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秃头旅馆的七把钥匙
[book_author]比格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2637
[book_dec]作家马吉为了寻找新的创作灵感而远离了喧嚣的城市,在最寒冷的日子里来到了冬季停业。一片死寂的秃头旅馆,打算孤身一人在这荒凉可怖的环境中生活一段时间。然而,他错了,他非但不是孤身一人,还有风度的绅士、迷人的小姐、居高位的市长、失意的商人竞争先恐后出现在秃头旅馆,最后,死神也来了……
[book_img]Z_10453.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不要再哭泣,我的夫人”
在纽约州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一个女子正凄恻地哭泣着。
是个漂亮女人吗?这正是比利·马吉想知道的。他带上身后候车室的门,站在那里仔细朝里面观望着。女人悲伤的脸上捂着一帕细薄麻纱绢,她的五官一定是招人喜爱的了?她那洁净而且剪裁得体的灯芯绒外套和轻佻却迷人的帽子预示着这是个漂亮姑娘。他是否该殷勤地走上前去,语调同情地询问她悲伤的原因?在这遥远的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他是否也该表现出绅士风度?
不,马吉先生认为还是不那样为好。在黄昏中刚刚呼啸而去的火车把他从摩天大厦和戴着圆顶礼帽的人群中载到纽约州北部来,并不是让他来行善事的。不管怎么说,一个女孩儿的眼泪与他不相干。火车站本来就是个悲伤的场所,多少悲欢离合的泪水就洒在车站的地板上。一个朋友或是一个恋人被当地五点三十四分的无情火车载入黑暗之中,这在这里司空见惯。为什么不会是恋人呢?无庸讳言,在这类苗条淑女的周围,追求者多得犹如扑灯的飞蛾。对于缠绵悱恻的涉及隐私的悲伤,马吉这个陌生人自然不便介入。他把手轻轻放在候车室的门把上。
然而候车室里昏暗寒冷,毫无人情味。一个正人君子岂能将一位愁绪满腹的女子撇在这种地方拂袖而去呢?尤其这女子长得还极为诱人。噢,她的姿色显然动人心魄。马吉先生蹑足踱至售票窗口,低声问里面的男人。
“那女人为什么哭?”他问。
一张瘦削的菜色的脸立即贴住了隔窗栏杆,蓬乱的红棕色头发耷拉在他前额上。
“多谢,”售票员说,“别人一天到晚总问我一个问题,而你的问题打破了这种单一的乏味。对不住,我帮不了你。她是个女人,天老爷才晓得女人为啥而哭。有时我觉得天老爷也被她们哭得糊里糊涂的。我媳妇儿——”
“我想我还是问她吧。”马吉先生沙哑地低声说。
“换了我,我就不问,”栏杆后面的售票员劝说道,“最好别理她们。见没人理会,她们一会儿就不哭了。”
“可她遇到了麻烦。”比利·马吉争辩说。
“要是你多管闲事,”玩世不恭的售票员说,“你也得出麻烦。别理她,先生!听我的没错。闲的没事找个大桶,坐在里面顺着埃斯基旺河的急流冲下去,但千万躲着哭泣的女人远点儿。”
然而充耳不闻的比利·马吉早已踏着脏兮兮的地板,怀着行侠相助的意图朝女人走去。
女子纤弱的肩膀已不再凄婉地上下起伏。马吉先生走近她时再次回忆起他在大学校园时的情景:苍茫时分,高大的榆树在头顶上婆娑作舞,合唱队的年轻的嗓音从一座有一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物的台阶上传来。他们总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词来着?
不要再哭泣,我的夫人,
哦!今日不要再哭泣。
他曾为无法将这首歌词所言付诸实施而深感遗憾。他一直以为歌中所唱既悲戚又美丽。但他晓得,游吟诗人在火车站建造起来之前就销声匿迹了,因而他对年轻女子说的话毫无优美的旋律。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手绢移开了一点,马吉先生看到一只动人的蓝眼睛窥探着他。即使用一只眼睛看,马吉先生的相貌也是非常招人喜爱的。大学合唱队的才子杨·威廉姆斯曾说过,杂志美工在设计一则故事的男主角时,心中考虑的就是比利·马吉那样的形象,他这种形象同时还能受到朋友们的尊敬和爱戴。马吉觉得那只蓝眼睛流露出了赞许的目光。然而当女子一开口,他便立即修正了自己的判断。
“是的,你能帮点忙,”她说,“你可以走开——走得远远的。”
马吉先生的身子僵直了。一九一一年在上埃斯基旺瀑布小镇仗义行善遇到的就是这样的礼遇。
“对不起,”他说,“你好像遇到了麻烦,我想也许我能帮你点儿忙。”
姑娘把整个手绢都拿掉了。她另一只眼睛也是同样迷人的蓝色。她背后有一幅海报,上面写着“参加海军——周游世界”。海报上还有一名水兵,女人眼睛的蓝色便介乎于她穿着的灯芯绒外罩的蓝色和水兵服装的蓝色之间。
“我并不是无礼,”她柔声解释说,“可是——我在哭,一个女人哭时肯定不好看。”
马吉先生说:“我要是被正式地介绍给你,我会用很赞美你的话回答你。”是真实的赞美,他又暗自说。他十分庆幸那幅麻纱手帕不再悲哀地贴着她的面庞,因为即使车站那昏暗的光线也遮掩不住她的美丽。他的目光尚未从她的眼睛上移开,就又朦胧地留意到几络金发从她时髦的黑色帽子下恣意地显露出来。等一会儿再欣赏金发,他暗忖,一旦他能把目光从她的眼睛上移开——
“我的悲伤很傻很女人气,”女子说,“我想最好不必管我。对你的兴趣我表示感谢。呃——你能不能告诉那个把脸拼命贴在窗口栏杆上的人,请他把售票窗关上?”
“当然可以。”马吉先生说。他转过身子,不期与一位人高马大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她看上去结实而强壮;她嘴角流露出强悍和无所不知的神情。马吉先生觉得她欲开口说话,而且一旦开口就将口若悬河。女人的眼睛很亮,死死盯住马吉先生。
“我在哭,妈妈,”年轻女子说,“这位先生问我是否他能帮我什么忙。”
妈妈!马吉先生亦想加入年轻女子的行列大哭一场。这个娇小动人、愁眉不展的女子竟然拥有一位这等粗壮的母亲!老女人的头发也是浅色的,但它使人联想到杂货铺里珐琅瓷的苍白气氛,那里边冷饮柜上的容器嗞嗞作响,一瓶瓶香水列成一排,散发着怪味。竟然是这样的妈妈!
“用不着大惊小怪,她根本就没事,”其貌不扬的母亲说。她的语气没有针对马吉先生的敌意,令他颇感惊讶,因这与她的模样不符。“也许这位先生可以给我们介绍一家好旅馆。”她说着做作地一笑。
“我也是初来此地,”马吉先生答道,“我去问一下躲在那个小屋里的人。”
被问的人回答时热情不高。他说有一家叫“秃头”的旅馆。
“哦,对,秃头旅馆。”比利·马吉饶有兴味地重复着。
“没错,那是个高档住所,”售票员说,“不过现在不开张。这里是夏季避暑地,除了商会馆之外别处都不开。我可不乐意把人介绍到商会馆去,尤其是还没见到它就已经伤心的女人。”
马吉先生把此话转述给坐在长条凳上等待着的不相配的母女俩。
“这儿只有一家旅舍,”他说,“而且据说此时心情不乐观的人不适合居住,对不起。”
“不管是什么旅馆都合适,”女子答道。她朝比利·马吉笑笑。“我对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感觉越来越乐观了,”她说,“我们必须叫一辆出租车。”
说着她起身提旅行袋,马吉先生急忙上前相助。他们三人走到铺满一层雪花的站台上。老女人粗声粗气地抱怨起上埃斯基旺瀑布小镇来,她数落它的地理位置。本地人的精神气儿和当地气候。站台一头停着一辆沮丧的出租车,像是在哀悼着它孤独的命运。马吉先生让粗壮女人坐进去,又把行李放进去,然后趁司机钻进他的座位时,冲着女子藏在帽子里的耳朵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呢。”
她挥手朝路边的村庄指了指,住户的灯光透过白雪凄凉地闪烁着。
“原因是上埃斯基旺瀑布镇,”她说,“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充足吗?”
比利·马吉抬头望去:他看到一排灰蒙蒙的似乎风一吹就会倾斜的房屋;一个模模糊糊的招牌,上书“烈酒和烟草”;一条拐入黑暗中的弯曲颓败的街道,仿佛是在招牌下仁立过久的一个人影。
“你要在这里久住吗?”他问。
“快上车吧,玛丽,”从出租车里传来瓮瓮的一声喊,“快进来关上门,我快冻死了。”
“说不准,”女子说,“谢谢你这么友好——晚安。”
车门闷闷地一声关上了,车子疲惫地吱吱嘎嘎地开走。马吉先生掉转身,又返回昏暗的车站候车室。
“她为什么要哭?”当马吉先生再度站到小售票窗口前时售票员问。
“她不喜欢你们这个小镇,”马吉答道,“她好像说这地方使她心情压抑。”
“嗯——这地方是荒凉了点儿,”售票员附和着,“不过外来人见到这地方就流泪也并不多见。不错,上埃斯基旺节奏太慢,这话不假。有时我也觉得受不了。除了干活干活没别的事可干,然后就是往床上一躺等着明天。我过去总琢磨着兴许哪天他们能把我调到南边的霍普尔镇去,那儿有电影和一些夜生活。可铁路上的老板根本想不到你,除非你做错了事。说真的,先生,有时我也想从这儿拍屁股走人。”
“这很自然,人人都好漫游吗。”马吉先生深表同情地说,“你刚才提到秃头旅馆——”
“这家旅馆夏天开放时还有点生气,”卖票的说,“有钱的人还经常抱怨,行李老晚到。这样一来此地还热闹一些。”他颇有兴趣地用目光在马吉先生穿的纽约服饰上打量着。“不过秃头旅馆这会儿可是关得死死的,冬天只有一座连着墓地的配楼开着。你不是想在此地逗留吧?”
“呃,我想见一个人,他叫伊利亚·昆比,”马吉先生回答说,“你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爱打探新鲜事的售票员说,“他是秃头旅馆的看守人。他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一里路,在通往秃头山的米勒街上。你出来一下,我告诉你怎么走。”
他俩来到雪花飘舞的屋外,售票员不停地朝黑暗中用手指点着。
“如果天空晴朗的话,”他说,“你可以看到远处那个俯瞰瀑布的秃头山,好像高高在上监视着我们,不让我们恶作剧似的。到半山腰你就可以看到秃头旅馆了,它黑不溜秋,宁静而苍老。你就沿着这条路走,走到第三个拐角往左拐。伊利亚住在一里开外一座树林中的一个小房子里。他家的门嗞啦嗞啦的响,这么静的晚上你准能听见。”
比利·马吉谢过他,提起两只旅行包,走上了“主大街”。第一个拐角处矗立着一座阴郁而令人生畏的建筑物,上面挂着“商会馆”的招牌。办公室的窗户里透出白惨惨的煤气灯光,三个天生的意气消沉的人无精打采地歪在旅馆的椅子上,兴味索然地盯着窗外的暴风雪。
不要再哭泣,我的夫人,
哦!今日不要再哭泣。
马吉先生压低嗓子嘲讽地哼着这支小调,同时仰头朝楼上惟一一扇在黑暗中透出黄色光亮的窗子瞥去。
一家不大的“百货食品”店出现在一个街角处,他停住脚步。
“让我想想,”他思索着,“电源肯定是关掉了。对,蜡烛。而且万一这个季节不开张,没有厨子,还得买点吃的垫肚子。”
他走进店里,一个神情疲惫的老太太迎上来。
“你要什么样的蜡烛?”她问,那神态好像她什么品种的蜡烛都有备货。马吉先生想起来圣诞节快到了。
“圣诞树用的。”他说,并说要两百支。
“我只有四十支。”女人说,“这颗树要摆在哪儿——孤儿院里?”
马吉先生手里又多了一个口袋,里面装着从小店里买的蜡烛。他出了店铺,继续在刺骨的风雪中跋涉。上埃斯基旺瀑布从他眼前匆匆流过,遁入黑暗之中,像是一个饥饿的人赶回家里吃晚饭。透过许多闪着灯光的窗子,他看到屋里面装饰着充满欢乐气氛的绿色圣诞花环。渐渐地,房屋稀疏起来,他终于踏上一条朝山上走的崎岖不平的小道。他听到从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狗吠。忽儿一辆马车从他身旁蹒跚而过,一个人粗着嗓子咒骂道路坑坑洼洼。马吉先生边走边得意地笑着。
“我可爱的堂吉诃德,”他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不停地踩风车是何滋味了。”
然而使马吉先生停住脚步的并非风车的吱嘎声,而是从风雪中传来的一扇门的嗞呀声。他兴奋地攀上一条小道,来到伊利亚·昆比的家门口。
听到比利·马吉欢快的敲门声,一个六十来岁的人打开了门。显然他刚用完晚餐,此时他正要点上他的烟斗。他把马吉先生引人充满家庭气息的厨房,审慎而沉静地吸了几口烟才开口与不速之客说话。在此之前这位客人喜悦地抓住对方的手,并不知那只手里仍握着刚刚燃烬的尚热的火柴。火柴掉到地上,于是老头儿朝站在炉子旁边的一位白发女人投去焦虑的目光。
“我叫马吉,”这位先生喜出望外地说着,一边把行李拖进屋。“你肯定是伊利亚·昆比了。你好吗?见到你很高兴。”他的神态好像与伊利亚已深交多年,在世界各个角落也没断了联系。
老头儿没张口,只是颇觉怪异地透过白色烟雾打量着马吉先生。他面部表情慈祥温和,却无动于衷;他仿佛缺乏那种飞越终点线取得成功的最后冲劲;他的领带有气无力地垂吊着,干枯的手微微颤抖,明显地表明他缺乏活力。
“是的,”他终于承认说,“我是昆比。”
马吉先生把大衣朝身后一扔,昆比太太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便洒满了雪花。
“我叫马吉,”他再度解释,“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海尔·班特利写信给你提到的那个人就是我。你收到他的信了吧?”
昆比先生从嘴边拿开烟斗,惊讶地望着对方。
“天哪!”他嚷道,“你不会是说——他已经到了?”
马吉先生俏皮地说:“我人都站这儿了还不是最好的证明?”
“天,”昆比先生口吃地说,“我们——我们还以为这是个玩笑呢。”
“海尔·班特利有时确实爱开个玩笑,”马吉先生赞同地说,“但他还没有把玩笑开到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习惯。”
“那么——那么你真地要打算——”昆比先生不知后面的话怎样说。
“是的,”马吉先生情绪高昂地说,同时坐进一只摇椅里。“没错,我打算在秃头旅馆住上几个月。”
昆比太太由于站在温暖的火炉旁边时间过长,肥胖的身体似乎缩成了一座小山。这时她走上前来打量着马吉先生。
“你偏偏要住秃头旅馆。”她嗫嚅着。
“旅馆关门了,”昆比先生说,“它不开门,年轻人。”
“我知道它不开门,”马吉笑笑,“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住进去为它增添点儿光彩。很抱歉这样糟糕的夜晚还要把你叫出去,不过我不得不让你领我去趟秃头旅馆。我想海尔·班特利在信里也是这样吩咐你的。”
昆比先生立在马吉先生面前,他只穿着衬衫的高大身躯是诚实的美国男人的象征。他阴沉着脸瞪着马吉。
“原谅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年轻人,”他说,“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站在炉子旁边的昆比太太也竖起耳朵等待着他的回答。比利·马吉放声大笑。
“我不是躲起来,”他说,“难道班特利没有跟你解释吗?好吧,让我来解释,尽管我没把握你能否明白。坐下,昆比先生。依我看,你不是个嗜好阅读当今轻松消遣文学的人。”
“那是什么文学?”昆比先生问。
马吉先生接着说:“你不读商店里论斤卖的那种小说。假如你有个女儿,一个胖乎乎。夏天整日躺在帆布吊床上的女儿,她或许能帮着我向你解释。你瞧——我就写那类小说。给疲于奔命的商人们的老婆讲些消遣的刺激故事——夜晚的枪击、追逐财宝,处处都酝酿着罗曼蒂克的爱情。写这种东西很带劲,我喜欢,还能挣钞票。”
“是吗?”昆比先生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能挣不少钱,”马吉先生答道,“不过时不时地,我也渴望写点什么能让评论家震惊的东西——货真价实的东西,你知道。有一天我抄起报纸,发现上面宣传我最新一部作品的广告词是这么说的:‘马吉所写的最出色的秋季小说’。这使我坐立不安。我觉得自己是个文学裁缝,我可以看到我的读者撇下我的秋季小说,又期待着我早春的小说款式。我记得一位评论家有一次曾劝我找一个宁静的地方住上十年,好好进行思索。我决定要这么做。秃头旅馆就是这个宁静的处所。”
昆比先生愕然地问:“你是说你打算在那里住十年?”
“当然不是,”马吉先生说,“评论家都好夸张。两个月足够了。他们说我是个庸俗的编故事的高手。他们说我的思维过程很可笑。恐怕他们的话不无道理。如今我要住进山上的秃头旅馆,好好思索一番。我从今以后绝不再编织故事。我要写一部文学价值很高的旷世之作,以便让亨利·凯伯特·洛奇①含着泪水来找我,求我加入他们那伙靠个人奋斗而成功的流芳百世的人的行列。我要在秃头旅馆里完成这桩伟业——坐在山顶上朝下观望着这个渺小古老的世界,就像从奥林匹克山上朝下俯视的朱庇特②。”
① 美国参议员(1893-1924)。——译注
② 朱庇特为罗马神话中的主神。——译注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昆比先生说。
“他是个神——卖水果的保护神①,”马吉解释说,“想象一下,我最新一部作品引起巨大轰动,我却心情压抑。想象一下,我在四十四大街的一个俱乐部里与海尔·班特利会面,让他替我找一处世界上最荒凉的处所。海尔沉吟片刻,‘有了,’他说,‘当今最荒凉的地方是隆冬季节中的一处避暑胜地。与它相比,鲁宾逊的孤岛简直就是一个温暖的礼拜天下午的康尼岛②。’我们俩就这样聊着,还聊了其他一些事情。海尔告诉我他父亲是秃头旅馆的主人,而你是他父亲的朋友,整个冬天都可以照料我。海尔正巧有把旅馆的钥匙,从它的重量来看,我猜大概是开大门的。他把钥匙给了我。他还写了封信给你,让你照料我,所以我就来了。”
① 因朱庇特还是司雨之神,故这样说。——译注
② 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海滩和娱乐园。——译注
昆比先生用手指搔弄他的白发。
“我到这里来,”比利·马吉重复道,“为的是逃避百老汇的喧嚣,在独处中进行一些理性的思考。天不早了,我们是不是马上去秃头旅馆?”
“这不大——正常,”昆比先生不满地说,“这种事实在是太少见了。班特利先生让我干什么事我都乐意,但我不知道他爸爸会怎么想。而且还有许多事你并没有考虑到。”
“没错,小伙子,”昆比太太说着也奔了过来,“那个地方那么大,你怎么取暖呢?”
马吉先生说:“我听说二层的套房里有壁炉。昆比先生可以从森林里给我搬去些木头,我一个礼拜付给他二十美元。”
“灯光呢?”昆比太太问。
“目前只能点蜡烛了。那个包里有四十支蜡烛。也许以后你能替我找盏煤油灯。哦,什么东西都不会缺的。”
昆比先生茫然地注视着他太太。“我看我们得跟妈说一声。”
他俩蜇进另一个房间,马吉先生等着的时候,将目光落到一副箴言上,上面写着“上帝保佑我们的家”。须臾,老两口又出现了。
“你在那里逗留期间难道一直想饿着肚子?”昆比太太讥讽地问。
“当然不会,”马吉先生笑着说,“多数时间我将用异教徒的方式用罐头或坛子自己做饭。不过你昆比太太要时不时地给我送去一些饭菜,你的烹调术在全县女人里可谓是第一。从你的眼神里我就知道我说得没错。虽然我不富有,但会尽量付给你钱。”
他兀自盯着昆比太太喜庆的大脸盘笑着。马吉先生的笑可以吸引男人们每天与他侃到夜里十点,直到星期六才罢休;女人们见到他的笑则闭起双眼,梦见兰斯洛特①。昆比太太无法抵御他的笑,便也朝他挤出笑脸。比利·马吉见此便站了起来。
① 《亚瑟王罗曼史》中的英俊骑士。——译注
“都安排好了,”他大声说,“我们会合作得不错的。现在就出发去秃头旅馆。”
“不急,”昆比太太说,“我可不能让任何人空着肚子就去秃头旅馆。我想你住这儿期间我们得对你负点儿责任。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就把又热又烫的晚饭端到桌上。”
对此建议马吉先生毫无异议,于是足足有半个钟点,他边吃着饭边听老两口儿给他讲些生活哲理和规劝,颇觉惬意。最后,当他告诉昆比太太他已吃得很撑,足以让他在旅馆居住的两个月里不再进食时,昆比先生身披一件肥大的“战前”长外套走进屋,手里拎着一个点燃的提灯。
“这么说你打算坐在旅馆里写字喽,”他说,“我想不会有人和你作伴的。”
“是这样的,”马吉先生附和着,“我想体验极度的孤独,以至每晚哭着睡觉。这是流芳千古的惟一道路。再见,昆比太太。在山上那座城堡中,我希望能时不时享受到你的烹饪。”他握住她的胖手,这个慈祥的矮女人似乎是他与外界现实联系的最后一个纽带。
“再见,”昆比太太笑着说,“当心火柴。”
昆比先生提着灯在前引路,很快他俩就来到小道上。风雪已经停止,但天仍很黑。山谷下面闪烁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点点灯火。
“昆比,”马吉先生说,“顺便问一句,你们镇里有没有一个蓝眼睛、金发、一副公主上街买东西气派的姑娘?”
“金发,”昆比沉吟着,“有个叫塞莉·帕利的。她在卫理公会教堂主日学校教书。”
“不是她,”马吉先生说,“恐怕我的描述太糟糕。我说的这个女子,她哭的时候给人一种黎明时海上迷雾的感觉。墨守成规的卫理公会教徒成不了她那模样。”
“我看书,也读报纸,”昆比先生说,“但你说的好多话我听不懂。”
“评论家会解释,”比利·马吉答道,“我的作品都是给平头百姓看的。引路吧,昆比先生。”
昆比先生茫然而默默无声地仁立了片刻,然后掉转过身子,提灯发黄的光亮洒在前方耀眼的雪地上。他们俩一道朝秃头山爬去。
[book_title]第二章 失恋的男子服饰商
秃头旅馆并非坐落在雾蒙蒙的山巅,而是执拗地傍依在秃头山山侧,挂在半山腰上,好比一个城里人死命摽在一辆跑动的四面通风的有轨电车一侧的踏板上。这是马吉先生做出的比喻,但他同时也知道两者在氛围上又使这比喻不十分熨帖。一辆四面通风的有轨电车象征着夏季和棒球场,而正逐渐进入马吉先生视野的黝黑的秃头旅馆却透着最寒冷的冬天气息。
旅馆显露出黑蒙蒙的轮廓,宽大的游廊像臂膀似地朝四周伸开。马吉先生指着那些游廊对他的同伴说:
“那些走廊和阳台可以使天才发烧的大脑冷却下来。”
“这个地方没有烧可发,”性格实际的昆比对马吉说,“尤其在冬天。”
马吉先生没有答话,径直跟着昆比的提灯光亮穿过雪地走到宽大的台阶前,又拾阶而上在巨大的正门前停住脚。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昆比先生想伸手帮忙,被马吉挥手拒绝了。
“这是一个仪式,”马吉先生对他说,“总有一天报纸的星期日版将给予报道。秃头旅馆为伟大的美国小说家敞开大门!”
他把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一下,大门便开了。黑乎乎的房内飘出一股马吉先生从未领教过的最冷的气流。他打了个寒战,忙将大衣裹紧。他仿佛看到了从达森城①蜿蜒而出的白色小径,拉雪橇的狗由于食粮的日益减少而步履蹒跚起来,肥胖的爱斯基摩人向导坐在他身旁向他讨要橡皮糖。
① 加拿大的掘金城。——译注
“哇,”他嚷道,“我们又发现了一处北极!”
“是不流通的空气。”昆比说。
“你是说北极气流?”马吉答道,“是的,这空气很陈腐。杰克·伦敦和库克医生就是被这种空气憋死的。”
“我是说,”昆比说,“这里的空气在室内封闭得太久了,就像上周的报纸一样陈旧。点一千把火也没法使它热起来。我们必须先从外面放进一些暖空气。”
“暖空气——嗯,”马吉先生说,“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两人站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地毯被移走了,剩下的家具挤在房子中央,似乎抱成一团在取暖。他俩朝前走动时,踏在硬木上的鞋声仿佛能把死人惊醒。
“这是旅馆的办公室。”昆比先生解释说。
门左手是办事员的桌子,桌后是一只大保险柜的阴影和许多为房客放信件的小格子。正门对面是一截宽大的楼梯,楼梯通向上面的平台,在那里又分成左右两岔,各自通往上面一层。马吉先生以评判的眼光审视着楼梯。
“这地方很棒,”他说,“可以展示你们裁缝的天才。啊,昆比!你难道看不见迷人的身穿长袍的女人富丽堂皇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站在下面的小伙子们都怦然心动?”
“我看不见。”昆比先生坦率地说。
“说实话,我也看不见,”比利·马吉放声大笑。他把大衣领朝上一拉。“这如同想象一位少女夏天坐在一座浮冰上,一双穿着透孔袜子的脚在浮冰的边缘甩来甩去一样。看来我们不必登记了。我直接上楼去挑间房子。”
马吉先生选中了一间门上写着七字的套间。这个套间里有一间带壁炉的大厅,烧上几根木头就能使屋子生机盎然;卧室里摆着一张床,除了床垫和弹簧外,上面一无所有;此外还有一间浴室。这里的家具也都堆到了房子的中央。昆比把窗子推开,然后着手摆设家具。
马吉先生审视着他的公寓。窗子都是法国落地式,窗外是一个宽敞的覆盖着白雪的阳台,阳台则是一层游廊的房顶。马吉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凝望着秃头山上的枯树在风中挥舞着黑色臂膀,远处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灯火朝他会意地眨着眼。然后他走进室内,蜇入浴室去试龙头。
“好极了,”他大声说,“每天为不朽的声望奋斗之前,先冲个冷水澡。”
他拧开水龙头,没有水流出来。
“依我看,”昆比先生在卧室里拖着嗓门说,“你跳进池子洗冷水澡之前,得先从旅馆后面的井里挑凉水。水闸关了,管道裂了,我们不能冒险放水。”
“那当然,”马吉颇有些扫兴。水龙头没能释放出水源,使他的热情多少有些受挫。“我最喜欢每天早上挑八桶水上楼,可以吊起我的胃口,至于什么胃口,上帝自有安排。昆比,我们现在该点火了,让这位出门在外的了不起的美国人取取暖。”
昆比没吱声便走了出去,马吉在黑暗中点起第一支蜡烛。接着他又点燃了若干支,把它们分散摆在房间的各处。须臾,昆比抱着引火物和木头折回来,于是壁炉里便升起了噼噼啪啪的大火。昆比又走了出去,返回时腋下夹着许多被褥,他把它们扔在卧室的铜床上。而后他慢慢关上并锁紧每扇窗户,转过身以毫无恶意的蔑视神态低头看着坐在炉火前一把椅子上的马吉先生。
“你最好不要乱走,”他劝告对方,“否则会磕碰着东西。我在这地方陆陆续续住了六十来年,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种事。不过要是班特利先生说行可能就行。明天早上我会再过来送你上火车。”
“什么火车?”马吉先生问。
“你回纽约市的火车,”昆比先生答道,“可别试着晚上回去,只有早上有车。”
“啊,昆比,”马吉先生大笑,“你逗我玩儿。你觉得我呆不住。你等着瞧吧,实话对你说吧,我对隐居生活如饥似渴。”
“隐居生活倒没什么,”昆比先生答道,“但隐居不能每天给你变出三顿饭来。”
“我心中充满渴望,”马吉说,“亨利·凯怕特·洛奇一定会噙着泪水来找我。看见过这位参议员那副模样吗?没见过?让他流泪不是件容易事,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在这山上探索到人的内心深处,把我的发现写出来。不再写夜半枪声,只有灵魂的冒险。你明白吗?对了,这是二十美元,是你第一周照顾纽约堂吉诃德的报酬。”
“什么堂吉诃德?”昆比问。
“堂吉诃德是个西班牙小伙子,”马吉先生解释说,“他神志有点错乱,全国到处跑,隆冬季节寄住在避暑疗养地。”
“西班牙人就是那德性。”昆比说,“留神壁火,我明天一早上来。”他把马吉给他的钞票塞进兜里。“我想没人会干扰你的隐居,至少我希望如此。晚安。”
马吉也与他道了晚安,听着他下楼时咚咚的皮靴声和大门关上时的声响。他站在窗前目送着看守人走上下山的小路,那人没有回头,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夜幕之中。
马吉先生脱去大衣,用它使劲煽着壁火。发红的火苗映照着他强壮的滑稽的大嘴和他的一双笑眼。接着,他在七号套间半昏半暗的光线下,把旅行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四处摆好。他还把几本新杂志和几本书放在桌子上。
而后马吉先生在炉火前的皮椅子上落座,屏住呼吸。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他和海尔·班特利在四十四街那家俱乐部里琢磨出的胡思乱想当真实现了。“隐居,”马吉当时曾大喊道。“去百慕大,”班特利提议。“大不了是海水、饭店服务员和度蜜月的!”一心想独处的马吉讥诮地说。“去南方找个过冬的地方。”班特利又说。“每个角落都藏着调情的姑娘!”马吉说。“那就躲进你谁都不认识的乡村小镇。”“出不了一刻钟人人都会知道你是谁。我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伙计!没人的地方!”“秃头旅馆,”班特利高声叫道,“我说,比利——圣诞节住在秃头旅馆——简直就是隐居的化身。”
是的,他来到了这里。此处就是他寻觅到的隐居生活。马吉先生慌乱地朝四下望望,灰眼睛里的笑容消失了。疑虑第一次朝他袭来。所有的好事能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吗?一种墓地里的死寂倏然降临。他想起有人由于孤独而变疯的故事。还有比这儿更孤独的地方吗?阳台上风声呼啸,刮得窗子吱吱作响。他的门前是一座黑乎乎的大山谷,夏天回荡着男女游客的欢快笑声,此时则像鲁宾逊还没有登陆的那座孤岛。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马吉先生重复着说,“要是在这儿我还不能进行思索,我就是没有这份天资了。我肯定能。我要干出个样儿给那些悲观的批评家老朽们看看!我不知纽约人现在正在干吗。”
纽约!马吉先生瞥了一眼手表。八点整。大街上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候。人群正从餐馆走向剧院。霓虹灯招牌在长长的天空中闪耀出诱人刺眼的广告;窄马路上弥漫着出租车喷出的汽油烟雾;百老汇和四十二大街的交通警为了挣钱吃饭正在拼命地工作。马吉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纽约!
也许他房间里的电话正在铃铃作响,打电话的人只能与摆在阴影中的孤挺花交谈了,因为比利·马吉正独自一人坐在秃头山上的沉寂之中。几乎没人知道他离开了纽约。这是纽约人傻乎乎地拥向位于广场的剧院的夜晚,虽说傻却热闹非凡而充满狂欢气息,因为海伦·福克纳也会在那里露面。这是在俱乐部宴请凯利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充满诱人的消遣。
马吉先生拿起一本杂志。他纳罕过去的人们是如何在蜡烛下阅读的。他不知他们会不会觉得他写的故事不值得让他们费眼神儿。他还琢磨着为了永远堵住那些嘲弄他能力的人而写一部旷世之作,是不是非要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与他作伴的唯有噼啪的炉火、怒号的北风和他手表的滴答声。他踱至窗前,朝山下几盏朦胧的灯光望去,它们象征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存在,商会馆就坐落在其中。那个在昏暗的小候车室里凄恻哭泣的姑娘也住在那里。她只有三里路远,想到此马吉先生又兴奋起来。他所呆的地方毕竟不是荒岛。
然而他现在却是痛苦地孑然一身,独自住在一所充满呻吟的大房子里,这里就是他的家,直到他能够携带着他的杰作返回那座不夜城。那将是一部何等的杰作啊!它就像一把外科大夫的手术刀,将把人们的心脏剖开。没有编织的情节,没有——
马吉先生停止了冥想,因为他房间里的电话分明在一片死寂中尖声叫了起来。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跳遽然加速,眼睛定定地盯住墙上的电话机。这是部屋内电话,他知道只有通过底下大厅里的交换机它才能出声。“我已经快发疯了,”他说,伸手摘下话筒。
一句模糊的声音,继而是电磁声,然后咔答一声没了动静。
马吉先生推开门,走进黑影里。他听见楼下传出说话声。他悄声地走到楼梯平台处,朝楼下的办公室张望。一个年轻人坐在电话交换机旁。借助一支蜡烛微弱的光线,马吉先生看到那人的穿着花里胡哨。一支蜡烛立在保险柜上,保险柜的门则洞开着。马吉先生在黑暗中猫腰伏在楼梯上等待着。
“喂,”小伙子说,“这玩艺儿怎么摆弄?除了右边的栓,我所有的栓都试过了。喂——喂!我要个长途——莱顿,西二八七六号——找安迪·鲁特先生。小姐,能不能接通他的电话?”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等待。烛光僻啪作响。年轻人在椅子上显得焦躁不安。最后他又开了口:
“喂,安迪?是你吗,安迪?有什么好消息?安静的像墓地。我要不要关店儿?没问题。下一步怎么办?哦,我说,安迪,我非死在这儿不可。你冬天住过这种地方吗?我不能——我——哦,要是他是那么说的话。可以,我本来可以干。但不行了,我不能再忍受了。把我的话告诉他。转告他一切都很好。是的。好吧。好,晚安,安迪。”
他从交换机旁扭过身时,马吉先生轻轻地拾阶而下朝他走去。年轻人大叫一声,一步冲到保险柜前,将一个包裹扔进去,“嘭”一声把门推上。他将保险柜的门把儿拧了几拧,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马吉先生。马吉见他手里握着个发亮的家伙。
“晚上好。”马吉先生热情地说。
“你在这儿干吗?”年轻人疯狂地喊道。
“我住在这儿,”马吉先生安慰他说,“你不想去我的房间坐一坐?就在楼梯上头。屋里生了火。”
小伙子瘦削的鹰脸上爬上了一抹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所特有的自信。他把左轮枪塞进口袋,脸上露出讥笑。
“你吓了我一跳,”他说,“你当然是住在这里。其他客人也都在吗?今天谁赢了网球赛?”
“你挺爱开玩笑,”马吉先生也笑了,“爱开玩笑好。今晚我正需要一位性格活泼的人作伴。上楼吧。”
年轻人疑心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他的尖鼻头似乎嗅出了什么骗局。他点点头,擎起蜡烛。“好吧,”他说,“但你得在前头走。你认识路。”他将右手插进装左轮枪的口袋里。
“你能光临我简陋透风的房子,我深感荣幸。”马吉说,“这边来。”
他登上楼梯,打扮入时的小伙子紧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惶恐地朝周围张望。他们竟然能平安无事地走进马吉的房间,这似乎令他感到吃惊。马吉先生将一把扶手椅放在壁炉前,递给他的客人一支雪茄。
“你一定很冷吧,”他说,“坐在这儿。正如作家在小说里说的,‘一个不吉利的夜晚,陌生人’。”
年轻人接过雪茄,说了声“谢谢”。他走到通往过道的门前,把门推开一尺来宽。他开玩笑地解释说:“我怕咱俩聊起来没完没了,听不见早餐的铃声。”他坐进椅子里,对着蜡烛点着了雪茄。“我说,许多事很难预料,是不是?我往古老的秃头山上爬时心里想,相比之下,撒哈拉沙漠都比这家旅馆舒适。可是你在这里却显得舒坦自在,宾至如归,好像住在哈雷姆区的一套公寓里。真是不好说呵。现在想听什么?我的经历?”
马吉先生对他说:“你可以讲讲为什么闯入一个想在秃头旅馆过隐居生活的人的领地。”
陌生人注视着马吉先生。他的目光不仅是看,还在揣摩、估量和进行分类。马吉先生笑着迎住他的目光。
“闯入领地?”年轻人说,“我是不会跟一个抽高级雪茄的人争吵的,不过有一点我没有弄明白。到底闯入领地的是谁?你,还是我?”
“我在这里的权利是无可争辩的。”马吉先生说。
“无可争辩言之过重,”小伙子答道,“也可用于我的权利上。我们争吵也没用,所以还是不谈此事为好。解决了这一点,我就可以讲给你听为什么你今晚在这里能见到我这个远离人群的人。你有眼泪吗?你会需要眼泪的。这是个动人的故事,牵扯到一家男子服装店、一颗信任的心和一个美貌的女人——她美的无与伦比,但却假情假义,哦!”
“快讲吧,”马吉笑着说,“我最崇尚生动的想象力。我求你不要压抑你的想象力。”
“都是真事,”对方有些不满地说,“每句话都是真的。我叫约瑟夫·布兰德。爱情进入我的生活前,我的职业是男子服饰商并卖旅行和野营用具。离此地五十公里有个莱顿城,我告诉那里的纨袴子弟什么样的领带在伦敦最时髦。我卖给他们带垫肩的大衣、令人敬畏的高领子。我活得很滋润,手里攥着丝绸领带,向他们演示佩在他们胸前是什么效果。后来——她出现了。”
布兰德先生吐了口烟圈儿。
“是的,”他说,“阿拉贝拉像一颗耀眼的明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也许我在这个宁静的地方住上两百年才能真正描绘出她的美丽。现在我不想描述她的相貌。我发疯似地爱上了她。她说她也被我迷住了。我把开店儿挣的钱都花在了她身上。一天我悄声对她提起结婚,她没有高声大叫。我的婚礼领带是从一个来自特洛伊城的旅行推销员手里挑的。”他顿住,看向马吉先生,“你是否也曾经走到过婚姻的边缘?”他问。
“从没有过。”马吉答道,“接着讲,你的故事不知怎的很有意思。”
“从现在开始,请你流眼泪吧。就在这时,斜刺里杀出个她在泽西城认识和爱过的人。此人穿着绝对时髦。他有两条紫红色领带,披一件紫色礼服大衣,真是帅极了。我有整个服饰店做后盾,但也无济于事。他穿得比我漂亮。我眼看着阿拉贝拉对我的爱淡漠了。新来的小子用他戴着羚羊皮手套的手,又把他俩之间的旧情煽了起来。”
他打住,过于激动或是雪茄的烟噎住了他。
“简要地说,”他说,“她把我蹬了,我猫在我的店里反复琢磨,心里悲伤苦涩。我决定采取一个可怕的步骤。当晚我给她写了封信,走到邮筒把信寄了出去。信中说我的生活中若没有阿拉贝拉,就如同莎士比亚没写过《哈姆雷特》。信中还暗示了跳河、使用石炭酸和手枪等自杀方式。是的,我把信寄了出去,后来——”
“后来怎样?”马吉先生催促着。
布兰德先生含情脉脉地摩挲着他紫色领带上的马蹄形领带夹。
“这事我只告诉你。”他说,“后来就出现麻烦了。这主要由于我本质上是个勇敢的人。我本来可以一死了之——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活下去却更需要勇气。比如在失去阿拉贝拉的情况下年复一日地活下去,这非得有勇气不行。我想试一试。我说过,我是个有勇气的人。”
“你看上去像是如此。”马吉先生表示同意。
“非常勇敢,”布兰德先生说,“我决心展示我的勇气,继续活下去。但我给阿拉贝拉写过一封信,我怕她不理解我的勇敢——女人有时很木。我想我要是不按照我的承诺去死的话,她可能会伤心。所以我不得不——消失。我有个朋友,在秃头旅馆做事。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我对他讲了我的遭遇。他像你一样,被我的精神所感动。他给了我一把钥匙——从东边游廊进入餐厅那扇门的钥匙。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原谅和忘记过去,也让别人把我忘掉。或许思考一下在遥远的地方再开个男子服饰店。”
“你看见我时是不是把你的婚礼领带扔进了保险柜里?”马吉先生问。
“不是。”布兰德先生深深喟叹一声答道,“是阿拉贝拉在不同的时候给我写的一沓信。我希望把它们忘却。我要是把它们放在手边,就会时不时地去看。那样我的勇气就会消失——你可能就会在楼梯上发现我的尸体。所以我才把它们藏起来。”
马吉先生大笑一声,向前伸出一只手。
“相信我,”他说,“你对我如此信任我很感激,我不会出卖你的。对于你的叙述能力我表示祝贺。你也想听我的故事,我怎么会在这儿,是不是?我不知道听完你的故事后我的故事还值不值得一听,不过我觉得它也有动人之处。”
他走到桌旁,抄起一本畅销小说,服饰商在编织他的爱情和失恋的故事时,马吉的目光一直盯着这本书。书的封面是一张大美人的照片。
“你看这个女孩儿,”他说,“她是不是很漂亮?我想即使阿拉贝拉在她最迷人的时候也比这个女孩儿逊点儿色。这种照片在促进当今小说成功方面所扮演的角色,大概你不太熟悉。然而事实是,神圣的小说写作艺术已越来越依赖于插图画家。伴随插图的文字已越来越不重要。全国当今有几十名著名作家,但若不是他们的作品中颇为雅致地穿插着这些苗条孤傲的美女,恐怕他们早就卖男子服饰去了。”
布兰德先生不安地在椅子中躁动了一下。
“我看得出,你弄不懂讲这些与我来此地寻求隐居生活有什么关系。”马吉先生说,“我是个画家。多年来我一直画这种能使小说畅销的美女图。由于我的画笔,不少小说家都购买了汽车和乡村别墅。两个月前,我决心彻底放弃插图,全身心投入绘画创作。我背弃了那些小说家,你想象的出结果是什么吗?”
“我的想象力有些疲惫了。”布兰德先生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我曾为一些走红作家长期画插图,如今他们觉得他们要毁灭了。他们找到我,在我面前跪下,向我乞求。他们躲在我的门厅里,还躲在我的画室里。他们甚至收买我的管家,顺着送菜升降机从一楼爬上来。他们就是不答应我罢手。为了逃避他们和他们可怜巴巴的乞求,我只得出逃。我正好有个管理秃头旅馆的朋友,我不便说出他的名字。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希望你也替我保密。如果你发现有写小说的来,得赶紧给我通风报信。”
马吉先生停住口,心里窃笑着。他起身低头望着失恋的男子服饰商。后者也站起来,严肃地握住马吉的手。
“我——我,噢,你的故事很离奇,伙计。”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马吉不无痛心地说。
“哦,没什么,”布兰德安慰他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非常真实。我一定睁大眼睛,谨防写小说的。问题是,我俩扼要地讲完了我们夜里逃到此地的原因后,我来这里是为了独自过日子的。我俩都想隐居,所以不能在一起,其中一个必须离开。”
“此话无理,”比利·马吉说,“你住这儿我很高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服饰商定定地瞪视着马吉先生的眼睛,后者因对方脸上流露出的敌意而颇感震惊。
“问题是,”布兰德先生说,“我不想让你住在这儿。原因是你可能会让我想起小说的封面,从而想到那些美人,再进而联想到阿拉贝拉。也可能——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总而言之,我必须一个人呆在这儿——呆在秃头山。今天晚上我且让你住下——”
“听着,我的朋友,”马吉先生大声说,“你的悲伤冲昏了你的头脑。今晚或明天你都不能撵我走。我在这里住定了。你要乐意的话也欢迎住下去。但你必须和我一起住。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但要把我撵出秃头旅馆,至少需要十个有胆量的人。”
他俩站在原地相互对峙着。布兰德的薄嘴唇浮出一丝嘲讽。“我们走着瞧!”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再解决这事。”他的语调缓和了一些。“我要在这些房间里找张软床睡觉,”他说,“要是你能给我一条毯子我将不胜欢喜。”
马吉先生将昆比给他的一部分铺盖贡献出来,陪布兰德先生走进大厅对面的十号套房。他解释着“陈腐空气”是怎么回事,替年轻人把窗子全部打开。他俩又说笑了一阵儿,布兰德先生最后说到女人的易变。愉快地道了晚安后,马吉先生又回到七号套房。
他没有马上爬上卧室里冰冷的铜床,而是在壁炉前坐了一个时辰。他回想着刚才个把小时里发生的事,而他本应在此不受干扰,闭门造车。他思索着把自己说成是失恋服饰商的能说会道的年轻人的举止,以及在他那轻率表层下潜伏着的敌意。谁是那个在莱顿的安迪·鲁特?小伙子问他是否该“关店”时他指的是什么?发布命令的是什么人?更重要的是,大保险柜里现在装的到底是何物?
马吉先生笑了笑。难道这就是隐居生活的内容?他想到为了抗衡阿拉贝拉的动人故事而编造出的荒唐的文学插图神话,笑嘴不由咧得更大了。至少他的想象力还处于健康状态。他瞥了眼手表。十二点十五分,也许这会儿他们正在广场上吃晚餐,海伦·福克纳正在倾听年轻的威廉姆斯穷侃他的陈词滥调。他靠在椅背上想着福克纳小姐,但只想了十秒钟便走到窗前。
月亮已经升起,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白雪覆盖的屋顶在银色天穹下泛着白光。车站的那个女子就在那些屋檐下的一间房子里。他但愿她已不再哭泣。毫无疑问,最不易动心的人——马吉先生为自己属于这类人而颇觉骄傲——也会被她的眼睛所打动。他希望能再见到她,能在不受那位其貌不扬的“妈妈”的干扰下与她聊一聊。
马吉先生踱回到房子中央。他的炉火已渐渐变成红色耀眼的灰烬。他脱掉睡袍,开始解鞋带。
“我的小说里拙劣的情节太多了,”他暗忖,“写情节易如反掌,但我在这儿要避开情节,我要——”
马吉的思绪被打断,握着一只鞋的手悬在空中,因为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book_title]第三章 金发女郎和参政妇女
马吉先生披上睡袍,抓起一支蜡烛,像童谣中的小男孩似地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跑到过道上。楼下寂静而漆黑,他走至楼梯平台站住,把蜡烛高举过头。烛光昏暗的光线一直照到楼梯底,但照不到楼梯前的阴影。
“喂,”黑暗中传出服饰商布兰德的声音,“活生生的自由女神像!下一次你还要模仿什么?”
“好像有动静。”马吉先生说。
布兰德先生出现在烛光里,他脱去了一些衣服,手里握着手枪。
“有人想从前门进来,”他说,“我朝他开了一枪想把他吓跑。也许是你那些写小说的人中的一个。”
“也许是阿拉贝拉。”马吉说着从楼梯上走下来。
“不会的,”布兰德说,“我清楚地看见一顶圆礼帽。”
马吉先生手里的蜡烛投射出黄色的光,驱散了旅馆办公室中的阴影。在办事员桌子旁边的地板上铺着一席被褥,后面便是保险柜。被褥上是马吉给服饰商的毛毯。失恋都把毯子朝身旁一推,坐起身。
“你喜欢睡在这儿?”马吉先生说。
“挨着阿拉贝拉的信,是的。”布兰德答道。他锐利的目光与马吉的眼睛相遇,前者的眼神里露出挑战的味道。
马吉先生转过身,蜡烛黄色的光线微弱地洒在前门上。这时门被推开,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影,他身后衬托着泛着白光的积雪。布兰德先生抬起胳膊。
“别开枪。”马吉喊道。
“别开枪,请不要开枪!”站在门口的人说。他的脸上依稀留着胡子,戴副圆圆的眼镜和一对儿滑稽的耳套。他关上门走进房间。“我完全有权进来,尽管我的到来有点不合乎规范。瞧——我有钥匙。”他举起一把大铜钥匙,同海尔·班特利在那家遥远的位于四十四街的俱乐部里交给马吉先生的钥匙一模一样。
“钥匙大多了,”布兰德先生乖戾地嘟囔了一句。
“我不会怨你们开了一枪。”新来的人接着说。他摘掉礼帽,沮丧地审视着顶部的一个窟窿。他因脸上挂着的什物大多,秃顶就显得格外的坦率和裸露。“凌晨两点钟如果突遇入侵者,独自呆在山上的人自然要保护自己。我差点中弹,不过我不怨你们。”
他朝周围眨了眨眼,他的哈气在寒冷的屋子里形成白色气体。
“年轻人,”他边说边把手提包放下,又将一把绿伞靠在上面。“人活到六十二岁时也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昨晚我还稳坐在自己书房的壁炉前,撰写一篇关于异教文艺复兴的论文,今晚却来到了秃头山,帽子上还添了一个洞。”
布兰德先生打了个寒噤,“我要去睡觉了。”他没好气地说。
礼帽上有个窟窿的先生说:“先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塞德斯·伯尔顿教授,在东部一所很大的大学里教比较文学。”
马吉先生握住教授戴着连指手套的手。
“认识你很高兴,”他说,“我叫马吉。这位是布兰德先生,他有些鲁莽,但值得尊敬。我相信你对他欢迎的方式是会原谅的。子弹岂能妨碍君子之间的交往?我觉得我们的相互介绍要占很长时间,既然这间房子太冷,不如到我的房间去,那里有火。”
“好极了,”老头嚷道,“火,我太想见到火了。快去你的房间,说什么也得去。”
布兰德先生绷着脸走到被褥前,拎起一条花里胡哨的被子,将他干瘦的身体裹住。
“这样的经历交流会,我今晚绝对只参加一次了。”他咻咻地说。
他们上楼来到七号房间。马吉先生重新把木头投入火里。布兰德先生又把房门留出一道缝。教授除下他用一根塑料绳连在一起的耳套,他挥了挥它们,犹如两只分离开的耳朵。
“老年人的弱点,”他说,“也许在你们看来很傻。不过不瞒你们说,我发现深更半夜爬秃头山,它们可是有用的伙伴。”
他坐进七号套间最大的一把椅子里,和蔼地冲着两个年轻人笑着。
“但我来这儿并不是为我的穿戴道歉的,是不是?绝对不是。你们心里在说:‘他到这儿来干吗?’是的,这才是困扰你们的问题。这位足不出户的大学教授不在家里写异教徒的文艺复兴,跑到秃头旅店来干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必须让你们同我一起回溯一个礼拜之前的情景,想像出一幅非常枯燥的学术图画,那就是我的生活。”
“我在一间黄色调的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坐在讲台上一张桌子的后面。我前方是一排排的椅子,一百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听我上课。我试图给他们讲述标志着撤克逊天才复活的理想主义诗歌。他们听得很不耐烦。我——先生们,不瞒你们说,有时甚至大学教授也会讲着讲着就离题。这时,我开始朗读一首诗,一首描绘一个六百多年前就死掉的女人的诗。呵,先生们——”
他坐在大椅子的边缘挺直了腰板。从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眼睛仍能透出光泽。
“如今不是浪漫的时代,”他说,“人人都在挖地掘金,他们的想像力枯竭了。他们的灵魂变得腐朽。然而时不时地,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会闪现出向我们展示伟大荣耀的火花。我的一位朋友在拼命垄断腌菜市场时,瞥见了完美幸福的火花。另一位朋友在百老汇一家餐厅吃饭时,构思出了一首完美无瑕的赞颂纯洁女人的诗歌。所以我们诗意的灵感就像泼墨般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瞬间即到。”
布兰德先生把他的花被子住身上裹紧了一些。马吉先生用笑鼓励着这个新来的讲故事的人说下去。
“我简单地说,”怕尔顿教授接着说,“只有老天知道充满学究气的教室决不是激发幻党的地方,那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也不可能理解一颗心旌迷乱的灵魂。”然而——我失去了理性。我诵读的时候,突然心中再次升起一道四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光芒。诗人讲到了女人的头发:
她的金发像金丝般曲蜷,
散漫地披洒在她的双肩。
于是我见到了——像在梦境中——一位在我的晚年我以为早已封存在我的记忆中不会再想起的姑娘。我不能再继续讲下去了,因为我老婆的头发是黑色的。
我继续读着诗,但我重新唤起的金色梦幻冲淡了诗人颂歌的情节,于是我便拿那位我许久前认识的姑娘与我当今认识的女人们进行比较,呵,先生们!用于微笑的嘴唇在毫无敌意的气氛下吐出措词激烈的辩词。眼睛的目光本来是应与天地之间的朦胧之光相融合的,如今却射出她们称之为反对奴役妇女的火焰。白皙的纤手本是在月光下与年轻恋人的手相牵握的,却在肮脏的街道上举着示威的旗帜。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久远女孩儿的蓝眼睛转过来看向她今日的姊妹们,目光流露出悲哀和责备。我心里极为不安,我对坐在我前方的年轻人们说:
“曾经有一个女人,先生们——有一个比鼓吹妇女参政的妇女强出百倍的女人。”
“他们鼓掌欢呼。我心中的激情平静下来。须臾,我又恢复成一个腼腆的老学究。我的幻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宣布下课,然后返回家。我发现我老婆——她是黑头发——把我的拖鞋摆到了书房壁炉的旁边。我穿上拖鞋,立即着手写一篇小册子,不久被一所德国大学的著名教授发表。我以为此事就算永远地了结了。”
他神情沮丧地盯着两个年轻人。
“但先生们,我对我们心脏中的那条毒蛇——美国报界——没有好感。此刻我不想花时间抨击报纸。我正为一家品味高雅、发行量不大的周刊撰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我现在只想说说后来发生的事。第二天,一家晚报的头版登出了我的一张大照片,并恶毒他说这就是那个声称‘一个用过氧化氢染成金发的女郎胜过千百万个鼓吹妇女参政的妇女’的伯尔顿教授。”
“是的,他们就是用这样可怕的字眼儿把我的话传播出去的。他们在刊登那条消息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知道用过氧化氢染成金发的女郎为何物。无疑,我表示了抗议。不过我不啻是蚍蜉撼大树,世人的怒火一齐向我喷来。谴责我的电报、社论和信件如洪水一般,几乎将我淹没。狠呆呆的女人在路上拦住我,在我眼前挥舞着雨伞。甚至我妻子也不再理我,说尽管她不必让我赞成她的关于妇女参政权的观点,但她认为我至少不该公开赞美一个在歌舞剧大合唱中常见的女人。大学校长也给我写了个条子,让我在发表言论时要谨慎小心。我——塞德斯·伯尔顿,世界上最最保守的人,还需要谨慎小心!”
“然而抨击我的言论仍是连篇累牍;妇女俱乐部依旧举行会议批判我;络绎不绝的记者照样闯入我的生活,逼我进一步发表我的看法,并让我指出历史上最伟大的十位金发女郎,等等等等。昨天,我觉得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决定出走,直至被人们忘却为止。‘可是,’他们对我说,‘无论是天空或海洋,不管你去哪儿记者都能找到你。’我的老朋友约翰·班特利是秃头旅店的老板,我跟他谈了此事,他便好意地给了我一把旅店的钥匙。”
老头儿顿住,用一块丝绸手帕揩了揩他的秃顶。
“先生们,”他说,“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清晨在秃头山看到了我。出于同一原因,如今孤独对我来说没有恐怖,流放没有悲哀。这也是为什么面对你们的手枪射击,我毫不畏惧。让我再次重申,对于开枪一事我不会记仇。你们打破了一顶新的圆礼帽,即便一所名牌大学教授的薪水也买不了几顶这样的帽子。不过我完全原谅你们。套用一位诗人的话:为了逃避诽谤,面对大炮我也在所不惜。”
伯尔顿教授朝四周睿智地眨眨眼。布兰德先生在椅子上已昏昏欲睡,但马吉先生却表现出极大的同情。
“教授,”他说,“对你遭受到极大的委屈,我深表同情。我敢担保,在这儿你绝对见不到记者,而且黄色报刊在发掘下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时,很快就会把你忘掉。我和布兰德先生也想简要地陈述一下促使我俩来到这家旅店的前因后果——”
“简要正合我意,”布兰德插嘴说,“然后我就可躺在我那个厚厚的褥子上去了。我可以大致说说我的故事,明天再补充细节。不久前——”
比利·马吉打断他的话。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滑稽有趣的妙主意。为什么不试一把?他窃笑着,但表情却异常严肃。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讲我的故事。”他说。
服饰商嘟囔了一声。教授点点头。马吉先生定定地看着布兰德的眼睛,强忍着没有笑出声,开口说:
“不久前,我是莱顿市的一个男子服饰用品商。我的名字,让我再说一遍,叫马吉——威廉姆·马吉。我按照杂志上的服装式样为莱顿的花花公子们选配衣服,至于领带吗——”
布兰德先生睁大狡黠的双眼。他直起腰板,花被子衬托得他俗艳不堪。
“我说——”他说。
“请不要打断我,”马吉先生温和地说,“正如我所说,我是个幸福的、无忧无虑的服饰用品商。后来——她闯入了我的生活。她名叫阿拉贝拉。啊,教授,你那位金发蜷曲得像金丝一样的姑娘,即使她在我面前也无法与阿拉贝拉媲美。她——她的脸蛋——连最了不起的辞典编纂家也找不出描绘的词汇。而且她的心对你是那样的忠诚,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马吉先生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服饰用品商眼看着自己的身份和悲惨遭遇都被幽默的马吉盗去,便只好阴沉着脸躲在被子里。马吉先生小心翼翼地一直讲到那个来自泽西城的小伙子的出现;他绘声绘色他讲到服饰用品商为了美丽的阿拉贝拉而进行了决斗。他越讲劲头越高。他讲的许多细节布兰德先生都没有提到。他把悲剧的高潮描绘得极为凄恻动人;暗示自杀的信他也把全文念了出来。接着他讲到他如何再次增强了勇气,如何抛弃了自杀的胆怯心理,决心冒险活下去。他终于讲完时嗓音由于激动而变得干哑。他用眼角的余光得意地朝布兰德瞥了一眼。那位先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熊熊燃烧的木头。
“你下定决心活下去做的很对,”伯尔顿教授说,“你的头脑很明白,祝贺你。也许若干年以后你就会意识到,就算你真娶了阿拉贝拉,你也不会觉得生活之路铺满了甜蜜和玫瑰花。她水性杨花,不值得你爱。很快你就会把她忘掉。年轻人——啊,年轻人甩掉悲哀就像甩掉一件斗篷似的容易。对我来说这个比喻就不适用了。呃,那个——裹着被子的先生,他也有一个故事吧?”
“是的,”马吉先生笑道,“现在该听裹着被子的先生讲了。他也有故事吗?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故事?”
他幸灾乐祸地望着布兰德的眼睛。他编造的故事被窃走了,看这个服饰用品商怎么办。他会不会愤怒而起,大肆谴责盗走他的阿拉贝拉的人?布兰德先生也冲马吉莞尔一笑。他站起身,做出了马吉先生意想不到的举动。
布兰德先生沉静地走到桌旁,抄起上面摆着的一本畅销小说。封面上是一个貌可倾城的美女图片。
“看到这个女人了吗?”他问教授,“是个让男人躁动不安的女人,是不是?就算是这个冻得浑身发抖的服饰用品商也得承认,阿拉贝拉与她相比,就像是一幅阴雨天的下午挂在你祖母家客厅里的一张褪色的石印画而已,黯然无色。你知不知道,教授,这类图片是怎样把小说推向竞争激烈的市场的?不知道?那好——”
布兰德先生接着说下去。马吉先生仰靠在椅背上,津津乐道地听着。别人偷他的故事,他不会感到丝毫懊恼。他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从而他的对手觉得攻击他的努力不至白费。马吉扮演着心中充满悲伤的服饰用品商的角色,仔细倾听着。
“我过去就画这样的女人。”布兰德对颇为茫然的教授说。他解释着他的美女画如何使许多小说家购买了小车在公路上兜风。当他讲到小说家们围堵乞求他时,他凭借着想象力恣意发挥。他说,有一位竟开着飞机找到他的公寓。
“瞧,教授,”他说,“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都在躲着写文章的。一个一辈子卖领带的人无法真正理解我们的际遇。你我之间存在着某种契合。你知道么,我朝你开了一枪以后,觉得和你有种亲近感,所以我就没再射击。我俩会成为不错的朋友——我从星座上能测出来。”
他颇为深情地握住老头儿的手摇了摇,然后走开,偷偷朝马吉先生投去得胜者的目光。
比较文学教授紧锁眉头。他先后朝两个年轻人各扫了一眼,又掏出手绢揩擦发亮的秃头。
“你们讲的事都很怪。”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六十二岁的人——尤其是长期生活在平庸的大学圈子里的人——无法与年轻人的敏锐相比。我就不行,不过,这无关紧要,虽然你们讲的事怪怪的。”
他让马吉先生陪他走到过道,寻找一张床,以便让他度过仅剩下几个小时的夜晚。大衣和小地毯都被用来当了床垫,布兰德先生也高兴地在一旁帮忙。
“我要是看见报社记者,”他离开时安慰教授说,“可就不止光打他们的帽子了。”
“谢谢,”老头儿愉悦地答道,“你心眼儿不错。明天我们再好好聊,晚安。”
两个年轻人走出来站在厅堂过道上。马吉先生压低嗓门儿说:
“原谅我偷走了你的阿拉贝拉。”
“欢迎你把她带走,”布兰德说,“反正我已经开始烦她了。”他靠近马吉,后者借着从七号房间透出来的昏暗光线瞟了一眼对方的表情,于是意识到尽管这个年轻人想掩饰自己,他内心深处却充满忧虑。
“看在上帝的面上,”布兰德高声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就说一句话,告诉我。”
“就算我说出来,”马吉先生答道,“你也不会相信我。让无关紧要的事实等到明天再曝光吧。”
“不管怎么说,”布兰德一只脚踩在最顶端的楼梯台阶上说,“有一件事是不言而喻的,即我俩相互不信任。分手前我送你一句话,今晚不要下楼来。我有枪,我可敢射击。”
他顿住,脸上掠过一抹惶恐的神色,因为他俩都听到楼上有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咔嗒一声,仿佛一扇门被轻轻关上了。
布兰德轻声说:“这家旅店的钥匙比一座禁酒城里一个文学沙龙的钥匙都多。而且我想每把钥匙都派上了用场。记住,不要下楼。我已提醒了你。否则被阿拉贝拉抛弃的罗密欧身上就会吃一粒子弹。”
“我不会忘记你说的话,”马吉先生说,“我们要不要上楼看看?”
布兰德摇摇头。
“不,”他说,“进屋睡觉去吧。我最关心的是——是楼下。晚安。”
他急匆匆地走下楼梯,撇下马吉先生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布兰德幽灵似地消失在楼下的阴影中。马吉慢慢掉转身,走迸七号房间。窗上沾了一层奇特的霜雾;房间阴郁而寒冷。他脱掉一部分衣服,往铜床上一躺,把被罩拉盖在身上。
当晚发生的一切扑朔迷离地在他闭上的眼前跃动。秃头旅馆在风中发出的每一声呻吟都令他一凛,以为又会发生新的意外。最后他的大脑似乎停止了转动,当晚发生的所有饶有兴趣的画面只剩下了一幅——哭泣中的穿着蓝色灯心绒外套的女子。她的哭使她含泪的微笑更加迷人。“像金丝一样蜷曲的金发,”马吉先生嗫嚅着。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
[book_title]第四章 专业隐士
每天清晨八点钟。当马吉先生在他纽约的公宫甲仍被睡眠的链条锁紧时,他便会被一个叫杰弗里的颇为自负的男仆叫醒。该男仆还为同一幢楼里的另一个年轻人服务。杰弗里的习惯是走进房间,拉开窗帘,以饱含情感的嗓音谈及天气,仿佛他的话早已有所准备,焦虑地等待着马吉先生出外一试虚实。所以当马吉在秃头旅馆第一天早上耳朵里听到一阵嗒嗒声时,他睡眼惺忪地在被窝里吸了口气,说:“早上好,杰弗里。”
然而没有传来评论阳光。风和雨水的欢快回答。马吉先生一惊,从床上坐起来。散布在周围的七号房间里的枫木家具在十二月清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他通过左边的门瞥见了白色的水龙头,他不无悲伤地想起来,即使杰弗里也无法让那个龙头流出一滴发亮的水滴。是的——他是在秃头旅馆里。他想起来曾和满腹狐疑的昆比爬上白雪覆盖的小道,曾倾听失恋的服饰用品商人的哀诉,领略了教授嗜好金发女郎的古怪行为,还听见楼上传出神秘的门闩声。最后是那个眼睛蓝得胜过她身穿的蓝色灯心绒外套的女人,她曾在阴暗的火车站里哭泣。奇怪,他怎么会最后才想到她呢?
“不知今天的隐居生活会翻出什么新花样?”马吉先生盯着床尾的铜杠杆暗自思忖。
把他吵醒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他朝最近处的一扇窗子望去,透过窗子没有结霜的一角,他看到一双盯着他的惊异的眼睛。眼睛黑而仁慈,流露出要进屋的欲望。
马吉先生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哆哆嗦嗦地穿过没铺地毯的地板,拉开窗钧。一个胖乎乎的小矮个儿从北风呼啸的阳台上走进了屋。他胳膊上挎着一只菜篮子,长得胡子拉碴,留着长发。他让马吉先生想起一个每年都到他童年时度过的小镇的驰名医生,医生向聚集在街角的人群兜售一种有奇效的草药。
马吉立即又钻回到被窝里。“你是?”他问道。
“看来你就是那个人啦,”长相奇特的矮个子说。他把篮子撂在地板上,里面好像装着普通的蔬菜,就像一般家庭主妇买回家的那种。
“哪个人?”马吉先生问。
“伊利亚·昆比对我讲的那个人。”留着褐色长发的矮个子说,“那个想单独住在秃头旅馆里进行思考的人。”
“我想你是村里来的吧?”马吉先生猜道。
“你大错特错了,我不住村里。我的性情正好相反,要远离人群。我差不多住在秃头山顶,自己盖了座小木屋。我叫彼得斯,冬天叫杰克·彼得斯。但夏天一到,当旅馆开张,红白遮篷支了出去,乐队每晚在娱乐场里奏乐时,我就叫秃头山隐士。我来到这儿,向女人们兜售我自己制作的图画明信片。”
马吉先生似乎忍俊不禁。
“专业隐土,我的天!”他嚷道,“我不知道秃头山已变得这么现代,实在走运。我是个业余隐士,你得教我两手。坐下。”
“不瞒你说,我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隐士。”蓄着胡子的胖子说,同时谨慎地坐在一把破椅子的边上。“不是像你在书中读到的那类‘为了爱一个女人’式的隐士。当然,夏天我必须装成是那类人,以便能卖出明信片并为旅馆做点事。许多女人柔声细气地问我是不是绝望了才被逼上秃头山,我根据我当时的感觉给予她们各种各样的答复。考虑到现在是隆冬季节,我又不把你当外人,我可以说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恋爱史。我结婚很早,婚后的生活也很长。我上山来是为了寻求宁静和安详,也因为我觉得一个人除了时间表和买卖人的账单外也要读点别的东西,除了什么叫初次和再次抵押也要知道点深奥的东西。”
“换句话说,就是返回自然。”马吉先生说。
“是的,先生,立即就返回。今天早上我下山到村子里去买点吃的,像往常一样,我在昆比家探了个头。他向我说起了你。我在旅馆里帮过他不少忙,我俩商量好让我到这儿来给你生火,并帮你做一些杂事。我想咱俩应该好好熟悉一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文人。”
“是吗?”马吉先生高声说。
“是的,”秃头山隐士说,“我时不时也写点东西。我的一些关于独居乐趣的诗作也印出来过,印在夏天我卖给客人的明信片上。但是我所谓的一生巨著,是一本我已经写了一段时间的书。书名就叫‘女人’。就这么两个字,可是,哦,其含义可是无穷啦!书中想证明世界上一切不幸,从一开始起就是由女性造成的。注意,不光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证明!”
“怕是一件不容易的活儿。”马吉笑道。
“难倒不难,就是长。”隐士纠正对方说,“我四年前开始动笔时,心想顶多夏娃写一章,顺便再写写克里奥巴特拉①和特洛伊的海伦以及类似的几个女人,大功就告成了。但一旦写起来,就发现了大量新材料。后来卡内基先生来了,送给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一座图书馆。一切伟大的作品将来都有这位先生的一份功劳,这事想来蛮有意思。我已把‘女人’题献给他。自新图书馆落成后,我又找到了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有关一千次灾难的文献,如果你仔细考察每一次灾难,都会发现引发骚乱的清一色都是女人。所以我便追踪女人的踪迹。我想人们一定会称我为历史上最伟大的追捕女人的人。”
① 公元前五一一三○年埃及女王。——译注
“这种猎捕很有意思,”马吉先生笑道,“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将怀着极大的兴趣关注着你的写作进程,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你的观点。总是有一些女人以她们的作为弥补了她们姊妹们所造成的过失。比如一个金发姑娘,哭时眼睛——”
“你太年轻了,”小个子起身打断了他,“跟你争论无济于事,好比对牛弹琴。有时人到死也怀抱着他们的幻想,我想你就是其中之一。该替你生火了。”
他走到外屋,马吉先生又躺了一会儿,倾听隐士生火的动静。这样很舒适,他想,然而有些不对头。难道这是渐渐强烈的体内空虚的感觉?肯定是的。他坐在床上,侧身去看隐士的篮子。篮子使他饥饿的感觉更加难以忍受。
“我说彼得斯先生,”他嚷嚷着从床上跳下地,跑到另一个房间,见隐士正在培植一束微火。“我有个想法。你会做饭吧?”
“做饭?”隐士重复着,“会啊,我不得不学一点儿,因为住的离饭馆太远。”
“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马吉喜出望外,“你得留下来给我——给我们——做饭。”
“你们?”隐士说罢盯住马吉。
“是的,我忘了告诉你。昨天晚上昆比先生离开我后,又来了两个业余隐士。一个是悲痛欲绝的男子服饰用品商——”
“又是女人造成的。”彼得斯得意地大声说。
“她名叫阿拉贝拉。”马吉笑道,“另一个是大学教授,他说了些关于金发女郎的不体面的话。我敢肯定你不会讨厌他们,说不定他们对你伟大的作品也能有所帮助。”
“我摸不准昆比会怎么说,”隐士沉吟着,“我想他会把他们撵出去。他不同意有人住进来,怕失火。”
“昆比等会儿就来,”马吉先生安慰对方,同时穿上睡袍。“现在的问题是得让那个龙头流点儿水,然后吃顿可口怡人的早餐。我向你保证,付给你的报酬肯定比你向那些浪漫女人兜售明信片要多。你还可照样完成你那部世人都在翘首以盼的著作,占用你的时间我会从经济上多多给你补偿。你煮咖啡的技术如何?”
“等你尝到就知道了,”彼得斯说,“我去给你弄点水。”
他朝门口走去,但马吉先生一步抢在他前头。
“服饰用品商睡在楼下,”他解释说,“那人神经过敏。他可能会犯下射杀秃头山唯一厨子的滔天罪行。”
马吉先生走到过道里,扯开嗓子喊叫布兰德,后者已穿上奇装异服,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艳俗而疲惫。
“我已起来好几个小时了,”布兰德说,“听见有人在厨房里磕磕碰碰的,但没见到用银盘把早餐送进来。我前后心已贴到一起了。”
马吉将秃头山隐士介绍给布兰德。
“见到你很高兴,”布兰德说,“看来我听见在厨房里的人就是你。看样子你准备为我们几个人做饭喽,是不是?说实话,我巴不得你立刻就动手干起来。”
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塞德斯·伯尔顿教授从近处的一扇门走进来,马吉先生又把他做了一番介绍。于是隐士提拎着菜篮子和马吉先生前一天晚上采购的食品下了楼。三个业余隐士聚集到七号套房的壁炉前,布兰德先生颇为感动地说:
“我不知你从哪儿找来那么一位厨子,不过说实在的,为此我对你表示衷心感谢。他是干么吗的——为生发剂做广告的?”
“他是个隐士,”马吉解释道,“住在靠山顶的一个木屋里。隐士和理发的从来不混到一起。他还是个作家,正在写一部书,把各个时代的灾难都归咎到女人身上。由于他干的事不俗,请对他表示尊重。”
“你说他是个作家?”伯尔顿教授说,“但愿这不会影响他的烹调技术。因为即使我这个对饮食男女的事毫不关心的人肚子里也已经饥肠辘辘了。”
他们因很饿而聊的不多,杰克·彼得斯在厨房里忙活着,还往楼上挑了好几担水。马吉先生想要点儿热水剖胡子,立即引发出别人不同的感慨。
“在山上你看不到女人,”布兰德先生说。刚把水从楼下挑上来的彼得斯先生也趁机指出,刮胡子是男人的烦恼之一,是由世界上的女人直接造成的。
最后隐士召唤他们吃早饭。当他们从宽大的楼梯下来时,咖啡的香味让他们美得兴高采烈。彼得斯在办公室职员桌子对面的大壁炉里升起一堆旺火,火前方摆开一张饭桌,上面的早餐香甜可口。三个人坐定后布兰德先生开口说:
“我不知你们怎么想,先生们,反正我愿祝彼得斯先生福如东海。”
于是彼得斯殷勤有加地伺候他们。他觉得他和马吉先生之间连结着一种同是作家的纽带,便递给他一份纽约出的报纸,声称是每天早上从火车站卖票的那儿拿的,还说报纸对他追踪女人起到了极大的帮助。大家传递吃的时,马吉先生将报纸通览了一遍。他两次抬起头来,用心审视着住在秃头旅馆的他奇异的同伴们。最后他把报纸从桌上推给服饰用品商。冬季清晨泛黄的阳光从外界的白雪中透射进来;火炉里的火苗欢快地僻啪作响。彼得斯嗜好文学的天性并没有影响他做饭的才华。三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马吉先生把雪茄递给众人。
“先生们,”他说着把座椅往后推了推,“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奇特。三个人,相互不了解,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来到秃头旅店寻求隐居生活,原因何在?伯尔顿教授,昨晚在你到来之前,布兰德先生给我讲了阿拉贝拉的故事,做为他来此地的理由,我后来盗用了他的故事,成为我来此的缘由。我向布兰德先生编造了插图画家和被小说家们困扰的童话。你来后我俩将各自的故事掉了包,这是我俩相互怀疑对方说的话而采用的颇有意思的方式。也许这很无聊。不管怎么说,既然迎来了新的一天,我愿把阿拉贝拉奉还给他,不再问任何问题。他再次成为失恋的服饰用品商。我也愿意毫不保留地相信你的话。这便是我的想法,让我们相互不再猜疑。我们来这儿的理由就是我们阐释的理由。”
教授严肃地点点头。
马吉先生接着说:“昨天晚上布兰德先生和我还谈到我俩之一必须离开旅店。布兰德先生提出要这样。我相信今天早上他已改变了主意。他要是走,我会感到很惋惜。”
“我已改变了想法。”布兰德先生说。他瘦削的脸上现出愠色。
“很好,”马吉先生继续说,“我看我们没有理由不能友好相处。彼得斯先生已答应为我们煮饭。无疑他还会为我们照料其他琐事。根据这里的条件,对他的服务我们在酬金上应该表现出慷慨。至于昆比那里,你们只有自己向他解释了。”
“我有一封给昆比先生的信,是我的老友约翰·班特利写的,”教授说,“看守人看到这封信后,肯定会对我表示友好的。”
马吉先生看向布兰德。
“我让安迪·鲁特打个电话来,”布兰德说,“我想昆比会听他的。”
“可能吧,”马吉先生心不在焉地说,“谁是鲁特?”
“旅馆开业时他是经理,”布兰德答道。他疑惑地看了马吉一眼。“我跟他不太熟。”他又说。
“这些事由你们自己安排,”马吉先生说,“你们要是能想法留下来,我很高兴与你们作伴。此外我差点儿忘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写点东西的。我现在就上楼去我的房间写作。我希望你们二位帮我个忙,我离开以后你们不要相互开枪射击。你们瞧,我想把庸俗刺激性的情节从我的小说中去掉。”
“我敢担保,”伯尔顿教授说,“我从未想过我和布兰德先生之间需使用武力进行消遣。”
“但愿如此,”马吉说,“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我们都住在这儿——就是这样。”他打住,似乎心存疑虑。蓦地,他做出什么决定似地把纽约的那份报纸拿到身前。他目光盯住头版通栏标题,接着说:“我不需要任何解释了,只是还有一件事,就是报纸上的这则消息。昨天凌晨,在我们一所名牌大学的实验室里,人们发现一名年轻的助理教师在很奇怪的情况下死亡。”他锐利的目光朝坐在他对面的秃顶矮个子扫了一眼。“另外一个事实是,”他继续说,“该大学的化学教授,一个在校园圈子里颇受人尊重、年过中年的人失踪了。”
他说完后便是压抑的沉寂。布兰德先生狡黠的目光迅速投向教授的脸,教授则两眼紧紧盯着盘子,一忽儿他抬起头,圆圆的镜片对准马吉。
“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很好。”伯尔顿教授语气平静地说。
“报纸上还有一条消息,”马吉说,瞟了一眼服饰用品商,“我觉得这条消息我们以后在秃头旅馆的餐桌上禁止再谈起。消息说几天前,宾夕法尼亚州一座小镇银行的年轻出纳员失踪了,身上携带着三万美元的银行巨款。”马吉最后说,“先生们,我们因种种巧合来到了这里,就这么简单,我很高兴接受这一事实。”
布兰德先生面露掌握秘密的嘲讽神情。
“我想你很乐意接受这一事实,”他说,“如果你把报纸翻过来,你就会在最后一页看到另一条新闻。前天在纽约一个百万富翁的家里,许多价值连城的画被人从画框里割下来,当时在那栋房子里为画润饰的年轻艺术家粗心的很,竟然事后忘了把他的地址报告给警察。当然,这桩小事不足挂齿,我和教授也不会再提起它。”
马吉把头朝后一仰,开怀大笑起来。
“看起来,我们相互很了解。”他说,“虽然我本指望在此独居,我仍盼望着能与愉快的朋友搭伴。对不起,我要去干刚才我说的活儿了。啊,彼得斯来了。”他话音未落,隐士便从楼梯旁边的餐厅门走进来。
“都吃完了吗,先生们?”他说着走上前来。“吃得心满意足,是不是?我想你们在这住上几天后,都会成为隐士的,并在山上搭建木屋。你外出时没有女人絮叨着让你穿上套鞋,或教训你酒精在肚子里的不良效果。我管这儿叫天堂,真正的心满意足。”
“彼得斯,”马吉先生说,“我们一直在想你能否留在这儿为我们做饭。我们需要你,你的意见呢?”
“这个——我很愿意帮助你们,”隐士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们感到满意,让你们避开女人。如果有女人在,我不会给你们做饭。是的,我同意留下来,尽力提高你们隐士生活的质量。我——”
他停住。他的目光落在马吉先生背对着的餐厅门前。彼得斯的下巴下垂,嘴巴洞开,灌木丛似的大胡子后面是一张写满了惊恐的脸。
马吉先生立即掉转过头去。立在门内几尺地方的是火车站的那位姑娘,她脸上不再挂着泪珠,而是绽开着笑靥。站在她身后的是她昨天那位绷着面孔、其貌不扬的伴侣。
“哦,妈妈,”女子笑道,“我们来晚了,没赶上早餐!太遗憾了。”
布兰德先生立即伸出瘦骨鳞峋的手调整他的紫色领带。伯尔顿教授不知所措地朝穿着蓝色灯心绒的幻影眨着眼,其模样极像一头猫头鹰,彼得斯先生小心翼翼地把从桌上拿起的盘子又放下,嘴巴兀自张着。
马吉先生从桌旁立起,伸出一只手迎了上去。
[book_title]第五章 市长到来的先兆
“从哭泣到微笑,”马吉先生说着握住姑娘的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肯定不会是商会馆造成的,因为我昨天晚上曾路过那儿。”
“不,不是商会馆,”女子笑着说,“而是冬日清晨的阳光、痛快的爬山之旅以及秃头山隐士的那两只圆碟子般、瞪着曾买过他明信片的小姑娘的眼睛。”
“这么说你认识彼得斯先生?”马吉问。
“他叫彼得斯吗?我从来没在私下里见过他。见到他时,他只是个隐士。我过去夏天总来秃头山度假,把他的明信片寄给家里人。晚上,我从窗子里看见他小木屋的灯光时,就幻想着他的爱情故事。这样无拘无束地见到彼得斯先生,我很高兴。”
她朝彼得斯伸出一只手,但彼得斯长期对女人存有戒心,手中又托着几只盘子无法腾出,便嗫嚅了一声“你好”,遂逃向门口,险些瓷瓷实实地一头撞在堵在门口的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的身上。
“彼得斯先生在冬天很少遇到女性,”马吉歉意地说,“你应原谅他的笨拙。这位先生——”他指着教授,后者探起身——“叫塞德斯·伯尔顿,是一所大学的著名教授,他来秃头山是为了逃避美国报界。这位是布兰德先生,他避开世人,想隐藏起他心碎的伤疤。不过我们不必讲细节了。”
女子粲然一笑。“你呢——”她问。
“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他说着鞠了一躬。“我身边有一些小说,我来这儿正是为了这个,以后我可以让你挑选几篇。”
“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女子说,“我们肯定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因为我和妈妈也是为了来秃头旅馆——居住的。”
布兰德先生睁大了他的眯缝眼,沉吟着用手摸了把一天未刮的胡子。伯尔顿教授愕然地眨眨眼。马吉先生露出微笑。
“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他说。
“我的名字叫玛丽·诺顿,”女子说,“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妈妈,诺顿太太。”
年长的女人显然表现出她的社交礼仪。马吉先生再度感到一种遗憾的刺痛,暗忖如此迷人的女子竟然有这样一位母亲。
“见到你们我十分高兴。”年长女人瓮瓮地说,“暴风雪之后有这样的清晨真是可爱极了。阳光强烈的直刺眼睛。”
“我是你们的不速之客,所以需要解释几句。”诺顿小姐即刻打断她妈妈说,“我十分愿意告诉你们我来这里的原因,但这事不能泄露出去,我想我肯定能信任你们。”
马吉先生拉过两把椅子,两个女人遂在壁炉前坐下。
“秃头旅馆的匪帮们有他们自己的信誉准则,”马吉轻佻地瞥了两个伙伴一眼,“第一条准则就是不出卖哥儿们。”
“好极啦!”女子大笑道,“你说伯尔顿教授是为了逃避报界,而我却是为了报界而逃跑的,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以便引诱他们给予我干我这行的女人急需的东西——名声。你们知道,我是个演员。我告诉你们的名字不是我的艺名。我的艺名大概将来你们会知道的。我雇了一位先生,尽力替我做宣传。这并非什么好事,可对我来说是混饭吃的手段。那位先生,即新闻代理人想出了目前这个策略——神秘失踪。”
她停下来,看了看众人。马吉先生仔细观察着她。她两颊的娇嫩在他看来根本没有涂过油彩的痕迹;她毫不做作的举止也与舞台的训练毫不沾边。他颇感疑惑。
“我要在一段时间里彻底消失,”她继续说,“套用记者们爱说的一句老话就是,‘似乎钻到地底下去了’。我打算逗留在秃头旅馆,钥匙是我的新闻代理人给我搞到的。在此期间,各家报纸将发表文章哀伤地谈到我,至少我希望他们能这样做。你们能看到那些文章的标题吗?‘漂亮的女演员突然失踪’。”她打住,脸上泛上一层红晕。“你们知道,凡是能上报纸的女人都漂亮。”
“可你的确是很漂亮,亲爱的,”诺顿太太说,用手仔细抚摸着她那一头劣质的亚麻色假发。
“你妈妈的话也表达了我的意思,”马吉先生笑着说:“报纸常常说假话,但偶尔也能冒出几句真话。对你的形容就是真活。”
“你的嘴真甜,”女子笑道。她妈妈对她的公开赞赏使她觉得有点儿窘。“这些奉承话以后再说,反正标题就是这样写的。而当寻找我的最后线索没有成功,而且我的新闻代理人也没有更换的话,我就会在一出新剧里再次露面,成为一个著名演员。百老汇的名声就是建立在这种浮夸做法上的。”
“我敢肯定,我们都希望你能成功。”马吉先生在记忆中思索着这位“女演员”的名字和声望,但一无所获。难道近来有人为了成名,宁肯采取这种费力的手段?他纳罕。不大可能。答案很简单,又一则神话在秃头旅馆的屋顶下编织而成。“我们这儿有一份纽约的报纸,似乎还没报导关于你不幸失踪的消息。”
“如果他们不落圈套,实在是不聪明。”年长的女人说。“落圈套,”伯尔顿教授重复着,他并非表示诧异,而是像个即将把一种新型和稀有的物品加进他的碘酒瓶里的科学家。
女子解释说:“她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不把我失踪的事做为合乎情理的消息登出,将很令人失望。”
“他们都是人精儿,那些办报的人,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布兰德先生讥讽地说,“可是你要仔细观察,那些记者无一例外也都干过一连串的蠢事。我想你肯定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愿如此。”
“谢谢你。”女子笑道,“你真好。你来这里是为了一件不幸的——呃——伤心事?”
布兰德先生把他额头上油光惺亮的黑发朝后捋了捋,傻笑着说:“还是先别提我的事吧——”
“那个女的名字叫阿拉贝拉,”马吉先生说,“历史和神话中的美女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我早就把她忘记了。”布兰德先生说。
“这样可不好。”女子一脸严肃地说,“妈妈,我想我们现在该去挑房子了——”
她话没说完便顿住,因为伊利亚·昆比从餐厅门口走了进来,站在那里两眼直盯着壁炉前的一伙人,他脸上的表情要让小说家马吉先生来形容,肯定是“错综复杂”。
昆比先生朝屋里踱了几步,慢吞吞地拉长声音说:“马吉先生,班特利先生的信只是让我允许你住在秃头旅馆。信里可没提到你会带一帮朋友来。”
“他们不是我带来的朋友,”马吉先生解释说,“他们是陆陆续续到来的业余隐士,他们每人都有隐居处所的钥匙。而且我相信,他们也都有供你检查的介绍信。”
昆比先生气恼而诧异地望着对方。
“世人都疯了吗?”他说,“你们这么多人来这儿,好像已经到了七月份。旅馆已经关门了,我告诉你们,现在不开张。”
伯尔顿教授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么说你是昆比,”他息事宁人地说,“终于见到你我很高兴。我的老朋友约翰·班特利常常提起你。他为我写了一封信。”他把看守人拽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两人便低声谈了起来。
穿灯心绒外套的女子立即把脸贴近马吉先生。她声调焦虑地悄声说:
“替我说句话,恐怕你得帮我一把。”
“怎么了?”马吉问。
“我想我没有在这里居住的权利。但我必须来。”
“可是你的钥匙?”
“恐怕是我的——我的新闻代理人——偷的。”
马吉先生想讽刺她那个神秘的公关人几句,竟然还用偷窃这种过时的办法,但话到嘴边他看了眼她的眼睛,于是话没说出口。他在她漂亮眼睛的深处窥见了忧虑、恐惧和不幸,就像在火车站他看见她哭时那样。
“别担心,”他轻声说,“让我来帮你。”
昆比站到布兰德面前。“你是怎么回事?”他问。
“打电话给安迪·鲁特,提我的名字。”布兰德答道,他的语调仿佛想与谁大打一场。
“我为班特利先生做事,”昆比说,“鲁特在这儿不负责。据我所知,下个季度他才来当经理呢。不过教授希望我让你留下。他说他对你负责。”布兰德先生愕然地张大嘴,看向他新的赞助人。“你们呢?”昆比朝两个女人走去。
“我们——”诺顿小姐开口说。
“她们没问题,”马吉说,“她们也是海尔·班特利介绍来的,同我一样。他让我照顾她们。我对她俩负责。”他瞥了一眼女子的双眼,看到她眸子间流露出谢意。
昆比先生像在梦中似地摆了摆头。
“我真弄不懂——实在弄不懂,”他沉吟着,“过去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我要写信给班特利先生,把这些都告诉他,收到他的回信之前我只好让你们暂时住下。我想要是可能的话,他应该亲自来这里一趟。”
“人越多越热闹,”马吉先生说。他开心地暗想,他最后一次听说班特利父子的消息时,他们正远在佛罗里达呢。
“走,妈妈,”诺顿小姐说着站起身,“我们上楼去挑个房间。有一个房间我几年前住过——站在窗前你可以看到隐士的小木屋。对了,马吉先生,你能让彼得斯先生上来一趟吗?也许他能帮我们安顿下来。”
“这个,”马吉先生嗫嚅着,“我——我去和彼得斯谈谈。不瞒你说,我觉得他不会同意。你知道,秃头山隐士不喜欢女人。”
“不喜欢女人?”诺顿太太高声说,一双绿眼睛放着光。“为什么不喜欢?我倒想知道。”
“我亲爱的夫人,”马吉说,“问也白问,事实就是这样。彼得斯先生讨厌女性。我想,到今天为止,他对他见到过的女性不是特别喜欢。他甚至还在写一本巨著,认为女人是世界上所有灾难的起源。”
“白痴!”诺顿太太扯着嗓门说。
“有意思极了!”女子大笑道。
“我去叫彼得斯为你们帮忙,”马吉说,“我要利用他好献殷勤的一面。可我得慢慢跟他说。今天是第一天他给我们做饭,你知道给新厨子留下一个最初的好印象是多么重要。我要打动他性格中善意的一面。”
“算了吧,”女子大声说,“不必在他面前强调我们了,否则他该行使他厨子的权利,一走了之了。不必管我们,我们自己来当服务员。”
“不管你们?”马吉先生嚷道,“那你们的任务就太艰巨了。我都未必能承担得起。”他拎起她们的旅行袋,带头朝楼上走去。“不得已的话,我自己就可以充当旅馆侍者。”他说。
女子选中了十七号套间,与马吉的房间同一个走廊,就是更靠里一些。“过去我就住过这里,许多年前了——至少两三年前。”她说,“所有的家具都堆成了一堆,多么愚蠢。”
“而且冷得很,”诺顿太太说,“但愿我能回到自己家里,守在火炉边。”
“我会让你对你的话感到后悔,诺顿太太。”马吉高声说。他推开窗子,脱掉大衣,开始搬挪家具。女子四下忙着,用她的笑容使他感到轻松。诺顿太太则总是碍手碍脚。马吉把家具摆设停当后,找来一些木头着手生火。然后他站起身,面对在火车站相识的女子。他的黑头发蓬乱不堪,两只手脏兮兮的,心里却感到很快活。
“我想你不会素要小费吧?”女子笑着说。
“当然要,”他说着靠近一些,压低声音以便不让当妈妈的听见,“我想让你秘密告诉①我的是——你真的演过戏吗?”
① 英语“小费”和“秘密告诉”是一个字。——译注
她从容地望着他。
“演过一次,”她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学校里演过一个业余剧目,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舞台上亮相。”
“谢谢,小姐。”马吉先生模仿一个旅馆侍者的口气说。他回到七号套房。将自己重新整理修饰了一番后,他又下楼来到办公室。
布兰德先生坐在壁炉前读纽约那份报纸。昆比已从旅馆正门左右两旁的扑克屋和休息室里拿进来更多的椅子。此刻他正站在一张大椅子旁,与坐在椅子上的伯尔顿教授聊天。
“是的,”他说,“我在莱顿住过三年,在纽约住过五年,我总共花了八年——八年的时间才认清现实。”
“我从约翰·班特利那儿听说过。”伯尔顿教授轻声说。
“班特利先生一直对我很好,”昆比说,“我身上一文不名时,他给了我这份工作。曾经有一个时期,昆比家族拥有秃头山周围的大部分土地。可惜在那八年中全失去了。可恨的是,我整整用了八年的时间才认清事实。”
“如果你不介意我插一句的话,”马吉说,“认清什么事实?”
“我所希望的,铁路上的人并不需要,”昆比酸楚地说,“而那——还是为了老百姓的安全。你知道,我发明了一种新型铁轨接头,对老式接头来说是极大的改进。在发明的过程中我就在想,希望对世界做出点贡献,你知道。天哪,真是个天大的玩笑!我卖掉我家所有的土地,去了莱顿,后来又去了纽约,为了安装这个接头。铁路上所有的人都承认接头是个极大的改进,但所有的人都发疯似地阻止我把它安装在公众可以看到的地方。他们不想花钱进行更新。”
昆比先生朝沐浴在阳光下的雪景望去。
“整整八年,”他说,“我争辩和请求。不,我是在求他们——这样说才准确——我求他们。有些人让我等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在豪华的办公桌后面对我嗤之以鼻,我要是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你们肯定会大为惊讶。他们拒绝了我——每一个人都拒绝了我。有的人还耍弄我——好像我是只猴儿。他们把我介绍给其他的人,合起伙来耍我,对我的绝望百般取笑。哦,我成了十足的供他们挪揄的傻瓜。”
“你其实可以自费安装一些接头。”教授说。
“我是想那样做呀,”昆比大声说,“你以为他们会让我那样做吗?不会的,老百姓会看到接头,提出把它们安装在各处的要求。有一次我以为我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那是在莱顿——是郊区铁路公司。”布兰德先生手中的报纸窸窣一声掉到地板上。“铁路的总裁是老享利·桑希尔——目前他仍是,我想——但处理日常事务的是年轻的海顿和一个叫大卫·坎德里克的人。坎德里克支持我,他几乎说动了海顿。他们答应把我的接头安装在一段铁轨上。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也许你们记得,坎德里克夜里失踪了——后来他再也没露过面。”
“我是记得。”教授轻声说。
“海顿拒绝了我,”昆比接着说,“我的钱都折腾光了。于是我回到了上埃斯基旺镇,做起了旅馆看守人,每天朝山下望着我父亲曾经拥有的土地。为了抓住一次拯救人类生命的机会,我把这笔财产都挥霍光了。如今想起来,那八年就像是一场梦。有时我一想到我用了八年时间——整整八年才认清现实,气得我就要发疯。我去收拾一下旅馆。”
他走开了,坐着的人们一时陷入沉默。俄顷,教授轻声说:
“可怜的人,空怀一场为大众服务的梦想,只能老死在秃头山了。”
他和马吉走到壁炉旁,坐在布兰德先生旁边。马吉先生早已驱散了打算写作的念头。他所经历的迷宫一样的事情使他困惑而着迷。他看向服饰用品商和大学教授,暗忖他们是否是真实的,抑或他仍熟睡在纽约街旁的一栋公寓里,等待着兴高采烈的杰弗里的到来。这时满脸长毛的秃头山隐士从餐厅门口闪了进来,朝马吉走来。他犹如一本古书中的人物,胳膊上挂着菜篮子,大衣的扣子一直系到下颌底下。马吉更加困惑地问自己,这个人物是真实的吗?
“厨房里的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隐士兴致勃勃地说,“收拾不好我不能离开。先生们,祝你们走运,再见。”
“再见?”教授嚷道。
“上帝,他要离开我们。”布兰德先生庶几流出了眼泪。
“这是可能的。”马吉先生说。
“这是必须的。”秃头山隐士说罢,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愿意留在你们身边,而且她们不来的话我也会那样做。可她们来了——就像俗话说的,一旦女人从门里进来,我就从窗户飞出去。”
“可是彼得斯,”马吉哀求道,“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们撇在这个鬼地方不管吧?”
“对不住,”彼得斯答道,“我可以取悦于男人,但不能取悦于女人。我曾经试图讨一个女人的欢心——不过过去的事就不提它了。为了躲避女性,我住在秃头山上的一个木屋里,倘若住在这里便与我的初衷不符了。我不得不走。我就像条狗,极不想走,但必须走。”
“彼得斯,”马吉先生说,“你的话令我吃惊。你毕竟已经许诺留下了!而且天晓得——你说不定还能为你的书搜集到宝贵的资料呢。千万别走。这两个女人不会麻烦你。我会让她们保证,从不向你打探你根本没有过的恋爱轶事,甚至不让她们接近你。而且我们要付给你连百老汇的厨子做梦也求之不得的酬金,是不是,先生们?”
另外两人颔首同意。彼得斯先生显然有些被说动了。
“这个——”他说,“我——”他的目光扫向楼梯。马吉先生也朝那个方向着过去,见火车站的那位女子仁立在楼梯上朝下哂笑着。她不再穿戴着大衣和帽子,于是一头金发散披下来,甚至比沉闷空荡房间里的阳光都显得灿烂辉煌。
“不,彼得斯,”她说,“你不能走。我们不让你走。我和妈妈走。”
她继续面对茫然若失的彼得斯微笑着。倏地,彼得斯以坚定的口吻说:
“不,你们不要走,我可以留下来。”接着他转向马吉,又继续对他一人说:“妈的,人人都是一个样。我们下了几百次决心,结果有一个人注视了我们一眼,我们就把决心忘了。我有个朋友,登广告想找个老婆,他登广告前至少我们还是朋友。他得到九十二份答复,七十个答复来自己婚的男人,劝他不要结婚。‘我得救了!’他对我说。但他恪守他的诺言了吗?没有。一个礼拜后他就娶了个寡妇,为的是想证实一下那七十个人说的是否是真话。而我也是个俗人。你能不能给我点儿钱?我去村里买点做午饭的菜。”
马吉先生满心欢喜地把隐士打发走,然后踱到女子站着的楼梯底层。
“我向他许了诺,”他对她说,“你们永远不问他的伤心事。好像他也没有伤过心。”
“那他太可怕了,是不是?”她笑着,“每个隐士都有一颗受伤的心。我肯定不会给他添麻烦。我下来是想弄些水。”
他俩一起走进厨房,找到一只水桶,在旅馆后面的水泵里往桶里注满了冰水。马吉先生再次颇为感慨地说:
“一周前谁会想到,今天我会为一个漂亮姑娘拎着一桶水,爬上一家避暑旅馆的宽大楼梯?”
他们在二层楼梯口停下脚步。
“天地间有许多事是连做梦都想像不到的,”女子笑着说,“就连小说家也想不到。”马吉先生一凛。她认出他是写通俗小说的马吉了吗?好像不大可能,人们读他的书,但很少有人能记住他的名字。女子突然神色肃然。她靠近他。“我禁不住地在琢磨,”她说,“你站在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马吉问。
“就是这个呀!”她答道,用手朝楼下的办公室一挥。
“我不明白。”马吉说。
“我们别装傻了,”她说,“你知道我为何来到这儿,我也知道你来这儿的原因。现在有三个方面,只有一方是正直的。我非常希望你站的是那一边。”
“我敢担保——”马吉开口说。
“今天早上我在村里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莱顿市市长,”她接着说,“不知你对此是否感兴趣?他还带着他的影子——卢·迈克斯。让我们想想——你有第一把钥匙,布兰德先生有第二把,教授是第三把,我的是第四把。市长的钥匙显然是第五把。他很快就会到达这里。”
“市长?!”马吉先生愕然地说,“说真的,你的意思我一点儿也没明白。我来这里是工作——”
“好吧,”女子冷漠地说,“如果你愿意工作,随你的便。”他们走到十六号门前,她从马吉先生手里接过水桶,说了声:
“谢谢。”
“你要去哪儿,我漂亮的小姐?”马吉指着水桶问。
“我们吃中饭时再见,先生。”诺顿小姐说罢,砰一声关上十七号房间的大门。
马吉先生步回到七号房间,若有所思地拨撩着壁火。发生的事情错综纷乱,几乎搅得他喘不过气来。
“莱顿市长有第五把钥匙,”他沉吟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甚至对我这个善长虚构情节的人来说也太不可理解了。”他仰靠在椅背上。“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她的眼睛,”他说,“她的头发我也很青睐。不管她站在哪一边,反正我跟她站在一起。”
[book_title]第六章 消夏人群之鬼
诺顿小姐仰头望着马吉先生笑着说:“我不知你见没见过消夏旅馆的人各就各位往餐厅里冲刺的情景?”
“没见过,”马吉答道,“不过我在喂食的钟点参观过动物园。他们说两者的情形差不大多。”
“这种比较不免残酷,”女子说,“不过我敢肯定,服务员领班在秃头旅馆打开餐厅门的那一刹那,他的感觉和用叉子喂动物生肉的管理员的感觉大同小异。他面对的是一群铁定了心的狂暴人群。冲在前面的一般是面露凶相、因在游廊上嚼舌头而疲惫不堪的女人。首先冲破终点线的往往是傲慢年长的贵妇人。我想现在我们在彼得斯先生眼里,大概就像是那帮狂乱的人群。”
此时是下午一点,马吉先生正和他四个神秘的伙伴站在办公室的壁炉前,不胜翘企地盯着在他们旁边布置餐桌的隐士。由于昆比的好意,餐桌上铺了一张雪白的桌布。
“我们有点太急不可待了,”伯尔顿教授说,“我们肯定是这副样子,不过这很自然。假如除了一顿顿的饭我们别无盼头,人性动物便会荒唐地认为进食是最为重要的。我们与夏日避暑的客人无甚差别——”
“是吗?”马吉先生打断他说,“我们除了一顿顿的饭就没有别的企盼了吗?我想未必如此。我就不是。我来这儿是想充分体验秃头旅馆在十二月的刺激生活。我期待着惊奇事物的出现。我想在今天结束之前,至少有两名身穿金缕衣的国王、一位逃亡诗人和一位市长大人将拿着钥匙莅临秃头旅馆,讲述奇异而令人信服的故事。”
“你过去二十四小时的冒险经历使你的期待值过高了,”教授惨淡地笑笑说,“我已经问过昆比,除了他的钥匙外,秃头旅馆的各个大门共有七把钥匙。四把已经在这儿,那三把不大可能再有人拿着来这儿,即使可能,来者也不会是国王和诗人。秃头旅馆的小钢钥匙是为从外界逃亡来的人开启大门的,但由于钥匙的数量不多,旅馆的刺激生活便受到限制。我想起一位哲学家的话——”
“彼得斯来了,天下第一厨!”布兰德先生精神抖擞地说,“饭真地从火上下来了?”
“自己瞧哇。”隐士说着将他托进办公室的五六个碟子摆放在桌上。“我不禁催,一催就心烦意乱。我做的饭取悦不了女人——我也不想装着取悦。这顿饭我真是做得格外小心。我喜欢直话直说,绝无出言不逊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女人最爱挑剔。”
“我肯定你的午餐完美无缺。”诺顿小姐甜甜地说。
“女人越上年纪越爱挑剔。”彼得斯先生漠然地说,朝另一个女人瞥了一眼。
诺顿太太对他怒目而视。
“你指的是我喽,是不是?”她粗声粗气他说,“不必担心,我不会挑你差错的。”
“我不会阻止别人做不可能的事,”彼得斯先生说,“所以没有让你不挑差错的意思。我只是让你挑出毛病不要说出来就是了。”他又返回厨房。
诺顿太大自我感觉良好地抚摸着她蓬松的发卷。
“这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的手指引他,”她说,“他一个人单过得大久了。我倒是想照管他一阵儿。我会很严格,但这并非意味着我心肠不好。假如可怜的诺顿今天还活着,他会证明我一直是慈善的化身。可是诺顿没有恪守他的诺言。我是小姑娘时极讨人喜欢,有许多追求者。”
“对此谁都不会产生怀疑。”马吉先生抚慰她说。
“后来诺顿出现了,”她继续说,对马吉回报以微笑,“他说他想让我幸福。于是我想我可以让他试试看。他是个大好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我们婚后的那些日子里,有时他忘记了他最初的许诺。我常常严厉地开导他。我对他说:‘你最大的愿望是让我幸福。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会永远这样做!’于是他一直到死都坚持这样做了下去,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尽管在理财方面粗心大意。他要是没有这个弱点,我就不会——”
诺顿小姐两颊绯红,急忙打断她说:
“妈妈,这些先生们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娴熟地把话题引开了。
彼得斯先生终于让秃头旅馆的冬日客人依次坐定,上了一道汤宣布午餐的开始。他自称那是罐头汤,于是从伯尔顿教授嘴里发出一段关于今日隐士必须依赖罐装食品的颇有学识的宏论。他想像着寻求隐居的人出发去一座荒岛,随身携带着供身体之需的罐头食物和供心灵之需的灌(罐)制音乐。“《鲁宾逊漂流记》应该重写了,主角应让位给开罐刀,”他说。接着诺顿太太把谈话内容引入了一个更实际的角度,触及到食物中毒的话题。
闲聊期间,马吉先生沉吟着他所卷入的这个怪异复杂的罗网。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这些人为什么圣诞节期间前来秃头旅馆?他的目光落到办公桌后面的大保险柜上,在那里流连了许久。他敢断言,那只保险柜里藏匿着这个荒谬之谜的答案。当他把思绪再次拉回到餐桌上时,他发现布兰德先生正紧紧盯着他。服饰用品商消瘦的脸上有种忧虑的神情,那神情的起因绝不会是阿拉贝拉的绝情。
午餐用完后,诺顿小姐和她妈妈准备上楼回屋。马吉先生设法在楼梯上迎住了年轻女子。
“你能不能再出来一下,给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可怜的隐士做一番解释?”他悄声说。
“解释什么?”她问。
“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他低声说,“你为什么在火车站哭泣?为什么编造出女演员的借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使我枯燥乏味的隐居生活放出异彩——总之,整个秃头旅馆的这出喜剧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说,我对此事的无知程度不亚于坐在金制御座上的俄罗斯沙皇。”
她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你很难指望我相信你的话,”她说,“我现在得上去了,我妈妈要午休,睡前我要给她读故事,好让她进入温柔梦乡,幻想着那里的苗条少女。过一会儿我会回来和你谈谈,但我不能保证做出解释。”
“你能出来就行。”马吉先生乞求道。
“这不难做到,”她莞尔一笑,“我答应你。”
她跟在另一个女人硕大的身影后面走上楼梯,在楼梯口向他投下迷人的一笑,便消失了。马吉先生返身回去时,见伯尔顿教授正口若悬河地给布兰德先生大侃异教的文艺复兴。布兰德先生的脸上布满痛苦。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他说,“我喜是喜欢,可现在——我不知怎么没心情。你能不能留着以后再给我讲?”
“当然可以,”教授长叹一声。布兰德先生无精打采地歪靠在椅子里,伯尔顿则将一张失望的脸仰向天花板。马吉先生笑着走回到七号房间。
“不管怎么说,我来这儿是工作的,”他喃喃自语道,“惊恐、旅行和蓝眼睛都不应把我的注意力从我的任务上转移开来。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写一部震撼人心的深沉小说,去除所有奇异的情节。在秃头旅馆完成此任愈发困难,但却能增加更大的激情。下面两个小时我得用于构恩。”
他把椅子拖到耀眼的火光之前,直盯着红色的火苗。然而他的思绪却无法沉进那部即将在秃头旅馆诞生的巨著之中。他想到遥远的百老汇;想到与海伦·福克纳漫步在灯火辉煌的第五大道上。设若可能,他希冀与那个女子结婚。继而他又想到一个更迷人、更具人情味的女人,她在一座火车站里用一方麻纱小手帕捂着她的脸,同时有一个黄头发的售票员从窗口里朝外窥视着。那方滑稽的麻纱手帕如此之小,岂能遮掩住如此美丽的面庞?接着他又想到攀登秃头山之旅,步入一座神秘的迷宫,鬼蜮般的人形从迷宫的阴影中显现出来。得意地高举着巨大的钥匙。马吉先生前一天晚上睡得很少。当他一个机灵从打盹儿中醒来时,七号房间已笼罩在十二月的暮色苍茫中。
他记起来他约好那个女子去办公室见面,也许她已到那里扑了个空,于是对自己的疏忽痛加斥责。他慌忙伸直领带,用凉水抹去睡意的痕迹,匆匆奔下楼梯。
空荡的大房子里除了黯淡的火光外一片漆黑。火车站的女子正坐在壁炉前,金发被火光衬托得艳丽夺目。她半嗔怪地看向马吉。
“在约会的地点迟到,”她说,“你应该感到惭愧。”
“一百个抱歉,”马吉先生答道,“我打了个盹儿,梦见一个在火车站哭鼻子的姑娘,她迷人的美貌使我无法从梦中醒来。”
她笑道:“我觉得你在处世方面颇为老派。这些隐士似乎都被睡眠的欲望所俘虏。教授回房间去睡了;布兰德先生则忘记了他的伤心事,熟睡在那里。”她手指向服饰用品商,后者纹丝不动地歪在办事员桌旁的一把大椅子里。“世界上就只有你和我还醒着。”
“太孤独了,是不是?”马吉先生回首瞥一眼正将他们吞噬的阴影。
“你刚才下来时我正觉得旅馆里很喧闹,”她答道。“你瞧,我过去来这家旅馆时,这里住满了夏天避暑的人。我这样坐在火前,仿佛又见到我见过的许多鬼魂,在黄昏中跑来跑去。摇椅舰队航行过去——”
“什么?”
“黑旗招展,甲板上准备好战斗——我看到摇椅舰队从眼前驶过,”她淡然一笑,“我们总是这样称呼她们。尖刻狠心的老太太们,在游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边在摇椅上摇着边嚼舌头,从摇晃中传播流言蜚语。避暑旅馆里似乎汇聚了世界上所有的老太婆。噢,那只舰队所拥有的不留情面的嘴哟——那些薄薄的嘴唇——我曾望着它们,疑心是否有人在上面吻过。”
女子的眼眸在火光中显得大而柔情。
“我看到一些可怜兮兮的小鬼魂在角落里哭泣,”她接着说,“那是些被舰队贬损和淹没在流言中伤之海洋中的人。一个小鬼魂的妈妈似乎不大体面,被舰队发现,便在摇椅上搬弄是非,小鬼魂只得离开了旅馆。有些鬼魂家境不很殷实——这是最可怕的罪恶——舰队对这类人也绝不发慈心。有一个叫米拉·桑希尔的漂亮骄傲的女孩,她与一个叫坎德里克的人定了婚,而坎德里克后来突然失踪。由于舰队散布了种种关于米拉的谣言,她再也不敢来这里了。”
“是些多么邪恶的女人!”马吉说。
“世界上最邪恶的女人,”女子说,“尽管每个避暑胜地都有舰队,但我怀疑是否都有舰队司令,这一点使秃头旅馆显得尤为与众不同。”
“舰队司令?”
“是的。他并非什么真的司令,我想大概是很久以前从海军退役的一名中将或少将之类的官。他每年都光顾此地,成为当地的中心人物。那场面相当滑稽可笑。不知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避暑胜地的人那样如此势利?司令一进门,人人就围着他转。秃头旅馆经理几乎每天都给司令拍张照,挂在旅馆里。等天亮时我可以指给你看。办公桌旁边就有一张,是司令和经理的合影,经理随意地把胳膊搭在司令的肩头,愚蠢的脸上似乎写满了‘瞧我跟他多熟’的广告词。哦,一群势利小人!”
“舰队呢?”马吉先生问。
“崇拜司令。她们用一整天的时间设法博他一笑。她们追踪他的生活起居,每当他在扑克室玩愚蠢的单人纸牌戏时,她们在嚼舌头时便放低声音,以免打扰他。”
“实在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马吉说,“明年夏天我一定要来秃头旅馆,你——你会在这儿吗?”
“非常有意思,”她笑着说,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你会玩儿得很开心的,因为这里不光只有舰队和司令,还有娱乐、爱情和楼梯间的窃窃私语。夜晚,当室内灯火辉煌,乐队在舞厅里奏起华尔兹,某人在烤肉厅里宴请宾客,迷人得无法形容的女孩子们在阴影中穿梭往来时,呵,秃头旅馆简直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至今还时常忆起那些夜晚。”
马吉先生凑近她。他感到在她纤柔的脸上跳动着的火苗使她显得极美。
“我完全相信你忘不了,”他说,“而且我不必费力就能想象出,你便是那些在阴影中跑来跑去的女孩子之一——美妙的难于言表。我知道你是楼梯间窃窃私语者们心中的公主。我可以想见你与一位幸福、受宠若惊的男子在山间的月光下漫步。许多男人都爱过你。”
“你难道在看我的手相?”她笑着问。
“不——在看你的脸,”马吉先生答道,“许多男人都爱过你,因为睁眼瞎的男人不多。很遗憾我不是站在楼梯上和在月光下漫步在山间的那个男子。天晓得——说不定我要是夏天来度假,还是最招人喜欢的呢。”
“然而秋季总是要到来的。”女子笑着说。
“秋天不会来找我,”马吉答道,“我要是说目前在秃头旅馆上演的这出奇异的戏剧与我无关,你会相信我的话吗?我若说对于你、教授和布兰德先生来这里的原因,以及莱顿市长拥有第五把钥匙的由来我一无所知,你会相信我吗?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说明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她摇头答道,“我谁也不能信任,甚至包括你。我不能相信你不知道——这太荒唐。”
“你甚至不能告诉我在火车站里你为什么而哭?”
“由于一个简单而愚蠢的原因:我害怕。我承接了一项对我来说过于沉重的任务——我是在莱顿的明媚阳光下勇敢地承接的。但当我目睹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以及夜幕降临时我置身在那个昏暗的火车站里时,我内心动摇了,我感到我会失败。所以——我哭了。这是女人的方式。”
“倘若你能允许我帮忙——”马吉乞求说。
“不——我必须独自前行。我现在谁也不能信任。也许事情会发生变化。但愿如此。”
“听我说,”马吉说,“我对你说的是实话。也许你读过一本小说书名是《丢失的轿车》。”他决心说出自己是那本书的作者,告诉她他寄住在秃头旅馆的真实目的,从而劝她透露出发生在旅馆里的奇怪事情的实情。
“我看过,”女子在他继续说之前抢着说,“我的确读过这本书。它使我很伤心。此书写得太不真诚。写书的很有才华,但他似乎在说:‘整部书是场大玩笑。我自己都不相信书中的人物。我把他们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你们表演。别上当——不过是本小说而已。’我不喜欢这种做派。我希望一个作家说的话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
马吉先生咬紧嘴唇。他想透露自己是《丢失的轿车》之作者的决心消失得烟消云散。
“我希望作者让我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女子兀自肃然地说,“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我经历过的事,来阐明我的想法。那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她是瞎子。一天晚上我去找她,我在她宿舍的走廊上碰到了她。她刚上完晚上的一堂课,有人把她送回来。她打开门,我们走进屋。里面一片漆黑——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灯。而她——她却一屁股坐下聊了起来,而且还忘了点瓦斯。”
女子顿住,她睁大眼睛,马吉先生觉得她在轻微地发抖。
“你能想象得出吗?”她问,“她喋喋不休地聊着——我记得她聊得兴高采烈。而我——我却磕碰摸索着坐进一把椅子,冷得身上发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做为盲人的可怕。过去我也想像过眼瞎是什么感觉——只是把眼睛闭上一两秒钟而已。但当我坐在黑暗之中,听着那个女孩儿不停地聊着,意识到她从没有点灯的概念时,我才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了一个瞎子的处境。”
她再度顿住,马吉先生凝视着她,有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带给他的兴奋感。
“这便是我希望一个作家做到的,”她说,“即他要能让我像那天晚上对那个女孩儿生发的感觉一样,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我的要求是不是过高了?产生共鸣的对象不必非要是一个悲剧人物,对一个内心充满无限喜乐的角色也可以产生共鸣。反正他应该让我达到这一点。而要是他自己都不喜欢他的人物,又如何让我去感觉呢,对不对?”
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竟颓然地垂下头。
“对,”他轻声承认,“你说得很对。我非常喜欢你——喜欢得不知如何表述。即使你觉得你不能信任我,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秃头旅馆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一边。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是你的同盟。”
“谢谢”,她说,“也许我会很高兴让你帮忙的,我会记住。”她起身朝楼梯蜇去。“我们最好现在分手,要是不小心,将成为摇椅舰队的攻击对象。”她纤小的拖鞋刚踏到第一层台阶,他们便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接着空荡的餐厅地板上便传出脚步声。俄顷,一个粗哑的嗓子大喊“布兰德”。
马吉先生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纤手牵住,尚不知就里便被匆匆拽到二楼的平台。“第五把钥匙!”一声受惊吓的细语悄声送进他耳朵,接着又觉出手指轻柔地在他嘴唇上一划。他顿生一股强烈欲望,想抓住那只手指,将它紧紧贴在他的嘴唇上。然而他的冲动瞬间消失,因为此刻只见餐厅门被狠命推开,一个粗壮的男人走进办公室,站到布兰德的椅子旁边,这给马吉带来更大的刺激。男人的身旁是个瘦干儿狼,说他是莱顿市长的影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睡着了,”壮汉吼道,“卢,这个看家狗是怎么当的?”
“恪尽职守,是不是?”瘦子讥讽地说。
布兰德先生倏地从睡梦中惊醒,抬头盯住两个新来的人的眼睛。
“你好,卡根,”他说,“你好,卢。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嚷嚷。这地方被他们住满了。”
“住满了什么?”市长问。
“私家侦探,可能是——我也闹不清他们的真实身份。有一个老学究,一个年轻人和两个女人。”
“有人?”市长气咻咻地说,“这儿——住进了人?”
“没错。”
“你睡着了,布兰德。”
“不,我没睡着,卡根,”服饰用品商大声说,“你抬眼四处瞧瞧,这地方到处都埋伏着他们。”
卡根虚弱地靠在一把椅子上。
“这情况你事先知道吗?”他说,“他们告诉我多次秃头旅馆是最好的地方——主要是安迪·鲁特说的。你怎么不把东西拿出来赶紧溜?”
“怎么拿?”布兰德先生问,“我没有密码。我来时保险柜的门是开着的,那是和鲁特谈好的。”
“你应该打电话让我们不要来,”卢说着朝四下不安地逡巡了一遭。
卡根先生用大拳头朝壁炉台上一砸。
“妈的,不,”他大喊道,“我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它盗走。过去这种事不是没干过,现在我也可以干。我才不管他们是谁。他们不敢动我。他们不敢动吉姆·卡根。我不怕。”
马吉先生在楼梯口上悄声对他的同伴耳语说:“看来我得下楼去迎接我们的客人。”他觉出她突然攫住他的胳膊,仿佛出于惧怕,但他挣开她的手,颇为矜持地下楼走到那伙人中间。
“晚上好,先生们,”他彬彬有礼地说,“欢迎光临秃头旅馆!请不要做任何解释——我们听的解释已经够多的了。你们无疑有第五把钥匙。欢迎加入我们不大却日益扩展的圈子。”
壮汉咄咄逼人地朝前迎上去。马吉先生见他面色通红,脖颈宽厚,但嘴却弯弯的小得可爱,完全可以安在公园里一个婴儿的脸上。
“你是谁?”莱顿市长以企图吓住对方的嗓音吼叫道。
“不记得了,”马吉先生轻松地答道。“布兰德,今天我是谁?是阿拉贝拉抛弃的恋人、逃跑的画家,还是偷盗纽约百万富翁家里画像的窃贼?其实这都无关紧要。我们总是在不断地交换经历。但做为人住秃头旅馆的第一位隐士,应该由我来欢迎你们。”
市长气咻咻地朝楼梯一指。
“我给你十五分钟收拾行李离开,”他怒吼,“我不想让你住这儿。听懂了吗?”
卡根的身旁闪出卢·迈克斯骨瘦如柴的身影。他的脸色犹如一块老柠檬般发黄;他的服装让人联想到肮脏街道旁的店铺橱窗;他的两眼在一副金丝眼镜后面转来转去。他的神态就像是蹲伏在主人身旁的一条狗。
“赶紧走人。”他尖着嗓子说。
“绝不可能,”马吉答道,同时直盯市长的眼睛,“我是先来的,肯定要住下去。想把我撵出去?那只好先打一场再说了。不过我一个小时后还得回来,身后还得跟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警察。”
他见对方的气焰略有减弱。
“我不想制造事端,先生们,”他继续说,“相信我,我会很高兴请你们出席晚餐。你们想让我离开的命令说的不是时候,更不用说怀有敌意和有失礼貌了。让我们都把这事忘掉。”
莱顿市长掉转过头,他的狗随即隐遁到黑影里。
“你们答应共进晚餐了吗?”马吉问。黑暗中的三个人都没吱声。“沉默就是同意,”马吉愉快地说,“对不起,我要去换装。布兰德,你能否通知一下彼得斯先生,今天晚餐我们有客人?跟他好好说。强调一下客人都是男士。”
说罢他跑上楼梯。在二层楼梯口他与女子相遇,他觉得后者的双眸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哦,我真高兴,”她低声说。
“高兴什么?”马吉问。
“高兴你没有站在他们一边。”她答道。
马吉先生在七号套间门前停住脚。
“我是没站在他们一边,”他说,“无论他们是何意图,我都不会站在他们一边。穿上最漂亮的晚礼服,我的小姐。我已邀请市长共进晚餐。”
[book_title]第七章 市长守候电话机
诺顿小姐和马吉先生并肩站在旅馆办公室里。等待着彼得斯发出晚餐已就绪的信号。
“但愿晚餐能获得巨大成功。”马吉说。
女子大笑。
“当主人的感到紧张很自然,”她说,“不必担心,隐士和他的罐头食品会给你挣面子的。”
“令我担忧的不是烹调技术,”马吉笑说,“而是席间的巧辩和斗智。我希望让市长感到自在一些。埃斯基旺区众议员琼斯身上有没有什么逗乐的故事?”
他俩一道踱至窗前。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山下星罗棋布的小屋的灯光从一片白色帷幕中透出晦暗的光芒。
“我想告诉你,”女子说,“我现在信任你了。一旦时间成熟——很快了,就在今晚——我要让你帮助我。我可能要求你帮个大忙,而且求你不要问缘由地去做,要信任我,就像我曾拒绝信任你那样。”她顿住,神色肃然地睬望着马吉先生的脸。
“我太高兴了,”他低声说道,“从我在火车站里看到你哭时起,我就想给予你帮助。车站售票员劝我不要多管闲事。他说与一个哭泣的女人打交道会招惹麻烦。真是个傻瓜。好像所有的麻烦——”
“他说的没错,”女子打断他,“或许的确是麻烦。”
“最后若能赢得你彩虹般的一笑,任何风暴还不值得一试吗?”马吉先生说。
“这个比喻很漂亮,”女子笑说,“可风暴并不可爱。”
“总是有一些人,”马吉说,“为了即将到来的彩虹,宁肯以愉悦的心情与最可怕的风暴一搏。”
她没再答话,只是将秀气的鼻子顶住冰冷的窗玻璃,鼻子扁下去变了形。在他们身后,由蜡烛照明的房间里,各式各样的秃头旅馆冬日的客人们以各种姿态站立等待着。壁炉前,比较文学教授正在给诺顿太太诵诗,这个老头儿或许从来没有想过,他对面的女人说不准正是他生活中的那场梦魇,因为她也是金发。十英尺开外,在闪烁迷离的烛光中,莱顿市长硕大的身躯坐在一只长沙发的扶手上,他前面站着他讨人嫌的伙伴卢·迈克斯,卢旁边是布兰德先生,男子服饰用品商店的话题他再也不涉及了。蜡烛劈啪做响,风暴愤怒地敲打着窗榻。彼得斯先生像个长毛鬼似地在餐桌四周奔忙着。有了好胃口和精美的肴馔,神秘的把戏便可在秃头旅馆里展开。
马吉先生戏谑地称之为晚宴的节目最后终于落座,凡参加这次晚宴的人,都会对其留下长久的记忆。主人抱着满腹的疑团分析着在座的客人。坐在桌角面对着他的是诺顿太太,她脸上的皱纹显示出疲惫。茫然和无所适从,她还显得有些悚惧。马吉的右手是卡根,一张红通通的大脸透着蔑视和些许滑稽;卡根旁边是迈克斯玩世不恭的冷酷的脸。再过去是布兰德先生,一副忧愁、无奈和忿懑的神情。马吉先生的左边是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教授,他脸上挂着祥和,仿佛对一连串的怪异事件无动于衷。对马吉终于产生信任之感的车站美女则坐在教授身边。在最初的短暂的沉默中,马吉先生将她灵秀的面庞与坐在桌角女人的粗糙世故的脸做了一番比较,暗自说了声“不可思议”。
晚餐的开始没有伴随着欢快的交谈。彼得斯先生又上了一种有别于从前的罐头汤,迈克斯先生和市长滋滋有味地喝起来,打破了席间的沉默。马吉先生正暗忖如何引众人交谈,卡根突然开口说:
“但愿我没有给大家造成不便,”他语气中显然透着嘲讽,“做不速之客不是我的习惯。可公事——”
“我们为你的光临颇感高兴。”马吉先生有礼地说。
“我想你们肯定想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市长继续说,“呃——”他迟疑——“是这样——”
“亲爱的卡根先生,”马吉插话说,“请你饶了我们吧,也给你自己省点事。我们听到的解释已多的使我们腻烦。我们已决定永不再解释什么,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权且认为因为我们来这儿,所以便在这儿。”
“好吧,”卡根颇觉释然地说,“这正合我意。反正我做解释也做烦了。最近在莱顿新跳出来一批改革家——可能你们也听说了。蛮可爱的一帮人。每人都扎一个白蝴蝶结领带,智商却低的可怜。他们说要在下届选举中取我而代之。”
迈克斯先生把嘴贴近汤盘子嘶哑地笑着。
“他们写了本可笑的书,那帮人。”他说。
卡根接着说:“这些人愚蠢而无足轻重,以致当他们攻击一个公职人员时,根本没人听他们的。所以我必须答复这些滑稽的小丑们。我刚才说我已经解释烦了,原因正在此。我不得不解释说,我过去住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小镇里时,没有行过窃,我也没用刀子抢劫过我父亲。这些话枯燥乏味。因此你们让我免去解释我不胜感激。我和卢麻烦不了你们多久。我在这儿要办点小事,办完就走。大约九点钟我俩就撤。”
“不必,”马吉抗议说,“这么快就离开?你们逗留期间我们肯定会让你们感到愉快。我通常很讨厌主人谈论他们的仆人——我有一位朋友,总是烦得我要死,因为他永远认为他的日本管家来自沈阳。不过我想我完全有理由让你们注意我们的管家——彼得斯先生。烧饭只是他的副业,他正在撰写一部书。”
“那个家伙会写书?”卡根疑惑地说。
“他写的书你知道吗?”布兰德先生问,“一旦出版,肯定会一炮打响。他想在书中证明世上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女人造成的。”
市长沉吟着。
“他疯了,脑子不正常,那个家伙,”市长断言,“造成一切不幸的不是女人。”
“谢谢你,卡根先生。”诺顿小姐微笑说。
“任何人看你一眼都会懂得这个道理,小姐,”市长的口气殷勤备至。接着他又匆忙补上一句:“还有你,夫人。”并朝另一个女人的方向点点头。
“我不晓得从我脸上是不是能读出这个道理,”诺顿太太漫不经心地说,“但女人不惹麻烦,这点我晓得。我认为那个人是疯了,他要不是厨子我会当面这么跟他说。”她稍顿了一下,因彼得斯走进了房间。他换菜时众人又陷入沉默。“如今的世道是,有些话你可以说给国王听不怕得罪他,却不能说给厨子听。”隐士退下后女人说。
“卡根先生,”伯尔顿教授说,“你刚才发表见解,认为女人不是灾难的罪魁,我承认大体上我赞成你的判断,尽管有时女人能造成呃——微小的麻烦。不可否认的是,世上充满不幸,你认为这些不幸是谁造成的呢?”
市长用粗壮的手指搔摸头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市长说,“也明白你的判断。谁造成的不幸?人之初时是谁造成的?改革派们,博士。是的,先生。谁是第一位改革派?伊甸园里的毒蛇。这个隐士大概把伊甸园里的事赖在了女人头上。就是这样。那座花园里本来平安无事,后来毒蛇跑了来。十之八九隐士已为一家杂志撰写了一系列冠之以‘伊甸园的耻辱’的文章。毒蛇对女人说:‘你说独自住在这儿很满意,是何意思?这儿的一切都不正常。目前的管理者把一切都搞得一塌糊涂。我可以说给你几件事,以打开你的眼界。你说什么?只要你不知道的事就不会伤害你?过时的想法,’毒蛇说,‘进步者要与之斗争的过时想法,’毒蛇说,‘清醒吧,你这里需要变化。咬一口这个可口的红苹果,你就能按照我的方式看事情了。’于是女人便堕落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
“新颖的观点。”怅然若失的教授说。
“是的,博士,”卡根先生说,显然对此话题很感兴趣,“从那条蛇开始,所有的麻烦都是改革派造成的。万事都一帆风顺,老百姓安居乐业,富庶满足——猛然间这些足蹬橡皮套鞋,扎白色蝴蝶结领带的人出现了。他们打破现存秩序,直至老百姓开始信任他们,给他们管理事物的机会。结果如何呢?世界陷入了最可悲的混乱。”
“对此话题你思考的很深,卡根先生,”马吉说。
“我应该思考,”市长答道,“我不是作家,否则我会写本书,把大胡子隐士的观点批驳得体无完肤。女人——呸!女人惟一制造事端的方式是陷入改革的骗局。”
此时彼得斯先生把甜食端上来,卡根先生边吃甜食边阐述他的理论。他指出许多州由于改革破坏了正常生活,使一切陷入混乱,而且使本来社会上本分的“小伙子”们不安现状,寻觅稀奇古怪的工作。他讲时,卢·迈克斯从他金丝眼镜后面望着他,脸上一副忠诚于主人的走狗神情。关于这位神奇的卡根,马吉先生读过不少文章,他通过铁腕政策掌权,如今实际已成为莱顿市的独裁者。那些文章无一例外地都提到他的贴身奴仆卢·迈克斯,后者按市长的意图控制莱顿市城南,他在那片下等娱乐场所聚集的贫穷地带,依赖的唯一法宝便是卡根的名字。马吉先生注视着他,不禁对这位可鄙小人的效忠本事感到惊讶。
“置拿破仑于死地的也是改革派,”市长最后说,“是的,他们最后把拿破仑送到一座岛上。他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伟人。”
“请——请原谅我,你说的历史符合事实吗?”伯尔顿教授怯懦地提出异议。
“事实?”卡根蹙眉,“我敢打赌符合事实。我对拿破仑的生平了如指掌。我肚子里墨水不多,博士,可我可以雇用所有喝墨水的人,不外一周付上十八美元罢了。然而对波拿巴,我却非常熟悉。”
诺顿小姐插嘴说:“我好像听说——我是不是在报纸上读到的?——你的办公桌上方挂着一幅拿破仑的像。他们说你觉得你本人的生涯与拿破仑的很相似,这是真的吗?”
“不,小姐,”卡根答道,“那是某个报社记者写的笑话,跟大多数编造的消息一样,没有真实性。不,我不是拿破仑。我俩的差别很大,有一点尤其大。”他提高嗓门,朝在坐的人扫了一眼。“有一点差别最大。拿破仑最终栽在了改革派手里。”
“而你的结局尚没出现。”马吉先生笑着提示道。
卡根先生迅疾而饶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
“我并不担忧,”他答道,“你也不必,年轻人。”
马吉先生回答说他原本就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接下去众人便沉默下来。彼得斯端着咖啡走进来,正给众人斟咖啡之际,布兰德霍地从座位上站起,脸上显出惊恐之色。
“什么声音?”他喊道。
众人惊诧地看向他。
“我听见楼上有脚步声。”他说。
“荒唐,”卡根先生说,“你在做梦吧。你被这里的宁静害成神经病了,布兰德。”
布兰德先生并不理会,径直朝楼梯上跑去。他离开后,秃头山隐士附在马吉耳朵上说:
“我不是个爱抱怨的人,”他说,“我一个人住久了,早没了抱怨的习惯,何况也没发牢骚的地方。不过要是仍是有人不停地住进旅馆,我只好辞去厨子不干了。好像每隔几分钟餐桌上就冒出一个新面孔,这对我可是个大事。”
“乐观点,彼得斯,”马吉先生低声说,“旅馆的钥匙只剩下两把了。来这儿的客人总有个限度。”
“我的意思是说,”彼得斯先生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布兰德先生从楼梯上走下来。他重新落座时面色极为苍白,卡根询问他后,他说他可能是听错了。
“我猜是风声,”他说。
市长对布兰德先生的“神经过敏”戏谚了一番,迈克斯先生亦插科打诨。服饰用品商对此只是惨然地一笑。于是晚餐结束,秃头旅馆的客人们散开来坐下,同时彼得斯先生将餐桌上的杯盏取走。马吉先生想与诺顿小姐聊两句,竟发觉她是紧张而心不在焉的。
“是布兰德先生吓着你了吗?”他问。
她摇头。“我有其他心事,”她答道。
彼得斯先生与大家道过晚安,随后对马吉耳语说,他但愿近期旅馆的人数不会再增加。当他穿越雪地朝他的木屋走去时,卡根先生摸出手表。
“你们已对我们两个可怜的漫游者表现出极大的友好,”他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来这儿是为了见布兰德先生。我们有些事情要办,如果你们能让我们单独留在办公室里,我们将不胜感激。”
马吉先生踌躇着,他见女子微微向他点头,而后朝楼梯挪动脚步。
“你想这样的话当然不成问题,”他说,“我希望你不要不辞而别哟,卡根先生。”
“那得视情形而定,”市长说,“认识诸位我很高兴,晚安。”
两个女人、教授和马吉先生朝宽大的楼梯蜇去。在楼梯平台上,马吉先生听见诺顿太太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我很担心,亲爱的——非常担心。”
“嘘——”女子的声音,“马吉先生,我们——一会儿见。”
马吉先生拽住教授的胳膊,俩人同时仁立在阴影里。
“现在的情况不妙,”底下传来布兰德沙哑的抱怨声,“几点了?”
“七点半,”卡根答道,“还有整整半个小时。”
“我上楼时二楼已没人,”布兰德接着说,“我看到他跑进一个房间,锁上了门。”
“现在由我来负责,你不必担心。”市长安慰他说。
“好像有什么名堂。”这听去像迈克斯的声音。
“名堂肯定有,”卡根大笑道,“可我怕什么?我控制着年轻的德莱顿,他随我任意摆布。我不怕。让他们四处探察吧。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也许你说得对,”布兰德说,“可来秃头旅馆这个主意并不像最初想像的那么妙,是不是?”
“这纯粹是个馊点子,”卡根答道,“根本没必要这样胡闹。我对海顿这样说过。那个电话铃啊吗?”
“不响,他们要跟我们联络时,电话就闪光,”布兰德对他说。
马吉先生和伯尔顿教授继续悄悄走上楼,后者应马吉的邀请,走进七号房间,在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我们卷入了令人难解的混乱之中,”教授说,“我不晓得你在这混乱之中处于什么位置。但我估计你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而我却蒙在鼓里。我脑子远不如过去好使了。”
马吉先生递给他一支雪前,说:“你要是以为,对这个‘捉迷藏’的把戏我了如指掌,就大错特错了。说实话,我像你一样懵懂无知。”
教授笑笑。
“也是,”他以一种不全相信的口气说,“也是。”
他开始津津乐道他讲起诗人乔叟的诗律。倏然有人敲门,随后卢·迈克斯先生伸进他那颗不招人喜欢的头。
“他们派我坐在过道上,”他说,“监视布兰德听见的那个四处乱跑的鬼魂。由于我生性爱热闹,所以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希望坐在你们的门口。”
“悉从尊便,”马吉答道,“这儿有把椅子。你抽烟吗?”
“谢谢。”迈克斯先生把椅子放在七号房间门口的边上,坐下。从那一位置,他可看到马吉房间的全景以及楼梯口。他用黄牙狠狠将雪茄的一端咬去。“别让我打断你们的话,先生们。”他说。
“我在正在谈论乔叟的诗体,”教授平静地说,“马吉先生——”
教授又用平稳的声调侃侃而谈。马吉先生仰靠在椅背上,对这场戏剧舞台的布置露出愉悦的微笑:迈克斯先生在烟雾缭绕中守卫在门口;市长和布兰德先生在楼下办公室里守候在电话交换机旁,等待着电话闪光,以告知他们外界有人要与秃头旅馆通话;黑暗中有个神秘的人物蹿来蹿去;一个漂亮的姑娘即将要让盲目信任她的马吉先生为她帮忙。
教授枯燥乏味地絮叨着。其间马吉先生打断他一次,诱引卢·迈克斯加入了谈话,因为他从窗外的光线中,看见车站的女子匆匆溜到了阳台上,自白的雪花飘洒在她的金发上。
[book_title]第八章 猜疑的故事
一个小时过去了。迈克斯先生认为一支上乘雪茄的确可以抚慰心灵,便又从马吉手里接过一支。教授兀自说着。显然乔叟是他青睐的诗人。他又开始引用演讲词。马吉先生想象着他坐在讲坛上,身旁放着一个白色大水杯。
他说话时,马吉先生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