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禁色 [book_author]三岛由纪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63949 [book_dec]日本男同志性爱长篇小说,作者三岛由纪夫,分两部,于1951年~1953年间发表。第一部描写一个老作家桧俊辅的第一任妻子是窃贼,第二任妻子是疯子,第三任妻子是荡妇,三次婚姻都失败,同时又被几个情人所背叛,于是他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容貌丑陋而被现实、也被女性所拒绝。当他发现了英俊青年悠一是个不能爱女性的性倒错者,就让悠一与其寄予爱情的少女康子结婚,并让与自己相恋过的镝木夫人和恭子接近悠一,利用悠一的美的力量,让三个女性互相嫉妒和争风吃醋,对现实也对背叛过他的几个女性进行了报复。悠一与女性无缘,缺乏作为“现实的存在”的资格,他是借助俊辅复仇的惰念而开始了自己的生活的。第二部描写悠一试图不再借助俊辅的力量,按照自已的意志行动,通过自己的力量去摸索一条构筑“现实的存在”的路。于是,他让妻子康子怀孕生产,同时又往来于男色的世界,过着两重性的生活。后来由于同性恋者的告密,让他的母亲和妻子知道了,在这紧急时刻,他得到镝木夫人相助而得救了。俊辅通过悠一对现实也对女性复仇的计划失败了。最后恭子受到悠一替代俊辅对她的诱惑和侵犯,镝木夫人目击自己的丈夫与悠一同衾的场面而绝望,下落不明,她们都遭到报复而落入悲惨的结局。这时俊辅自白自己也爱着悠一,他给悠一留下巨额遗产自杀了。但是,悠一却相信,正是这时候自己正式开始了作为“现实的存在”的新的生活。 [book_img]Z_1044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康子已经很习惯了:每次来,看到俊辅躺在院子里的臃椅上休息,就会着无其事地坐在他的膝盖上。这动作让俊辐喜欢。 适逢夏天。上午,俊辅闭门谢客。灵感来了,他会在这种时候工作一会儿;没兴趣工作的话,他就写写信,或者把藤椅搬到院子里的树荫下,有时看看书,有时则把书故在臃盖上假寐,什么也不想;要不就摇摇铃,叫女佣端一杯茶来。要是前一天晚上,有什么事干得太晚,睡眠不足时,他就会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拉到胸前,就此打打疙睡‘他的岁数已超过一个甲子,还得加上五年;可还是没有一样东西可称得上是感兴趣的。当然,他并没有奉行什么主义。俊辅缺乏对自身以及对他人客观的认识,这恰恰是构成兴趣的条件。这种极端的缺乏客观性,对外界、内面所有很不高明的痉挛关系,在给他老来的作品带来新鲜感和清新气氛的同时,也要求这些作品作出莱些牺牲。就是说.要求牺牲真正的小说要素:塑造人物性格而引起的戏剧性冲灾,诙谐的描写,性格造型的追求,环境和人物相矛盾等等。于是,有两三个极其吝啬的批评家,犹豫着是否直率地把他叫做文豪。 康子坐在俊辅的腿上,那条在藤躺椅上伸得长长的、盖着毯子的腿上。她身子重。俊辅想说几句猥亵的笑话.可没说出口。喳喳刺耳的知了声,加深了这种无言的气氛。 俊捕右腿上不时会发作神经痛。发作前,腿的深部会有麻酥酥的预感。上了年纪变得脆弱的膝盖无力长久承受少女温软肉体的重量,可就是这样忍受渐渐增加的疼痛感时,俊辅脸上却露出一种狡猾的快感。 俊捕终于开口了; “膝盖压得有点疼,康子宝贝,让我把脚往边上挪一挪你再坐。” 一瞬,康子用一本正经的眼光,忧心仲仲地看着俊辅的脸。俊辅笑起来。康子一脸瞧不起的神情。 老作家明白这份蔑视。他坐起身从后面抱住康子的肩膀,手棒住她的下额,仰起脸,去亲她的嘴。像完成任务似的,赶快结束掉;他感到右膝隐隐刺痛,又躺了下去。抬起头来往四周一瞧,康子已经不见了。 一星期过去了,康子音信杏然。俊辅借散步时去了趟康子的家,说是她和两三个同学一起去了靠近伊豆半岛南端的海滨温泉的疗养地。他记下了那旅馆的名字,回到家,俊辅就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正巧有一份被催促交稿的工作要做,这成了他忽然决定一个人在这盛夏季节外出旅行的借口。 他怕天气太热,挑了一大早出发的火车;可他穿着那件白麻西装,已经是汗流浃背了。他喝着热水瓶里的茶,竹签一样的手指伸进衣袋.掏出将要出版的全集小样细细读起来,这小样是刚才来送行的出版社职员送来的。 这回出《桔俊辅全集》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他45岁的时候编辑的。”那时的我呀,”俊辅想,“除了那些考虑世间已经安定、安全从某种意义来说能看清前途的圆滑化身作品的堆积外,还有沉浸于这种愚蠢行为的记忆。愚蠢行为,什么意思也没有。愚蠢行:和我的作品无缘,愚蠢行为与我的精神、我的思想之间无缘。我的作品决非思矗行为的产物。所以我有一种对自己愚蠢行为不借助思想辩护的自豪。为净化我的思想,我从自己演出的愚蠢行为中,排斥促使思想形的精神作用。说是这么说,但并非只有肉欲的动机。我的愚蠢行为既合不上精神,也合不上肉体;它具有不合常理的抽象性,用来威胁我的手段就只能说是非人性的了。而今天依然如此,岁的今天也是如此—….”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仔细盯着印刷在小样扉页上的自己照片,那是张只能说成是丑陋考人的照片。要找出些被人们称为神美的不寻常美点,那倒是并不因难的。宽宽的前额,瘦削的脸表现出贪欲的大嘴唇,显示出意志力强的颚,所有的面部特征带有一种长久劳作的痕迹。与其说这是由精神造就的脸,还不说这是张让精神锈蚀的脸。这张脸上具有精神性的某种过剽,神性的某种曝光。就像露骨谈论阴部时的脸很难看似的,俊辅丑陋中有一种一目了然令人生畏的东西.像失去隐藏阴部的力量精神衰竭的裸体一样。 受现代管慧享乐的毒害,把人性的兴趣转换到对个性的兴趣从美的观念里抹去了普遍性,这种强盗以打着幌子的暴行,截断伦理与美的媾和;那些漂亮家伙们要是说俊辅容貌美俊,那就好随他们去说了。 在这冠冕堂皇揭示老朽面容的扉页背面,有许多广告;列了十几个知名人士的广告文章,与扉页上那张照片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些精神世界里的达官贵人们,必要时,不管在哪里都会出现;受命高歌的秃头鹦鹉们交口赞誊着俊辅作品中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之美。一批有名的批评家,是作为“桧文学”研究者而名声大噪的,但他们对洋洋20卷的全集,做了如下的概括: “像骤雨般注入我们心靡的众多作品,以真情写出,以陈情留存。桧氏自己也说;若没有陈情的才能,那么刚写完的作品,就会被毁弃,也就不会把这样死尸累累的样子暴露在众人面前了吧。 “桧俊辅氏的作品,竭力拙写负数的美。诸如:不测、不安、不祥、不伦、不轨。他若是以某时代作为作品背景时,一定选取这时代的颓唐时期。把某一次恋爱作为素材的时候,则一定在失望和倦怠上做文章。即使捞写健康、稿力旺盛的形象,也像热带都市猖狂的流行病一样,人物内心也只有猖狂的孤独。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不仅如此,保持情热的死尸的那一脉温热,反倒比如火如 荼活着的时候,更胡说出‘生’的本质的价值。 “感觉迟钝中体会到的敏锐感觉的颧抖,乱伦时体会到的濒临沦丧的伦理道德,感党迟钝中体会到的激越的动荡,都在作品中出现。为了迫寻逆反的效果,他编织了多么巧妙的文体啊。即所谓新古今集式的文体,罗可可式的文体,语言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文体,即非思想的衣裳,也非主题的假面,只是为做衣裳而故衣裳的文体。与这所谓赤裸裸文体相对照的,有像巴台农神庙尖顶上残破的命运女神像、拜尼奥做的尼凯像上那些缠绵美丽的衣服皱折般的文体。流动的皱折,飘逸的皱折。那些皱折并非只是对应于肉体行动的,从屑于肉体线条的集合,而是自身流动,自身飘逸的皱折…” 读着读着,俊辅嘴角边浮起一层焦躁的微笑,嘟哝着说;“简直狗屁不通。全看歪了。不过是‘壳里空’浮华的追悼书嘛。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多傻呀。” 他把服荫转向二等车厢的大玻璃窃,向外眺望着。看得见诲。渔船扬帆驶向本海。仿佛意识到许多眼前触及到的事一样,那没有被风鼓得满满的白帆,耷拉在桅杆上,显出一种无精打彩的媚态。这时,桅杆的下方,忽地闪过一小点亮光来。接着火车擦过被夏日骄阳照得明晃晃的赤松林,钻进了隧道。 “那,那一瞬的闪光,说不定是镜面的反光吧。”俊辅想着,“难道船上有女渔夫吗。也许她梳妆得正起劲呢。这被太阳晒黑的‘假小于’,像是手里那面小镜子出卖了她的秘密似的,该不会是给偶尔路过的列车上的乘客暗送秋波吧。” 诗一般的幻想移到了女渔夫脸的形状上,跟前那张脸斯渐变成康子的脸。老艺术家汗涔涔的瘦弱躯干震颤了。 ……难道是康子引起的吗? “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塞不相干似的。” 蠢话,蠢话,蠢话! 艺术家铰强迫着从真情向虚假的演变,与社会上的一般人被强迫的演变恰好是相反的。艺术家是为显露而虚假,一般人则是为了隐蔽而虚假。朴素、恬淡的坦白得出另一些结果,桧俊辅是宣扬社会科学和艺术一致的那种流泥,于是被认做无思想;但就像博道楼里舞女不时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一样,他的作品结尾老是来一个“光明的尾巴”,对那些认定思想存在的傻乎乎的乡下人他完全有理由不听他们说三道四。可话说回来,俊辅关于生活和 艺术的想法,确有什么肯定要招致思想不孕的东西。 我们称做思想的东西,不是事前就有,而是事后而生的。首先,它老是以偶然冲动导致的某行为的辩护人身份上场。辩护人给那行为以意义及理论,把偶然换成必然,把冲动化为意志。思想具有一种力量:盲人撞了电线杆,我们治不好他的伤G不怪罪于盲人看不见,而怪罪于电线杆子。如果加上一个一个行为的事后理论,那么,理论就成为了体系。而他,行为主体,则不过成厂一切行为的可能性。他有思想。他把纸屑抛在大街上。他根据一己之思想,把纸屑抛在大街上。抱有想法的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无限推广出去,温终成为思想牢笼里的囚犯。 俊辅把愚蠢行为与思想严格区别开来。其结果,他的愚蠢行为成了遭报应的无端罪过。被他的作品不断排斥的愚蠢行为的亡灵,每夜每夜都来打搅他的安眠。三次以失败告终的婚朔,在他任何一部作品中都看不到一线半爪。青年时期的俊辅.生活中不断遭受挫折,误算和失败接二连三。 与爱憎毫不相于吗?蠢话!与嫉妒毫不相于吗?蠢话! 与他的作品漂浮的玲戊气氛相反,俊辅的生活里,充满憎恨、充满嫉妒。三次婚姻的挫折,比这更不幸的十多次恋爱那令人心酸的结局……老作家心里持续着对女人难以斩断的憎恶与烦恼,他一次也没有把这种憎恶当成作品的装饰物。那是怎样一种谦虚,怎样傲慢的捉迷藏叼。 在他作品里上场的许多女性.别说男人,就连女性读者看了,都会感到让人急得牙根发痒的清静。一个好事的比较文学论者,把这些女主人公与埃德加.A·坡描写的超自然的女主人公做过比较,也就是和利基亚、别莱尼斯、莫莱拉、阿芙洛蒂德侯爵夫人等做比较。这些女子当然都有着大理石船的肉体。那容易生厌的恋情,就像下午的阳光。在雕刻的这边那边投下短暂的阴影一般,俊捕对自己笔下女主人公们的性感只做拂光掠影式的描写,他害 怕这种描写。 有个老好人的评论家甚至称俊辅为“永远的女权主义者”。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个窃贼。一件冬天的外套,三双鞋,两套夹西装,蔡斯照相,在短短的两年打发婚后空闲的日子里,让妻子巧妙地偷出去变卖了。离家出走时,还把许多珠宝缝在衬领和腰带的衬垫里带走了。俊辅家是受封的财主家庭。 第二任妻子是个疯子。唾觉时,老想着“丈夫要杀自己”,睡不着;于是,歇斯底里症状恶化了。一天,俊辅外出回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正要进屋,让妻子一把堵在门外。 “让我进去,一股怪气味。” “现在不行,我在做一件有趣的事呢。” “怎么回事?” “你老出门,有了相好了吧。我把你的女人的衣服剥下来,烧了。真痛快!” 他起紧推门一看,波斯地毯上,丢得到处都是烧很通红的煤炭,满屋子烟。妻子又跑到火炉边,一副端庄娴静的态度,挽起袖子,用小伊于招妒膛里烷着了火的煤炭铲出来,不停地往波斯地毯上微着。傻辅惊慌失措赶快去制止她,谁知妻子竞用令人害怕的大力气,拼命反抗着,像一头将要被俘的猛禽,竭尽全力地 反抗着,他全身筋肉都僵硬了。 第三任妻子直到死为止都是他的妻子。这个荡妇让丈夫所能尝到的所有苦恼,都叫俊辅尝了一遍。那苦恼开始的第一天晚上的事。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俊辅写作往往是在那事完了之后.写起来是顺畅。所以,晚上9点就和妻子上床。完事后,就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卧室里,自己一个人上到二楼书房,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然后就在书房里的小床上安歇。他们严格地遵守这每天的功课,从上半 夜到早晨10点左右,俊辅和妻子是不照面的。 一个夏天的深夜,他忽然情欲涌动,想让睡着的妻子吃一惊。 可是,对工作的执着控制住了他那恶作剧的冲动。他鞭策首自己,一直充实到工作到早上5点.睡意消失了。他想,妻子一定还睡若着吧。于是,就蹑手蹑脚地偷偷下了楼。咦,窗户大开,妻子的影子也不见。 忽然,俊辅仿佛觉得有这种事是当然可能的。这大概是他反省的结果。他觉得:自己每天这样储执地保持着那功课,预预测这种结果,不过是害怕出现这种结果的心理作用吧。 动摇一下于就治愈了。妻子一定和往常一样,睡裙上罩一件黑天鹅绒睡袍去厕所了。他等着,可沒见妻子回来。 俊辅开始有些不安,下去到厕所的那条走廊。这时,他看到妻子穿着黑天鹅绒唾袍在厨房里。她在厨房的窗下,胳膳肘支着做菜的桌子,正盯着窗外望呢。天还没亮,那模模糊糊的黑影,看不到是坐在椅子上还是跪在椅子上。俊输起忙躲进走廊上厚缎子门帘后朝那边张望。 不一会,距离厨房四五间门面的院门嘎吱口吱响起来.接着听到轻轻的口哨声。正好是送牛奶来的时间。 四处院子里孤独的狗叫了起来。从院门到厨房的石板路让昨夜酌雨淋湿了。送牛奶的小伙子穿着双运动鞋,一副体力劳动造就的身体,他轻快地掸去沽在蓝翻领汗衫外裸露手臂上那湿漉漉的八角金叶树的叶子,掸去脚后洛里漏进去的小沙砾进来了。他口哨响亮,是因为他年轻嘴唇早上特别爽捷的关系吧。 妻子站起来,打开厨房的门。拂晓的微光中,能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站着的人影,微笑时露出的白牙和那身蓝色的翻领汗衫。晨风吹来,窗帏上的穗头静静地摇晃起来。 “你辛苦了。” 妻子说着,接过两瓶牛奶。能听见刺耳的瓶和瓶摩擦、白金戒指和瓶摩擦的声音。 “太太,来点奖赏吧。” 厚脸皮的青年人撒娇地说。 “今天不行。”妻子说。 “今天不行,明天可以了吧。” “明天也不行。” “怎么啦,十天才一次,你又有其他相好了吧?” “别大声!听见了可不得了。“ “那,后天呢?” “后天嘛。”——妻字把“后天”一词,说得奶声奶气的,像把易碎的濑户磁瓶,轻轻放到架子上去似的,“后天傍晚,我先生要去开座谈会,那时可以。” “5点行吗?” “5点可以。” 妻子打开刚关上的门,年轻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用手指尖在柱子上弹了几下。 “今天真不行?” “说什么话呀。老公在二楼呐。我讨厌不识相的人。” “那么,赏个嘴吧。”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谁看见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算了吧,就亲一下。” “小讨厌鬼。好吧,就一下呀。” 年轻人将身后的门关上站在厨房门口。妻子穿着卧室里的拖鞋也下去到厨房门口。 两个站着,像蔷薇花树给支撑捧撑着一样拥抱起来。妻子那黑色天鹅绒睡袍后背上,从肩膀到腰部,屡屡转传来波浪般的悸动。 男人的手解开了睡袍后背上的扣于,妻子摇着头撑拒着。两人无声地扭在一起。先前是妻子的背朝着这边,现在是那男人的背朝向这边。被扯开睡袍的前胸正对着这一边,睡袍里什么也没穿。年轻人在狭小的厨房门口跪下了。 拂晓的幽暗中,妻子那雪白的裸体.俊辅还是第一次看到。那雪白的肉体伫立着,说得再准确一点,它飘摇着。那手像盲人摸索的动作,抚摸着跪在脚下那年轻人的头发。 这时,妻子的眼睛一会儿闪亮,一会儿阴郁;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半张半阖。那眼睛看着什么呢?看着架子上那些并排放着的陶瓷锅,冰箱,碗桂,还是映在窗户上的树影,挂在柱子上的日历呢。一天活动开始之前,熟睡如兵营的厨房里那份亲切的宁静.在妻子眼里,一定什么也没停住。那双眼里肯定清楚地看到了什么,包括这帷幔的一部分。她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一次也没往窥视着的俊辅的眼睛处看。 “那是双训练出来决不朝丈夫看的服睛。” 俊辅战战兢就地想着。冲出去抓住他俩的心思,就此打消。他毕竟是个只知沉默,不知复仇的人。 不久,门打开了,年轻人走了。院子里开始发白,俊辅又蹑手蹑脚地上到二楼去了。 有绅士风度的这个作家,找到发泄私生活忧愤的口子.那就是每天用法语写几行筆记(他没有出过国,却擅长法语。尤斯曼的《伽蓝》、《彼岸》、《途中》三部曲,罗登·巴赫的《死都普里乌斯》等都是经他之手变成了出色的日文本)。这本日记如果在他死后公开的话,也许会引出一场关于他作品研究的新讨论。他作品上缺乏的所有要素,都活生生跃动在这日记的每一页上。要是把它们一丝不改地报进作品,那是违背俊辅意志的,他憎恶活生生的现实。他抱着这样的确信;天赋的任何部分,自我流露的部分都是虚假的。不仅如此。他的作品缺乏客观性,同他的创作态度,同他顽固地坚持失去了的、固执的主观意念有关。这同他仇视活生生真实的态度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好比从鲜活的肉体中,提炼出来的却是雕像。 他回到书房,埋头写起日记来。仔细记录下拂晓时看到的幽会情景时自己痛苦的记忆。连他自己恐怕第二次也认不出来的笔迹写的日记,和那些书架上堆积的过去数十年的日记一样,每一页上都充满了对女人的诅咒。这些诅咒并不灵验,那是因为诅咒者是男人而非女人的缘故。 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断想、箴言占大多数,像下面这样截取一段是很容易做到的。这是年轻时代一天的日记:“女人除了孩子什么也生不出来。男人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能生出来。创造、生殖、繁殖都全得靠男性的能力。女人受胎只不过是育儿的一部分罢了。这是古已有之的真理(俊辅没有孩子,多半是作为主义)。 “女人的嫉妒是对于创造能力的嫉妒。生男孩的女人,从抚养孩子的过程中,体味到对男子创造能力巧妙复仇的欣喜。女人体会到妨害创造的活生生酌意义。奢侈和消费的欲望是破坏的欲望,到处都是女性的本能占据了胜利的位置。一开始,资本主义是男性的原理,生产的原理。最后,女性的原理腐蚀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变成了奢侈消费的原理。不久,海伦娜挑起了战争。遥远的将来.共产主义,也将撤女人毁灭。 “女性无处不在,像夜幕降临。其习性之下贱,几乎到了最高程度。女性将一切价值观都纳入了感性的泥沼。女性完全不理解主义。因为她们缺乏独创性,所以她们连气氛都不能感受。她们所知道的只有气味。她们像动物一样地嗅着。香水是男性出于对女性教育才发明的东西。男人因此而兔去了让女人嗅闻之苦。女性具有的魁力、媚态的本能等所有性牵引的才能,只能是女人无能的证据。如果她们非天能,那么她们就不需要媚态。男人让女人吸引有多么大的损失呀。加在男人精神上的是多么大的侮辱呀。女人没有精神,只有感性。所谓祟高的感性实在是令人喷饭的矛盾说法。与晋升滴虫无异。母性,有时在众人面前展开让人吃惊的祟高。而说穿了那也是和情欲爱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应时刻着眼于人的精神特征,因为它作为分水岭,是把人和哺乳动物最终分开的惟一质的差异。” 质的差异……也许应该唤作人类固有做假能力的这个特征……日记里夹了一张25岁时的照片,滞留在俊辅脸上的正是这种特征。要说丑陋,年轻时的俊辅够丑陋的,怎么看上去像是人工雕琢过的丑陋。大概自己觉得自己丑,也就日见其丑了。那些年 日记的一部分,正文是用法语写的,而边边角角随处可见乱涂乱画的痕迹。三两笔画成的女人阴部画上,打了个大大的“×”,那是他对女阴的诅咒。 并不是没人肯嫁给他,他才不得不娶了窃贼、疯子来做老婆。世间也有接近这类有为育年所谓“精神的”女人们存在。可这些被称做精神女性的人,是女中豪杰,不是女人。背叛俊辅恋情的女人,净是些顽固不理解他的人,对他惟一的长处,惟一的精神之美视而不见。然而,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名正言顺的女人。俊辅曾经只爱漂亮的女人,只喜欢那种满足于自己美貌,不承认自已有需要精神上补充的美萨利伊奴式的女人。 俊辅心里浮现起三年前死去的第三任妻子那张漂亮脸蛋。50岁的妻子,竞和年龄只有她一半大的年轻恋人一起殉情自杀了。俊辅知道她去寻死的原因:她是害怕和俊辅一起渡过丑陋的老年生活。 殉情者的尸体让“犬吠海”的潮水冲上了岸,怒涛把两人的尸体搁到了海边高高的岩石上。把尸体弄下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渔夫腰里缠着绳子,在秦然掀起的浪涛甩出的白雾中,把尸体在岩石之间传递。要把两人的尸体分开来又是很不容易的事。两具尸体像是溶解了似的粘合在一起,浸泡得相宣纸一样的皮肤,让人感到是两人的共同皮肤似的。用力分开后,妻子的遗体按俊辅的希望,在火化前先进回东京去了。葬礼很隆重。仪式结束,快要出棺的时候,灵枢运到一间房里,老丈夫不让任何人进去,独自一人和妻子告别。百合花、石竹花围在那张令人恐惧的大脸庞周围,半透明的发际,看得见青青的发根。俊辅毫不害怕地瞪着那张极度丑陋的脸,他感到了达张脸上露出的恶意:现在不能再让丈夫苦恼了,这张脸也就没有必要漂亮了,所以,才变得如此丑陋不堪。 他把密藏在“河内打”年轻女人的假面强按下去,压在了死人的脸上,力气用得过适,那张脸像熬透了的果实一样,在假面下压碎了。俊辅没把自己66行为告诉别人,大约一小时后,尸体连同假面一起让火包裹住,失去了踪影。 俊辅悲根交集的追忆中,渡过了服丧期。每当想起那个夏天的拂晓,第一次造成他苦恼的那个拂晓,这记忆新鲜的苦涩,令他如果不相信妻子还活着,就无法排遣苦痈。处理不了的情敌、他们那厚颜无耻的年轻、他们该诅咒的美貌……一次,俊捕极度的嫉妒,挥起拐杖朝那育年乱打一气,结果,妻子提出要离婚。他向妻子赔不是,还给那育年定做了套西装。这育年后来在华北战场上身亡了,俊辅狂喜地写了好长好长的日记,然后,像着了迷似的一个人上了街。街上正热闹地欢送新兵出征。俊辅也加入了美丽的未婚妻送未婚夫的行列,还快乐地捞着纸做的小国旗。正巧有记者在场,第二天,傻辅摇着国旗的大幅照片就登在报纸上了,谁会知道呢?这个一改常态的作家,挥动着的国旗,是给去送死士兵的祝福,也是给杀了他憎恶的青年的那片土地的祝福。 桧俊辅从I车站到康子呆的海岸,坐汽车得一个半小时,在车里,他想起这些阴暗而混乱的记亿。 “总算,战争结束了。”他想着,“战后第二年的初秋,妻子殉情自杀了。各家一流的报纸,保持了礼节,报道说是心脏病突发身亡。只有一小部分的朋友知道这个秘密。” “丧服一过,我立刻迷上了一个前伯爵的夫人。一生中的第十恋爱,一见面就搭上了。忽然有一天,他的丈夫出现了,强行索要了三万元。原来是前伯爵施的一个美人计。” 汽车抖得厉害,让他笑出声来。美人計的插曲是滑稽的。可这可笑的回忆在他脑际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 “难道我不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强烈憎恨女人了吗7” 他想起了旗子。今后5月在箱根认识以后,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她只被当成一个19岁的女客人,可老作家枯竭的心里又激起阵阵涟漪。 5月中旬,在中强罗街的旅馆里,俊辅工作时,经女招待介绍,住同一旅馆的少女要他给签个名。后来不时在旅馆的院子角落里,碰到那个带着他的书来打招呼的少女。一个美丽的傍晚,他出来散步,遇到踏着石阶回来的康子。 “是你吗?”俊辅问。 “是我,我叫濒川,幸会。” 康子穿着石竹船颜色的孩子气的衣服。手脚优推而颀长,让人感到长得有些过分。那腿像紧绷的鱼肉,沉淀着雌黄的白哲肌肤,那肌肤从超短裙里露出来。俊辅看他只有十七八岁,可一看到她眉宇间飘着些老成的表情,又觉得她有二十一二岁左右了。她穿着木屐,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那清洁的脚后跟。 “房间在哪里?” “在最靠里的一间。” “按道理不常看到你吧,是一个人吗7” “呃,今天是一个人。” 她是因轻微肋腹炎来此疗养的。对俊辅来说高兴的是,康子是只把小说当故事来读的女孩子。跟来的女佣人有事要回东京一两天。 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屋于,本来签好名把书还给她就得了,俊输伯要她第二天来取。说着,放下书。两人来到院子里古旧的长椅上坐下了。他们在那里说了许多话。沉默寡言的老人和礼貌端庄的少女之间缺少投机的话题,顶多是谈谈什么时候来的病好了吗之类的话。俊辅问,那少女大多用微笑来作回答。 就这样坐着,薄暮很快笼罩起院子。正面的“明星岳”和右面的“盾山”那柔和的山姿,随着渐渐幽暗下来的天色,透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投入眺望它的人们的,乙里。山与山之间,小田原海沉默了。在薄暮的天空与狭窄的海景无法分清边界的境界里,恰好看到如繁星闪烁的那有规则一闪一亮的灯台。女招待来叫吃晚饭了,两人这才分手。 第二天早晨,康子和佣人拿着从东京带来的点心来看俊辅,把签了名的两本书带回去。佣人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俊辅和康子默许着真正快乐的沉默。俊捕等康子回房后,忽然像想起丁什么,跑出去长时间地散步。他心情烦躁地快步上坡。什么地方都去,还不感觉到累。他想:难道我这样鲍褥动吗?不久,来到一片草地的树萌下,他像瘫了一样横躺了下来,惊起近旁草丛里酌一只大野鸡。俊埔吓了一跳,然而,他感到因过度疲劳而产生的轻飘的快感,心怦然跳动。 “这种情绪真是有年头了吧。”俊辅想。 俊辅忘记了:虚构“这种情绪”,得用一半以上自己的力;为了营造“这种情绪”得特地采取不自然的痛苦散步。这种忘却,也许是上了年纪的人故意捣的鬼吧。 去康子所在镇的那条公路,有好几处延伸到了海岸边。从断崖上能鸟瞰到夏日大海流火的情景:那透明的看不见的火焰,烷灼着海平面,海沉静得痛苦,泛起类似贵金屑被楼空般的痛苦。 还没到中午,空荡荡的汽车里只有两三个乘客,都是本地人,他们打开竹篮里的饭,分好菜捏着饭团吃着。俊辅一点不感觉到饿。他老是边吃饭边想事。结果,让他常常忘记吃饭,有时,他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其名奇妙地感到肚子饱了。他的内脏也和他的精神一样,把日常生活抛在脑后。 “K镇镇公所”终点站前两个站,有个叫“K公园前”的汽车站。没有人在那儿下车。汽车由山腰下到海滨得穿过这个约一千步大小的公园,这公园恰好隔开了山的中心部分与海的中心部分。凉风习习的深深树丛里,俊辅看到了那空无一人的幽深公园* 公园彼岸,蔚蓝色珐琅一线般的海断断续缨,几架静止不动的秋千,将宁静的影子橄在灼热的砂地上。盛夏上午闻静无声的大公园,怎么就会吸引住校辅助心呢? 汽车来到错综杂乱的小镇一角。镇公所并不起眼,从打开的窗子里望进去,圆桌上泛着清漆白色的光,上面什么也没放。旅馆里出来迎接的人,深探地鞠着躬;俊辅交代了行李,就让他们带路,缓续登上神社旁的石阶小道。海边吹来了风.几乎一点不感觉到暑热。只有知了的叫声,像热乎乎的毛织物他的,从头顶挂下来.让人感到一丝郁闷。上了一半的台阶,俊辅脱下帽子暂时歇了歇d脚下小小的港湾里,泊着一条绿色的小蒸汽船,像忽然想起似的:“噗噗”陶着蒸汽爆裂的声音。一下,又熄掉了。于是,就像起不走的苍蝇一样,无数令人忧愁的嗡嗡声,挥也挥不去地充塞了这曲线过于单调的港湾—“景致真美呀。” 俊辅像要躲开这想法才这么说,完全不是什么好景致。 —“从旅馆望出去,还要好呢,先生。” “是嘛。” 这老作家给人厚重印象的原因,在于他那对椰愉、讽刺感到为难的那钟情绪。让人看得轻的事,在他看起来显得沉重。 在旅馆最高一层的屋子里坐定,终于开口问女招待那个路上想顺便问一下而最终没问出口的问题(他害怕会失去这种顺便的感觉): “獭川小姐来了吗?” “阿,来了。” 老作家心砰砰跳起来.接下去的问题停了老半天: “和朋友一起来的吗7” “是阿,四五天前来的,住在‘菊花厅’里。” “现在还在房里吗7我是他父亲的朋友…… “去K公园玩去了。” “和朋友一起?” “是的,和朋友一起。” 女招待没说和“大家”在一起。这种时候,俊辅再也无法镇静地打听下去:几个朋友,男的还是女的,他有些疑惑了。那朋友莫非是男的,旦是一个人吧。这种再自然不过的疑问,以前怎么在他心里,一点影子也没有呢?愚蠢行为需要保持一定的秩序,达到愚蠢行为的结果以前,难道不该留下敏锐的考察,压抑着进行下去吗? 旅馆里热心的招待,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拖着把俊辅拉去洗澡。到吃午饭时,老作家的心还是没有平静。终于到了只剩他一个人酌时候了,他激动地站起来。痛苦终于驱使他做出不敢恭维成“绅士”的举动。他偷偷地溜进“菊花厅”,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打开房间里的大柜子,俊辅看到了男人的白裤子、白色府绸衬衫。那衬衫和康子那件镶着普罗尔风格嵌花的白麻连衣裙挂在一起。转眼再看镜台,男用生发水、发蜡和胭脂口红、面油井排在一起。俊辅走出屋子,回到自己房间,拉响了铃。他叫应声而来的招待准备好汽车。他换好西装,车也来了,他让车拉他到K公园去。 对司机说了声“等着”,俊辅钻进了还是那么幽闲的公园大门。那是一道用天然石头搭成的拱形新大门。这周围看不到海,重重墨绿掩映的树枝,随风飘荡,发出类似远处潮涨潮落的声响。 老作家想好两个人该去沙滩边游泳,于是他走出了公园,来到一个小动物园。栅栏的影于清晰地印在笼子里跑来跑去助理猫的背上。放养栏中.靠着茂盛的两棵枫树根,一只黑兔子在树萌下打吨儿。沿着长满篱草的石阶走下去,众多树丛的那一边,大海无限伸展开去。冈眼望得到的地方.树枝摇动着。不久,风来到俊辅的额角上。风就像看不见的小动物,从这枝树梢按忽传到那枝树梢上,大风过处,则又像猛兽呼啸而过。所有这一切之上,撒满了无休无止的阳光,充塞了无止无休的知了叫声。 往沙滩下去,走哪条路好呢? 远远的下方,能看到松树林,荒草掩映的石阶像是往那边迂回而去似的。俊辅沫浴着树缝里透过的阳光,承受着青草上强烈的反光,斯斯感到浑身汗涔涔的。石阶小路兜着圈子,来到断崖下狭窄走廊似的沙滩一角。 可是,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老作家筋疲力尽,姚了块石头坐下。他有点懊恼那石阶把他引到这儿。尽管自己被众多有害要素:诸如大名气、宗教船的尊敬、烦恼的杂事、驳杂的交际等包围着生活;但他从不需要逃避生活。在他,最拿手的逃避方法是尽可能地接近对手。桧俊辅希望在令人吃惊的广大交际田于里,自己具有一种一望便知的无视透视画法的巧妙技术。好似名演员演技出众*能使数千观众每个人都感觉到他只在自己身边存在,不管什么赞叹或嘲骂都不会给这演员脸上抹黑。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自己已预见到被刺伤的战抖;当他产生想让自己受伤的强烈愿望时,俊辅需要的是自己风格的逃避。即有必要赶快揭开那让身体清楚接受的伤害。 可是现在,他觉得眼前近乎异常波动的广袤大海,像是医治好了自己。海来到岩石中间,诡秘般敏捷地涌来,浸润了他,流进了他的身体,那蔚蓝色迅速染遍了他的全身—…·不一会儿,又从他体内退去了。 这时,蓝蓝的海水中,出现了一条水脉,白色波浪翻滚着纤细的泡沫,那水脉笔直地冲向这边的岸上来。到浅滩时,游泳的人,忽地象打破寂静般地从水中冒出来;一瞬,他抹去身体上的泡沫,平静地站起来。 他那强劲有力的脚踢着海水走过来。 一个美得令人吃惊的男子。说他像古希腊时的雕像,他更像布罗奔尼萨派的青铜雕塑家们制作的“阿波罗”,身体上洋溢着一种令人急不可耐的温柔美丽。气质高雅,挺拔的颈项,优雅的肩膀,平缓宽阔的胸,带着优雅气氛的圆润手臂;纤长清洁而充实的躯干,收起剑一样雄健的脚。站在波浪边的青年,像是被岩石角碰了一下似的,稍稍将身子侧转,右手和脸掉向左面,像是在察看左肋部,脚跟微微56起,余光的反射照亮了他的侧脸,看上去像是在微笑一般。俊俏肋细眉,深深的带些忧郁的眼睛,稍带厚重气息又赂带稚气的嘴唇,这些部是那张稀有少见脑上的精美设计。那挺拔的鼻梁牵引着两颊,在青年脸庞上,给人留下一种除了高雅和粗俗以外,莫可名状的某种纯洁野性的印象。更值得提到的是,那灰暗、毫无冲动感觉的眼光,洁白的牙齿,缓缓挥动手臂那慵赖的姿势,以及那跃动身子的动作等等,相互辉映,更突出了这头美丽的狼的习性。是啊,这张脸是狼的美貌。 尽管这么说,那肩头的圆润,那胸部显露的无垢,那嘴唇的娇艳…。都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甜美。伏尔泰对13世纪的美丽传说《阿米斯和哀米尔》所说的那种“文艺复兴时期早期的甜美’,以后成为那种杜绝想像的壮大而神秘的强劲展开的萌芽;那种与“早期的甜美”相类似的东西,让人觉得正在从这个青年内体的微妙曲线中散发出芬芳。 …桧俊辅曾憎恶过世上所有的美育年。这回让他心说诚服地沉默了。因为他有一种忽然把美和幸福迅速连在一起考虑的坏习惯。叫他的“憎恶”沉默的不是这青年身上无可挑剔的美,而是可以掂量出的这青年所具有的无可挑剔的幸福感,青年无意地往俊辅站的地方瞟了一眼,毫不介意地避到岩石后面。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已经安好了白材衫和朴素的藏青哗叽裤子。他吹着口哨,登上刚才俊辅定下来的石阶,俊辅也紧随其后踏着台阶上去。青年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老作家。也许是夏囚阳光正面照射过来的关系,他的晓毛形成影子,那双眼睛更显得幽暗。刚才裸体时那光彩照人的青年,像是稍微失去了一点幸福的影子,让俊辅有些不解。 育年转过了小路,于是小路不见了。老作家气喘嘘嘘地追到小路的入口,已经没有再进去追踪青年的力气了。小路深处像有一片草坪,传来像是那个青年人明朗活泼的声音; “还在睡午觉哇,真傻。你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去海里游了一圈回来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一个少女从树丛里站起来,细细柔软的手臂高高举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竟然就在俊辅的近旁。她那孩子气上装背上的纽扣松开了,青年人在给她扣上,少女天真地拍去草地午睡时沾在衣襟上的花粉和土粒,手反过来拍背心的时候,脸侧转了过来。她,是康子。 俊辅全身瘫软地跌坐在石阶上,他掏出根烟抽起来。他尝到了赞美之念和嫉妒之苦混杂在一起的滋味。这种“吃腊”的感觉在他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这时俊辅的心与其说在康子身上,还不如说是在那青年身上。 完美的育年形象,完全的外表美的具象,这个丑闻的作家青年时期的理想,正在眼前,可这理想在人前是被隐瞒的,不仅如此,连他自己本身对这理想都有非议。精神的青春,精神性的青年时代,这是让青年限看着失去“青年相”的有毒观念。俊辅的青年时代,是在青年理想的炽烈渴望中度过的。那是多么愚蠢的事啊。因为青年时代,各种各样的愿望和绝望让我们痛苦,至少还没考虑把这种痛苦说成不过是青年特有的苦恼。可俊辅在年轻时老这么想。他不允许有自我观念、思想,即所谓“文学青春”的所有作品中有什么永久的、普遍的、一般的、不快的、暖昧的所谓浪漫主义水久性的东西。另一方面,他的愚蠢行为只是傻气的田间尝试。那时,他内心惟一的希望:就是得到一种获得思考能力的幸福,这种思考能力就是把自己的痛苦,想像成青年式正当的十全十美的痛苦。另外又把自己的喜悦想像成正当的喜悦。人生中必须具备这样的能力。 “这回只有这回,我是安心认输了。”俊辅想,“那青年是一切美的集中.是人生欣欣向荣的佼佼者,艺术绝污染不了他,他是为爱女人又受女人爱而出生的男人。我可以放心地撒开手了,不用说我该退让了。我和美斗了一辈子,终于到了要和美握手言和的时候了。也许正因为此,上天才把这两人送到我面前来的吧。” 两人从只能让情人通过的小路,扭捏地一前一后地走近了,先注意到俊辅的是康子。老作家和康于脸对着脸。他的眼睛是痛苦的,嘴上却笑着。康子脸色发育,垂下了眼帘。就这样垂着眼密,问俊捕: “您是来工作的吗?” “是啊,今天起。” 青年有些惊讶地望着俊辅。康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阿悠。” “我姓南,叫悠一。” 听了俊捕的名字,青年像是并没有什么意外。 “也许以前听康子讲过我的事吧。”俊辅想着,“也许他从不吃惊,从没看过我三次出版的全集吧,所以对我的名字无所谓吧。这样,我更高兴。” 三人前前后后地上了公园的石阶,叼着观光地很幽静等等无关紧要的话。傻辅十分宽容,尽管他不是那种会说说笑笑的人,但心情报好。三人坐上俊辅雇来的车回到了旅馆。 晚饭也是三人一同吃的,这是悠一的建议。吃完饭,分头回各自的房间。不一会儿,悠一一个人穿着长浴衣,出现在俊辅的房间里。 “能进来吗?还在工作呀。”他在隔扇门外问。 “进来吧。” “阿康洗澡很慢,一个人在屋里无聊。” 他这样说着,可那灰暗瞳孔的忧郁神色比上午更浓了。俊辅以作家的直觉感到.他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说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话,青年渐渐露出想一吐为快的焦躁神情,终于,他问: “您在这呆多久?” “预定嘛….” “我尽可能坐今晚10点的船或明早的汽车回去。真的想今晚 就动身的。” 俊辅大感意外,问: “那康子怎么办?” “这就是要同您商量的,把阿原故在您这里,真的,希望先生能和阿康结婚。” “体怕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不是的,我今晚在这儿实在是受不了了。” “怎么回事?” 青年用直率甚至是冷峻的口气说; “先生大概会理解的,我,爱不了女孩子。知道吗,我的身体可以爱女孩子,但我的感情只是精神上的东西。我自出生以来,就从没想过女孩子。女人在我面前都引不起欲望。尽管如此,我还想欺骗自己,还欺骗什么也不知道的女孩子。” 俊辅的眼里翻动着复杂的颜色。他的素质不能使他感情上对这些问题做出共鸣。俊辅的素质基本上是正常的。于是,他问: “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嘛,”青年脸颊上泛出红晕,“我只百欢男孩子。” “把这问题和康子跳明了吗?”俊辅问。 “没有。” “千万别挑明,不省发生什么事也别挑明。有的事可以让女人知道,有的事则不可以。我对于这问题缺乏足够的知识,只是觉得别同女人挑明对自己有利。像康子那样喜欢你的少女出现了,反正总要结婚,就同她结婚得了。你把结婚再看得琐碎一点,再无所谓一点吧。只有把它当成天所谓的事,那才能安心称其为神圣。” 俊辅心里荡漾起一股恶魔般的欣喜,于是,三次出版全集的艺术家发出与其身份不相称的、害怕世人听见似的笑声,盯着青年的脸问; “这两三个晚上,你们什么也投干?” “恩。” “那太好了,对女人这东西就要这样来教育。”俊辅爽朗地大笑起来,还没有一个朋友见过他这样的大笑。“从我长久的经验来看,对女人,不能教给她们快活。快活是男人的悲剧性发明,只要有这个就够了。” 俊辅眼里浮起了近乎恍惚的慈爱色彩。 “你们俩一定会像我想像的那样,成为理想的夫妻。”他添了一句.只是汉说“幸福的”一词。这门婚姻对女人来说,肯定是不幸的婚姻,而对傻辅来说,是多么令人心情振奋的事阿。措助悠一的力量,他觉得他能够将一百个无垢的女人送进尼姑庵。就这样老作家心里产生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具有自己本质的热情。 [book_title]第二章 镜子的契约 “我,做不了。”悠一绝望地说,圆眼睛里闪着泪光。如果真能接受这样的忠告,当然,谁都会向俊辅这样毫不相干的外人吐露自己的隐私。俊辅的结婚劝告,对悠一来说是残酷的。 把一切挑明之后,他又萌生出后悔的念头,当时那样疯狂地想把一切都挑明的冲动,已不值一提了。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子’的痛苦让炼一爆发了。康于决不来挑逗。真让她挑逗;倒是能把真相和盘托出了,可在那充满海潮气息的幽暗中,风不时吹拂着萌黄色的蚊帐‘少女紧盯着天花板,轻轻发出真息的唾态,竞从没有将悠一的心拨乱过。两人在令人恐怖的疲劳中落入了唾眠。这样苦苦地持续睁着服,伯是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再睡着了。 洞开的窗户外,星空,蒸汽船轻轻的汽笛声·..·康子和悠一,久久地,身也不翻地限睁净望着,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他们觉得;真的互相说一句话,真的动一动身子,也许会立刻引起什么不测之举他的。说实在的,两人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相同的行为,相同的事态,总之是在等着同一样东西,康子因感到羞耻而战]栗,可她不知道比她强几百倍的狂烈羞耻,正冲击着悠一,他甚至想去死。他静静地流着汗,乌黑的瞳仁闪烁着,手按在胸口上。睡在自己身边纹丝不动的少女,对于悠一来说就是“死”。假如她往这边靠一点过来,那就更是死了。他憎恨自己,为 什么会厚着脸皮接受原于的邀请,到这里来呢? “现在死还来得及。”他好几次这样想,“立刻起来,跑下那段石阶,再跑到临海的断崖上不就成了吗。” 想到死的那一刹那,他觉得一切都成可能了。他可能被陶醉,那会带来快活。他假装打了个哈欠,大声说了句:“阿,真困呐。”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康子,蜷起身子假睡。不一会儿,听到康子轻巧的咳嗽声,他知道她还没唾着。他忽然产生了询问的勇气: “睡不着吗?” “没有。”低低的,如流水般的声音,廉于回答。于是,两人互相假装睡着,本想骗骗对方.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也骗了自己。真地睡着了。他做了个幸福的梦;上帝给天使一道“杀了他吧”的许可。梦里他大哭起来。还好梦里的哭声和眼泪都没有泄漏到现实中来。于是,悠一感到自己还剩着足够的虚荣心,他安定下来:尚在思春期的七年里,悠一已经开始惜恶起肉欲来。他保持着清洁的身子。他热哀的是数学和体育.几何学、微积分、跳商、游泳,这种希腊风格的选择;其实也并非什么有意识的选择;数学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头脑透明,竞技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精神抽象化。尽管这么说.可还是有一次,在体育俱乐部里,看到一个低年级同学脱下汗涔涔的衬衫,周围飘散着年轻人肉体的气息时,他醉倒了。他起快跳出门外,一头扑倒在薄暮笼罩着的运动场大草坪上,把脸紧贴在夏天坚硬的青草上。他等待着欲望的平息。樟球队员练习击球.发出干燥的“啪嗒、啪嗒声,那声音回荡在傍晚失色的天空中,从看台的四面八方传过来。悠一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披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了。一看,是一块浴巾。 雪白的粗纤维,像火挠一样刺着他的皮肤。’ “你怎么啦,要伤风的哟。” 悠一抬起头,刚才那个低年级同学已经穿好了衣服,制帽的帽沿下,一张微微笑着的脸,正俯视着他。 悠一冷淡地道了声“谢谢”站了起来。他把浴巾搭在肩上准备回民去,老感到背后那低年级同学紧盯首自己的肩膀看。他没有回头。根据自己纯洁而奇怪的推理,悠一觉察那少年喜欢他,于是他心想自己决不能去喜欢这少年。 一旦决不会爱上女人却偏偏迫切希望爱上女人的自己夏喜欢上那少年的话,那么,少年的男人身分就会落到女人的位置上,那少年不就变为难以言表的无感觉存在了吗?爱难道就是把对方变成自己不想去爱的东西吗? ——悠一的这些自白里透出了这样的信息:以往还没有转移到现实里去的那些涉世未深的欲望,正在侵蚀到现实里边去。他几时和现实交锋呢7在他该和现实交锋的地方,他的欲望已经兜了一圈,侵蚀着现实,于是,现实永远改变成了虚构,它只能依 照欲望驱使的形式出现。他决不会碰到他想要的东西,再往前,他就只能碰到自己的欲望了。俊辅觉得: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干的痛苦坦白,对制止住这个青年欲望齿轮的空转是有用的。 这难道不就是艺术的典型,艺术所创造的现实雏型吗?悠一想要把他的欲望变成他的现实p首先必须让他的欲望、现实统统死去的尽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两者本是无规无矩并存着的,但是,艺术首先必须敢于冒犯存在的成规。因为艺术本身必须存在。 桧俊辅全部作品,该感到羞耻的是,从第一步起,他就放弃了对现实复仇的计划。因此,他的作品不是现实。他的欲望轻易地和现实接触,那份苦涩让他咬着牙把欲望镕进他的作品里。而且,他那接二连三的愚蠢行为,在欲望和现实之间来来回回,只充当了使用浮华词藻的角色。那种无可比拟的华丽装饰风格的文体,充其量不过是现实的图案,现实只不过是让他欲望侵蚀过的,虫蛀斑痕累累的奇异花纹而已。再说得不客气一点,他的艺术,他的三次出版的全集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它们一次也没有冒犯过存在的成规。 这个老作家已经失去了提携创造的臂力。他疲于奔命地操持着严密的造型作业,现在惟一的工作就是往他过去的作品上加些漂亮的注释,青年悠一在这个时候出现,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讽刺呀! 悠一具有这老作家所没有的青年的一切资格,与此同时,他还具有老作家以假定形式企盼的最高幸相。他不爱女人2这个矛盾而又理想的形象,在俊辅的一生中—假如他具有盼望已久的青年资格,受女人不致连遭不幸的话,是继承俊辅观念的存在那已经只会感觉到不幸的观念,是他青春之理想与老年的悔恨交织而成的混血式的存在,那就是悠一。假如俊辅是悠一那样的年轻人,让女人喜欢,那是多么幸福呀!假如俊辅像悠一那样不喜欢女人,甚而言之,假定不喜欢女人都可以收拾完的话,那俊辅 这一生将会是多么幸福哇!——就这样,悠一成了俊辅的观念,他的艺术品的化身。 一切文体从形容词部分开始变旧。也就是说,形容词是肉体,是青春。俊辅觉得,怒一相当于形容词一类的东西。 这个老作家.像审讯犯人的警官那样,脸上浮着浅浅的微笑,胳膊肘支着桌子,穿着浴衣,架起二郎腿,听着悠一的叙述。 “不要紧,结婚吧。” “可是,和自己不要的人、怎么能结婚呢7” “不是玩笑。人呐,和粗木棍、冰箱都能结婚。结婚这玩意儿是人发明的嘛,是人们力所能及的一项工作,不需要欲望之类的东西。至少在近一个世纪里,人们正在忘却根据欲望行事的做法。 请把对方当成芦柴棒、当成坐垫、当成阅店里吊着的牛肉块来考滤一定会引出你的虚假欲望.让对方满意。就傻前面我说过的,教给女人快乐有百害而无一利。赢要紧的是不能给予对方精神的承认。自己这边也不能剩下精神的残渣。是的,不能只把对手考当成物质。这是我长久的苦痛经验告诉我的,就像进澡堂时必须先摘掉手表一样,面对女人,如果不去除精神因素,那么那玩意儿会突然蔫了,成不了事。我没那么干,所以我一生丢了无数的表,我一生都让制造手表的事迫迫着,二十个锈蚀的表集到一块儿,这回出了这本全集。你看过吗?” “哦,不,还没有。”——青年脸闻上羞红起来。“我觉得俱是有些听懂先生的话了。我也老是想来着,我为什么一次也没想过要女人的事呢。每当想到对于女人是欺骗我精神之爱的时候,我就会倾向于那种考虏欺骗精神本身的想法。现在我也是经常考虑的。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为什么我的朋友们没有我这样的肉欲和精神的乖戾呢?” “都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老作家提高嗓门,“可是,不这样考虑问题是青年人的特权呐。” “可就只有我不一样。” “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想依仗你的这份确信,返老还童哟。”这个狡猾的老人说。 而悠一还是悠一,他自身的秘密素质,他自己那让丑陋苛责的素质,使俊辅不仅有兴趣,还要寄托憧憬,他感到了困惑。可是,悠一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他挑明秘密的这个对手,出卖掉所有的秘密;对这种背叛自己的行为.他却感到了欣喜;就像一个被可恨的主人差遗的卖苗人,经常去自己喜欢的客人那里,将所有的苗都贱卖出去时所感到的那种欣喜。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与康子的关系。 他的父亲和庚子的父亲是老朋友。大学里,悠一的父亲学的是工科。毕业后,作为技术人员担当重任,一直做到菊井财阀的子公司的总经理才死去的。那是昭和十九年夏天的事。康子的父亲,从经济学系毕业后,在菜百货公司任职,现在是那里的专务。根据父亲们以前所订的盟约,悠一到了22岁的那年元旦,和康子订婚。他的冷淡让康子绝望。她到俊辅家里来玩的时候,都是叫悠一出去玩,而叫他不动的日子居多。今年夏天,她终于和悠一两个人来到K镇旅行了。 康子猜测他是否还有其他意中人,为此而烦恼不已。这是对未婚夫的疑团,可是悠一除了扇子没其他女人。 他现在还在一所私立大学里念书。他和患慢性肾炎的母亲和一个女佣三人生活在一起。在这个健全的没落家庭里,他那骂诚的孝心,常常是母亲苦恼的种子。就母亲知道的,恋着这个美青年的女性,除了未婚妻以外还有很多:可他一概不搭理.她以为,这是孩子顾忌到母亲有病缠身或是出于某种经济考虑吧。 “我可没打算把你培养成这种没出息的孩子哟。”这个坦率的母亲说,‘你父亲要是活着,该怎样伤心哟。你父亲从上大学起,就没日没夜地玩女人。后来上了年纪,才会那样安分守己,给了我很大安慰。像你这样年轻轻的不玩女人.将来上了年纪,康子可有罪受喽。瞧你那张脸倒是像受你父亲遗传的花花公子相。真想不到哇,做母亲的,总想早一天看到孙子的脸,不喜欢废子你就赶快毁了那婚约,自己找个喜欢的带回来也可以。和一个人定下来以前,只要不干什么傻事,你挑十个二十个也没关系呀。只是,你妈这病,不知什么时候就微手归西了,还是稍微快点办婚事吧男人不像个男子汉可不成。担心钱不够用?不要紧,就是瘦死、枯死,吃饭的钱还是不成问题的嘛。这个月,比平时多给你一倍,可别拿学校买书去呀。” 他用那钱去学习舞蹈,舞蹈技术令人吃惊地长进。这种纯艺术的舞蹈,比起眼下那种只好当做上床前难备活动的实用舞蹈来,当然带有一种过于圆滑而寂寞的感觉。瞧着他那压抑情绪的舞姿,人们仿佛看到他美貌的内例,行动能量不断被扼杀的迹象。他参加了舞蹈比赛,还得了三等奖。 三等奖的奖金是二千日元,为了母亲,他想把钱存入母亲号称还有七十万日元的银行存折里,结果发现存款余额惊人的计算错误。母亲因尿里有蛋白,常常卧病在床,存折管理都委托那个慢吞吞的老小姐女佣阿瑶。当母亲问起存款余额时,这个规规定矩的女人总要从上到下细细加一遍再报告的。也就是说,换了新的存折后,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七十万日元。悠一直下来,已经只有三十五万了。证券收入每月二万左右进帐,最近经济不景气,证券又招不住了。生活费、他的学费、母亲的疗养费.万一住院的住院费等都要筹措,不得已时,看来只有赶快卖掉这还不算狭小的房子。 这个发现竞让悠一大大高兴了一番:以前他做什么都得考虑结婚的义务,房子卖掉后,三人只得住进仅仅容身的小屋子,悠一就可以回避结婚了。他进而管理起家里的财产。他申辩说在学校里学经济学,正好实习;母亲看着这喜欢家计账本,埋头计算的儿子,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事实上,悠一的这一行动,是为了打消前面说过的,母亲那过于直白的说教,拐一份事干干,让母亲免开尊口;那时,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还在做学生,就喜欢家庭帐本,真是个变态的家伙。”悠一一听,脸都被气歪了。这句憋不住的话说出口,能刺得儿子激奋地跳起来,母亲对这种反应十分满足,但她不知道她话中的哪一部分刺伤了儿子。愤怒把悠一从每天过于单调的加减乘除中解放了出来。他感到母亲践踏儿子浪漫幻想的时刻来到了。那幻想对他来说是无望的幻想,他感到母亲的希望,对于他的绝望是一种侮骡。他这样说:“结婚什么的,岂有此理。这房子非卖掉不可。” 经济窘困的情况被发现了。过去是怕儿子担心,一直瞒着他的。 “说笑话吧,还有七十万的存款呀。” “缺三十五万呢J” “计算错了吧。要不就是你贪污了?。 肾脏病渐渐让她的理性也混进了蛋白。悠一这样理直气壮,反倒驱使地热衷于搞一些小小的又不过分的阴谋。靠康子的陪嫁和悠一毕业后去康子父亲百货店工作的约定,算起来够维持,母亲一方面是想催他早点结婚,一方面即使有些为难也想保住房子。想和儿子夫妇一起住在这房子里,是她多年的凤愿,一向很孝顺的悠一看到这情况,反而陷入了必须赶快结婚的困境。可这回,自负的念头又来充当他的战友了。即使和康子结了婚(勉勉强强确立这个假定时,他夸张地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家庭的经济危机是靠她的陪嫁来补救的情况立刻就会败露吧。于是,自己就会校对方看做不是出于真情,只是怀着卑鄙盘算才结婚的小人吧。不能充许自已有一点点卑鄙行为的纯洁青年,无可奈何出于孝敬母亲的动机希望结婚,但对于爱来说,自然,自己的做法是出于最不纯洁的动机了。 “怎样做才且符合你的期望呢?”老作家说,“我们一起来考虑个万全之策试试。关于结婚生活无意义一点,我来保证。这样,你就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良心上不受任何谴责地结婚了。为了你生病的母亲,还是早一点结婚的好。至于钱嘛…。 “阿——,我决没有这种打算。’ “但是,我听出来了呀。你害伯以陪嫁为目的的结婚,其理由是你管通过什么途径,都无法格足以遮盖住卑俗外表的爱情,传达给太大吧。你是希望所有一切都成为背叛你不情愿进人那结婚生活的结果吧。大体上,青年们都确信,盘算可以通过爱来得到补偿。就像计算过高的家伙那样,总以为自己的纯洁总有什么地方靠得住。你的不安是从你依靠地方的摸糊角落产生的吧。嫁妆赚,作为将来的不时之需,还是存起来。那些钱也救不了急。刚才听你说,有四十五万就可以保住房子,可以在那里迎接新娘了。说了也许你不高兴,这种事情交给我吧。但请对令堂大人保密哟。” 悠一脸的对面,正巧有一个漆黑的镜台。圆圆的镜面不时撩起走过前面那些人的衣服下摆;稍仰一些的角度,正好从正面照看悠一的脸。讲话时,悠一老是感到,自己的脸不时会盯着自己看。 俊辅急匆匆地继续往下说: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可以把四十五万随随便便扔给路人的阔佬。我想为你出钱有两条简单的理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其一,你是世上美貌的青年。年轻的时候,我想成为你这样的青年来着。另一条,你不喜欢女人。我现在也想这么做。谁知,一切都是天生的,没办法。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启示。帮帮我,把我的青春翻个个,再活一次;说白了,作为我的儿子去讨伐我的仇敌。你是独生于,做不了我的养子。请你做我精神上的(啊,这可是禁语!)儿子吧。代替我去凭吊一个迷失方向人的种种愚蠢行为吧。真能这样的话,不管多少钱我都肯花。本来我就不是为了养老而存的钱。作为条件,为了我,你对谁都不要坦白你的秘密。去见我让你见的女人。我真想会会那种看你一限而不动心的女人。对女人不管四条路,你都没有欲望。我会把有欲望男人的举止逐一教给的。我会教你,怎样表现出欲望,又怎样表现冷淡,弄得女人死去活来。你只要根据我的指示行事就可以了。你没有欲望怕人瞧破吗?把它交给我的计谋。为了不让人识破你的秘密,我会设计所有招数的。在万无一失,不打破夫妇安定生活的前提下,让你实际地涉猎同性恋的圈子。你做不到,我会给你找机会的。可必须让那家伙绝不泄密给女人的世界。舞台和后台不能混淆。我带你到女人世界去。我演丑角,给你带路,粉墨登场吧。你演那个不碰女人一指的唐·瑞安。以前舞台上的唐·瑞安,即使到终场也不演入洞房的。别担心。后台操纵,我 来积累经验。” 老艺术家几乎说出了真心话。他在说一事还未写出的作品目录。即使这样还是掩饰住了真情的羞耻。这宛如发疯似的抛撒五十万的著举,恐怕是他的最后之恋,是驱使这强弯之未的老人,在盛夏之际跑到伊豆半岛南端来的恋意,是用来结束可悲的愚蠢行为里的怜悯、失意,是奉献给那十几次傻乎乎抒情之恋的供品。他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了康于。他尝到了吃这个禁果所蒙受的屈辱;作为报复,康子无论如何必须成为没有爱情丈夫的妻子。她和悠一的结合,是受俊辅奴役的一种凶残的伦理。必须让他们结婚。即使如此,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作家,以前也没能发现自己内部有控制自己意志的力量,这不幸的作家,为了根绝也许还会冒尖的愚蠢行为,不惜抛撤金钱,还要把这钱想像成为了美而扔掉的金钱,难道还有比这更虚假的陶醉吗?俊辅难道是期待着因这婚姻给康子间接带去的罪过,期待着受这罪过折磨的内心快乐的痛苦吗?以 前的不幸中,俊辅可一次也没有站在犯罪的一方面哇。 这时,悠一从灯光下的镜子中,看到自己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庞。那双忧深的眼睛在俊美的眉毛下面,一直瞪着自己。南悠一体味到了那份美的神秘。这张充满青春活力的曲,这张带有男子气雕琢深沉感的脸,这张具有青铜般不幸之美气质的青年的脸,就是他自己。以前,悠一对意识自己的美感到厌恶,对那种被所爱少年不断拒绝般的彼岸之美,抱着一种绝望感.根据男性的一般习惯,悠一幽闭了感觉自己美的意识。随着眼前老人那一句句赞美词灌入耳膜,这种艺术的毒,这种语盲中有效的毒, 解开那永恒的禁忌。他允许自己感觉自己的美了。悠一第一次看到了他自身的美,小圆镜里,出现一张陌生而绝美的青年的险,那男子气十足的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禁不住笑了起来。 悠一无法解透俊辅那发酵腐臭的复仇热储。 “你的答复呢7和我订契约吗?接受做我的助手吗?” “还不知道。我预感到现在将有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要发生了。” 美青年梦呓般地说。 “现在不回答也没关系。决定接受我建议的话,打个电报来告诉我一下,我立刻执行刚才的约定,在结婚仪式上让我为你们祝福。同时也请你按我的指示行动。怎么样?不仅不给你添麻烦,还让你摊上个勾引女人的美名。” “假如真要结婚的话……” “那样的话,一定需要我的。” 充满自信的老人还了一句。 “阿悠在这儿吗?” 隔扇门外传来康于的声音。 “请进。” 俊辅说。康子拉开隔扇门,一眼就看到回过头来的悠一。在那张脸上,康子看到了具有够力的年轻俊美的微笑。意识改变了悠一的微笑。青年充满光彩照人的美,像这样值得赞美的时刻,以前从没有过。她的眼睛都被照花了。于是,她效仿那些受感动女人的例子,追不得已地。感到了幸福的预感”。 刚才康子在浴室里洗了头。头发湿着,不好意思去找俊辅屋里说话的悠一。她坐在窗边晾干头发。傍晚从0岛港启航,经过K镇,明天清晨到“月岛栈桥”的班轮进港了。她一边梳头,一边望着水面上那灯火阑珊的入港船只。K町缺少丝竹之声。船进 港时,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甲板上扩音器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声,弥漫在夏空里。栈桥上挤满了旅馆向导手上提着的灯笼。不一会儿,靠岸作业时那尖尖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像惊弓之鸟的叫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康子想让头发干很快一点,不觉感到了凉意,贴在鬓角上的几根后脑勺的头发,仿佛不是自己的,摸上去像冰凉的青草叶似的。手摸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会产生出一种恐惧感。摸看待干头发的手感上,有一种爽洁的死之感觉。 “阿悠他到底有什么烦恼,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哇。”康于想。 “假如挑明了的烦恼,应该去死,一起去死不就得了。我特地把阿悠请到这里来,早就明明白白地下定决心了。” 她梳理着头发,脑子里出现一连串怪想法。突然一种不祥的念头浮起来:悠一根本就不在俊辅的屋子里,丽是在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康子站起来,在走廊上一沼小跑。她叫了一声,拉开隔扇的门,第一眼就撞上了美丽的微笑,怎不叫她产生幸福的预感呢? “正在聊天?” 康子问。老作家看着那充满幸福思,歪着头撒娇的样子,心想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转过脸去。他想像着康子70岁后的模样。 房间里漂浮看尴尬的气氛。这时,就像很多人经常做的那样,悠一看了一下表。9点了。 壁龛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三人向被匕首给捅了一下似的回过头看着那电话。谁也没有伸手。 俊辅拿起了听筒。立刻把眼睛转向悠一。是东京家里给悠一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跑去账台接电话,出了屋于,康子像是害怕和俊辅两人呆在屋里似的,也跟了去。 不久,两人回来了。悠一的眼里失去了镇定。还没问他就急急地说: “怀疑我母亲有肾萎缩的可能。心脏有些衰弱,喉咙口很干。不管是住院还是不住院,说是让我立刻回去。”——心里紧张,并没让他嘴上乱了方寸似地传达着,“还说,每天都想着‘要看悠一讨新娘子后去死’。病人可真跟孩子一样。” 说着,他自己感到了结婚的决心。俊辅也清楚地感到了。俊辅的眼里泛起了喜悦之光。 “不管怎么样,得马上走。” “今晚10点的船还赶得上,我和你一起回去。” 康子说着,赶快跑回屋去收拾行李。她脚步轻快。“母亲的爱可真了不起哇。”因为难看,从小没受过亲妈妈疼爱的俊辅想。“她不是用自己肾脏的力量来拯救儿子危机的吗?同时不也让悠一实现了今晚上回去的愿望吗?” 他想着,眼前的悠一也陷入了沉思。看着那低垂的细眉,看着那形成凛凛流线之影的眼睫毛,俊辅感到了轻微的战果。“今晚可真是个奇怪的夜晚啊。”老作家心里说着。“有了青年这份挂念母亲的心思,不用再叮嘱他,给他刺激了。不要紧,这年轻人会按我意志做的。” 终于赶上了10点启航的船。一等舱已经满了,八人一间的屋子和日本式房间,把两人分开来了。听了这话,俊辅拍拍悠一的肩膀开玩笑地说:“今晚可以保证安眠了。”两人登上船,不久梯子就收上去了。码头上,吊着煤油灯,一个只穿着内衣的男人,向甲板上两三个女人抛去狈亵的下流话。女子们尖声叫着呼应。康子和悠一让这语言交锋镇住了,含着微笑,船渐渐离俊辅远去。 水面保泛起油沫似的,闪烁着点点微光‘船和栈桥之间,沉默的水 面无限铺展开去。悄然寂静的水面,像有生命似的,眼看着开阔 起来。 老作家的右膝,让夜晚的海风,吹得隐隐有些作痈。神经痛 发作的痛苦之日,也是他惟一有热情的一天。他曾憎恨过“这一 天”。现在一点也不憎恨。这右膝的隐隐痛楚有时会成为他莫名热 情的隐居处。他让旅馆的人提着灯笼走在头里,回到了旅馆。 一星期后,俊辅匆匆迂回东京,接到了悠一承诺的电报。 [book_title]第三章 孝顺儿子的结婚 婚礼举行是在9月下旬的一个吉日,婚礼前的两三天,悠一觉得结婚后不大再会有一个人吃饭的机会了,就出门去后街上一家西餐馆的二楼吃晚饭,尽管平时他没有一个人出去吃饭的习惯,可今天像是要还还原似的。这个五十万的小富豪现在有这种奢侈的资格了。 5点了。吃饭时候还早。店里很空,招待们都在打瞌睡。 他往下瞧着日落前飘着残暑的杂沓街景。街道上还很敞亮,对面洋品店的遮阳篷下,太阳光直射到橱窗的深处。日光保一只偷盗的手,直逼带状翡翠的绿色。沉稳而明晃晃的橱窗深处,那一点绿光,层层射到等待端采饭菜的悠一服里。这孤独的青年口干舌燥,不停地喝水。他有些不安。 悠一个知道,喜欢男人的男士大多都结婚还当了父亲。他也不知道,这些男士多数不是真心的,只是让自己特异的本能,给结婚生活添一点色彩而已。他们有。老婆”这样一个女人帮倒忙他的供享用,已经饱很快要吐出来了。所以,可以说,他们决不染指其他女人。世上那种时妻子忠贞不贰的男人中,有不少就屑于这一种类的。有了孩子后,与其说他们是父亲,还不如说他们都成了母亲。让不忠实的丈夫苦恼过的女人,第二次结婚的话,找这样的对象就好了。他们的结婚生活是一种幸福的、安稳的、无刺激的,从根本上来说是可怕的自我亵渎。这类丈夫的最后避难所就是依靠自负之念了;冷笑着支配自己的日常起居以及“人性的”人类生活的细节。对女人来说,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残酷的丈夫。 解开这些趣旨,需要年龄和经验。另外要耐住这样的生活,也至少要进行一些个训练。悠一已经22岁了。他那未经训练而又有些疯狂的庇护者,既不太懂事,又只热衷于观念。悠一至少在让他凛然傲视的时候,失去了那悲剧性的意志。 “菜还没端来啊,”他想着,无意中回头往那边墙壁望去。这时,他感到有一股视线直直地盯在他脸上‘他脸转过去,那视线一下子跳开了。壁角处站着个十九、二十岁左右,苗条,白皮肤的待应生。 他胸前两排别致的金纽扣,排成了弓形。手背在背后,像是“在轻轻地敲击着墙壁,看得出他为自己直立不动的样子而难为情。这是初出茅庐的证据。头发乌黑闪赛。有些倦意的柔软下半身与他那胶小脸庞上男妓般嘴唇的天真无邪相呼应。那腰肢的曲线显示出少年腿部纯洁的线条。悠一切实感到了自己欲情的飘摇。 待应生让里面的人叫了进去。 悠一抽了支烟。就像个应征入伍的人,入队以前,拼命想抓紧时间尽情享乐,结果什么也没干就过去了似的。快乐从一开始就需要无限的前提和倦怠的危惧。悠一预感到,和以前几十次错过机会一样,这次的欲情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他吹开落在磨亮的餐具刀上的烟灰。烟灰落到桌上的蔷薇花圈上。 汤端来了。刚才那待应生左臂上搭看块餐巾,拥着个银色容器走上前来。他把打开的容器往悠一碟子里放的时候,借着热气的鼓舞,悠一仰起脸,正面地看了一眼那个侍应生。没想到凑得 很近。悠一微笑了。待应生也露出洁白的牙齿,真正的一瞬,回报了这青年一个微笑。不一会儿,侍应生离去.悠一默默地俯身朝向盛满汤的深碟子。 ——这有意思的,还有一些无意思的小插曲一丝不漏地图在他的脑海里。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些插曲,以后台带有明确的意思。 结婚典礼是在东京会馆的分馆举行的。金屏风前站着千篇一律的新郎新娘。独身的俊辅不宜充当证婚人。他作为享有盛名的贵宾出席了仪式。体息厅里,老作家吐着烟,这时,进来一对寻常男女。男的穿着礼服,女的衣服下摆上镶着花。下摆镶花的女人那有些品味的柳腰,和冷冰冰的漂亮长脸,在同一体息厅里的其他夫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她那双绝无笑意的眼睛,毫无感觉似地审视着周围。 她就是那个和前伯爵的丈夫共设美人计,从俊辅手里卷走三万元的女人。一望便知,那假装无感觉的一瞥,无非是在物色新的猎物吧。白羊皮手套不套在手上,却用两手握着的,靠在妻子身边帅气的丈夫,用一种和猎艳老手顾盼多姿的眼睛不一样的,焦急渴望的视线扫初四周。这对夫妇,看上去像乘着降落伞下到蛮荒地带的探险家。自豪和恐怖这般奇妙的组合,让人们绝看不出他们是战前的旧贵族。 镐木前伯爵看到俊辅,伸出了手。他缩进下巴额,像无赖一样,一只白手拨弄着上衣的纽扣,稍梢歪着脑袋,满面堆笑地问:“您好吗?”这帮滥用财产税的伪君子,出来打招呼,中产阶级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出于中产阶级那廉价顽固的性格。坏事保证了他那高贵的厚颜无耻,所以,听到他说“您好吗?”的时候,给谁都是一种多么自然的印象阿。总之,伪君子们因慈善事而弄不出个人样儿来,贵族们靠做坏事,勉勉强强还能成个人样儿。 即使这么说,钧木夫人的样子让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就像擦也擦不掉的衣服上的污点般的、刻印般的、说不出来的让人不快的柔弱和厚颜无耻的混合、拼命挤出来的可怕声音,还有那完全计划好了的“自然”…… 俊辅被激怒了。他想起镐木用女色为工具胁迫绅士的做法。现在他也不会被镐木诚恳的招呼所打动。 老作家僵硬地点了下头。他立刻觉得该修正一下这孩子气的点头致意。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镐木漆皮鞋上套着鞋罩。看到俊辅站起来,他像在地板上踏舞步似的,轻盈地往后退了两步。正想着和他打招呼,他已经去和别的熟悉的夫人道阔别去了。俊辅站起的身子失去了该去的方向。这时,镐木夫人快步跑过来,把俊辅引到宙前。真是个舍去累琐打招呼的女人。她走过来时裙边有规则的摆动,像阵阵波浪,活泼动人。 “玻璃窗上消楚地映现出室内的灯火,夜色降临的窗前,站着镐木夫人,俊辅惊奇地发现,这女人美丽的肌肤上竞看不出一线细微的皱纹,她有本事老是在一瞬间,选择好最适合自己的照明角度和宽度。她一点没提起以前的话题。这对夫妇利用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就能让对方紧张的心理学。 “看到您健朗朗的,真高兴哟。在这宴席上,您看起来比在家里年轻多了。” “我还想早点上年纪呢。”66岁的老作家说,“以前栽就栽在年轻上呐。“ “不正经的老头。还有心思寻花问柳?” “你怎么样?” “说什么呀。我还长着呢。今天的郎君,和那般孩子气的小姐,像过家家似的婚礼,还不如到我家来,先教他二三个月呢。” “南君今天的新郎打扮怎么样?” 老作家用焦黄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随着抛出的看似无心的问题,深深地观察着那女人的表情。他有信心,只在看到那脸颊轻轻抖动一下,只要发现那眸子“嚓嚓”闪一下光,那么,他就会不失时机地抓住它,扩大它,展开它,使它燃烧,直至培育出难以抗拒的热情来。其实小说家就是这样的,他们是捉弄人们热情的老手。 “我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那人的脸呀。听人说过,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青年。那样的人22岁就和毫无越味又没见过世面的小姐结婚,哪里还找得出比这更无味干燥的罗曼蒂克呀。我呀,看着,看着,有些来气呢。” “其他客人怎么说他的?” “那边也净在说新郎呢。康子的同班同学,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说什么‘我呀,讨厌那种类型的男人’,其他的可是说不出什么了。那新郎的微笑之美,怎么形容才好呢。飘散着年轻气息的微笑哇。“ “你把这个说给大家听听怎么样?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这婚姻也不是什么流行的恋爱婚姻嘛。” “可不是这样张扬过嘛?” “骗你的。所谓崇高的婚姻。这是孝顺儿子的婚姻呀。” 俊辅用眼睛指了指休息室一角的安乐椅。上面坐着悠一的母亲。稍稍浮肿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白粉,很难说清这个最近快快活活过日子的半老徐娘的年龄。她想快活地大笑,可那浮肿的面颊牵制住了笑。痉挛而凝重的笑,不断往两颊沉淀下去。这 可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幸福瞬间了。“幸福可真是丑陋的东西阿。”俊辅想。这时,母亲套着古老风格钻戒的手指,抚摸着腰际。也许是说有尿意吧。旁边穿紫藤色衣服的中年女佣人,伸过头,小声地问她什么事。母亲扶着那女人的手站起来,向来客不停地点着头,分开众人,往厕所那边的走廊走去。 看到走近身旁的那张浮肿的脸,俊辅忽然想起第三任妻子死的时候那张脸,浑身战栗起来。 “现在都传为一段美谈了呢。” 镐木夫人用冷冰冰的口气说。 “什么时候让你和悠一君见见面吧?” “新婚燕尔,怕不可能吧。” “等新婚旅行回来怎么样?” “能说定了吗?真想找个机会和他说说话呀。” “你对结婚没有偏见吗?” “反正是别人结婚。就是我结婚,对我来说也是别人的结婚。我可从不知道。”这个冷静而透彻的女人说。 布置婚礼的人来说宴席巳准备好了,约一百多人,慢条斯理地打着旋儿进了礼堂。傻辅坐在主桌的贵宾席上,悠一美丽的眼睛里,从仪式一开始,就反复不停地闪过不安的神色,因桌位角度不同,老作家看不见,他感到十分遗憾。 看得懂的人看了,这新郎那灰暗的眼神,该是今宵最美的一景吧。 宴会顺畅地进行着。宴席中间,按惯例,新郎、新奴在来宾的拍手欢送下退席。证婚人夫妇帮着照料这对老实而又孩子气的新婚夫妇。悠一换旅行服装时。‘领带老系不好,几次重系,总算系好了。 大门口车已经来了。证婚人和悠一在汽车前等着还没淮备好的康子。证婚人是前大臣,掏出烟卷让悠一抽。年轻的新郎,不熟练地点上烟,望着大街上。 坐在迎接的汽车里等康子显然不太合适。开来开去的车子的前灯,不断反射在崭新的车身上;两人靠着汽车,说着话。证婚人说:“别担心你母亲,你不在家时我负责。”听了父亲的这个老朋友亲切的话悠一很高兴。他的心里却十分的冷淡,十分感伤。 这时,对面大楼里出现一个十分消瘦的外国人。他穿着蛋黄色西装,打着时髦的领结。人行道边停着一辆招待牌轿车。那人打开门锁。从他背后快步走出一个日本少年,他在石台阶当中站住,瞧着周围。他穿着苗条的双排钮格子西装。领带就是在夜色中也能看见鲜艳的柠檬色。在大楼前的灯光照雕下,头发油像刚出水时那样闪闪发亮。悠一一见,大为吃惊,原来是上回那个待应生。 外国人催促着少年。少年踏着轻快的步子跑去,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于是,外国人在左边方向盘的位置上坐下,“砰”地关上门。车像滑行般忽地加速开走了。 “怎么啦?你脸色难看阿。”证婚人说。 “呃,抽不惯香烟,抽一口,不舒服起来。”,“这可不行。还给我,我没收啦。” 证婚人打开镀银的香烟盒,把点着火的香姻放进去,“喀哒”盖上了盖子。这声音又让悠一吓了一跳。正在这时,换好西服旅行装的康子,戴着镶边的白手套,在送行人们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 两人去东京车站,然后,坐7点丰往沼津方向的火车,直奔热海。康子近乎茫然的幸福样子,让悠一不安起来。他那温柔的心,平时总有能容下爱的宽敞地方,而现在,变得狭窄的心,大概不适合容纳那感动的液体。他的心像塞满生硬观念的仓库那样暗淡。康于把止瞌睡的娱乐杂志递给他。目录的一行里,有两个用粗体打出的字“嫉妒”;他看了,第一次能够为自己暗淡的内心波动注上名目了。他的不快活来自嫉妒呀。 对谁? 脑子里浮起了刚才那侍应生的少年。在新婚旅行的火车里,抛开新娘不管,却对萍水相逢的少年起了嫉妒之心,一想起这些,他的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他觉得自已只是没定形的,不具备人形的生物。 悠一把头靠在靠背上,稍微离远一点,瞄着康于那低垂着的脸,不能把她想像成男孩子吗?这眉?眼?鼻?唇?他像个将几张草图都画砸了的画家那样颐起嘴来。终于,他闭上眼,一个劲儿地把康子想像成男孩子。这想像的不道德把眼前的美丽少女变 得不伦不类,比女人更难让他爱上,甚至使她越来越好似难以爱上的丑恶形象。 [book_title]第四章 傍晚远处的火灾 10月开始的一个傍晚,悠一吃过晚饭后就把自己锁进了书房.他往四周瞧着,这是学生气的简朴书房。一个人的思考。像看不见的雕像般纯洁地仁立着。家里,只有这间屋子可以不带妻子。只有在这里,不幸的青年才能呼吸自如。 墨水瓶、剪子、小刀、字典,这些东西在台灯下熠熠闪光,他喜欢这样的时刻。无生命之物是孤独的。沉浸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让他朦胧地觉得:世上所谓家庭团圆平和,不就是这种形式的聚合吗?在还未成形的行为中,预先安排了相互孤独的理由,什么也不说地相互注视着。这种团圆发出听不见声音的透明微笑。这团圆,有连带保证的资格…… “资格”一词一出现,他的心立刻就被刺痛了。现在南家外表的祥和,对他像是一种非难。幸好没患肾萎缩而免去住院的母亲每天一副笑嘻嘻的脸、康子终日浮在脸上的雾霍般微笑、这份安么、……大家都唾着了。只有他一人醒着。他尝到了和唾熟的家人们一起生活的可怕。真想拍拍她们的肩膀把她们全叫醒。如果真这样做了…..·母亲、康子、阿瑶当然会醒过来的。于是,从那一刻起,他们便会恨悠一吧。单单一个人醒着,是多么背叛信义呀。值夜的人竞是因背叛信义来看家的。因放弃睡眠来保护睡眠的。阿——为了把真实继续放在睡着人们那一边的,这种人性的 警戒,悠一感到了值夜人的愤怒。他让这种人性的作用激怒了。 还没到考试的阶段,检查一下笔记本就可以了。经济学史、财经学、统计学等等笔记本上,排满了工整美观纤细的字迹。同学们为他笔记的准确性而倾倒。这种准确性是机械性的。机械的动作,在秋阳朗照的教室中,在数百枝笔“沙沙”作响的运动中,在悠一的笔下最为明显。这种没有感情的笔记简直跟速记相类似;那是因为他把思考这样的东西,只当做机械的克己手段来使用的缘故。 今天是婚后第一天去上学。学校是再好不过的避族所。回到了家,接到俊辅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传来老作家干枯而又明亮的大嗓门: “呀,你好,好久不见。这一阵,一直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明天能来我家吃晚饭吗?有些话想对你说,也想听听你近来的情况。一个人来哟。别对太太说上我这儿来。刚才是你太太接的电话,你就说,是大后天星期天,两人一起上我这儿玩的事,那时,你装出结婚后第一次来我完的样子就可以了。明天,呃——5点左右来。引你见面的人也会来的。” 一想起这个电话,悠一就觉得看着的笔记本上,像是有一只大飞蛾,讨厌地飞来飞去,不肯离去。他关上了笔记本。“又是女人。”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一想起女人就觉得只得慌。 悠一像孩子一样害怕黑夜。今晚至少是从义务观念中释放的好夜晚吧。今晚,一个人可以悠然自得地躺下6今晚,是到昨天为止翻来复去尽义务的奖励。他渴求这一晚的安歇;在纯洁而凌乱的被单上睁开眼吧。只有这才是最高的奖励。可是有讽刺意味 但是,不允许这样安歇的欲情窥视着今夜的他。欲情像岸边的水,舔着他灰暗内部的边缘退去,刚退去又悄悄地凑过来。 他有过种种怪祥的没有欲情的行为,他有过种种与冰一样的感官戏耍的经历。悠一的初夜是欲情的拼命模仿。这种出色的模仿佛骗过了没有经验买主的眼睛。模仿成功了。 俊辅细致地教过悠一避孕的方法,可悠一害怕那方法会妨害他心中构筑的幻想,就放弃了。理性要求他不能让妻子怀上孩子;但是,和服前的行为失败导致的屈辱恐怖比起来,他觉得,远得很的事怎么都行,顾不了那么多了。第二夜,从一种迷信出发,他认为初夜的成功正是因为没用那办法的缘故,他害怕用了那种方法万一产生的挫折,于是,第二夜又重复了与初夜同样的盲目行为。第二夜可以说是成功模仿的忠实翻版。 一想到以始终冰冷的心逃脱冒险的日日夜夜,悠一就战栗起来。热海旅馆中,让同样的恐饰摄住的新郎新娘,那不可思议的初夜。康子去浴室时,他一个人心神不定地跑到阳台上。半夜里,旅馆中的狗在叫。眼睛底下,灯火通明的车站那边,有个舞厅,那儿的音乐声听得清清楚楚。眯起眼睛仔细瞧,窗户上黑黑的人影,随乐声而动,乐止则止。每次停止,悠一就感到自己心跳加快。他把俊辅的话像念经一样背诵着: “请把对方想像成芦柴棒,想像成坐垫,想像成肉铺里挂着的牛肉块。” 悠一粗暴地解下领带,把它当成鞭子,猛烈抽打起阳台上的栏杆来。怎么说他也需要饱含力量的行为啊。 终于,灯熄了,他开始依靠自己驰骋的想像力。模仿是最独创的行为。让模仿携带的过程中,悠一觉得自己什么榜样也没有。本能背负着苦涩的独创意识让他陶醉了。“干这种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我一个人。我什么都得自己想着去做出来。每一刻每一刻我都屏心静气等待着我独创的命令。看吧!我的意志竟然战胜本能的冰凉景色。这荒凉的风景中,女人的欢悦,像卷起小尘埃的风一样刮起来。”……不管怎么说,悠一的床上应该再有一个美丽的雄性。他的镜子必须介于他和女人之间。不借助于此,成功是没有希望的。 他眼睛一闭,抱住了女人。这时,悠一在心里描绘出自己的肉体。 幽暗的房间里,两个人渐渐成了四个人。实在的悠一与变成少年的康子在交媾,想像成能爱女性的虚构的悠一与实在的康子在交媾,两者有必要同时进行。从这两重错觉里,不时进发出梦幻般的欢快。忽然又移到了说不清楚的倦怠中。悠一跟前好几次述蒙地出现:放学后,母校那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的空白。他向陶醉进军了。借着一瞬的自杀,行为结束了。可是从第二天起,自杀成了他的习惯。 不自然的疲劳和呕吐,剥夺了他们第二天的旅程。他们下到那个向海面极度倾斜的小镇。悠一感到他在人前继续扮演着幸福的角色。 两人来到岸边的石壁上,那儿有出五元钱看三分钟的望远镜。 海多么晴朗。右方海角的顶端,锦浦公园的小亭子,在上午明亮的阳光里看得格外清晰。两个人影,经过亭子,融入了一片光芒中。又来了一对,走近亭子。两个人影合成了一个。把望眼镜转左方,铺着弯弯曲曲石板小路的山坡上,有几对正在攀登向上。 给石扳路打上印章似的那一对对人影,可以清晰地望见。悠一看看自己脚下也有相同的影子,稍稍宽心了点。 “大家都和我们一样吧。” 康子说。离开望远镜,她靠在防波墙上,让海风吹拂她那有些晕眩的额头。这时,悠一没做声,他嫉妒妻子的确信。 ……悠一从不愉快的回忆中抽回身看着窗外。高地房屋的窗下,电车道与棚户街区的那边,远远可以望见工厂区烟囱林立的地平线。晴朗的日子,大概是烟雾的关系,地平线看上去像是抬高了一二寸。入夜,不知是工厂夜班的灯,还是仅有的霓虹灯反射的关系,那一带天空与地平线相接的部分,像是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可今晚的“红”与以往不一样。天空与地乎线接壤的部分显露出一片殷红。月亮还没有升起,稀疏的星光下,那片段红十分显眼。不仅如此,这远方的“红”飘动起来。带着杏黄色不安的浑浊,看上去像被风扬起的旗帜。 悠一一下子明白了:那里失火了。 火的周围腾起白色的姻。 美青年的眼睛让欲情浸润了。他的肉无精打采地嘎吱嘎吱响起来。不知什么道理,他感到自己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必须跑出去,必须扑灭。他出了大门,学生服上罩了件深藏青的轻型大衣,收了收腰带。他对康子说了声,“忽然想起要去买一本急需的参考书”就走了。 他下了坡。低矮的棚户里漏出灯光,他站在电车线路旁等电车。什么目标也没有,“去市中心吧,”他想。不一会儿,亮得耀眼的电车从街拐角处摇摇晃晃地出现了。座位上都坐满了,没有座的十二三个乘客,靠窗拉着吊下来的皮拉手,不怎么拥挤。悠一靠着车窗,发烧的脸颊迎着夜风。地干线远处的火光,从这里看不见。那真是失火吗?要不,是最凶恶、不祥事件的火把吧? 悠一隔壁窗户旁没有人。下一站,上来了两个男人靠着那车窗。他们只能看到憋一的背。悠一假装没事地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 一个人穿着用旧西装改的灰色茄克衫,看上去近40岁,像个商人。耳朵背后有块小小的伤疤。只有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油光贼亮的。稀稀拉拉的胡须,像杂草一样覆盖在那张土黄色的脸:上。另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小个儿,像个上班族。那张脸让人想起老鼠。可这人白得出奇,近乎所谓苍白。脸上架着副褐色的假龟壳眼镜,更衬托出他脸之苍白。看不出这位的年龄。两人低声诡秘地说着话。那声音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亲密感,像是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什么秘密似的。他们的对话不客气地灌到悠一的耳朵里。 “随后去哪儿?’穿西装的问。 “这两天缺男人嘛。想男孩子啦。这个时候去溜达溜达。”商人似的男子说。 “今天去H公园吗?” “让人听见了不好。说个‘啪——克’听听。” “呃,对不起了,能找到好小伙?” “偶然也有。时间嘛,现在正好。去晚了,净是老外。” ‘好久没去了哟。我也想去看看呀,可今天不行。” “你我的话,不会道做买卖的白眼。再年轻貌美的话,会让人觉得是来搅和买卖的。” 车轮的咯吱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悠一心里勃然升起一股好奇心。可第一次看到这群同类的丑陋,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长期培养起来的人间烦恼,让他们的丑陋给惊呆了。“相比之下,”悠一想“桧先生的脸上有年轮般的皱纹。至少是男性的丑陋呀。” 电车到了换乘的车站。茄克男子和同伴告别走到门口。悠一也跟着他下了车。说是好奇心,实在是对自己的一种义务感让他这么干的。 那边十字路口,已经到了较繁华的街角了。他尽可能和茄克衫分开一点距离等着电车。身后一家水果店,明晃晃的电订下,堆满秋天丰富的水果。有葡萄,搽了层灰昭粉末的紫色,与旁边“富有柿”被阳般的光泽相映成趣;有梨。有早上市的青桔子,有苹果。可水果的堆积仿佛像尸体般冷冰冰的。 茄克衫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相遇,悠一赶快垂下限帘避开。 那边执拗的、苍蝇股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悠一。“大概和这家伙上床是命中注定的吧。我没有选择余地吧。”他战战兢兢地想着。这战栗中有一股发馊的甜味儿。 电车来了,悠一起快乘上去。刚才听他们讲话时,大概脸被他们看去了,没被他们当成同类吧。可是,茄克衫男人眼里,燃烧看欲火。在拥挤的电车里.那家伙踮起脚寻找着悠一的侧脸。完整的侧脸,年轻的,具有狼一样的精悍的侧脸,理想的测脸…。·。 悠一把穿着深藏青大衣的宽阔的背朝着他,抬头看着画有红叶,写着“秋天行乐去N温泉”的广告。广告都是千篇一律的。温泉、旅馆、简易住宅、请来休息、没有包房、最好的设备、最低的收费……。一则广告上,画画背影是墙,一个裸体女人和烟缸上悠然腾起烟雾的香烟广告上写着:“请将这份秋夜之思,留在本旅馆。” 这些广告让悠一痛苦。他迫不得已地体会到:这个社会说到底是按异性爱的原理,少数服从多数”那无聊而又永远的原理活动着的。 不一会儿,电车开到市中心,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电车在灯火通明的大楼问穿行。行人很少,行人树幽暗。从车窗里能看到公园里黑黑的、恢复安静的树丛。公园前有一个车站。悠一抢先下去。幸亏有很多人下车。刚才那男人落在了最后。憋一混在其他客人中一起穿过马路,进了公园对面街角上的一家小书店。他拿过一本杂志假装读着,一边朝公园方向张望。那男的在门朝大街的公园厕所前荡来荡去,看得出还在找悠一。 那男的不久便钻进厕所,悠一见了便走出书店,穿过无数小汽车的车流,快步过了马路。厕所前让树荫遮得很阴暗。可那一带似乎有一种蹑手蹑脚的拥挤,一种隐秘的热闹,仿拂正在举行一个看不见的会晤。譬如一般的宴会,窗门紧闭,可带抽泣声的音乐啦,锅碗瓢盆的摩擦声音啦,拔酒瓶塞的声音等隐约传到外回来,让人知道这里有宴会。可这儿却是漂着污臭气的厕所呀。悠一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钻到厕所潮湿阴暗的灯光下。深明此道的朋友,把它叫做“事务所”——这种事务所,有名的在东京有四五个,事务员之问的默契堪称一绝:他们用眼色来代替文件,用小动作来代替打字机,用暗号交换来代替打电话,现在,这个幽暗沉默事务所的日常一切,展现在悠一的眼前。不是说他看见了什么。那里,就这一时刻来说人稍稍多了点,十个左右的男人,暗暗地交换着眼色。 他们一齐瞧着悠一的脸。这一刹那,有多少眼睛闪着光,多少眼睛生出了嫉妒。美青年像要被那些眼睛看得四分五裂了。他恐惧地打起抖来。他招架不住了。可是男人们的举动有一种秩序。 他们让互相牵制的力拉着,行动刑被控制在一定的速度里。他们像在水里慢樱挣脱水草羁绊似的游动着。 悠一从厕所边门逃到公园里茂密的八角金盘树下。这时他看到眼前的散步道上,到处是星星点点闪动着香烟头上的光。 白天、黄昏时,这条公园深处的小路上.成双成对,恋人们手挽着胳膊悠然自得地散步。几小时后,同一条小路上,也许恋人们做梦都不会知道,它已被挪着它用。所谓的公园容姿一改。白天被遮盖住的阴面显现了,就像莎士比亚戏剧最后一幕,人的结实场所,到夜半让给妖魔结实那样‘白天无邪的办公室恋人们坐下说话时的“眺望台”,一到夜里被唤做“桧舞台”;远足的小学生们不会迟到的小石阶,不合他们的脚,他们跳跳蹦蹦地向上攀,一到晚上,它就被改名为“男士的花街”,公园深处长长的林荫道,则换上了“一瞥大道”的新名字。这些都是夜之名称。没有什么 特别取缔的法令,警察也就置之不理,他们也很消楚这些夜的名称。伦敦、巴黎也有些特殊公园,充做这种用途,当然有其实际便利的意义,可这象征“多数决定原理”的公共场所也让少数人的利益有所补偿,这是一种具有讽刺意义的大恩大德的现象。H公园自大正时期一时辟为练兵场的时候起,一直以这个种族的聚集场所而出名。 这时,悠一站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瞥大道”的一端。他沿着大道反向走去。同类或立树丛,或像水族馆的鱼那样,慢慢地拖着步子。 这渴望的、选择的、追求的、欣闻的、叹息的、梦想的、彷徨的;让习惯的麻药害成的越来越强欲念的、因相关美学职业病而化做丑态的肉欲的一群,相互靠着阴暗路灯的柱子上,交换着充满哀伤的凝视视线,茫然若失。夜色中,睁开几多于涸的服,互相凝视着流动。小径拐角处,互相摩挲的腕,互相抚摩的肩,隔着肩顾盼的眼,掠过树梢的婆娑夜风,缓缓地来来去去,又在老地方擦肩而过时,尖锐地投出审视的眼光……树缝里透着月光、灯光,斑驳陆离的草丛里到处虫鸣唧唧。虫鸣声和黑暗中这边那边的点点烟头光,加深了这种欲念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公园内外,不 时飞驰而过的汽车前灯,将树影大大地摇晃着。那强光将伫立在树丛里以前看不到的男人影子,一刹那夸张地暴露出来。“这都是我的同类。”悠一边定边想,“阶级、职业、年龄、美丑各不相同,但由于一个欲念,所谓由阴部结合而成的伙伴。这是怎么样一种纽带啊!这些男人们呐,现在没有一起上床的必要。生下来我们便一起上床了。互相憎恨、互相嫉妒、互相轻蔑,而且还互相温暖;真正一点点地互相爱慕。去那边的那个男人,他的步子怎么样?全身大摆娇态,两肩交互缩进来,甩着大屁股,摇晃着脑袋,令人想起蛇行的步子。那是比父子、兄弟、妻子还要贴近的我的 同类!”——绝望是安歇的一种。美青年的忧郁稍稍减轻了。因为在他众多的同类中,他没有发现一个比自己更具美貌的人了。“话说回来,刚才那茄克衫男人怎样了呢7在厕所里,那时我匆匆逃走,没看清他还在不在。那边树丛里站着的不是他吗?” 他感到迷信的恐怖,和那男的见过了,就得和他上床的迷信恐怖又苏醒了。为了壮壮胆,他点上一支烟。一个青年凑过来,烟上没点火,恐怕是故意掐掉火,又重新抽出一支的吧。 “对不起,借个火。” 他是个二十四五岁穿笔挺双排纽西装的青年。形状娇好的礼帽,饶有趣味的领带……。悠一不做声地递过烟去。青年凑过来五官端正的长脸。悠一仔细看了看那张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育年那双青筋暴露的手和眼角深深的皱纹.足以说明他是个远远超过40岁的人。眉毛是用眉笔仔细描过的,油彩像一层薄薄的假面,盖住了那衰老的皮肤。过于修长的睫毛,看来也不是生来就有的。 老青年拾起圆圆眼,想和悠一说话。可悠一一转身走了。为了不让对方寒心,他尽可能放慢脚步,不让人看出他要溜;这时,像是一直跟来的男人们一起转过身来。四五个人都不止。他们分散开来,装着没事似的拖着步子。悠一清楚看到,其中一人就是那茄克衫。他禁不住加快了步子。可那些无言的赞美者们,或前或后地窥视着这美青年的侧脸。 他来到石阶,这一带他很生疏,当然也不知道夜之名称,悠一想,登上石阶也许可以找到逃路吧。月光如水,洒在石台阶的上端。他正要往上去,忽然看到个吹着口哨的人影。洁白、苗条,穿着羊毛衫的少年。悠一一看他的脸,竟是那餐馆的待应生。 “啊——哥哥。” 那人禁不住向悠一种出手。不规则排列的石头让少年有些站不稳。悠一一把支撑住他那柔软而结实的陨体。这戏剧性的重逢让他感动不已。 “还记得吗?”少年说。 “记得的。”悠一回答。他吞咽下了结婚典礼那天所见到痛苦景象的记忆。两人互相经手。少年小指上戴着戒指,悠一的手算中感到了戒指上的尖子。他迅速回亿起学生时代,往他裸露肩头搭上的浴巾,那锐利线绒的感触。两人手拉若手跑出公园。悠一的心里波涛嘲潦。他拖着把手抱在胸前的少年,在情人们偷偷散步的闲静人行道上跑起来。 “干么要跑步?” 气喘吁吁的少年说。悠一差红了脸,站住了。 “没什么可怕的事呀。哥哥,你还没习惯罢了。”少年加了一句。 此后,两人在旅馆的一室,度过了消魂的三小时,对悠一来说,像是感到了热带瀑布似的。他挣脱了所有人工的羁绊,他灵魂赤裸裸地陶醉了三小时。肉体那赤裸裸的快乐究竞到了什么程度呀。灵魂脱去了沉重外衣变很赤裸裸的一瞬间,悠一性感的愉悦里,充满了肉体几乎无法容纳的透明澄碧的激烈感。 可如果能正确判定的话,那么该说是少年买了悠一,而非悠一买了少年。好比精明的卖者买了笨拙的买者一样。侍应生拿手的技巧,让悠一摆出了狂烈的姿势。透过窗帐,霓虹灯的反光,像失火般映照着。烈焰映照中,浮起了一对盾牌,那是悠一男性十足的好看胸脯。碰巧夜晚的凉气,刺檄了他过敏的皮肤,胸脯上好几处,出现了寻麻疹似的点点红斑。少年呻吟吟着,一颗一颗地亲吻着那些红斑。 ——坐在床上穿衬裤的少年问: “下次儿时能碰头?” 明天,悠一和俊辅说好了,于是他回答; “后天可以。别到公园去。” “那当然罗。我们已经没那必要了。我小时候憧憬的人,今晚第一次见到了。夏还没见过哥哥这样漂亮的人,简直和上帝一样。 嘿,求你了,别丢开我呀。” 少年用自己柔软的颈子蹭着悠一的肩头。悠一抚控着那脖颈,闭上了眼睛。这时他预感到自己不久就会甩掉这最初的对手,他竞快活起来。 “后天9点,店一打烊,立刻就去。这附近有专供这些人集中的咖啡馆。像个俱乐部,普通人,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都进去喝咖啡。哥哥来不要紧。我来画个地图给你。” 他从长裤口袋里指出记事本,舔了舔铅笔,歪歪扭扭地画了张地图。悠一看到少年颈子上有一处小小的旋毛。 “好了.一看就知道的地方吧。啊,对了,我的名字嘛,叫我阿英吧。哥哥呢?” “阿悠。” “真是个好名字。” 这捧场让悠一有些讨厌。他吃惊的是:少年比自己镇定很多。 ——街角处两人分了手。悠一正好赶上“红电车’回到了家。母亲和康于没问他的去处。在康子旁边躺下,悠一第一次感到安歇。他已经摆脱了什么。受一种奇怪的恶意欣喜的驱使,他招自己比做妓女,结束了愉快的休息天,从又回到生意上来了。 这戏谑的比喻里,有比他想像更深的意思。它说明:丈夫给与康子这腼腆无力妻子的不测,现在还只刚开了个头‘就今后的影响来看,现在只不过是些将要渗透的预感。 “和躺在那少年身边时我的肉体相比,”悠一想,“现在躺在康子旁边,我的肉体是多么卑贱呀。不像是康于委身子我,倒像是我委身于康子,而且是不花钱的。我是‘不要报酬的妓女’呀。” 这种自甘堕落的想法,和以前一样,非但没有让他苦恼,甚至可以说让他快活起来。疲劳过度,他轻快地落入睡眠。像个倦怠的妓女。 [book_title]第五章 伸出超度之手 第二天,悠一充满幸福的笑脸出现在俊辅家里,一开始就让俊辅和招来与悠一见面的女客感到了不安。他们从各自心怀的鬼胎出发,都料想这青年身上该是布满与他最相称的不幸条纹。那张笑脸却与两人的预测相反。这青年的美貌是普遍的美。没有与他不相称的条纹。镐木夫人用女人迅速品评的一瞥,立刻就看出了这一点。夫人想:“这青年只和幸福相称。”能将幸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青年,和会摆弄黑色西装的青年一样,应该说是现今贵重的存在。 悠一感谢夫人前来出席他的婚礼。那自然的礼节性愉快,让这个对青年男子驾轻就熟的夫人,忍不住说了几句暖昧的挖苦话.她“忠告”说,他的笑脸保是在额头上挂了块“新婚”的招牌,出家门时不摘掉,但是要给眼睛不快的电车、汽车撞上的。他没有反驳,还是那副老实的笑脸。老作家见了,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来。俊辅困惑的脸上,显出“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般男人的愚蠢。悠一第一次有点看不起这个大惊小怪的老人。他心里洋溢着50万元诈骗犯人的那种快活。就这样,三人的饭桌上呈现出意料之外的话泛气氛。 桧俊辅的老祟拜者中,有个手艺高超的厨子。他纯熟的技巧,配上俊辅父亲收集来的陶器,着实能端出一份丰盛的佳肴。俊辅生来对此道无兴越,不会对盘子、料理有那种复杂的爱好,因老祟拜者的热情难却,于是,要招待客人,就把那厨子谓到家里来。这个京都布匹批发商的二儿子,人了“木津聿斋”的门,学会了日本高级莱“怀石料理”,他为今晚的饭桌做了精美的莱肴:冷菜在“怀石料理”中叫做“八寸”。有松叶松霸、炒百合根的芽,配上从吱阜朋友那儿搞来的“峰屋柿”和“大德寺”的纳豆,以及蟹子饼;涮童子鸡加上辣味红酱汤之后,便端出了牛尾鱼、河愿 的生鱼片,它们盛放在高雅的绘有宋代牡丹纹彩的大碟于里。烧烤的有上了味的被天香色,配上拌香菇泥和拌赤贝泥;煮的有蛔色烧豆腐加芥末,小茶碗里装的是酋草场。饭后,端出了“森八的跃起小法师”的点心;樱花纸包着一个一个白色、粉色的小面娃娃。谁知这一切珍味佳肴,一点也没给悠一年轻的舌头带来什么感觉。他只想吃“菜肉蛋卷”。 “这样的菜,悠一可是受罪了吧。” 俊辅看到悠一没胃口的样子说。问悠一想吃什么,悠一回说,菜肉蛋卷。这毫无造作的回答,触动了镐木夫人的心。 自己让自己的快活所骗,悠一甚至忘记了不喜欢女人这一条。固定观念的实现往往会医治固定观念。被医治的是观念本身而不是观念的原因。这种假装的治愈,让他允许自己陶醉在刚才的殿定中。 “假如我说的全是假话呢……”美青年多少有些舒心、开朗,……假走我其实是真爱康子的,手头紧了点,于是就对这老好人小说家耍了个鬼把戏,那现在我该是多么痛快呀。我会得意地抽动鼻子,因为自己快活的别墅般的幸福,是建立在恶意的坟墓之上的。我要把埋在饭厅地板下老人尸骨的故事,说给我生的孩子们听。” 悠一为自己“最终难免坦白”这样一种过度诚实而感到羞愧。昨晚的三小时,改变了他诚实的素质。俊辅给夫人杯里斟酒。酒稍稍泼撒在她和服的围裙上。 悠一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替她擦去。霎时,白手绢那耀眼的洁白,给整个屋子里带来清洁的紧张感。 俊辅想着自己那老人的手为什么会颤抖呢?那时,他对拼命盯着悠一的夫人产生了族妒。明明知道不能因自己愚蠢的私情而坏事,可悠一那副没想到的开朗,着实让老作家心里发虚。他又这样反思起来:我发现并感动这青年的美是假,我不过是喜欢他 的不幸呀… 夫人还是夫人,她让悠一的细心所感动。这个老是把男人的亲切看做是对自己献殷勤的女人,也木很不承认悠一“亲切“里的纯真性。 再说悠一,他为自己突然之间掏出手绢的轻率举止而心情沮丧。他把自己看成轻薄之徒。因为他心里从沉醉中又苏醒过来的关心,带有一种把自己的言行看做献娟的恐惧。反省的怪癖不久又让他和不幸的自己和解了。眼睛又像往常那样暗下去了。俊辅见了,顿时像见到某种看惯的东西那样定下心来。而且他还把刚才青年表现出来的开朗全当成是执行自己意图的伪装,看着想一的眼神里,有一种叫做感谢的伪装。 话说回来,这各种误差,都是因为镐木夫人提早一小时来桧家造成的。俊辅有意空出来听悠一汇报的一个小时,让她轻松的一句“没事干,就早点过来打扰了”给搅和了,这是她这种女人一贯的风格。 两三天后,夫人给俊辅写了封信。下面这一句让收信人眉开眼笑: “至少在那青年身上有一种优雅的气质。” 这与受过上等教养的女人们对“野性”付出的敬意并不一致。“是悠一纤弱吗?”傻辅想,“决不是。”他觉得,夫人通过“优雅”一词想传递她的抗议,对悠一一开始就给女人“段勤的无关心”印象表示抗议。 现在悠一离开女人身边,和俊辅两个人一起的时候,让人感觉出一种看得见的惬意。俊辅永远只把悠一当成倒立的年轻祟拜者,看得很顺眼,很高兴。不用说,在俊辅看来,这样的悠一才能叫做“优雅”呢。 镐木夫人和悠一回家的时间到了,俊辅提出让悠一和他一起去书房找上回答应借给他的书,他给不知如何是好的悠一使了个眼色。这是个既不失礼节又可以把青年从女客身边引开的良策。因为他知道镐木夫人从来不看书。 窗外泰山树铠甲般坚硬的树叶,遮着七坪大小的书库,它也在二楼,在老作家写充满憎恶的日记和洋溢宽容作品的书房隔壁。书库里是不大让人进去的。跟在后面的青年若无其事地走进满是灰尘、雷味、金箔、软皮的书库,俊辅看到自己惟一的收集,这数万册威严藏书的面孔羞红了。在生命面前,在闪耀光辉的肉体艺术品面前,许多书籍为它们的装假而蒙羞。他全集的特制本,三面烫金还未失光彩,那裁剪整齐的上等纸张聚集成一册,烫金甚至能照出入的脸。他拿过一本,页边留住了年轻的脸,让人觉得它给死气沉沉的作品带来了生机。 “你知道你相当于日本近代崇拜欧洲中世纪圣母的什么东西吗?”俊辅开口了。他知道悠一肯定不知道就继续说下去:“稚儿崇拜。让稚儿占据宴会上的主席,他们可以最先领到‘主君之杯’,这时代有趣的秘密传说,我有复印本。”——俊辅从手下的架子里抽出一本簿薄的、日本式装订的复印本,“‘寥山文库’本里边有,我请人复制出来的。” 悠一念不出封面上“儿灌顶”三个汉字,’问老作家。“读作‘儿灌顶’。这一册书分为‘儿灌顶’部分和‘弘儿圣教秘传’部分,‘弘儿圣教秘传’写着什么‘惠心述’,完全是吹牛,时代不同了。想让你看的是‘弥儿秘教传’里详尽描述奇怪的爱抚仪式那一段(多么精妙的术语呀。被爱少年的xxxx被叫做‘法性之花’,施爱的男人xxxx称为‘无明之火’);想谓你理解的是儿灌顶的这种思想。” 他驱动抖索索的老年人手指,翻动着书页,读了这么一行:…汝身是深位的萨?,往古的如来。束此界普度众生。” “所谓‘汝’,”俊辅解说着,“这称呼的就是稚儿。‘故自今始,本名之下,皆级九字,呼作某丸’,在这命名仪式之后,就让稚儿学习朗读这神秘的赞美诗和训诫的条文。可是…。.”—俊辅笑了,带着讽刺的意味。“…你伸出超度之手,怎么样?会成功的。” 悠一一下子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听说那女人是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一星期内非弄到手不可的主。真的呀!有很多例子。但有趣的是:即使是她不喜欢的男人,若要求她,她也会在一星期内,做到让你觉得马上就能到手:的地步。可到了最后动真格的时候,她会跟你漫天要价。我就让:她坑过一回。为了一点不打破你对那女人的幻想我不能说这事。算 了,等一星期看看。一星期内,为了你,那女人肯定会有机会来造访的。你能够巧妙地逃脱(不用说我会助一臂之力的),再拖延她一星期。有好多让女人焦急到不肯放手程度的方法。然后再延一星期。那时.你就能在那女人之上,掌握让她害怕的权力了。也就是说,你代替我去超度那女人。” “可她是人家的老婆不是?”悠一天真地问。 “她也这么说来着。她公开说;我是别人的老婆,不想和老公分手。可又和别的男人来往不止。她的怪僻是与别的男人鬼混,还是老跟着他丈夫,或两者都是。第三者无法分清。” 悠一带着讽刺笑了,俊辅逗弄他:“今天你不是傻乎乎高兴地笑来着吗?结婚味道不错吧,是不是开始真喜欢上女人了?”老人怀着深深的疑问打听。悠一说出了原委,俊辅惊叹不已。 两人下到一楼的日式客厅,镐木夫人正逍遥地抽着烟。烟卷夹在手指间想事。拿香烟的那只手包着另一只手,于是她想起刚才见到的年轻的大手。他说起了体育。说起跳高和游泳的事儿。 两样都是孤独的体育活动。说孤独不恰当的话,两样都是一个人能进行的体育活动。这个青年干什么要选择这种体育活动呢?那还有舞蹈呢?…突然镐木夫人感到了嫉妒。她想起了康子。于是,进一步幻想,将悠一的幻想,幽闭在他的孤独中。 “他有的地方像一匹离群的狼。然而却没见他一点有反叛儿的性格,一定是那人内向的能量不适应反抗、反叛吧。他适应什么呢?他那开朗透明的笑的谷底,沉淀着像锤子一般的忧郁之金,那木询厚实的手辈,像农家的椅子那样具有安稳感。(真想坐上去试试)……那细长的剑眉…双排纽深藏育西装可真合身。扭过身去时感到危险,竖起耳朵听时,优美而锐利的狼的动作。——那初见世面的酩酊。他表示不能喝酒时的标记是把手盖在杯子上;歪着脸俯着头装醉的时候,那一头光亮的头发立刻出现在限前。我感到心里产生了凶暴的心思:想伸出于去揪下他一把头发。真想 让他的头发油,弄脏我的手哇。我的手突然想伸出去”一”” 她向下楼来的两人,抛出练就的倦怠视线。桌上只剩盛葡葡的大碟子和喝剽一半的咖啡杯。“真慢呐”、“把我送回家”这类的话,她的自尊心没让她说出来。默不作声地等着他们俩。悠一看到让闲话包围的女人真正孤独的样子,他搞不清凭什 么感到夫人与他很相像。她赶快掐灭烟,从手提包里取出小镜子瞧了瞧,站了起来。悠一跟在她后面走了。 夫人的做法让悠;吃了一惊。她连问也不问悠一,就自己做主地拦下车,开到银座,把他带进一个酒家,让他和女招待们玩,然后又定好时间,用车把他送到他家的附近。 酒店里,她故意从远一点的地方,一直盯着被埋在一大群女人中问的他。悠一还不习惯这样的地方,他穿着稍大了些还没穿惯的西装,上装袖子里藏着的白衬衫袖口,不时被快活地拉出来。 看到达情景,镐木夫人快活极了。 在椅子中间的狭小空间,夫人和悠一跳起舞来。流动的乐师们,在酒店角落的棕榈树荫下奏着乐。连缀椅子间的舞蹈、连续醉汉们肆无忌惮的大笑和香烟雾气腾腾的舞图·…“夫人用手指碰了碰悠一的脖颈。那手指触到了新鲜、坚硬有如夏日青草般的发根。她抬起眼,悠一的眼睛瞧着远方,夫人感动起来。那双傲慢的眼睛,女人不下跪就绝不朝她看一眼的眼睛,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眼睛。 可过了一个星期,夫人什么音信也没有。两三天后接到那封“优雅”感谢信的俊捕,听了悠一的报告,深为自己的失算感到懊丧。谁知第八天上,悠一接到夫人寄来厚厚的一封倍。 [book_title]第六章 女人的失意 镐木夫人看着身边的丈夫。十年来一次也没同床共枕过的丈夫。谁也不知道他在于什么。连夫人也不知道。 镐木家的收入从丈夫的懒惰和做坏事里自然地生出来。丈夫是赛马协会的理事,天然纪念物保护委员会的委员,是那家用酒蛇皮制袋的东洋海产抹式会社的会长”,某裁剪学校的名誉校长。还暗地里炒美金。零用钱不够花的时候,就把俊辅那样的无害的艺好人当成对象,用绅土的做法来干坏事。简直橡做游戏一舱。镐木加之原伯爵,从妻子情人——一个外国人那里要求助偿金。就像个害怕丑闻的买主那样,还没等去要钱,那外国人已经丢过来 20万元了。’ 连结这对夫妇的爱情,是夫妇爱的典范,即同谋犯的爱情*夫人这一边,对丈夫肉感的憎恶,早已成为过去的故事。肉感褪色,现今透明的憎恶,只能是连结同谋犯的难以解开的纽带。不断做坏事的两人都很孤独,他们有必要像空气一样,无心地长久地住在一起。其实两人心里都想分开。到现在还不分开,只是因为他们两方面都想离婚,真正离婚成立的话,肯定有一方是不想离婚的。 镐木伯爵一向精神烁烁满面红光。那修整过分的脸和胡子反而给人不干净的印象。睡意朦胧的双眼皮眼睛,飘忽不定地转着。两顿有时像风吹过水边似的抽动。所以,他有一种用白皙的手捏脸颊上光滑皮肉的习惯,和朋友老是冷冰冰地、黏黏糊糊地唠叨不停。碰到不熟的人,他就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无法接近的架子。 镐木夫人又看看丈夫。那是个坏习惯,决不看丈夫的脸。每当想事儿的时候、无聊透项的时候、遭人厌恶的时候,她会像病人望望自己瘦弱的手壁一样,‘啪”地望一眼丈夫。这坏习惯被谁看了去,于是那个蠢家伙就在外面散布:她直到现在还恋着她丈夫。 这里是工业俱乐部大舞厅里的休息廊。每月照例举行的慈善舞会聚集了500个会员。为了和这虚假酌豪华相称,镐木夫人穿了件“西峰·贝尔贝特”牌的晚礼服,胸前挂着串假珍珠项链。 夫人邀请悠一夫妇来参加舞会。在寄去两张票子的信封里,塞了十几张白纸,看起来厚厚的。悠一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去读那份“无字书”的呢。他肯定不知道夫人曾写过一次热情的佰,又烧了,那信和信封里的白纸一样多。 镐木夫人是要强的女人。她不曾相信过“女人的失意”。像萨特小说《朱利安》中的女豪杰那样,她仿佛听到了“悖德的懈怠立刻会导致她的不幸”的预言,和悠一相安无事度过的那一晚开始;她清楚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地方放松了。然后他恼火不休;“和那种没趣的青年过了几个小时,简直是浪费时间?”不仅如此。还把“自己的放松”也牵强附会地归咎于他,心里说那都是悠一缺乏魅力的关系。这样想着,给她带来好些自由,她惊叹自己的那双眼,竞能看出这世界不管怎样的男人都失去了魅力。 恋爱渗入人们那没有防御的身体,我们会用过去从不知道恋爱之乐趣,平平常常的生活而感到吃惊。恋爱有时让人成为可靠的人也是因为有这份“吃惊”。 按世间的惯例,镐本夫人的年龄已接近悠一母亲,她直说地感到悠一的心里,有一种像巴挡母子间爱情的禁忌。每当要想起悠一时,夫人会以世上母亲回忆死去儿子般的心境去想他。夫人的直觉在美育年不逊的眼里发现了有什么不可能的东西,这些征兆不就是开始爱上不可能的征兆吗? 自夸不会再梦见男人的夫人,在梦里看到了悠一的嘴唇:说话时嘴形像嘀咕什么不平的事,那样纯真、烂漫。这个梦让她预感到将会有不幸。她第一次感到有必要保护自己。 不管对什么样的男人都在一周以内私通的传说,这次有了例外,那恩惠绪了悠一.她没有再做下去。夫人想忘掉,不想再和他见面。她戏谑着写了封长信,并没打算寄出去。她一边笑一边写。用半开玩笑的口语写。当她把信再读一道的时候,她的手颤镐木说。夫人看见了站在杂沓的入口处门槛上,往休息廓望的悠一和康子。 “我叫他们来的呀。”她说。康子先走过来,分开入群走近镐本夫人的桌子。夫人去迎康子,心里十分安定。上次康子不在见到悠一时,夫人自感到自己嫉妒过康子,可现在,看到康子身边的悠一,却得到了心里的安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几乎不朝悠一望一眼。她把康子带向自己身边的椅子。夸奖康子艳丽的装束。 旗子是从父亲百货店进货部里便宜买到的舶来的料子,专门订做了这套参加秋天晚会的衣服。晚礼服是象牙色的塔夫绸。活用了强冷色调的宽阔裙边,舒展开的时候,由于光线的变化,花纹看起来像不断流动,那沉静的银色、无神的细长清秀的眼睛睁开了。点缀色彩的是胸前佩带的那朵卡特莱兰。浅紫色的花瓣围着暗黄、淡红和紫色的唇瓣。做出兰科植物特有的媚态和那种盅惑着羞耻的“诡辩”模样。 印度产的小坚果,用黄金锁穿成的项链,深探的连肘部都遮住了的熏衣草色的手套,胸部的兰,都迷漫着空气殷清爽的气味。悠一吃惊夫人一次也不朝自己看。他和伯爵打了个招呼。伯爵作为日本人,跟随的颜色很谈,他像阅兵似的朝悠一点点头。 音乐声起。这张桌子旁的椅子不够。空着的椅子让其他桌上的年轻人拿走了,必须有人站着。当然,悠一站着,喝着镐木递过来的加冰威土忌酒。女人们斟了“克莱姆特可可”。 音乐从舞厅攫出,像雾一般弥漫到走廊和休息处,让人们难以说话。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镐木夫人站起来: “一个人站着,真可拎。我们跳舞吧。” 镐木伯爵厌倦地摇摇头。他吃惊妻子会这么说。来舞会夫妇俩从不一起跳舞。 夫人的这一邀请,明摆着是向她丈夫。但是悠一看到丈夫那剧理所当然回绝的样子,觉察到,也许夫人早就科到丈夫会拒绝吧。他一下子明白了,夫人是想和自己跳舞。 他茫然地看看康于。这时,廉子下了个礼貌十足的孩子气判断,她说; “对不起,我们两人跳巴。” 庚子对镐木夫人行了个注目礼,把手提包搁在椅子上站起来;这时,悠一的两手无意中抓着夫人站起后的椅背。又坐下去的夫人,后背轻轻地压着他的指尖。悠一的手指尖夹在这裸露的背脊与椅背之间。 康子没看见这些。两人分开人群跳起来。 “镐木的太太最近像是变了。过去可不是那样安分的呀。”康子说。悠一没有接茬。 他知道和上次那酒吧里一样,夫人正远远地像守护什么东西般,无表情地盯着他跳舞的身姿看呢。 康子很当心不碰坏自己胸前的兰花,两个人的身子稍稍分开地跳着。康子觉得过意不去。悠一则感谢这累整。一时他也想像过用自己的胸口压碎那高价花时的男性喜悦,但这想像上的热情立刻让他的心暗淡下来。没有热情的行为,连这样小小的浪费,在别人看起来,显而易见的吝啬和礼节的拟态下,也非小心谨慎不可的吧。没有热情压碎那朵花,依照道德又是多么不正当啊…。’ 这祥想着,他想把两人胸口间这朵美丽而值得夸耀的大花压碎的扫兴计划,变形为他的义务。 舞群中央部分很挤。许多恋人让身体尽可能贴在一起。像是要找个记得过去的借口,所以中央部分越来越密集起来。悠十做出用胸部去蹭康子那朵花的样子,像游泳的人出水时抖抖胸脯甩去水那样。康子的身体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到底是可惜那朵花呀。女人怕弄坏花的心思,比让丈夫搂着跳舞的心思更重。这心里让悠一轻松。对方有这个打算,可悠一毕竞是悠一,这时反倒觉得扮演个任性的丈夫也挺不错。正巧音乐节奏快起来,这个胡思乱想的不幸青年,突然发作起来,紧紧地拥抱妻子。康子连抵抗的时间也没有。那朵花凄惨地破了,李拉着。 然而,从各方面来看,悠一的心血来潮带来了好结果。不说康于稍稍感到了幸福。她娇嗔地望望丈夫。像个士兵瞧着自己的勋章那样看着那朵压坏的花,踏着少女的步子,轻快地回到刚才那桌子边。她还真想让人揶揄一句:“瞧呀,才第一圈,卡特莱兰就遭殃了。” 回到桌子,铺木夫妇周围来了四五个朋友,嘻嘻哈哈谈笑着。男爵打着哈欠默默地图着酒。与康子的预料相反,铺木夫人一服就看到康子胸前那破损的兰花,可是竞什么也没说。 她抽着女人那又长又细的香烟,品味着康子胸前耷拉着的这朵被虐杀的兰花。 轮到和夫人跳舞了,悠一赶快用温顺的口气,十分担心似地问: “谢你的票子。什么也没有写,就和内于两人来了。这不要紧吧。” 镐木夫人避开提问。 “什么‘内子’,让人听了害臊。用那话还不相称呢,为什么不说‘康子’。” 夫人没逃过在悠一面前,直呼“康子”的这个最初的机会,难道是偶然撞上的吗? 这时,夫人又发现,悠一的舞跳得好,而且舞姿轻巧,温顺。那青年的傲慢,曾让她每一瞬间都感到的美,难道只是夫人的幻想吗?或者这份温顺和那傲慢是同一种东西吗? “世上普通男人是用正文来吸引女人的,”她想,“可这青年是用页边的空白来吸引女人,他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呀?”那毫无疑念、天真的问话神情,让夫人难为情地想起那份无字书”,夫人不能说没有用一点故弄玄虚的技巧。 “没什么呀。只是我的笔下功夫不好。……那时我想对你说的话,也真有十二三页那么多呀。” 悠一觉得她是想用这看似若无其事的回答岔开问题。悠一在意的当然是第八天信才到的事儿,俊辅说的一星期的期限,让他联想起自己考试不及格的事。第七天什么事也没有地 过去了,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让傻辅煽动而获得的自尊心,他觉得像是又被推翻了。尽管自己确实不爱对方,可有这样盼望对方爱自己的心思,这回还是头一次。那天他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镐木夫人。 “无字书”让他纳闷。铺木夫人不知何故不敢在没有康于的情况下见悠一(在悠一爱着康子的假定下,害怕弄砸了他的情绪),寄来的两张舞票,更让他纳闷。他给俊辅打去电话。这个好奇心达到献身状态的家伙,尽管他不会跳舞,还是和悠一说好他也去舞会。 俊辅怎么还没来呢?’ 两人回到位子上,招待已经拿过来几把空椅子,俊辅的身边聚集了近十个男女,把他围在当中。俊辅朝悠一笑了笑。那是朋友式的微笑。 镐木夫人一看到俊辅大吃一惊,认识俊辅的人不仅吃惊,还纷纷议论起来‘桔俊辅可是第一次出现在这每月一次的舞会上的。谁的力量让老作家冒这样的大不韪呢?这种臆测该说是外行的想法。不合时宜的敏感才能本来就是作家所必须具有的,以前只是俊辅忌讳把这种才能拿到生活里来的关系。 康子让没喝惯的洋酒,弄得有些醉意,天真无邪地向旁人揭发悠一的“小秘秘密。‘ “阿悠他呀,最近爱漂亮了。买了把梳子老揣在口袋里呢。一天不知要梳几趟头发。我真担心,会不会早露头发呀。” 大家听了哄地笑起来,悠一忽地感到额头阴起来。买梳子的事,全是他无意识染上的习惯。大学里那没劲的课上,他好几次不知不觉地拿出梳子来梳头。现在听康子在那么多人面前一说,他才注意到自己把梳子藏在口袋里的变化。就像狗往自己窝里搬骨头似的,他意识到:这不起眼的梳子习惯,正是他从那个社会往家里搬的最初的东西。 [book_title]第七章 话说回来,康子把新婚不久丈夫的些微变化都和自己联系起来考虑是很自然的。有一种游戏:让你随手将几十个点连起来,这时很可能突然一变,在你眼前出现一幅有画意的映像来,但连结最初几个点时,有时也不过只是个三角形或四边形。康子本来就不是个胡涂人。 一看到悠一茫然若失的样子,俊辅就小声地说:“怎么啦。像坠人爱河了嘛。” 悠一站起来跑到走廊上,俊辅也装着没事似的跟出来。俊辅说, “镐木夫人含情脉脉的眼睛盯上你了吧。让人奇怪的是那女人:变成‘精神的’了。恐怕和精神沾边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吧。说不定爱情不可思议的补充作用,让你完全没有精神的反作用了吧。我有些明白起来了,可要是觉得你精神上爱着女入,那可是胡说。人不可能有这样高明的戏法。你既不爱女人的肉体,又不爱女人的精神。就像你的自然美征服了人们一样,你精神上的心不在焉征服了女人。” 俊辅注意到,这时他出于无奈,只能把悠一看成俊辅的精神”傀儡。尤其是在他一流的艺术赞美之下——“人呐,谁都最喜欢自己敌不过的东西,女人也一样。今天镐木夫人那脸上,因恋爱而完全忘记了她自己肉体的魅力。对她来说,到昨天为止,她比任何男人都难以忘却自己肉体的魅力。” “但一星期可是过了的呀。” “那是例外的恩惠嘛。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例外。这首先是那女人藏不住自己的恋情。你看见刚才和你两人回到座位时,她把椅子上自己那绣着孔雀的‘佐贺锦’折叠包放到桌上时的情景吗2她是小心地看了看桌面才把包放上去的。尽管如此,她却无心地把包放在泼洒在桌上的啤酒水城里。如果把那女人想成一到舞会便要兴奋的女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俊辅送给悠一一支烟,继续说: “这家伙看来得花好长时间’。暂时你是安全的,让她邀请到哪都会安全。首先,你结婚了而且新婚燕尔,这可是安全保障呀。可让你安全地放着不是我的本意。等一下,我再给你介绍个人。” 俊辅往四下里瞧了瞧。他找到了十几年前,和康子现在一样,甩了俊辅和别人结婚的穗高恭子。 悠一忽然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俊辅。在他眼里,像是看到了年轻繁华的世界里,一个死人站着,正在物色着对象,它就是俊辅。 俊辅的两颊沉淀了生锈的铅色。他的眼睛已失去了光亮,黑黑嘴唇里露出过于整齐的假牙,那份白哲异常鲜明,像废墟上残留下的白墙。其实悠一的感想也就是俊辅的感想。俊辅有自知之明。悠一看着他的时候,他早就下决心在实际生活中把活着的自己放人灵枢中了。他之所以能在提携制作时那样明澈地看透世界,那样清晰地分析人生,没有其他解释,因为那些瞬间里,他已经死了。俊辅的愚蠢行为,多数不过是他笨拙做法的报应:他死的过程中,又想着要在实际生活中活过来。就像在他的作品里一样,他决心让他的精神留住在悠一的身体里,然后从阴郁的嫉妒和怨恨中得到治愈。他希望十全十美的复苏。即使做为死人在这个世界上复苏也可以。 用死人的眼睛来看,现世多么清晰地显露出它的组织呀1能够多么准确无误地透视别人的恋情网1在这没有偏见的自在中,世界将会蜕变成多么渺小的玻璃组织呀1 …可这又老又丑的死人身体中,时不时会有些令他不满的、束缚他自己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七天里,悠一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固然为失败的畏惧和预料的落空而沮丧不已,可在沮丧的背后,他竟然暗暗地感到一种快意。这和他刚才在镐木夫人表情上看到掩饰不住的恋情时,内心突然袭来一种不快的隐痛,同出一辙。 俊辅发现了恭子。正巧一个出版社的社长夫妇抓住他,和他郑重地打招呼,挡住了他去找恭子。 余兴节目抽奖用的奖品,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那桌子旁边,一个穿中国式旗袍的漂亮女人,正和一个白头发的外国人,像快活地吹着泡一样,站着聊天,她就是恭子。笑起来,嘴唇像波纹,在洁白的牙齿周围柔和地一张一和。 旗袍是用缎子做的,白的底子上浮出龙纹。衣襟上镶着金边,纽扣也是金色的。拖地下摆里隐约可见的舞鞋也是纯金的。只有弱翠耳环接着一点绿意。 俊辅刚要走近她,又被个穿夜礼服的中年妇女拦住说话。她一本正经端来了艺术的话题,傻辅三言两语打发了。摆脱纠缠的俊辅,望着那女人离去的背影:在磨刀石般不健康颜色的扁平裸背上,并排地排列着涂上白色粉的灰色肋骨。俊辅想,艺术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给这般丑陋以借口呢,艺术被当做天下通用的借口。 悠一不安地凑近过来。俊辅看到恭子还在和外国人站着说话,就用眼睛点着她,对悠一小声说:“就是那女人。漂亮、轻快、时髦的贞女哇,听说近来与他丈夫关系不怎么样,今天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我来介绍,说你太太也没来,就这打算。你必须和那女人连跳五曲,不能多不能少。跳完分手时,你就对她说,实际上老婆来了,老实对你说的话,伯 你不肯和我跳,所以就吹了个牛。尽可能说得有情趣一点。女人原谅你的话,你的印象可就成神秘的东西了。然后,对那女的说几句奉承话也可以,最有效的奉承话是对她说‘你的笑脸可真美啊’。女中毕业的时候,她笑起来露出牙龈很难看的,后来训练了十几年,积累了修养,现在不管怎么大笑都不会露出牙龈来了。夸夸她弱翠的耳环也可以。她拿手的就是耳环与她雪白脖颈的色彩配合。性感的话呢,最好不要说。她喜欢清洁的男人。说来说去, 她的Rx房很小,现在那漂亮胸脯是做出来的。胸罩里垫着海绵,一望便知。骗骗别人的眼睛可是美的礼仪嘛。” 那外国人和其他一群外国人说话去了,俊辅把悠一拖到恭子面前。 “这位是南君。以前求我给你介绍一直没有机会。还是个学生,已经有太太啦,真可怜。” “啊呀,真的吗?这样年轻就……?如今大家都早呢。” 俊辅又说,结婚前就说好给他介绍,现在老让南君埋怨,这人结婚一星期前在秋季第一次舞会上看见过你。 “这么说来,”恭子说着话的时候,悠一看着傻辅的例脸。他是今天才第一次来这个舞会的。“……这么说来,新婚才三星期吧。那天的舞会可真够热的呀。” “就那天第一次看见了你。”俊辅用独断的口气说,“这个人呐,这时他看到,让一个外国人送回来的镐木夫人,向康子递了个眼.色,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这两个不幸女人的肖像,从远处望带有一种故事般的风情。康子胸前已经没有那朵卡特莱兰了。黑 衣女和象牙色女,无聊地互相看看,谁也没做声,像一对招牌。从窗外眺望他人的不幸比在宙内看到的要美。因为不幸很少会越出宙控,向我们猛扑过来的。……聚集起来的人,受音乐专制的统治,受其秩序拨动。音乐像深深疲劳的感情,不懈地拨动人们。俊辅想,在音乐的旋律中,有一眼音乐无法侵入的真空宙,自己正通过那窗子看着镐木夫人和康子。 俊辅坐在这一桌上,人们说着十七八岁少男少女的电影。原特工队里呆过的大儿子穿着时髦的西装,对未婚妻说着自行车引擎和飞机引擎多么不一致的道理,母亲给朋友说,一个天才的寡妇,将!日毛毯染一染,做成精巧的购物袋,生意还很好。那朋友就是前财阀的夫人,战争中死掉一个孩子,她热衰于“心灵学”。一家人死乞白赖地劝傻辅喝啤酒,反复地说: “怎么样哇?我们全家成不了小说吧。就请这样细大不捐地描写的话。……像你所看到的,以内子为首一帮怪人。” 俊辅微笑着,瞧着这一家子,遗憾的是,不像家长得意的那样。经常有这样的家庭:家庭成员之间互相一点点变化也没有,于是没办法,家里人凑在一起,渎侦探小说入了迷,治疗健康的饥饿。’ 老作家这会儿有自己的差事。到该去镐木夫妻桌上的时候了。离开得太久了,他会被怀疑是悠一的同谋犯吧。 他走近桌子,正好康于和镐木夫人都叫人邀请着去跳舞了,俊辅在独自一人的镐木身边坐下。 铺木也没问他上哪儿去了。他默默递给俊辅一杯威士忌加冰块说: “南君在哪里哇?” “呀,刚才还看见他在走廊上呢。” “是吗。” 铺木在桌上两手交叉,直盯着两个竖起的食指: “暗,帮我看看,看不出在发抖吧。” 俊辅没回答,看看手表。他算着跳五曲大概要20分钟多一点儿。把刚才走廊的时间也算进去大概是30分钟,对一个新婚燕尔,让丈夫带来跳舞的年轻女人来说。决不是轻易耐得住的时间。 —曲终了,铺木夫人和康子回到桌子上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看上去两人脸色发青。两人都给自己的所见下了不愉快的判断,又让这个判断压抑着,又不愿互相说出来,自然她们的话就少了。 康子方才把和丈夫亲亲热热跳舞的旗袍女人想了两遍。自己跳舞时朝他笑了笑,他许是没在意吧,悠一没有回个笑脸。未婚妻时代的康子,不断折磨她的猜测“悠一有其他女人 吧”,随着结婚的完成,全烟消云散了。莫非那时的猜测、是准的吧。她用新获得的逻辑力量,亲自让它冰释了…… ……无所事事的康子将薰衣草色的手套脱下又戴上。戴手套的时候,忧虑自然而然地流露在眼神里。…… 是啊。她用新获得的逻辑力量来解开疑问。还在K镇那会儿,悠一那副忧郁的样子,让康子抱着不安和不祥的预感。结婚后每想起这件事,她就把什么都归咎于自己。情窦初开的少女那自尊心也帮了她,悠一连觉都睡不着的烦恼,原来都是自己不允许他的关系。这样一想,让悠一无限苦恼的那三个“什么也没干”的晚上,也便成了他爱着康子的最初证明了。那时的悠一一定是在和欲望做斗争吧。 自尊心强得非同寻常的青年,一定是害怕被拒绝才一动不动的。身子发硬,石头般缄默不语的纯真少女,悠一在那三个晚上,终于没伸出手去。康子清楚地明白:没有比这更能证明悠一是纯洁的了。对未婚妻时代所抱的“他有其他女人?”那幼稚的疑窦,婚后的现在终于有嘲笑它、轻视它、快快活活的权力了。 回娘家时也是幸福的。悠一在康子双亲眼里,是个很保守的青年。对于这个接待女客人肯定有作为的美青年,他的将来,父亲已给他在百货店做出了坚实的保证。悠一让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