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空军飞行员
[book_author]圣埃克苏佩里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1270
[book_dec]本书是一本关于空中飞行员所见所思的小说,是圣·埃克苏佩里的飞行三部曲之一。本书主要讲述了圣·埃克苏佩里从航空的角度探索人生与文明,他从高空中发现人类只是生存在一个大部分是山、沙、盐碱地和海洋组成的星球上,生命在上面只是像瓦砾堆上的青苔,稀稀落落地在夹缝中滋长。文明像夕阳余辉似的脆弱,火山爆发、海陆变迁、风沙都可以使它毁灭无遗。这些形成圣埃克苏佩里的看法:人生归根结蒂不是上帝赐予的一件礼物,而是人人要面临的一个问题。人的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获得的。
[book_img]Z_10462.jpg
[book_title]序
献给指挥官阿里亚和大侦察队空军2/33团的全体同仁——特别是观测员莫罗上尉、阿赞布尔中尉和都泰尔特中尉,在1939—1940年的战争期间,我的每一次飞行任务都有他们陪伴,他们是我这一生的挚友。
[book_title]第一章
我肯定是在做梦。梦里我才十五岁,还是一名中学生。我在耐心地做几何题。我的手肘撑在黑色的课桌上,乖乖地摆弄着圆规、直尺和量角器,勤奋好学,乖巧安静。我身边的同学们都在小声交头接耳。有一个同学在黑板上排列着数字,几个不怎么认真的同学在玩桥牌。我向窗外看去,一根树枝在阳光下温柔地摇晃着,我凝视着这一切,我是一个不专心的学生……我在梦境中越陷越深。我感到心情愉悦,沐浴在阳光里,品尝着少年时代的讲桌、粉笔和黑板的味道。这无忧忧虑的快乐儿时,我真想把自己永远留在这里!我太熟悉这一切了:先是童年、中学和小伙伴们,然后我们不得不迎接考试,因为通过考试可以获得一些证书,我们的心中还残留着紧张感,而迈过这一步之后,我们才开始成为一个人。我们的脚步变得沉重了,我们走上了人生的道路——不过是人生的最初几步。总有一天,我们会拿起武器面对真正的敌人。我们还会用到直尺、三角尺和圆规,不过我们是用它们来建造这个世界或打败我们的敌人。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知道,一个高中生通常不会害怕面对人生。高中生只会心急地跺脚,而那些折磨、危险和人生的苦涩都吓不倒他。
奇怪的是,我和别的高中生有些不一样,我很清楚什么是自己的幸福,我也不急着要去面对人生。
都泰尔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叫住了他。
“坐下,坐那儿,我来给你发牌……”
我抽到了他的黑桃A,我很开心。
都泰尔特坐在我对面的黑色桌子上,双脚在空中晃荡。他笑了笑,我也微微笑了起来。佩尼格走到我们身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怎么样,老伙计们?”
我的老天,这一切多么温柔可亲!
一位学监(也许是学监)打开门叫走了两名同学,那两位同学丢下手里的直尺和圆规,站起来走了出去。我们的目光紧随着他们,我们知道他们的中学生涯结束了。他们要面对人生了。好在他们学到的科学知识会派上用场。他们会像大人一样,将他们的计算结果在敌人身上做实验。没有感人的告别场景,那两个同学甚至都没有看我们一眼。人生的偶然会把他们带到遥远的地方,说不定比中国还要远!中学结束,生活会冲散原本在一起的人们,他们如何有能力许诺日后再相见呢?
我们其他人都低下了头,我们仍然生活在和平的暖箱里……
“听着,都泰尔特,今晚……”
可是刚才那扇门又被打开了,我听到了对我的判决:“德·圣·埃克苏佩里上尉,都泰尔特中尉,指挥官在办公室等你们。”
中学顿时烟消云散,现在才是生活。
“该轮到我们了,你本来就知道吧?”
“佩尼格今天早上飞了。”
我们肯定是要执行任务了,因为上面传唤我们了。现在是五月底,我们在全面撤退,全面溃败。我们的空军在不断牺牲,就像一杯杯用来扑面森林大火的水。当一切都在分崩离析的时候,权衡风险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大侦察团还有五十支机组,整个法国最后的五十支机组。每个机组有三个成员。在我们2/33团有二十三个机组,仅仅三周我们已经失去了它们中的十七支。我们就像蜡一样被烧化。昨天我对加瓦依中尉说:
“战争结束之后见分晓。”
加瓦依中尉回答说:“说到底,您从来没有奢望在战争中活下来吗,我的上尉?”
加瓦依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心里很清楚,即便我们的努力已经是徒劳,除了奔赴火场,我们仍然别无选择。整个法国,只有我们五十个机组了。我们的肩上承担的是整个法国的军事希望!我们的面前有一片熊熊大火和几杯用来灭火的水:我们当然要牺牲水。
他说的一点儿没错,谁还有心情开玩笑呢?在军营里,除了“好的长官。是的长官。谢谢长官。听到了长官。”之外,我们还听到过什么话?但在这战争行将结束的尽头,所有人心中都萦绕着一种感觉,一种荒唐的感觉。我们身边的一切都在崩塌陷落。这一切的毁灭来得太过绝对,以至于死亡在它面前都显得万分荒唐。在这一片混乱中,死亡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我们走进了阿里亚指挥官的办公室。(今天,他仍然在突尼斯指挥2/33军团。)
“早上好圣埃克斯,都泰尔特。请坐。”
我们坐了下来。指挥官在桌上铺开一幅地图,对传令兵说:“给我找天气图来。”
他用铅笔敲着桌子,我仔细审视着他。他满脸疲惫,一夜没睡,他坐车来往于幽灵智囊团、分参谋部、副参谋部之间……他和没有送来备用物资的供应部理论,被乱成一团的交通拥堵困住,他带领我们搬迁、驻扎,因为我们就像被甩不掉的猎人紧紧追赶的小鹿一样,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每一次,阿里亚都成功地拯救了飞机、卡车和数十吨的物资。但我们都觉得他已经筋疲力尽、心力交瘁。
“嗯,是这样的……”
他一直在敲着桌子,没有看我们。
“非常烦人……”
他耸了耸肩。
“这项任务非常麻烦。但是参谋部坚持这样做,非常坚持……我跟他们吵过,但他们执意这样做……事情就是这样。”
我和都泰尔特看到,窗外的天空一片宁静。我听到母鸡叽叽咕咕的叫声,因为指挥部现在设在一座农场里,情报处在一所学校里。我不会将夏天——水果成熟、鸡崽茁壮成长、小麦越抽越高的夏天——和近在眼前的死亡对立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夏天的宁静要和死亡相斥,也不知道为什么万物的温柔会显得那么讽刺。但我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个夏天不太对劲,它出了故障……”目之所及之处,是被遗弃的打谷机和割捆机,路边的沟渠里堆放着因为故障被遗弃的汽车,空无一人的村庄,无人使用的泉水兀自流淌,曾经被人们精心呵护的水井,如今变成了无人看管的水塘。突然,一副荒唐的景象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一堆坏掉的钟。各种各样坏掉的钟:乡村教堂的钟、车站的钟、空房子里的大摆钟。在钟表匠不知所踪的废弃钟表铺子里,堆着许多了无生气的钟表的残骸。因为战争……人们不再给钟表上发条,不再收地里的甜菜,也不再修理坏掉的车辆。水本该用于解渴,用于洗净乡村姑娘们礼拜天头戴的美丽花圈,现在它在教堂前的空地上成了一潭死水。人们在夏天死去……
我好像得了一种病。这个医生刚刚对我说:“非常麻烦……”现在好像该想到叫来公证员,想到剩下的、活着的人了。其实我和都泰尔特心知肚明,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自我牺牲的任务。
“鉴于目前的情况,”指挥官接着说道,“我们不能太过计较风险……”
当然了,我们不能“太过计较”。这不能怪任何人,不能怪我们心有戚戚,也不能怪指挥官感觉浑身别扭,更不能怪参谋部给出的指令。因为指令是荒唐的,所以指挥官内心不快,这一点我们知道,参谋部自己也知道。但他们那样做也是别无选择,他们必须给出指令。在战争期间,参谋部要负责发号施令,他们把指令传达给勇敢的骑士,或者更现代一点——交给摩托车手。在嘈杂与绝望丛生的地方,每一个勇敢的骑士都从身下燃烧的战马身上一跃而起。参谋部能够指明未来,就像占星师的星星一样。参谋部带来的是真理,而参谋部的指令则会重建世界。
这就是战争的样子,战争的彩色图像。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努力让战争接近战争该有的样子。每个人都虔诚地遵守着战争的法则。说不定,这场战争自己也想让自己成为一场真的战争。
我们这些机组意义不明的牺牲,目的正是为了让这场战争像一场真的战争。没有人愿意承认:这场战争什么也不像,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一幅战争的图像与之相符,我们用力拉动的细线已经和木偶失去了联系。参谋部门信心满满地下达没有人回应的命令,上级要求我们收集不可能接触到的信息,飞机无法承担向参谋部解释战争的重任。飞机可以通过观察局势来提出假想,但现在任何假想都已不复存在,我们只希望这五十架机组能够给这场战争撑个门面。人们和我们说话时,好像把我们当作了纸牌占卜师。我看着我的观测员兼纸牌占卜师都泰尔特,他昨天还反驳一位上校说:“我距离地面十米,时速五百三十千米,你想让我怎么确定敌军的位置?”“但有人朝你开枪射击的时候你那是看得到的!如果下面有人对你开枪,那就是德军的地盘。”
“真是笑死我了。”都泰尔特争执完总结道。
法国士兵从来没见过法国飞机。其实有上千架飞机散布在敦刻尔克到阿尔萨斯之间,说得好听点,就是它们的数量被距离无限稀释了。所以如果在前线看到飞机呼啸而过,那一定是德军的飞机。士兵们务必要在它投下炸弹之前把它击落,可是刚听到它的一点轰鸣声,它搭载的机枪和大炮已经猛烈开火了。
“用这种办法,”都泰尔特补充道,“他们的情报可就珍贵了!……”
我们之所以会考虑到这一点,是因为在战争情境中,情报是我们绝不可忽视的!……
没错,但战争本身也是毫无头绪的。
幸好我们都知道,别人并不在意我们的情报。我们无法传输情报,因为路会拥堵,电话会出故障,参谋部可能会紧急迁址,关于敌人位置的重要情报,只能由敌人自己提供。几天前,我们在拉昂附近讨论过战线可能会怎么部署。我们派了一名中尉到将军那里负责联络。在从基地到将军那里的半路上,中尉乘坐的汽车撞到了路中央的一辆压路机,压路机的后面藏着两辆装甲车。中尉想掉头,一连串的子弹要了他的命,也击中了司机。装甲车是德军的。
说到底,参谋部就像是一个桥牌玩家,隔壁房间的人问他:
“我的黑桃Q怎么打?”
他只能耸耸肩。他看不到隔壁房间的牌,他还能怎么回答呢?
桥牌玩家可以耸肩,参谋部却是没有权力耸肩的。只要他的手中还掌握着一些实力,而战争也还在继续,他就必须把这些力量用起来,把它们继续抓在手里,不错失良机。所以就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也必须行动起来,还要让他的手下也行动起来。
但要随机给黑桃Q分配一个任务还是很难的。我们发现了一件事,起先我们还会惊讶,后来我们就习以为常了,那就是:当一切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我们往往无能为力。人们以为战败者会被问题的洪流吞没,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他们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步兵、炮兵、坦克、飞机……但失败首先会掩盖问题,在失败面前,战败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将游戏进行下去,更不用说该如何使用飞机、坦克、黑桃Q……
在绞尽脑汁地给黑桃Q找一个有用的角色无果之后,人们泄气地随手把黑桃Q往桌上一丢,心里不再激动,只感到窘迫。只有胜利会给人以激动,胜利能够组织人心、建造一切,胜利让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搬起自己责任的石头。失败则将人笼罩在一种颠三倒四、烦恼不已而且不知所谓的氛围里。
我们面对的任务都是不知所谓的,而且每一天都变得更加没有意义、更加血腥、更加不知所谓。那些发号施令的人除了将他们最后的王牌扔在桌上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方法能抵挡山体的滑坡。
我和都泰尔特就是最后的王牌,我们只能听从指挥官的命令。他安排了我们明天下午的任务,我们要飞过阿拉斯[1]坦克基地七百米的上空,然后长途飞行一万米回来。而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只是在说:“你们沿着右边第二条街道走,一直走到第一个广场的拐角处,那里有家烟铺,给我买些火柴回来……”
“是,长官。”
这个任务说不上有用,也说不上没用。命令的话语谈不上充满激情,但也不是冷若冰霜。
我心想:“自我牺牲的任务。”我想……我想到了很多事情。我会等到晚上再仔细思考——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一个简单的任务,去三个人能一个活着回来;一个有些“麻烦”的任务,要活着回来显然就更难了。而眼下,在指挥官的办公室里,死亡在我看来既不庄严也不崇高,没有英雄色彩,也没有多么痛苦。死亡只是混乱的一个迹象、一个后果。军队选择舍弃我们,就像我们在混乱的换乘火车上扔掉几件行李一样。
我不是没有想到战争、死亡、牺牲、祖国和其他的事情,我只是缺乏一个指导性的概念和清晰的表达。我的想法自相矛盾、零零碎碎,我只能一个一个地去思考它们。如果我活了下来,我会等到晚上去仔细思考。可爱的晚上。那时理智已经入睡,事物都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子。重要的事物经历了白天毁灭性的分析之后,在晚上重拾原形。人们将自己思想的碎片串联起来,变回一棵安静的树。
白天是生活的景象,到了晚上,吵过架的人会重拾爱意,因为爱比那些如风的话语更为强大。晚上,男人坐在星空下的窗边,重拾对沉睡的孩子的责任、对明天的食物的责任和对身边沉睡的妻子的责任——她是如此的脆弱、精致而易逝。爱无法争辩,但它存在。让夜色赶紧降临吧,它会向我展示这世界值得去爱的证据!它会让我思考文明、人的命运、自对国家的情义。它还会让我愿意为某个蛮横的真理服务,说不定是一个还没法用语言表达的真理……
眼下的我完全像一个遭神遗弃的基督徒。毫无疑问,我和都泰尔特都会老老实实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当神不复存在之后,我们还在拯救毫无意义的宗教习俗。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等到晚上,带着我可爱的孤独沿着大路穿过我们的村庄,思考我为什么要去死。
注解:
[1] 阿拉斯(Arras)位于法国北部,在巴黎和里尔之间,是加来海峡省的省会。
[book_title]第二章
我从梦中醒了过来。指挥官提了一个奇怪的建议,吓了我一跳:“如果这个任务让你很不自在……让你感觉不太好,我可以……”
“不会,长官!”
指挥官知道他这个建议荒唐透顶。每当一个机组牺牲,我们就会想起他们出发前冷峻的脸庞。我们会把这种严峻解读成他们的某种预感,这时,我们才会自责当初忽略了它。
指挥官的踌躇不安让我想起了伊斯莱尔。前天,我在情报处的窗边抽烟,看到伊斯莱尔在窗外快步走过。他有一个红红的鼻子,典型的犹太人的鼻子。我突然被伊斯莱尔的红色鼻子惊住了。
我盯着伊斯莱尔的红鼻子看,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也是我们团最勇敢的同志之一。最勇敢,同时也最谦虚。我们经常说到犹太人有多么谨慎,而他大概把自己的谨慎全都换成了勇气。对于成为战胜者这件事,他很谨慎。
伊斯莱尔走得很快,我只来得及注意到他的红鼻子一闪而过。我并不是想打趣他,但我还是问加瓦依道:
“为什么他的鼻子长成那个样子?”
“因为是他妈给他的。”加瓦依回答。
他又补了一句:“低空飞行任务,真好笑。”然后离开了。
“啊!”
那天晚上,当我们不再指望伊斯莱尔能归来时,他不安的面容在我脑中浮现出来,而他独一无二的、仿佛某种天赋的鼻子,承载着最沉重的担忧之情。如果给伊斯莱尔下飞行任务的人是我,他鼻子的模样一定会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像是一种责备。然而面对飞行任务的命令,伊斯莱尔什么也没说,就算说了也只是:“是的长官。好的长官。知道了长官。”说话时他脸上的肌肉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但是他的鼻子却悄悄地、狡猾地红了起来,仿佛在出卖他。伊斯莱尔可以控制住他的表情,但无法控制他鼻子的颜色。他的鼻子利用了这一点,偷偷地表现自己。即使伊斯莱尔没说,他的红鼻子还是向指挥官表达了他强烈的不赞同。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指挥官不喜欢让那些会有预感的士兵出任务。预感通常都是错的,但却是对战争秩序的谴责之声。阿里亚是首长,不是法官。
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副官T。
伊斯莱尔有多勇敢无畏,T就有多懦弱胆小。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害怕的人。从上级给T下达指令开始,T的身体会发生一种奇怪的变化——他会感到越来越眩晕。这是一个很简单、难以避免而又缓慢的过程。他的身体会从头到脚慢慢变得僵直,面无表情,眼睛开始发光。
和伊斯莱尔相反,当情况紧急、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伊斯莱尔的鼻子看起来羞愧不已,而T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他不做反应,只是发生变化。当命令下达完毕,我们会发现命令给他的身体带来的痛苦。这种痛苦在他的脸上均匀地扩散开一种亮光。从那一刻起,T就好像已经抵达了生命的彼岸。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冷漠地在自己和世界之间拉开了距离。我从来没有在别处、在任何其他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神游天外。
“我那天就不该让他去。”后来指挥官说。
那天,当指挥官向他下达了任务命令之后,他脸色刷地变白了,但他微笑了起来。非常单纯的微笑。就像是一个面对刽子手的死刑犯。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把你换成……”
“不,长官。轮到我就是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T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指挥官,一动不动。
“但如果你对自己的状态不是很确定……”
“轮到我了,长官,轮到我了。”
“你看,T……”
“长官……”
T仍然呆立着,像一块木头。
阿里亚说:
“那我就派你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须太多解释。T负责的是机组中的机枪,有一架敌军的歼击机意图攻击他。但是歼击机的机枪出了故障,掉头返航了。机组飞行员和T一直在交谈,他们已经接近基地了,飞行员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情况。距离到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飞行员听不到T的回音了。
我们在夜色中找到了T的尸体,他的头被飞机尾翼砸中了。他在高速飞行的飞机上跳伞逃生——在非常严峻的跳伞条件下逃生。可是他是在友军的地界上跳的,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然而歼击机经过的声音就像他无法抵抗的召唤。
“去换衣服吧,”指挥官对我们说道,“五点三十分时你们就应该起飞了。”
“再见,长官。”
指挥官潦草地挥了挥手,我的烟灭了。这是一种迷信吗?我徒劳地在口袋里翻找着火柴。
“为什么你从来不带火柴?”
的确。告别跨出门去时,我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我从来不带火柴?
“是这个任务让他心烦。”都泰尔特说。
而我想的是:他根本不在乎!这是句不太公平的玩笑话,但它并不是针对阿里亚的。我被一个从没有人承认的事实所震惊:思想是短暂的,唯独理智是永恒的或者近乎永恒的。我的分析能力没有什么进步,但思想并不看重事物本身,它看重的是让不同事物建立起关联的意义。透过现象看本质,于是思想超越了眼睛,进入对本质的领悟。有一技之长的人,有时会发现他所擅长的事物竟然是由彼此毫不相关的东西组成;一个深爱妻子的人,有时在爱情中却只看得到忧虑、不快和约束;热爱一种风格的音乐的人,有时也会觉得对这种音乐毫无感觉。而我,有时我感觉自己无法理解我的国家,比如现在。国家不是简单的地域、习俗和物产的相加,这些都是理智范围内的。国家是一种存在。而有时,我发现自己对某些存在一无所知。
阿里亚指挥官和将军讨论了一晚纯逻辑问题——和情感无关的纯逻辑。在回来的路上他又遇到了无穷无尽的拥堵,他已经筋疲力尽了。而回到军队中,他又发现了无数的物资困难。他感觉自己在被这一堆事情——就像无法抵挡的山体滑坡所带来的无数灾难性后果——所掩埋。最后他还是叫来了我们,给了我们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他来说,我们是所有混乱中的一环,而不再是圣埃克苏佩里或都泰尔特,我们有没有自己看待事物或装聋作哑的特殊方式、有没有自己思考、走路、喝酒和微笑的方式,都无关紧要。我们是一个大工程里的碎片,而这个大工程需要时间、平静和距离来重新组装自己。如果我的面部有一丝抽搐,阿里亚就只会注意到这丝抽搐。他派往阿拉斯的只是一个抽搐的形象。在所有这些问题的一片混乱中,在山体的崩塌下,我们自己也都被分解成了碎片。声音。鼻子。抽搐。而碎片不会感动任何人。
这里说的不是阿里亚指挥官一个人,而是所有人。在痛苦的葬礼上,我们爱死去的那个人,却与死亡之间毫无联系。死是一件大事。它是死者生前的思想、遗物和习惯之间的新网络,它是世界的重新排列。表面上一切都没有变,但实际上一切都不再和从前一样。书的页面没有变,但书的意义已经不同了。对我们来说,为了重新感受到死亡,我们需要想像那些我们需要死去的那个人的时刻。这时我们才会想念他。想象那些他可能需要我们的时刻,但他再也不需要我们了。想象朋友间的拜访,然后发现这些如此空洞。我们需要用长远的眼光看待生命,但从我们埋葬死者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未来,也没有空间。死去的人还是碎片。埋葬他的那天,我们踏着碎步三三两两地分开站着,真真假假的朋友们相互握手,怀着自己物质的烦恼。只有明天,死者才在安静中死去。他把自己完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为的是完全地、实质上地摆脱我们。我们会为将逝的人——我们留不住的人而哭泣。
我不喜欢将战争粉饰成积极的画面。士兵狠狠地甩掉眼泪,用粗俗的俏皮话掩饰自己的情感。这不对。士兵什么也掩饰不了。他说俏皮话,是因为他想说。
我们不应追究人的品质如何。阿里亚上校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如果我们再也回不来了,他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难过。只要这关系到我们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杂事,只要上面默许他重新组织任务。如果今晚追随我们的传达兵迫使大部队搬家,在搬家的重重困难中,只要一辆卡车的轮子出了故障,都能推迟我们的死期。这样阿里亚也就无须受到折磨了。
即将执行任务的我,脑子里不再想着西方世界如何在对抗着纳粹。我只想着眼前的杂事。我想着在七百米的高度下飞越阿拉斯的荒唐。我想着需要我们执行任务的情报处的虚荣心。我想着我行动迟缓的更衣,和见刽子手之前的洗漱没什么两样。然后我想到了我的手套。见鬼,我的手套去哪儿了?我的手套丢了。
我看不见我所居住的大教堂了。
我整装待发,去为死去的神灵效力。
[book_title]第三章
“快点……我的手套去哪儿了?……不对……不是这双……去我的包里找找……”
“没找到,上尉。”
“蠢货。”
他们全是蠢货。找不到我的手套的人,还有参谋部那个一定要我们低空飞行的人。
“我十分钟前就跟你说我要一支铅笔。我的铅笔呢?”
“在这儿,上尉。”
总算有一个聪明人了。
“用细线把铅笔拴起来,然后穿过这个扣眼绑好……嘿,机枪手,你一点儿也不着急啊……”
“因为我准备好了,上尉。”
“啊!行吧。”
我转向侦察员:
“怎么样,都泰尔特?缺什么东西吗?航线计算过了吗?”
“航线已经有了,上尉……”
好吧,他有航线,一个牺牲任务……请问这个任务有意义吗?为了谁也不需要的情报牺牲一支机组,即便我们中有人生还,也不知能把情报交给谁……
“参谋部应该招一些通灵者……”
“为什么?”
“这样我们今晚就能在转盘上和他们交流情报了。”
我对这番抖机灵不是很得意,但我还是在嘟嘟囔囔:
“参谋部,参谋部,他们怎么不去参与牺牲任务,参谋部!”
当一个任务很令人绝望的时候,任务前的穿戴都显得格外漫长——大家都仔仔细细地穿戴好等待被活活烧死。我们得穿上三层重重叠叠的服装——就像用配饰店里的小玩意儿把自己打扮成可笑的旧货商,然后整理氧气管道、暖气管道、电话通信线路。我把呼吸器放进面罩里。一根橡皮管子把我和飞机连在一起,它的重要性就像是脐带。飞机进入了我温热的血液循环、进入我和他人的交流。某种意义上,就像我和我的心脏中间被植入了一些器官。每分钟我都在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笨、越来越难以自控。转身时我得整个身体转动,弯腰扎紧皮带或拉上沉重的舱门时,我浑身的关节都跟着叫唤。骨折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
“给我换一个头盔。我说过二十五次了,我不想要我自己那个头盔。它太紧了。”
天知道怎么回事,在高空中人的头颅好像会变大。在地面上戴着刚好的头盔,在一万米的高空中就会像老虎钳一样压迫着脑袋。
“这就是另一个头盔,上尉。我已经换过了……”
“啊!好吧。”
我的确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但我没有什么悲伤之情。我有理由抱怨!因为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根本没什么意义。那一刻,我们穿过了我所说的内部荒漠的中心。那里只有废墟。我甚至毫不羞耻地希望有什么奇迹发生,耽误下午的任务。比如传话器故障。传话器本来就老是坏!劣质产品!但现在,只要传话器出现故障,它就可以把我们从牺牲任务中解救出来……
维赞上尉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每次任务出发前,维赞上尉都会面色阴沉地走到出任务的人身边。他是我们这边负责监视敌军飞机并通报情况的。维赞是我很好的一个朋友,但他也是噩运的预兆。此时此刻,我并不想看到他。
“我的老伙计,”维赞说道,“真是麻烦,麻烦,太麻烦了!”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怀疑地看着我说道:
“你从哪里出发?”
“阿尔贝。”
“是的,是的。真是麻烦啊!”
“别跟个傻子似的,那里怎么了?”
“你不能走!”
我不能走!……真不错啊,维赞!只要上帝能让传话器坏掉就行了!
“你飞不过去的。”
“为什么飞不过去?”
“因为那里有三组德国歼击机在交替巡逻,分别在六千米、七千米和一万米的空中。它们持续不间断地巡逻,在接替的飞机来之前,上一架飞机绝不会走。他们是在建立空中拦截区。你这是自投罗网。而且,你看!……”
他举起一张纸,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些叫人看不懂的图示。
维赞,你还不如别理我。“空中拦截区”这几个字触动了我。我想到了红绿灯和罚单。而这里,罚单就是死亡。我尤其讨厌“拦截”这个词,它让我觉得我已经成为某个人的靶子。
我好好地想了想。防卫自己的地盘一直是敌人的优先事项。所以,维赞说的完全是废话……于是我也不在乎什么歼击机了。等我下降到七百米的高度时,防空高射炮早向我开火了。它肯定不会把我漏掉的!我突然变得好斗起来:
“总的来说,你急急忙忙地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有德军的防空系统,我的飞行任务很鲁莽!那就快去向将军报告吧……”
其实,维赞明明可以委婉地告诉我那些飞机的情况,小心地安慰我一下,又不会让他损失什么,比如他可以说:
“在阿伯特附近闲逛的歼击机……”
不是一样的意思嘛!
[book_title]第四章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剩下试传话器了……
“都听清我说话吗,都泰尔特?”
“很清楚,上尉。”
“机枪手呢,能听清我说话吗?”
“我……是的……很清楚。”
“都泰尔特,能听清机枪手说话吗?”
“很清楚,上尉。”
“机枪手,能听清都泰尔特中尉说话吗?”
“我……是的……很清楚。”
“为什么一直说:我……是的……很清楚?”
“我在找我的铅笔,上尉。”
传话器没有坏。
“机枪手,瓶子气压正常吗?”
“我……是的……正常。”
“三瓶都正常吗?”
“三瓶都正常。”
“准备好了吗,都泰尔特?”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吗,机枪手?”
“准备好了。”
“那我们出发吧。”
于是我起飞了。
[book_title]第五章
我的痛苦来自一种身份的丧失。等待一个和自己有关的消息时,无论它是好是坏,我都仿佛身处在一片虚空之中。只要不确定因素仍然存在,我所表现出来的感情和态度就不过只是一种临时的伪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它让小树苗慢慢长成参天大树,却拼凑不成一个小时之后的真实的我。这个陌生的我慢慢地向我走来,仿佛一个幽灵。于是我感受到一种痛苦。而坏消息触发的不是痛苦,而是折磨:这两者完全不同。
然而眼下,时间不再迅速地流逝。因为我在执行我的任务。我不再向往面目模糊的未来,不再是那个可能会在浓烟中盘旋飞行的人。未来不再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纠缠着我,因为我的每一个行为都在塑造我的未来。我是掌握航向的人,仪表盘指向三百一十三度;我是那个校准螺旋桨和油热度的人。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合理担忧,是每天在家必须要做的琐事,这种日常让我忘了自己在变老。日子蜕变成明亮的房子,抛光的地板,输送正常的氧气。事实上我正在控制氧气供给,因为我们上升得很快:已经到达了六千七百米的高空。
“氧气还行吗,都泰尔特?感觉怎么样?”
“还行,上尉。”
“欸!机枪手,氧气还行吗?”
“我……是的,还行,上尉……”
“铅笔还没找到吗?”
我还变成了那个控制S按钮和A按钮来控制飞机机枪的人。关于……
“欸!机枪手。你后边的射程内没有大城市吧?”
“呃……没有,中尉。”
“来吧,试试机枪。”
我听到了一串子弹声。
“机枪状态怎么样?”
“很好。”
“所有机枪都是吗?”
“呃……是的……所有都是。”
我在我的飞机上也试了试机枪。我在想,我们往乡间漫无目的地发射的子弹,它们都去了哪里呢。这些子弹从来不会杀死任何人。地球是很大的。
每一分钟都让我过得越来越充实。我就像一颗正在成熟的果实,无忧无虑。虽然周围的飞行条件和问题都在发生着变化,可我已经是铸就这个未来的一部分。时间一点点塑造着我。当孩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老人时,他会很耐心,而丝毫不感到害怕。他是个孩子,他玩着孩子的游戏。我也在玩我的游戏。我盘算着我王国里的刻度盘、操纵杆、按钮和手柄。我有一百零三个机关要检查、射击、转动或推进。(我差点就算错了,我的机枪操控装置有两个安全销,我差点把它当成了两个装置。)我会让今晚招待我的农场主吃惊。我会对他说:
“您知道现在一名飞行员得控制多少仪器吗?”
“您怎么会觉得我知道这种事呢?”
“没关系。说一个数。”
“您想让我说一个什么数?”
这个农场主毫无头绪。
“随便说一个数字就行了!”
“七个。”
“一百零三个!”
我心满意足了。
困扰着我的机关们终于都各得其所,我也终于可以清静一会儿了。肠子似的管道和线路共同组成一套循环体系。我是飞机一个延伸出来的器官。飞机给予我舒适的地位,我可以转动其中某个按钮为我的衣服和氧气缓缓加热。然而,氧气太热了,烫到了我的鼻子。这氧气是由一个复杂的装置供应的,随着海拔升高,氧气的供应量也越来越大。所以说是飞机为我提供着补给。起飞前,我觉得这很不人性。而现在,我被飞机抚养着,我对它有了一种子女对父母般的依恋,婴儿般的依恋。至于我的重量,它被分散到各个支撑点。我三层的厚重飞行衣和沉重的背包式降落伞都靠在座位上,巨大的鞋子放在踏板上。我的手上戴着厚厚的、僵硬的手套,它们在地面上万分笨拙,此刻却能灵活地操纵方向盘。操纵方向盘……操纵着方向盘……
“都泰尔特!”
“……尉?”
“先检查一下你的通讯情况。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你说话。能听清我说话吗?”
“……您……听……上……”
“晃晃你那破玩意儿!听得见我说话吗?”
都泰尔特的声音又变清晰了:
“听得非常清楚,上尉!”
“好吧,今天这些装置也不好用:方向盘很重,踏板完全冻住了!”
“真有意思。现在到达什么高度了?”
“九千七。”
“温度呢?”
“零下四十八摄氏度。你那边的氧气还可以吗?”
“还行,上尉。”
“机枪手,氧气还可以吗?”
没有回应。
“欸!机枪手!”
仍然没有回应。
“都泰尔特,你听得到机枪手的声音吗?”
“什么也听不到,上尉……”
“呼叫他!”
“机枪手!喂!机枪手!”
没有回应。
我猛地摇晃飞机,如果他睡着了就能被摇醒,不然我就要俯冲下去了。
“上尉?”
“是你吗,机枪手?”
“我……呃……是我。”
“这你都不确定吗?”
“确定!”
“刚才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在测试无线电,所以把通信线路切断了。”
“混蛋!切断之前先通知别人!我差点就俯冲下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没有。”
“我相信你。但别再给我玩儿这一出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先通知我再切断通讯!”
“对不起,上尉。知道了,上尉。我会记得先通知的。”
人体对缺氧不是很敏感。缺氧会首先让人产生一种迅速而模糊的感觉,让人在几秒内昏迷过去,而几分钟后则会死亡。因此,对于飞行员来说,始终掌握对氧气供应的控制和对机组人员状态的了解至关重要。
我轻轻地捏了捏面罩上的氧气供给管道,用鼻子品尝着我赖以生存的热热的氧气。
总体来说,我完成我的本职工作,我唯一感受到的是行动——只对其自身有意义的行动——所带来的身体快感。我既感不到危险(除了换衣服时感觉焦躁不安),也感不到自己责任重大。这一次西方世界和纳粹之间的战争,在我的手中就是对操纵杆、手柄和阀门的操作。就是这样。圣器管理人对上帝的爱表现为矢志不渝地点蜡烛。他踏着均匀的步伐,走在他看不见的教堂里,心满意足地一支支点燃烛台。当所有的烛台都被点燃之后,他才停下来,骄傲地搓一搓双手。
我呢,我出色地调整了螺旋桨的螺距,让我的航向近似保持不变。如果都泰尔特看一眼仪表盘的话,他肯定会对此赞叹不已……
“都泰尔特……我……仪表盘上的航向……可以吗?”
“不可以,上尉。偏航太多了。请向右转。”
算了!
“上尉,我们越过边界线了。我开始拍照了。您的高度盘上显示的高度是多少?”
“一万。”
[book_title]第六章
“上尉……罗盘!”
是的。我向左转了。这不是巧合……是阿尔贝在推开我。我以为它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但它和它的“空中拦截区”已经让我感到沉重不已。在我笨拙的四肢中隐藏着多少痛苦的回忆!我的身体回忆起了突然的下坠、头骨的断裂、像糖浆一样黏稠的昏迷、在医院度过的夜晚。我的身体害怕受伤,它在回避阿尔贝。当我不注意的时候,它就会将航向向左转。就像一匹曾受过惊吓的老马,余生都会提防着那个曾经绊倒它的障碍物,我的身体把航向转向左边。这的确要怪我的身体……而和我的思想无关……当我分神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狡猾地利用这个空当,来躲避阿尔贝。
我没有感到很痛苦,我也不再指望缺席任务,虽然我刚刚还有这个念头。我对自己说:“传话器要坏了。我困了。我要睡了。”那张懒惰的床在我看来妙不可言。可是在内心深处,我也知道不该期待缺席一次任务,因为我得到的将只有强烈的不安。好像一次必不可少的蜕皮失败了。
这让我想起了初中……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
“……上尉!”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
无论他看见了什么,我感觉我都不会喜欢。
是的……当我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当我们还在念初中的时候,我们起得很早。早上六点,天还很冷。我们揉着眼睛,接受语法课的折磨。所以我们都希望生病,这样就可以在医务室醒来,穿着白大褂的修女会把加糖的汤药端到床边。这个天堂,我们都幻想过成千上万遍。当然了,如果我感冒了,我会咳嗽得比实际上更厉害一些。当我在医务室醒来,我听见的上课的钟声与我无关。如果我假装生病,钟声则成为对我的惩罚:它把我变成了孤魂野鬼。在外面,它敲着实际的钟点——认真上课的钟点、课间休息的钟点和食堂吃饭的钟点。在外面,它让学生们感觉到生命的充实——既有痛苦,也有不耐烦,既有兴高采烈,也有悔不当初。而我则被偷走了、被遗忘了,寡淡的汤药、潮湿的床单和与世隔绝的时间都让我感到恶心。
缺席任务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book_title]第七章
诚然,有时的任务让人很不满意,比如今天。显而易见,我们眼下玩的游戏是在模仿战争。我们扮演着警察和小偷,我们一丝不苟地遵守着历史书流传下来的精神和教科书上的规则。于是,今夜我开车前往战场。站岗的哨兵按照命令对着这辆车举起刺刀,而这车却刚好是辆坦克!我们在用刺刀对抗坦克。
在这略为残忍的游戏中,我们显然都是跑龙套的,可是我们却被要求坚持到死,这让我们怎么高兴得起来呢?对游戏来说,死亡太过严肃了。
谁会兴高采烈地去换上战衣呢?谁也不会。奥士德,一位圣人,他已经达到可以随时献出生命的境界,但即便是他也会沉默地逃避。换上战衣的战士,神情忧郁,一言不发,这不是出于英雄的谨慎克制,而是在这沉默之下本就没有任何激动兴奋。从他说的话中,我可以分辨出来。这忧郁的神情,是转达命令的中间人没有听懂命令内容时的神情。但他仍然恪尽职守。所有的战士都梦想有一个自己的安静房间,但在我们中间,其实没有一个人真的会选择去睡觉!
因为重要的并不是自己感到激动兴奋,在战败中不存在兴奋的任何希望。重要的是换上战衣,走上前线,起飞。个人的想法无关紧要。对语法课感到兴奋激动的孩子,在我看来自负而可疑。重要的是管理自己的目标,即便它眼下还不那么清晰。这个目标不是为了理智,而是为了思想。思想知道如何去爱,但它会睡去。我知道欲望由什么构成,我像了解教堂的神父一样了解它。被诱惑,就是当思想沉睡的时候,被诱惑向理智的道理屈服。
将我的生命和这山体滑坡联系在一起,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别人对我重复了一百遍:“随你被分配到这里或那里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你在那里会比在空军飞行队更有用。飞行员嘛,我们还可以培养成千上万个……”这番论证是断然无法反驳的。所有的论证都无法反驳。我的理智赞同它,但我的本能战胜了理智。
为什么这番理论在我看来一派胡言,但我却无法反驳?我想:“智者把自己保存在宣传陈列架上,像一罐罐果酱一样,等待战后被人吃掉……”可这不是一个回答!
今天也是一样,我不顾所有的理由、证据和本能起飞了。而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我会认识到新的理由,和现在的理由相反。如果我活下来了,我决定今晚在村子里散个步。这样,也许我最终会习惯我自己的样子。我会看见的。
也许我对我将看见的事物无话可说。就好像在一个漂亮女人面前,我无话可说一样。我看着她,她微笑,仅此而已。而智者们将漂亮的脸蛋拆开,一块一块地去解读,但这样他们就看不到脸上的微笑了。
了解,并不是拆卸,也不是解释。了解是视觉上建立联系。但是为了看见,首先要参与。而这是一个艰难的学习过程……
一整天,我都看不到我的村子。在我执行任务之前,村子是黏土糊的墙和多多少少有些脏兮兮的农民们。而现在,我飞机下方十公里处的一点沙砾,那是我的村庄。
但也许今晚,一只看家护院的狗会突然惊醒、吠叫。村庄也是会做梦的,看家狗的吠叫就是证据,我一直很欣赏村庄的这股魔力。
我从不期待别人理解我,我不在乎。我只希望我的村子里,在紧闭的一扇扇门背后,谷仓充实、牲口兴旺、风俗尚存,一切都井然有序,人们可以安然入睡!
从田野里回来的农民们,撤去桌上的晚饭,哄孩子们入睡,然后吹熄了灯光,和寂静融为一体。除了洗得笔直的美丽被单下传出的缓慢的呼吸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就好像风暴过后,海面上残留的波涛。
晚上,上帝会做一天的总结,这时他就暂停了人们对财富的使用。当人们休息时,我才更能看清他们持有的财富,因为这时,他们的手才会被难以抵抗的睡眠轻巧地展开,手指放松,直到天亮。
那时,我或许会关注那些不知名的人。我会像盲人一样走路,盲人的手掌把他引向篝火。盲人不会形容火,可他找到了火。也许需要保护的人就是这样,他无法看见自己,但他像燃烧的火炭一样,在乡村夜晚的灰烬下,令人无法忽视。
我对缺席任务没有任何期待。而要理解一个朴素的村庄,首先得……
“上尉!”
“嗯?”
“有六架歼击机,六架,在左前方!”
他的声音仿佛一声惊雷。
必须……必须……可是我多么希望能及时得到回报。我想有去爱的权利。我想知道我是在为谁牺牲……
[book_title]第八章
“机枪手!”
“上尉?”
“听到了吗?六架歼击机,六架,在左前方!”
“听到了,上尉!”
“都泰尔特,他们看到我们了吗?”
“看到了。他们在向我们飞过来。我们在他们上方五百米。”
“机枪手,听到了吗?我们在他们上方五百米。都泰尔特!现在离我们远吗?”
“……只剩几秒钟了。”
“机枪手,听到了吗?几秒钟之内就要追上我们了。”
在那里,我看到他们了!小小的几架飞机。一小批被囚禁的蜂群。
“机枪手!他们从旁边过去了。一秒钟内你就能看到他们。那里!”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我看见了!”
我却看不见他们了!
“他们在追我们吗?”
“他们在追!”
“他们上升得快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快……不!”
“怎么办,上尉?”
都泰尔特在说话。
“你想让我怎么办!”
大家都不说话了。
没有什么需要决定的。这全靠上帝了。如果我转向,我们和敌机之间的距离反而会缩短。一方面,我们正在直直地向太阳飞去,另一方面,在高空中,飞机每上升五百米就会被它所追逐的目标甩开几公里远,所以,在他们达到我们的高度并且恢复速度之前,我们很可能已经消失在阳光里了。
“机枪手,他们还在后面吗?”
“一直都在。”
“我们能甩掉他们吗?”
“呃……不能……能!”
现在,这事关上帝和太阳了。
为了准备好迎接可能发生的战斗(与其说是战斗,还不如说是群殴),我使劲调动起全身的肌肉,想要踩下冻住的踏板。我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但是我还能看到敌人的歼击机。我用尽全身的重量狠狠地踩在僵硬的踏板上面。
我又一次发现,我其实对这次任务的感觉非常麻木。它让我只剩下了荒唐的等待——比如出发前换装的时候。我还感觉到自己怒火中烧,而且这是一种有用的怒火。
但是我没有为牺牲感到一丝一毫的陶醉。我想咬人。
“机枪手,甩掉他们了吗?”
“甩掉了,上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都泰尔特……都泰尔特……”
“上尉?”
“不……没什么。”
“怎么了,上尉?”
“没事……我还以为……没事……”
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们的。现在不是和他们开玩笑的时候。如果我开始盘旋的话,他们会看到的,他们会看到我的飞机开始盘旋……
在零下五十度的温度下,我竟然大汗淋漓,这不正常。不正常。噢!我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慢慢失去意识。慢慢地……
我能看到仪表盘。我看不到仪表盘了。我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越来越使不上劲了。我连说话的气都没有了。我在往下坠。往下坠……
我掐住橡胶管。我的鼻子吸入了一口生命的气息。所以我不是缺氧。是……没错,当然。我太蠢了。还要怪我的踏板。刚刚踩踏板的时候我使出了采石场工人搬石料、卡车司机搬货物那么大的劲儿。在一万米的高空,我还把自己当成集市上的摔跤手。我的氧气是有限的。我本该谨慎一点儿用的。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呼吸得很快。我的心脏跳得很快,非常快。像一个危险的铃铛。但我绝不会向我的搭档们透露一星半点。如果我的飞机开始盘旋,他们立刻就会察觉到的!我看到了仪表盘……我看不到仪表盘了……我汗流浃背,感觉很难受。
但我慢慢在好转。
“都泰尔特!”
“上尉?”
我想告诉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想……”
我还是放弃了。说话太费氧气了,刚刚说的两个字已经让我气喘吁吁。我是一个尚在痊愈的病人,我很虚弱……
“发生什么了,上尉?”
“不……没什么。”
“上尉,您真是一个谜!”
我是一个谜。但我还活着。
“没……没……追上……我们……”
“噢!上尉,这只是暂时的!”
这只是暂时的:还有阿拉斯在等着我们。
就这样,在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以为我再也回不去了,但我发现自己没有感觉到人们说的那种、令人白头的焦虑不安。我想起了萨贡。想起了萨贡经历的事情。他在法国领空被击落几天之后,我们曾去探望过他——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当敌军的歼击机包围住他、仿佛把他钉在死刑柱上的时候,在那短短十秒里,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
[book_title]第九章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仔细地端详着他。跳伞的时候,他的膝盖被飞机尾翼挂住、撞得粉碎,但萨贡没有感觉到剧烈的撞击。他的脸和双手都被严重烧伤,但总的来说,他受的伤都没有危及生命。他把事情经过向我们一一道来,声音平淡,好像只是在给一件苦差事做总结报告。
“……我知道如果他们看到我被照明弹包围的话一定会向我开火。我的仪表盘爆炸了。然后我看到前面好像冒出来一些烟雾,噢,不是很多!我以为那是……你们知道那里有一根连接的管子……烧得还不是很厉害……”
萨贡撇了撇嘴。他在衡量。他觉得这很重要——到底是告诉我们当时烧得厉害还是不厉害。他在犹豫:
“但是……那毕竟是着火了……所以我让他们跳伞……”
毕竟是着火啊,区区十秒钟时间,火焰可以吞没整架飞机!
“于是,我就打开了活板门。我不该开那个门的。空气一下就进来了……然后火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七千米的高空,火车的炉子对着你身上喷射烈火,而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会对他的英雄主义或者廉耻心大吹特吹的,那样就违背了他的本意。他既没有英雄主义,也没有感到羞耻。他会说:“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为了让陈述贴近真相,他不遗余力。
我知道人的意识其实很受限,它一次只能处理一个问题。当你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如果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打架的策略,那你就会感觉不到拳头打在身上的滋味。在一次水上飞机的事故中,我以为自己要淹死了,我感觉不到水的冰冷,还以为温度正好。更准确地说,我的意识根本没有考虑水的温度,它被别的担忧牢牢占据着,所以水的温度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萨贡当时也是,他的意识完全集中在跳伞上,他满脑子都是逃生活板门的操纵杆、降落伞的把手和降落的位置,还有机组成员的技术情况。“你们跳了吗?”没有回答。“飞机上没有人了吗?”没有回答。
“我估计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认为我可以离开了……(当时他的脸和双手已经被烧伤了)我站起来,跨过座舱,先走到机翼那儿。一到那儿,我弯腰往前看,没看到侦察员……”
侦察员已经敌军的歼击机击中身亡,躺在座舱深处。
“我退到飞机尾部,也没见到机枪手……”
机枪手也倒下了。
“我想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想了想:
“早知道……我应该回到飞机上……飞机上烧得没那么厉害……可是就这样,我在机翼待了好一会儿……离开座舱前,我把飞机调整为上仰。飞行正常,气流正常,我这才放心。哦,是的!我在机翼停留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并不是摆在萨贡面前的问题有多么棘手:只剩下他一个人,飞机着火了,敌军的歼击机还在四周盘旋、扫射。萨冈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他当时没有任何想法。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拥有需要的时间,他在一种无尽的空闲中徜徉。我明白了,这就是死亡将至的关头人有时会出现的奇妙感觉:一种出人意料的闲适……希望现实的紧迫画面能够唤醒这种感觉!萨贡站在机翼附近,仿佛置身时间之外!
“然后我跳出了飞机。我没跳好。我看到自己在旋转。我怕降落伞打开得太早,把我绕进去了。我等着下落的状态稳定一点,噢,我等了好久……”
就这样,在萨贡的记忆中,他从头到尾都在等待。等火烧得更厉害,不知道为什么在机翼附近等着,然后在自由落体时,在直直地落入地面前,他还在等。
这就是萨贡,普普通通的萨贡,和他平时没什么两样,有一些不知所措。面对着万丈深渊,他满心烦恼,畏缩不前。
[book_title]第十章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一直处在只有正常气压三分之一的环境里。整个机组都开始疲劳了。我们几乎没有再说话。我又谨慎地试着踩了一两次踏板,没有再继续坚持。每一次尝试之后我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一种绵延不断的疲惫感。
为了拍出需要的照片,飞机需要转弯,而每次转弯之前都泰尔特都会提前很久通知我。我则尽我所能地操纵好方向盘,将飞机倾斜,然后拉向自己。我为都泰尔特成功完成了二十次转弯。
“高度?”
“一万两千……”
我还在想着萨贡……人类永远是人类。我们都是人类。对我来说,我只了解我自己,而萨贡也只了解他自己。死去的人之前是怎样,死去的时候还是那个样子。当一个普通的矿工死去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矿工。我们上哪去找文学家们创造出来的可怕的精神错乱?他们之所以要写,就是为了迷惑我们罢了。
我在西班牙遇见了一个人,他费了好几天工夫才从一座被炸毁的房屋的地窖里爬上来。人们沉默地围在他身边,突然有些胆怯。这个几乎是从阴间归来的人,身上还带着瓦砾的碎片,窒息和饥饿的感觉让他还半处于混沌之中,好像某种失去法力的魔鬼。当有人鼓起勇气向他提问时,他语调凄凉,人们顿时从胆怯变成了不安。
人们笨拙地问他问题,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真正地发问。有人问他:“您感觉……您认为……您怎么办……”就这样,他们碰巧在深渊上建了一座桥,好像在第一次尝试去帮助一个他们想营救的又聋又哑的盲人,把他从他的黑夜中拯救出来。
当这个人能回答问题之后,他说:
“啊是的,我听到爆裂声响了很久……”
或者……
“我很担心。时间如此漫长……啊,那么的漫长……”
或者……
“我腰疼,非常疼……”
这个正派的人只说正派的事。尤其是他的手表,他的手表不见了……
“我到处找它……它对我很重要……但是到处一片漆黑……”
当然,生命教给了他时间流逝的感觉,或者对贴身物品的爱。他用原来的自己来感受他的世界,即便那是一个在黑夜里坍塌的世界。而根本的问题,凌驾于人的一切想法之上的问题,却没有人知道问:“你本来是谁?你变成了谁?”他什么也答不上来,只会说:“我自己……”
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我们都绝不会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还对自己不产生丝毫怀疑。生存,就是缓慢地诞生。借来现成的灵魂,未免太过容易了!
突如其来的灵感有时会让命运出现转折。但灵感只是缓慢的学习道路上心智的惊鸿一瞥。我慢慢学会了语法,于是又开始学句法。学习唤醒了我的感官。突然之间,一首诗就击中了我的心灵。
的确,我现在没有感受到任何爱意,但如果今晚,有什么东西向我揭示了爱的存在,那是因为我为看不见的建筑添砖加瓦了。我准备迎接盛大的日子。我本来就没有资格说在我身上有什么突然的出现——另一个自我的出现,因为这另一个自我,是我自己打造的。
我一点也不期待战争的冒险,我只期待这漫长的准备过程。就像语法课一样,它的作用很久之后才会显现出来……
在长久的使用和磨损中,生活在我们身上逐渐衰弱、迟钝。我们在变老。任务也在变老。高空飞行的代价是什么?在一万米的空中生存一个小时,是否损耗了一周、三周、一个月的器官—心脏、肺和动脉的寿命?可我对这些毫不在意。半昏迷的状态仿佛为我的生命注入了几个世纪的时间:我进入了一种老人才有的安详状态。换衣服时的种种情绪现在看来仿佛已经离我很远——飘散在过去。未来的阿拉斯好像也离我无限遥远。战争的冒险?它在哪里呢?
十分钟前,我差点就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但除了我在那三秒钟里窥见的歼击机群之外,我没有什么故事好讲。真正的冒险一共只持续了十分之一秒。而我们,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再也无法回去讲述我们的故事。
“往左踩一点,上尉。”
都泰尔特忘记我的踏板冻住了!我想起了小时候我见到的一座雕刻画,令人赞叹。在一片北极光的背景之上,有一座荒凉的废船厂,在南方的海洋上静止不动。在永夜中星星点点的亮光里,这些船仍然张开水晶般的臂膀。在死亡一般的沉重氛围里,它们张开风帆,那帆上还残留着风的印记——如同床上残留着肩膀留下的温柔痕迹。可是我们却感到这些风帆僵直、生硬。
什么都冻住了。我的操纵杆被冻住了。我的机枪被冻住了。想到这里,我问机枪手:
“机枪还能用吗?”
“可以。”
“太好了。”
我往面罩的吐气管道里吐着冰碴。我还得时不时地从橡胶管外面碾碎堵塞管道的冰霜,不然我会喘不上气来。每次碾压的时候,我都感到它们在我的肺里咔咔作响。
“机枪手,氧气怎么样?”
“还可以……”
“瓶里的气压呢?”
“呃……六十六。”
“好的。”
我们的时间也冻住了。我们变成了三位胡子花白的老人。一切都静止不动。没有什么需要紧张的。没有什么残酷的。
战争的冒险?有一天,阿里亚指挥官对我说:
“你要尽量小心!”
小心什么,阿里亚指挥官?闪电般冲过来的敌军歼击机。在五百米之上发现你行踪的歼击机队会不紧不慢地利用好时间。迂回前进,定向,定位。而你呢?你对此一无所知。就像被笼罩在猛兽的阴影中的小鼠。小鼠以为自己能活下来,它还在麦田里嬉笑玩耍。但在老鹰的眼中它已是阶下囚——宁愿被胶水粘住也不要被老鹰盯上——因为老鹰绝不会松口。
你也是一样。你继续驾驶着飞机,脑子继续着幻想,观察着地面的情况。但其实你已经被另一个人的眼光锁定,他眼里难以察觉的黑色标记,宣判了你的死刑。
如果他们愿意,歼击机队的九架飞机可以做一个垂直翻转。他们有的是时间。在九百千米的时速下,他们也可以精准地将武器投向猎物。轰炸机队具有火力的优势,他们是防御的好手,但在空中被隔离的“复兴”机组永远也无法打赢七十二架机枪——只有开枪的时候,他们子弹发出的亮光才会暴露他们的位置。
当你意识到战斗的来临时,敌军的歼击机已经喷出了眼镜蛇的第一口毒液,平稳安全地从你的头顶掠过。眼镜蛇就是这样在平衡——攻击——恢复平衡的状态之间转换。
当歼击机队消失在空中时,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任何改变。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而现在,天空一望无际、和平安宁,事情悄然发生了变化。被侦察机切断的飞机颈动脉喷出了第一股血,右侧的发动机引擎慢慢地渗出了第一星火光。眼镜蛇的身体已经盘在了一起,而它的毒液慢慢渗进猎物的心脏,猎物的脸上出现了第一次痛苦的抽搐。歼击机队并不屠杀,它只是种下死亡的种子。当机队离开时,种子开始萌芽。
小心什么,阿里亚指挥官?当我们遇到歼击机时,我不知道该拿什么主意。我本来甚至都认不出它们。如果它们飞在我们的上方,我甚至都看不到它们!
小心什么?天空已经干干净净了。
地上一片空旷。
在一万米的高空,我们看不见地上的人,更看不见他们在如何行动。我们的长焦相机此刻就是一台显微镜。通过这台显微镜,我们仍然看不到人,但我们可以观察到人的存在——通过道路、沟渠、车队和驳船。人类成了显微镜下的玻璃镜片。我是一个冷酷的科学家,人类的战争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项实验室的研究。
“他们开火了吗,都泰尔特?”
“我认为他们开火了。”
都泰尔特什么也不知道。爆炸的位置离我们很远,爆炸产生的烟雾和尘土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这么不走心的射击,说明他们没指望能击中我们。在一万米的高度里,我们几乎很难被击中。他们开火也许只是为了定位,好追击我们。在天空中,射偏的子弹就像一丝看不见的灰尘。
飞机在高空飞行时,会在身后拉出珍珠白色的丝带,像是天空中的波涛,又像新娘的面纱。飞机经过时引起的震动会将大气层里水蒸气凝结,在我们身后释放出冰针组成的卷云。
如果外部的条件有利于这种卷云的形成,这条云带就会慢慢变厚,变成晚霞,挂在乡村的天边。
在机载无线电、接连的爆裂声和我们华贵的白色丝带的指引下,歼击机在向我们靠近。而我们却徜徉在仿佛空无一物的空间里。
我很清楚,我们现在时速达到了五百三十千米……然而眼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在赛场上必须拿出速度来。可是这里,一切都被吞没在空间里。比如地球,尽管有每秒四十二千米的速度,它还是缓慢地环绕着太阳,一圈要用上一年。我们也是如此,也许我们也被慢慢地加入了引力的作用范围中。频繁激烈的空战?不过是大教堂里的灰尘罢了!灰尘,我们说不定会吸引来十几粒或几百粒灰尘,就像抖动的地毯上掉落的灰尘向着太阳腾起。
小心什么,阿里亚指挥官?从这个高度往下看,仿佛透过一块静止的水晶,我只看见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小玩意儿。我朝博物馆的橱窗俯下身子,但它们已经背光。在我们前面遥远的地方,肯定有敦刻尔克和大海。但我们现在是倾斜的,我看不出什么东西。现在太阳的高度太低了,我好像在一块巨大的反光镜上空飞行。
“透过这玩意儿,你能看到什么东西吗,都泰尔特?”
“往下看,可以看到东西,上尉……”
“欸,机枪手,还没有看到歼击机吗?”
“没有任何消息……”
事实上,我们到底有没有被追踪,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人们从地面上能不能看到看到我们,看到我们的飞机身后拖着的白色细线。
“白色细线”这个词让我突然思绪万千。我的脑中浮现出了这样一幅画面:“……我们缓缓提起绣着冰星的拖裙裙摆,追寻着我们的命运,像追随一位美丽而难以接近的女子……”
“踩一点左脚的踏板!”
这才是现实。但我又回到我粗制滥造的诗中去了:
“……她一个转身,让漫天的求爱者也跟着团团转……”
踩左脚……踩左脚……我也要能踩吧!
那位美丽的女子没能转身。
“如果您要唱歌……就转一下眼睛……上尉。”
我唱歌了?
这下,就算我有点儿唱歌的兴致,都泰尔特也把它破坏完了。
“我差不多拍完照了。您一会儿就可以朝阿拉斯的方向下降了。”
我可以……我可以……当然了!这可是个好机会。
哈!气门的操纵杆也冻住了……
我想:这一周的三个任务,只有一个任务的执行者回来了。战争的风险可以说非常之高了。但是,如果我们也成功归队了,我们却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以前我经历过很多冒险:建立通讯路线,飞往撒哈拉的分裂区、南美洲……但战争并不是真正的冒险,它只是冒险的一个替代品。冒险的基础是创造丰富的联系、解决问题和创造新事物。要想把抛硬币的游戏变成一种冒险,并不是简单地加上生死作为赌注就可以的。战争是一种疾病,就像伤寒。
也许后来我会明白,我唯一一次战争的真正冒险,发生在我在奥尔贡特的房间里。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在奥尔贡特时,我住在圣迪济耶[1]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那是1939年的冬天,我们的军队当时驻扎在那里。军营很简陋,就是一座柴泥墙筑成的农场。夜晚的温度低到可以让我水壶里的水结冰,而我每天早上穿衣起床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燃炉火。然而要点火,我又不得不离开我温暖的被窝——我本来能在里面快乐地缩成一团。
在那个空空荡荡、宛如冰窖的房间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修道院的简单床铺更好的东西了。经历一整天的辛苦躺在床上,我能够品尝到休息的极乐滋味。我还感觉很安全,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我。白天的时候,我的身体要经受高空的严苛环境和子弹的考验,它好像变成了痛苦的巢穴,被不公平地撕裂。白天的时候,我的身体并不属于我自己,不再属于我自己。别人可以随意取走我的肢体、我的血液。这也是战争的一部分,那就是你的身体不再是你自己的财产,而是一个零件市场。传令员来了,他要眼睛,那你就要把你的视力交给他。他要腿,你就要把你行走的能力给他。传令员举着火把来要你脸上的血肉,你还是要给他,就算从此你会像一个怪兽,失去了微笑和向别人表示友好的能力。同样的这具身体,在白天里,它还可能是我的敌人,弄疼我,或者变成抱怨的工厂。而此时,它还是我顺从、挚爱的朋友,半睡半醒、舒舒服服地卷成一团,只传递给我活着的快乐和幸福的鼾声。可是我必须起床,用冰冷刺骨的水洗漱、剃须,穿上衣服,只为正确地把我的身体献给兵器的碰撞。起床,就像是童年时被迫离开母亲的怀抱,失去对孩子身体的爱、抚摸和保护。
于是,经过反复权衡、考虑成熟,乃至拖延良久之后,我咬紧牙关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直奔壁炉,堆起木柴然后浇上汽油。等火一烧起来,我就又跑回房间的另一头,钻到我的床上,把鸭绒被一直拉到头顶找回我的体温,只露出一只左眼来观察着壁炉。一开始火烧得不旺,然后有零星的火苗照亮了屋顶。炉子里的火慢慢烧得稳定了,像一个正在组织、酝酿的节日。壁炉开始发出噼啪声、轰隆声和歌声,像乡村婚礼的喜宴一样欢乐——人们在喜宴上互相敬酒、激情澎湃、推来搡去。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温厚的火焰保护着,这火焰就像一只活泼、忠诚而勤勉的牧羊犬,勤勤恳恳地保护着我。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阵隐约的激动。随着天花板上光影的舞蹈和热烈的金色旋律,节日仿佛进入了高潮,角落里的木炭熊熊燃烧着,我的房间充满了神奇的烟雾和树脂的味道,我跳起来从一个朋友身边走到另一个朋友身边,从我的床边跑到炉火边,跑向我最慷慨的朋友。我不知道我该先去暖暖我的肚子还是我的心,在这两种欲望中间,我懒洋洋地选择了向最强烈的、闪闪发光的一方投降,它敲锣打鼓、光芒耀眼,拼命为自己造势。
为了生火,我就这样起床又回到床上,重复了三次,然后又回去收获那些火焰,三次,我冷得上下牙打战,跨越房间里空旷冰冷的荒原,见识了什么是极地探险。我走过荒原,走向一个幸福的中转站,那里,熊熊的火焰在我面前、为我起舞——牧羊犬的舞蹈。
这个故事听起来没什么意思,但它的确是巨大的冒险。如果有一天,我以游客的身份来参观这个农场,我永远也不会发现我的房间那时向我展示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我的房间简陋空旷,只有一张床、一个水壶和一个不太好用的壁炉。我在里面会打上几个哈欠。如果不是它,我怎么能分辨出它的三个部分、三种文明——睡眠、火焰和荒漠?我怎么能感觉到身体的冒险——一开始是被从关怀备至的母亲臂膀中夺走的孩童之躯,然后是受苦的战士之躯,接着是被火焰文明解救的充满快乐的人的躯体。火焰让主人和他的战友们同样荣耀。当人们拜访朋友、享受宴席时,人们拉着椅子围坐在火焰周围,谈论着生活的问题、忧虑和苦难,搓着手填满他们的烟斗,边说着:“火啊,总是让人开心!”
可是眼下,没有我让我想起过去的温柔,没有冰冷的屋子让我想起冒险。我从白日梦中醒来,眼前只有绝对的空虚和极度的衰老。只有一个声音,都泰尔特的声音,呓语着:
“踩一点左脚的踏板,上尉……”
注解:
[1] 圣迪济耶(Saint-Dizier),位于法国东北部的上马恩省。
[book_title]第十二章
我尽职尽责地完成我的工作。虽然我们的机组终将战败。我沉浸在战败的气氛里。它无处不在,甚至我的手里就握着一个预兆。
气门的操纵杆冻住了。我不得不让发动机全速运转。于是这两个废铜烂铁开始给我制造麻烦了。
在我驾驶的飞机上,螺旋桨的螺距被限制在非常低的增加范围内。如果在开足马力的情况下向前冲,飞机的时速将接近八百公里,而发动机则会超负荷——这就会引发停转的危险。
严重情况下,我可能要关掉发动机,但这可能会引发无可挽回的故障,而故障会导致任务的失败,甚至连飞机都保不住。毕竟不是所有的土地都适合让一架以一百八十千米的时速飞行的飞机着陆。
所以,我必须扳动那些操纵杆。我尝试了一下,把左边的操纵杆扳动了,但是右边的仍然纹丝不动。
现在,只要将我可以控制的左发动机转速调低,我就可以以合适的速度降落了。但是如果我要降低左发动机的转速,我还得抵消右发动机的侧面牵引力才行,否则它肯定会导致飞机向左倾斜。我必须阻止这种旋转的发生。然而要进行这个操作,我必须用到踏板——它们完全被冻住了。那我就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如果降低左发动机的转速,飞机将会螺旋坠落。
而在坠落的过程中,我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冒险让发动机超过理论上的最大转速,三千五百转,可能导致机毁人亡。
这一切都毫无道理,荒诞至极。我们的世界由互不匹配的齿轮组成。但这不是材料的问题,是钟表匠的问题。钟表匠不够。
战争已经持续了九个月,我们的军火制造商还是没能让机枪和操纵杆适应高空的环境。造成这种局面的并不是人类的粗枝大叶。大部分人都是勤勤恳恳、心如明镜的。他们的懒惰懈怠往往只是他们低下效率的后果之一,而不是原因。
效率低下仿佛是我们所有人的宿命。拿着刺刀面对坦克的步兵如此。以一敌十的机组如此。要改进机枪和操纵杆的那些人也是如此。
我们被蒙着眼睛活在行政部门的肚子里。行政部门是一架机器。它越是完美,就越是剥夺人类的决断权。在一个完美的行政部门里,人类都扮演着小齿轮的角色,人类的懒惰、奸诈、不公都无处施展。
但是,既然这架机器的建造是为了一次性管理一系列已知的行动,同样,它也就不能创造任何东西。它只会管理。它会用某种手段来处理某种错误、用某种方法解决某种问题。但行政部门的建立并不是为了解决新的问题。如果人们往一台冲压机里面放入木材,它并不能制造出任何家具。为了让机器适应新的状况,必须有一个人拥有推翻它的权力。但行政部门的建造就是为了防止人类的自主决断可能导致的问题,齿轮是拒绝人类的干涉的,它们拒绝钟表匠的干涉。
我从十一月起加入2/33团,从我加入的第一天,我的战友们就警告我:
“你会赤手空拳地进入德国人的领地。没有机枪,也没有操纵杆。”
然后他们又安慰我:
“放心吧,你不会怎么样的。你还没看到歼击机,它们就已经把你击落了。”
六个月之后的五月,机枪和操纵杆依然冻着。
我想起了一句从法国出现之初就存在的古老格言:“失去一切的时候,奇迹会出现,它将拯救法国。”我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道理。有的时候,一场灾难可能会毁灭美丽的行政机器,当它看上去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候,我们就用别人来代替它——就是简单的人,没什么特别的。然后这些人会拯救一切。
在炸弹将空军部门夷为平地的紧急时刻,我们只需要随便叫来一个下士,对他说:
“由您负责给操纵杆解冻,您拥有所有的权限。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您有两周的时间,如果两周后事情没有改观,您只能被发配去做苦役了。”
这样的话,操纵杆冻住的问题也许真的能解决。
这类的毛病我能说出一百个。比如北方某省的征调委员会征收了怀崽的母牛,于是屠宰场成为还没出生的小牛的坟墓。机器上的机关、征收部门的上校都不过是齿轮而已。他们都要服从另一个齿轮,像钟表内部那样。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这就是为什么这架机器出故障后,会去愉快地屠杀怀崽的母牛。这可能还不是最糟的。如果故障更严重一点,也许上校们也会成为屠杀的对象。
对这个世界的混乱,我感到深入骨髓的灰心丧气。可是现在看来,就算炸掉发动机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又压了压左边的操纵杆。我干脆又厌恶地使了使劲,然后放弃了。这次用力让我的心脏又一阵刺痛。在一万米的高空做这种体力活儿,显然不适合人类。心脏上的刺痛仍然隐隐存在,好像某个本来在沉睡的器官,突然奇怪地有了意识。
发动机想炸就炸吧,我无所谓。我强迫自己呼吸。我感觉自己一旦分心,就会忘记呼吸。我想起了以前人们用来煽风的风箱。我在给自己的火煽风。我希望它可以“着”。
我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损害了呢?在一万米的高空,任何身体上的用力都可能引发心脏肌肉的撕裂。心脏非常脆弱,它还要服役很多年,把它牺牲给这么粗暴的工作非常荒唐—就好像用钻石当燃料来煮熟一个苹果。
[book_title]第十三章
即使把北边的村庄全部烧毁,也只能阻挡德军十二个小时而已。然而,那些村庄,连带着那些老教堂、老房子、无数的回忆、漂亮的胡桃木漆地板、衣柜里的美丽服装、窗前的花边窗帘——它们本来可以毫发无损地被保留到今天。可是眼下,从敦刻尔克到阿尔萨斯,我一路看着它们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燃烧”是一个声势浩大的词,当我们从一万米的高空中往下看,村庄和森林之上都漂浮着静止不动的烟雾,像是一块白色的冰。大火在暗中消化着什么。在一万米的高度,看不见事物的运动,时间仿佛都流逝得更慢了。只有噼噼啪啪的火焰、断裂的房梁、黑色的浓烟。凝固在琥珀中的灰色乳液。
会有人治愈这片森林吗?会有人治愈这座村庄吗?从我所在的地方看去,大火缓缓地吞噬着一切,仿佛一场疾病的蔓延。
我还没说完。“我们不会吝惜村庄。”我听到别人这么说。这么说不是毫无道理。在战争中,一个村庄不再是一个传统的纽带。在敌人的手中,村庄不过是一个老鼠窝。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样。三百年的大树、保护着祖宅的大树,它妨碍了一位二十二岁的中尉的射击练习,于是他派来十几个人到你家里,砍掉这件时间的作品。短短的十分钟里,三百年的耐心和阳光、三百年的祖宅守护和庭院树荫下的订婚仪式全部灰飞烟灭。你对他说:
“这些是我的树啊!”
他们不听你的。他们在打仗。道理在他们那边。
为了玩好战争的游戏,他们烧毁村庄和公园,他们牺牲航空组队、用孩子气的方式对抗敌方的坦克。难以名状的不安动荡笼罩着这里。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
敌人发现了一个证据,然后对它穷追不舍。人类在广阔地球上占的位置非常小,需要一亿位战士才能形成一座绵延的人墙,而在军队中间还是有空当的存在。这些空当基本上可以被军队的流动性所弥补。但是从装甲部队的角度来看,机械化程度很低的敌军相当于不会动。于是这些空当就成为真正的“入口”,一条简单的战争策略也应运而生:“装甲部队应该像水一样行动,在敌军的防线渐渐施压,然后从没有遇到抵抗的地方长驱直入。”总能找到军队中的空当。而装甲车也总能成功得手。
没有遇到抵抗力量时,长驱直入的坦克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尽管看上去这些毁坏只是浅层的(比如俘虏了当地参谋部、切断了电话通信、烧毁了村庄)。这些毁坏是化学试剂,毁坏的不是集体,而是神经和淋巴结。在它们如闪电般扫荡过的土地上,所有的军队——即使是看上去毫发无损的那些——都失去了军队的特点。它们变成了独立的凝块。原本的机体,已经成为彼此毫无关联的器官的组合。尽管凝块们和人一样好战,敌人还是会随心所欲地前进。当一支军队只是一群士兵的集合时,它就失去了作战能力。
我们无法在十五天内制造出一种物质,甚至不能……军备竞赛必输无疑。我们发现现在的情况,是四百万农民在对抗八百万机械!
在敌人面前,我们的一个士兵要对抗三个士兵,一架飞机要对抗十架或二十架飞机,而从敦刻尔克之后,我们的一辆坦克要对抗一百辆坦克。我们没有闲情逸致去回忆过去。我们面对的是现在。现实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任何牺牲,有哪怕一点放慢德军前进脚步的可能,到处都是这样。
民政和军事部门里,从上到下,从管道工到部长、从士兵到将军,一种不安的感觉蔓延开来,但是谁也不会、也不敢表现出来。当牺牲沦为拙劣的模仿或者自杀时,牺牲就失去了其伟大之处。牺牲是美好的:有些人的死,为的是拯救他人。就像在火灾中要牺牲一些房屋。有人在四周设防的营地里战斗至死,职位把时间留给救援人员,是的,无论如何,火都会四处蔓延,而能够提供保护的营地也丧失殆尽,没有必要再期待救援人员的到来了。我们为之战斗、试图为之战斗的那些人,我们的战斗似乎只是导致了他们的被杀,这是因为飞机,它们在军队后方摧毁城市,飞机改变了战争。
后来,我听说一些外国人指责法国,说有几座桥本可以不用炸毁,有几个村庄本可以不用烧毁,有些人也本不该死。但与之相反——正是与之相反的东西让我感到非常震惊。那就是我们的好心让我们变得闭目塞听,我们无望地挣扎着对抗现实。尽管一切都无济于事,但为了完成战争的游戏,我们还是会炸掉桥梁,会烧掉村庄,为了完成战争的游戏,我们的士兵壮烈牺牲。
当然,我们会漏掉一些!漏掉一些桥梁和村庄,让有的人活了下来。但是这场溃败的悲剧在于它会让所有的行为丧失意义。无论是谁炸毁了桥梁,炸毁的时候他的心中一定充满反感。这个士兵对敌人没有牵制的作用:于是他建造了一座桥的废墟。他损害他的国家,只为了从中描绘一幅好看的战争漫画!
为了让军事行动充满热情,必须先表现出行动的意义。烧毁庄稼,用剩下的灰烬把敌人掩埋起来。可是敌人依仗着他们的六十个师,对我们村庄的大火和士兵的牺牲只是冷笑。
火灾的意义需要能够和村庄的意义画上等号。否则烧毁的村庄,在战争中拥有的就只是一个漫画的平面角色。
死亡的意义需要能和死亡本身画上等号。人们有没有好好地战斗?这同样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一个村落理论上的防御水平只能撑三个小时,我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可是人们得到的命令却是坚守。没有战斗的工具,他们只能求敌人摧毁村子,只为了不破坏战争的规矩。多么可爱的敌方棋手啊,他会说:“你忘记走这枚棋子了……”
于是我们反驳敌人说:
“我们就是这个村子的守卫者!你们是入侵者。走开!”
敌人接受了挑战,派出一支空军中队,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整个村子。
“干得漂亮!”
有的人留在原地不动——原地不动是绝望的一种表现形式,灰心丧气的形式。当然也有人逃跑。有那么两三次,阿里亚指挥官在路上遇到落魄的亡命者,他用手枪指着他们,威胁他们回答他的问题。人都希望能掌握让灾难降临的权力,然后再放弃这种权利,拯救一切!逃跑的人要对逃跑这个行为负责,因为如果没有人逃跑,逃跑也就不会发生。如果我们的手枪能瞄准,那一切都会好的……但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埋葬病死的人,以此组织疾病的传播。最后,阿里亚指挥官都会把手枪放回口袋里,于是突然间,他眼里的这把手枪多了一种别样的庄重——像是戏剧舞台上的刺刀。阿里亚感觉到,这些垂头丧气的士兵并不是造成灾难的原因,而是灾难造成的后果之一。
阿里亚知道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和今天、别处的接受死亡的那些人一样。十五天前,十五万人接受了他们的死亡。但要给他们一个接受死亡的像样的借口,还是需要动点儿脑筋。
难以启齿。
赛跑运动员会终其一生和跟他水平相近的人赛跑。但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他的脚上拖着脚链,而他的对手们却身轻如燕。赛跑没有任何意义。他放弃了:
“这不算……”
“算!算!”
然而,到底为什么要让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已经不再公平的赛跑中去呢?
阿里亚很清楚士兵们的想法。他们也在想:
“这不算……”
阿里亚放下手枪,寻找一个合适的回答。
只有一个合适的回答。唯一一个。我不相信谁能找到别的:
“您的死什么也改变不了。失败是注定的。但是失败一定要通过死亡来表现出来。这样我们才能哀悼。您是这其中的一环。”
“是,长官。”
阿里亚并不鄙视逃兵。他非常清楚,他的正确答案就够了。他自己已经接受了死亡。他带领的所有机组也都接受了死亡。对我们来说,这个不加掩饰的正确答案,也已经足够了:
“很麻烦……但是参谋部坚持这么做。他们非常坚持……就是这样……”
“是,长官。”
我只是认为,那些死去的人,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警告。
[book_title]第十四章
我苍老了许多,把一切置之脑后。我透过舷窗看着那块巨大的反光镜。反光镜的下面就是人们,显微镜下玻璃片上的纤毛虫。会有人对纤毛虫的家族故事感兴趣吗?
如果不是心中的这种温柔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我可能已经陷入了那些模糊的梦境,像一个老去的暴君。过去的十分钟里,我一直在说着这个有关配角的故事。呕吐是不对的。当我看到敌军的歼击机的时候,我有想到温柔的叹息吗?我想到的是带尖锐的刺的蜂群。是的。那些混账东西,它们非常小。
我甚至毫不费力地编出了一幅拖地长裙的画面!我本来想不到什么拖地长裙的,因为我甚至看不见我自己的飞机留下的航迹!在机舱里,我就像一个被放在盒子里的烟斗,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背后有什么。我通过我的机枪手往背后看去。还有!只有送话器没有出故障才行!我的机枪手也从来不会说:“有几个我们的仰慕者跟在我们的裙摆后面……”
剩下的只有怀疑和欺骗的花招。当然了,我很愿意相信,愿意去战斗,愿意去胜利。但我们烧毁我们自己的村庄,还徒劳地假装相信、假装战斗、假装战胜。我们很难因此听到什么褒奖的话。
活着很难。人不过是各种关系的枢纽,而现在,我和他人的联系不再有什么价值了。
我身上的哪里出了故障?人际交往的秘密是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对我来说抽象而遥远的东西竟让我感到心惊肉跳?为什么一句话、一个手势可以在人的命运中无休止地回荡?如果我是巴斯德[1],纤毛虫的生活为什么会对我来说如此哀婉动人,以至于一块显微镜的镜片在我看来仿佛原始森林一样广阔,而俯身凝视它则成为我最高形式的冒险?
那儿的那个黑点是人类的房子,它是从哪儿来的……
一段回忆浮现在我眼前。
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回溯到了我的童年。童年,一个所有人都出现过的巨大领域!我从哪里来?从我的童年来。我的童年就像是一个国度……所以,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有过一夜有趣的经历。
我当时大概五六岁。时间是晚上八点。八点是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尤其是冬天,因为八点天已经黑了。然而大人们忘记叫我上床睡觉了。
我当时住在一座乡村宅子的一楼,宅子的前厅在当时的我看来空旷无比,前厅就通向我们这些小孩吃饭的温暖房间。小时候,我一直很害怕这个巨大的前厅,也许是因为它中间幽幽的灯光——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可能是因为在寂静中嘎吱作响的高高的细木构件;也可能因为寒冷,那盏灯已经不像是灯了,更像是一个符号。从光亮暖和的房间走进这里,仿佛走进了地窖。
那天晚上,因为被大人们忘记了,我向邪恶的魔鬼让步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把手边,轻轻推开门溜进了前厅里去偷偷探索这个世界。
细木板的嘎吱声,在我听来仿佛是愤怒的上天对我的警告。在一片漆黑中,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门厅的木板仿佛在斥责我。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勉勉强强地爬上了螺形托脚小桌,背靠墙坐在那里,两只脚悬在空中。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感觉自己就像迷失在茫茫大海中央的遇难者,茫然地坐在一块暗礁上。
这时,一个客厅的门打开了,我的两个舅舅走了出来,我对他们是又敬又怕。他们关上身后的门,把喧闹声和光亮留在门的那一边,两个人在门厅里踱起步来。
想到自己可能被发现,我害怕地颤抖了起来。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叫于贝尔的叔叔,对我来说就是严厉的代名词。是神圣正义的代表。这个人,他从不拿手指戏弄小孩,每次我做错事的时候,他都会严厉地皱着眉头对我说:“下次我去美国的时候,我会带一个鞭打机器回来。在美国,这个机器做得非常完善。所以那里的小孩都非常乖巧。对父母来说也是松了一口气……”
我讨厌美国。
而现在,他们沿着冰冷空旷的门厅的四边踱着步,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屏住呼吸,在一阵阵头晕中偷偷看着他们,听他们在说什么。“当今世界……”说完他们走远了,带着他们那些大人的秘密,我喃喃重复着:“当今世界……”然后他们像波浪一样又卷土重来,带着他们不可计量的宝藏。一个舅舅对另一个舅舅说:“疯了,真是疯了……”我像发现了珍宝一样抓住这个句子,慢慢地重复着,想看看它们在我五岁的心智上会有什么作用:“疯了,真是疯了……”
然后海浪带着舅舅们远去,又带着他们回来了,像恒星一般有规律,这个引力似的现象仿佛打开了我晦涩不明的未来。我好像被永远钉在小桌子上,做一场庄重会谈的窃听者,而在此期间,我那两位无所不能的舅舅联手创造着世界。那座乡间宅子还能站立千年,而我的两位舅舅则会在门厅里像钟摆一样慢慢地踱上一千年,继续赋予它永恒的意味。
我正注视着的那个黑点,无疑是我们下方一万米处的人类宅院。但我什么也感受不到。虽然那也许是一座乡间的大别墅,有两个舅舅在里面踱步,慢慢在一个孩子心中建设起某种像海一样广阔的东西。
在一万米的高空,我可以看到像一个省那么大的地方,然而一切都在压缩,让我窒息。我在空中占的空间还没有我在那个黑点里占的空间大。
我失去了内心世界的感觉,我看不见它的存在。但我又渴望得到它。现在,它在我看来似乎是所有人实现自己理想的共同手段。
当一次巧合唤醒爱情时,人的一切都围绕这段爱情而展开,爱情会为他带来内心世界的感觉。当我住在撒哈拉的时候,如果那些夜里出现在我们篝火边的阿拉伯人警告我们来自远方的威胁时,沙漠就彼此连接起来,拥有了意义。这些信使建立的是沙漠的内心世界。悦耳的音乐、老衣柜的简单气味,它们都会唤醒和编织我们的回忆。悲怆,就是内心世界的感受。
但我也清楚,和人类有关的一切都不能被计数和测量。真正的内心世界是眼睛看不到的,只有心能感受到。内心世界和语言的价值无异,因为语言是连接起事物的东西。
自此,我似乎能更清楚地窥见什么是文明了。文明是众多信仰、风俗和知识的一件遗产,要经过几个世纪才能形成,有时用逻辑很难解释它,但是它为自己提供注解——就像道路,如果它指向某个地方,那就是因为它向人类打开了它的内心世界。
有一种低等的文学写到回避的需要。当然,我们在寻找内心世界时会逃避、开小差。但内心世界不会自己出现。它会融化。而逃避从不能让我们到达任何地方。
当人类为了继续当一个人,他需要去赛跑、合唱或者打仗,这都是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联系,让他们能够和别人、和世界连接起来。多么可怜!如果一种文明足够强大,它就能填满人类的内心,即便人保持静止不动。
在一个静谧的小城市里,天灰蒙蒙地下着雨,我看到一位修女在窗前沉思。她是谁?别人对她做了什么?我会通过她的存在来判断这个小城市的文明。当我们一动不动的时候,我们有什么价值?
修士的身上有一种分量,当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时,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当巴斯德在他的显微镜下屏气凝神时,他的身上有一种分量,认真观察显微镜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于是他前进,他着急,他迈着巨人般的步伐。虽然他一动不动,但他能够发现内心世界。在他的草图前沉默且一动不动的塞尚,拥有无法估量的分量。当他沉默、感受和判断的时候,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于是,他的画布可以比大海还要广阔。
由童年的宅子赋予的内心世界,由我在奥尔贡特的房间赋予的内心世界,由显微镜下的世界赋予巴斯德的世界,由诗歌打开的内心世界,它们都比一种文明给予的内心世界更加脆弱而美好,因为内心世界是精神上的,而非视觉上的,没有语言就没有内心世界。
我说的话好像混乱不清,怎么重新组织我的意思呢?庭院里的树木既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船,又是遮挡机枪射击的屏障。轰炸机组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让所有的人都沿着道路四下逃窜,仿佛压榨机里流出的黑色汁液。法国像一个被捅破的蚂蚁窝一样一片混乱。人们在战斗,但对手并不是实实在在的敌人,而是冻住的踏板、卡住的操纵杆和打滑的螺栓……
“可以下降了!”
我能下降了。我会下降的。我将低空飞到阿拉斯。我的身后有上千年的文明可以帮助我。但它们帮不上我任何忙。毫无疑问,那是因为还不到产生回报的时候。
在八百千米的时速下、三千三百三十每分钟的转速下,我在下降。
我旋转着离开了异常鲜红的极地太阳。在我面前,在我下方的五六千米的地方,我发现了一片飘在空中的云,它的表面看起来。它的阴影笼罩着法国的一部分,包括阿拉斯。我想象着在那篇浮云下面一切都是黑色的。在一只大汤碗的肚子里,战争正酣。交通堵塞、火灾、四处散落的物资、被碾轧的村庄、混乱……无比的混乱。浮云之下,一切在荒唐中焦急慌乱,像是石头底下的鼠妇。
这次下降像是一种毁灭。我们将不得不在浮云下的泥泞里行走,回到一种破烂不堪的野蛮状态中去。在那下面,一切都是分崩离析!我们就像富有的游客,在满是珊瑚和棕榈树的国度生活了太久,然而突然的破产让我们回到破败的家乡,和吝啬的家人分享油腻的饭菜、争吵、对金钱的别有用心、不切实际的幻想、羞耻的搬家、傲慢的旅馆老板、痛苦和在医院满身恶臭地死去。在这里,至少死亡是干净的!是在冰与火中死去。在阳光下、在天空中,在冰与火之间。但在那下面,死亡是被泥土消化的!
注解:
[1] 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年12月27日出生于法国东尔城,法国著名的微生物学家、爱国化学家,1895年9月28日逝世。
[book_title]第十五章
“朝南航行,上尉。最好进入法国的地盘再调整我们的高度吧!”
黑色的道路在我眼中逐渐变得清晰,我明白了什么是和平。和平就是一切都各得其所。夜晚降临,农人们回到家中,稻谷回到粮仓里,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橱。和平的时候,我们知道要去哪里找某样东西、要去哪里找朋友们、知道晚上要在哪里入睡。啊!当和平不复存在的时候,画布被撕毁,我们在世上再无安身之处,我们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自己爱的人,爱人去了海边,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当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价值和位置时,当它们是更宏大的世界的一部分时——就像一棵树集合起地层中的各种矿物质,我们就在它的表面读到和平。
但眼下,我们身处战争之中。
我飞过黑色道路的上空,它们被奔腾流淌的黑色糖浆充满。有人说,这是在疏散人口。他们说错了。是人们在自主撤退。出逃是会传染的、会令人精神失常的。这些流浪者要去哪里呢?他们纷纷向西前行,就好像那里会有房子、有食物,会有人温柔地迎接他们的到来。但事实上,西边的城市挤满了人、摇摇欲坠,人们睡在破棚子里,食物短缺。原本最慷慨的人,也在这种荒唐的人口入侵——这种缓慢移动、吞没他们的泥流下——慢慢变得脾气暴躁。区区一个省,要怎么住下整个法国的人,还要让他们填饱肚子!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走向虚幻的停靠站,却难以到达绿洲,因为这个世界已然没有绿洲的存在。绿洲一个接一个地陷落,在前来投靠的大队人马下倒塌。即便他们遇到了一个真的村庄,一个看上去还有生气的村庄,从第一晚开始他们就开始将村庄吃干抹净,就像虫群将骨头上的肉啃个精光。
敌人推进的速度比逃亡的人们更快。有些地方,装甲车部队在将人潮一分为二,人潮短暂地停滞然后又四下流淌。在这些流淌的汁液中有德国的军队,在有的地方我们甚至会看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那些在别处杀戮的德军在这里也成为逃窜的人群的一部分。
在撤退的过程中,我们曾经连续在十几个村子里驻扎过。我们和那些慢慢穿过这些村子的人流混在一起。
“你们去哪里?”
“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知道。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撤退。但是没有可撤退的地方。所有的道路都走不通了。他们还是在撤退。有人在北方的蚁群中重重踩了一脚,于是蚂蚁们四下逃窜。它们不遗余力地逃跑,没有恐慌,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就好像这种逃跑只是出于义务。
“谁下令让你们撤退的?”
答案永远是市长、副市长或者老师。凌晨三点,命令毫无预兆地在村子里炸开:
“撤退。”
人们在那里等待。两个星期以来,他们看着难民经过身边,他们放弃了自己本可以永恒的房子。从很久之前,人们就结束了游牧生活。他们建造起可以存在几个世纪的村庄,制造出可以传给曾孙们的家具。家族的宅子迎来孩子的出生,搭载着他们前往死亡,就像一艘把人从河的这头送到那头的好船,然后再回来接下一个孩子。可是,再见了,安居乐业!我们还不知道原因,就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book_title]第十六章
我们的飞行任务如此沉重!有时,一上午的功夫,我们的任务包括察看阿尔萨斯、比利时、荷兰、法国北部区域和海域的情况。但我们绝大多数的问题还是在地面上,而我们的视野也常常拉近、限制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交通堵塞上!就这样,三天不到的时间里,我和都泰尔特目睹了我们居住的村子的陷落。
我永远也无法摆脱这段可怕的记忆。将近凌晨六点的时候,我和都泰尔特从住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出来,眼前是一片无法形容的凌乱。所有的车库、棚子和粮仓里的东西都被堆在了狭窄的街道上——各种各样的发动机、新车和五十岁高龄已经退休的旧车、运粮的手推车、卡车、马车和翻斗车。仔细在这个市集上翻找的话,我们甚至能找到古代的驿车!只要是带轮子的东西都被发掘了出来。人们把房子里的宝贝收拾一空,勉勉强强地全部裹在床单里,胡乱装上车,面目全非。
它们本来是房子的门面,是特别的宗教习俗用品。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因为人们的习惯而不可或缺,因为充满回忆而美丽无比,因为它们建立的私密国度而无价。但因为人们将它们视为珍宝,人们将它们从壁炉上、桌上和墙上扯下来,散乱地堆在一起,于是它们就只是一堆老旧的杂物了。即便是虔诚的信物,当人们把它们堆在一起的时候,也显得有些恶心!
眼前,有些东西已经散了架。
“真是疯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咖啡厅的老板耸了耸肩:
“我们要撤退了。”
“为什么?我的老天爷!”
“不知道。市长说的。”
说完她就消失在了楼梯口,她很忙。我和都泰尔特站在那里凝视着街道。在卡车边、小汽车边、手推车边、马车边,摆放着床垫、厨房的器皿和手足无措的孩童。
老汽车显得尤为可怜。一匹稳稳地站车辕间的马给人一种健康的感觉。马不需要什么备用零件,三个钉子就可以修好一辆手推车。可是这些机械时代的遗迹呢?这些活塞、阀门、磁电机和齿轮的组合体,它们能运行到什么时候呢?
“……上尉,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怎么了?”
“帮我把车从谷仓里弄出来……”
我惊讶地看着她:
“您……您不会开车吗?”
“噢!……在路上开车还好……那还算简单……”
她带着弟媳和七个孩子……
在路上!在路上,她每天要前进二十公里,二百米就要停一下!每二百米,她就要刹车、停车、松离合器、踩离合器、在无法脱身的拥堵中不断变速。她会把什么都弄坏的!汽油也会不够!润滑油也是!她还会忘记给汽车加水:
“注意水。您的汽车水箱漏水漏得像一个篮子。”
“啊!这车有些年头了……”
“您得开上八天……您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
还没开出十公里,她就会已经撞上了三辆车,弄坏了离合器,还爆了胎。然后她、她的弟媳和七个孩子只能痛哭。能力所限,他们对眼前的问题束手无策,只能坐在路边等待牧羊人的到来。可是牧羊人……
牧羊人出奇的少!我和都泰尔特亲眼看见了羊群做的事。羊群在金属物质的巨大噪声里出逃。三千个活塞,六千个阀门,所有的这些材料都呻吟着、刮擦着、敲打着。水箱里的水洒到外面。这支逃跑的车队就是这样勤勤恳恳地踏上了征途!这支没有备用零件、没有备胎、没有汽油也没有机械师的车队。多么荒唐!
“你们不能留在家里吗?”
“啊!我们倒是想留在家里!”
“那为什么还要走呢?”
“有人告诉我们……”
“谁告诉你们的?”
“市长……”
总是市长。
“当然了。我们也像留在家里。”
没错。在这里我们嗅不到一丝恐慌的气息,有的只是盲目苦役的氛围。我和都泰尔特试图借此动摇一些人的决心:
“你们最好放下这些别上路。这样至少还能喝到自己家乡的水……”
“我们当然想了!……”
“你们可以这样做啊!”
我们取得了一些成效。有一小队人围了过来,听我们说话。有人点头表示赞同。
“……说的有道理,上尉!”
几个被我说服的追随者把我的工作接了下去。我说服了一个比我还热心的养路工人:
“我一直这么说!一上路我们就只能吃石子儿了。”
人们吵了起来。人们达成了共识。人们决定留下来。有几个人走到别处去劝别人。然后他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不行。我们也得走了。”
“为什么?”
“面包师要走。谁来做面包呢?”
村子已然乱了套,到处都是窟窿,一切都从窟窿里溜走了。没有任何希望。
都泰尔特有一个主意:
“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告诉人们战争是不正常的。以前他们待在家里,战争和生活是混在一起的……”
咖啡厅的女老板又出现了,她拖着一个口袋。
“再过三刻钟我们就起飞了……您还有咖啡吗?”
“啊!可怜的孩子们……”
她擦了擦眼睛。噢!她不是为我们而哭,也不是为她自己而哭。她是筋疲力尽的哭。她已然感到自己被乱哄哄的人潮所吞没,而每一公里路程里,人潮都在变得更加混乱。
稍远的地方,敌人的歼击机在田野上低空飞行,随机朝这群可怜的人投下一串串子弹。奇怪的是,歼击机的射击并不连续。只有很少几辆汽车着了火,没有什么死伤。这种攻击更像是一种奢侈的建议——就像小狗轻咬人的腿弯,不过是为了催大部队快走。而这里歼击机好像只是在加重场面的骚乱。但为什么还要进行这样零星的、若有若无的任务呢?对于敌人来说,要摧毁这支逃亡者的队伍并非难事。但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有必要这么做。机器总会有损坏的一天。机器是为了平和、稳定、没有紧迫感的社会环境设计的。当人类没有时间去修理、修正和粉刷机器的时候,它就会迅速地衰老。今晚,随人们上路的那些汽车就会看起来有上千年那么老了一样。
我仿佛能够体会到机器的痛苦。
有一个人带着国王般的威严狠狠地打了他的马一鞭子,严肃地端坐在座位上。我估计他可能喝醉了:
“您看起来心情真不错啊!”
“世界末日到了!”
想到所有这些劳动者,他们本来都有自己固定的工作,每个人都各不相同而无比珍贵,可是今晚,他们都将不过是寄生虫和盗贼,我感到一阵沉重的不安。
他们将分散在乡村里,狼吞虎咽地分食田野。
“谁来给你们食物呢?”
“不知道……”
如何让这些每天前进五公里或九公里的人们、这些迷失在路上的上百万的流民填饱肚子呢?即使真的有这么多补给,也不可能运到他们手上啊!
眼前混在一起的人流和车辆的铁皮让我想起了利比亚的沙漠。我和布莱沃曾住在一片荒漠里,那里只有反射着阳光的黑色石子,到处散落着废弃的铁皮。
我绝望地审视着眼前的情景:坠落在柏油马路上的飞机,还能活多久?
“那你们想喝水怎么办,等着下雨吗?”
“不知道……”
从十天前开始,他们的村子就充满了川流不息的逃难者,都是从北方来的。在那十天里,他们还只是大逃难的见证者。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也踏上了逃亡的道路。噢!毫无信心:
“我吧,我宁愿死在自己家里。”
“我们都宁愿死在自己家里。”
没错。当谁都不愿离开的时候,整个村子就像沙雕城堡一样,只剩下一盘散沙。
假如法国有足够多的补给物资,那物资的运输也会彻底地败给交通堵塞。汽车抛锚、汽车层层叠叠地堵在一起、十字路口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当然可以随人流一起弃车而去,可是那些物资怎么办呢?
“一点儿补给也没有。不然什么都解决了……”都泰尔特对我说。
从昨天开始,就有流言说政府下令禁止村庄进行人员撤退。但天知道这些消息要怎么传下来呢,毕竟道路已经彻底走不通了。至于电话线路,它们不是占线就是断线,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所以就完全没有下命令的意义了。我们需要的是重振士气。几千年来,我们都告诉男人们:妇女和孩童不该遭受战争之苦。战争只和男人有关。市长和他们的副手们、教师们都非常清楚这条规矩。但突然之间,他们都接受了禁止撤退的命令——也就是让妇女和孩童们留在炮弹轰炸的地区。他们的良心也许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适应这个新的时代,因为人的思维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大转变。然而随着敌人的逼近,那些市长们、市长的副手们、老师们,他们也许还是会让人们上路。人们该怎么做呢?真相在哪里?这些没有放羊人的羊儿们要去哪里?
“这里没有医生吗?”
“您不是村里人吗?”
“不。我们从北方来。”
“为什么要找医生?”
“我妻子在马车上,她要生了……”
在这厨房的锅碗瓢盆之间,在废铜烂铁的荒漠之中,仿佛在荆棘丛中。
“您之前不知道吗!”
“我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四天了。”
道路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要在哪里停靠?道路所及之处,村庄一个接一个地被掠夺一空,仿佛流入了一条共同的下水道。
“不,这里没有医生。军队的医生在二十公里开外。”
“啊!好吧。”
男人擦了擦脸上的汗。一切都乱了套。他的妻子将在马路中间厨房用具的废墟里分娩。这都不算残酷的。残酷的东西在人类之外。没有人抱怨,抱怨毫无意义。他的妻子要死去了,他也没有抱怨。就是这样。就把这一切当作一场噩梦吧。
“至少,要是我们在哪里停一下就好了……”
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真正的村子,真正的旅馆,真正的医院……但医院也被疏散一空了,天知道为什么!这就是游戏的规则。我们没有时间重写规则。找个地方真正地死去吧!但连真正的死亡也不复存在。只剩下毁坏腐烂的身体,和汽车没什么两样。
处处都让我感到一种疲惫的紧迫感,一种已经不再紧急的紧迫感。人们以每天5公里的速度逃离着,逃离着穿过田野向前推进的坦克——它的速度有上百公里,也逃离着时速达到六百公里的飞机。像我们打翻的瓶子里流出的黑色糖浆一样奔流。那个人的妻子要分娩了,但他有很多时间。事情很紧急,但又不再紧急了,它被选在紧急和永恒中间,保持着不安的平衡。
一切都变慢了,像人临终前的思绪。一大群羊在屠宰场外疲惫地跺脚,在这碎石地面上,可能有五六万头羊吧?这是一群疲惫和心烦的人,在通往永恒的门前跺着脚。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要怎么活下去。人又不能吃树叶来枝填饱肚子。他们也隐隐约约感到怀疑,但却不惧怕。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圈子、工作和责任,失去了存在的所有意义。他们的身份不再有用,失去了自我,他们的存在已经微乎其微。后来,他们又会自寻折磨——运送大堆的包裹时伤了腰,运送时床单的结没打好,里面的东西掉落一地,太多的车赶着要上路。
但显然,他们会对失败闭口不谈,因为没有必要评论构成自己的东西。他们自己就是失败。
我突然看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被开膛破肚的法国。必须赶快缝合。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不然就没救了……
开始了。已经有一堆窒息的人,像是离了水的鱼儿:
“这里没有牛奶吗?……”
这个问题真是笑死人了!
“我的孩子从昨天开始就滴水未进……”
那个孩子才六个月大,只会发出让人听不懂的声音。但这声音坚持不了多久了:它也是离了水的鱼儿……这里没有牛奶,只有毫无意义的废铜烂铁,每一公里都在变得更加破败——掉了螺母、钉子和铁皮,载着这些人走上毫无意义的逃亡,走向虚无。
敌人的飞机在南边几公里远的路上射击的消息流传开来。甚至有人说敌军的飞机是在轰炸。我们也的确听到了沉闷的爆炸声。消息看来无误。
但逃亡的人们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们看起来反而有些激动。轰炸的危险在他们看来,似乎比被废铜烂铁吞没更小。
啊!未来的历史学家所描绘的蓝图啊!他们为了给这团糨糊一个意义而编造出的目的!他们会引用某位部长的话、某位将军的决定、某个委员会的讨论,加上华而不实的卖弄,变成了具有责任感的、眼光长远的历史性对话。他们会编出让步、抵抗、高乃依[1]式的辩护和懦弱。而我,我清楚地知道一个部门的撤退是怎么回事。我曾很巧地参观过一个。我还明白了,一旦一个政府搬走,它就不再是一个政府了。就像一个躯体。如果你也开始改变它的位置——胃放这里,肝放那里,肠子放在别处——机体就不复存在了。我在空军部待过二十分钟,我看到部长对传令兵所做的事情!非常神奇。因为有一根完好无损的电话线将部长和传令兵连接在一起。部长只要按一个按钮,传令兵就来了。
这,就是一种成功。
“备车。”部长说。
部长的权威就到此为止了。他把命令告诉传令兵了。但后者并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一辆车是部长的。没有电话线是连接传令兵和汽车司机的。司机迷失在了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统治的那些人如何看待战争呢?从现在开始的八天里,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我们要开始一项针对我们发现的装甲部队的轰炸任务。一个统治者,他能从这个被开膛破肚的国家听到什么呢?消息以每天二十公里的速度传播。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断线,已经失去了传递消息的能力,眼下的一切存在都在土崩瓦解。政府陷入了一片空洞:极地般的空洞。它只能时不时地接到一通紧急、绝望的电话,但它却令人费解,只有只言片语。那些负责人怎么知道是不是有一千万的法国人还没有死于饥饿?是不是有一千万人的生命维系在这通电话上?一句话可以是:
“四点在某某家见面。”
或者:
“消息说死亡数量有十万人。”
或者:
“布鲁瓦[2]一片火海。”
或者:
“您的司机找到了。”
一瞬间,这一切都涌现出来。一千万人。汽车。东部的部队。西方文明。有人找到了司机。英格兰。面包。几点了?
我给你七个字母。这是圣经上的七个字母。请用这些给我重新写出圣经来!
历史学家会忘记现实。他们会杜撰出有思想的人物,用可知世界的神秘物质加以连接,他们都拥有坚毅的目光,根据笛卡尔逻辑的四大规则衡量重大的决定。他们会区分正义和邪恶的力量,区分英雄和叛徒。但我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
“要做叛徒,他得对一些事情负责,管理一些事情,对一些事情做出反应,了解一切事情。放在今天,这就是天分得证明。为什么不表彰叛徒们呢?”
和平已经初露端倪。这不是那种勾画好的和平,像历史的新阶段一样,接在由条约结束的战争后面。这是一段无名的时期,是一切的终结,一个不会结束的终结。这是一片沼泽,所有冲动都会在其中一点点被埋没。人们感觉不到结局的临近——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结局。正相反,人们一点点进入了状似永恒的临时状态中腐烂。一切都不会结束,因为国家失去了纽带——如果要抓住一个溺水者,得抓住他的头发。一切都散了。所有悲壮的努力都只能抓到一缕头发。即将到来的和平并不是人类做出的决定的结果。它像麻风病一样在空气中传播。
那儿,在我的飞机下方,路上的难民队伍东倒西歪,因为有的德国的装甲部队在杀人,有的却给难民们水喝。公路像是泥与水混合的泥浆地。和平和战争混在一起,使战争腐烂。
我的一个朋友里昂·魏尔兹在路上听过一件事,他后来把这件事写进了一本厚书里。在路的左边是德国军队,右边是法国军队,在这两者之间是缓慢移动的难民队伍。上百名妇女和儿童正努力从他们着火的汽车中脱身。一名炮兵中尉不小心被卷进了交通堵塞中,他正努力架好一门75毫米的大炮,敌人冲大炮射击却射偏了,扫射到了路上的人群。那位中尉汗流浃背,却仍然努力地完成着他不可能的任务,从而保住这块撑不到二十分钟的阵地(他们只有十二个人!)几位母亲去找那位中尉:
“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懦夫!”
中尉和他的手下们走开了。他们在和平的问题上四处碰壁。当然不能在路上屠杀儿童,但是每个士兵开枪时都会击中一个孩子。每辆前进或试图前进的开车,都可能压扁一群人。因为当他们逆流前进时,整条路都会被不可逆转地堵住。
“你们疯了!让我们过去!孩子们快要死了!”
“我们,在打仗……”
“什么仗?你们在哪儿打仗?这条路上你们三天只能走六公里!”
这是几个迷路的士兵,他们坐在卡车上不知所措,去往他们预定地点的汇合在几小时前就已经失去了意义。但他们深陷在自己的基本义务中:
“我们在打仗……”
“……你们还不如收留我们!太没有人性了!”
一个孩子哭了起来。
“那个……”
那个孩子不哭了。没有牛奶,也没有眼泪。
“我们,我们在打仗……”
他们重复着自己的公式,语气里带着绝望的愚蠢。
“但你们这样永远也到不了战场!你们就在这里和我们耗着!”
“我们在打仗……”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打仗。他们甚至从来没见过敌人。他们只是驾着卡车追逐着比海市蜃楼更转瞬即逝的目的地。他们只碰上了这腐烂的和平。
一切都混乱不堪,他们下了卡车。人们把他们围了起来:
“你们有水吗?……”
他们把水拿了出来。
“有面包吗?……”
他们把面包拿了出来。
“你们就看着她死去吗?”
一辆歪倒在沟渠里的抛锚的汽车,里面有一名妇女,嘶哑地喘着气。
他们把她救了出来,安置在了卡车里。
“这个孩子呢?”
他们把孩子也安置在了卡车里。
“还有那个快要分娩的孕妇呢?”
孕妇也被安置在了卡车里。
然后是另一个哭泣的妇女。
一个小时之后,卡车开走了。它掉头朝西去了,被难民潮夹带着,追随着人流。士兵信仰了和平,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
因为战争的肌肉是看不见的。因为你的每一枪都打在一个孩子身上。因为在战争的汇合中,你会遇到分娩的妇女。因为试图传递情报或接受命令都是徒劳的,就像要和天狼星展开讨论。不再有军队,只有人。
他们信仰了和平。他们被迫当起了机械师、医生、牧羊人和抬担架的人。他们帮助人们修理汽车——那些可怜的人们对于机械一窍不通。而这些不辞辛苦的士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英雄,还是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审判。但如果有人要为他们授勋,他们不会感到惊讶;如果有人让他们在墙边站成一排被枪毙,他们也不会感到惊讶;如果他们被遣散,他们仍然不会感到惊讶。什么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讶。他们早就突破了会感到惊讶的边界。
在这巨大的混沌中,没有任何命令、动作、消息,任何波浪可以传出超过三千米的距离。而随着所有的村庄和军用卡车一个接一个地流入同一个下水道——被和平吞没——一个接一个地信仰了和平。这一小撮已经接受了死亡的人——牺牲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问题——接受了他们面前的使命,去修理老旧推车改造而成的担架,三位修女往担架里塞了十二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为了什么只有上帝明白的朝圣,前往什么童话故事里的庇护所。
和将手枪放回口袋的阿里亚指挥官一样,我不会对那些放弃战争的士兵评头论足。什么风儿能让他们重整旗鼓?哪儿来的波涛能触动他们?谁的面孔能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三四公里外的路上那些以荒唐的猜测形式出现的流言,混沌的流言,在这三公里的混乱中慢慢变成了所谓的真相。美国加入了战争。主教自杀了。俄国的飞机把柏林变成了一片火海。三天前签订了停战协议。希特勒入侵了英格兰。
妇女和儿童们没有牧羊人,男人们也没有。将军下达命令,部长叫来传令兵。也许凭借他的口才,他还能让命令变成另一个样。阿里亚叫来他的机组们,他可以叫这些人去牺牲。军用卡车上的中士能够叫来他手下的十二个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假如有一位神奇的将军,短短一瞥就能对整体局势了如指掌,并且想出了一个能够拯救我们的方案,这位将军也只能通过一条二十来米的电话线来指点江山。而传令兵就是他用来赢取胜利的一切力量——如果电话线那头还有一个传令兵的话。
当这些零零散散的士兵跟着同样七零八落的队伍上路时,他们不过是战争的失业者,脸上丝毫没有战败的爱国者英友的绝望。但他们倒的确隐隐约约地在期盼着和平。可是在他们眼里,和平仅仅代表着这场无名的混乱的终结,代表着他们可以恢复自己过去的身份——可能是卑微的身份。像是一个老修鞋匠回想着他敲钉子的情景,敲着钉子,就是在铸造世界。
他们在笔直往前走,不是因为他们怕死,而是因为不协调的现状将他们一个个地分隔了开来。他们什么也不怕:他们的身心一片空洞。
注解:
[1] 高乃依(Corneille),(1606~1684),十七世纪上半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一向被称为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奠基人。
[2] 布鲁瓦(Blois),法国中北部城市,卢瓦尔——谢尔省首府,位于卢瓦尔河流域。历史上曾几次为法国第二都城。
[book_title]第十七章
有这样一条基本法则:我们不能就地把被征服者变成征服者。当我们说一支军队在撤退之后又奋起抵抗时,其实我们的说法是省略的,因为当时撤退的那支军队和现在加入战斗的这支军队已经不再是同一支军队了。撤退的军队不再是军队。并不是说这些军队的士兵们不配去战斗了,而是因为撤退会毁灭这些士兵间所有的联系——实际上的和精神上的联系。把这些士兵筛出来放到后方,换上新的有组织的后备军。这些人才是可以抵抗敌人的人。至于逃兵,我们把他们聚在一起重新编成军队。而如果没有后备军可以上战场,一开始的撤退就变得无法挽回了。
只有胜利能够起到纽带的作用。失败不仅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分裂,还会造成人自身的分裂。当那些逃兵不再为支离破碎的法国哭泣,那是因为他们吃了败仗,因为法国吃了败仗——法国不是在他们眼前失败,而是在他们心里失败了。能够为法国哭泣,就已经是胜者了。
对于几乎所有人——仍在抵抗和已经不再抵抗的人——来说,战败的法国的面孔在后来的寂静时刻才会浮现出来。眼下,每个人都在为一个平常的细节,一个逐渐衰弱或渐趋明显的细节而心力交瘁,可能是一辆抛锚的卡车,一条拥堵的道路,一根卡住的气门杆,一个荒唐的任务。崩溃的标志就在于任务在变得荒唐不已,抵抗崩溃的行动本身荒唐不已。因为一切都在自我分裂。人们不再为世界性的灾难而流泪,而只为他们负有责任的、可以触及的东西流泪,而这些东西也在瓦解。崩溃中的法国只是碎片的洪流,显现不出任何一张面孔——这个任务、这辆卡车、这条路、这个该死的操纵杆,都没有。
诚然,溃败是一场令人伤心的表演。底层的人们在底层顽抗,强盗还是强盗的样子,各种机构则在土崩瓦解。被恶心和疲惫的感觉填满的军队,也在荒唐的背景下分崩离析。失败导致了这些效应的产生,就像瘟疫的传播一定伴随着淋巴结炎。但是,如果你爱的人被一辆卡车轧死了,你会嫌弃他丑陋吗?
战败的不公之处,在于它让受害者看上去反而像是有罪的人。失败要如何展现那些牺牲、忠于职守、严于律己和被决定战争命运的上帝忽视的警惕?失败要如何展现爱情?失败展现出的,只有失去权力的将领、散漫的士兵和消极灰色的人群。缺乏责任感的确是存在的,但是它意味着什么呢?俄国改变态度或者美国军队介入的消息就足以改变人们的面貌,将他们用共同的希望联结起来。诸如此类的消息,每每就像一股海风,吹散人们心头的疑虑。不能根据溃败的一系列效应来评判法国。
应该看到法国勇于牺牲的精神,并据此来评判这个国家。法国接受了不合逻辑的真理的战争。逻辑学家告诉我们:“德国有八千万人,而我们不可能在一年内凭空创造出缺少的四千万法国人。我们的麦田不能变成煤矿,也不能指望美国的援助。为什么德军攻取格但斯克[1]之后,不让我们去拯救格但斯克——虽然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而是逼我们自杀来避免耻辱呢?拥有生产的麦子比机器多的土地,人口只有别人的一半,这有什么耻辱的呢?为什么我们要感到耻辱,而不是整个世界都该感到耻辱?”这些逻辑学家说得没错。对我们来说,战争意味着灾难。但是为了避免战败,法国就能拒绝进行战争吗?我不这么认为。而既然一切警告都没能扭转法国参战的行为,说明法国也本能地这么想。在我们中,感情战胜了理智。
生活始终在打破着各种公式。尽管丑陋,但战败看上去仿佛是通往涅槃的唯一路径。我明白,就像为了种树,我们首先要让种子腐烂。如果第一次的抵抗出现得太晚,那么失败就已经注定。但它仍然是抵抗的萌芽。它仍然可能从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法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既然世界只是仲裁,既不合作也不战斗,法国接受了溃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沉默掩埋。进行军事袭击时,总要有人冲在前面。这些人几乎总是必死无疑的。但为了袭击能成功,总是有人要死的。
既然我们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让我们的农民对抗对方的工人,让我们的士兵以一敌三,这就是我们最高的职责!我拒绝别人拿战败的丑陋评判我!一个在飞机上被烧伤的人,虽然他是会变丑的,但是人们会去评判他皮肤的浮肿吗?
注解:
[1] 格但斯克(Dantzig),波兰滨海省的省会城市,也是该国北部沿海地区的最大城市和最重要的海港。
[book_title]第十八章
尽管这场战争在精神层面上对我们来说必不可少,但战争的过程还是显得很荒唐。说这话从不会让我感到羞耻:从宣战开始,由于没有进攻的能力,我们就一直在等待着敌人来把我们消灭!
敌人也的确这么做了。
我们用一捆捆的麦子来对抗坦克。那些麦子毫无用处。现在我们的确被消灭了。我们没有军队,没有储备粮,没有通讯,没有物质。
然而我还是沉着冷静地执行着我的飞行任务。我驾着飞机以八百公里的时速、三千五百三每分钟的转速俯冲到德国军队中。为什么?喏!为了吓唬他们!为了让他们从我们的土地上撤出去!既然我们期待的情报毫无用处,那么这次任务一定另有目的。
可笑的战争。
其实我有些夸大其词。我的高度降低了不少。飞机的仪表盘和操纵杆都开始解冻了。我能够以正常速度水平飞行了。我只能以区区五百三十公里的时速和两千两百每分钟的转速冲入德军。很遗憾。他们肯定没那么害怕。
我们说战争可笑,会有人为此斥责我们的!
管这场战争叫“可笑的战争”的人是我们!我们的确觉得它可笑。因为我们要承担所有的牺牲,所以我们有权随心所欲地开战争的玩笑。只要我开心,我和都泰尔特,我们俩都有权拿自己的死亡开玩笑。我有权利品味所有的悖论。为什么这些村子还烧着熊熊大火?为什么这些人被胡乱地遗弃在路上?为什么我们能够毫不动摇地冲向自动屠宰场?
我拥有一些权力,因为此时此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接受了死亡的结局。我接受的不是风险,也不是战斗,而是死亡。我认识到一个重要的真理。战争,不是接受风险或战斗,而是战斗者在某几个小时里纯粹而简单地接受了死亡。
那些日子里,当外国的舆论看低我们的牺牲时,我曾注视着那些起飞、被打败的机组,扪心自问:我们为什么而献身?而谁又会来回报我们呢?
因为我们会死去。因为两周以来,已经有十五万法国人丧命。这些人的死亡也许不能说明抵抗是卓有成效的。即使是卓有成效的抵抗,我也不会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有一队队的步兵在无法守卫的农场里被屠杀,有一个个的空军机组像蜡一样在火中融化。
既然如此,我们2/33团为什么还是接受了死亡?为了世人的评判吗?但是评判就意味着有法官。而我们怎么能认可将评判的权力交给随随便便的任何人?我们以为全世界有一个共同的事业,而我们就在以它的名义在战斗。它不仅关系到法国的自由,还关系到世界的自由,而我们把仲裁人的职业想象得太过容易了。评判仲裁人的是我们,我们2/33团的人。当我们怀着三分之一的生还可能(这还是当任务简单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起飞时,希望不会有人来告诉我们,也不有人去告诉别的机组,或那个被弹片毁容而一辈子无法讨到女人欢心的朋友——他像监狱高墙后的罪犯一样被剥夺了基本的权力,躲在丑陋的城墙之后,希望不会有人告诉我们说观众们正在评判我们!斗牛士们为观众而活,可我们不是斗牛士。如果有人向奥士德宣布:“你该走了,因为见证人们正盯着你”,奥士德可能会回答说:“错了。是我奥士德,在盯着这些见证人……”
归根到底,我们为什么还要战斗?为了民主吗?如果我们将为民主而死,我们就是民主国家的同盟了。让这些国家和我们一起战斗吧!可是那个最强大的、唯一本该能拯救我们的民主国家,昨天却退缩了,今天也是。好吧。这是它的权利。但这意味着我们的战斗只是为了一己之利。但我们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所以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死呢?
因为绝望吗?可是并没有绝望啊!如果你期盼在失败中发现绝望,那你就对失败一无所知。
有一种真理,它比智慧的只言片语更为崇高。它击中我们、控制我们,我得忍受它,但却不能理解它。树没有语言。我们是树。有些真理无法被组织成语言,但却显而易见。我绝不是为了抵抗入侵而死,因为没有避难所可以让我和我爱的人们容身。我绝不是为了拯救荣誉而死,因为我拒绝考虑荣誉这回事:我拒绝法官的存在。我也绝不是因为绝望而死。但是都泰尔特查看了地图,他算出阿拉斯就在那里,大概在一百七十五度左右的某处,我感觉他不出三十秒就会对我说:
“航向一百七十五,上尉……”
我会接受的。
[book_title]第十九章
“航向一百七十二。”
“收到。一百七十二。”
航向一百七十二。墓志铭要这样写:“即将调整飞行罗盘至一百七十二。”这次古怪的历险还要持续多久?我现在的高度是750米,头顶是厚厚的云层。如果我再上升30米,都泰尔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必须始终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做德国人小儿科的靶子。七百米的高度是被禁止的。整片平原的各个位置都可以瞄准我们,我们吸引着整个部队的火力,任何型号的枪炮都可以够着我们。我们在所有军队的射程范围内,永远都在。已经不关开枪的事儿了,这就是被拿着棒子打,而且是拿着一千条大棒去打一个核桃。
我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绝不能跳伞。受损的飞机往地面俯冲时,光跳伞舱门打开的时间就比飞机坠落的时间长。而开启舱门要转七下那笨重的手柄,而且,全速飞行时,跳伞舱门会变形,因而不易滑动。
就是这样。总有一天要吞下这口药!而吞药的仪式并不复杂:保持航向一百七十二。我就不该老。是的。孩童时的我多么幸福。虽然我是这么说的,可这是真的吗?在老宅的门厅里,我已经走在一百七十二度的航向上了。都怪我的两个舅舅。
现在,童年变得甜美了。不仅是童年,所有过去的时光都变得甜美了。我远远地望着它,仿佛望着一片田野……
我感觉自己孤身一人。我的感觉始终没变过。没错,我为之高兴和悲伤的对象都变了,但我的感觉没变。幸福的感觉是一样的,不幸也是,煎熬的感觉是一样的,解脱也是。有时我工作得不错,有时我工作得不够好,这要看日子……
我最遥远的回忆?我曾有一位来自奥地利蒂罗尔[1]的女家庭教师,她叫宝拉。但这甚至算不上是回忆了:这是回忆中的回忆。五岁的时候,站在门厅里的宝拉已经成为了过去的故事。每年临近新年的时候,妈妈都会告诉我们:“宝拉写信来了!”当时这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是一件欢欣鼓舞的事。可是我们为什么会因此欢欣鼓舞呢?我们谁也不记得宝拉是谁了。她回到了她的蒂罗尔。阳光灿烂的时候,她会站到小屋的门口,和雪中其他小屋里的人一样。
“宝拉漂亮吗?”
“她很有魅力。”
“蒂罗尔总是天气很好吗?”
“是的。”
蒂罗尔的天气总是很好。小屋将宝拉推出门外,推得远远的,直到积雪的草坪上。从我会写字开始,大人们就会让我写信给宝拉。我在信中写道:“我亲爱的宝拉,很高兴给你写信……”有点像在做祷告,虽然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做祷告……
“航向一百七十四。”
“收到,一百七十四。”
现在航向是一百七十四了。墓志铭的内容该改改了。生命就这样瞬间重新集合起来,很奇怪。我已经将我的回忆打包,它们不再对任何人有任何用处。我还记得一种伟大的爱。母亲过去常对我们说:“宝拉在信里说,让我替她亲亲你们……”然后她就会替宝拉亲亲我们。
“宝拉知道我长大了吗?”
“她当然知道。”
宝拉什么都知道。
“上尉,他们朝我们射击了。”
宝拉,有人从上方向我射击!我扫了一眼高度计:650米。云层在七百米的高处。好吧。我没什么可做的了。但是在我的云层之下,世界并没有我预想中那么黑暗:它是蓝色的,蓝得很美妙。黄昏将至,整个平原都是蓝色的。有些地方还下起了雨,蓝色的雨……
“航向一百六十八。”
“收到。航向一百六十八。”
现在航向是一百八了。通往永恒的路真是曲折啊……但是这条路,看起来如此平静!世界像是一个果园。刚才,它在画面上还是干涸的,没有人气。但当我低空飞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种亲近的氛围里。这儿长着几棵树,那儿长着一片林子,我都会遇见。有绿色的田野,红瓦的房屋前站着人。还有蓝色的骤雨。这样的天气,宝拉肯定会赶紧把我们带回屋子里……
“航向一百七十五。”
我墓志铭的高贵气质已经被大大削弱了:航向保持在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四、一百六十八、一百七十五……”我看上去三心二意的。看!我的发动机在咳嗽!它又开始上冻了。于是我关上了引擎盖。好了。现在该打开后备油箱了,我拉了手柄。我没忘记什么吧?我扫了一眼油压。一切正常。
“这就有点恶心了,上尉……”
你听到了吗,宝拉?这就有点恶心了。然而我对天空中的那抹蓝色却丝毫不感到惊异。真的太美了!如此深邃的蓝。还有一行行结着果实的树——也许是李子树。我感到自己融入了这幅画面中。隔窗眺望结束了!我是一个翻墙而入的贪吃盗贼,在潮湿的苜蓿地里大步跑着去偷李子。宝拉,这是一场荒唐的战争。一场令人忧伤的、蓝色的战争。我有点迷路了。我在变老的途中找到了这片奇怪的土地……哦不,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有些难过,仅此而已。
“蜿蜒前进,上尉!”
这,这是一个新的游戏,宝拉!踩一点右脚,再踩一点左脚,我们躲开了敌人的射击。如果我掉下去了,我肯定会摔得鼻青脸肿。那时,你肯定会用酊剂的纱布来为我疗伤。我到时候可能会需要大量的酊剂。你知道的,毕竟……夜晚的蓝色太美妙了!
前方不远处,我看到三发分散的子弹。三根垂直的长杆,闪着光。应该是照明弹或小口径炮弹的尾迹。金光闪闪的。在夜晚的蓝色中,我突然看见从这三叉烛台中喷出火花……
“上尉!左边火力很强!斜飞!”
踩一脚。
“啊,情况更糟糕了……”
也许……
情况更糟糕了,而我却置身事外。我拥有我全部的回忆、储备和爱。我拥有童年,尽管它像树根一样渐渐隐没在夜色中。我的人生开始于一段忧郁的回忆……情况更糟糕了,可是在这一串串的流星面前,我预想中的感觉却都没有出现。
我置身在一片打动我内心的土地上。傍晚,左边的骤雨中间有大片的亮光,组成了许多彩绘玻璃。我仿佛可以伸手触碰前面两步之遥的美好事物。有结着李子的李树,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地。在潮湿的土地上漫步,感觉一定很好。你知道,宝拉,我慢慢地走着,保持着左右的平衡,像一辆运粮车。你觉得飞机飞得很快……当然了,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下就知道!但如果你忘记机器,环顾四周,你就只是在田野里散步而已……
“阿拉斯……”
是的,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但阿拉斯不是一个城市。阿拉斯不过是深蓝色夜晚上面的一缕红色。暴雨上的一缕红色。因为显而易见,左前方有一场暴雨即将来临。黄昏无法解释这隐约昏暗的天色。肯定有大量的云层,光线才会如此昏暗……
阿拉斯的火焰在增长。这不是火灾的火焰。火灾的蔓延就像溃疡,四周还有一圈完好的皮肉。而阿拉斯的这一缕红色,一直熊熊燃烧着,它的红是微微冒烟的灯火。这缕火焰并不紧迫,但却持久,稳稳地射在供它燃烧的燃油上。我感觉它像一块紧实、沉甸甸的肉,有时一阵风吹来,让它像树一样摇曳。是的……一棵树。这棵树把阿拉斯收进它的根织成的网中。而阿拉斯所有的精华,所有的贮存和所有的珍宝,都转化成汁液,滋养着这棵树。
有的时候,我看到这缕火焰会不堪重负而向左或向右失去平衡,吐出一口黑烟,然后又恢复之前的状态。但我始终不能辨认出阿拉斯的位置。整场战争被缩小成了这一缕火光。都泰尔特说情况更糟糕了。他看前方看得比我清楚。可我一开始还是惊异于他的无动于衷;这片有毒的平原上,星光寥寥无几。
没错,但……
你知道的,宝拉,在孩子的童话故事里,骑士会跨越艰难险阻,走向神秘的魔法城堡。他爬上冰川,跨过悬崖,挫败所有的背叛。最后,处于蓝色平原中心的城堡,在疾驰的他眼中仿佛一块草坪。他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了……啊!宝拉,古老的童话不会出错!最后总是最艰难的部分……
就这样,在蓝色的天空下,我跑向我着火的城堡,和以前一样……你离开得太早,所以还没有见识过我们的游戏,你错过了“阿克兰骑士”。这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游戏,因为我们看不起别人的游戏。我们在那些狂风骤雨的日子里玩这个游戏,在一阵闪电之后,我们从外界气味的改变和树叶突然的颤动中感到,大雨即将冲破云层倾盆而下。这时,茂密的枝叶好像一瞬间变成了轻浮喧哗的青苔。这就是信号……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
我们从花园的最深处出发,穿过草坪,气喘吁吁地跑向房子的方向。大雨最开始的几滴还很稀疏,但是沉重。第一个被雨打到的人认输,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其他的人。最后一个幸存者则是受到了众神的庇护,刀枪不入!一直到下一场大雨来临前,他都可以叫自己“阿克兰骑士”。
每次玩这个游戏,短短几秒时间都会有一场对孩子的屠杀……
我还在扮演阿克兰骑士。我慢慢地跑向我着火的城堡,气喘吁吁地……
可是:
“啊!上尉。我从没见过这个……”
我也从没见过这个,我不再刀枪不入了。啊!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还心怀希望……
注解:
[1] 蒂罗尔(Tyrol),奥地利西部地区。
[book_title]第二十章
在七百米的高度,我还是心怀希望。面对坦克群,面对阿拉斯的火海,我还是心怀希望,绝望地怀着希望。我一直回溯到我童年的记忆中,寻找被神圣力量保护的感觉。对于男人来说,没有任何保护可言。从你是男人开始,你就要自生自灭了……但是一个被强大的宝拉紧紧牵着的小男孩,谁能对他不利呢?宝拉,我在用你的影子作为我的盾牌……
我用尽了一切手段。当都泰尔特对我说:“情况更糟糕了……”的时候,为了心怀希望,我甚至用尽了这个威胁本身。我们身处战争之中:战争得有个战争的样子。战争越来越盛的时候,它也慢慢缩小成了一道道光带:“这就是阿拉斯的死亡威胁?别搞笑了……”
将死之人以为刽子手会是一个惨白的机器人形象。然而出现的却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会打喷嚏,也会笑。将死之人努力抓住那个微笑,好像抓住通往释放的路……可是这条路只是一个幻影。刽子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