛林中的一片空旷地,在没膝深的羊齿草中走着,肩上跨着枪——很幸运,是支双筒措枪——这时他看见了那怪物。戈德弗雷说,它是逆光飞来的,因此他看不清楚,它飞来时,发出一种“汽车般的”嗡嗡声。戈德弗雷承认自己吓了一大跳。那家伙显然大得像只枭,也许还要大一点,用戈德弗雷有经验的眼睛看去,它飞的样子,特别是两翅的扇动像是一团雾,模糊不清,古怪得很,不像鸟类。我猜想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加以长时期的习惯,使他照他说的那样,“抬手就是一枪。”
很可能那种经历之离奇影响了他的枪法,反正他打出去的铁砂多数都没有命中,那东西只落了一下,发出忿怒的嗡嗡声,这声音顿时显示出它原来是只黄蜂,接着它又飞起,身上所有的条纹都迎光闪亮。戈德弗雷说它朝自己飞来。总而言之,在下到二十码的距离,他射出了第二筒子弹,然后扔开枪,跑了一两步,扒下来躲避。
戈德弗雷确信那东西飞到离他不足一码远的地方,撞到地面,重又飞起,在大约三十码以外落下去,翻滚着,扭动着,刺针向后伸了出来,作着垂死的挣扎。他把两筒子弹都统统射到它身上,才敢冒险走上前去。
他量了量这个东西,发现张开的双翅有二十七英寸半宽,刺针有三英寸长。腹部已经全炸掉了,但戈德弗雷估计它从头顶到刺针,全长有十八英寸——这估计几乎很准确。它的复眼有便士铜币那样大。
这就是那些大黄蜂第一次确有实据地露面的情形。第二天,一个人在塞文欧克斯和汤布里奇之间骑自行车下山,两只脚悬起,差一点压着第二只巨蜂,它正慢吞吞地爬过路面。那人的经过惊动了它,它发出一阵像锯木厂那样的声音飞起来。那人吓了一跳,自行车窜到路边上,回头看时,只见黄蜂正从树林上方朝威斯特翰轰然飞去。
摇摇晃晃骑了一会,他刹住车下来——哆嗦得那么厉害,下车时都摔倒在地上了——坐到路边定定神。他本打算到呵什福去的,可是那天只到了汤布里奇。
从那以后,说也奇怪,一连三天没有任何见到过大黄蜂的记载。参阅气象记录,我发现那几天都阴云密布,局部地区下了大雨,因而天气很冷,也许这就是中断的原因。接着,在第四夭,蓝色的天空阳光灿烂,冲出了一大批这个世界前所未见的黄蜂。
那天到底出来了多少巨蜂,根本无法推测。关于它们的奇闻,至少也有五十种之多。有个人遭了难,他是食品商,在糖桶里发现了一只巨蜂,于是他鲁莽地拿起铁锹,在它要飞时打下去。他将它打落在地,打了一会,当地过去将它剁成两截时,那东西透过他的靴子,螫了他一下。二者当中,还是他先死了。
在五十桩奇事之中最宫于戏剧性的,当然要算是巨蜂中午畅游大英博物馆了。它从蔚蓝的晴空突然降临,落到建筑物院子里养的无数鸽子中的一只身上,然后飞到檐板处,悠闲自在地吞食它的牺牲品。接着,它在博物馆屋顶上慢慢爬了一会,自天窗钻进阅览室圆顶,在里面嗡嗡营营地飞了几圈——读者们吓得争相逃窜——最后找到个窗口,突然消失,人们再也看不到它了。
其余的报导多是叙述它们飞过或是突袭一下的情况。一伙外出野餐的人在爱丁顿·诺尔被驱散,所有的甜食。果酱被一扫而光。在惠特斯特布尔附近,一条狗被当着女主人的面咬死并扯成碎片。
当晚,各条街上都响着叫卖声,报纸。海报都以头号大子,专门登载“肯特郡的巨大黄蜂”。激动不安的编辑和助理编辑在弯弯曲曲的楼梯上跑上跑下,喊叫着关于“黄蜂”的消息,雷德伍德教授五点钟从邦德街学院出来,
——刚才,为了小公牛的价钱,跟他的委员会吵了一阵,脸还红着——他买了一份晚报,打开一看,大惊失色,立刻把小公牛和委员会忘了个一干二净,叫了一辆小型马车,直奔本辛顿的寓所。
雷德伍德觉得,本辛顿的寓所整个儿被斯金纳先生和他的声音占满了,而排斥了其他一切可感的物体,如果你真能把他或是他的声音称作可感的①物体的话。
【①作者此处语意双关。sensible—词作”可感知的”解,又作’有常识的”、“明智的”解。】
那声音以种种非常痛苦的调子高声大叫。
“我们再也呆不下去了,先生。我们来这儿.本希望能够好些,可是,结果反而更糟,先生,不光是那些大黄蜂。先生——还有大蠼螋,先生——有这么大,先生。”(他指着整个手掌,外加大约三英寸又肥又脏的手腕。)“它们差一点把斯金纳太太吓坏了、先生。还有鸡棚边上那些扎人的荨麻,先生,它们也在长呀,先生,还有金丝雀蔓草,先生,我们种在阴沟旁边的,先生——夜里,它们那些卷须从窗口伸进来,差点儿没绕住斯金纳大大的腿,先生。全是因为您的那种食儿呀,先生。下管我们在哪儿撒了一点儿,先生,就一丁点儿,所有的东西就疯长起来,先生。我从来没想到有什么东西能这么长法。不可能再呆一个月了,先生。那样,我们的命就保不注了,先生。就算黄蜂不叮我们,也得给那些藤藤蔓蔓绞死,先生。您想象不到,先生——除非您去瞧瞧,先生——”
他那只高傲的眼睛向雷德伍德头顶上面的檐板转去。“我们哪能知道那些耗子是不是没吃这种东西呀,先生。这是我最留神的,先生。我倒还没看见什么大耗子,先生,可谁知道呢,先生。就力我们看见的那只大蠼螋,我们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有龙虾那么大呢——两只,先生——还有金丝雀蔓草,那种吓人的长法,我一听说黄蜂的事——一听说,先生,我就明白了。我一刻也没耽误,光钉上一个早就掉了的扣子,当下就来这儿了。这会子,先生,我还是急得要疯了似的,先生。谁知道斯金纳大大会出什么事呀,先生!那些卷须像蛇一样,到处部长满了,先生——我敢发誓。您得小心,先生,赶紧躲开它们!——还有蠼螋,越长越大,还有黄蜂——要是出了什么事,先生,——她可连个律师都没有哇,先生!”
“可是鸡呢,”本辛顿先生问,“鸡怎么样了?”
“我们一直喂到了昨天,我敢发誓,”斯金纳先生说。“可今天早起我们没敢喂,先生。那些黄蜂的声音——实在有点儿吓人,先生。它们正在外飞——多极啦。像母鸡一样大。我跟她说,我说,你只给我钉上一两个扣子就行了,我说,因为我不能这个样子去伦敦,我说,我要去找本辛顿先生,我说,跟他讲讲这些事。你就在这屋里等,一直到我回来,我说,把窗户能关多紧就关多紧,我说。”
“如果你不是这么邋遢——”雷德伍德开口。
“啊!别说这个,先生,”斯金纳说,”现在别说,先生。我为斯金纳太太急成这个样子了,先生,别说这个了吧!啊?别说了,先生!我下想跟您争。我发誓,先生,我不想。我一直在想着那些耗子。——谁知道我来这儿的时候,它们会不会去折腾斯金纳太太呢?”
“你也没有把这些美妙的生长曲线分别记录下来!”雷德伍德说。
“实在把我弄得够呛啦,先生,”斯金纳先生说。”您要是知道我们都受了些什么罪就好啦——我和我太太!整整受上一个月。我们简直不知该怎么办了,先生。母鸡怎么样疯长,还有蠼螋,金丝雀蔓草。我不知道是不是告诉您了,先生——那金丝雀蔓草”
“你全告诉我们了,”雷德伍德说。“现在的问题是,本辛顿,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斯金纳先生问。
“你得回到斯金纳太太那儿去,”雷德伍德说。“你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呆一夜呀。”
“一个人我可不去,先生。就是有一打金斯纳太太,我也不去。本辛顿先生得——”
“胡说。”雷德伍德道。“那些黄蜂到夜里就没问题了。蠼螋也不会跟你捣乱——”
“可是耗子呢?”
“什么耗子也不会有,”雷德伍德说。
斯金纳先生最大的忧虑可能是过虑。斯金纳太太并没有。在那里过完这一天。大约十一点左右,整个上午都在静悄悄地活动着。金丝雀蔓草开始爬上了窗口,几乎把它全遮黑了。而窗口愈黑,斯主纳太太就愈清楚明白地察觉到她的境况快要保不住了。而已觉得斯金纳走后她似乎在这里过了好几年了。穿过那些抽动着的卷须的空隙,她从黑暗的窗口向外探望了一阵,然后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门,侧耳倾听着。
一切似乎都很宁静,于是她把裙子高高撩起,一跳就逃进了卧室。她先往床底下瞧了瞧,把门锁上,然后就以一个老女人那种有条不紊的麻利劲儿收拾起行装来。床没有铺,房间里到处是头天晚上斯金纳为了关窗户而砍下的蔓草,不过斯金纳太太没有留意到这些。她用一条很像样的床单打包。她把自己衣柜里的东西全包了进去,又装了一件斯金纳在比较体面的场合穿的平绒短上衣,还装了一罐没有开过的泡菜。至此为止,她的打包无可非议。可是,她又装进去了两个放四号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的密封罐子,那是本辛顿先生上次带来的。(斯金纳太太是个诚实的好女人——不过她是个唠叨的老奶奶,看见把这么好的助长物浪费在一群可恶的小鸡身上,心里火烧火燎的。)
打好包,又戴上那顶无边女帽,解下围裙,用一根新鞋带把伞绑上,在门边窗口听了好一阵,然后打开门。出来进入一个危险的世界中。她把伞夹在腋下,两只粗糙的果敢的手紧紧抓住包袱。这顶无边女帽是她做礼拜时戴的最好的一顶,在那艳丽的饰带和珠子中挺出的两朵罂粟花,好像也浸透了她身上那种颤巍巍的勇气。
她的鼻子根部周围的组织,由于她的决心而皱缩了起来。她受够了!一个人呆在这儿!斯金纳要是乐意,可以自己回这儿来。
她走前门,并不是因为她想去希克里勃罗(她的目的地是启星·艾勃莱,她的已经出嫁的女儿住的地方),而是因为后门长满了金丝雀蔓草,过不去了。自从她在那草根附近打翻了食罐,它们就一直疯长成了这种样子。她听了一会儿,走出来,然后十分小心地把前门关好。
在屋子拐角处,她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着。在松树林那边的山坡上,一个大沙包标志着巨蜂的巢穴,她把它认认真真地研究了一番。黄蜂在早晨出出进进的时刻已过,这时连一只黄蜂也见不到,只有一种声音,比在松树之间工作的蒸汽木锯可能发出的声音稍稍大一点,其余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蠼螋呢,她一只也没看见。洋白菜地里倒真有个什么在动,或许,很可能是只猫,躲在那里捉鸟。她把这又看了一阵子。转过拐角,她走了几步,看见了那些养着巨鸡的鸡棚,她又停了下来。
“啊!”看着那些小鸡,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当时,这些鸡都有食火鸡那么高,当然身体要粗大得多——整个要大些。一共五只,全是母鸡,因为两只公鸡已经自相残杀死掉了。
看见它们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斯金纳太太有点犹豫了。
“小可怜虫!”她说着放下包袱。“它们没有水喝。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胃口又那么大!”她将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放在唇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随后,这位肮脏的老太太做了一件我看来是相当英勇的善事。
她把包袱,雨伞放在砖路当中,到井边打了整整三桶水,倒进鸡的空食槽里,然后,趁它们全挤在那儿喝水的工夫,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鸡棚的门拴。做完了这一切,她变得极其敏捷,拿起她的东西,翻过花园尽头的矮树篱,穿过茂密的牧场(好躲开黄蜂窝),朝启星·艾勃莱的方向,艰难地爬上了弯曲的山路。
她气喘吁吁地向山上爬去,走一会儿,歇一歇,放下包袱,松一口气,回头看看下面松林边上的小房子。
到了最后,她快爬到山顶的时候,看见远处有三两只黄蜂,沉甸甸地向西边飞降下去,这大大地促使她加快步伐赶路。不久,她就越过了旷野,来到一道高堤下面的小路上(到了这里,她才觉得安全了些)。于是,穿过希克里勃罗峡谷,向高地走去。
在高地下边,有棵大树遮住了太阳,她在这里的一个栅栏踏级上歇了一会儿。
之后,她重又十分坚决地继续向前走。
我希望你们想象一下她的样子。手里拿个白包袱,像只直立的黑蚂蚁,顶着夏季午后的炎炎烈日,沿着横过丘陵坡地的羊肠小道,匆匆地走着,不屈不挠、不知疲倦地东嗅西嗅,继续不断地奋斗着,帽子上的罂粟花一个劲儿地颤动,丘陵地带的尘土弄得她的软底鞋愈来愈白。叭——嗒,叭——嗒,她的脚步声在白昼寂静的炎热中回响.那把伞老是想从夹着它的胳膊时底下滑出去。鼻子下面皱起的嘴噘着,表现出誓死的决心,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伞弄上来,不时地猛然向上揪一下那被紧紧抓着的白包袱,好像在拿它出气。有的时候她还嘟嘟嚷嚷,想着和斯金纳争吵时要说的话。
远处,在老远的地方,一个教堂的尖塔和一片丛林不知下觉从朦胧的蓝天中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楚地标示出那个安宁的、避开了尘世喧嚣的角落启星·艾勃莱,而这个世外桃源却很少或者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白包袱里,隐藏着奋力奔向它命定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就我所知,那几只小母鸡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来到希克里勃罗的。它们的到来,行动一定很迅速,不过没有人在大街上看到它们就是了。小斯克默斯代尔的拼命大叫,似乎是通报出事了的第一个信号。邮局的德根小姐那时正像往常一样呆在窗口,看见了抓住那不幸的孩子的母鸡叼着牺牲品在街上猛跑,后面还有另外两只在紧追不舍。你们想想被解放出来的体格强健的现代母鸡那种摇摇摆摆的大步子!你们想想饥饿的母鸡的那种强烈的固执劲头!我听说这类鸡里有普利茅斯种,即使没有赫拉克里士之恐惧,也是个精瘦健行的品种。
可能德根小姐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尽管本辛顿先生一再说要保密,但是从斯金纳先生那儿散出的关于巨鸡的流言已经在村里传了好几个礼拜。“天哪!”她叫道,“我早就想到会这样的。”
她似乎十分镇静地采取了一系列行动。一把抓起正准备发往乌夏的那个封好的邮袋,她立刻冲出门去。差不多同时,斯克默斯代尔先生本人也在村子那头出现,手攥一把喷壶的嘴子,脸色煞白。接着,当然啦,不一会儿,村里所有的人都跑到了门外或是窗口。
德根小姐手持希克里勃罗全天邮件横过街道的情景,使得叼着斯克默斯代尔少爷的那只母鸡停了下来。它站住,刹那间作出决策,转身朝敞着大门的富彻尔家的院子跑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第二只母鸡灵巧地跑上来,准确地一啄,便把孩子叼到口,然后跳墙到了牧师家的花园。
“咯咯,咯,咯,咯,咯,咯!”最后一只母鸡不偏不倚,正好被斯克默斯代尔先生扔的喷壶打中,它尖叫着,疯狂地扑着翅膀从格鲁太太家的房顶上飞过,飞到医生的地里。另外的那些大肚子巨禽则正穿过牧师的草坪,追着叼孩子的母鸡。
“老天爷!”副牧师喊道,也许(像有人说的)喊的是更男子气概的话,他一边挥舞着槌球棒,一边嚷,一边跑,去拦截那只母鸡。”站住,你这坏蛋!”副牧师喊,好像巨鸡是生活中最平常的东西似的。接着,副牧师发现自己不大有可能拦住它,便使尽全身气力把槌球棒扔将出去,这棒子沿着一条慈悲的曲线,落在离斯克默斯代尔少爷的脑袋一英尺左右的地方,打穿了暖房的玻璃顶。哗啦!新暖房!牧师老婆漂亮的新暖房!
这可把那母鸡吓了一大跳。不论是谁,都会吓一大跳的。它把嘴里的牺牲品甩到一棵葡萄牙月桂树上(孩子马上被拉了出来,已经魂不附体,但是除了他那不怎么讲究的衣服外,一点伤也没有),然后,扑打着翅膀飞上了富彻尔家的马房顶,落脚在一块不结实的瓦上,因此可以说是突然从天而降,落进了瘫子邦普斯先生宁静沉思的生活中——现在已经证明,确实无疑,在邦普斯先生一生中的这个场合,他的的确确没有求助于任何外力,便穿过屋子,走过整个花园。出去还拴住了门,之后,便立刻恢复了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和对他妻子的无能为力的依赖。
另外儿只母鸡被其他打槌球的人截住了去路,便穿过牧师的菜园,来到医生的地里。那第五只终于也来到了这个集合地点,一面由于威瑟斯庞先生家的黄瓜架没有经住它行走而丧气地咯咯叫着。
它们像母鸡那种样子站了一会,在地上抓搔着,若有所思地咯咯叫着。接着,其中一只大啄起医生的蜜蜂窝。随后,它们羽毛张开,笨拙地。一步一伸地穿过田地,向乌夏方向走去,于是希克里勃罗的街上便看不见它们了。在乌夏附近,它们在一块瑞典芜菁地里搞到了相当多的食物,兴冲冲地啄了一会,直到它们的威名在这里传开。
这些其大无比的家禽令人凉愕地闯来,在人们心中激起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一种吆喝、奔跑、扔东西轰赶它们的不寻常的情绪。在希克里勃罗,不久,几乎所有的男人,还有些女士,都挥动东西来驱打这些巨鸡。人们把它们赴到乌夏,那里正举行村民游乐会,因而乌夏便把它们当作了这一天快乐的最高xdx潮。它们在芬顿·比契斯附近开始遭到射击,不过,这最初的射击只是用了一支鸟铳。当然,鸟儿大到了它们这种程度,自能毫不在意地接收无数的这类小小子弹。它们在塞文欧克斯附近分开了,有一只窜到汤布里奇左近,先是在一艘下午班邮船的前边,然后又与它平行,极为激动地,连飞带叫地飞跑,弄得船上所有的人大为惊讶。
到五点半光景,有两只被一个马戏团老板在脖布里奇韦尔斯十分巧妙地捉住了。这位老板用一个装单蜂骆驼的铁笼——因为里面失去了配偶的骆驼死掉而出空了——拿蛋糕面色做饵,把它们诱了进去。
当天傍晚,当不幸的斯金纳在乌夏下了东南郊列车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火车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斯金纳先生把这话告诉了站长。或者他从站长眼里看到了点什么。他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自信地把手抬到嘴边,问今天出了“事儿”没有。
“什么‘事儿’?”站长是个说话严厉,语气挺重的人。
“就是这儿黄蜂什么的。”
“我们没有工夫考虑什么黄蜂,”站长平和地说。“你那些混帐母鸡就弄得我们忙不过来了,”他把母鸡的消息告诉斯金纳先生,就好像有人可能会打破敌对政客的窗户一样。
“您没听说斯金纳太太什么事吗?”斯金纳先生顶住这连珠炮般打来的情况报导和评论,问道。
“不要怕!”站长回答——好像就连他的知识也有个限度。
“我得打听个明白。”斯金纳先生摆脱开站长,他正在就母鸡被过度饲养的责任问题发表概括性的结论。穿过乌夏时,一个烧石灰的人从汉基的矿坑里叫住了他,问他是不是在找他的母鸡。
“你没听说斯金纳太太的消息吗?”他问。
那个烧石灰的——他的原话我们不必深究——表示了他对母鸡的超乎一切的兴趣。
天已经黑了——黑得至少像英国六月份明净的夜晚一样——这时,斯金纳——或者至少是他的头——伸进了“快活的牲口贩子”酒店,说:“喂!你们没听说起我那些个母鸡的事儿吗?”
“什么,听说过!”富彻尔先生说,“你问的那东西,有一只把我的马棚顶蹬破,掉了下来,还有一只把牧师太太的暖洞子——我得求她原谅——温室弄了个窟窿。”
斯金纳走进酒店。“我得要点儿安神的东西,”他说,“热杜松子酒掺水对我就挺好。”大家就七嘴八舌,跟他讲起那些母鸡来。
“老天爷!”斯金纳说。
“你们没听到什么斯金纳太太的消息吗?”停了一下,他问。
“那个呀,没听说!”威瑟斯庞先生回答说。“我们没想到她。我们一点也没想到你们俩。”
“你今天在家吗?”富彻尔隔着个大桶问。
“只要那些混帐鸟儿里有一只啄上她一口,”威瑟斯庞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把整个恐怖情形留给别人去自己想象。
在场的人一时都觉得如果跟斯金纳一起去看看斯金纳太太出事了没有,会是对这多事的一天的一个饶有兴味的结尾。在这事故连连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斯金纳站在柜台边上,喝着他那掺水的热杜松子酒,一只眼在柜台后面的东西上滚来滚去,另一只凝然仰望上苍,又转到了别的念头上。
“我想,今天那些个大黄蜂没在什么地方捣乱吧?”他煞费苦心地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气问。
“只顾忙着对付你的母鸡了。”富彻尔说。
“我想,它们总算全都回窝了。”斯金纳说。
“什么东西——母鸡吗?”
“我想的是黄蜂。”斯金纳说。
接着,他以一种连三岁娃娃都会被激起疑心的谨慎神情,一板一眼地问,
“我想,还没有人听说过什么别的大家伙吧?大猫大狗什么的?我捉摸着,既是出了大黄蜂和大母鸡——”
他煞有介事地装出闲扯淡的样子笑着。
可是,那些希克里勃罗人的脸上,却现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气。富彻尔第一个把他们共同的想法形诸语言。
“要是与母鸡的大小相比,那猫——”富彻尔说。
“嗬!”威瑟斯庞说,“照母鸡的大小,那么一只猫。”
“得成只大老虎。”富彻尔说。
“比老虎还要大呢,”威瑟庞普说。
最后,当斯金纳沿着隆起的田野上的孤零零的小径,从希克里勃罗走向松树荫蔽的模糊去处时,走着的只有他一个人。前面,暗影之中,巨大的金丝雀蔓草在悄悄地绞扭着实验饲养场。
可以看见他走上地平线,衬着北方温暖清澈的无边夜空——至此,人们的兴趣还在跟随着他——接着又向下,进入暗夜,进入一片黑影之中,而且,好像他再也不会出现了。他逝去了——进入了神秘之中。于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经过了那道隆起的高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稍过了一会儿,富彻尔家两兄弟和威瑟斯庞受好奇心的驱使,来到了小山上,极力向他走的地方望去,他已经完全被黑夜所吞没了。
三个男人紧挨着站在一起,一带黑的林木遮住了实验饲养场,那边一点声息也没有。
“没有出事。”弟弟富彻尔打破了沉默。
“一点亮光也看不见。”威瑟斯庞说道。“从这儿是看不见的。”
“有雾,”哥哥富彻尔说道。
他们又寻思了一阵。
“要是有什么不好,他会转回来的。”弟弟富彻尔说,他的话是如此明显而带结论性质。
哥哥宫彻尔说,“算啦。”
于是他们三人,我得说,是心事重重地回家睡觉去了。
一个牧羊人夜里经过哈克斯特牧场,听见黑夜之中有一个叫声,他以为是狐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只羊羔被弄死了,被拖到去希克里勃罗的半路上,吃掉了一部分。
最最令人费解的是,连一点无疑地是属于斯金纳的遗物也没有发现!许多星期过后,在试验饲养场烧过的焦土上,发现了一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人类的肩胛骨;在废墟的另一处,一根啃得精光的长骨头,也同样可疑。在去艾勃莱的栅栏踏级附近找到了一只玻璃眼,许多人发现,斯金纳个人的魅力多靠他的这样一个所有物。它总是那样超然地凝望着人世,又带有种深重的悲哀,这对于脸上其余部分的俗气是个补救。
在废墟上辛苦地搜索,发现了两枚衬衫扣子的金属环和烧成了炭的表面,三枚完整的腿上的扣子,其中一个金属扣用于不那么明显的接缝处,昭示着人类的节俭。这些遗物,被当局的人们看作是斯金纳被毁的结论性证物加以接受,可是就我的整个信念而言,考虑到他个人特定的癖性,我倒宁可多见到几块骨头,少几粒扣子。
玻璃眼当然极有说服力,可是,如果它真是斯金纳的——甚至斯金纳太太也不能肯定他那不动的眼睛是不是玻璃的——那就准是什么东西将它从一种水灵灵的棕色变成了一种稳重自信的蓝色。肩胛骨是件极为可疑的证物,我倒宁愿将它与一些普通家畜的被啃光的肩胛骨并排放一放,然后再说它是不是人的。
还有,比方说,斯金纳的靴子到哪儿去了?就算老鼠的胃口古怪反常,它们还只吃掉半只羊,怎么能设想它们会把斯金纳吃个精先——连头发、骨胳、牙齿和皮靴都吃光呢?
我曾问过我所能找到的一切熟知斯金纳的人,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他们不能想象有任何东西会吃他。他是这样一种人,正如住在绿丹顿的乌·乌·雅各布斯先生的一所小屋的某位退休水手对我所说——这位退休水手带着在此地并非罕见的谨慎但却意味深长的派头说,他“总归会冲上岸来的”,说他被吞吃掉的这些可能性纯是“扯淡”。他认为斯金纳在筏子上就像在任何别处一样安全。退休水手还说,他决不愿意讲斯金纳的坏话;但事实终归是事实,退休水手说,他宁可冒闭门不出的危险,也不愿意叫斯金纳替自己做衣服。这个评论肯定不会将斯金纳说成是个开胃的东西。
对于读者,我要完全诚实地说,我决不相信他曾回到了试验饲养场。我确信他曾长久地迟疑着,在希克里勃罗的教会附属地上徘徊,最后,当叫声传来时,便毫不犹豫地决然走出他的迷惘处境,隐名埋姓去了。
而在那隐名埋姓之地,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这个或是别的世界上,他无可争议地、顽固地一直呆到了今天。
[book_title]第一部 神食初现 第三章 巨鼠
斯金纳先生失踪之后两天,波德伯恩的医生深夜坐着他的小马车经过汉基附近。他一整夜没有睡,帮助另一个尚未扬名于世的公民进入我们这个古怪的世界,事情做完,他驱车回家,睡意浓重。那是半夜两点左右,弯月正在升起。夏夜清冷,一带低垂的白雾使景物更为模糊。他独自一人——他的车夫卧病在床——左右两旁,除了车灯黄光所能照出两道浮动神秘的树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得得的蹄声和嘎嘎的轮声和树篱的回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马儿可靠有如他自己,毫不奇怪,他打起盹来。
你们知道,那种坐着时袭来的阵阵睡意。头垂下了,伴着车轮的节奏,微微点着,慢慢地,下巴触及胸口,突然一震,又抬起头来。
的,得,的,得。
那是什么?
医生觉得他好像听到近在身边有一声尖叫。一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他骂了那受冤枉的马儿两句,向四外看去。他想让自己相信,刚才听见的是远处狐狸的叫声——或者,是只白鼬捉住了一只幼免。
吱,吱,吱,的,得,吱——
那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发生幻觉了,便晃晃肩膀,继续策马前行。
他倾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乱弹琴。”他说。
他坐起来,心想自己做了个恶梦,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马儿,对它说了几句话,又注视着树篱那边。可是他的灯光穿过雾气,四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到,他后来说,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因为如果真有什么,马会发觉的。可是话虽如此,他还是心神不安地醒着。一会儿,他清楚地听见沿路边追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法回头看,因为路到这里正是个拐弯。他鞭打着马,又向旁边看去。这次,他清楚地看见灯光多过一处低矮的材篱,照到一个什么东西隆起的背上——某种大动物,他说不出是什么,一纵一纵地快步跳跃着。
他说,他当时想到古老传说里的妖魔——这东西绝对不像他所知道的任何动物。他握紧缰绳,唯恐马儿受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后来承认,当时他曾自问,这是不是什么马儿看不见的妖物。
前面,在升起的月亮反衬下,马车驶近了黑影憧憧的居民点汉基,虽然不见一星灯火,也颇给人安慰。他甩响鞭子,说起话来。就在这时,几只老鼠闪电般地向他扑来。
他已经驶过一个大门,最前面的一只跳到了路上。
那畜牲从暗中一下窜到明处,尖削、热切、长着圆耳朵的脸,长长的身子由于跑动显得更长;特别惹眼的,是胸前那粉红色有蹼的前脚。
当时,肯定最令他感觉恐怖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是种什么野兽。他没有认出这是老鼠,因为它太大了。它窜到路上马车近旁时,马儿朝前猛地一跳。
鞭声,医生的喊声惊醒了一巷居民,不知出了什么事。整个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并飞快地发展着。
噼啪,克拉,啪。
有人看见,医生站在车上,吆喝着马,尽平生之力抽着鞭子。
老鼠退缩开,满有把握地躲避着打击——在车灯光下,能够看见鞭子在毛皮上抽出的沟痕——他抽了又抽,什么也不顾,没有发觉第二只已经窜到了他的外侧。
他放开马缰,朝后望去,只见第三只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马儿猛冲向前,车轮碰上一道坎,蹦起老高。在这狂乱的瞬间,好像一切都在飞跳跃进。
马刚好在到达汉基的时候倒下了,既没有不到村、又没有过了店,这纯粹出于运气。
谁也不知道马是怎么摔倒的,是因为颠踬呢,还是外侧那只老鼠真的借着全身的重量,一口咬到了要害;同时医生直到他进了砖匠的房子都没有发现自己被咬,更不要说什么时候咬的了。他被咬得很厉害——从上到下长长的一口,像是被双刃的印第安斧从左肩上平行着削下了两条皮肉。
一时,他还站在车上,转眼间他已跳下地来,脚踝骨扭伤得很厉害他都不知道,他狂怒地抽打着第三只飞扑过来的老鼠。他只记得马车翻倒时,他从车轮上面跳过去,这一瞬间是如此超乎一切地迅速而且猛烈,给了他深刻印象。
我料想是老鼠咬住咽喉的时候,马直立起来,然后倒向一侧,将整个马车带翻,医生本能地跳下车,车灯撞碎,灯油泼出一片,呼地腾起了火焰,这把火作为一记猛击,加入了战斗。
那就是砖匠看到的第一件事。
他听到了马车驶近的马蹄声和——虽说医生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医生狂野的呼叫。他连忙下床,正听见吓人的翻车的声音,接着拉起窗帘看到了外面冲天的火光。
“比大白天还亮呢,”他说。
他站着,手里还握着拉窗帘的绳子,向窗户外面被一场恶梦改了样的熟悉的街道望去。
火光里,只见医生黑色的身影跳跃着,挥舞着马鞭。马车被火焰遮住,看不大清楚,在蹬踢着。一只老鼠咬住了它的喉咙。
教堂墙前的暗影中,第二只怪兽的眼睛发出邪恶的亮光。另一只——只见一团可怕的黑影和一双被火光照红的眼睛,还有肉色的蹼——不稳地附在刚才它躲开爆炸的灯时跳过去的墙你们知道老鼠那对尖刻的脸,那种尖利的牙,那双残酷的眼睛。
看到长度放大六倍,又被黑暗和跳跃的火光照出的幻影加以夸张,对于砖匠来说,这肯定是个不舒服的景象——他还带着七分睡意呢。
接着,医生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由于火焰造成的暂时休战的机会,到了下面砖匠看不见的地方,用马鞭柄猛捶房门。
砖匠在点起一盏灯之前是不肯放他进来的。
有些人为此责怪他,可是,在我对自己的勇气有清楚的了解之前,我不大愿意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医生狂呼,猛砸。
砖匠说,等他终于把门打开时,医生正在恐怖地哭着。
“拴,”医生喘着气说,“拴”——他连“拴好门”都说不出来了。他努力走向门口,想去帮忙,但却跌坐在钟旁的一张椅子上,这时,砖匠已把门拴好了。
“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反复说,“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把重音放在“什么”上。
砖匠想给他去拿威士忌,可是医生不肯伴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灯一个人呆着。
过了好久,砖匠才把他弄上楼去。
火烧完后,巨鼠回过来对付死马,把它拉过教堂的院子,拖到砖场,一直吃到天亮,谁也不敢去打扰它们。
雷德伍德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去找本辛顿,带着三份头一天晚报的再版。本辛顿从一本早已被人忘记的小说上抬起沮丧沉思的目光,这小说是布朗普顿路的图书馆管理员所能给他找到的最能排解烦优的一本玩意儿。
“又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茶丹附近又有两个人被螫。”
“他们该让我们去熏那个窝。他们真该这样。是他们自己的错。”
“当然是他们自己的错,”雷德伍德说。
“关于购买那个饲养场有什么消息吗?”
“房屋经纪人,”雷德伍德说,“是种大嘴巴、木头脑袋的东西。他假装说有人要那房子——你知道,总是这样的——可就是不愿意明白事情得赶紧办。‘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我说,‘懂了吗?’他往下看,半闭起眼说,’那你为什么不再出价两百镑?’我宁可住到一个满是黄蜂的世界上去,也不甘心向那个又臭又硬、期负人的东西让步。我——”
他停住了,感到这样一个句子可能会因说多了而减弱它的力量。
“是希望不大,”本辛顿说,“又有黄蜂——”
“房屋经纪人对于公共利益并不比黄蜂懂得更多。”雷德伍德说。
他又议论了一会房屋经纪人、律师之类的人们,说得那么不公正,不讲道理,许多人谈起这类事情都如此(“在这个不像话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像话的事情当中,我觉得最最不像话的,就是在我们理所当然地期望一个医生或是一个士兵讲荣誉,有勇气,有本事的同时,对于一个律师或者一个房屋经纪人,却不仅允许,而且甚至期望他们只显示出贪婪、油滑、碍手碍脚和无能到极点——”诸如此类)——然后,他如释重负,走到窗前,望着斯洛恩街上熙来攘往的车辆。
本辛顿已经将那本可以想象得出的最最激动人心的小说放在摆台灯的小桌上。他十分仔细地交叉上十指,看着它们。“雷德伍德,”他问,“他们常常提起我们吗?”
“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多。”
“一点也不谴责我们吗?”
“一点也不。不过,另一方面,也不支持我指出来应当要做的事。我给《时报》写过信,你知道,把整个事情作了一番解释——”
“我们给《每日纪事报)写吧。”本辛顿说。
“《时报》就这个问题发表了长篇社论——一篇非常高级、写得极好的社论,Times(时代)这个词,用了三个拉丁字眼——Statusquo(现状)就是其中之一读起来,像是某个对流行性头疼症最主要的痛苦毫无牵涉的人的声音,而且,谈了一篇又一篇,也没有减轻这种痛苦。字里行间,你知道,很清楚,《时报》认为转变抹角于事无补,应当立刻动手做点什么(当然该做什么也没有讲肯定)。不然的话,就会有更多不愉快的后果——《时报》的文字,你是知道的,更多的黄蜂,螫更多的人。彻头彻尾政治家派头的文章!”
“可与此同时,这种‘巨大’正以一切丑恶的方式在扩散。”
“正在。”
“我在想,斯金纳关于那些巨鼠的话是不是对——”
“啊,不对!那太过分了。”雷德伍德说。
他过来站在本辛顿的椅旁。
“顺便问问,”他稍稍压低了声音说,“她怎么样——?”他指指关好的门。
“珍姐吗?她一点也不知道。没有把我们跟这事联系起来,也不看报上的文章。‘巨蜂!’她说,‘我没那份耐心看这些报纸。’”
“非常幸运。”雷德伍德说。
“我料想——雷德伍德太太——?”
“没有,”雷德伍德说,“目前,碰巧——她为小家伙急得要死。你知道,他一径在长。”
“长?”
“对。十天长了四十一盎斯。体重将近五十六磅。才刚六个月!这当然吓人。”
“健康吗?”
“精力旺盛。保姆不干了,因为他踢得太厉害。当然,什么都穿不下了。你知道,都得另做,衣服等等一切都得另做。婴儿车是个轻巧东西,碎了一个轮子,不得不用送牛奶的手推车把小家伙弄回家。是呀,挤了一大群人。我们原先把乔治那·菲利斯放在儿童床里,现在只好放到大床上。他的母亲——当然担心。起初挺骄傲,想夸奖温克尔斯。现在可不了,觉出事情有点蹊跷。你知道。”
“我原估计你会给他递减剂量的。”
“我试过。”
“有效吗?”
“嚎呀。通常孩子哭起来都声大烦人,这对他们有好处,应当如此——可是自从给他喂过了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嗯。”本辛顿带着前所未有的更其听天由命的神情端详着他的手指头。
“实际上,事情一定会闹出来。人们会听说起这个孩子,把他和我们的母鸡等等联系起来,这整个又会闹到我太太那里。她会怎么样呢,我一点也想象不出。”
“这是难啊,”本辜顿先生说,“要形成任何计划——肯定是难。”他摘下眼镜仔细擦试。
“这是又一例,”他概括地说,“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又一例。我们——如果我真能使用这个形容词——科学界的人——我们工作,当然,总是为着一个理论上的结果。但是,我们也附带地使一些力量起作用——一些新的力量。我们不应当控制它们——而除我们外,又没有人能控制它们。实际上,雷德伍德,事情是出自我们的手。我们提供了那种物质,而他们,”雷德伍德转向窗户,“得到经验。”
“截至目前为止,乱子在肯特郡出的这种程度,我并不感到太烦恼。”
“除非他们来烦扰我们。”
“正是。如果他们喜欢和这个愚蠢透顶的秩序下的律师以及讼棍以及法律障碍以及有份量的考虑混在一处,一直到他们看到许多新的巨型品种的害虫害鸟牢固确立起地位时为止——事情总会是一团糟的,雷德伍德。”雷德伍德在空中画了一条拧绕纽绞的线。
“而目前,我们真正的兴趣在你孩子身上。”雷德伍德转过身来,盯住他的合作者。
“你对他怎么想的,本辛顿?你是旁观者,对这件事能比我看得更清楚。我该拿他怎么办?”
“继续喂他。”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具。”
“那他还会长大。”
“会要长、就我从母鸡和黄蜂的长法计算,会长到三十五英尺高——身上各部都与此相应——”
“到那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这,”本辛顿说,“正是最有趣味的了。”
“滚他的蛋!你想想他的衣服。”
“他长大以后。”雷德伍德说,“将会是这个小人国里的一个孤独的格利佛。”
本辛顿先生的眼睛从金眼镜框上深思地望着。
“为什么会孤独?”他说。又更寓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该不是——?”
“我说的是,”本辛顿先生以一个口出隽语警句的人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说,“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是说还可以再培育其他的孩子们——?”
“除了我的探究,我没别的意思。”
雷德伍德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当然啦,”他说,“我们可以——不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本辛顿显然在欣赏着他那种高度理智的超然态度。“最使我发生兴趣的、雷德伍德,是想到在他头顶上的脑子,照我的计算,也要比我们的水平高出三十五英尺或者还要多。怎么啦?”
雷德伍德站在窗口,望着在街上隆隆驶过的送报车上的新闻招贴。
“怎么啦?”本辛顿又问,站了起来。
雷德伍德大声喊叫着。
“什么事?”本辛顿问。
“买报纸。”雷德伍德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
“买份报纸。有条消息——我没看清楚——巨鼠——”
“老鼠?”
“对,老鼠。斯金纳算是说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看到报纸,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大老鼠!老天爷!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吃掉了!”
他找帽子,又决定不戴了。
他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去,他已能听得见街上卖报的小鬼在来来往往,大声吆喝着推销报纸。
“肯特郡大惨事儿——肯特郡大惨事儿。大夫叫耗子吃啦。大惨事儿——大惨事儿——耗子——叫怪物耗子吃啦。详细报导——出大惨事儿啦。”
著名的市政工程师科萨尔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俩个正在公寓住宅的门道上,雷德伍德手拿墨迹未于的粉红色报纸。本辛顿踮起脚从他手臂边上看着。科萨尔是个大块头,干瘪不雅的四肢漫不经心地接在他躯干的四角,一转脸像是个刚塑造不久便因为完全不行而抛弃了的半成品。鼻子方方地留在脸上,下颚伸出上颚之前。他的呼吸重浊可闻。没有什么人认为他好看。他的头以纠结成一团,吝于使用的声音调门很高,通常总带有一种恨恨的抗议的味道。不论什么场合,他总穿一套灰布的夹克和裤子。他用一只大红手探侧着他那无底深渊般的裤子口袋,付了马车费,喘着气,坚定地走上台阶,手里拿着一份粉红色的报纸,就像朱庇特①手握雷霆一样。
【①传说罗马主神朱庇特高踞王座,左手持王笏,右手握雷霆。】
“斯金纳?”本辛顿问,没有注意他的走近。
“没有提他,”雷德伍德说。“准是被吃掉啦。夫妻俩。太可怕了!喂,科萨尔!”
“是你们闯的祸?”科萨尔挥动着报纸问。
“就算是吧,你们干吗不解决一下呢?”雷德伍德问道。
“没有办法!”科萨尔说。
“有人买这个地方?”他叫道。“废话!烧掉它!我知道你们准会这么打算。你们该做什么吗?”——听着,我告诉你们。
“你们?做什么?怎么啦!当然是上街到枪械店去。干什么?买枪呀!对——这里只有一家店。买八支!步枪。不是打象的猎枪——不!太大了。不是军队用的步枪——太小了。说是买来打——打公牛。说是用来打野牛!明自了吗?呃?老鼠?不行,说这个他们哪能明白因为咱们得要八支。多买点弹药。切莫只买枪不买弹药——不要!把它们放上一辆马车,去——那地方在哪儿?乌夏?那就到茶陵路口。那里有火车——嗯,第一班车两点以后开。想想能办到吗?好的。执照?当然,到印花税局去弄八张,持抢执照,明白吧,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啦?是老鼠,汉子。
“你——本辛顿。有电话吗?好。我往宜陵打电话叫五个我的人来。为什么要五个吗?因为这数目正好!
“你上哪儿去,雷德伍德?找帽子!废话。戴我的。你们缺的是枪,汉子——不是帽子。育钱吗?够吗?好的。回头见。
“电话在哪儿,本辛顿?”
本辛顿驯顺地转身带路。
科萨尔订过电话,把它放回原处。“那儿有黄蜂,”他说。“硫磺和硝石管用。明摆着的。还有巴黎石膏,你是个化学家。上哪儿才能买到装成袋、可以搬运的成吨的硫磺?为什么吗?怎么啦,上帝保佑我的肉身和灵魂!——去熏蜂窝呀,当然啦!我想准该用硫磺,呃?你是个化学家。硫磺最好,呃?”
“对,我想该是硫磺。”
“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吗?”
“对。那是你的本行。成。去弄尽可能多的硫磺——用硝石来烧它。送哪儿吗?茶陵路口。马上。看着他们送。跟着去。还有吗?”他想了一会。
“巴黎石膏——随便哪种石膏——把蜂窝堵死——洞——知道吧。最好要这个。”
“多少?”
“多少什么呀?”
“硫磺。”
“一吨。知道了吗?”
本辛顿用一只因下决心而发抖的手把眼镜戴牢。“行了。”他十分简短地说。
“你口袋里有钱吗?”科萨尔问。
“滚他的支票吧。他们可能下认识你。付现钱。明摆着的。你存款的银行在哪儿?好的。到那儿拐一下,提出四十镑——钞票和黄金。”
又在寻思。
“要是我们把这件工作留给民政官员来做,肯特郡早成破烂儿了,”科萨尔说。“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啦!嗨!”
他朝一辆出租马车伸出一只巨掌,那车急颠颠地过来听他吩咐(“要车,先生?”车夫问。“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了);本辛顿仍然没有戴上帽子,踮着脚步下台阶,准备上车。
“我觉得,”他手扶马车挡板,朝楼上他那套房间的窗户溜了一眼,说,”我应当告诉我的珍姐——”
“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告诉她。”科萨尔拿一只巨掌按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车里。
“聪明家伙,”科萨尔评论道,”可是一点主动性也没有。珍姐,真的!我知道她。害事精,这些个珍姐们!国家受了她们的害。我想,我得花上整整一夜,看着他们把他们早该知道做的事情做好。真纳闷,到底是科学还是珍姐还是什么别的把他们弄成了这种样子。”
他抛开这个弄不清楚的问题,看着表捉摸了一阵,认定他们在搜寻巴黎石膏并运到茶陵路口之前,刚刚有时间吃一点午餐。
三点过五分火车开动,他差一刻三点到达茶陵路口,看见本辛顿正在车站外面置身于两个警察和他的货车夫之间的一场激烈争吵之中,雷德伍德则在货运处纠缠关于这批弹药的模糊不清的技术性问题。每个人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权力也没有,这是东南部官员在你急得要命的时候抓住你时爱用的办法。
“真遗憾,不能把这群官员统统毙掉,换一批新的。”科萨尔叹气说。但是时间太紧,不能采取任何根本性的措施。所以,科萨尔就大步穿过正在争吵的人们,从一个不显眼的藏身处所把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站长的人挖了出来,揪住他在站里横冲直撞,以他的名义下达命令,并带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上了火车。车出了站,这些官员们才清醒地认识到,刚才发生了违犯最为神圣的规章手续的事情。
“他是什么人?”那位高级官员问,一边抚着刚才科萨尔捏的胳膊,锁紧双眉笑着。
“反正是位绅士,先生,”一个搬运夫说,“他跟他那些人坐的头等车。”
“哼,咱们摆脱他和他那一群,做得够精明的——甭管他是谁。”这位高级官员还在揉着胳膊,颇有一点儿心满意当他慢慢向着那在茶陵路口保护一位高级官员免遭粗鲁烦扰的高贵的藏身地走去时,在不习惯的白昼光线下着眼睛,他还在为自己所不习惯的充沛精力微笑着。胳膊虽然还有点发僵,这也终归令人满意地显示了他的能力。他希望那些高谈阔论、脱离实际的铁路工作的批评者,能看到刚才那个场面才好。
当天下午五点,这位令人惊异的科萨尔从容不迫地将用来与造反的“巨”物作斗争的物资运出了乌夏,上路朝希克里勃罗进发。两桶煤油和一车干柴是他在乌夏买的;许多袋硫磺,八支大猎枪外带弹药,对付黄蜂用的三支轻形霰弹枪和霰弹,一柄小斧,两把钩刀,一把十字镐,三把铁锹,两盘绳索,一些啤酒、苏打和威士忌,十二打盒装耗子药,还有三天的干粮,则统统是从伦敦带来的。所有的东西,他都一本正经地装在了一辆煤车和一辆草车上先走,只有枪枝弹药他塞到“红狮”四轮客车的座位底下,这车上坐的是雷德伍德和那五个他从宜陵找来的人。
科萨尔指挥着装车,一副无与伦比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乌夏正在因老鼠而恐慌,而所有的车夫又都得额外加钱。这里全部店铺都关门大吉,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你敲一扇门,开的却是窗户。他倒似乎认为从开着的窗户做买卖是个明显合法的方式。最后,他和本辛顿上了“红狮”单马双轮小车,随四轮大车出发去追货车。过叉道口不远,他们就追上了,率先到达希克里勃罗。
小马车里,本辛顿把枪夹在膝间,坐在科萨尔旁边,愈来愈感到惊异。他们所作的这一切,无疑,如科萨尔所坚持的那样,都是明摆着该做的,只是——!只是人们在英国很少做这类明摆着的事情。他从邻座的脚看到他握着马缰的粗大勇武的手。科萨尔显然没有赶过车,他一直按阻力最小的路线,在马路中间走着,遵照着他自己的某种无疑是明摆着的,但却是不寻常的灵光的指引。
“为什么我们不都来做这种明摆着的事情呢?”本辛顿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世界就会大大变样!真不知道为什么,比方说我自己吧,就不去做那么多我知道该做也愿意做的事情——是人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古怪呢!”他陷入了关于意志的玄想之中。他想到了复杂地组织起来的无益的日常生活,相形之下,那些明明白白该做的事,那些精彩美妙该做的事,却有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力量不允许我们去做。珍姐吗?他觉得珍姐颇为微妙。令人困惑地成了这个问题中的重大因素。为什么我吃饭,喝酒,睡觉,保持独身,去这儿,不许去那儿,全得听珍姐的呢?她变成了个象征,却仍是那么不可理解。
田野中的一条小路和一个栅栏踏级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想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时间如此之相近,情绪如此之不同,那时他是从乌夏走到试验饲养场去看那些大个儿的小鸡的。
命运在捉弄我们。
“得,哦,”科萨尔说。“走啊。”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一点儿风也没有,路上尘土厚积。四望不见人影,只有公共园地的栅栏外面,鹿儿在静静地吃草。
他们看见一对大黄蜂在糟踏希克里勃罗边上的一丛醋栗,另外一只则在村里街上一家杂货铺的门面上爬上爬下,寻找着一个入口。
影影绰绰地看见杂货商在里面,手里拿着支古老的鸟铳在盯着它。
四轮马车的车夫把车停在“快乐的牲口贩子”门外,告诉雷德伍德说,他该做的事做完了。在这一点上,他得到了煤车和草车车把式的支持。他们的意思不止于此,他拒绝让马再往前走。
“马儿对付不了那些大耗子。”煤车车把式一再重复说。
科萨尔观察了一会这场争辩。
“把大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吩咐道。
他带的人当中一位大个子、黄头发、挺邋遢的机械师照办了。
“把枪给我。”科萨尔说。
他插到车把式当中。“我们不要你们赶车。”他说。
“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让步了,“可是我们要这些马。”
他们开始争执,但是他继续说下去。
“要是你们胆敢动手,我出于自卫,就要对你们的腿开枪。马得往前去。”他那副样子好像这场插曲已经结束。“上草车,弗赖克,”他对一个粗壮结实的小个子说,“布恩,上煤车。”
两个车把式嚷了起来。
“你们尽到了对雇主的责任,”雷德伍德说,“你们在这村里等我们回来。没有人会责怪你们,因为我们有枪。我们不想做什么不公平的粗暴的事情,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没有办法。要是马匹有个好歹,归我赔,不用担心。”
“就这样。”科萨尔说。他是很少给人作保证的。
他们把大马车留下,不赶车的人都步行。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支枪。在英国的乡间路上,这真可算是一支最最古怪的小队伍,或得说更像是一群美国佬,在从前那种对付印第安人的好日子里,赶着牛车走向西部那样。
他们沿路上坡,一直走到高冈上的栅栏踏级旁,试验饲养场已经在望。在这里,他们发现有一小群人,带着一两枝枪——两个富彻尔也在其中——一个从美德斯顿来的陌生人站在人们前面,用一副观剧镜在看着那个地方。那些人转身看着雷德伍德这一伙。
“有新情况吗?”科萨尔问。
“黄蜂总在来来去去,哥哥富彻尔说,“看不见它们带没带东西。”
“金丝雀蔓草长到松树林里了,”用长柄镜的那人说,“今天上午还没有,都能看见它在长。”
他掏出一块手绢,仔细从容地擦着物镜。
“我猜你们是往那儿去吧。”斯克默斯代尔试探地问。
“你去吗?”科萨尔问。
斯克默斯代尔似乎拿不定主意。
“得干一通宵呢。”
斯克默斯代尔决定不去。
“看见老鼠了吗?”科萨尔问。
“上午有一只到了松树林——逮兔子,我们估计。”
科萨尔低着头赶路去追他那一伙。
本辛顿望着眼前的试验饲养场,现在能够度量一下神食的力量了。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房子比他心想的要小——小得多;第二个印象是房子和松树林之间的植物已经变得极大。井棚顶在八英尺多高的乱草丛中隐约可见,金丝雀蔓草缠住了烟囱,硬挺挺的卷须直指天空。它的花现出鲜明的黄色斑点,从一英里以外的这里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大母鸡棚周围的铁丝网上盘绕着一条粗大的绿蔓,长着成对叶子的茎缠住了两棵突出的高大松树。车棚后面的尊麻丛也足有一半是这么高。这整个景象,愈走近便愈像是一群侏儒来袭击一个扔在无人照料的巨大花园角上的玩具房子。
他们看见大黄蜂窝那边来往频繁。在褐红色的山坡前,在小松林的上面,一群黑色影子交织在空中,不时地有一只蓦地腾起,快得令人难以相信,向远处的来客飞去。它们的嗡嗡营营声离试验饲养场半英里路就可以听见。
有一会,一只带黄条纹的怪物向他们落下来,悬在半空,用它那巨大的复眼望着他们。科萨尔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它便飞走了。右边,在一块田地的角上,有几只在一些碎骨头上爬,这骨头可能就是老鼠从赫克斯特牧场拖出来的羊羔子的残骸。
一靠近这些东西,马就惊惶不安。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熟练的车把式,只好每匹马由一个人牵着,吆喝着鼓励它走。
走到房子跟前,连老鼠的影子也看不见,似乎除了从蜂窝传来时高时低的“呜呜兹兹兹,呜呜兹呜——呜”的声音外,一切似乎都完全寂静无声。
他们把马牵进院子,科萨尔带来的一个人见门开着——这门的整个下半截被啃掉了——便走了进去。没有谁注意他,因为其余的人都在忙着卸煤油桶,只是听到了他的枪声和子弹唿哨声才知道他没和大家在一起。
“砰,砰。”两管子弹都订到外面来了,第一颗似乎打中了硫磺桶,将桶皮的一边打破,激起一阵黄色烟尘。
雷德伍德的枪正好在手边,也朝一个从他面前跳过的灰糊糊的东西开了一枪。他看见了个宽大的后部,长长的尾巴覆盖着鳞片,两只后脚,脚掌很长。他又打出另一管子弹。老鼠拐过屋角不见了,他看见本辛顿跌倒在地上。
接着,有一会儿人们都忙着摆弄枪支。
足有三分钟,生命在试验饲养场变得不值钱了,只听得枪声一片。
雷德伍德在激动中没顾得上本辛顿,冲过去追老鼠,迎头被一堆冲他飞来的碎砖头、灰泥、墙皮和朽板条砸着,那是子弹打穿墙壁造成的。
他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手上嘴上都是血,四周一下安静极了。
接着,屋里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说:“好家伙!”
“喂!”雷德伍德喊了声。
“喂,外边的!”那声音回答。
接着:“你们打着了吗?”
一种友谊的责任感回到雷德伍德心中。“本辛顿先生受伤了吗?”他问。里面那人没有听清楚。
“我倒没有,谁也甭怪。”屋里的声音说。
雷德伍德更清楚地觉得他一定打中本辛顿了。他忘了自己脸上的伤,站起身往回走,发现本辛顿坐在地上揉着肩膀。
本辛顿从眼镜上面望着他。“我们打中了它,雷德伍德,”他说,“它想从代上面跳过去,把我撞倒了。可是我把两管子弹都给了它。哎呀!它把我肩膀撞得真痛,真的。”
里面那人出现在门口,“我一枪打中了它的前胸,一枪打着了旁边。”他说。
“马车呢?”科萨尔从一丛巨大的金丝雀蔓草叶子中走出来。
雷德伍德惊异地看到,第一,显然没有人中弹;第二,煤车和草车都移动了五十码,现在正轮毂交错,停在变了样子的斯金纳的菜园里。马已不再往前拽。破了的硫磺桶横在半路上,上面一片硫磺尘雾。他向科萨尔指了指硫磺桶,向它走过去。
“有人看见那只老鼠吗?”科萨尔一边喊,一边跟他走去。
“我一次打中肋条骨,还有一次它正冲我来时、打在它的脸上。”
又有两人过来,他们对着扭在一起的车轮发愁。
“我把那个老鼠打死了,”一个人说。
“他们也打中了吗?”科萨尔问。
“吉姆发现的,在树篱那面。它刚一拐过来,我就打中了。卫克打在它肩膀后面。”
秩序恢复以后,雷德伍德去看那个不成样子的大尸体。那畜牲侧躺着,身子稍有点弓。它的啮齿类的大牙垂在往后缩着的下颚外面,使它的脸带有一种极度虚弱和微微渴望的模样。它似乎一点也不凶残可怕。它的前爪使雷德伍德想到瘦瘦的手。除了颈上每边各有一个规规矩矩、边上烧焦的圆洞而外,身上绝对完整无损。雷德伍德对这个事实想了一阵。
“刚才准是有两只老鼠。”最后,他说着走开了。
“不错。人人都打中的那一只——却跑了。”
“我有把握,我的那一枪——”
一根金丝雀蔓草叶子的卷须,在忙着它那神秘的寻求把握之物,因为这构成一根卷须的生涯。这相卷须正引人注意地弯向他的脖颈,使他赶紧迈开一步。
“鸣兹兹兹兹兹,”声音从远处黄蜂窝传过来,“呜呜兹呜呜。”
这个事件使他们警觉起来,但却并不紧张。
他们把东西搬进屋里。显然,打从斯金纳太太逃走之后,这屋子已被耗子洗劫过。四个人把两匹马送回希克里勃罗去。他们将死鼠拖到树篱,放到一个从屋子窗口能够看到的地方,他们偶然在沟里碰上了一堆大蠼螋。它们急忙四散,可是科萨尔伸出其长无比的手脚,用靴子和枪托弄死了几只。接着,另外两个人又对金丝雀蔓草的一些主茎大加砍伐——它们都是些大柱子,直径足有两尺,长在房后污水坑边;科萨尔把屋子整理得可以过夜,本辛顿、雷德伍德,还有个电工助理,则谨慎地围着鸡棚去找老鼠洞。
他们三个人远远地绕过大荨麻,因为这些大家伙的毒刺足有一英寸长,叫人望而生畏。他们绕到那啃过的栅栏踏级外面,忽然看见了那些极大的老鼠洞最西边的一个洞口,洞根深,发出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他们三个紧靠到一起。
“我希望它们会出来,”雷德伍德看了一眼墙上的檐子,说道。
“要是不呢——”本辛顿在捉摸。
“会的,”雷德伍德说。
他们考虑着。
“得准备个火,如果我们真进去的话,”雷德伍德说。
他们走上一条穿过松林的白沙路,一看见蜂洞便停住了脚步。太阳正在西沉,黄蜂纷纷回窠;在金色的阳光下,它们的翅膀在身子周围造成一团螺旋形的光晕。三个人从树下向外张望——他们不想走到树林边上去——看着这些巨型昆虫落下地,爬一会,钻进窝去下见了。
“从现在起,它们会安静几个钟头,”雷德伍德说。
“我们好像又变成了小孩子。”
“我们不会看不见这些洞的,”本辛顿说,“夜里黑也不要紧。顺便说说——关于照明——”
“有满月,”电工说,“我看见月亮出来了。”
他们回去找科萨尔商量。
他说,明摆着的,天黑以后,他们得把硫磺、硝石和巴黎石膏搬过树林。因此,他们便开桶装袋搬起来。
除了一开始喊过几声指令外,没有人说一句话,黄蜂的嗡嗡声也已停止,世界上悄然无声,只有脚步声。负重的人的沉重呼吸声和口袋落地的沉重声音。
大家全都轮流搬运,只有本辛顿由于明显的不舒服,没有参加。他端着枪,呆在斯金纳夫妇的卧室里,守望着那只死鼠的尸体,其余的人轮流休息,每次两个人一同守着荨麻丛后面的洞口。荨麻的花粉囊已经成熟,不时地,守在那里的人就会彼爆裂声吓一大跳,粉囊爆裂的声音就像手枪声一样,花粉大得像打鹿的子弹,劈里啪啦落到四周。
本辛顿在窗口,坐在一张罩着肮脏布套、塞着马毛的硬梆梆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曾经给斯金纳夫妇的客厅装过多年门面。他把不熟悉的长枪放在窗台上,那副眼镜一会儿盯住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黑黝黝的死老鼠,一会儿又好奇地沉思着四下张望。外面有股淡淡的煤油气味,因为有一桶油漏了,还有股砍倒了的蔓草发出的比较好闻一点的气味。
屋里,他一转过头,就闻见一种住家的混杂气味,啤酒,干奶酪、烂苹果的气味,还有作为主调的旧靴子味儿,都令人想到失踪了的斯金纳一家。他看了这昏暗的房间一会。家俱全已经不像样子了——大概是个好管闲事的老鼠干的——只有门上挂的一件上衣,一个刀片,一些脏纸,一片常年不用已经硬成犄角一样的管状的肥皂,还保留着清晰强烈的斯金纳先生个人的气息。本辛顿忽然十分离奇地意识到,很可能这个人就正是被黑地上躺着的死鼠咬死吃掉的,至少有它一份。
想一想,那么个看来无害的化学上的发现,竟然导致了所有的这些后果!这里,他是在自己的国家英格兰,可是却置身于无限的危险之中,独自一个拿着枪,坐在黄昏微光下的这间破败房屋里,远离一切舒适和安慰,肩上还被枪托震出了青伤,还有——老天爷!
他看出,对他说来,现在环境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他说走就走,来参加这场可惊可怪的经历,竟连他的珍姐都没打个招呼!她会对他怎么想呢?
他尽力想象,却想不出来。他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们永远分了手,而且再也不会聚到一起了。他觉得自己迈了一步。进入下一种新的巨物的世界。这些愈来愈深重的阴影里还会藏着些什么大怪物呢?在鹅黄浅绿的西方天空衬托下,巨大的荨麻尖梢映得分外显明。万籁俱寂——真是安静极了。
他奇怪怎么听不见房角那边的声音了呢。车棚一带黑侗洞的,像是个无底深渊。
砰!砰!砰!
一串回音,一声呐喊。
砰,又是减弱了的回声。
寂静。
接着,谢天谢地!雷德伍德和科萨尔从悄然无声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雷德伍德在喊:“本辛顿!”
“本辛顿!我们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科萨尔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这支远怔军打过尖,夜幕就降临了。群星灿烂,汉基方向惭泛白光,标示出了月亮的所在。老鼠侗口还保持着警戒,只是监守的人已经移到洞口上边的山坡上,觉得这里是个更安全的射击地点。他们蹲在浓重的露水里,拿威士忌对付潮湿。剩下的人都在屋里休息,三位领导人在跟大家讨论仅里的行动。临近午夜,月亮升起,她才离地面,所有的人,除老鼠洞口的警戒外,都由科萨尔率领,成单行向黄蜂窝进发。
他们发现处置黄蜂窝特别容易,容易得令人惊讶。只不过挺费时间,却不比对付普通蜂窝更难。危险是有的,当然——生命危险;不过,危险并没有真的在这预兆不祥的小山坡上露头。他们把硫磺和硝石塞进去,牢牢堵住洞口,点燃了导人线。然后,出于一种不约而同的冲动,除科萨尔以外所有的人都掉头跑过长长的松树影子,这才发现科萨尔还留在后面,便又站住聚在一处,离开一百码远,以一道壕沟作为掩护。一两分钟后,在只有黑白两色的静夜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嗡嗡声,愈来愈响,变成闷雷一般深沉的隆隆声,高到顶点,然后完全消失,夜又几乎不可置信地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老天爷!”本辜顿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完事了!”
大家都专心致志站在那里张望着,一带浓黑的松树梢上面,山坡亮得像是白昼,雪一样的没有颜色,塞住洞口的灰泥发着光。科萨尔松散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到现在——”科萨尔说。
卡拉——砰!
房子附近一声枪响,然后是——寂静。
“怎么回事?”本辛顿问。
“一只老鼠探出头来了呗,”一个人猜测。
“啊呀,我们把枪放在山坡上了,”雷德伍德说。
“在口袋旁边。”
大家开始重又向山上走去。
“准是老鼠,”本辛顿说。
“明摆着的,”科萨尔说,咬着指甲。
砰!
“喂!”一个人说。
突然听到一声喊叫,两响枪声,又是一声更高的喊叫,高得几乎成了尖叫,一连三响枪声,还有木头的劈裂声。所有这些声音,在无边暗夜的寂静里显得很清晰也很小。有一阵子没有动静,只有一点闷住的轻微的混乱声从老鼠恫的方向传来,接着又是一声狂叫。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猛跑着去拿枪。
两响枪声。
本辛顿发现自己拿着枪,跟在几个倾斜的脊背后面快步穿过松林。真是奇怪,他现在心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珍姐能够看见他。那双割开的靴子在狂奔乱跑中一条条飞起来,他的脸扭成一个固定的微笑,因为那样,缩起的鼻子可以稳住眼镜。他也把枪平端在身前,穿过斑驳的月影向前飞奔。刚才跑开去的那人迎面拼命跑来——他把枪弄丢了。
“喂!”科萨尔抓住他的胳傅,“怎么啦?”
“它们一块儿出来啦,”那人说。
“老鼠?”
“对,六只。”
“弗赖克呢?”
“在下边。”
“他说什么?”本辛顿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问,却没有人回答他。
“弗赖克在下面?”
“他倒下了。”
“它们一只跟一只出来。”
“什么?”
“往外冲呀。我先打了两管子弹。”
“你离开了弗赖克?”
“它们朝我们扑过来了。”
“来,”科萨尔说。“跟我们来。弗赖克在哪儿?指给我们看。”大家往前走。跑来的这人一点点地说出了刚才遭遇战的详情细节。别人都簇拥在他周围,只有科萨尔走在前面带路。
“它们在哪儿?”
“可能回洞了吧。我看清楚了。它们冲回洞里去了。”
“你说什么?你们在后面追吗?”
“我们下到洞口旁边。看见它们出来,知道吧,想截断它们的退路。它们一纵一纵地出来——跟兔子似的。我们跑下去开枪。枪声一响,它们乱跑一气,突然冲我们扑来。是奔我们来的。”
“多少?”
“六七只。”
科萨尔须大家走到松林边上,停住了。
“你是说它们咬住了弗赖克?”有人问。
“有一只是冲他去的。”
“你开枪了吗?”
“哪来得及呀?”
“大家都上好子弹了?”科萨尔回头问。
大家表示上好了。
“可是弗赖克——”一个人说。
“你是说——弗赖克——”另一个人说。
“不能再耽误了,”科萨尔说着喊起来,“弗赖克!”一边领大家往前走。整个部队向老鼠洞进发,刚才跑来的人跟在后面。穿过成行的大棵野草,绕过第二只死鼠,他们不断前进。他们走成密集队形,各人的枪都向前伸出,在皎洁的月光下,边走边四周环顾,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蜷缩着的不祥的黑影或是个什么蹲伏着的东西。他们找到了那个逃得飞快的人丢失的枪。
“弗赖克!”科萨尔喊,“弗赖克!”
“他跑过荨麻就摔倒了,”刚才跑开的那人主动回答。
“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
“他在哪儿倒下的?”
他犹豫了一会,领他们横穿过长长的阴影,走了一段,然后,疑惑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这附近,我想是在这儿。”
“嗯,他现在没在这儿。”
“可是他的枪——?”
“滚他妈的!”科萨尔骂了起来,“他的东西在哪儿?”
他向遮蔽山边洞口的阴影走近一步,站住并仔细察看。他又骂了一句。“要是它们已经把他拖了进去——!”
就这样,他们在那里转悠了一会,互相将一些片断的揣想抛来抛去。
本辛顿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眼镜像宝石一样闪光。这些人的脸一朝向月亮,便显得清冷分明,背过去则变得模糊神秘。人人都在说话,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整句的话。
忽然间,科萨尔打定了主意,他的胳膊挥来挥去,发出连珠炮一般的命令。显然他是要灯。除他之外,人们全向房子走去。
“你要钻洞?”雷德伍德问。
“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
他又明确地说了一遍,要人把煤车和草车的灯给他拿来。
本辛顿听到这里,便沿井边的小路走去,回头看见科萨尔巨大的身影站在那边,好像看着老鼠洞在苦苦思索。一见这种情形,本辛顿停住脚步,半转回身。大家都离开了科萨尔——!
科萨尔能够保护他自己,肯定的。
突然,本辛顿看见点什么,使他“啊”地一喊,却喊不出声来。
转眼间,三只老鼠从蔓草从中钻出,直冲科萨尔而去。
足有三秒钟,科萨尔站在那里没有发觉,接着,他一下变成了世界上最活跃的东西。他没有开枪。显然没有时间瞄准,或许连想到瞄准的时间都没有;他迅速弯下身躲开一只跳来的老鼠,本辛顿见他回手就是一枪托,正打在它的脑袋上。那个怪物只跳了一下,便翻倒在地上。
科萨尔的身子向下沉到芦苇般的杂草中不见了,接着又站起来,直奔另外两只老鼠,抡起长枪砸将下去。
本辛顿耳边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叫唤,便见剩下的这两只老鼠在各自逃命。
科萨尔一直追到了洞口。这是一场在迷蒙的雾气里由黑影演出的全武行;三只参战的怪物,在引人发生幻觉的明净的月光下变大了,显得不像是真的。有的时候,科萨尔看去高大极了——有时又看不见他。老鼠或是腾地一窜,横过视线,或是用飞快的脚跑着,快得像是安了轮子一样。只有半分钟,这出戏便收了场。除本辛顿以外,谁都没有看见。他能听见身后人们在向房子走去。他喊了点什么发音不清楚的话,跑向科萨尔,这时老鼠已经不见了。
科萨尔在洞口向本辛顿迎来。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很平静。“喂”科萨尔说,“就回来了?灯呢?它们现在全在洞里。我敲断了从我身边跑过的那只老鼠的脖子。看见了吗?在那儿!”他伸出一根瘦削的指头指着。
本辛顿骇然,说不出话来。
灯好像总也不来。最后,总算出现了,起初是一只不霎的亮眼,以一种晃晃悠悠的黄色强光为前导,接着又是两个、一霎一霎地,随后亮了起来。在它们旁边有小小的人影,传来小小的人声,接着看到其大无比的黑影。在月色中的宏大梦境里,这一群构成了一块小小的发炎红肿的斑点。
“弗赖克,那些声音说,”弗赖克。”
从这些声音中终于可以听明白一句:“弗赖克把自己锁在小阁楼上了。”
科萨尔又在做着更加神奇的事。他弄出一大把一大把棉花,塞到耳朵里——本辛顿暗暗纳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接着他把四分之一夸脱的火药装进枪里。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当科萨尔的两只皮靴底在主洞口消失时,他的惊奇达到了极点。
科萨尔四肢着地,从下巴底下,用一根绳子拴住两支枪,拖住左右。一个身材短小,脸色黧色、神情严肃的人弯着腰,准备跟他进去,将一盏灯提在他的头顶上方。这一切安排得如此之明智、清楚又适当,简直就像是个疯子的梦。棉花似乎是为了防备枪的震动;那个人也塞了耳朵。明摆着的!要是耗子见了他们便跑,当然不会有危险;如果耗子朝他过来,他就能看见它的两只眼,向它们的中间开抢,因为他们是顺着洞穷追到底,科萨尔几乎不会打不着它们。这,科萨尔坚持说,是明摆着的方法,时间可能拖长一点,但是绝对有把握。他的助手弯腰准备进洞时,本辛顿看见一团细绳子,末端拴在他的外衣上。当需要把老鼠的尸体拉出洞时,他打算用这根细绳把粗绳子拽进洞去。
本辛顿发现手里紧紧握住个什么,一看原来是科萨尔的丝帽子。
它怎么到我手里来的呢?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点可以纪念他的东西吧。
每一个相连的鼠洞口都安排了几个人,灯放在地上,照亮整个洞口。一个人跪着,向圆圆的洞里瞄准,时刻准备着有什么东西发现。没完没了的担心。
之后,听到了科萨尔的第一枪,像是矿坑里的爆炸。
一听到枪响,每个人的神经和肌肉都紧张起来。砰!砰!砰!老鼠极力想逃走,可是又死了两只。接着,带线团的人抽动细绳。”他干掉了一只。”
本辛顿说,“他要大绳呢。”
他们看着粗蝇爬进洞去,它似乎变活了,像条蟒蛇——洞里挺黑,细绳看不见。最后它不爬了,停了很久。接着,本辛顿好像觉得这条奇怪之极的怪物慢慢爬出洞来,末端出现了那位向后倒退着的小个子机械师。在他后面,把地面犁出两道深沟的科萨尔的靴子伸出洞来,然后是他的被灯笼照亮的脊背。
现在只剩下一只活的。这只倒霉的可怜虫缩在洞的最深处,后来科萨尔和灯笼再次进去把它收拾掉了。然后,为了弄确实,科萨尔,这个白鼬人,爬遍了所有的洞。
“全干掉啦,”最后他对目瞪口呆的同伴们说,“要是我不是一个脑袋糊涂的粗俗人,我应当光着膀子进去。明摆着的。摸摸我的袖子,本辛顿。全湿透了。高兴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灌上半肚子威士忌才能免我一场感冒。”
在这个神奇的夜晚,本辛顿有时似乎觉得大自然给他安排了一个怪诞冒险的生涯。特别在他喝过烈性威士忌之后那个把钟头之内,更是如此。
“不回斯洛恩街了,”他对那个高大、金发、肮脏的工程师说。
“不回了,呃?”
“不怕了,”本辛顿忧伤地点着头。
将七只死鼠拖到荨麻丛边的火葬堆,累得他汗流浃背。科萨尔向他指出,明摆着,只有威士忌,才能使他免于一场不可避免的感冒。在砖彻的旧厨房,吃着盗匪似的晚餐。外面鸡棚旁边,一排死鼠躺在月光下。
休息了约莫二十分钟,科萨尔招呼大家继续把活干完。
“明摆着的,”如他所说,他们得“把这地方一齐铲平。不剩废物堆——不再出怪事。懂了吗?”他激起大家把这地方彻底毁掉的决心。
他们把房屋里所有的木质部分都砸了,劈了;他们把劈开的木头延伸到每个有大植物生长的地方;他们为死鼠架了个人葬堆,浇上了煤油。
本辛顿像个克尽职守的挖土工一样干活。临近半夜两点时,他的精力和兴奋都达到了最高峰。在破坏的时候,他用一把斧子,连最胆大的人都得躲着他。后来,一时找不到眼镜,使他稳重了一点,这眼镜到最后还是别人从他上衣侧兜给他找出来的。
人们在他周围来来去去——不知疲倦的、满脸肮脏的汉子们。科萨尔在他们中间,指挥若定,俨若天神。
本辛顿痛饮那种快乐的军队和强有力的探险队里才有的伙伴情谊的狂喜——这是在城里过着冷静清醒生活的市民所永远尝不到的。后来,科萨尔把他的斧子拿走,要他搬运木头,他就来回不停地搬,嘴里唠唠叨叨,说他们都是“好哥儿们”。他一个劲几地干,觉得累了以后还干了很久。
终于一切就绪,开始泼洒煤油。现在,作为随员的瘦小的星星们都已隐去,只有月亮,独自高高地在开始露头的黎明之上照耀着。
“统统烧掉,”科萨尔走来走去地说——“把地面烧个精光。懂了吗?”
在破晓的微光中,本辛顿开始意识到科萨尔的情形,他现在的样子清瘦可怕,下巴向前伸出,手执火把匆匆走过。
“躲开点!”有谁在拉着本辛顿的胳膊。
静悄悄的黎明——这里没有鸟雀的啁啾之声——突然充满猛烈的劈啪声,一星暗红色的火焰飞快地延及整个火葬堆底部,到地面处变成了蓝色,沿着一株巨大的荨麻,火苗从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向上攀升。噼啪声中夹杂着一种歌吟似的声音。
他们从斯金纳夫妇卧室的角落抓起自己的枪,一齐跑起来。科萨尔在最后,迈着沉重的大步。
跑了一段,他们站住了,回头看着试验饲养场。它沸腾了,浓烟烈火像是慌乱的人群,从大门、窗户以及房顶上无数的裂缝中喷涌而出。看这科萨尔之火!一大股浓烟吐着无数血红色的火舌和四射闪光,冲向天空。正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猛然站起,向上伸展,在空中舒开他巨大的臂膀。他驱走黑夜,使他后面初升的白炽的太阳黯淡无光,难以找寻。
全希克里勃罗很快就看到了这庞大的烟柱,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睡觉的衣服来到高地,看着他们走近。
后面,像个其大无比的蘑菇,烟柱在展开,跳动,上升,上升,直逼云霄——它使高地显得如此低矮,使其它一切东西显得如此渺小,而在这背景前,科萨尔,这场灾难的制造者,率领着八个步履疲惫的小黑影,肩扛着枪,沿小路横过草地而来。
当本辛顿回头看时,他那疲乏的脑中反复回响着一个熟悉的句子。是什么来着?“你们今日点起——?你们今日点起——?”于是,他记起了拉蒂默的话:“我们今日在英格兰点起这样一支蜡烛,无人能再将其扑灭——”①
【①年,拉蒂默主教和外个两人在今日牛津大学的殉道者纪念碑处,因宗教信仰被用火刑柱烧死,这句话是他临死时鼓励同受刑的人时说的。】
科萨尔是条好汉,真的!他看一会科萨尔的背影,为自己能替他拿帽子感到自豪。自豪!虽说他是个杰出的科学研究家,而科萨尔却只不过是个应用科学的人。
忽然他浑身发抖,一个颈地打哈欠,唯愿能暖暖和和地钻到那一套斯洛恩街小公寓里他的床上去。(甚至想到珍姐都不管用了。)他的腿变成了棉桦条,脚却像灌了铅。他不知道在帝克里勃罗会不会有人给杯咖啡喝。三十三年来,他从没有这样一整夜不睡这。
正当这八位冒险家在试验饲养场与老鼠奋斗时,八里开外,在启星·艾勃莱村,一位鼻子极大的老妇人也在一支闪烁不定的蜡烛光下极其努力地奋斗着。她的一只骨节肿大变形的手里攥着个沙丁鱼罐头的启子,另一个手则拿着一罐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拼出老命,想要把它打开。她不倦地干,每用一下力便哼哼一声,隔着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凯多尔斯家的婴儿在哭叫。
“上天保佑小宝宝,”斯金纳太太说。然后,她用剩下的唯一的一颗牙齿坚决地、狠狠地咬住下唇,“开!”
于是,“突!”一股新的神食便被释放了出来,在人间施展它那“巨化”的威力。
[book_title]第一部 神食初现 第四章 巨童
我们必须,至少是暂时地,将我们的注意力从试验饲养场移开、在那里,种种残余后果还在一圈圈向外扩散。从那一片虽成焦土但却未被彻底铲除的中心,“巨化”的力量经由菌蕈和野草辐射开来。我们在这里也不准备提到那两个悲哀的老处女——那两只活下来的母鸡怎样做出轰动一时的奇闻异事,怎样带着个不下蛋的名声了其残生。如果读者渴想知道这些事情的更为充分的详情细节,可以查阅当时的报纸——看那份篇幅极大、巨细无遗的现代《天使纪事》报。我在这里只想说说处于骚乱中心的本辛顿先生。
他回到伦敦,发现自己成了个大大的名人。一夜之间,全世界对他都变得尊敬起来。人人都知道了。珍姐也似乎全知道了,街上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报界则知道得更多。回来见珍姐当然害怕,可是,见过了以后,却倒也并不觉得多么可怕了。在事实面前,这位好女人的权力也是有限的;很清楚,她已经使自己适应并接受了神食,把它当作一种自然的东西来看待。
她采取了一种尽责但易怒的态度。显然,她绝不赞成这件事,但她却不阻止。她一定考虑过本辛顿的不辞而别,这也可能使她受到了震动,但她最糟糕的是老是抱怨他得了感冒——其实他并没有得;说他太累了——其实他早已忘记了疲乏。于是,给他买了一件新式的能促进健康的纯毛贴身连衣裤。这身内衣总是颠三倒四,里外乱翻,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实在难于钻进去——正像这种人难于钻进社会一样。一段时间里,在这些方便的安排所给予他的闲暇中,他继续参与着这个人类历史上的新的因素——神食的发展工作。
公众的心按照自己神秘莫测的选择规则,挑上了他作为这个新的奇迹的唯一发明者和促进者,至于雷德伍德,他们连听也不要听;而且,不作一声抗议,便允许科萨尔按照他自己自然的冲动,进入可怕的、富于创造力的隐退生活。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股潮流之前,本辛顿先生,就这么谈吧,已经被人们在广告招贴墙上加以解剖和分析了。他的秃顶,他那古怪的粉红肤色,他的金边眼镜,都一齐成了国家的财产。决心坚强的年轻人手持看去很贵重的大照相机,以一种全权代表的神气占据了他的公寓,以获得一段虽短促却富有成果的时间,按起闪光灯,弄得这里好些天都有股浓重的不能忍受的气味,然后回去,将报业辛迪加所属的杂志版面塞满他们那些可赞美的照片——照着本辛顿先生身芽他那件最好的上衣和划破的鞋,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另外一些不同年龄和性别的态度坚决的人也偶然进来,告诉他一些关于“神食”——是《潘趣》①第一个把它叫做“神食”的——的事,然后,把他们自己说的话作为本辛顿在这次会见中所贡献的意见加以报导。这件事很令布罗比姆先生心烦,他是个出名的幽默家。他嗅到了又一个自己不懂的混帐东西,烦得要命,极力想“把这玩意儿一笑了之”。有人见他在俱乐部里,样子笨掘、不健康的大脸膛上有许多熬夜的迹象,对每一个他能抓住的人解释说:“这些个搞科学的,知道吧,没有一丁点儿幽默感,知道吧。就是这么回事儿。科学消灭了幽默感。”他对本辛顿讲的笑话变成了恶意诽谤。
【①《潘趣》:英国幽默讽刺杂志。】
一个企业性的剪报机构给了本辛顿先生一份关于他的长篇文章,是从一个六便士的周刊《新恐怖》上剪下来的,答应给他寄一百份这种鬼东西只收他一个几尼①又有两位他根本不认识的极为可爱的年青女郎来拜访他,而且,使珍姐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是,她们竟然和他一道喝茶,并在以后送来自己的生日纪念册,要他签名留念。他很快就看惯了出版物中把他的名字和一些不适宜的概念连在一起的作法,也习惯于发现一些他从未听说过的人所写的评论文章,这些文章提到“神食”和他时用了一种极为亲密的口气。不论他在默默无闻时曾经对于出名的快乐有过什么令他珍爱的幻觉,现在,这些幻觉却绝对地、永远地烟消云散了。
【①几尼:英国旧时金币单位,等于先令。因原用几内亚黄金铸造,故名。】
起初——布罗比姆除外——公众的口气一点敌意也没有。公众的心里只把更多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再次逸出来当作玩笑话看待,没有想到别的。同时,公众心里也没有想到现在正喂着这种食物,正在飞长的婴儿很快就会长到比我们绝大多数人更“大”。有幅讽刺画,画着杰出的政治家们经过一个“饲程”的“神食”服用之后的情形,广告招贴也在使用这类“酦”的概念大画特画,还有幸免被焚的大黄蜂尸体和残存母鸡的启发人的展览,这一类的事情倒叫公众看着高兴。
除此之外,公众一概不愿意闻问,一直到做了极大的努力,才使他们的视线看到了最为遥远的后果,而甚至这时,行动的热情也不过是部分的。“总是会出现新东面的,”公众说——这些人们脑子里塞满了新奇观念,就是听说地球像苹果一样被人掰开都不会惊讶,还会说,“我想不出他们下一步还会做什么。”
但是,公众之外总会有这么一两个人,他们确实已经向前看了看,似乎被他们所看到的吓坏了。比如说,有个小卡特汉,是皮尤特斯东伯爵的堂兄弟,英国最有前途的政治家之一,他就冒着被认为是追求时髦的人的危险,在《十九世纪及以后》上写了一篇长文,建议全面查禁神食。还有处在某种情绪之中的本辛顿,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对科萨尔说。
“是我,他们没能。”
“我们自己呢?有的时候,我想到它的含义——雷德伍德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有,你那三个四十尺高,可能!总而言之,我们该这样干下去吗?”
“干下去!”科萨尔喝道。由于不甚文雅的惊愕而抽搐起来,声调比过去更高。“当然你要干下去!你认为你生来是干什么的?光是吃饱了饭乱晃荡吗?”
“严重的后果,”他叫道,“当然啦!多极了、明摆着的。明——摆着的。怎么啦,汉子,这是你这一辈子唯一造出严重后果的机会了!可你却想逃避它!”好一会儿,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地地道道的缺德!”他最后说,又像爆炸一样重复说,“缺德!”
但是,本辛顿在试验室的工作更多是伴着感情,却不是热情。他说不出来,到底他这一辈子要不要严重的后果;他是个喜爱平静的人。这是个神奇的发现,当然不错,相当神奇——但是——他已经成为靠近希克里勃罗的几英亩不被信任的焦土的所有者,每英亩买价将近九十镑,而且,他有时觉得,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说来,这已经是搞化学投机的一个严重的后果了。当然,他出了名——太有名啦。他所获得的名气已经不让他舒服,整个儿都太不舒服了。
但是,研究的习惯在他身上却很强。
有时——并不多,主要是在试验室里——除了他的习惯和科萨尔的论据之外,他还能找到别的什么来促使他工作。这位戴着眼镜的小小先生或许是中了什么毒,割开的鞋子绕着高凳腿,手里拿着夹天平法码的镊子,会在刹那间重又有了那种鲜活的洞察力,会又有了一种暂时的领悟力,看见那播撒在他头脑里的种子的永恒的开花,就像看见它在天空中一样,在现时的种种奇形怪状和偶然事故后面,看到了未来的正在出现的巨人和各种宏大有力的东西的世界——模糊,却瑰丽,像是某个远处闪耀发光的宫殿在掠过的一道阳光中显现一样。而现在,他却只能工作着,就像那远处辉煌景象并没有映入他的脑海,在前面,他什么也看不见,有的只是邪恶的阴影,巨大的斜坡和黑暗,冷漠的大生物,冰冷、狂野,可怕的东西。
在这复杂混乱的事件中,外部大世界的冲击给予了本辛顿先生以名声。这时,一个发光的活跃人物变得突出起来——在本辛顿先生眼里,变成了外界事物的领袖和统帅。这就是温克尔斯大夫,一个令人信服的青年开业医生,他在这个故事里已经出现过。通过他,雷德伍德才能用神食喂他的儿子。甚至还在神食公开大暴露之前,雷德伍德给他的神秘粉末就显然引起了这位先生极大的兴趣。所以当第一只大黄蜂一出现,他便恍然大悟了。
他是这样一种医生,无论就风度、品德,还是就行事的方法和外貌而言,都可以简洁恰当地用两个字道破:“发迹”。他是个大块头,长得挺好,有一双严厉精明而又肤浅的铝色的眼睛,头发的颜色像石膏粉,五官匀称,刮得干干净净的嘴巴周围富有肌肉,身材挺拔,动作充满活力、敏捷,能在脚跟上转动,他身穿长外衣,系黑丝领带,佩纯金扣子和链子,他的丝帽有种特殊形状的沿这,使他的样子显得比任何人都好些,聪明些。看来,他的长相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在神食第一次神奇地公开暴露之后,他对本辛顿、雷德伍德和神食采取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所有权的神气,虽然报界作了相反的陈述,这种神气有时还是使本辛顿不由得不把他看作整个事业的最初发明人。
“这些事故,”温克尔斯在本辛顿暗示到将来神食逸出的危险时说,“都没有什么。不值一得。发现就是一切。发展适当,处置相宜,控制合理,我们就有——在我们这个神食里,我们就有了一种真正可惊的东西。我们必须时刻注意它。我们绝不能再次让它失去控制,而且,我们也绝不能把它闲置不用。”
他是肯定不想使这些东西闲置不用的。如今他几乎每天都到本辛顿家来。本辛顿朝外一望,就看见他那完美无缺的马车响着鞭子沿斯洛恩街驶来,在一个短得难以置信的间隔之后,温克尔斯便会以一种轻快有力的动作走进屋来,他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全屋。他掏出些报纸,提供情况,发表评论。
“怎么样,”他会说,一面搓着双手,“我们的情况怎么样?”由此谈到当前关于神食的议论。
“你们知道吗,”他会这样说,“卡特汉在教堂协会谈到了我们的东西?”
“老天爷!”本辛顿说,“他是首相的堂兄弟,对吗?”
“对,”温克尔斯说,“他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年青人——非常有力量。思想不对头,知道吧,狂暴反动——但是,彻头彻尾有力量。他显然想要从我们的这个东西里捞点儿资本。采取了一种强硬的态势。谈到了我们在小学中使用它的健议——”
“我们在小学使用它的建议?”
“我前几天谈到过这个问题——完全是顺便说到的——在工艺学校,小事一段。我是想说明白,这东西确实有很高的价值。一点也不危险,虽说最初出了点儿事故。这种事故不可能再发生了。你们知道它会成为挺好的东西——可是他抓住了这个话题。”
“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显然没说什么。可是你们看——!那么严肃地抓住了我的话。就像发动进攻一样。说什么没有这个,小学就已经浪费了公众相当多的钱了。又讲起什么开钢琴课之类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们知道吧。他说,没有一个人想要妨碍下层阶级的孩子获得与他们的条件相适合的教育,但是要给他们这一类食物的话,就会极大地破坏他们安分守己的意识。他把这个题目大加发挥。他问大家,把穷人弄成三十六英尺高有什么好处?他真的相信,知道吧,他们会有三十六英尺高呢。”
“他们是会的,本辛顿说,“只要把我们的食物按规律给他们。不过,没有人说出过任何——”
“我说过一点。”
“可是,我亲爱的温克尔斯——!”
“他们还会更大,当然的,”温克尔斯打断他,神气好像什么都知道,把本辛顿还不成熟的想法吓了回去。“用不着争,会更大的。不过,还是听听他怎么说的吧!这会让他们更快乐吗?这就是他的论点。奇怪,不是吗?这会让他们更好些吗?他们会对合法当局更为尊敬吗?这对孩子们自己公平吗?真怪,他这么为公平担心着急——仅在关于未来的安排方面。就连今日,他说,给孩子们吃、穿的开销就已经使许多父母负担不起了,如果这类事情被允许的话——!呃?
“你们看,他把我的一个顺便的联想变成了一个明确肯定的提议。接着他计算想一个二十英尺左右高的正在长的男孩子的一双袖子要多少钱。就像他真相信似的——十镑,他算计,还只是最低限度。怪人,这个卡特汉!这么具体!他说,那些诚实的艰苦奋斗着的纳税人将不得不负担这笔钱。他说我们得考虑一个父母权利法案。在这里全有。两栏,每个家长均有权按自己身材的大小抚育子女。
“接着讲起了学校房屋设备,扩建和改大课桌的花费将加重本已不胜其重的国立学校的负担。为的什么呢?——一个饥饿的巨人的无产阶级。结尾是段十分严肃的话,说甚至就是这个狂野的设想——只不过是我一时想像,你们知道,却被那样误解了——这个狂野的关于学校的设想没有成功,事情也不算完。这是种奇怪的食物,这么奇怪,他都觉得邪恶了。它被不加考虑地乱撒——他是这么说的——它还会被乱撒的。一旦你服用了它,就必须继续服用,否则它就会有毒。(“是这样,”本辛顿说。)总之,他提议组织一个‘保存事物适当比例全国协会’。怪吗?呃?人们对这个提议着了迷,就像对任何提议一样。”
“他们提议要干些什么呢?”
温克尔斯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组织个协会,”他说,“胡闹起来。他们要使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或是在任何程度上传播这方面的知识成为非法的。我写了点东西,说明卡特汉关于这东西的看法是大大夸张了的——真是大大夸张了的,可是这似乎并没有阻止住他们。真奇怪,人们怎么在转而反对它。顺便说说,全国禁酒协会已建立了一个‘抑制生长支部’。”
“唔,”本辛顿说着,并摸摸自己的鼻子。
“经过了所有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必定会有这一阵叫嚷。从表面上看,这东西是——是吓人。”
温克尔斯在屋里踱了一阵,犹豫着,走了。
看来很明显,他内心深处还有点什么东西,某种对他有着决定性的、重要的东西,他在等待时机说出来。一天,雷德伍德和本辛顿一起在公寓里,他就向他们露了一点他还保留着的东西。
“情况怎么样?”他搓着双手。
“我们在一起搞一份报告。”
“给皇家学会?”
“对。”
“哼!”温克尔斯很深沉地哼了一声,朝炉前地毯走去。“哼。可是——要害是,你们应该吗?”
“应该——什么?”
“你们应该出版吗?”
“我们不是在中世纪,”雷德伍德说。
“我知道。”
“正如科萨尔所说,交流智慧——这是真正的科学方法。”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当然如此。可是——这事特殊。”
“我们会以适当的方式,将这整个情况送呈皇家学会的,”雷德伍德说。
在后来的又一个场合,温克尔斯再次回到这个话题。
“这在许多方面都是个特殊的发现。”
“这没什么关系,”雷德伍德说。
“这一类知识很容易遭到严重的滥用——严重的危险,像卡特汉说的。”
雷德伍德未置一词。
“就连疏忽大意,你们知道——”
“如果我们要由值得信任的人组成一个委员会来控制‘神食’——我应该说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的生产,我们可能——”
他停住了,雷德伍德心里带着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装作没有听出他在提什么问题。
在雷德伍德和本辛顿的住所之外,温克尔斯尽管知道得不多,却变成了一个“神食”的主要权威。他写信为其用途辩护;他写简短的文章,说明它的可能性;他在科学和医学协会的会议上借题发挥,跳起来谈论它;他把自己与它看成一体。他印了本小册子,题目是“神食真相”,在这本小册子中,他对希克里勃罗事件作出最低的估计,几乎一笔抹杀。他说,认为“神食”将使人们长到三十七英尺高,完全是瞎扯。那是“明显地夸大”。它是会使人们长大一些,不过如此而已。
在那个最密切的两个人的圈子里,极为明显的是温克尔斯极端热切地想帮着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帮助纠正可能有的在准备论及这个题目的报纸上可能提到的证据——真的,做任何可能导致他分享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愉的点滴琐屑的事情。他一直在告诉他们两人,说它是个“大东西”,它有着巨大的可能性,只要他们——“保一点密”。终于有一天,他直接提出来,要求把制作方法告诉他。
“我一直在想着你的话,”雷德伍德说。
“怎么样?”温克尔斯高兴地回。
“这一类知识很容易遭到严重的滥用,”雷德伍德回答。
“不过我看不出这怎么算是个回答,”温克尔斯说。
“它是的,”雷德伍德说。
温克尔斯想了一天的样子。然后他来找雷德伍德,说他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拿毫不了解的药粉去喂雷德伍德的小男孩;在他看来,两眼漆黑地承担责任是太不寻常了。这话使雷德伍德沉思想来。
“你已经看到‘全面禁止酞食协会’声称它拥有了几千成员,”温克尔斯改变了话题。
“他们起草了一项法案,”温克尔斯说,“他们要小卡特汉去提出——他当然愿意。他们是认真的。他们正在组织地区委员会的有影响候选人。他们要使无执照调制、储藏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成为违反刑法的,使得向任何二十一岁以下的人使用‘神食’——他们是这么叫的,你知道——成为重罪,要坐牢,而且没有通融的余地。不过,也还有些次要的协会,你知道,什么人都有。‘保存古代身材协会’说是他们要请弗里德里克·哈里森先生参加会议。你知道他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说是在伯爵的教导中居然发现有对人性的揭示,是十分粗俗而完全格格不入的。这类东西就连十八世纪最糟的时候都不会产生出来。关于这食物的概念从未钻进过伯爵的脑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