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福地 [book_author]莱蒙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36290 [book_dec]波兰长篇小说。符·莱蒙特著。创作于1897—1898年。小说共39章,中译本近60万字。本书以当时波兰最大的工业城市、财富追求者心目中的“福地”——罗兹的资本主义工业发展为题材,生动而深刻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的生存竞争,揭露了资产阶级唯利是图、尔虞我诈,为榨取超额利润不顾工人死活的吸血鬼嘴脸。小说主人公波兰实业家博罗维耶茨基和犹太资本家莫雷茨合股开印染厂。博罗维耶茨基善于玩弄手段,欺骗工人,对工人十分残酷。可他在表面上道貌岸然,还假惺惺地关照工人,为乡下的穷人“解决困难”。另一个资本家、犹太人谢亚也是一个一贯不择手段榨取工人血汗的吸血鬼。他竟然从工人的医疗金中千方百计加以克扣肥私。但谢亚在商品生产和市场竞争方面,却不能与博罗维耶茨基相匹敌,因而感到博罗维耶茨基对他是个很大的威胁,就绞尽脑汁设法把博罗维耶茨基吃掉。犹太银行家格罗斯吕克站在谢亚一边,为压倒博罗维耶茨基,他联合了罗兹所有的犹太资本家,共同对付博罗维耶茨基。他看中了莫雷茨,试图让他成为他们在博罗维耶茨基内部的代理人。但莫雷茨比博罗维耶茨基和银行家格罗斯吕克更阴险、更狡猾。他表面上和多年好友博罗维耶茨基“密切合作”,事实上他却背后搞小动作,企图利用博罗维耶茨基一时缺乏现金的机会,排挤博罗维耶茨基,以夺取工厂的所有权。为此,莫雷茨还私下和格罗斯吕克订下了合同和行动计划。一次,博罗维耶茨基外出,新建厂房突然起火,工厂损失惨重。莫雷茨一面假意对博罗维耶茨基表示同情,一面却向博罗维耶茨基提出退股和要买他遭灾后的工厂地皮。博罗维耶茨基看到莫雷茨居心叵测,一怒之下,便和莫雷茨绝了交。后来,博罗维耶茨基幸得一个德国资本家缪列尔的帮助,才得以重振工厂。博罗维耶茨基虽然重新获得了这块福地,但金钱和利益给他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苦闷和烦恼,是套在他身上的枷锁。他感到他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幸福。作品通过对现实的真实描写,反映出作者鲜明的民主主义立场、敏锐的洞察力和现实主义创作才能。 [book_img]Z_10449.jpg [book_title]第一部 人物表 海尔曼·布霍尔茨——德国人,罗兹某印染厂厂长 卡罗尔·博罗维耶茨基(卡尔)——布霍尔茨印染厂经理 莫雷茨·韦尔特(马乌雷齐)——布霍尔茨印染厂股东,博罗维耶茨基的好友 马克斯·巴乌姆——博罗维耶茨基的好友 布霍尔佐娃——布霍尔茨的妻子 克诺尔——布霍尔茨的女婿 马切克·维索茨基——布霍尔茨印染厂医生 尤利乌什·古斯塔夫·哈梅施坦(哈梅尔)——布霍尔茨的私人医生 什瓦尔茨——布霍尔茨印染厂公务员 列昂·科恩——布霍尔茨印染厂代销店经理 奥古斯特——布霍尔茨的仆人 罗伯特·默里——博罗维耶茨基的助手 霍恩——布霍尔茨印染厂见习生 索哈——布霍尔茨印染厂的搬运工 马泰乌什——博罗维耶茨基的仆人 莎亚·门德尔松——犹太人,罗兹某棉纺厂厂长 鲁莎·门德尔松——莎亚的女儿 托妮——鲁莎的女友 格罗斯吕克——罗兹银行行长 梅丽——格罗斯吕克的女儿 米勒——德国人,罗兹某棉纺厂厂长 玛达——米勒的女儿,后来是博罗维耶茨基的妻子 威廉·施特尔希(威尔)——米勒的儿子,玛达的弟弟 楚克尔——犹太人,罗兹某棉纺厂厂长 露茜·楚克罗娃——楚克尔的妻子,博罗维耶茨基的情妇 老楚克尔——楚克尔的父亲 格林斯潘——德国人,罗兹某围巾厂厂长 雷吉娜——格林斯潘的大女儿 阿尔贝尔特·格罗斯曼——雷吉娜的丈夫 梅拉(梅拉尼亚)——格林斯潘的小女儿 齐格蒙特(齐格蒙希)——格林斯潘的儿子 费拉——梅拉的女友。 罗伯特·凯斯勒——德国人,罗兹某纺织厂厂长 贝尔纳尔德·恩德尔曼——凯斯勒纺织厂股东 老巴乌姆——德国人,马克斯·巴乌姆的父亲,罗兹某纺织厂厂长 布卢门费尔德——格罗斯吕克银行事务所会计师 奥斯卡尔·迈尔男爵——罗兹某棉织品厂厂长 梅什科夫斯基——迈尔棉织品厂工程师 阿达姆·马利诺夫斯基(阿达希)——莎亚棉纺厂干事部技工 老马利诺夫斯基——马利诺夫斯基的父亲,凯斯勒纺织厂车工 卓希卡(卓霞)——马利诺夫斯基的姐姐,凯斯勒纺织厂女工 卡齐米日·特拉文斯基(卡久)——博罗维耶茨基的好友,罗兹某棉纺厂厂长 尼娜·特拉文斯卡——特拉文斯基的妻子 达维德·哈尔佩恩——特拉文斯基的朋友 斯塔赫·维尔切克——罗兹某头巾厂厂长 库罗夫斯基——罗兹某化工厂厂长 卡奇马列克——库罗夫某砖厂厂长 尤泽夫·亚斯库尔斯基(尤焦)——老巴乌姆纺织厂事务所实习员 亚斯库尔斯卡——亚斯库尔斯基的母亲 阿达姆·博罗维耶茨基——卡罗尔·博罗维耶茨基的父亲 安卡(安纽霞)——博罗维耶茨基的未婚妻 科兹沃夫斯基——博罗维耶茨基在里加时的同学 西蒙神父——阿达姆·博罗维耶茨基在库鲁夫的邻居,库鲁夫修道院神父 利贝拉特神父——库鲁夫修道院神父 查荣奇科夫斯基——库鲁夫的贵族 利基耶尔托娃(艾玛)——博罗维耶茨基爱过的女人 斯泰凡尼亚·瓦平斯卡——“侨民之家”旅馆职员 卡玛——斯泰凡尼亚的外甥女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一章 罗兹苏醒了。 工厂第一道尖厉的汽笛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接着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别的汽笛也渐次呜呜地叫了起来。那嘶哑的、持续不变的音响传到了四面八方,就象一群恶狠狠的公鸡在歌唱,用它们的铁嗓子,呼唤着人们去上工。 有着高大的黑色身躯和细长脖子的烟囱、耸立在雨雾中的大工厂,也慢慢苏醒了,不时吐出一团团焰火,呼吸着一团团烟雾,表明它还活着,并且正从依然笼罩着大地的黑暗中活动起来。 三月的小雨混杂着雪花下个不停,在罗兹的上空布满了一层重甸甸、粘糊糊的大雾。雨点把白铁皮屋顶敲得当当直响,然后往下流到人行道上,流到黑黝黝的、满是泥泞的街道上,流到紧靠着长长的围墙、被寒风吹得直打哆嗦的光秃秃的大树上。风是从野外松软的田地上吹来的,它使劲地在泥泞的街道上翻滚,吹得篱笆不停地摇晃,还企图把屋顶全都掀开,最后却在地面上消失了。可是过一会儿,它又把树枝吹得飒飒地响起来,还不断冲撞着一间矮墩墩的平房的玻璃窗。在这间房里,突然闪出了一线灯光。 博罗维耶茨基醒来后,点燃了蜡烛。这时闹钟也开始大声响起来,时针指的是五点。 “马泰乌什,沏茶!”他对进房来的一个仆人叫道。 “都准备好了。” “先生们还在睡吗?” “如果经理先生下命令,我马上就去叫醒他们。莫雷茨昨晚说过,他今天要睡久点。” “去叫醒他,是他们拿了钥匙?” “什瓦尔茨一个人来过。” “有人在夜里打过电话?” “昆凯值班,可是他走时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城里有什么情况?”他问得很急,但他穿衣的动作比这还急。 “没有,只有一个工人在加耶罗夫市场上被打伤了。” “够了,走吧!” “可是,砖瓦厂街戈德贝格的工厂也起火了。我们的守门人去看过,全都完了,只剩下围墙,火是从烤房里烧起来的。” “还留下什么没有?” “没有,全烧光了。”仆人哈哈笑了起来。 “沏茶,我去叫莫雷茨先生。” 他穿上衣服后,经过餐厅,来到了邻居房里。这餐厅的天花板下挂着一盏灯,刺眼的白光照射着铺上了桌布、摆上了玻璃杯的圆桌和明晃晃的茶壶。 “马克斯,五点了,起来吧!”博罗维耶茨基打开了一间阴暗的房间的门,里面涌出的空气夹杂着紫罗兰的气味,使人感到难受。 马克斯没有回答,只是他的床铺坏了,被压得砸砸作响。 “莫雷茨!”博罗维耶茨基朝第二间房叫道。 “我没有睡,我整夜没有睡觉。” “为什么?” “我在想我们的这笔生意,还略为作了个计算,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你知道戈德贝格的工厂夜里起了火吗?马泰乌什说,全都烧光了。” “对我来说,这不是新闻。”莫雷茨打着盹回答说。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在一个月前就知道他要烧工厂。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拖延了这么久,他的保险金已经不生利了。” “他的货很多吗?” “很多,都保了险。” “这样就把亏空平衡了。” 两个人爽快地笑了。 博罗维耶茨基回到餐厅里喝茶。莫雷茨则象往常一样,满屋子翻着他的各种各样的衣服,他责骂马泰乌什说: “你如果不把东西都整理好,我要狠狠打你的耳光,叫你的脸变成一块红布。” “你好①!”马克斯这才醒了,他叫道。 “你还不起?五点都过了。” 这响亮的说话声把那在屋顶上传播、十几秒内甚至震响了窗玻璃的汽笛声都掩盖了。 莫雷茨只穿了一件内衣,但他的背上还披着一件大衣。他坐在壁炉前,炉里一些满身油脂的劈柴被烧得劈里啪啦,十分热闹。 “你不出去?” “不,我本来要到托马索夫去,韦伊斯写信给我,要我给他送去一些新的针布;可是我现在不去,我觉得太冷,不想去。” “马克斯,他也留在家里?” “我有什么地方急着要去呢?到那个破篷子里去?昨天我和父亲②还一起吃了一顿。” “马克斯,你经常和人吃吃喝喝,不会有好结果。”莫雷茨不高兴地唠叨着,用火钩使劲地扒开火。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从第二间房里传来了喊叫声。 床猛烈地咔嚓一声。门里出现了马克斯的高大的身躯,他只穿了一件内衣,脚上穿的是一双便鞋。 “这恰巧和我很有关系。” “算了吧!你别惹我生气了。鬼知道卡罗尔为什么要把我叫醒,可你又胡说八道了。” 他用低沉、但很宏亮的声调说。 莫雷茨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他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搬了出来,扔在地毯上,然后慢慢地穿衣。 “你这样吃吃喝喝,会坏了我们的生意。”莫雷茨又把他那副经常掉下来的金丝夹鼻眼镜托上他那干瘦的、犹太式的鼻子。 “什么地方?怎么坏的?” “到处都这样。昨天你在布卢门塔尔的家里高声说什么我们大部分的工厂主都是道地的贼和骗子。” “我说了,怎么样!我永远要这么说。” 他看着莫雷茨,脸上掠过一丝不乐意的、轻蔑的微笑。 “你,马克斯·巴乌姆!我说你不会说这种话,你不应当说这种话。” “为什么?”马克斯靠在桌边,低声问道。 “如果你不懂,我说给你听:首先,他们是贼还是正经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说这个干吗?我们大家在罗兹,都是为了做生意,为了多赚钱。我们谁也不会永远呆在这里,每个人只要有条件,有本领,都可以赚到钱。你是红党,是红党第四号激进分子。” “我是一个正直的人。”马克斯愤愤不平地说,给自己沏上了茶。 博罗维耶茨基用手掌捧着脸,用手肘撑在桌上,注意听着。 莫雷茨听到马克斯的话后,急忙转过身来,他的夹鼻眼镜也随着掉了下来,落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他瞅着马克斯,在他的两片小嘴唇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他用他那戴着闪闪发亮的宝石戒指的细细手指摸着黑得象油脂一样的稀疏胡须,以讥讽的口吻低声说: “马克斯,不要说蠢话,这里讲的是钱,你不能带着这些责难在公开场合出现,因为这有损我们的信用。我们三人要合伙开工厂,可是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这样我们就得有信用,使那些给我们贷款的人相信我们。我们现在要做一个作风正派的人,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一个善良的人。如果博尔曼对你说‘卑鄙的罗兹’,你就对他说,罗兹比他说的还卑鄙四倍。你应当同意他的看法,他是一条大鱼。关于这个人,你对克诺尔是怎么说的?你说他是一个蠢汉,你呀!他并不蠢,他用自己的智慧挣得了百万家财。他有这么多钱,我们也希望有,可是我们只有等到有钱的时候才好来谈这些。现在我们要安安静静坐下来,这些人我们是需要的。让卡罗尔说说我有没有道理!你要知道我想的是我们三个人的未来。” “莫雷茨说的完全对。”博罗维耶茨基赞同地说,用他那双冷冰冰的灰眼睛瞅着正在生气的马克斯。 “我知道你们说的有理,这是罗兹的道理,可是你们不要忘记,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空话,陈腐的空话!” “莫雷茨,你是个卑鄙的犹太佬!”巴乌姆十分激动地叫了起来。 “多情的德国人呀!你太蠢了。” “你们在玩弄辞藻啊!”博罗维耶茨基冷冰冰地说道,同时把大衣也穿上了,“遗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我要新开一个印刷厂。” “我们昨天在商谈中是怎么决定的?”巴乌姆已经恢复到心平气和,他问道。 “合伙办工厂。” “对,我什么也没有,你什么也没有,他也什么都没有。” 巴乌姆大笑起来。 “我们合伙的话,钱正好够,而且够办一个大工厂,这样我们还会失去什么呢?钱总是可以赚到的。”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最后还是看我们一起做生意,还是不做,你们再表示一次自己的意见。” “做生意,做!”巴乌姆和莫雷茨两人又说了一遍。 “戈德贝格把自己的工厂烧了,这是为什么?”巴乌姆问道。 “他做得对,这是为了维持自己的收支平衡。一个聪明的伙计呀!他会赚大钱的。” “到头来也许要犯罪。” “蠢话!”莫雷茨感到焦躁地跳了起来,“你可以在柏林、在巴黎、在华沙说这种话,可是在罗兹不能说,这叫人讨厌,我们是不会这么说的。” 马克斯没有回答。 汽笛又提高了它那十分尖厉和令人烦恼的嗓音,雄浑有力地唱起了报晓的晨曲。 “好,我要走了。再见,伙计们!不要吵嘴了,睡觉去吧! 在梦里也要想着我们要赚的这些钱啊!” “我们一定干。” “干!”三个人同声说。 大家表示友好地紧握着双手。 “要写下今天的日期,对我们来说,它很值得纪念。” “马克斯,在日期旁还要添个括号,以后在我们当中,看谁首先骗人。” “博罗维耶茨基,你是贵族,在你的名片上有贵族纹章,你在自己做生意的全权证书③上也盖了纹章,你是我们中最伟大的罗兹人④。”莫雷茨喃喃地说道。 “你不是吗?” “我不要这个,因为我要赚钱。你们和德国人都是优秀民族,但只会说空话。” 博罗维耶茨基把领子扯起,用心扣上后,出去了。 蒙蒙细雨在不停地下着,歪歪斜斜地把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一头的那些小房子的窗户淋湿了一半。这些房子排得很密,有的地方由于和工厂主的巨大厂房或华美宫殿连在一起,又好象扩大了自己的范围。 人行道上一排排矮小的椴树在飘游于泥泞的、几乎是黑色的街道上的风的袭击下,不得不躬下身子。稀稀落落的路灯不过洒下一些黄色的小光圈,但在它的照耀下,街上带粘性的黑色烂泥也在闪闪发亮。成千上万的人群在这些汽笛声的呼唤下,静悄悄地可是象发了疯似地迅疾跑过去了。与此同时,周围汽笛的叫声也渐渐稀少了。 “我们干得成吗?”博罗维耶茨基再一次说道,同时凝视着那些杂乱无章地耸立在黑暗中的烟囱,那些四处林立的、一动也不动的、黑魆魆的工厂群。这些工厂由于保持着某种绝对的安静,显得冷酷无情,它们的魁伟的红围墙使博罗维耶茨基感到它们在一切方面都似乎非常高大。 “你好⑤!”一个路过的人对站在这儿的博罗维耶茨基说了一声后,走了。 “你好⑥!……”博罗维耶茨基低声说,他走得很慢。 怀疑给他带来了苦恼,成千上万个想法、数字、推测和筹划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忘了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 成千上万的工人仿佛一群群无声无息的黑色蚂蚁,从许多好似积满泥水的沟渠似的小街小巷和城边一些象大垃圾箱一样的房子里骤然拥了出来,使皮奥特科夫斯卡街上响起一片脚步声、闪耀于路灯光下的白铁器皿的磕碰声、许多平底鞋的干燥的木鞋底踩在地上的得得声、一些尚未睡够的人们的喧嚷声和脚踩在烂泥巴上的咕噜咕噜声。 从各方面拥来的人群站满了整个大街,他们有的密集在人行道上,有的噗哧噗哧地走在满是黑色污水污泥的街心。一些人乱纷纷地麇集在工厂的大门前,另一些人排成一条宛如长蛇的队伍,当他们走进大门时,仿佛被门里射出的光线在慢慢吞没一样。 在一片漆黑的厂房里,开始燃起了灯光。里面四个最为黑暗和静寂无声的壁角,在千百个象火眼一般燃烧着的窗子的照耀下,也亮起来了。一盏盏大型电灯在空中放出了灿烂的金光。 烟囱里喷发出来的白色烟雾开始萦绕在这高大的石林里,它们就象千万条柱子一样,把夜空高高托起,并且随着灯光的颤动在不停地摇晃着。 街上没有人了,路灯熄灭了,最后一声汽笛也响过了,就是奔驰和呼啸在大街上的大风也渐渐停息下来。在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雨声滴滴。 酒店和面包房开张了。有的地方,从房屋的阁楼或地下室的窗子里,闪出了灯光;在地下室里,也流进了从街上来的泥水。 千百个工厂的紧张热烈的劳动生活开始了。机器低沉的轰隆声在烟雾蒙蒙的空气中回响,也传到了博罗维耶茨基的耳鼓里。他这时在街上踱步,注视着那些厂房的窗子和窗子里显现出的工人的黑色身躯或一台台巨大的机器。 他不愿去上班,以为象这样散散步,想一想他未来的工厂,如何对它进行管理,如何开工,如何保护等等还要好些。在陷入沉思后,他有时觉得已经看见了这座未来的工厂,还清楚地听到它的轰隆声就在自己的近旁。他看见了一堆堆的原料、工厂的事务所和顾客,看见到处都是紧张的活动。他觉得那财富的洪流已经流到了他的脚下。 博罗维耶茨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的眼睛由于被泪水浸湿而闪闪发亮。在他白净、漂亮的脸上,也浮现一阵出自高兴的红晕。他有点不耐烦地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胡须,终于从沉思中苏醒过来。 “这够多么愚蠢。”他感到不乐意地唠叨着,然后环顾周围,好象怕让别人发现自己这一瞬间的糊涂。 周围没有人,天色却已蒙蒙亮了。在微弱的、不很清晰的曙光中,慢慢现出了树木、工厂和房屋的面貌。 农民的大车用牛和绳子拉着驶到街上来了。城里装满了煤的大运货车和载着一包包纱线和棉花、尚待加工的货物或木桶的平板车,咕隆咕隆行驶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一些急忙去上班的工厂老板乘坐的小马车在它们中间时而迅疾地穿了过去,间或也有一辆坐着一位迟到的公务员的轻便马车和它们一同走在这里。 博罗维耶茨基走到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的尽头后,向左拐弯,走进了一条没有铺砖的小巷子,这里已被几盏用绳子吊起的路灯照得通明透亮。他来到一家已经开工的大工厂,那四层楼高的厂房的所有窗子里,都燃起了灯光。 他迅速换上一件沾满色料的、肮脏的工作服,跑进了自己的车间—— ①②④⑤⑥原文是德文。 ③原文是拉丁文。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二章 “默里,你好!”博罗维耶茨基叫道。 默里身上系着一条长长的蓝围裙,从一排排活动锅灶后面走了出来,这里在熬煮颜料。在被各色颜料蒸气遮掩而显得昏黄的电灯光的照耀下,他那刮得十分干净的瘦长脸和一双晶亮、浅蓝,似乎有点突出的眼睛给人的印象,却象《潘趣》周刊①上的一幅讽刺画—— ①英国十九世纪下半叶著名讽刺幽默刊物,1841年在伦敦创刊。 “啊!博罗维耶茨基!我早想见您了!我昨天就到过您那儿,却遇见了莫雷茨,我讨厌他,因此没有等您。” “他是个好伙计。” “他的好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讨厌他的种族。” “第五十七号已经在印了吗?” “在印了,我给了颜料。” “印得上吗?” “第一批米数还凑合。中央管理局已经表示要向您定购五百匹锦缎。” “啊!这是第二十四号,浅绿色的。” “贝赫分局也来了电话,为了同一件事,我们生产吗?” “今天不了,绒布更迫切些,还有这些夏天的品种更需要印染。” “有人来电话要定购第七号斜纹布。” “在砑光车间,我一会就到那里去。” “我有话对您说。” “说吧!说吧!”博罗维耶茨基虽然很客气地低声说,其实他不很乐意。 默里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厂房角落里的一些大木桶后面,那儿时刻都有人来从桶里取颜料。 这个被称为“厨房”的厂房在黑暗中仿佛消失不见了。在一排悬挂得并不很高的象钢伞一样的棚檐下面,一些大型铜搅拌器正自个儿慢慢转动,翻选着大铜锅里的颜料。这些铜锅的表面磨得很光亮。 整个房子由于机器的转动而颤抖着。 长长的传动带宛如一条条米黄色的不尽长蛇,在天花板下发疯似地迅疾地你追我赶。它们或是纠结在一起,从两排大煮锅的上空通过,或是沿墙匍匐前进,或是在很高的地方,互相交错地走着。人们只能通过那些从锅里不断冒出来的刺鼻的、同时把灯火遮住了的五颜六色的汽雾,才勉强可以看见。而这些传动带通过墙壁,通过所有的洞孔,还要钻进其他的厂房。 工人们穿着沾满颜料的衬衫,默不作声地奔跑,好象一些影子,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小车咕隆咕隆地驶进驶出,不断将制成的颜料运送到印制车间和染房去。 到处都是刺鼻的硫磺味。 “我昨天买了些家具。”默里对博罗维耶茨基低声说,“你大概以为我给我的小沙龙买的是皇帝式①的、黄色缎面的家具,给餐厅定购了亨利四世式的橡木家具,给女客厅……”—— ①原文是法文。 “你什么时候结婚?”博罗维耶茨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自己也不知道,虽然我想尽可能早一点。” “你已经求婚了吗?”博罗维耶茨基表示轻蔑地瞧着这个驼背的、看起来十分可笑的英国人,他现在觉得这个人的背弯得很厉害,他那向前突出的长长的腮帮和非常好动的宽嘴唇使人想起猴子的模样。 “就算是求婚了吧!正是在星期天,她对我说,她要有一栋布置得很好的住宅。我详细地问了她;她的回答,就象当你问到许多女人未来的经济状况时她们所回答的那样。” “你前一次也是这样说的。” “是的,可我过去连半点信心也没有。”默里说得很肯定。 “如果是这样,我对你表示衷心的祝贺,什么时候可以和你的女友认识?” “到时候一切都会有的,一切。” “所以我相信,你到底要结婚的。”博罗维耶茨基表示讥讽地唠叨着。 “你明天来我这里好吗?我一定要听听你对我的这些家具的意见。” “我来。” “可是什么时候?” “午饭后。” 默里回到了颜料房和实验室。博罗维耶茨基则通过工厂的走廊和过道一直跑到染坊来。过道里由于满是装着还能渗出水来的颜料的车子、人和大捆大捆成堆摆在地上有待清理的货物,显得十分拥挤。 在路上时时都有人拦住博罗维耶茨基,和他商讨各种事务。 他发布的指令很短,他作出决定很迅速,他要通知的事也通知得很快。他有时看了工人给他送来的试品之后,只干脆说一声“好”或者“还要”,便又通过千百个工人的视线和象地狱一样乱糟糟的工厂的轰隆声,继续往前走去。 一切都在强烈地震动,墙壁、天花板、机器、地板、发动机都在轰隆隆地响着。传动带发出了刺耳的唿哨声,小车辚辚行驶在沥青地上,动力机上的轮盘时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齿轮也咯咯地咬得直响。通过这动荡不安的汪洋大海,还不断传来人们的呼喊声,那主机的强有力的呼吸到处可以听见。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博罗维耶茨基注意环顾四周,可是厂房里到处都是蒸汽,除了机器微微显露出它的轮廓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看不见是谁在叫他。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这时他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因为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 “啊!厂长先生!”博罗维耶茨基认得是工厂老板,低声地说。 “我在找你,可你却跑得远远的了。” “我有事嘛!厂长先生。”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累得要死了。”老板使劲抓住他的肩膀,嘴里不说话,由于过分疲劳,连呼吸都很困难。 “工作有进展吗?”过了一会,老板才问道。 “在干。”博罗维耶茨基简单地回答后,便往前走去。 老板靠在博罗维耶茨基胳膊上,他走起来很吃力,只好拄着一根粗大的树枝,这样两个人差不多都躬下身子了。然后他抬起了头,现出那双又圆又红、看起来十分凶恶的眼睛和大脸。这张脸也很圆,很明亮,上面长的小胡须剪得十分齐整。 “好吧!那些瓦特桑印染机的使用情况好吗?” “一天能印一万五千米。” “太少!”老板低声地嘟囔着。他放开了博罗维耶茨基的胳臂,登上满载着尚未加工的印花布的小车,这时他身上穿的那件厚实的大衣拖到了地上,但他依然拄着那根树枝,在车上坐下。 博罗维耶茨基来到一些大颜料桶跟前。在这些颜料桶上面,有一些大滚轴卷着一包包已经散开的布料在转动。它们一面把布浸染,一面又把颜料不断溅泼在工人们的脸孔和衬衣上。站在这里的工人几乎一动也不动,他们时刻都得从桶里取水,同时看里面还有没有染料。 几十个这样的滚轴排成一行一行,它们那永不停息的转动看起来十分单调乏味。一条条长布由于在颜料里浸过,一块块红色、蓝色和米黄色的花斑在蒸汽的映照之下,现出了光采。 厂房里屹立着两行铁柱,把它上面的一层高高地托起。在柱子的另一边是洗涤车间,摆着一些长方形箱子,其中有的装满了开水,由于里面放了苏打而发着泡沫,有的还装着洗涤机、干燥器和肥皂。布料要从这些箱子里通过,由于打麻器不断把水喷洒在大厅里,在洗涤机上便形成了一团稠密的雾,因而厂房里的灯光也象有一面镜子在反照着它。 接收器叮叮当当地响着,伸出它的两只交叉在一起的手,把洗净的布料交给工人。工人再用棍子把这些布料大幅大幅地折叠起来,分别放在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来回走着的小车上。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老板对着一个在汽雾中闪现的影子叫道,可这不是博罗维耶茨基。 他站了起来,拖着他那双害了关节炎的病脚在厂房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感到能沐浴在这灼热的空气中很是高兴,他的整个病体已经沉溺在这充满了汽雾、刺鼻的颜料味和水的大厅里了。这些水有的是从洗涤器和桶中喷泼出来的,有的是从小车子上渗流下来的,有的是人们的脚踩在地上溅起来的,有的是那些沾在天花板的水滴并成一道水流后滴下来的。 离心机近乎呻吟的脱水声响遍了整个大厅,象针刺一样钻进了监视着工作进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机器上的工人们的筋骨里,猛烈地碰撞着接近器上象旗帜一般飘荡着的彩色布料。 博罗维耶茨基现在在隔壁的一间厂房里。这里有一些矮小的老式的英国机器,用来印染供男装用的黑色粗布。 白昼之光通过千百个窗子照了进来,给这间厂房里的黑色汽雾和工人们身上涂上了一层浅绿色。工人们挽着两只手,象石柱子那样站着,一动也不动,注视着机器。千百米粗布在这里通过时,可以十分均匀地被染上从机器里喷射出来的、泡沫状的黑颜料。 墙壁在不停地抖动,工厂以其全副精力投入了工作。 靠墙安装的一台升降机使大厅和它上面的四层楼发生直接的联系。机器低沉的轰隆声在大厅里不断回响。升降机不是将一批小车、货物和人运上另一层楼,就是把另一批人和货在大厅里卸下。 白昼已经开始。浑浊的日光透过被蒙上一层汽雾的十分肮脏的窗玻璃射进来,将机器和人们的相貌照得更清楚了。大厅里,在淡绿色的昼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一条条长长的红色汽雾来回飘游,它们仿佛在汽灯的光晕上撒上了一层尘土。人和机器都好象处于尚未清醒的状态,好象一些被运动中产生的可怕的强力所控制的幻影,好象一束束的破烂和一堆堆的灰土被搅在一起后,扔进了不断翻腾和咆哮着的旋涡里。 老板海尔曼·布霍尔茨在细心地视察染房,走得很慢。 他走过样品展览室后,坐升降机上了楼,然后又踩着阶梯从楼上下来。他走过长长的走廊,一面检查机器,察看货物,时而向人们投去不高兴的眼色,时而说几句简短的话,他的话象闪电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全厂。他喜欢坐在一堆堆布上,有时坐在门槛上休息,有时他甚至突然不见了,过一会又出现在工厂的另一方,人们看见他站在一些车厢之间的煤栈的前面。这些车厢一排排立在一个正方形大广场的一边,广场周围用栅栏围了起来。 厂里所有的地方他都看过了。他在走过这些地方时,面色总是那么阴沉,沉默不语,就象秋夜一样。他只要在哪里出现,在哪里经过,哪里的人们就不说话了,他们的头就低下来了,他们的眼睛也闭起来了,甚至他们的形影也消失不见了,仿佛都要避开从他的眼里喷射出来的火焰。 他和在车间里忙个不停的博罗维耶茨基会过几次面。 他们相见时,总是互相表示友好的。 海尔曼·布霍尔茨喜爱博罗维耶茨基经营的这个印染厂,特别是博罗维耶茨基每年付给他整整一万卢布,因此对他一贯十分敬重。 “他是我的这个车间里一台最好的机器。”他望着博罗维耶茨基,心里想道。 布霍尔茨自己已经不管什么事了,他让女婿管理工厂,自己则习惯地每天早晨和工人们一起来到这里。 他喜欢在这儿吃早饭,然后一直要坐到中午。午饭后,不是进城,就是去办公室、堆栈和棉花仓库里走走。 他不能远离这个强大的工厂王国,这是他通过自己一辈子劳动和他的智慧与力量所创建的。他必须关心踩在他脚下的一切,关心这些震动着的、破烂的墙壁,只有当他处在原料、颜料、漂白剂和烈日晒热了的油脂的气味包围中,走过那延伸于全厂的传动带时,他才感到舒服。 他现在坐在印染房里,用他那双昏花的眼睛望着由于窗子很大而显得明亮的厂房,望着转动中的印染机,望着这些活象一座座铁塔的机器,它们虽在十分紧张地工作,却保持无声无息。 每个印染机旁都单独有一台蒸汽机,它的轮盘在转动中呼啦啦地响着,就象一块磨光了的银盾牌,在它以疯狂的快速不停地转动时,它的形貌是捉摸不定的,人们只看见围绕着它的轴旁有一个银色的光圈在旋转,同时喷射出闪灼发亮的烟火。 机器每时每刻都在迅速地运转。那永不终断的长长的布料被卷在一些铜柱子上,在这里给它们压上各色花纹之后,再往上去就看不见了,它们进入了上一层楼的干燥室内。 从机器后面把货物抬来交付印染的人们个个都好象没精打采。可是工长们都站在机器的前面,他们时时都要躬下身子,留心地看着那些大铜柱子,从大桶里掏出颜料给它们涂上,不消一会,他们就可以对这飞跑着的成千上万米的布看得出神。 博罗维耶茨基来到了印染房,为了检查新装备的一些机器的运行情况,他把这些机器印制出来的样品和由旧机器印染的布料作了比较,提出了建议。有时经过他的同意,一些正在活动的机器巨人也停了下来,他仔细对它们进行视察后,便继续往下走去,因为这工厂有力的节奏,这千百台机器,这成千上万以最大的注意力、几乎是信教的虔诚态度注视着机器运转的人们,这堆积如山的货物,在吸引着他。这些货物有的摆在地上,有的放在车子里,有的被人们搬来搬去——从洗涤机搬到印染机上,从印染机搬到干燥器里,从干燥器搬到砑光车间,然后还得去十几个其他的地方,一直到它们变成成品。 博罗维耶茨基间常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在“厨房”附近,他在这里设计新的花色,参看那摆在桌上的许多样品,这些样品被沾贴在一些大的纪念册中,是从国外寄来的。休息时,他考虑、设想他计划和朋友们联合开办的工厂的草图;可是他的思想不能集中,因为他离不开周围的环境,工厂的轰隆声在他的办公室里响着,工厂的运动使他的神经和跳动着的血脉都感觉得到,工厂不允许他离群索居,它毫不放松地拉住了他,使他不得不为每一个活动在这里的人服务,支持他们的一切行动。 博罗维耶茨基又起身出去了。白天对他来说真是长得可怕。四点左右,他来到另一个车间的办公室,想要喝茶,还要打电话给莫雷茨,叫他今天上戏院去,因为一个业余剧团为了表示慷慨,要在那儿演出。 “韦尔特先生刚走了半小时。” “他在这里呆过?” “他拿走了五十匹白布。” “自己要吗?” “不是,受阿姆菲沃夫的委托,到恰尔科夫那里去了。你抽烟吗?” “抽,我累得要命了。” 他坐在空写字台前的一张高高的方凳上抽烟。 在这里办公的总会计师站在他跟前,自己嘴里噙的虽是烟斗,但却十分恭敬地用雪茄招待他。几个小伙子坐在高高的木条凳上,用一些大的红格本在写字。 办公室里没人说话,钢笔移动时的刺耳的沙沙声、钟摆摆动的单调的滴答声使博罗维耶茨基感到十分烦恼。 “有什么情况吗,什瓦尔茨先生?” “罗岑贝破产了。” “彻底破产了?” “还不知道,可是我想他会调整的,总不能让生意遭受一次寻常的失败吧。”他低声笑着,用手指抖掉了烟锅里的湿烟灰。 “公司要丢掉吗?” “这决定于每损失一百他该赔多少。” “布霍尔茨知道吗?” “今天他还没有来我们这儿,听说他脚上长鸡眼很痛,他也怕受损失。” “他也许倒霉了。”那些躬着背在写字的小伙子中的一个低声地说。 “也许有亏损。” “亏损很大,愿天主发发慈悲吧!” “但愿他活上一百岁,享有一百栋宫殿、一百个工厂,成为亿万富翁。” “但愿他患一场重病。”一个小伙子低声嘟囔着。 大家都不说话了。 什瓦尔茨严肃地瞅着写字的人,也看着博罗维耶茨基,好象要表明自己对谁都毫无罪过;可是博罗维耶茨基却只是闷闷不乐地凝视着对面的窗子。 办公室的气氛令人极为烦闷。 墙壁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用橡树木头堆砌成的,上面的黄颜色使人感到肃穆,墙上钉满了搁架,搁架上的书摆得很整齐。 窗子对面耸立着一座四层楼的大房子,是用红砖砌的,给办公室留下一道铁锈色的愁惨的阴影。 外面的小院铺上了沥青,小车和人们不时从这儿走过。在约一层楼高的地方,一些如同大力士的臂膀一样的传动带,朝着不同的方向飞跑,同时发出低沉的、哗啦啦的响声,把办公室的窗玻璃也震得吱吱地响。 工厂上面,高悬着象一块沉重的脏帆布的天空。天空降下的小雨有的汇成一道道肮脏的水流沿着围墙流下来,有的有如令人生厌的唾沫,吐在办公室的沾满了煤灰和棉花屑的玻璃窗上。 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煤气炉上的水壶在咝咝鸣叫。 “霍恩先生,递给我一杯茶好吗?” “经理先生大概还要面包吧!”什瓦尔茨很客气地送上了一块。 “要干净点的。” “这就是说比你吃的要好点的,尊敬的①霍恩先生!”—— ①原文是德文。 霍恩送来了茶,停留了一会。 “你怎么啦?”博罗维耶茨基问道,他和霍恩很熟。 “没什么!”他回答得很简单,表示厌恶地望着那个用报纸把面包包上,然后放在博罗维耶茨基面前的什瓦尔茨。 “你的脸色很不好。” “霍恩先生不在你的厂里干了,从沙龙来的,难于习惯坐办公室和劳动。” “只有牲口和癞皮狗才愿意带枷锁,正常的人不习惯。”霍恩十分恼怒地唠叨着,但他的话声很低;什瓦尔茨虽然注意瞅着他,也没有听清楚,只好傻乎乎地笑着,一面低声说: “尊敬的①霍恩先生!尊敬的②霍恩先生!这里有火腿炒阉鸡,非常好吃,经理先生会来品尝,我老婆是做这道菜的名手。”—— ①②原文是德文。 霍恩走到写字台旁坐下,他那茫乱的视线一会儿盯着红色的墙壁,一会儿盯着窗子,窗子外面是一堆被撕散的用来纺纱的白棉花。 “再递我一杯茶!” 博罗维耶茨基想试探他。 霍恩送来了茶,他没有看博罗维耶茨基,却转身要走。 “霍恩先生,你半小时后可以到我这儿来吗?” “好,经理先生,我自己也有事,我打算明天来找你。现在你可以听我说吗?” 霍恩想私下对博罗维耶茨基说几句话,可这时有一个女人走进办公室来了,还带着四个孩子。 “耶稣赐福!”她低声唠叨着,把视线投向这时在桌边所有抬起了头的人。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站得距她最近,并且仪表堂堂,她便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地躬下了身子。 “老爷,我来求您了。我丈夫的脑袋被机器扎断了,我们现在成了贫穷的孤儿寡母。我来这里是求老爷赐予公道的,我丈夫被机器扎断了头,请老爷发给我们救济金吧!”她又把身子躬到了博罗维耶茨基的膝盖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出去,到门外去,这里不管这样的事。”什瓦尔茨叫道。 “先生,安静!”博罗维耶茨基用德语叫他。 “先生,她半年多来,已经走遍所有的部门和事务所,没有办法把她赶走。” “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处理呢?” “你也问这个?这个无赖是有意把他的头放在轮子下的,他不想干了,他要偷厂里的东西。我们现在要给他的婆娘和小杂种付钱?” “你,癞皮狗,我的孩子是杂种?”女人喊着,激动地跳到了什瓦尔茨跟前,什瓦尔茨退到桌子后面去了。 “女人,安静!你别嚷了,叫这些孩子也别哭了。”博罗维耶茨基吓了一跳,指着那些贴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的孩子叫道。 “老爷!我正要说句实在的话,我在矿山里时,他们总是给我许愿,说是给钱。我也不停地走呀!求呀!可是他们骗我,把我象狗一样地赶出了门。” “你们放心好了,我今天就去和厂主说一说,一个星期后你们到这里来,会给你们钱的。” “敬爱的老爷呀!愿天主和琴希托霍瓦①赐予您健康长寿,赐予您财产和名誉吧!”她一面喊着,一面拜伏在他的脚前,吻着他的两只手。 博罗维耶茨基从她那里脱身后,离开了办公室,可是他却在一个大过道里站了一会。当他看到女人也出来后,又问道: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啊!先生,我是从斯基耶尔涅维茨来的。” “在罗兹已经呆了很久了吗?” “快两年了,是因为破了产才来这儿的。” “你们有工作吗?” “这些异教徒,这些害了传染病的异教徒怎么会要我呢! 再者我能把孩子放在哪儿呢?” “你们靠什么生活?” “我们很穷,老爷,穷得很呢!我和一些纺织工人一起住在巴乌蒂区②,每月要付三个卢布的房租。先夫在世时,尽管我们常常只有盐吃,只能挨饿,可总算是活下来了。现在他不在了,我就得去老城找活干,那里有时需要洗衣的等等。” 她讲得很快,围在她身边的孩子穿得很脏,很破烂—— ①波兰宗教圣地。 ②罗兹的工人住宅区。 “你为什么不回乡下,到家里去呢?” “我会回去的,先生!只要那儿照农民的标准给我付工钱,我这就去。否则,但愿罗兹城的瘟疫不要放过那里,但愿这城市的大火也烧到那里去,但愿天主不要怜惜那里的任何东西,但愿那里的一切都死光,不剩一个。” “别闹了,你们没有必要在这里诅咒!”博罗维耶茨基有点生气地嘟囔着。 “没有必要?”女人感到奇怪地叫起来了。她把那苍白的、十分丑陋的、被贫困损耗了的面孔和那已经萎缩的、热泪盈眶的眼睛冲着博罗维耶茨基。“老爷,我们在乡里只不过是些雇农,我只有三莫尔格土地,是在父亲死后继承下来的。我们没钱盖房子,住在叔侄们家里,靠做工为生。一个乡里的人总还是可以住得好好的嘛!他可以把土豆积攒起来还债,可以养鹅养猪,会有鸡蛋。我们也养过乳牛,可是在这儿又怎么样呢?一个倒霉鬼要从早干到晚,连吃也顾不上,我们的生活最后就象乞丐一样,而不是象基督徒一样;我们是狗,而不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呢?应当呆在乡下嘛!” “为什么?”她十分痛苦地叫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走。阿达姆是在春天走的,他把女人留下,走了。秋后来了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谁也不认得他;他全身穿的是呢子,戴镀银手表,还有戒指和在乡下要三年才能挣到的那么多的钱。人们都感到惊奇,可这个瘟神却在骗人,乡里人希望他把他们带出去,为此他们给了他钱,上帝知道他对他们许了什么愿,这样马上就有两个农民:杨夫妇的儿子和住在林子那边的格热戈日跟他走了,其他的人也会走的。他们来到了这个罗兹,每个人都想有呢子衣服、手表,过放荡生活。我阻止过我的丈夫,我们来这儿干吗?人生地不熟,人们会把我们当牲口使的,可他还是走了,后来他又回来了,把我也接走了,慈悲的主呀!我的主呀!”她不停地唠叨着,放声痛哭起来,用两只脏手擦着鼻子和眼睛。她的身子在这无可奈何的悲痛中,开始颤抖起来,紧靠在她身边的孩子们也跟她一起低声哭起来了。 “这里给你们五个卢布,你们就如我对你们说的那样去做吧!” 博罗维耶茨基已经感到厌烦,他很快转过身来,没等对方表示感谢就出去了。 他看不惯这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这女人却仍使他那慢慢消沉和有意控制着的感情受到了感染。 他在马西—普莱特式蒸汽锅炉①旁站了一会,看到布料通过这里就染印好了。他有点神魂颠倒地望着那些刚刚印上的花色,一些加上了媒染剂的黄花,在高温中受到成分复杂的苯胺盐溶液的浸染,会变成粉红色—— ①英国马西—普莱特公司生产的蒸汽锅炉。 工厂在傍晚片刻的休息之后,又开始以同样的强度进行工作。 博罗维耶茨基通过自己办公室的窗子向外望去,因为天色骤然阴沉,雪片密密层层地下着,给工厂的围墙和庭院涂上了一层白色。他看见霍恩站在守门人的小房后面,这里是工厂唯一的出口,霍恩在和刚才那个女人谈话,她好象为了某件事情正高兴地对他表示感谢,在自己的身后还拿着一张纸。 “霍恩先生!”博罗维耶茨基从小窗里伸出头来喊道。 “我正要找你。”霍恩走出来后,回答说。 “你给这个女人出了什么主意?”他望着窗子,粗声粗气地问道。 霍恩把身子晃了一下,在他那象女人一般的美丽的脸庞上,立刻现出了一阵红晕,他的一双蓝色的十分和善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了。 “我叫她去找律师,让她去和工厂打官司吧,到时候法律会迫使他们给她赔偿损失的。” “这个与你何干?”博罗维耶茨基轻轻地敲着玻璃窗,咬住了嘴唇。 “与我何干?”他沉默了一会,“一切贫困,一切非正义的事情我都要管……” “你在这儿是什么身分?”他厉声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坐在一条长桌前。 “得啦!我是事务所的见习生,经理先生不是最清楚吗!” 霍恩愕然地问道。 “好啦!霍恩先生!照我看,你完不成这个见习了。” “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可对我们来说,对工厂来说,就不是所有的都一样。你是工厂里千百万齿轮中的一个,我们收你并不是要你在这儿办慈善事业,是要你干活。这儿需要一切都发挥最好的效用,照规矩办事和互相配合,可你造成了混乱。” “我不是机器,是人。” “那是在家里。工厂既不考验你的人道精神,也不要求你慈悲为怀,而要求你多出力,出智慧,仅仅为了这个,我们才付给你酬劳。”博罗维耶茨基更加恼怒了,“你在这儿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机器,因此你只能做你应该做的事,这里不是你大发慈悲的地方,这里……”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霍恩迅速打断了他的话。 “尊敬的①霍恩先生!我如果对你说话,你就好好听着。”博罗维耶茨基厉声地叫了起来,生气地把一大本样品丢在地上,“布霍尔茨是因为我的推荐才收下你的,我了解你的家庭,我望你好,可是我看你病了,你患了幼稚的挑拨离间病。”—— ①原文是德文。 “如果你是这样来看对人的同情的话。” “你在用所有对工厂心怀不满的人早就用过的办法破坏我的名誉。应当给你一个律师,通过他的帮助,你就可以去关心那些不幸和被侮辱的人了。这个律师也会懂得什么才是好的报酬。”博罗维耶茨基带挖苦地补充说,可是他在看到霍恩那双瞅着他的善良的眼睛后,怒气随之消失了,“这桩事就算了,你还可以在罗兹长久呆下去,你会看清这里的关系,会更好地了解那些被压迫的人们,这样你就会懂得应当怎样行动。如果你接过你父亲的生意去做,那时候你会承认我说的完全对。” “不,先生,我不会久呆在罗兹,也不会去包揽父亲的生意。” “你想干什么?”博罗维耶茨基感到愕然地叫了。 “还不知道,虽然你对我说得这么厉害,太厉害了,可是我不能不老老实实对你说明这一点。这且不管它吧!我知道,你作为一个大印染厂的经理不能说别的。” “那么你要离开我们?对于你我只能这么想,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呆在罗兹的这些下流汉中,作为一界人士的你恐怕是理解我的;我恨工厂,恨所有的布霍尔茨们、罗岑斯特恩们、恩德们,仇恨这可恶的工业匪帮。”霍恩勃然大怒地说。 “哈!哈!哈!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怪人’,没有人比得上。”博罗维耶茨基亲热地笑了。 “我不想多说了。”霍恩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如果你愿意的话,蠢话总是少说为好。” “再见”。 “再见。哈!哈!哈!真有表演天才呀!”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霍恩眼里几乎渗出了泪水,他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 “什么?” 霍恩鞠了个躬,出去了。 “一个大笨蛋!”博罗维耶茨基在他走后嘟囔着,然后也到干燥室去了。 一股干燥的、热烘烘的空气立刻包围了他。 一些四角形的大铁箱装满了热得可怕的、干燥的空气,它们把一条条各种色彩已经烘干了的、硬帮帮的布不断吐出来,同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仿佛远处的雷声一样。 在许多矮小的桌子上、地上、静静移动的小车上,都堆放着布料。厂房的墙壁几乎和玻璃一样透明,里面的空气十分干燥和明亮。各种布料色泽鲜艳,有金黄色,有绛红色、紫罗兰色,有海军蓝色,还有宝石红的,仿佛一堆堆璀璨生光的金属片。 工人们身上只穿一件衬衫,脚是光着的,脸呈灰色,眼睛呆滞无神,好象被这里挤得满满的颜料蒸汽烧坏了似的。他们默不作声,机械地移动着,他们只不过是对机器的补充。 如果谁想通过窗玻璃去瞭望周围世界,去看罗兹,他可以看见罗兹就屹立在一座四层楼高的地方,就耸立在被成千上万个烟囱、屋顶、房屋、脱落了枝叶的树所隔断了的烟雾中。如果他向另一方远眺,他可以看见远处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田地,可以看见灰白色的、肮脏的野外。那里由于春来解冻,流水到处泛滥,但有的地方,也间或出现一些红色的厂房,这些厂房从远处看,似乎是在雾中显现出来的。如果他再看那远处长长一排的小村庄,他可以看见这些村庄无声无息地紧挨在地面上。如果他往那儿的道路上看,他可以看见这些道路就象一条条沾满了泥水的黑色带子,在一排排光秃秃的白杨树之间,蜿蜒曲折地伸向远方。 机器轰隆隆地响着,挨到了天花板的传动带在不停地呼啸,把动力送到其他的厂房。屹立在这四角形大厅里的巨大金属干燥器主要接受从染房来的湿布,把它们烘干后吐出来。一切都在跟着它们的运动节奏而跳动,因此这个充满了使人感到凄凉的三月天的色调和光线的大厅就象天主的教堂一样,具有统治一切的力量。 博罗维耶茨基望着这些布料,感到有点心神不定,他想是不是它们烘得太干或者被烧坏了。 “蠢家伙!”他突然想起了霍恩,霍恩年轻漂亮的脸庞,那双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指责的蓝眼睛,不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惶恐不安,这种不安难以捉摸,当他看着这群在默不作声地劳动着的人们时,霍恩的一些话又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 “我曾也是这样。”他的思想虽然飞到了过去的时代,可是他没有让他想象中的那只战战兢兢的手把自己抓住。一丝带讥讽的微笑在他嘴边掠过之后,他的眼里依然现出十分沉着和冷静的神色。 “这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这样想时,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空虚之感,好象在对过去他曾有过、但由于生活在庸俗环境中而丧失了的理想和高尚的冲动表示惋惜。可是这种思想感情在他身上存在的时间很短,他又恢复了他原来的状态,他以往是什么人,现在还是什么人,海尔曼·布霍尔茨的印染厂的经理、化学家、一个冷静的、聪明的人,对周围漠不关心、可是对一切都有准备的人,就是莫雷茨称呼的一个真正的罗兹人。①—— ①原文是德文。 博罗维耶茨基在这种思想状态下走进砑光车间时,一个工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事?”他问得很简短,没有停步。 “这是我们的工头,普弗克先生,他说:从四月一号起,我们干活的将减少十五人。” 是的,一些新的机器要安装了,用不着旧机器所需要的那么多人了。” 这个工人把帽子放在手里不住地搓揉,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是当他看到从那机器后面和一丈丈的布料后面投来的炯炯目光之后,激动了起来,便跟在博罗维耶茨基后面问道: “可我们干什么呢?” “你们到别处去找工作吧!只有那些早先就在我们这里工作的人才可以留下。” “可我们也工作三年了。” “我对你们有什么办法?机器不需要你们了,它自己会干。如果我们扩大漂白车间,到四月一号可能还有变动。”博罗维耶茨基平心静气地回答,他上了升降机,马上就和它一起在墙壁中降落下去。 工人们面面相觑,不说一句话,他们的眼里表现出忧郁的神色,为明天的失业而担心,为贫困而忧虑。 “这是一具死尸,不是机器,狗,狗日的。”一个工人唠叨着,同时愤怒地踢打着一台机器。 “货物要掉到地上了!”工头叫道。 一个小伙子很快把帽子戴好,躬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把红绒布从机器上拿了过来。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三章 “胜利”旅馆的餐厅被挤得满满的。 在一些宽大、可是比较低矮的房间里,充满了人们的喧闹声。房间的墙壁是黑的,天花板上斯蒂乌克式①的雕塑象木头一样,一片黄色。 在入口处的两扇门上,为防护玻璃而安装的铜条时时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因为这里不断有人进来,他们一进来就消失在烟雾和挤满了餐厅的人群中。茶点部大厅的电灯由于晃动得太厉害,终于熄灭,那些小汽灯却仍在燃烧着,向紧靠在许多小桌旁的人们和白色的台布投下昏昏沉沉的微光。 “堂倌,付账②!” “啤酒!” “堂倌,啤酒③!”—— ①一种雕塑的形式。 ②原文是德文。 ③原文是德文。 乱七八糟的呼唤声和啤酒杯的低沉的磕碰声响在一起。 堂倌们①穿着肥大的礼服,手里拿着象抹布一样的台布到处奔走,他们肮脏的胸部十分显目地出现在饮者的头上。 喧闹声由于不断有人进来和叫喊而更大了。 “《罗兹报》、《每日信使》!”一些穿梭于餐桌之间的小伙子喊着把报纸送上来。 “漂亮的小伙子,送一分《罗兹报》来!”莫雷茨叫道。他坐在茶点部的一个窗子下面,周围还有几个常坐茶馆的艺人。 “你们看到我们的怪人、即②经理昨天干了什么?”—— ①原文是法文。 ②原文是拉丁文。 “说说这个怪人吧!”一个驼背的老艺人插嘴说。 “你真蠢!”第一个对着他耳朵十分神秘地悄悄说,“昨天在剧场第二轮休息时,当纽霞一走下舞台,我们的怪人就从幕后来到她跟前,对她说:‘你演得很不错呀!只等花稍微便宜点,我就是花整整五个卢布,也要买一束给你。’” “他说什么?”老艺人挨近他旁边一个人的耳朵问道。 “要你去吻狗的鼻子。” 大家扑哧笑了起来。 “韦尔特先生,马乌雷齐先生,你大概喝白兰地酒醉了吧!” 布姆—布姆先生,我的办法就是把你赶出门外。” “我打算叫堂倌送来。” “你还是叫他们替你吹吹牛好些。” “怎么?阿妮小姐,你什么时候给我白兰地酒。”他理好夹鼻眼镜后叫道,同时用右手掌拍着左手握得很紧的拳头。 “马乌雷齐先生,你祖宗受的教育要多些。”站在房中间的布姆—布姆又说了,他还用餐叉叉了一根香肠。 “如果说你的祖宗,我就不这么看。” “为什么①?”附近桌子边一个人对他说—— ①原文是德文。 “因为他没有祖宗。” “不,不是这个,是因为他的祖宗对佃户粗暴,韦尔特知道。” “这是等外品的俏皮话,比成本价低百分之五十。先生们!布姆要公开出卖自己了,有人愿给点什么吗?”莫雷茨不怀好意地叫道。 “他说什么?”老艺人又低声问道,一面向堂倌点了点头。 “你真蠢!”邻座的那个人以这个语气对他说。 “谁愿给点什么?布姆—布姆要出卖自己了,他老了,残废,很丑,也很蠢,可是他的卖价很便宜!”莫雷茨叫完后,又不说话了,因为这时候布姆—布姆站起来了,他瞅了莫雷茨一会,短短地说了一句: “癞皮狗!阿妮小姐,拿酒来!” 莫雷茨不停地敲着啤酒杯,大声地笑了起来,可是谁也没有附和他。 布姆—布姆喝够了酒,便拖着他那双患骨结核抖个不停的脚在餐厅里走着。他那方形面孔的颜色就象浸透了血的油脂。他的浅蓝色的眼睛有点凸出,戴在上面的夹鼻眼镜是用一条很宽的带子系起来的。他的稀疏的头发紧贴在高高隆起的方形额头上,这额上的皮肤褶皱很多,显得粗糙。他的身子老是向前躬着,看起来就象一个老色鬼。他这时走到各种各样的人群面前,讲一些俏皮话,而且自己的笑声往往最大,或者把他所听到的趣话逢人便说,津津乐道地一说再说。他用手把夹鼻眼镜理好后,几乎和所有进来的人,至少一半的人打了招呼,然后便走进茶点部,他的谈话声虽然嘶哑,可是什么时候都能听见,到处都可以听见。 “阿妮小姐,酒!”他又用手掌拍着拳头说。 莫雷茨把《罗兹报》浏览了一下,他在等博罗维耶茨基,因此不耐烦地瞅着餐厅的门,但却在另一间房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便站了起来。 “列昂,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晨。” “你日子过得怎么样?”莫雷茨坐在他身边的绿沙发上。 “很好!”列昂把脚搁在一张小椅子上,把衬衫解开了。 “我今天想过你,昨天还和博罗维耶茨基谈过。” “博罗维耶茨基,就是布霍尔茨那里的那个博罗维耶茨基吗?” “是。” “他印染的总是厚绒布吗?我听说,他还要自己开一间工厂。” “所以我们正好谈到了你。” “还有什么,羊毛吗?” “棉花。” “都是棉花?” “今天怎么能知道。” “有现金?” “会有的,而且还有更多的东西,信贷……” “和你合伙吗?” “还有巴乌姆,你知道马克斯①吗?”—— ①马克斯·巴乌姆。 ②原文是德文。 “啊!喂!你看这张期票有问题,它的转让者不可靠,博罗维耶茨基。”列昂过一会补充道。 “为什么?” “波兰人!”他十分轻蔑地说,把脚几乎伸到了沙发和椅子上。 莫雷茨乐呵呵地笑起来了。 “你不了解他,在罗兹会有很多人谈到他。他会做大生意,我信得过他,就象信得过自己一样。” “可是巴乌姆,这是个什么人?” “巴乌姆是一条牛,要让他睡够,把话说够,然后给他工作,他就会象牛一样的干起来,实际上他一点不傻。你对我们可以有很多帮助,你自己也会赚很多钱,克龙戈尔德已经对我们说了。” “你们去找克龙戈尔德吧,这是一个大人物,罗兹所有的小商店他都熟悉,这些小店每年要买一百卢布的布匹,他在库特诺、在斯基耶尔涅维策是推销货物的能手②。你们和他一起做生意吧,我并不一定要参加,我有可卖的东西。我身边有布霍尔茨的信,他委托我去东方代办他的货物,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条件……”列昂急忙解开衣服,在兜里寻这封信。 “我知道,你不用找了。博罗维耶茨基昨天对我说了,他在布霍尔茨面前推荐了你。” “博罗维耶茨基,真的吗?为什么?” “他很聪明,他想到了未来。” “不管怎样,这笔生意能赚很多钱。如果我参加,我马上可以拿出二万元的现金①,可是他有什么,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①原文是德文。 “他有什么,他自己会告诉你,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他可以不要现金。” “一个贵族!”列昂讥讽地说,他感到有点遗憾,在房中间啐了口唾沫。 “不,他比东方最聪明的货物代办人和推销人还聪明。”莫雷茨回答,用刀子敲着酒杯,“你已经售了很多吗?” “已经出售价值几万的货物,留下的也是最好的期票,是萨福诺夫签名为期四个月的期票,这是一笔绸缎生意。”他高兴地拍着莫雷茨的膝盖,“我也准备给你定货,你看,这够朋友吧!” “多少?” “三千卢布。” “长的还是短的?” “短的。” “给你期票还是货到后再结算①?” “结算?马上就给你订货单。”他开始翻着他的大钱包。 “我给你什么?” “如果给现金,百分之一的利息,老交情了。” “我现在急需现金,我要钱用,一个星期内就要支出。” “好,这是定货单。你知道吗?我在比亚威斯托克遇见了乌什切夫斯基,我们是一起来罗兹的。” “这位伯爵要去哪儿?” “他来罗兹做生意。” “他,看来他的东西太多了,要和他见见。” “他什么也没有,他是打算来赚一点的。” “怎么会啥也没有。我们的货运队从里加②来时,还去过他的庄园。他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难道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吗?”—— ①原文是德文。 ②立陶宛城市。 “还有,还有做鞋用的轮胎橡胶,哈哈!真是个滑稽鬼。” 莫雷茨拍着他的膝盖。 “他是怎么把庄园搞掉的?这笔财产随便算一算至少值二十万。” “可他现在一算,却发现他还欠十万元的债,这是个谦虚的人。” “说他没意思,喝酒吗?” “堂倌,把酒、鱼子、鞑靼牛排、真黑啤酒快点①拿来。” “布姆—布姆,到我们这儿来!”列昂叫道。 “你怎么样,身体好吗,生意好吗?”他一面叫喊,一面握着列昂的手。 “谢谢,我很好。我特地从敖德萨②给你送来了一件东西。”列昂从提包里拿出一幅风情画给了他—— ①原文是德文。 ②俄国城市。 布姆—布姆理了理他的夹鼻眼镜,拿着这幅画,马上看得入迷了。他用舌头舔着他那萎缩了的、发青的嘴唇,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全身都由于高兴而摇晃起来了。 “美极了,美极了,从来没有见过!”他吆喝着,慢慢走着,把画送给所有的人看。 “猪猡!”莫雷茨表示厌恶地嘟囔着。 “他喜欢好东西,因为他是个行家。” “你不认识他是谁?”莫雷茨讥讽地问道。 “且慢!”列昂弹了一下指头,拍着莫雷茨的膝盖笑了起来。他从提包里的一些帐单和记事本中,找出了一张女人照片。 “怎么样?一台漂亮的机器吧?”他眨巴着眼睛,表示最大的满意说。 “是的。” “当真!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这是一个法国女人啊!” “看起来象个荷兰女人,象头奶牛。” “不管怎么①说,这是个高贵的品种,一百块钱买不到。 “谁如果能把她赶出去,我给五元。” “你常常是……好,我不说了。” “可是你的兴趣是一个商品经销人的兴趣。这个畜生是从哪里来的,你在哪里认识的?” “我和一些商人在下安加尔斯克玩过一次②,玩到最后他们说:‘列夫先生,到咖啡馆去!’于是就去了。那烧酒、香槟酒几乎是一桶桶地喝,后来又听唱歌,这个女人是歌女……” “你等等,我马上就来!”莫雷茨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走到一个进餐厅后正在到处张望、个子魁梧的德国人跟前。 “你好③!米勒先生。” “你好④!近来怎么样,先生。”德国人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仍然在到处张望—— ①原文是德文。 ②原文是俄文。 ③原文是德文。 ④原文是德文。 “你找人吗?也许我能告诉你。”莫雷茨死乞白赖地自我推荐。 “我找博罗维耶茨基先生,为了这个我才来的。” “他马上就来,我也在等他,先生在小桌子旁坐坐吧!这是我的同行列昂·科恩。” “米勒!”他自以为了不起地说着,也在桌旁坐下。 “谁不知道米勒,在罗兹,每个孩子都知道这个名字。”列昂说得很快,急忙扣上衣服,在长沙发上占了一个位子。 米勒满不在乎地笑了。他看了一下大门,发现博罗维耶茨基在一伙人的陪同下也进来了。博罗维耶茨基见到米勒后,把同来的人丢在门旁,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走到了这个棉花大王面前。当他进来后,餐厅里静了下来,人们有的表示仇恨、有的表示妒忌、有的表示敬仰地注视着他。 “我在等你。”米勒开口说,“我找你有事。” 他对莫雷茨和列昂点了点头,对其他的人笑了笑,然后拉着博罗维耶茨基的腰带,把他从餐厅里领了出去。 “我给厂里打过电话,可他们回答说,你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感到很遗憾。”博罗维耶茨基客气地说道。 “我还给你写过信,自己写的。”他非常肯定地补充道,虽说在罗兹,人们都知道他只会签名。 “我没有收到信,因为我根本没有回家。” “我写的是你提过的事。我是个爽快人,尊敬的①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再一次老实对你说,我要给你一千以上的卢布,你参加我的生意吧!”—— ①原文是德文。 “布霍尔茨也要把我留下,他给我的比两千还多。”博罗维耶茨基冷冰冰地说。 “我给你三千,好!给你四千,你听见了没有,比四千还多,这就是说你一年可以得到一万四千卢布,一大笔钱呀!” “我很感谢你,可是我不能领受你的美意。” “你仍然留在布霍尔茨那儿?”米勒立刻问道。 “不,我对你坦率地说,我自己要开工厂,因此我既不接受你的要求,也不会留在布霍尔茨的公司里。” 米勒不说话了,稍微站开了点,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博罗维耶茨基,表示敬意地问道: “开棉花工厂?” “我除了告诉你我不会和你竞争外,没有别的可说。” “一切竞争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块香膏。”米勒拍着自己的衣兜叫道,“你能对我怎么样?谁能对我怎么样?谁能对千百万怎么样?” 博罗维耶茨基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注视着他面前的一切。 “你的货物是什么?”米勒一面说,一面照德国人的习惯,拦腰抱住了博罗维耶茨基。 于是就这样走在那压得糍实的沥青人行道上。这条人行道经过旅店的院子,通往里面的戏院大楼,被一盏大电灯照得通明透亮。 人群在往剧院走去。 车子一辆接着一辆驶到旅店大门前,卸下一些劳累过度、大都十分消瘦的男人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这些女人穿得很厚实,下车后便打着雨伞走在由于潮湿而滑溜的人行道上。这里的雨虽然已经停了,可是那浓密的粘糊糊的露却降落在地面上。 “我很喜欢你,尊敬的①博罗维耶茨基先生!”米勒没有等他回答就说了,“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如果你遭挫折,你在我这儿总可以拿到几千卢布。”—— ①原文是德文。 “现在你给我多点好吗?” “好,现在你对我来说,是很用得着的。” “多谢你的好意。”博罗维耶茨基讥讽地笑了。 “我没有委屈你,我说的,就是我想的。”米勒看到博罗维耶茨基在笑,他要为自己辩护。 “我相信,如果我有一次遭到失败,下次就肯定不会这样。”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你是个有头脑的人,我很喜欢你,我们合伙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好。” “如果我们必须单独干的话,那怎么办呢?”博罗维耶茨基笑着,一面向一些过路的太太小姐们鞠躬。 “这些波兰女人真漂亮,可是我的玛达也漂亮。” “你的玛达很漂亮。”博罗维耶茨基一本正经地说,两只眼瞅着他。 “我有一个想法,找个时候在别处再告诉你。”米勒神秘地说,“你在戏院里有坐位吗?” “有一张椅子,是两个星期前就给我放上了的。” “包厢里只有我家里三个人。” “有太太们吗?” “她们已经在戏院里。我是有意等你的,要和你见面,好,我的计划算吹了,再见,你来我的包厢吗?” “一定来,这对我来说,是个美差。” 米勒进戏院去了,可是博罗维耶茨基仍然回到了餐厅。他在这里没有遇见莫雷茨,因为莫雷茨已叫堂倌告诉博罗维耶茨基,他在戏院等他。 博罗维耶茨基感到十分烦恼,去茶点部喝了点烧酒。这里除了那个用报纸盖身在角落里睡觉的布姆—布姆外,已经没有别人了。 “布姆,你不去戏院?” “我去干吗?去看棉花?对棉花我很熟悉,你去吗?” “一会儿就去。” 博罗维耶茨基也去了,他在第一排莫雷茨和列昂的旁边找到了自己的坐位。列昂不断向一些坐在一楼的淡黄头发的女人行礼,用望远镜对她们瞭望。 “头等美人,这个是我的,莫雷茨,你看。” “你认识她?” “我认不认识她?哈哈!我很了解她。让我和博罗维耶茨基也认识认识吧!” 莫雷茨马上给他们作了介绍。 列昂想说点什么,于是拍着莫雷茨的膝盖。可是博罗维耶茨基却站了起来,掉过头,面对着大厅。这里从上到下都坐满了高贵的观众,罗兹的局面是靠他们维持的。他留心地望着他们,不时冲一些包厢、坐位表示客气地点点头。 在这个好似刚刚聚集拢来的蜜蜂一样的闹轰轰的戏院里,人们从四面八方通过望远镜也向博罗维耶茨基投来了热情的目光,但他这时仍然心平气和地站着。 他的长得十分丰满的须发和匀称的体态使他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的娇嫩的脸庞宛如一幅合符标准的、漂亮的图画,缀饰在这上面的美髯也梳得十分整齐。他的下嘴唇很突出,他只要做一个疏懒的动作,表示一个眼色,就可使他成为标准的绅士。 从他的这个风雅的外表,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化学家,一个无与伦比的印染行家,一个许多棉纱厂都为之争夺的人,一个在工厂的管理事业中进行过改革的人。 他的灰白色中掺杂着蓝颜色的眼睛,他的表现出冷酷无情的面孔,几乎是黑色的眉毛,生得结实的脑门使人感到他身上存在某种十分可怕的东西。 他具有坚强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精神。 他看着那在灯光照耀下显得富丽堂皇的戏院和带着闪闪发亮的钻石首饰,穿着各色服装的观众。 一些包厢就象边上钉着樱桃色天鹅绒的花篮①,坐在里面的女人穿得十分讲究,宛如一朵朵鲜花,他们身上的宝石璀璨生光—— ①原文是法文。 “卡罗尔,今天这里你说有多少富翁?”莫雷茨低声问道。 “会有二百多。”博罗维耶茨基回答说。他仍在不慌不忙地瞅着那些他所熟悉的百万富翁的面孔。 “这里当真有富翁的香气。”列昂插嘴说,一面呼吸着那充满了香料、花朵和从街上带来了泥泞气味的空气。 “首先是洋葱和土豆味。”博罗维耶茨基轻蔑地说道。过了一会,他向舞台近旁池座里的一个漂亮的犹太女人鞠了一躬,对她表示了一番甜蜜的微笑。这个女人穿一身黑缎子衣裙,上身露出了白得晃眼的丰满的肩膀和脖子。她的颈上带着钻石项链,鬓角也被一些闪闪生光的钻石照亮了。她的长得丰厚、松软的黑头发是照帝国的摩登形式梳的,上面还插着一些小梳子。她的耳朵上也挂着一些十分明亮和大得出奇的钻石。在她的胸前,腰身边的扣子上和那套在黑手套旁的手镯上,都有一些钻石在闪闪发亮。她的紫罗兰色的又大又长的眼睛就象最华美的玉石一样,放出锐利的目光。她的脸庞略呈橄榄树色,还掺杂着微微的胭脂红,显得清晰可见。她脑门不高,眉毛却很浓密,鼻子细长,但嘴唇很大,也很丰满。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博罗维耶茨基,却不注意所有的包厢都有人用望远镜望着她。有时她好象毫不在意地瞅着她那坐在包厢里面的丈夫,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犹太老人,他坐的时候,总是把头低下,靠在自己的胸脯上,一忽儿陷入沉思,一忽儿从沉思中苏醒,把那锐利的目光透过金丝眼镜投向大厅的各个方向,同时将衬衫遮住他高高突起的大肚子,低声对妻子说: “露茜,你干吗要这样显露自己。” 她假装没有听见,继续望着包厢和那些挤满了大都是犹太人和德国人的观众的座位,或者看一看博罗维耶茨基。他因为是把脸对着她的,所以有时也可以察觉到她在看他,但他表面上却装得冷冰冰和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个楚克尔家的女人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列昂对博罗维耶茨基唠叨着,因为他想进一步了解自己经理人的情况。 “你认为是这样吗?”博罗维耶茨基冷冷地回答说。 “因为我是目击者。你看,她的胸脯,我最喜欢女人身上的这个地方,她的胸脯就象天鹅绒一样,哈!哈!哈!” “你笑什么?”莫雷茨感兴趣地问道。 “我做了一个非常滑稽的动作。”他笑嘻嘻地把这又说了一遍。 当幕升起的时候,他们不再说话了。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舞台,只有楚克罗娃用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依然瞅着卡罗尔;但博罗维耶茨基却没有看她,这显然使她生气了。因此她不断把折好的扇子穿过栏杆,表示不高兴地朝他身上打去。 博罗维耶茨基微微地笑了,他看了她一下,依然全神贯注于舞台上,因为他发现那里还有一些爱看戏的人在对真正的演员和节目进行滑稽可笑的模仿。 这是一次为了慈善目的的演出,包括两个喜剧,一个独唱,还有提琴和钢琴独奏,最后是活画。 剧场一休息,博罗维耶茨基便站了起来,要去米勒的包厢里。可是科恩拦住了他。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 “看完戏再说。你看,我现在没空。”他说完后,走了。 “他是大人物,现在没空闲。” “他说得对,这儿不是谈生意的地方。” “莫雷茨,你蠢到头了,你说什么,谈生意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的。只有这位尊敬的①博罗维耶茨基先生,他是布霍尔茨股份公司那里的一位大公爵,一个大人物。”—— ①原文是德文。 博罗维耶茨基来到了米勒一家的包厢。老头子出去了,为的是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因为包厢第四个位子上已经坐着一个矮胖的德国人,本来是没有空位的。 博罗维耶茨基和在包厢里面打盹的米勒的母亲以及在他进来时就站起来了的女儿打了招呼。 “施特尔希。” “博罗维耶茨基。” 他们互相握了手,作了自我介绍。 卡罗尔坐下了。 “小姐玩得好吗?”他问完后,还想说点什么。 “玩得很好,太好了!”年轻的女人叫了起来。她那象刚刚洗过的嫩萝卜一样的、玫瑰色的圆脸上,现出了一阵强烈的红晕,这红晕在她的浅绿色衣裙的映衬下,尤其显而易见。 她因为害臊,便用手绢把脸遮住。 这时过堂风从门外吹到戏院里来,于是她母亲在她的肩上披上了一条非常好看的花边披肩,然后依旧打着磕睡。 “你也玩得好吗?”过了一会,她把她那象细瓷一样的蓝眼睛看着他,问道。这双眼的睫毛呈金黄色,显得很明亮。与此同时,她的孩子似的白嫩的嘴也稍微张开了点,她的小脸蛋抬了起来,一看就象刚刚烤熟的面包似的。 “我也一样,玩得太好了,挺好,或者说,玩得挺好,太好了。” “表演得不错,是吗?” “是的,这是业余剧团演出,我以为你也会参加演出的。” “我很想参加,可是没有人请我。”她坦率地说,表示很遗憾。 “请你参加的计划是有的,可他们没有敢请,怕遭到拒绝,你要知道上你们家就象上王宫一样困难。” “是的①,我对玛达小姐也这么说过。”施特尔希插嘴说—— ①原文是德文。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现在在我们这里,就应当先对我说嘛!” “我没有时间,并且我也忘了。”施特尔希坦率地解释说。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施特尔希咳着嗽,把身子挨了过来。他想说话,可是没有说,因为他看见博罗维耶茨基有点烦闷,两只眼在戏院里到处张望,玛达也有点心神不定。她想多说几句,可是现在,当这个博罗维耶茨基坐在她身边时,当许多包厢里的人都在以特别的兴趣用望远镜望着他们时,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她开始说了: “先生会在我们的公司里吗?” “很抱歉,我不得不向你的父亲表示拒绝。” “可是爸爸是指望着你的。” “我也很感遗憾。” “我想你星期四是可以来我们这儿的,我对你有一个请求。” “我愿意马上听取。” 博罗维耶茨基把头斜到了她一边,同时望着楚克尔一家的包厢。 露茜使劲地摇着扇子,很明显她和丈夫吵起来了。她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把衬衫遮住他的大肚子,同时在椅上舒展着身子。 “我想请您给我点几本波兰书读一读,这个我找爸爸说过,可他说我蠢,说我只应当管家务和收支。” “对!对!她对爸爸这么说过。”施特尔希又唠叨着。他因为看见博罗维耶茨基在瞅着他,便拿起椅子往后稍微退了一点。 “你为什么想读书,你为什么要这样?”博罗维耶茨基问得很生硬。 “我愿意嘛!”她肯定地回答,“我想嘛,所以我才求教你。” “这样你的兄弟定会占据这栋新的住宅和图书馆。” 她十分亲热地细声笑了。 “你认为我的看法可笑吗?” “啊!因为威廉不爱读书。有一次当我和妈妈进城里去时,他生我的气,把我所有的书都烧了。” “是的,是的!威廉不爱读书,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①。”—— ①原文是德文。 博罗维耶茨基冷冰冰地看着施特尔希说: “好!明天我给你捎一张书单来。” “我马上就要,马上!” “我马上就可以写几个书名,剩下的明天写。” “你是个好人。”她高兴地说,可是当她看见他的颤抖着的嘴上露出了讥讽的微笑后,她的脸就象芍药一样地红了。 博罗维耶茨基将书名写在一张和他的纹章包在一起的名片上,递给了她;和她辞别后,便出去了。 在走廊里,他遇见了老莎亚·门德尔松,这个真正的棉花大王的名字,简称莎亚。 这是一个又瘦又高的犹太人,蓄着一脸真正家长式的白胡子,穿着一件普通的长大衣,这件大衣总是碰着他的脚后跟。 他总是出现在他推测布霍尔茨可能出现的地方。布霍尔茨是他在棉花王国竞争中最大的对手,是罗兹最大的工厂主,因为这个也是他个人的敌人。 博罗维耶茨基把帽子扯下了点,想要从他身边走过去,这时莎亚挡住了他的去路。 “欢迎你。今天海尔曼没来,为什么?”他用半通不通的波兰语问道。 “我不知道。”博罗维耶茨基回答得很简单,因为他很讨厌这个犹太人,就象莎亚也很讨厌整个非犹太的罗兹一样。 “告辞了。”莎亚以轻蔑的口吻干巴巴地说。 博罗维耶茨基没有回答,他来到了第一层楼的一个包厢里。这里全是女人,可是他也遇见了莫雷茨和霍恩。 包厢里很热闹、拥挤。 “我们的小姑娘演得很不错,是吗?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是的,我没有去献花,遗憾。” “我们有花,等第二个节目演完后,给她送去。” “这里太挤,也很热闹,诸位女士有伴,我走了。” “先生呆在我们这儿吧!这样会更快乐的。”一个穿一身百合花颜色的衣裙,生着一对宛如百合花的脸蛋和眼睛的女人请求他。 “快乐并不一定,更挤则是无疑的。”莫雷茨叫道。 “那么你走吧,这样位子就会多的。” “如果我能去米勒一家的包厢,我就走。” “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 “我走,位子马上就会多的。”霍恩叫道,可是他因看见了一个坐在包厢前排的年轻姑娘表示挽留的眼色,又留下了。 “玛丽亚小姐,你知道米勒小姐的收入是多少?一年五万卢布。” “一个厉害的小姐呀!我也愿意做这样的生意。”莫雷茨嘟囔着。 “你过来点,我有话对你说。”百合花女人嘟囔着,把头低了下来,因此她那丰厚松软的黑头发也碰到靠近她的博罗维耶茨基的额头上。她用扇子把脸遮住,久久地对着莫雷茨的耳朵轻声说话。 “你们不要搞秘密活动!”包厢里一个以巴罗可①姿态出现、年岁最大的女人吆喝道。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的面孔光采照人,头发又白又厚,眼睛和眉毛都是黑的,那堂堂皇皇的一表人材使人肃然起敬。她是全包厢的领导者—— ①原文是法文。 “关于这个新来的男爵夫人,斯泰凡尼亚太太对我说过一些有趣的事。” “可是不要在大家面前再说这个。”以巴罗可姿态出现的女人低声地说。 “瞧!玛达·米勒小姐在用望远镜看我们了。” “她今天很象一只拔了毛的肥鹅,可是身上却缠了许多香芹叶子。” “斯泰凡尼亚太太今天喜欢挖苦人。”霍恩唠叨着。 “还有那个莎亚的女儿,她自己就有一个首饰店。” “她甚至可以开两个首饰店。”莫雷茨插嘴说。他戴上了夹鼻眼镜,往下看了看门德尔松一家的包厢,那里坐着门德尔松和他的穿得极为华贵的小女儿以及另外一位小姐。 “那个跛脚的是谁?” “鲁莎,坐在左边,红头发。” “昨天到过我店里,她所有的都看了,什么也没有买,就走了。可是我趁机仔细地瞧了她一下,这个女人很丑。”斯泰凡尼亚太太说。 “她很漂亮,是一位天使,什么是天使,她比得上四位或者十五位天使。”莫雷茨吆喝道,一面很滑稽地模仿着老莎亚的动作。 “太太们,再见!莫雷茨,走吧!霍恩先生留下陪伴太太们。” “先生们在演完后来我们家喝茶好吗?”百合花小姐邀请了所有的人,同时瞅着博罗维耶茨基。 “多谢,我明天来,今天不行了。” “你是不是约好了要去米勒家?”百合花小姐酸溜溜地说道。 “去格兰德旅馆,今天是星期六,库罗夫斯基一般会来,我和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谈。” “有事就和他在戏院里谈吧!他一定在的。” “他是不上戏院的,你不知道?” 博罗维耶茨基行了个礼后,走了,那个斯泰凡尼亚太太却感到惊异地一直在望着他。 戏延续的时间很长,因此博罗维耶茨基依然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但他坐下来后,却没有去听戏,他发觉附近有人在十分神秘地说着什么: 一件使大家都感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就是在演出时,有人把布霍尔茨的女婿克诺尔从包厢里叫了出来。他本来是一个人坐在包厢里,他的包厢在楚克尔一家包厢的对面。然后,罗兹最大的银行家格罗斯吕克也从戏院里悄悄地出来了。 有人给格罗斯吕克送来了电报,他拿到后便找莎亚去了。 这些情况人们只不过悄悄地议论着,可是它们象闪电一样,立刻传遍了整个戏院,在各种企业的代表人物中,造成了某种看不见的、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在询问着,但一下子找不到回答。 女人们继续看戏,可是不管是在池座里,还是在包厢里,大多数男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瞅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工业大王。 门德尔松躬身坐着,额骨上戴副眼镜,不时以其美妙的姿势抚摸着他的胡须,沉醉于看演出。 克诺尔、全能的克诺尔、布霍尔茨的女婿和继承人也在留心地看戏。 米勒同样确未感到他有必要知道别的。他听到舞台上说出的种种趣话,在放开嗓门大笑,他笑得如此天真,以至玛达有时也不得不对他低声地说: “爸爸!这样不好。” “我付了钱,就要快乐一番嘛!”他确实很高兴,因此对她这样回答。 楚克尔不知到哪儿去了。在他的包厢里,只有露茜一个人,她仍在看着博罗维耶茨基。 恩德·格林斯潘、沃尔克曼、鲍威尔、菲策、比贝尔斯坦、平乔夫斯基、普鲁萨克、斯托约斯基等这些小一点的财主和公司代表们感到惴惴不安。那喃喃的说话声从戏院的一个角落飞向另一个角落,时刻都有人离开座位而不再回来。 人们留心察看周围的一切,嘴边露出丝丝疑虑,那愈来愈浓烈的惶恐不安笼罩了一切。 虽说大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谁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这种令人烦恼的气氛甚至影响到了那些并不害怕任何噩耗的人们。 大家都感觉到罗兹的土地在震动,就和这座城市近来常遇到那种动乱一样。 只有那些在戏院上层的廉价座位上的人们才什么也不感觉到,他们总是那样的兴高采烈,不时哈哈地笑着、鼓掌和喝采。 这笑声宛如从二楼泻下的一片水浪,象瀑布一样轰隆隆地响着,洒泼在池座和包厢里,洒泼在所有这些突然感到心绪不安的人的头上,洒泼在这些躺在天鹅绒坐位上、身上戴满了钻石首饰、自以为有权力、自以为伟大而藐视一切的百万富翁的身上。 在所有的包厢中,只有博罗维耶茨基在看戏,玩得很高兴。 不过,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汪洋大海里,还存在一些可怕的暗礁。这大都是一些波兰人,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两眼只管望着舞台,因为他们无需烦恼,他们什么也不会失掉。 “这是棉花大王!”列昂对博罗维耶茨基喃喃地说,“你看,毛纺厂老板和另一些人几乎不动声色,他们对演戏感兴趣,这个我知道。” “别洛斯托克①的弗鲁姆金、罗斯托夫②的利哈切夫、敖德萨的阿尔帕索夫都失败了!”莫雷茨了解这个情况,他说。 这三个人是批发商③,是罗兹几个最大的货物订购者—— ①地名,在波兰。 ②地名,在苏联。 ③原文是德文。 “这对罗兹有多大影响?”博罗维耶茨基问。 莫雷茨又出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时,脸色变得苍白,嘴歪到了一边,眼睛十分古怪地闪着光,由于心情激动,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夹鼻眼镜戴好。 “还有一个人,敖德萨的罗戈普沃。他们的公司本来都是森严壁垒,不可侵犯的呀!” “当真是森严壁垒?” “罗兹要亏损两百多万!”莫雷茨很严肃地说,一面努力把夹鼻眼镜戴好。 “不可能,谁对你说的?”博罗维耶茨基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喊着。坐在他后面的观众为了不让他遮住舞台,开始敲他的座位和嘘叫起来了。 “兰道,兰道说的,兰道知道。” “亏损的是谁?” “大家都有一点,可是凯斯勒、布霍尔茨和米勒损失最大。” “没有人支持他们,就让他们破产吧!” “罗戈普沃逃走了,利哈切夫死了,是自杀的。” “弗鲁姆金和阿尔帕索夫呢?” “我一点不知道,我说的都是电报里写的。” 现在,所有新闻已传遍戏院,大家都知道有关亏损的情况。 这些消息每时每刻都象炸弹一样在戏院的各个地方开花爆炸。 人们昂起了头,眼里放出了凶光,还不断说着一些尖酸刻薄的话。然后,一些椅子由于被折叠起来,发出了吱哑的响声,大家急急忙忙跑出门外,打电报和电话去了。 戏院里因此空了许多位子。 博罗维耶茨基对这个消息也很感烦恼,他自己虽然没有损失,可他周围所有的人都会遭受损失。 “你们一点也没有损失吗?”博罗维耶茨基问这个在他身边找到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的马克斯·巴乌姆。 “我们除了名誉之外,什么也没有失掉,罗兹的买卖不靠这种货色。”马克斯讥讽地回答。 “罗兹完了。” “温暖的季节就会来到。” “是的!是的!消防队会有事干了。” “天气会暖和的,春天快要到了。” “煤这样贵,天气也该暖和了。” “你在说笑话了,反正这不用花钱。” “情况就是这样,一半的人折断了腰,另一半人赚了钱。” “谁摔得最厉害?” “布霍尔茨、凯斯勒、米勒。” “谁如果倒下,他将再也爬不起来。” “让他们去倒霉吧!这对我无妨。他们有没有钱,和我的买卖没有关系。” 博罗维耶茨基和莫雷茨互相交换了意见,提出了疑问,摆出了数字。他们在猜测,在嘲讽。他们的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为别人的破产而兴高采烈。 “马耶尔要赔整整十万卢布?” “这对他的大肚皮是个大打击,他会把马卖掉,以后要步行了,他马上会瘦下去,不需去马利安①休养了。”—— ①捷克著名的疗养地。 “他还会廉价出卖家里的各种钻石首饰。” “沃尔克曼也会这样干,他的行动很快。” “罗伯特,你现在可以向他的女儿求婚了,他们不会把你赶出门外的。” “让她再等一等吧!” 池坐里人声鼎沸。 工业大王们却仍然安安稳稳地坐着。 莎亚的两只眼睛没有离开台上的女歌手,等她唱完后,他是第一个喝彩的。然后,他和鲁莎低声说话,轻轻地摸着胡须,望着那靠在包厢栏干上正在向博罗维耶茨基点头的克诺尔。 卡罗尔在剧场第一轮休息时就来到了克诺尔跟前。 “你听说没有?” “我听说了。”克诺尔开始数着一些公司的名字。 “愚蠢。” “愚蠢,一个罗兹就要赔损两百万卢布?” “要赔损的不是我们,不久前巴乌尔来过这儿,他说,他要赔损一万多元。” “戏院里有人说罗兹要赔损五十多万。” “这是莎亚散布的谣言,因为他自己要赔损这么多。一个愚蠢的犹太佬。” “总而言之,在罗兹所出现的情况是正常的,公司会象苍蝇一样全部死掉。” “但愿所有的人都死光,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博罗维耶茨基冷冰冰地说,一会儿仔细看着自己那双紧握着的手,一会儿眯眯眼睛,盯着镶在他左手戒指上的闪闪发光的钻石。 “我对你说,是把你看成我们的人,看成朋友。你知道谁会因为这次赔损而垮台吗?” “谁都不会。” “这不要紧,反正是要赔不少,究竟有多少,我们明天看吧!明天会是一个快乐的礼拜天。” “真是不幸。” “对我们的公司来说并不这样。你想,破产的是谁?棉花企业。留下的是谁?我们、莎亚、还有一些人。这个犹太人之间的卑鄙下流的竞争使他们死掉了一半,或许都会死掉,他们这是把自己毒死。可是我们一个时候就会轻松点了。我们可以生产一些他们虽生产过但对我们来说却是新的产品,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东西出售了。这还是小事,无关紧要。如果他们要完蛋,就让他们完蛋吧!如果他们要烧自己的工厂,就让他们烧吧!如果他们要欺骗,就让他们去搞欺骗吧!我们总能站得住脚。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你不久就可以看到,在要赔损的棉花公司中,一半是可以恢复的。” 博罗维耶茨基看着克诺尔,感到有点不耐烦了。他不喜欢他,不喜欢他那由于有几百万家财而自以为十分了不起。 克诺尔是仅次于他岳父的最大的暴发户。在罗兹所有的暴发户中,他最有知识,受过良好的教育,在交往中他和蔼可亲,可是他也最冷酷无情,最能利用他的广泛影响剥削劳动和人们。 “你明天到我们这儿来吃午饭吧!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请你。可是现在请你看一看几点钟了,我因为不能让人看见我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不便看表。” “差几分钟十一点。” “特别快车几点去华沙?” “十二点半。” “我现在还有时间,我必须告诉你,为什么这些关于破产、关于罗兹亏损二百万的消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这是因为还有重要得多的……”他突然中断了话题,“我可以去告诉那个贵族吗?” “我以为可以,可是我不了解这个联盟的情况……”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你是我的朋友,我们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你支持过我们的印染厂,对这我们看在眼里。” “一年让你们赚一万卢布。”博罗维耶茨基讥讽地说。 “你看,一小时前,有人给我送来了从彼得堡来的电报,事情很重要,说我必须马上走,并且要完全保守秘密。” 克诺尔急急忙忙说完了话,但却没有说他想要说的话,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的冷冰冰的和怀疑的眼光阻住了他。这眼光好象把他刺穿了一样,使他感到忐忑不安。于是他理了理领带上的小别针,看着对面的包厢。 “这个楚克罗娃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有许多好看的钻石。” “这么说你明天去老布霍尔茨那里?” “一定去。” 他那里有一笔特别的生意。你马上要走了,因此我求你一件事:请你告诉我的车夫,叫他等我,准备去普热亚兹德。好!再见,几天以后回来。要保密,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绝对保密。” 博罗维耶茨基在告辞时感到很失望。他觉得克诺尔没有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电报上说的是什么消息?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一面想着,一面陷入了那盲目的猜想和推测之中。 他没有等幕落下就出去了,可是过一会儿他又从街上回到了戏院,并且来到楚克罗娃的包厢里。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她以责备的口吻说,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他。 “这可能吗?” “对你来说,什么都可能。” “你对我的责备表现了你对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敌人的信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见的只是你走了。” “可是我又来了,我必须回来。”他喃喃地说。 “回戏院,你忘了什么东西?” “到你这儿来。” “是吗?”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她的眼里显出了快乐的神色,“你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说过。” “可我早就想这么说了。” 她用她的眼光亲吻着他的脸庞,使他感到似乎有一阵和煦的清风在他嘴上吹过。 “你和韦尔特先生坐在一起时谈过我,这我知道。” “我们谈过你的钻石。” “这样美丽的钻石在罗兹别的女人都没有,是吗?” “除了克诺尔夫人和男爵夫人外。”博罗维耶茨基带挖苦地说,他笑了。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说你很漂亮!” “你和我开玩笑吧。” “我不能拿我爱的人开玩笑。”他用压低了的嗓音说,同时抬起了她的一只垂着的手。可是她很快就挣脱出来,把一双睁得很大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围,好象以为博罗维耶茨基的这些话是冲大厅里讲的。 “告辞了。”博罗维耶茨基说着便站了起来。他觉得他做了蠢事,他怨恨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直统统地对她说了,而她就象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似的。 “等一等,我们一起走吧!”她很快说道,同时收好了披肩、糖果盒、扇子准备要走。 她在穿外衣时没有说话。 博罗维耶茨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那时刻改变神色的眼睛,看着她那勾画得十分美丽的肩膀,看着她那相互舔着的两片嘴唇,看着她那生得极为漂亮的体态。 当她把帽子戴上后,他把她的斗篷递给了她。她于是稍微退后了点,想让他拉着她的胳臂,可是这个动作却正好使她的头发碰到了他的嘴唇上。博罗维耶茨基也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感到他的嘴仿佛被烫了一下;而她则由于失去了依靠,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怀抱。 他立刻抱住了她的肩膀,吻着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由于这贪婪的吻也感到十分紧张而收缩起来。 她低声地叫着,一个劲儿往他的怀里钻去,他的全身在她的重压之下也站不稳了。 可是她又马上挣脱了他的拥抱。 她的脸象大理石一样苍白,她的呼吸也很吃力,在她闭着的眼皮下闪出了一道道炯炯目光。 “你领我去上车好吗?”她虽然说,却没有去看他。 “就是跟你走遍世界,我也愿意。” “请你给我扣上手套!” 他正要给她扣时,却找不到手套上的扣子,也没有发现扣眼,就象在她没有看着他时,他同样无法找到她的视线一样。她将一只胳臂靠在墙上,然后稍稍扭过头来,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中,那涂满了胭脂红的嘴唇上还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有时,她突然周身不停地颤抖起来,因此只好紧紧靠着墙壁,一道可怕的阴影便从她的脸上闪过,最后消失在嘴唇的一角。 “我们走吧!”博罗维耶茨基给她扣好了手套,低声地说。 他把她带到了马车旁边,扶她上车后,拉着她的手,热情地吻了,还说道: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一切。” 她没有回答,只管使劲把他往马车里拉;他也不暇思索就跳上了车,吱哑一声把车门关了。 马把蹄子往后一蹬,就走了。 博罗维耶茨基对于这时候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极为烦恼。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考虑这是这么回事,而实际上他现在根本不会思考,只知道她在他的身旁;而她则紧依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距离他远远的。博罗维耶茨基听到了她的不均匀的急促的呼吸声,有时他还看见街上的路灯把她的脸和那双对空望去的大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博罗维耶茨基为了使自己保持镇静,在车夫的身上敲了敲,想叫他停车,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找着门的把手,他想打开车门,干脆跑掉,可是他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 “对这一切,你可以原谅我吗?”他慢慢地说,又找起她的手来。但她已经把它藏在斗篷下了。 她没有回答,同时尽量把身子蜷缩在斗篷里,好象要竭力克制她投身于他的怀抱的强烈愿望,把自己关闭起来似的。 “你能原谅我吗?”他挨近了她,再一次低声说。 博罗维耶茨基周身索索发抖,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因此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低声地、深沉地喊着: “露茜!露茜!” 她也感到浑身战栗,因此把她已从肩上掉下来的斗篷扔到了一边,随着一声深沉的沁人肺腑的呼叫,便投入了他的怀里。 “我爱你!我爱!”她喃喃地说着,满怀激情地抱住了他。 他们的嘴合在一起了,尽力地、久久地吻着。 “我爱你!我爱!”她满心欢喜地重复着这句甜蜜的话,由于激动,也使劲地亲着他的面孔。 她因为早就感觉到缺乏亲吻、缺乏温存和爱情的痛苦,所以现在一旦有了,就不去再想别的,也不会记得别的,而只有亲吻。 “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我要一个人说,我要不停地喊着我爱你!我可以向全世界不断地说这句话。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我知道,别的女人也在爱你,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情人,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爱你,并不是为了叫你也爱我,并不是为了以此求得幸福,这都不是,我只是爱你,爱你,别无他求。我必须爱你,正象每一个人都需要有爱情一样。你对我来说就是一切,你如果愿意,我可以跪在你的面前。我将真心诚意地永远地对你这么说,一直到你相信我,也开始爱我。我不会装模作样,我没有你,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我爱你,我的先生呀!你是我唯一的。” 她说得很乱,也很快,好象她的神志不清。 她用斗篷遮着身子,可又马上把它放下,自己也离开了他,不说一句话,感到全身就象火烧着了一样。过一会儿,她又把他抱住,紧紧地挨着他,吻他。 博罗维耶茨基被他自己那象发了狂似的爆发出来的感情所控制。这爱情的巨大魔力,和她的象火一样烧在他身上的话语和亲吻使他陷入了迷茫,使他神魂颠倒。他自己也激动起来了,他也和她一样变得发狂了。 他给了她许多亲吻,因此她虽然靠在他的手上,也全身无力了,有时就象死了一样。 “我爱你,露茜,我爱你!”他不停地唠叨,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不要说了,吻我吧!”她异常激动地叫唤道。 她的嗓音一会儿中断,一会儿象一阵倏然而至的暴风雨,一会儿好似由于爱情的冲动而爆发的哭泣,一会儿有如唱着这首充满激情的“歌上的歌”。 “我幻想过这样幸福的时刻,我多少日月想恋过你,我多少年在等着你,我为此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你吻我吧!使劲地吻吧!啊!我现在可以心甘情愿地死去了。”她粗声粗气地叫喊着。 马车慢慢行驶在一条没有铺上砖的泥深路烂的街上。这里连路灯也没有,只有车灯在那很厚一层活动松软的泥泞上不断洒下黄色的光圈,把泥泞溅泼在马车的窗玻璃上。 在这条街上,既没有人走,也不见车行。它的两面被高大的篱笆围住了。篱笆外有许多建筑用的木料,成四角形地大堆大堆地放在那里,还耸立着一些烟囱,因为在罗兹的这一带有不少工厂。 一些看守仓库的大狗冲马车发出了沉闷的吠叫声,可以听到它们如何冲撞着大门,用爪子拼命抓着门坎,可是它们却上不了街。 他们对这并没有察觉,也没有听见,因为这一见钟情的爱、使人头晕目眩的爱攫住了他们,他们沉溺在爱的巨浪中。 “露茜!” “吻我。” “你爱我吗?” “吻我。” 从他们的燃烧着的胸中,吐出的只是这样的话。 “娶我吧!卡罗尔,娶我吧,永远地娶我吧!” 他们来到了目的地后,也不知道自己该下车了。 马车停在座落在市郊小树林边的楚克尔的住宅门前。 “到家里来吧!”她用力握着他的手说。 博罗维耶茨基习惯地把第二只手伸进了藏有手枪的提包里。 “叫奥古斯特等你一下。”她对车夫大声地叫着。 “来吧!家里没有人,他已经走了。”她着重地指出道,“除仆人外,家里没有任何人。” 在仆人把门打开后,她松开了他的手。 “把东客厅里的灯点燃!马上送茶来!” 等仆人走远了后,她马上扑在他的脖子上,狂热地吻着他,然后把他推进一条铺着地毯的红漆走廊里。 “我马上就来,我爱你!”她站在他的后面喊了一声,就不见了。 博罗维耶茨基慢慢脱下了上衣。他把手枪放在礼服的兜里,走进他面前开着的一扇门后,来到灯光照得不很亮的客厅。 厅里白色的地毯是羊皮制成的,毛层特别丰厚和松软,走在上面听不到脚步声。 “这完全是一次浪漫蒂克的冒险呀!”他说完后,因为感到非常疲劳,便躺倒在一张波斯式的乌木椅子上。这张椅子虽然没有扶手,上面却镶着各种金银饰物。 “一个有趣的女人,一个有趣的场面呀!”他一面想着,一面环顾客厅的四周。 客厅布置得十分豪华,就是见识过罗兹最富丽堂皇的住宅的人看到了它,也会表示惊异喝彩的。 它的墙上挂满了鲜艳的黄缎子,上面密密层层绣着许多淡红色的丁香花枝桠,布局十分巧妙。 在一个系着绿带子的黄色的华盖下面,放着一张又大又宽的沙发,它整整占了一堵墙长的地方。那华盖就象一个帐篷,是用一些金斧支撑起来的。 在华盖下面挂着一盏灯,它的灯罩分别由黄、红、绿三色玻璃拼成,向周围射出昏花的灯光。 “投机商!”博罗维耶茨基不高兴地几乎表示敌意地说。他对这里的奢华摆设是讨厌的,可他仍然看得入了神。一些东方日本式的奇形怪状的昂贵的家具摆放得杂乱无章,它们众多的数量在一个这样大的房间里本是适合的。 一堆堆中国式的色彩鲜艳的缎子枕头被扔在沙发和白色地毯上,上面显现出许多污点,好象被涂上了颜料一样。 龙涎香①、波斯紫罗兰②和玫瑰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充斥了整个房间—— ①原文是阿拉伯文。 ②原文是法文。 在墙上,一些明晃晃的、非常珍贵的东方式武器被挂在一个又大又圆的萨拉秦盾牌的周围。这个盾牌是钢制的,上面还镶嵌着许多黄金饰物。盾牌磨得挺光,就是在朦胧的灯光下,也显得明亮,那镶嵌在它周围的金饰物、一排排红宝石和白色的紫晶灿然闪灼,仿佛在燃烧。 在一个角落里,在一把大的孔雀翎扇子的前面,立着一尊金佛象,它盘着腿,表现出陷入沉思的姿态。 在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铜制的日本花篮,它被支承在一些镀金的龙的上面,花篮里盛开着雪白的杜鹃花。 “百万富翁的阔排场。”博罗维耶茨基又想道。他的艺术鉴赏力很高,富于美感,尤其是因为他对如何调色进行过专门研究,他的美感是极为丰富的。 “夫人有请经理先生。”一个剃光了头的老仆人对他喃喃地说,同时拉开了那副沉重的门帘,这是一副黄天鹅绒的门帘,上面还画着菊花。 “啊!尤泽夫在这儿?”博罗维耶茨基一面走,一面问道,因为他在别人家里见过这个仆人。 “我在帮这些犹太人搞拍卖。”尤泽夫低声地说,向他鞠了一躬。 卡罗尔只笑了笑,随即来到了餐厅。 露茜还没有来。 他只听到其他房里有人在叫唤,这声音是隔墙传过来的,听不清楚。 “这是什么?”博罗维耶茨基听到后,不由自主地问道。 “夫人在和一个侍女谈话。”尤泽夫解释说,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冷漠,带着鄙夷的神色。博罗维耶茨基注意到这个后,就没有再问了。 仆人走后,他开始张望着餐厅的四周。这里的家具摆设得好看,但表现出罗兹的俗气。橡木壁板遮住了墙壁的一半;一个布列塔尼①式的餐具橱是用黑色的胡桃木做的,隔板上放着许多银的和瓷的餐具。在一张大的桌子周围,摆着许多古德国式的、雕刻得十分别致的橡木凳子。那张桌子在一盏象一簇金香花状的吊灯的照耀下,显得亮堂堂的—— ①地名,在法国。 桌子上的一边已收拾好,准备用茶。 博罗维耶茨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便坐了下来。这时他看见地上有一张纸,于是把它拾起,放在一个地方后,不由自主地瞥了它一眼。 这是一份用布霍尔茨公司的密码写的电报,这种密码只有在非常紧要的情况下才用的。 博罗维耶茨基认识这个密码,感到十分惊奇。 “这电报是干什么用的?” 博罗维耶茨基翻开了电报纸,地址是布霍尔茨——罗兹,下面他就毫无顾忌地读起来了: “今天在会议上做出了决定:运往汉堡和的里亚斯特的美棉的关税要提高到每普特二十五戈比金币。两星期后实行。一星期后公布。” 博罗维耶茨基将电报收藏在衣兜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心情异常激动。 “一个可怕的消息呀!半个罗兹就要塌了。”他喃喃地说道,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消息克诺尔一点也没有告诉他,克诺尔不信任他。“克诺尔已去汉堡买储备棉,他只要来得及,会把所有的都买掉,他要把许多小企业主压倒。这是一笔多么好的生意呀!现在要的是钱,要去买!哎呀!”博罗维耶茨基想着,一种狂热的急躁情绪,一种企图通过得到这一消息的机会大发横财的不可遏制的愿望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 “钱!钱!”他从椅子旁走过,一面想一面呼喊着。 他的眼里由于焦躁而闪灼生光,他的全身因过分激动而战栗起来。他想他的第一个行动应当是到城里去,找莫雷茨,和他商谈这笔生意。如果这时不是露茜走进来,不如说来到餐厅,扑在他的脖子上,他就会完全被他的激动情绪所控制。 “你久等了,请原谅我,因为我要换衣服。” 她吻了他后,用一个轻巧的动作给他指明了在她身边的座位。这时候仆人进来了,沏上了茶。 但她却安心地坐不住,时刻要走到餐具柜那儿,把各种好吃的东西都拿来,摆在他面前。 她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缎子睡衣。它的两个袖子都很肥大,袖口缝上了乳白色的花边,袖身绣着一行绿松石的图案,整件衣只用一条金黄色的带子给系起来。 那披在脑后的一大把头发被卷成了一个希腊式的发结,上面还插着一些钻石梳子。 她在戏院里就戴上的那副钻石项链,现在看起来好象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在她的脖子周围放出灿烂的光辉。她不时还把她的两只白皙轻盈的小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真是迷人极了。可是博罗维耶茨基却对这连一半也没有察觉到,他对她的每声回答都很简单,只顾急急忙忙地喝茶,一心想着如何尽快离开这里。 电报上的消息象火一样地烧着他。 露茜感到很不耐烦了,因为她看见那个仆人好象没有睡醒似的老不走开,她表示怨恨地望着那个仆人,一面使劲地握着卡罗尔的手,使他痛得几乎要喊出来了。 “你怎么啦?”她发现了他的慌乱之后问道。 “我很幸福。”他对她用法语说。 两个人开始谈话,可是他们的谈话时而中断,就象一块旧布被人使劲地拉着要把它扯断一样。 对她来说,那仆人是个妨碍。可是他在这里却感到烦恼,压抑,因为当关税将由八戈比涨到二十五戈比时,他作为一个重大秘密的掌握者,却不得不坐在这里。 “我们到客厅里去吧!”她喝完茶后,低声地说。 她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这双眼里闪出的一道道奇妙的光华仿佛把她绛红色的嘴也照亮了。博罗维耶茨基本想起来和她告别,这时候只好向她点了点头,跟在她后面。 他无法抵抗她的魅力。 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就能以她的火一般的热情和近于狂暴的行动来控制他。可是这只能在一个很短的时刻,因为当她带着难以形容的喜悦心情吻他时,当她扑在他的膝上拥抱他,向他吐出从她激动的内心中爆发出来的语无伦次的话语时,当她由于被自己的感情力量所控制而变得疯狂时,他想的却是棉花,却是莫雷茨在哪里,却是哪里可搞到钱去购买棉花。 他也给她回敬了亲吻,表示了温存,有时还对她说几句表示爱慕的热情的话,可这几乎都是做做样子,与其说有几分真心实意,还不如说这是他的适应环境能力的表现,因为他的心思在这个时候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她虽然近乎疯狂,但凭她的直觉,却也会体验到那些热情奔放的人们是怎样表露感情的,认识到在他们的身上是存在着什么的。这时候,她自然把卡罗尔也看成是这些富于热情的人中的一个,因此她以为,不管是为了表示对他的爱,还是为了获得他对自己的爱,她都应当尽量表现她的热情,表现一个在热恋中的女人、一个作为奴隶的女人的全部魅力。对她来说,即使她的这个主人、这个统治者打她、她也会把这看成是一种幸福而欣然领受,用自己感情的力量去征服自己所爱的人乃是最大的幸福。 她终于取得了胜利。 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终于忘掉了工厂、棉花、关税、忘掉了整个世界。他虽善于在表面上保持冷静,善于在各种细微末节的生活场面中控制自己,但这时候他也以他的全部热情投身到恋爱中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象被卷进了一阵暴风骤雨之中。一种既有烦恼又有欢乐的感情使他无法平静下来。 “我爱你。”她不停地叫唤着。 “我爱你。”他在回答时感到这是他生活中第一次把这个在人类字典里最有欺骗意义和最有受骗意义的辞汇十分诚恳地说出来了。 “把你说的给我写下吧!我亲爱的,给我写下吧!”她以孩子似的固执请求他。 他拿出了名片,不断吻着她的紫罗兰色的漂亮的眼睛和殷红的嘴唇,写道: “我爱你,露茜。” 她把名片从他的手中拿了过来,读完后,在上面吻了几次,然后藏在她胸前的衣内,可是过了一会她又把它拿出来,读着,一忽儿吻着它,一忽儿又吻他。 最后,她仔细看着那名片上的纹章问道: “这是什么?” “我的纹章。” “什么叫纹章?” 他尽量清楚地向她作了解释,可是她仍然没有听懂。 “我不懂,这于我毫无关系。” “那么什么才和你有关系?” “我爱你。” 然后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你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爱你,这就是我的理智,还要什么别的呢?”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他们久久地坐在这间客厅里,外界的任何音响都未能透过墙壁和壁纸传进来。这两个沉溺于爱中的人儿,就好象被萦绕在他们上面的欢乐的云雾所包围,好象完全失去了自由和力量。在这里,到处可以闻到扑鼻的香味,可以听到他们的吻声,他们在激动中的说话声和客厅里的丝缎的沙沙响声,可以看到象蒙蒙细雨一样愈趋微弱的红绿宝石色的灯光和壁纸、家具的模糊不清的颜色。这些颜色一忽儿隐隐约约地现出光彩,一忽儿在灯光照耀下,似乎不停地左右跳动,似乎在客厅里慢慢地移动。然后,它们便在房里散开了,同时在愈趋浓密的黑暗中失去了自己的光彩。这个时候,只有那尊佛像却仍在奇妙地闪闪发亮,在它头上的一些孔雀翎的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神秘地望着它。 [book_title]第一部 第四章 当博罗维耶茨基来到街上时,已经是四点钟了。 马车夫没有等他,到马厩里去了。 风使劲地呼啸着,把水洼里的烂泥卷起来洒泼在篱笆和做人行道用的狭窄的小路上。 博罗维耶茨基被潮湿的冷风吹得索索发抖。 他在房前站了一会儿,眼前除了闪闪发亮的泥泞,远处耸立着的黑魆魆的楼房和在灰蒙蒙的天空衬托下显得模模糊糊的工厂的烟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束束的彤云宛如被撕碎了的脏棉花,在天空里象发了疯似地迅疾地奔跑着。 他现在仍然感到惴惴不安,便走到一堵墙前将身子靠在上面,开始考虑他得到的那些不完整的消息。可他时时觉得他全身抖个不停,因为他感到她还在拥抱他,她的热呼呼的嘴唇还在吻他。他虽然闭上了眼睛,但仍然看见她在他的面前。他走得很慢,因为他老是陷在泥泞里,不得不用伞在前面探找干硬的路。他觉得自己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只有那篱笆后面的狗的狂吠才使他清醒过来,使他脱离了在他心中产生的强烈激动之后所攫扰着他的这一奇妙的寂静。 “库罗夫斯基一定睡了。”他不高兴地低声说,记起了他本来是在离开戏院后马上要去找他的。 “希望不会因为看戏使工厂亏了本。”他喃喃地说道,现在他也不管地上的泥泞和坑洼,便开始急急忙忙跑了起来。 他一直跑到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才找到一辆马车,于是叫驭者赶快驱车到旅馆去。 “啊!电报!”他突然想到了它,便叫起来了,同时在路灯光下把它再读了一遍,“注意,要沿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直走,可能已经到家了。”这时他又想起莫雷茨,那急性病也发作了。 到家后,他叫驭者无论如何把车在门前停一下,下车后便急忙按着电铃。 可是没有人开门,他气得把电铃揪了下来,尽全力推着门。经过一场久等之后,马泰乌什才出来开门。 “莫雷茨先生在家吗?” “他如果去参加莎巴斯节①,犹太人是肯定会拒绝他的,象莫雷茨先生不正是这样吗?”—— ①犹太人的节日,一般在星期六,这一天他们往往要举行庆祝活动。 “莫雷茨在家吗?你说呀!”他怒不可遏地叫起来了,因为他看见马泰乌什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闭着眼,满脸都是血迹和青斑,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衣服脱得光光的,跟在他的后面。 “莫雷茨先生,好象我知道,莫雷茨先生,哈!哈!” “畜生!”博罗维耶茨基叫了起来,使劲地打了他一耳光。 这个农民被打得滚翻在地,把脸藏到门后。博罗维耶茨基也走进了屋里。 莫雷茨不在,只有巴乌姆和衣睡在餐室的一张长沙发上,他的嘴里还噙着一支烟。 在餐室的桌上、地上和厨柜里都摆着许多空的瓶碟。那火水壶的小烟囱周围由于散发着水蒸汽,好似被围上了一层长长的绿面纱。 “啊哈!安特卡来过,他玩得挺高兴。马克斯!马克斯!” 博罗维耶茨基用力摇晃着睡觉的人。 马克斯一点也没有动,他睡得很死,而且使劲地打着呼噜。 最后,博罗维耶茨基因他想要搞醒马克斯的努力都白费了,也感到烦恼。可是他仍然需要从马克斯那里知道莫雷茨究竟在哪里,他决定抓住马克斯的胳膊把他抬到地板上。 马克斯醒来后也很生气,他滚到一张椅子旁边,便抓住这张椅子尽全力冲自己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扔去。 “你这个绿猴子,你别吵了!”然后他依旧安然无事地躺在长沙发上,把他的长衣扯上来包着头,便又睡了。 “马泰乌什!”卡罗尔看到叫不醒马克斯,他几乎不知怎么办才好。 “马泰乌什!”他来到了穿堂里,又叫了一声。 “我马上要走、马上就走,经理先生!我的蜡烛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要找蜡烛,找蜡烛!我就走!”这个没有睡醒的醉汉用他的颤抖的嗓门吆喝着,力图从被博罗耶夫茨基打倒的地板上爬起来,可是他爬不起来,又睡下了。 他再一次想摸着膝盖站起来,可是仍然仰面倒在地上,身子还在那儿不停地扭摆着,好象游泳一样。 博罗维耶茨基把他拉起来,带到了餐室里,让他坐在火炉旁,然后问: “你在哪儿喝醉的?我这么多次对你说了,如果你酗酒,我就要叫你去见阎王,你听见了我说的没有?” “我听见了,经理先生!我听见了,啊哈!你就象莫雷茨先生一样。”马克斯唠叨着,他想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但却未能做到。 “是谁打了你的耳光?看你象头猪似的!” “谁打了我的耳光,除了你经理先生,谁也不敢打我的耳光,要不我就要打他的耳光,打断他的脊梁,我已经完事大吉……妈的!” 博罗维耶茨基看到和这个醉汉谈不投机,便拿来了一杯水,紧紧抓住马泰乌什的一只手,把水全洒在他的头上。 马泰乌什扭了扭身子,伸了几下懒腰,感到稍微清醒点了,两只手擦着他那沾满了血的发紫的面孔,他的那双痴呆呆的眼睛则依然不断瞅着博罗维耶茨基。 “莫雷茨先生在吗?”博罗维耶茨基仍旧耐心地问。 “曾经在。” “到哪儿去了?” “他好象牵走了那只小黑猴子,他要去格兰德。” 这是说去格兰德旅馆。 “这儿还有谁来过?” “什么人都有,贝伊恩先生,赫尔兹先生,还有其他的犹太人。我和工程师先生那儿来的那个阿加达一起做了晚饭。” “你象蠢猪一样地喝醉了,谁打你啦?” “没有人打过我。” 马泰乌什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脸和头,痛苦地呻吟着。 “那么你头上的窟窿是哪儿来的?” “这是,或者……莫雷茨先生在这儿,这个黑猴子、这个驼肯和这些犹太人也在。” “你马上说,你在什么地方酗酒了,是谁打了你?”博罗维耶茨基愤怒地吼叫起来。 “我既没有喝酒,也没有人打我!我去酒店给老爷们买啤酒时,在那儿遇到了一些法国人,他们在压宝,我也参加了。真走运啦,他们压一次,我也压一次。后来我们厂漂白车间的人来了,他们都是一些很好的波兰人,他们站在我的一边,也参加了压宝,我们真走运啦。我没有喝醉,经理先生!天主保佑,我很清醒,经理先生你看,我已经瘦了,经理先生可以检查。” 他躬着身子,闭上眼睛,把背紧靠在壁炉上,冲房里呼哧呼哧地只管吹气。 博罗维耶茨基在换衣服,没有听他的;马泰乌什却继续唠叨个不停。 “后来又来了一些老巴乌姆先生厂里的纺织工和漂白工人。他们和我们一起喝酒、压宝,可这时候因为来了一些卑鄙的德国人,我们就不想再玩了。我不过用指头向他们弹了一颗小石子,一个德国人就把我推倒在地,第二个还用酒杯打我的脑袋,其他的就都来抓我的衣领了。我没有跟他们打架,因为我知道,经理先生不喜欢这样,我听老爷的,没有跟他们打。可是一个德国人却抓住了我的头发,其他的也抓着我的衣领不放,还有一个人堵我的嘴巴。我想我的这件短袄可糟了呀!它是经理先生给我的。我给他们讲好话,叫他们放了我,可他们还用刀子捅我的肋骨。我于是抓住了一个德国人的脑袋往墙上碰去,我的同伴也早就有准备①,他们帮了我的忙。我没有跟他们打架,只不过用指头冲他们弹了一颗小石子,这个家伙就动不得了,象头猪一样地躺倒了。这个民族的脚杆子并不硬,经理先生!这些德国人一点也不硬。我只不过用指头冲他们弹了一颗石子,他们就躺倒在地了。” 他象大梦不醒似地不停唠叨着,把手伸了出来,做了一个用指头弹小石子的样子—— ①原文是法文。 “睡觉去吧!”博罗维耶茨基喊着便灭了灯,把他带到了厨房里,然后去找莫雷茨。 “胜利”餐厅已经关门,格兰德旅馆也关闭了。 “库罗夫斯基已经睡了吗?”他问服务员道。 “他今天不在。客厅布置好了,他没有来。” “韦尔特先生晚上到过你们这儿吗?” “和太太们以及科恩先生一起来过,到‘阿尔卡吉亚’去了。” 博罗维耶茨基来到了孔斯坦蒂诺夫斯卡街的阿尔卡吉亚,可是那儿连一个人也没有。 他再走了几家饭馆,这里是罗兹青年经常娱乐的地方,但也没有找到莫雷茨。 “这个猴子藏在什么地方?”他很生气地想着,突然对驭者说:“吃蜂蜜去,知道在什么地方吗?如果那儿没有,就找不到他了。” “我们马上就会到那儿的,先生!”马因为老是踩在一些坑坑洼洼里,走得很慢,驭者于是狠劲扯了一下缰绳,马车也随之跳起来了,然后摇摇晃晃行驶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就象海浪上的小船一样。 博罗维耶茨基一边咒骂,一边咬紧牙关忍受着那折磨着他的烦恼,他手里的那支烟已被折断,没法抽了,因此他便开始想着这棉花的事。 “巴乌埃尔的这份电报给楚克尔送得好!一个奇怪的女人呀!”他又想起了露茜,又沉醉于对她的回忆中。 他认识她已有两年多,但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她,因为他爱的是利基耶尔托娃,后来有人议论她,说她非常愚蠢,说她的愚蠢就和她的漂亮一样。 “这是什么样的个性呀!”他喃喃地说着,可是他每想到这个,全身似乎就要发抖。 他早知道她已经注意他了。她还常常通过眼睛示意,竭力请他到她那儿去,但他从来也没有去过。而她只要是知道他会去的地方,她都去过了。 男人们以全部热情和高度的技巧造出来的罗兹谣言悄悄地传开了,这些谣言在事务所和工厂里都可以听到。可是由于博罗维耶茨基近来和她保持了远远的距离,在最近几个月,他全神贯注于制订开办工厂的计划,它们也就很快销声匿迹了。 博罗维耶茨基了解楚克尔这个原来十分贫穷、穿粗布衣,在近十年已经变成一个百万富翁——工厂老板的老犹太,他的飞黄腾达是从购买一些工厂已经毫无用处而别处可用的棉花团,碎纸和棉花屑开始的,这些东西在纺织和裁剪车间总是到处都有的。 他认为楚克尔在生产时只知道从表面上模仿布霍尔茨公司产品的花色是不行的,因为楚克尔的产品实际上是最劣等的,卖得很贱,不能参加竞争。 他知道楚克罗娃没有情夫,第一,因为她是一个犹太女人;第二,在一个城市里,如果说大家开始于百万富翁,最后都成了一台大机器上的螺丝钉,那么人们必须劳动,必须全力以赴地参加劳动,这里职业骗子很少,也很少有人可能去争夺和侮辱女人。 如果这样,就会有人知道,并且肯定会说出来。 “这个女人有没有灵魂?”他在这样想时,开始对她那富于野性的、无法控制的感情冲动进行分析。“我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呢?特别是现在,当我要借钱办工厂时,这不是把子弹踩在自己脚下吗?见她的鬼去吧!可是……” 他在考虑着这些时,又想起了他对她的爱,他对她的表示是完全真心诚意的,他爱她,爱情使他冲动。这是一种不寻常的爱,是一个健康人、一个精力无比旺盛的人的情欲的爆发。 “不管怎样,这里的所得可以补偿损失。”他继续想着。 马车转过弯后,不一会就到了斯帕策罗瓦街口,停在一座犹太教堂前。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五章 在这座犹太教堂的后面,有一个餐厅,博罗维耶茨基为了找莫雷茨,来到了这里。餐厅座落在一个形似石盒的院子里。院子的三面都耸立着四层楼的房子,第四面有一个用绿色的木栏杆围起来的小花园,花园紧挨在一个工厂的光秃秃的大红墙背后。 再往前去,在墙的下面,还有一间小平房,它的窗子被灯火照得亮堂堂的,里面可以听见象大声吵架一样的喧闹。 “哎呀!这是一帮强盗。”博罗维耶茨基一边儿想,一边儿走进了这间被烟雾熏黑了的、虽然长可是不高的房子里。里面由于被一盏汽灯的金黄色光圈所照亮的青烟遮住了视线,他进来后,乍看谁也认不出来。 几十个人挤在一张长桌子旁边,在叫喊,在大声说话,在笑,在唱歌,而这又混杂着一些碗碟的磕碰声以及玻璃被打碎的刺耳的咔嚓声,形成了一片乱七八糟的喧闹,连墙壁也震动了,什么都听不清楚。 过了一会,稍微安静了点,在桌子的一头,一个醉汉的嘶哑的嗓门唱起来了: 阿加塔!你的生意不错,阿加塔! 阿加塔!我亲你的脸,阿加塔! 阿加塔!你给我酒,阿加塔!” “阿加塔!”接着所有的人都放开嗓门唱了起来,甚至把这个古怪和愚蠢的领唱布姆—布姆的嗓音也盖住了。当布姆开始唱这支歌的第二段时,就没有人听他的了,因为大家都叫着: “阿加塔!阿加塔!布姆—布姆!啦!啦!啦!阿加塔! 咯!咯!咯!阿加塔!” 人们随着歌声的节拍,开始用小棍敲着桌子,把酒杯摔在墙上,把酒洒在炉子上,歌声也越发大了。一些人并不因此满足,他们把椅子往地上乱碰,好象把什么都忘了,好象闭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阿加塔!阿加塔!” “先生门,发发慈悲吧!你们这样叫喊,是要把警察叫来吧!”被吓慌了的主人开始哀求道。 “你要安静吗?可是我们给你付了钱的!女人!给我来一杯啤酒!” “喂!布姆—布姆!你唱呀!”有人对站在小吃部前的第二间房里用手托着夹鼻眼镜的布姆叫了一声。 “布姆,布姆!你大声唱吧,我听不见。”一个躺在桌上睡眼惺忪的人唠叨着。这张桌上还摆着许多酒瓶、咖啡壶、黑啤酒、杯子和碎玻璃。 “阿加塔!阿加塔!”一个喝醉了的事务员闭上了眼睛,低声地叫着,还用一根小棍在桌上乱敲。 “好啊!真是①罗兹式的娱乐呀!”卡罗尔唠叨起来,他的两只眼在到处搜寻莫雷茨—— ①原文是德文。 “经理!先生们,还有布霍尔茨·海尔曼的股份公司!我们是一个社团。女人,送杯酒来!”一个又高又胖的德国人用半通不通的波兰话叫道。 博罗维耶茨基向周围不停地打手势,他想说话,可是由于脚抽筋,只好躺倒在他身后的一张长沙发上。 “照我看,这是一帮吃喝玩乐的土匪头。” “我们是一个大学生社团。” “我们经常是这样,如果喝酒,大家都凑在一起,如果干活,就会象狗一样地死去。” “是的,就象他说的,大家要团结一致。喏!还有一个叫什么的曾说:‘嗨!我们要肩并着肩,可以用一根绳子把我们绑在一起。’” “应该消消我们的肚子,减少一些我们衣上的服饰品。”站在一旁的一个人插嘴道。 “住口!流浪者、狗和莎亚的人不准进来!编辑先生!请你记下这句话。”有人冲着一个愁眉苦脸地坐在房间中央的瘦高个子、黄头发的人叫道,可是这个黄头发的人却一直在用他那大得好象从哪儿借来的一双眼睛漫看着贴满了油画石印画的墙壁。 “莫雷茨,我有要紧的事找你!”卡罗尔说着便在韦尔特和列昂·科恩跟前坐下。这两个人只有喝酒才在一起。 “你要钱吗?钱包在这里。”莫雷茨说着便把礼服里的口袋露了出来,“或者你再等一等,我们到小吃部去。见他妈的鬼,我已经喝醉了。”他嘟囔着,想把身子挺直一点,但却未能如愿。 “经理先生请坐,我们一起喝吧!烧酒有,白兰地酒也有! 哈哈!” “给我点吃的,我饿得象只狼了。” 堂倌送来了热灌肠,小吃部里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博罗维耶茨基开始吃着,也没有注意他的那些分散成一群群的喝酒和聊天的伙伴们。 他们差不多都是罗兹的青年,一些典型的坐办公室和守仓库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是工厂里的技术员,有的是其他行业的专门家,在这里混到了一起。 布姆—布姆虽然已经喝醉,却仍在房子里踱步,时而拍着手掌,时而理理夹鼻眼镜。过了一会,他又和所有的人一起喝起来了,有时还走到一个被挤在一张低矮的沙发上、用一块桌布包身的小伙子跟前,冲他的耳朵叫道: “表弟,不要睡啦!” “时间就是金钱①,谁付账?”小伙子闭着眼睛说,无意识地敲了敲桌上的酒杯,然后又睡了—— ①原文是德文。 “女人吗?算了吧!会赚钱的不要女人,谈女人这是浪费时间。”费卢希·菲什宾这个罗兹的知名人士笑着说。 “我是人,先生,一个真正的人。”有人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叫道。 “你不要自我夸耀,你只不过戴上了一个人的假面具。”费卢希鄙夷地说。 “菲什宾先生,你大概是鲸鱼的胡须①吧!可是你的生意连稻草也不值。” “温格伯先生,你是……得啦!你知道,我们也知道,你是什么,哈!哈!哈!” “布姆,布姆!唱一唱马约费斯②吧,因为犹太人在吵嘴了。”—— ①“菲什宾”的波兰文意即鲸鱼的胡须。 ②犹太人习惯在星期六午宴时演唱的歌舞曲。 “克尼,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很遗憾地看到你越来越蠢了,你的脑袋已经钻进肚皮里去了,我很为你担扰。先生们!他吃得这么多,过不多久他的皮也会包他不下了,哈!哈!”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克尼没有回答。他喝完酒后,用他那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灯光,然后脱掉外衣坐了下来,解开了衬衫领。 “大夫,我们再来谈谈女人吧!”费卢希对坐在他近旁的一个胸前挂着一把淡黄色胡须,将它不厌其烦地卷来卷去的人说。这个大胡子有时还神经质地把他的大衣在坐下时被折叠的地方不停地抖动,或者将他那非常肮脏的衣袖套在手套里。 “好,这即使从社会心理学的观点来说也是个重要问题。” “这不是什么问题。你能知道哪怕一个正经的女人吗?” “费利克斯先生,你喝醉了,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在罗兹可以给你数出千百个最好、最正派和最聪明的女人。”那个改变了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态度的大夫叫起来了,他跳到了椅子上,迅速地翻动着他大衣上的褶皱。 “这些一定都是你的病人,你应当夸她们一番。” “从社会心理学观点来说,你说得不错。” “从四边形的每一边来看都是对的,因此就有四次是对的。”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这不过是说闲话,我要的是事实!维索茨基先生!我是一个讲实际的人,一个实证主义者!姑娘,拿咖啡壶和甜酒来!” “好!好!我马上给你举例:博罗夫斯卡、阿姆泽洛娃、皮布雷霍娃,怎么样?” “哈!哈!哈!你再数几个吧!这真是妙极了。” “你不要笑,这些都是正派女人。”大夫红着脸叫道。 “你怎么知道,她们都在你的代销店里?”费卢希厚着脸皮说。 “象楚克罗娃和沃尔克曼诺娃这些最高尚的女人我还没有说哩!” “这两个就甭提了,一个被丈夫关在家里,另一个整天没空出来,因为她在三年中就有四个孩子了。” “那么凯什泰尔的妻子,这难道是印花布?格罗斯吕克的妻子,难道是棉花絮?你怎么看?” “我什么也不想说。” “你看你。”大夫的脸烧得通红,他一边儿呼叫,一边捋着小胡子。 “我是一个讲实际的人,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说,在这里举这些次女人干吗?这些次品就是什么都要的列昂·科恩的代销店也不会要。” “我就是要说她们,把她们放在第一位。她们除具备一般的出于她们本性的正直品格外,还懂得伦理学。” “伦理学,这是什么货色?谁会干这个?”费卢希笑了起来。 “费卢希,你说得真滑稽。”坐在桌子那边的列昂·科恩拍手叫道。 大夫没有回答。他喝完费卢希给他倒上的热咖啡后,重又开始捋他的胡须,抖着他大衣上的褶皱,不断地将袖口往手套里插,同时望着他身旁一个默不作声、只管喝酒,不时还用一块红绸手绢擦着眼镜的人。 “律师,你对女人的看法和费卢希先生一样吗?” “是的,好心的先生,你要这么说就说吧!反正说话就象随便剥果皮一样,嗨!”律师挥了挥手说,他喝完啤酒后,便注意瞅着他那划燃了的火柴,不断看着他那根快要灭了的纸烟。 “我是问,律师你对女人是怎么想的?”大夫一定要问,他的表现意味着要为女人的荣誉进行新的斗争。 “好心的先生可以这么看,可我是什么也不想的,我要喝酒。”律师鄙夷地把手一挥。他的面孔便冲着堂倌摆在他跟前的一杯新斟的酒。 他喝了很久。然后用手指头弹了弹沾在他那稀疏胡须上的白色的酒泡沫,这些胡须就象一排红色和黄色的屋檐似的挂在他的嘴唇上。 “你给我举出一个正直的女人吧,我一定送给她施米特和菲茨公司的丝绸、马戴姆·古斯塔夫公司的帽子和一张经格罗斯吕克签署的支票,然后我还可以对你说说关于她的一些有趣的故事。”费利克斯又笑起来了。 “你到巴乌蒂那儿去讲吧!那里会有人信你的,有人爱听你的话,可是我们对你多少了解,费利克斯先生!” “编辑先生要装线轴吧?” “因为你在吹牛,混淆视听。”有人赞同这个叫编辑的人的话,可是编辑先生已经十分生气地走到小吃部去了。 “表弟,别睡了!”布姆叫道。 “时间就是金钱①!谁付账?”这个睡觉的人唠叨不停,同时敲着桌上的酒杯,还想把它拿到自己嘴边,可他拿不起来,因此只好放下手,这杯啤酒也随之洒到了地上。他对这并没有注意,而只管将身子在沙发上翻滚着,用一块桌布遮着脸庞,又睡了—— ①原文是德文。 “姑娘你要什么?漂亮的姑娘,你说吧!”列昂·科恩喃喃地说,同时力图去吻一个从他跟前走过的女堂倌。 “先生别讨厌了,你放开我吧!”女堂倌使劲地挣扎着。 “你要走吗?我付钱,我是科恩!列昂·科恩!” “你的名字与我何干,你放了我吧!”女堂倌急得叫了起来。 “见你的鬼吧!什梅尔茨!”他对那离开了他的女堂倌轻蔑地说,开始扣上自己解开了的大衣和衬衫。 “莫雷茨!你醉了,我们回家吧,有要紧的事。”卡罗尔喃喃地说。他感到很不耐烦了,因为他看见莫雷茨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一双手捧着脸庞,神魂颠倒的,对自己听到的一切,回答得十分含糊。 “我是莫雷茨·韦尔特,皮奥特科夫斯大街七十五号,一楼,见你的鬼去吧!” “科恩先生,我有件小事找你。”博罗维耶茨基喃喃地说。 “你要多少吧!” 科恩咬着舌头,弹着手指,把钱包掏出来。 “你想得真快。”博罗维耶茨基笑道。 “我是列昂·科恩!你要多少?” “莫雷茨明天对你说,我不过想在这儿取得你的同意就是了,谢谢你。” “我把我的钱柜,我的全部信贷都给你。” “多谢。期限不超过三个月。” “说期限干吗?朋友之间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给我苏打水!”莫雷茨低声说。 堂倌给他送来后,他便直接从吸管里吸起来。 “说真的,你的尤齐亚值多少钱?”站在卡罗尔后面的一个人唠叨着。 “这货价钱很贵,如果你现在想买的话。” “我在等批发,等批发。可是你告诉我,你这货值多少钱,因为在罗兹,大家都说是按月要付一千卢布。 “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