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空幻之屋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1103
[book_dec]《空幻之屋》,又译作《空谷幽魂》,阿加莎·克里斯蒂著侦探小说。格尔达一直以为约翰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没有坏毛病,没有不良嗜好,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现他与亨利埃塔之间的微妙情绪,是的,在她自愿自欺的脑子里,约翰是个神,她怎么会知道他的秘密,她又怎么会知道约翰当年娶她部分原因是要逃避一个他爱着的噩梦——维罗尼卡。维罗尼卡,强制的维罗尼卡,约翰曾是那么爱她。十几年后她又回来了,来到了空幻庄园,这个让约翰爱、让格尔达怕的地方。庄园的主人是安格卡特尔夫妇,是他们邀请了包括约翰、格尔达、亨利埃塔、爱德华、米奇等等来这里度周末。对了,还有……波洛。说到爱德华和米奇,这是一对让人可叹的年轻人,爱德华爱着亨利埃塔,可是雕塑家对于自己的爱情确是如此有主见,约翰……爱德华的痛……米奇,不再是爱德华眼中的小姑娘,她是爱德华的仰慕者,爱恋者,这些,爱德华有知道多少?平静?这也算平静?无数纠缠不清的三角关系在露西·安格卡特尔冷酷的眼睛下上演。再加上维罗尼卡,你能想象吗?也许是畸形……约翰死了,是的,就像舞台上的拙劣表演。他躺在游泳池的边上,格尔达在一旁举着枪,茫然,茫然……一群人更加茫然的注视着这个情景。这是真实的吗?波洛想。这是真实的,真实的即将变成尸体的约翰缓缓地说:“亨利埃塔……”指控?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格尔达就这么举着枪,所有的人在想: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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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星期五的早晨,六点十三分,露西.安格卡特尔睁开了她那蓝色的大眼睛,新的一天开始了。同往常一样,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并且开始思考从她那活跃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头脑中冒出来的问题。她感到迫切需要同别人商量,于是想到了自己年轻的表妹米奇.哈德卡斯尔,昨天晚上才来到空幻庄园的年轻人。安格卡特尔夫人迅速地溜下床,往她那依然优雅的肩头披上一件便服后,就来到了米奇的房间。她是一个思维异常活跃的女人,按照她的习惯,已经在脑子里开始了这场谈话,并运用她那丰富的想象力替米奇设计了答案。
当安格卡特尔夫人推开米奇的房门时,这场谈话正在她的头脑中积极地进行着。
“那么,亲爱的,你一定也同意这个周末会有麻烦的!”
“恩?哇哈!”米奇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迅速地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到窗前,敏捷地打开了百叶窗,并拉开窗帘,九月黎明那苍白的光芒便照了进来。
“小鸟!”她以极大的热情透过窗玻璃观察着外面。“多么甜美。”
“什么?”
“喔,无论如何,天气不会有问题的。看起来好像已经放晴了,会是个好天的。如果有人在屋里捣乱的话,就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肯定你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也许像去年玩圆形游戏一样,为着可怜的格尔达的缘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当时的行为。事后我对亨利说,这是我最考虑不周的地方——我们不得不邀请她。当然了,因为如果邀请了约翰而不邀请她的话,将是非常失礼的,但这确实使事情变得很难办——最糟的是,她是那么漂亮——有时的确很奇怪,任何一个长得像格尔达那样漂亮的人,都缺乏智慧。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补偿原则的话,我认为并不公平。”
“你在说些什么呀,露西?”
“这个周末,亲爱的,明天将要来的人,我整晚都在想这件事,并且深深为之而困扰。同你讨论,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解脱,米奇。你总是那么聪明,那么老练。”
“露西,”米奇严厉地说,“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不太清楚,亲爱的。我从不过问,你是知道的。”
“现在是六点一刻。”
“哦,天哪!”安格卡特尔夫人叫道,语调中却没有一丝悔悟。
米奇严厉地注视着她。露西是多么疯狂,多么不可思议!米奇心中暗想,我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容忍她!
然而即使她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她也是知道答案的。当米奇看着她的时候,露西.安格卡特尔微笑着。米奇感受到了露西一生中都拥有着的那种超乎寻常的、无孔不入的魅力,即使现在,当她已年过六十,这种魅力依然没有从她身上消失。正因为如此,世界各地的人们,外国首脑,随军参谋,政府官员,忍受种种不便、烦恼和困惑。正是她行为中的那种孩子般的兴奋和欢乐,消解了人们的批评。露西只要睁大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摊开柔弱的双手,嘟囔着:“哦!真是对不起……”一切不满就烟消云散了。
“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我真的很抱歉。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我现在正在告诉你——但是太晚了!我已经完全醒过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但你会帮我的,难道不是吗?”
“关于这个周末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安格卡特尔夫人在米奇的床边坐下。米奇想,这可不像其他的什么人坐在你的床边,这就像一个仙女在此做短暂停留那样虚幻。
安格卡特尔夫人以一种可爱的、无助的姿势摊开了她那不断挥舞着的白皙的手掌。
“所有不合适的人都要来——不合适的人将聚集到一起,我的意思是——并不指他们个人本身。事实上他们都很迷人。”
“谁要来?”
米奇抬起结实的手臂把浓密的头发从额前撩开。那种虚幻的美妙感觉消失了。
“恩,约翰和格尔达。我的意思是,约翰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很有吸引力。至于可怜的格尔达——恩,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必须对她友好。非常,非常友好。”
由于被一种模糊的、本能的反抗所驱使,米奇说:
“哦,得了,她不像你说的那么糟。”
“哦,亲爱的,她是那么凄婉动人。那双眼睛。她似乎从不理解人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是不理解,”米奇说,“不理解你所说的——但我不是在责备她。你的脑袋,露西,转得太快,要跟上你的谈话,思维跳跃太大。事物之间所有联系的环节都被你省略了。”
“就像一只猴子,”安格卡特尔夫人含糊地说。
“除了克里斯托夫妇之外,还有谁要来?我猜,有亨里埃塔吧?”
安格卡特尔夫人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真的觉得她是一座力量之塔。她总是这样。你是知道的,亨里埃塔的确很和善——一点儿也不盛气凌人。她会给予可怜的格尔达很多帮助的。去年她让人感到惊讶。当时我们玩了一些五行打油诗的文字游戏,当我们已经完成,并念出结果的时候,突然发现可怜的格尔达竟然还没开始。她甚至弄不明白这些游戏是怎么回事。真是糟透了,难道不是吗,米奇?”
“为什么人们都要到这儿来,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呆在一起,我不明白。”米奇说,“那些脑力劳动,圆形游戏,还有,你那独特的谈话方式又会如何呢,露西。”
“哦,亲爱的,我们会努力的——对于可怜的格尔达来说,这些一定是令人憎恶的。我常想如果她有一点儿勇气的话,她可以呆在别的地方——然而,可怜的人儿还在那儿,看上去,迷惑不解,而且——相当——沮丧,你是知道的。而约翰则是那样不耐烦。我简直想不出怎样才能使情况重新好起来——就在那时,我感到对亨里埃塔是那样地感激。她转向格尔达,向她询问她身上那种褪色的莴苣绿——看上去太掉价,就像是在旧货拍卖时买来的。亲爱的——格尔达立刻容光焕发,似乎是她自己织的,亨里埃塔问她花样,格尔达看上去是那么的高兴和自豪。这就是我所说的亨里埃塔,她总能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技巧。”
“她把麻烦都赶跑了。”米奇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而且她知道该说些什么。”
“啊,”米奇说,“但事情要比你说的复杂。你知道吗?露西,亨利埃塔的确织了一件那样的套头毛衣!”
“哦,我的天哪,”安格卡特尔夫人的态度严肃起来,“穿了吗?”
“穿了。亨里埃塔做事总是做到底的。”
“非常难看吗?”
“不。穿在亨里埃塔身上很好看。”
“喔,当然会这样的。这就是亨里埃塔和格尔达之间的差异。亨里埃塔做的每件事都那么出色,最终总是那么正确。她几乎精通每样事,就像什么都是像她的专业一样。我敢断言,米奇,如果有人能帮我们顺利度过这个周末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是亨里埃塔。她将友好地对待格尔达,逗亨利开心,还会使约翰有一副好脾气,并且我肯定她将是对戴维最有帮助的人。”
“戴维.安格卡特尔?”
“是的。他刚从牛津回来——也许是剑桥。处在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非常难办——特别是当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戴维就很有脑子。人们希望他们能等到年纪再大些的时候,再拥有那么多的智慧。事实上,他们总是那样躁动,咬自己的指甲,看上去有那么多缺点,有时他们还长了喉节,他们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大声叫嚷,总是充满了矛盾。在这点上,正如我所说的,我依然信任亨里埃塔。她很有策略,总能提出恰当的问题。作为一个女雕塑家,他们会尊敬她的,尤其是因为她从不塑一些动物或是小孩的头像,而是创作一些前卫的东西,就像去年她的新艺术家展览馆展出的,那个用金属和石膏塑成的、古怪的玩意儿。它看上去更像是希思.罗宾逊画的梯凳。它名叫《上升的思想》——或类似的什么名字。它就是那种能够影响像戴维那样的男孩的东西……我个人认为那是件很愚蠢的东西。”
“亲爱的露西!”
“但亨里埃塔的某些作品,我觉得还是蛮可爱的,比如那个《低垂的槐树》。”
“亨里埃塔是有一点儿天才,我认为。她还是一个非常可爱和招人喜欢的人。”米奇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站起身来,又移到窗前。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窗帘的绳子。
“窗帘上为什么会有橡子,真怪?”她嘟囔着。
“别扯远了,露西。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谈论周末的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焦心。如果你尽心的话又会有什么麻烦呢?”
“恩,有一件事,爱德华要来。”
“哦,爱德华。”米奇说出这个名字后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轻轻地问:
“为什么你这个周末要邀请爱德华呢?”
“是,他自己想来。他打电报问我们是否可以邀请他。爱德华是怎样一个人,你是知道的。那么敏感。如果我们回电说‘不行’,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米奇点了点头。
是的,她想,爱德华的面孔刹那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张非常可爱的脸。一张有着露西那种虚幻的魅力的脸,温柔、冷漠、嘲讽……
“亲爱的爱德华。”露西说,应和着米奇头脑中的想法。
她不耐烦地继续着:
“要是亨里埃塔下决心嫁给他,该有多好。她真的很喜欢他,我是知道的。如果他们曾在某个没有克里斯托夫妇在场的周末来到这里的话……事实上,约翰.克里斯托总是给予爱德华最不幸的影响。约翰和爱德华是两个极端,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米奇又一次点了点头。
“我不能推延对克里斯托夫妇的邀请,因为这个周末是早就安排好的。但我的确感觉,米奇,一切都会很麻烦,戴维将会怒目而视和咬指甲,我将尽量不使格尔达感到与周围格格不入,约翰是如此热情而爱德华又是如此消沉——”
“布丁的成分并不像人们所希望的。”米奇低语道。
露西冲着她笑了。
“有时,”她沉思着说,“事情本身很简单。我邀请了那个侦探这个星期天来吃饭。这样会使大家感到意外,你说是吗?”
“侦探?”
“他长得像一只鸡蛋,”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他曾在巴格达处理一些事情,而当时约翰是高级专员。或许是在那之后,我们邀请他和一些其他的工作人员吃饭。我记得他穿着一套白色的帆布衣服,扣眼里别着一枝粉色的花,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漆皮鞋。对此我记得不太多了,因为我从不认为谁杀了谁是件很有趣的事。我的意思是,人一旦死了,死因似乎就并不重要了,而且对此大惊小怪显得很愚蠢……”
“但是你这儿有什么案子吗,露西?”
“哦,没有,亲爱的,他住在一间俗气的农舍里。那儿阳光当头,满地水管,设计糟透了的花园。伦敦人就喜欢这类东西。一个女人演员住在另外一座里,我确信。他们并不会长期住在这儿。”安格卡特尔夫人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敢断言这使他们开心。米奇,亲爱的,你对我这么有帮助,你真是太好了。”
“我不认为我对你很有帮助。”
“哦,难道不是吗?”露西.安格卡特尔显得惊奇,“那么,你现在好好睡一觉,别起来吃早饭了。当你起床后,一定要像你以往那样天然去修饰。”
“天然去修饰?”米奇看上去很惊奇,“什么?哦!”她大笑着。“我明白了!你真坏,露西。也许我会收拾你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笑着出去了。当她经过敞开的盥洗室门时,一眼看到了水壶和煤气炉。
人们喜欢喝茶,她是知道的——米奇几个小时后才会被叫起来。她可以为米奇泡一些茶。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
来到她丈夫的门前她停住了,转了转门把手。但是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一个能干的行政长官,他不希望在睡晨觉时被打扰。门是锁着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站在敞开的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哈欠。她回到床上,脑袋贴在枕头上,两分钟后就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
浴室中,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并且继续沸腾着……
“又一个小壶报废了,格杰恩先生。”女仆西蒙斯说。
管家格杰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他那满头灰发的脑袋。
他从西蒙斯手中接过烧坏了的水壶。走向餐具室,从碗柜底拿出了一个新水壶,他在那儿储存了半打水壶。
“给你,西蒙斯小姐。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夫人经常做这类事吗?”西蒙斯问。
格杰恩叹了口气。
“夫人,”他说,“既好心又健忘,如果你明白我所说的。但是在这座房子里,”他继续说,“我照管每一件事,尽最大可能地使夫人不会烦恼或担忧。”
[book_title]第二章
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捏起一团粘土,轻轻拍到合适的位置上。她正以敏捷而熟练的技巧塑一个女孩的头像。
在她的耳边,有人在轻声地抱怨,但她并没有听进去。
“我的确认为,萨弗纳克小姐,我十分正确!‘真的吗,’我说,‘这就是你将要采取的办法!’因为我确实认为,萨弗纳克小姐,一个女孩奋力反击这类事情是她应该做的——如果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我还不习惯,’我说,‘听到说我的那样的话,我只能说你一定有一个非常肮脏的想象!’人们当然憎恶不愉快的事物,但我真的认为我奋力反击是对的,你不这样认为吗,萨弗纳克小姐?”“哦,绝对如此,”亨里埃塔说。她的声音中带有一种热诚,使非常熟悉她的人怀疑她并没有在认真地听。
“‘如果你的妻子说出那种话,’我说,‘那么,我肯定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萨弗纳克小姐,但似乎是无论我去哪儿都有麻烦,我肯定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的意思是,男人们是那么多情,不是吗?”那个模特发出了一阵轻轻的银铃般的娇笑。
“真可怕,”亨里埃塔眯着眼说。
“真可爱,”她在想。“眼睑下的平面真可爱——而其余的平面都将在这儿和它会合。下巴的角度错了……必须刮掉重来。这真难处理。”
她大声地用她那温和的、同情的声音说:
“那对你来说一定是最困难的。”
“我真的认为嫉妒的人太不公平,萨弗纳克小姐,她们是那样狭隘。这就是妒忌。就因为有些人比她们长得漂亮,比她们年轻。”
亨里埃塔正忙着塑造下巴,心不在焉地答道:“是的,当然。”
她在很多年以前就练就了一种排除干扰的能力,把自己的头脑紧紧地关在密闭防水的舱室里。她能够在玩一局桥牌,进行一场充满智慧的谈话,写一封明确知道的信,或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只用一小点儿精力去应付。她现在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塑造的《瑙西卡》的头部,那些浅薄的喋喋不休的话语一点也不会影响她的工作。她毫不费力地维持着这场谈话。她已经习惯了那些想说话的模特。很少有职业模特这样——都是业余模特,对四肢被迫一动不动感到不自在,作为补偿,就会滔滔不绝地自我暴露。于是亨里埃塔身体中那不清醒的一部分倾听着,并回答着,然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真实的亨里埃塔评论道:“粗俗、卑鄙、仇恨的小东西——但是什么样的眼睛呢……可爱的可爱的可爱的眼睛……”
她忙于塑眼睛的时候,她允许那个女孩说话。而当她进行到嘴部的时候,她要求她保持安静的。那浅薄的一连串的仇恨将会通过那些完美的曲线来体现,当你想到这些的时候,你会觉得可笑。
“哦,该死的,”亨里埃塔突然感到一阵狂乱,她想,“我正在毁掉眉毛的弧度!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过于强调了骨骼——它微微突出但不过分……”
她皱着眉头,从塑像那儿走到那个站在平台上的模特面前。
多丽丝.桑德斯继续说:
“‘喔,’我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丈夫不能送我礼物,如果他愿意这么做的话,而且我认为,’我说,‘你不应当做出那种暗示。’那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手镯,萨弗纳克小姐,真的十分可爱——当然,我敢断定那个可怜的家伙不可能真负担得起,但我还是认为他真好,当然我是不会把手镯还回去的!”
“别还。别还,”亨里埃塔嘀咕着。
“我们之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有些什么——任何肮脏的东西,我指的是——没有一点儿那种东西。”
“是的,”亨里埃塔说,“我确信不会有的……”
她的眉头展开了。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一直狂热地工作。当她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撩头发的时候,粘土弄脏了她的前额,粘到了她的头发上。她的眼睛中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凶光。它就要来了……她将得到它……
几个小时之后,她将要从痛苦中解脱——那种最近十天以来一直在她心中滋长的痛苦。
瑙西卡——她曾一度就是瑙西卡,和瑙西卡一起起床,吃早饭,外出。在一种兴奋的不安中沿街游荡,除了一张依稀在她的思想和眼里飘荡的美丽的茫然的面庞外,她不能注意任何东西——那张脸盘旋不去,但却看不清楚。她曾看过几个模特,但都感到不满意……
她想要某种东西——某种能使她开始的东西——某种能够带给她活生生的幻想的东西。她曾走了很远,感到疲惫不堪,并正在接受现实。折磨着她的是那种迫切的持续不断的渴望——去发现——
她行走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一种盲目的神情。她看不到她周围的任何事物。她在努力——努力使那张脸更近些……她觉得恶心,难受,不幸……
就在那时,她头脑中的幻想突然清晰起来,并有着一双她曾看到过的普通人的眼睛,她曾心不在焉地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毫不在意它开往哪里,而她就坐在她的对面——她看到了——是的,瑙西卡!一张前额稍短的孩童般的面孔,半张的嘴唇和眼睛——可爱的,空洞的,茫然的眼睛。
那个女孩到站台后下车了,亨里埃塔尾随着她。
她现在十分镇静和有条理。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种因寻找受挫而产生的痛苦结束了。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一个职业雕塑家,坦白地说,你的头部正是我一直所寻找的。”
她友好、迷人而又不容置疑,因为她知道当她想要某种东西的时候该如何去做。
多丽丝.桑德斯则表现得疑惑、吃惊和得意。
“哦,我不知道,我肯定。如果你需要的正是我的头的话。当然,我从未做过模特!”
犹豫了一会儿,她提出了要求。
“当然我会坚持要求得到应有的职业酬金的。”
于是瑙西卡就出现在这儿,站在平台上,因自己富有吸引力而得意,并获得永生(虽然和她在雕塑室里看到的亨里埃塔的作品模型并不十分相像!),她很高兴将自己的个性暴露给一个富于同情心,注意力如此集中的听众。
桌上的模型旁边,放着她的眼镜……由于虚荣心,她并不常戴这副眼镜,宁愿有时几乎像瞎子似地摸索前进。她曾向亨里埃塔承认,摘下眼镜后她几乎看不到前面一码远的东西。
亨里埃塔理解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了空洞可爱的目光够产生的生理方面的原因了。
时间的流逝。亨里埃塔突然放下手中的雕塑工具,伸展了一下她的胳臂。
“好了,”她说,“结束了。我希望你不是太累吧?”
“哦,不累,谢谢你,萨弗纳克小姐。我觉得很有趣。真的完成了——这么快?”
亨里埃塔笑了。
“哦,不,实际上并没有完成。我还得做很多工作。但是有关你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大块面结构出来了。”
那个女孩慢慢地从平台上下来。她戴上了眼镜,立刻,她脸上的那种茫然、纯洁的魅力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放荡、廉价的漂亮。
她走过来到亨里埃塔的身边,观看着粘土模型。
“哦,”她怀疑地说,声音中充满了失望,“它并不很像我,难道不是吗?”
亨里埃塔微笑着:
“哦,是不像,这不是一幅肖像。”
实际上,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正是眼睛的框架——脸颊骨的线条——被亨里埃塔看作是关于《瑙西卡》的构想的基本主旨。这不是多丽丝.桑德斯,而是一个茫然的像一首诗样的女孩。他的嘴唇张开着,就像多丽丝那样,但这不是多丽丝的嘴唇。它们是能够说出另一种语言,表达出那种绝不属于多丽丝的思想的嘴唇——
没有一处面部器官清晰地刻画好。这是记忆中的瑙西卡,而不是看到的……
“那么,”桑德斯小姐怀疑地说,“我猜想当你再工作一段后,它看起来会好些……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吗?”
“是的,谢谢您,”亨里埃塔说(感谢上帝,我不再需要了!她的内心深处这样说道。),“你简直棒极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老练地打发走了多丽丝,回来为自己冲了一些纯咖啡。她累了——她非常累,但却愉快——愉快而宁静。
“谢天谢地,”她想,“现在我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的思绪立刻飘到了约翰身上。
“约翰,”她一想到这儿,暖流就涌上了她的面颊,一阵突然加快的心跳使她的精神振奋起来。
“明天,”她想,“我将要去空幻庄园了……我将见到约翰……”
她十分安静地坐着,伸开四肢,背靠在长沙发上,喝下了那滚烫、浓烈的咖啡。她连喝了三杯,感到体内的活力又在奔涌了。
这真好,她想,重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真好,不再感到不安、不幸和被驱使。真好,不再满腹不快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寻找某种东西,感到恼火和不耐烦,因为你不知道你在找什么!现在,谢天谢地,只剩下艰苦的工作了——谁又介意艰苦的工作呢?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来,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边。她凝视了一会儿,慢慢地,她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这不是——这完全不是——
哪儿出错了呢?
茫然的双眼。
茫然的双眼比任何能看到事物的眼睛都美丽……茫然的双眼撕扯着人们的心,就因为它们是茫然的……她是得到了还是没得到它们呢?
她曾经得到了,是的——但同时也得到了其他的东西。某种她从未打算要或想过的东西……结构是正确的——是的,当然了。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种微微流露出暗示。……
这种暗示,潜伏在某处,一个粗俗的仇恨的头脑中。
她一直没有听,没有真正在听。然而莫名其妙地,这种想法还是进入了她的耳朵,通过她的手指体现了出来,并进而灌注到了塑像中。
她知道她已不能把它从塑像中驱赶出来。
亨里埃塔猛地转过身去。也许这是幻觉,是的,这是幻觉。明天早晨她的感觉将会截然不同。她沮丧地想:
“人是多么的脆弱……”
她皱着眉头,一直走到雕塑室的尽头。她在她的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来。
雕像很出色——梨木雕成,纹理非常好。她曾把它保存很长时间。
她以挑剔的眼光看着它。是的,它很不错,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她很长时间以来最好的一个作品——它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是的,一个相当有影响的展览。
她把它把握得很好:那份谦卑,颈部肌肉显现出的力量,弓着的双肩,微微仰起的面庞——一张没有特点的面孔,这是因为崇拜使人丧失了个性。
是的,屈从,仰慕——而终极的热爱是超越了这种偶像崇拜的,不在这方面表现……
亨里埃塔发出一声叹息。她想,要是约翰对此不那么生气,该有多好。
那种愤怒曾使她震惊。这件事使她明白了他并不了解他自己。
他曾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展出它!”
她也以同样的口气回答:“我偏要。”
她又慢慢走向《瑙西卡》。没有什么是她处理不好的,她想。她给它洒上水,用一块湿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说吧。现在不用着急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所有基本的块面都已经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着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时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还有约翰!
她打了哈欠,带着热情和松弛的心情伸了个懒腰,就像猫那样,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块肌肉。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疲惫。
她洗了个热水澡后就上床了。她仰卧在床上,借着天空亮光注视着夜空中稀疏的星星。接着她的目光又转向一直亮着的一盏灯,小小的灯泡照亮了一个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她现在认为。作品具有传统的意味。
真幸运,亨里埃塔想,一个人超越了自己……
现在,睡觉!她所喝下的浓烈的纯咖啡并没有使她清醒,很久以前她就教会了自己把握基本的生活节奏,可以随时处于一种超脱的状态。你从你的记忆库中选择出念头,接着,并不仔细考虑它们,让它们轻易从你的头脑中溜走,永远不紧紧抓住它们,永远不仔细考虑它们,永远不集中注意力……就让它们轻轻飘过。
外边的车库里,一辆汽车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沙哑的叫喊声和笑声。她把这些声音都纳入了她的半意识流中。
那辆汽车,她想,是一只老虎在咆哮……黄黑相间……布满了条纹,就像布满条纹的树叶——树叶和树荫——一片热带丛林……接着顺流而下——一条宽广的热带河流……来到了大海上,邮轮启航了……沙哑的声音在道别——甲板上,约翰陪伴在她的身边……她和约翰启程了——蓝色的海水,步入餐厅——穿过桌子冲着他微笑——就像在黄金大厦吃饭——可怜的约翰,那么生气!……出去呼吸夜晚的空气——那辆车,齿轮滑动的感觉——毫不费力地,平稳地,冲出伦敦……沿着沙夫尔开阔地行驶……那片树林……树崇拜……空幻庄园……露西……约翰……约翰……里奇微氏病……亲爱的约翰……
现在又滑入了无意识当中,进入了一个极乐世界。
某种强烈的不适,某种萦绕不去的罪恶感将她拉回现实。又悔恨又内疚。
是《瑙西卡》吗?
缓慢地,亨里埃塔从床上下来。她打开灯,穿过屋子,来到架子前,揭下包着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瑙西卡——这是多丽丝.桑德斯!
一阵突然产生的懊悔折磨着亨里埃塔。她在为自己辩解:“我能把它处理好的——我能把它处理好的……”
“愚蠢,”她对自己说,“你十分清楚你必须不做些什么。”
因为如果她不立刻动手的话——明天她就会丧失勇气。这是件很痛心的事,很让人痛心。
她迅速而猛烈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她抓住那座塑像,把它从支架上扭下来,扔进粘土堆。
她站在那儿,深深地呼吸着,低头看了看被粘土弄脏的双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上和心理上那种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弄掉。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同时感到一种宁静。
她悲哀地想《瑙西卡》,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曾诞生,染病,最终走向死亡。
“奇怪,”亨里埃塔想,“事物是如何在你毫无知觉的时候渗入你的思想的呢?”
她没有听——没有真正在听——然而多丽丝那种廉价、仇恨和庸俗却渗入了她的思想,并且不知不觉地,影响了她的双手。
现在,那曾是瑙西卡——多丽丝——的东西,只是一堆粘土而已——一堆原材料而已。
亨里埃塔像做梦般地想到:“那么,那就是死亡吗?我们所说的个体存在就是它发展的过程吗——受到了某种思想的影响吗?谁的思想?上帝的吗?”
那就是,皮尔.金特的思想,不是吗?又回到了巴顿.莫尔德的困惑,“我自己在哪里,作为一个整个的人,真实的人?带着上帝在我眉上的标记,我在哪里?”
约翰也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个晚上他是那么的疲惫——那么的沮丧。里奇微氏病……那些书中没有一本告诉你里奇微是谁!真傻,她想,她将很乐意了解……里奇微氏病
[book_title]第三章
约翰.克里斯托坐在他的诊室里,正在为上午的倒数第二个病人看病。他的眼里,充满了同情和鼓励,在她描述——解释——进行到细节的时候,始终注视着她。不时地,他理解地点点头。他问一些问题,并给予指导,一股温柔的暖流弥漫了病人全身。克里斯托大夫真的棒极了!他是如此专注——如此真诚地关怀。即使只是和他谈话,也会使人感到健壮许多。
约翰.克里斯托拿出一张纸,放在他的面前,开始在上面书写。最好给她一付轻泻剂,他想。那种新出的美国产的特许专卖药——包着漂亮的玻璃纸,披着吸引人的不寻常的深浅不同的橙粉色外衣,十分昂贵,也很难弄到——并不是每个药剂师都有货。她也许将不得不光顾沃德街上的那个小店。那药会有些用处——也许能使她精神振奋一两个月,接着他不得不考虑点儿别的什么药。他没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那么弱的体质,什么药都没有用!什么药都不能使一个人的胃口好起来。不像老妈妈克雷布特里……
一个乏味的上午。可观的收入——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上帝,他厌倦了!厌倦了那些多病的女人和她们的各种小毛病。缓和剂,止疼药——除了这些没有什么了。有时他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但他总是接着就想起了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玛格丽特.罗斯福病区里那长排的病床,克雷布特里夫人咧开她那张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冲着他微笑。
他和她彼此间相互理解!她是一个战士,不像她邻床那个虚弱无力、行动迟缓的女人。她想活下去——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她居住在贫民窟,有酗酒的丈夫以及一窝蛮横任性的孩子,她被迫日复一日出外工作,擦洗无尽的办公室里那没有尽头的地板。永远是艰苦的无休止的苦工,几乎没有任何乐趣!但她想活下去——她热爱生活——就像他,约翰.克里斯托一样,热爱生活!他们热爱的不是生存环境,而是生活本身——生存的情趣。很奇异——一种没人能够解释的东西。他心想,他必须和亨里埃塔讨论这个问题。
他站起身来,陪那个病人走到门口。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热情地,友好地鼓励她。语调中也充满了关注和同情。她几乎是兴奋地离开了,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克里斯托大夫是如此关心她!
送走了病人,约翰.克里斯托立刻将她抛到了脑后,即使当她在这儿的时候,他也几乎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一切都是机械的。然而,他仍然付出了精力。他做出了治疗者的自动反应,他感到因精力耗费而萎靡不振。
“上帝,”他又一次想,“我厌倦了。”
只剩下一个病人了,接着就是周末大段的空白时间。一想到这儿,他的脑袋就兴奋起来。红褐色的金灿灿的树叶,秋天的轻柔潮湿的味道——穿过树林的那条路——木柴点着了,露西,那个独特的快乐的生物——有着古怪的,难以捉摸的种种想法的脑子。他认为亨利和露西是全英格兰最好的主人和主妇。另外空幻庄园也是他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地方。这个星期天他将和亨里埃塔一起漫步于树林之中——一直走上山顶,顺着山脊徜徉。同亨里埃塔散步,他就会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病人。谢天谢地,他想,亨里埃塔从不生病。
接着,这个念头突然变成了一个幽默的想法:
“她生病从不告诉我!”
还有一个病人,然而,莫名其妙地,他拖延着。他已经晚了。楼上的餐厅里,午饭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格尔达和孩子们一定在等着,他必须快点儿了。
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厌倦了——非常非常厌倦。
这种厌倦的感觉最近一直在增长。这全部源于他十分清楚却又无法抑制的不断增长着的怒火。可怜的格尔达,他想,她容忍了他很多。要是她不是这么顺从——这么愿意承认自己错了(而有一半时候,是他应当受到责备的),那该有多好!那么多天,格尔达所说的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激怒了他,主要是,他懊悔地想,是她的美德激怒了她。正是她的耐心,她的无私,她对他的意愿的屈从,弄得他心情恶劣。她从不抱怨他那随时爆发的怒气,从不坚持自己的观点以取悦于他,从不试图采取一种新的行为方式。
(唉,他想,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娶她的原因,难道不是吗?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在圣.米格尔的那个夏天之后……)
你会觉得奇怪,格尔达身上令他恼火的品格正是他如此急切地想在亨里埃塔身上发现的东西时。亨里埃塔身上令他恼火的(不,这个词用错了——她激起他的,是生气,而不是恼火)——令他生气的是,亨里埃塔对他提出的看法具有一种永不改变的诚实。实际上,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是那样不同。他曾对她说:
“我认为你是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说谎者。”
“也许是这样。”
“你总是愿意对人们说出任何话,只要是能够取悦他们。”
“让人们高兴好像对我来说更重要一些。”
“比说真话还重要?”
“重要得多。”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你不能对我说一点儿谎话呢?”
“你希望我这样做吗?”
“是的。”
“对不起,约翰,我不能。”
“你一定总是非常清楚我希望你说些什么。”
好了,现在他必须停止想念亨里埃塔。他将在这个下午看到她。现在要做的是继续工作!按响铃,为该死的最后一个女人看病。又一个多病的生物!十分之一是真正的小毛病,而十分之九则是假象!那么,如果她乐意为此花钱的话,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些人正好和克雷布特里一起使这个世界平衡。
但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厌倦了。似乎他已经处于这个状态很长时间了。某种东西是他想要的——非常想要的。
他的脑海里闪进一个念头:“我想回家。”
这使他震惊。这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呢?它意味着什么?家?他从未有过一个家。他的父母亲生活在印度。他是这样被养大的:从姑姑家转到叔叔家,每个假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轮流过。他拥有的第一长久的家,他想,是哈利街上的这座房子。
他将这座房子看作是家了吗?他摇摇头。
但是医生的好奇心活跃起来。那突然闪进他头脑的短句有什么含义呢?
“我想回家。”
一定有某种东西——某种象征。
他半闭双眼——一定是某种背景。
他十分清晰地回想起往昔的情景,他看到了地中海那深蓝色的海水,棕榈树、仙人掌以及霸王树;闻到了夏天酷热的尘土味,回想起了躺在沙滩上晒完太阳后钻入海水中的那种清凉的感觉。圣.米格尔!
他觉得吃惊——有一点点烦恼。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圣.米格尔了。他当然不想再回去,那一切都属于他生命中已经翻过去的一页。
那是十二——十四——十五年以前。他做得完全正确!他的判断力那时绝对正确!他与维罗尼卡是一个完全的自我主义者,而且她毫不讳言地承认这一点!维罗尼卡曾抓住了她想要的绝大多数东西,但是她没能抓住约翰!他逃脱了。他想,以传统的观点来看,他抛弃了她!但事实是他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这正是维罗尼卡所不允许的。她想要按她的方式生活,并将约翰当作一件附属品纳入她的轨道。
当他拒绝和她一起去好莱坞的时候。她十分震惊。
她以一种倨傲的态度说:
“如果你真的想成为一个医生,我想你可以在那儿拿一个学位,但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你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而我将会赚来成堆的钱。”
他的反应十分激烈:
“但是我热爱我的职业。我将和拉德利一起工作。”
他的声音——一个年轻充满热情的声音——流露出来。
维罗尼卡对此则嗤之以鼻。
“那个可笑的傲慢的老头?”
“那个可笑的傲慢的老头,”约翰生气地说,“对普拉特氏病做出了最有价值的研究工作——”
她打断了他:“谁又在意普拉特氏病?加利福尼亚那儿有着怡人的气候。而且去看看世界也很有趣。”她又补充一句:“没有你,我会受不了的。我要你,约翰——我需要你。”
接着他提出了一个令维罗尼卡惊愕的建议,让她拒绝好莱坞的邀请,和他结婚,然后在伦敦定居。
她感到可笑,态度又十分坚决。她将去好莱坞,而且她爱约翰,约翰必须娶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她对自己的美貌和魅力毫不怀疑。
他发觉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并这样做了。他写信给她,取消了婚约。
他曾备受煎熬,但他毫不怀疑自己在做这件事时表现出来的明智。他回到伦敦,开始同拉德利一起工作。一年之后,他娶了格尔达,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同维罗尼卡毫无相似之处的女人……
门打开了,他的秘书,贝里尔.柯林斯走了进来。
“您还得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呢。”
他简短地说:“我知道。”
“我还以为您也许忘了呢。”
她穿过屋子,从一个较远的门出去了。克里斯托的眼睛尾随着她。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贝里尔,非常能干。他已经雇了她六年了。她从未出错,她从不,忧心忡忡或是匆匆忙忙。她有着黑色的头发,泥土色的皮肤,和一个坚定果断的下巴。透过厚厚的镜片,她那清澈的灰色的眼睛以冷静的态度观察着他,以及世上的其他事物。
他曾想要一个相貌平平,不会有愚蠢言行的女秘书,而且他得到了。但有时,约翰.克里斯托感到苦恼。按照所有的戏剧和小说的法则,贝里尔应当无望地深爱着她的雇主。但他一直明白,他对贝里尔毫无影响力。没有深爱,没有自我克制——贝里尔将他看成是一个也会犯错误的人。她始终不被他的个性所影响,不被他的魅力所俘获。他有时甚至怀疑她是否喜欢他。
有一次他曾听到她在电话里对一个朋友说:
“不,”她说,“我并不真的认为他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自私。也许是更缺乏考虑和不会体谅别人。”
他知道她在谈论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一直为此而苦恼。
虽然格尔达那种毫无原则的热爱使他恼火,但贝里尔的冷冰冰的评价也激怒了他。实际上,他想,几乎每件事都使我恼火……
一定有什么问题。工作过度?也许是。不,那只是一个借口。这种不断增长的不耐烦,这种易发火的厌倦情绪,一定有着某种深层的意义。他想:“不能这样;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到底怎么了?如果我能离开……”
它又来了——那个飘渺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与那个表达明确的逃跑的念头会合了。
我想回家……
该死的,哈利街四零四号就是他的家!
福雷斯特夫人正坐在候诊室里等候。一个乏味的女人,一个有着太多金钱和太多空闲时间来考虑他的小毛病的女人。
有人曾对他说:“你肯定会厌倦那些成天幻想自己有病的有钱人的。而和那些穷人在一起,是那么愉快,他们只是在真的有病的时候才来!”他当时咧着嘴笑了。真有趣,人们确信穷人总是背着一个大写的P。他们一定见过那个上年纪的皮尔斯托克夫人,她出入于五个不同的诊所,每个星期都去,带走一瓶瓶的药。涂抹剂是擦背部的,咳嗽糖浆是治咳嗽的,轻泻剂,助消化的混合剂。“十四年来我一直服用这种褐色的药,大夫,而且这是唯一对我有效的药,那个年轻的大夫上个星期给我开了一种白色的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这是合乎情理的,难道不是吗,大夫?我的意思是,我吃褐色的药已经十四年了,如果我不用这种液体石蜡和褐色的药丸……”
他现在还能听到那抱怨的声音——棒棒的体格,声音就像铜铃——即使她吃下所有的药,也不可能真正对她有任何损害!
她们是一样的,在本质上是姐妹,托特汉姆郡的皮尔斯托克夫人和帕克巷宅第的福雷斯特夫人。你倾听着,用钢笔在一张厚硬的昂贵的便笺上划来划去。
上帝,他厌倦了这一切……
蓝色的海水,含羞草那淡淡的微笑,酷热的尘土……
那是十五年以前。那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完结了——是的,完结了,感谢上帝。他当时能够有勇气结束所有的一切。
勇气?不知何处一个小精灵在说。你们是这样称呼这种东西的?
噢,他做了件明智的事,难道不是吗?那是一个转折点。该死的,那件事曾像炼狱一样折磨着他!但他从中解脱了,逃离了苦难,回到家中,并娶了格尔达。
他找到了一个普通的秘书,并娶了一个普通的老婆。这就是他想要的,难道不是吗?他曾拥有足够多的美丽,难道不是吗?他曾看到某些像维罗尼卡那样的人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看到自己的魅力在遇见的每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作用。在经历了维罗尼卡之后,他想寻找一种安全感。安全,和睦,热爱以及生活中宁静、持久的东西。他想要的,实际上就是格尔达!他曾想要一个从他那里听取生活意见的女人,一个接受他的决定的女人,一个甚至一刻也不会拥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谁曾说过,人生真正的悲剧就是你得到了你所想要的?
他生气地按响了桌上的蜂鸣器。
他将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
他花了一刻钟打发走了福雷斯特夫人。又一次很轻易地就赚到了钱,又一次他倾听、问一些问题,消除病人的疑虑,表示出自己的同情,为病人注入某种他个人所带来的治疗的能量。又一次开了一种昂贵的特许专卖药。
那个曾拖着脚步进来的、神经过敏的、病歪歪的女人,现在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去了,她的双颊恢复了血色,带着一种生活也许最终还是值得的感觉。
约翰.克里斯托又斜倚在椅子里。他现在自由了——可以自由地上楼,和格尔达以及孩子们呆在一起——可以远离疾病和痛苦,自由地过整个周末。
但他依然有那种奇怪的不愿离开的感觉,那种新产生的奇特的精神上的疲乏。
他厌倦了——厌倦了——厌倦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在诊室上面那套房间的餐厅里,格尔达.克里斯托正注视着一盘带骨的羊腿肉。
她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把它送回厨房热热呢?
如果约翰再耽搁一会儿,这盘肉就将变冷——凝结,那可就糟透了。
但另一方面,最后一个病人已经走了,约翰可能马上就会上来,如果她把它送回厨房的话,午饭就得推迟了——而约翰是那么不耐烦。“你当然知道我就要来了……”他的声音里将会带有那种她熟悉并且害怕的强压住愤怒的语调。另外,羊腿肉再热后也许会烧得过头,变得干瘪——约翰厌恶烧过火的肉。
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确非常讨厌冷却的食物。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道热腾腾的美味的菜。
她脑袋里左右忧郁,拿不定主意,那种不幸和急切的感觉加深了。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盘正在冷却的羊腿肉。
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的儿子,十二岁的特伦斯说:
“硼盐燃烧产生绿色的火焰,而钠盐则是黄色的。”
格尔达心不在焉地穿过桌子,看着他方形的、布满雀斑的脸。她对他所说的一无所知。
“你知道吗,妈妈?”
“知道什么,亲爱的?”
“关于盐类。”
格尔达心烦意乱,眼睛瞟向盐罐。是的,盐和胡椒粉都在桌上。这很好。上个星期刘易斯忘了放,结果惹恼了约翰。总有什么事……
“这是一个化学实验,”特伦斯用心不在焉的语调回答,“非常有趣,我认为。”
曾纳,今年九岁,有着一张漂亮的无表情的面孔,抱怨道:
“我想吃饭。妈妈?”
“梢等一会儿,亲爱的,我们必须等父亲。”
“我们可以开始,”特伦斯说,“父亲不会介意的,你知道他吃得有多快。”
格尔达摇了摇头。
切羊肉吗?但她从来不记得该从哪边下刀——如刀插错的话,约翰总是很恼火。而且,格尔达绝望地想到,每当她切的时候总要切错。哦,天哪,肉汁正在变凉——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膜——肯定他现在就要来了。
她的脑子艰难过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约翰.克里斯托又重新坐在诊室的椅子里,一只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击。他意识到了上楼的午餐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依然无法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圣.米格尔……蓝色的海水……含羞草的微笑……笔直的鲜红的火把莲……酷热的阳光……尘土……那种因爱和煎熬而产生的绝望……
他想:“哦,上帝,不会有那样的事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突然希望自己从未认识维罗尼卡,从未与格尔达结婚,从未遇到过亨里埃塔……
克雷布特里夫人,他想,她比她们强很多。上星期曾经有一个极糟糕的下午。他对实验过的药品反应非常满意。她那时已经能够承受千分之五的剂量了。但紧接着,她体内的毒性开始惊人地上升,另外,致死量反应的结果也从阳性转为阴性。
那个老朋友躺在那儿,有些忧郁,喘息着——用她那不怀好意,不屈不挠的目光疑视着他。
“拿我当豚鼠了,难道不是吗,亲爱的?做实验——挺不错的事。”
“我们想让你好起来。”他说,并冲着她微笑。
“继续玩你的把戏吧,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她突然咧嘴笑了。“我不介意,上帝保佑你。你继续吧,大夫!总得有人成为第一个,事情就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我曾烫过头发,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在那时可是一件困难的事。我看上去真像一个黑鬼。梳子都梳不动头发了。但从那件事——我得到了乐趣。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乐趣。我能忍受。”
“感觉很不好,是吗?”他的手把着的脉搏。他充沛的活力感染着那个躺在床上喘息着的老妇人。
“真糟糕,我感觉你大概是对的!难道不是吗?你永远都别介意,千万别灰心。我还能承受,我能!”
约翰.克里斯托赞赏地说:
“你简直棒极了。我希望我所有的病人都像你一样。”
“原因是我想把病治好。我妈妈活到了八十八岁——老祖母死的时候也已经九十岁了。我们是家族中的长寿者。”
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他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曾那么确信自己的方法是对的。他在哪儿出了错呢?如何消除毒性,保持荷尔蒙的含量。
他过于自负——他曾想当然地认为他已经避开了所有的障碍。
就在那时,走在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楼梯上,一阵突然涌上的绝望的倦怠困扰着他——一种对冗长、缓慢、沉闷的医务工作的厌恶。他想起了亨里埃塔,突然地想起了亨里埃塔,但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美貌和她的清新,她的健康和她那光芒四射的活力——还有她的头发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樱草花香。
他直接去找亨里埃塔,给家里挂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说被病人叫走了。他大步走进雕塑室,把亨里埃塔紧紧搂在怀中,用一种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新出现的强烈的热情紧紧地拥抱她。
她的眼中迅速闪过了一种因受惊而产生的疑惑。她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为他冲了一杯咖啡。当她在雕塑室里来回走动的时候,随口问了一些问题。“你是”,她问道,“是直接从医院来的吗?”
他不想谈论医院。他只想同亨里埃塔做爱,忘掉医院,忘掉克雷布特里夫人,忘掉里奇微氏病以及所有的事物。
起初是并不情愿,但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很快,他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关于专业上的演绎和猜测。有一两次他停下来,试图把问题简单进行解释:
“你知道,你必须做一种药品反应——”
亨里埃塔迅速地回答:
“是的,是的,致死量反应应该呈阳性。我明白这些,继续吧。”
他很快问:“你是怎么知道有关致死量反应的一切的?”
“我有一本书——”
“什么书?谁写的?”
她走向那个小书桌。他则对此嗤之以鼻。
“斯科贝尔?斯科贝尔的书不好。他从根本上就是不正确的。看这里,如果你想读的话——”
她打断了他。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你所用的术语——只要理解你所说的,不用你总停下来解释每样东西就足够了。继续吧。我完全明白你所说的。”
“那么,”他怀疑地说,“记住,斯科贝尔的书不正确。”他继续谈论着。他一连谈论了两个半小时。回顾那些挫折,分析各种可能性,列出合理的理论。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亨里埃塔的存在,然而,不只一次,当他踌躇的时候,她机敏地推他一把,使他几乎没有停顿就继续下去他现在又有了兴趣,而且他的自信又悄悄地溜了回来。他曾是正确的——主要的理论是对的——有不止一种方法可以消除中毒症状。
接着,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他现在对治疗已经十分清楚了。明天早晨将继续治疗。他会打电话给尼尔,告诉他同时将两种方法混合在一起试一试。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不会失败的!
“我累了,”他唐突地说,“我的上帝,我累了。”
他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就像死人一样。
他醒来时,发现亨里埃塔在晨曦中正对着他微笑。正在为他泡茶。他冲着她笑了一下。
“和计划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说。
“这很重要吗?”
“不,不,你真是一个不错的人,亨里埃塔。”他的目光转向书架,“如果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会给你一些合适的东西读一读。”
“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你,约翰。”
“你不能读斯科贝尔的书。”他拿起那本错误的书,“这个人是一个江湖医生。”
她大笑着。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对斯科贝尔的责难会使她如此开心。
但那却是亨里埃塔使他有时感到震惊的东西。这种突然的新发现,使他慌乱,她能够嘲笑他。
他还不习惯这样。格尔达是以一种极大的热情对待他,而维罗尼卡则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从不关心任何事。但亨里埃塔却有一种小把戏,能把她的思维拉回来,用半闭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点点突然的温柔的半嘲讽意味的笑容,好像在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可笑的名叫约翰的人……让我距离近一些再看看他……”
这就同她集中目光观看她的作品——或者一幅画时一模一样。这是一种超然的态度。他不想让亨里埃塔只想着他一个人,永不让她的思想游离于他之外。
(“实际上,这正是格尔达身上所反对的东西,”他内心的精灵又一次出现,说道)
事实是,他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我想回家。”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的句子,它不意味着任何东西。)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无论如何他都将驶出伦敦——忘记那些带着淡淡的酸臭气味的病人……木柴不断地冒着烟,还有松树,还有略显湿润的秋天的树叶……汽车行使得很平稳,毫不费力地加速。
但事情不会像那样,因为由于他腰部的轻微劳损,将不得不由格尔达开车。而格尔达,上帝保佑她,从来都不能发动一辆车!每次她换档的时候,他都保持沉默,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努力不使自己说出任何话。因为他知道,按照以往辛酸的经验,只要是当他说出任何话之后,格尔达都会立刻变得更糟。真奇怪,没人能够教会格尔达换档——甚至亨里埃塔也不行。他曾把她转交给亨里埃塔,想着亨里埃塔的热情也许会起些作用。
因为亨里埃塔喜欢车。说到车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热情,而那种热情是其他人给予春天,或是第一片雪花的。
“他难道不是个美人吗,约翰?他的引擎一路沙锅内难道只是发出震颤的声音?”(因为亨里埃塔的车总是男性的。)“他将只用三档就能爬上贝尔山——一点儿也不用竭尽全力——毫不费力地。听,他空挡慢转得多么均匀。”
直到他突然猛烈地爆发:
“你不认为,亨里埃塔,你应该对我多注意一些,忘掉那些该死的车一两分钟!”
他总是对自己的这种突然爆发感到羞愧。
他从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在蓝天下突然降临到他身上。
对她的作品也一样。他意识到她的作品是出色的。他承认这一点——并痛恨这一点——而这两种感情总是同时发生。
他和她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因为这点。
有一天格尔达对他说:
“亨里埃塔邀请我去做模特。”
“什么?”他的震惊至今还没有平息,如果他一想起的话。“你?”
“是的,我明天就去雕塑室。”
“她究竟为什么要请你?”
是的,他当时非常地不礼貌。但幸运的是,格尔达没有意识到真相。她看上去对此十分高兴。他怀疑亨里埃塔对她——格尔达的那种不真诚的好意,也许,是在暗示她将喜欢做模特,一些类似的什么事情。
接着,大约十天后,格尔达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一尊小石膏像。
那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十分有技巧,就像亨里埃塔所有的作品。它将格尔达理想化了——很明显,格尔达自己非常喜欢它。
“我确实认为它十分迷人,约翰。”
“那是亨里埃塔的作品吗?它没有任何含义——一点儿都没有。我不明白她怎么开始塑这类东西的。”
“当然它不同于,她那些抽象的作品——但是我认为它很好,约翰,我真的这么认为。”
他没再开口——毕竟,他不想毁掉格尔达的欢乐。但他后来有机会遇到亨里埃塔,就坦白地谈到此事。
“你为格尔达塑那个愚蠢的像到底是为什么?你不值得这么做。毕竟,你通常会创作出一些高雅的东西。”
亨里埃塔慢慢地说:
“我认为它并不糟糕,格尔达好像十分满意。”
“格尔达是很高兴,她当然会的。格尔达分不清艺术和一张彩色照片之间的差别。”
“它不是糟糕的艺术,约翰。它只不过是一座小肖像——没有任何害处,并且一点儿也不自负。”
“你并不是经常浪费时间做这种东西——”
他停止了说话,盯着一座大约五英尺高的木头人像。
“喂,这是什么?”
“这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梨木的,名叫《崇拜者》。”
她望着他。他紧紧地盯着它看,接着——突然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狂怒地质问她:
“那么这就是你邀请格尔达的原因了?你怎么敢这样?”
“我不能肯定你是否会看到……”
“看到它?当然我看到了。它就在这儿。”他将一根指头点在了那宽广的粗厚的颈部肌肉上。
亨里埃塔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颈部和肩膀——还有那厚重的向前的斜面——那分屈从——那恭顺的目光。它出色极了!”
“出色?看这儿,亨里埃塔,我不能忍受它。你给我离格尔达远点儿。”
“格尔达不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你清楚格尔达永远不会从这儿认出自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况且这不是格尔达,这不是任何人。”
“我认出了它,不是吗?”
“你不同,约翰。你洞察事物。”
“这是它该死的颈部!我无法忍受它,亨里埃塔!我无法忍受它。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
“是吗?”
“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你那平常所具有的敏感到哪儿去了?”
亨里埃塔缓慢地说:
“你不明白,约翰。我认为永远也不能使你明白……你不了解想要某种东西是什么样的感觉——天天看着它,——那颈部的线条——那些肌肉——头部向前倾的角度——下巴周围的沉重感。我曾天天看着它们,想要它们——每次我看到格尔达……最终我不得不拥有它们!”
“无耻!”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但当你想要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不得不以那种方式得到它们。”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你不在乎格尔达——”
“别傻了,约翰。那就是为什么我要塑那座小肖像的原因。用来取悦格尔达,使她高兴。我不是没有人性的!”
“你恰恰是没有人性。”
“你真的认为——坦白地说——格尔达会从这座肖像中认出她自己吗?”
约翰不情愿地看着它。生平第一次,他的怒火与怒气向他的兴趣屈服了。一座奇怪的谦顺的肖像,一座向看不见的神奉献崇敬的肖像——它的脸扬着——茫然,麻木,充满了热爱——极为强烈,极为狂热……他说:
“这是你创作的一件相当可怕的东西,亨里埃塔!”
亨里埃塔微微颤抖着。
她说:“是的——我认为”
约翰尖锐地说:
“她在看什么——它是谁?在她前面的?”
亨里埃塔迟疑了一下。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古怪的语气,她说: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她肯定是在看你,约翰。”
[book_title]第五章
餐厅里,小男孩特里正在进行另一场科学陈述。
“铅盐在凉水里比在热水里更容易溶解。如果你加入碘化钾,你会得到黄色的碘化铅沉淀。”
他期望地看着他的妈妈,但心中并没有真正充满希望。父母亲,从年轻的特伦斯的观点来看,总让人悲哀地感到一种失望。
“你知道那些吗,母亲——”
“我不知任何关于化学的事情,亲爱的。”
“你可以在书里读到的,”特伦斯说。
这是一个对事实的简单的陈述,但在它后面隐藏着某种愁闷和渴望。
格尔达没有听出这种愁闷和渴望。她陷入了自己所布下的不幸的陷阱当中,一圈一圈又一圈。她从这个早晨起床后就一直感到不幸,并且意识到这个漫长而可怕的,同安格卡特尔家人在一起的周末,最终将会降临到她身上。呆在空幻庄园,对她来说总是一个噩梦。她总感到困惑不解和被遗弃。露西.安格卡特尔,从不说一句完整的话。她那快速的前后不连贯的话语,和她那明显的试图做出的友好,使她成为她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一样糟。对于格尔达来说,这纯粹是受苦受难的两天时光——为了约翰而忍受这一切。
而约翰在这个早晨伸懒腰的时候,用一种百分之百愉快的语调强调说:
“想到我们将要去乡间度这个周末,感觉真是棒极了。这会对你有好处的,格尔达,这正是你所需要的。”
她机械地微笑着,并以一种无私的坚毅说:“会很愉快的。”
她那双难过的眼睛在卧室里环视着。那壁纸,奶白色的条纹配有黑色的小点,正好和衣柜相配;那镜子过于前顷的红木梳妆台;那令人愉快的天蓝色地毯;那幅绘着湖区风景的水彩画。所有这些可爱的东西,她要到下星期一才能再见到它们。
取而代之的是,明天早晨,一个老弄出声响的女仆走进那间奇怪的卧室,在床边放下一杯盛在漂亮碟子里的早茶,拉开窗帘,并重新放置和叠好格尔达的衣服——一个使格尔达感觉太热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东西。她将悲惨地说谎,忍受这一切,试图通过想“只剩下一个早晨了”来安慰自己。就像在学校里那样,数着日子。
格尔达上学的时候过得并不愉快。学校甚至比其他地方更缺乏安慰。家里好一些。但即使在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他们所有的人,当然了,都比她伶俐,比她聪明。他们的评价,机敏,不耐烦,并不十分友好,曾在她耳边就像风暴一样呼啸。“哦,快点儿干,格尔达。”“奶油手指(译注:奶油手指指拿东西拿不稳的人)给我那个!”“哦,别让格尔达干那个,她会做很久的。”“格尔达从不能领会任何东西……”
他们,他们所有的人难道都没看出来,那只会使她更迟钝,更愚蠢?她变得越来越糟。她的手指更笨拙,智力更迟缓,对人们所说的更加茫然无措。
直到有一天,突然地,她抓住了问题所在,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几乎是偶然地,但千真万确地,她找到了防卫的武器。
她变得更迟钝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甚至更茫然了。但现在,当他们不耐烦地说:“哦,格尔达,你多愚蠢,你理解吗?”她就能够在茫然的表情之后,秘密地暗自窃喜……因为她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么愚蠢。通常,当她假装不理解的时候,她确确实实地是理解的。并且常常故意地,无论她做什么她都减慢速度。当人们不耐烦的手指从她那儿抓走东西的时候,她自己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因为,温暖和快乐,是对高人一等的一种私下的理解。她开始,十分经常地,有一点点开心。是的,你知道的比人们认为您知道的多,确实很有趣,能够做一件事情,但不让任何人知道你能够做它。
而且这么做是有好处的,你会突然发现,人们常常替你做事。那样会为你省掉很多麻烦。并且,如果人们习惯了为你做事的话,你就不必再做了,而人们也就无法知道你做得有多糟。于是,慢慢地,你转了一个圈后,几乎又重新回到了你的起点。感觉到你能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自由地坚持自己的立场。
(但这是不可能的,格尔达觉得害怕,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在一起时自如地把握自己,安格卡特尔家的人总是那么远远地在你前头,你甚至感觉不到你和他们同处在一条街上。她是多么憎恨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但那儿对约翰有好处——约翰喜欢那儿。他回到家时,精神多了——有时也不那么爱发火了。)
亲爱的约翰,她想。约翰出色极了。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多么能干的一个大夫,对病人又是那么和善。总是工作得精疲力竭——对医院的病人投入那么多的关怀——他所有这方面的工作都没有得到补偿。约翰是那么不在乎——如此真正的高尚。
她早就知道了,从刚开始就知道,约翰才华横溢,并且将达到事业的顶峰。他选择了她,而他完全可以娶一个比她聪颖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迟钝、愚蠢以及不十分美丽。“我会照顾你的,”他曾这么说。美好地,相当专横地,“别担心任何事,格尔达,我会照顾你的……”
就像一个男人应该做的那样。想起约翰曾选择了她,这是多么美好。
他曾带着他那突然的,极具吸引力的,半辩解的微笑说:“我喜欢我自己的行为方式,你知道的,格尔达。”
哦,没问题。她总是试图在每一件事上都对他让步。即使是最近当他变得那么容易发火和神经质——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高兴。而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做的没有一件事是正确的,人们不能责备他。他是那么忙,那么无私——
天哪,那盘羊肉!她应该把它送回去的。仍然没有约翰要来的迹象。为什么她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那不幸的暗流又一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盘羊肉!这个和安格卡特尔家人在一起的可怕的周末。她感头疼。天哪,她现在就要头疼了。而每当她头疼的时候,约翰总是很烦恼。他从不给她任何药。而这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他总要说,“别想这个,用药伤害自己没有任何用处。去做一次轻快的散步吧。”
那盘羊肉!看着它,格尔达感到那个词在她疼痛的脑袋里不断重复,“那盘羊肉,那盘羊肉,那盘羊肉……”
自我伤感的眼泪涌满了她的眼眶。“为什么,”她想,“没有一件事我能做对?”
特伦斯穿过桌子看了看他的母亲,接着又看了看那盘带骨羊肉。他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吃饭?大人们是多么愚蠢。任何判断力!”
他大声地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说:
“尼科尔森.迈纳和我准备在他父亲的灌木丛里制造硝化甘油。”
“是吗,亲爱的?那会很有趣的,”格尔达说。
如果她现在打铃,告诉刘易斯把这盘带骨羊肉拿走——还有时间。
特伦斯带着淡淡的好奇心看着她。他本能地感觉倒制造硝化甘油不是那种会被父母鼓励的事。他巧妙地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起这件事。他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如果凑巧发生一场大惊小怪的差错而受到责难,他将用一种受到伤害的语气说,“我告诉过母亲的。”
他依然模糊地感到一种失望。
“即使妈妈,”他想,“也应该知道硝化甘油。”
他叹了口气。一种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强烈的孤独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父亲不耐烦听,他的母亲又太不用心。而曾纳则是一个愚蠢的小孩。
那一页页有趣的化学实验,但谁又注意她们呢?
砰!格尔达惊跳起来。这是约翰诊室的关门声。约翰正在上楼。
约翰.克里斯托带着他自己特有的那种充沛的活力,闯进屋子。高兴,饥饿,不耐烦。
“上帝,”他坐下后叫道,并精力充沛地磨了磨切肉刀。“我多厌恶那些病人!”
“哦,约翰”格尔达迅速地抱怨,“别这样说,他们会以为你是认真的。”
她的头转向孩子们,轻微地做了一个姿势。
“我的确是认真的,”约翰.克里斯托说,“谁都不应该生病。”
“父亲在开玩笑,”格尔达迅速地对特伦斯说。
特伦斯用他对待任何事物都具有的那种冷静的态度审视着他的父亲。
“我认为他没有开玩笑,”他说。
“如果你厌恶病人,你就不应该成为一名医生,亲爱的。”格尔达说,温柔地笑着。
“这恰恰就是原因,”约翰.克里斯托说,“没有一个医生喜欢病痛。上帝,这盘肉像石头一样冰冷。为什么你不把它送去热热?”
“恩,亲爱的,我不知道。你瞧,我还以为你就要来——”
约翰.克里斯托按响了铃,刘易斯迅速走了进来。
“把这个拿下去,告诉厨房热热它。”他简短地说。
“是,先生。”刘易斯略有些失礼地,努力通过这两个词确切地表达出她对一个坐在餐桌边看着一盘骨肉变冷的主妇的看法。
格尔达继续说着,更加不连贯了:
“真对不起,亲爱的,都是我的错,但刚开始,你瞧,我以为你就要来,但紧接着我又想,恩,如果我真的把它送回去……”
约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哦,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一点儿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值得为此大题小作。”
接着他问:“车在这儿吗?”
“我想在这儿。科利订了它。”
“那么我们可以一吃完饭就离开了。”
穿过艾伯特桥,他想,接着是克拉彭的公地——从水晶宫抄近道——克罗伊登——珀里巷,然后避开主干道——从右边的那条岔路爬上梅思利山——沿着哈弗斯顿山脊——突然到达郊区的右边,穿过科尔默顿,然后爬上沙夫尔高地——金红色的树林——在你下边到处都是林地——秋天那柔和的气息,然后从山顶往下。
露西和亨利……亨里埃塔……
他已经有四天没见到亨里埃塔了。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非常生气。她的眼里闪现着那样的目光。不是超然的,不是漫不经心的——他无法确切地描述它——那种洞察了某种东西的目光——某种不在那儿的东西——某种不是约翰.克里斯托的东西!
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她是一个雕塑家。我知道她的作品很出色。但该死的,她难道不能有时把它放在一边吗?她难道不能有时想到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
他不公正。他知道他不公正。亨里埃塔很少谈及她的工作——比他知道的绝大多数艺术家都要少地沉迷于其中。只是在非常罕见的时候,她对内心幻象的关注会破坏她对他关心的完整性。而这总会激起他那猛烈的怒火。
曾有一次,他语调尖刻而强硬地说:“如果我要求你,你能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吗?”
“所有的——你指什么?”她那温柔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惊奇。
“所有的——这一切。”他以包罗广泛的手势环绕着雕塑室挥舞。
他立刻在心里告诉自己:“傻瓜!为什么你要要求她那样?”又一次对自己说:“让她说‘当然。’让她对我说谎!如果她只是说‘当然我会的。’不管她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都没关系!但让她这么说。我需要和睦。”
她在一段时间内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目光变得如梦般地迷离和超然。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接着她慢慢地说:
“我想会这样的,如果有必要的话。”
“有必要?你说的有必要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约翰,有必要,就像截肢是有必要的。”
“完全是一个外科手术。”
“你生气了。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非常清楚。一个单词就可以了。是。为什么你不能说出它?你对人们说了足够多的话来取悦他们,从不在意它们是真话与否。为什么对我不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对我不这样?”
她依然缓缓地回答: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约翰。我不能——这就是全部。我不能。”
他来来回回走了有一两分钟。接着他说:
“你会使我发疯的,亨里埃塔。我从未感觉我对你有任何影响力。”
“为什么你想有?”
“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
他倒在一张椅子里。
“我想成为最重要的。”
“你是最重要的,约翰。”
“不。如果我死了,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泪流满面地开始塑造某个该死的悲伤的女人或是某个忧伤的肖像。”
“我怀疑是否会这样。我相信——是的,也许我会这样。真是糟透了。”
她坐在那儿,用沮丧的双眼看着他。
布丁烤糊了。克里斯托扬起了眉毛,而格尔达急忙道歉。
“对不起,亲爱的。我想不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全都是我的错。给我上面的,你们吃下面的。”
布丁烤糊了是因为他,约翰.克里斯托,在需要的时间之外,多在诊室里呆了一刻钟,想着亨里埃塔,格雷伯特夫人,让那荒谬的对圣.米尔的怀旧情绪拂过他,是他的错。格尔达试图承担责任,多么愚蠢的举动。而她试图自己吃掉糊了的部分,像是在发疯,为什么她总是不得不牺牲她自己?为什么特伦斯那样慢吞吞的,感兴趣的方式注视着他?为什么,哦,为什么曾纳不得不这么不断地吸鼻子?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该死的让人发火?
他的愤怒降临到了曾纳头上。
“究竟为什么你不擤一下鼻涕?”
“她有一点儿伤风,亲爱的。”
“不,她没有,你总认为她伤风了!她好好的。”
格尔达叹了口气。她永远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医生,花时间治疗其他人的病痛,对自己家庭成员的健康却漠不关心。他总是嘲笑任何生病的提法。
“我在午饭前打了八个喷嚏,”曾纳郑重地说。
“热伤风!”约翰说。
“不是因为天气热,”特伦斯说,“大厅里的温度计只有五十五度。”
约翰站起身来。“你们吃完了吗?好,我们上车吧。准备出发了吗,格尔达?”
“稍等片刻,约翰。我还得装一点儿东西进去。”
“你应该早就做完这些的,整个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餐厅。格尔达也匆匆离开,走进了她的卧室。她想快点儿的急切心情将行动使她更慢。但为什么她不能早点儿准备好呢?他自己的手提箱已经装好了,放在大厅里。究竟为什么——
曾纳走到他面前,手里攥着一把粘糊糊的纸牌。
“我能为您算命吗,爸爸?我知道怎么算。我已经算了母亲的,特里的,刘易斯的,还有简的和厨师的。”
“好的。”
他想知道格尔达还需要多长时间。他想离开这座糟糕的房子,这条糟糕的街道以及这座充满了疼痛的、抽鼻子的、生病的人们的城市。他想接触树林和湿润的树叶——还有露西.安格卡特尔那高雅的冷漠。她总是一副那样的表情,让你认为她甚至没有肉体存在。
曾纳正在郑重地发牌。
“中间的是你,父亲,红桃K。被算命的人总是红桃K。接着我把其余的牌都翻过去。两张在你的左边,还有两张在你的右边,另外,一张在你的头上——那是能控制你的人,一张在你的脚下——你能控制它。还有这张——盖住你!”
“现在,”曾哪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把它们翻过来,你右边的是方块Q——十分亲密。”
“亨里埃塔,”他想,瞬间被曾纳的郑重其事的神情逗笑了。
“旁边的是梅花J——他是某个相当年轻的男人。”
“你左边的是黑桃8——那是一个秘密的敌人。你有一个秘密的敌人吗,父亲?”
“据我所知没有。”
“另外,旁边是黑桃Q——那是一个相当老的女人。”
“安格卡特尔夫人,”他说。
“现在这张是在你头顶的,并对你有控制力的人——红桃Q。”
“维罗尼卡,”他想。“维罗尼卡!”接着又想,“我真是一个笨蛋!维罗尼卡现在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在你脚下的,你能控制的人——梅花Q。”
格尔达匆匆走进屋里。
“现在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约翰。”
“哦,等等,母亲,等等,我正在为爸爸算命。只剩最后一张牌了,爸爸——这是最重要的一张,盖住你的那一张。”
曾纳那小小的粘粘的手指把它翻了过来。她喘了一口气。
“哦——是黑桃A!那通常意味着死亡——但是——”
“你的母亲,”约翰说,“将在驶出伦敦的路上撞倒某个人。走吗,格尔达。再见,你们两个,乖乖的,要听话。”
[book_title]第六章
米奇.哈德卡斯尔在星期六上午大约十一点的时候走下楼梯。她已经在床上吃过早饭了。读了一本书,并假寐了一会儿,接着就起床了。
这种偷懒的生活,真令人愉快。正是她度假的好时光!毫无疑问,阿尔弗雷治夫人曾让人心烦意乱。
她走出前门,沐浴在令人愉快的秋天的阳光里。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正坐在一个具有乡村风味的凳子上阅读《泰晤士报》。他抬头看了看,微笑着。他很喜欢米奇。
“你好,亲爱的。”
“我晚了吗?”
“你没有错过午饭,”亨利爵士微笑着说。
米奇坐在他旁边,伴随着一声感叹,说:
“到这儿来真是太好了。”
“你看上去相当憔悴。”
“哦,我很好。来到一个地方,没有肥胖的女人试图穿上对于她们来说尺寸太小的衣服,真让人高兴!”
“那一定很可怕!”亨利爵士停顿了一下,接着低头扫了一眼他的腕表,说:“爱德华将在十二点一刻到。”
“是吗?”米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爱德华了。”
“他也一样,”亨利爵士说,“几乎从不离开安斯威克到这儿来。”
“安斯威克,”米奇想。“安斯威克!”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一击。那些在安斯威克的愉快的日子。那些数月之前就开始向往的拜访!“我要去安斯威克了。”多少个不眠之夜,预先考虑着安斯威克之行。最终——是那一天!小小的乡村车站,在那儿火车——庞大的伦敦特快——将不得不停下来,如果你提醒火车长的话!那辆戴姆勒在车站外边等候。那段行程——在大门内拐最后一个弯,然后穿过树林,直到进入开阔地,房子就座落在那儿——庞大的,白色的,张开手臂欢迎你。老杰夫里叔叔穿着他那补缀的花泥外套。
“现在,年轻人——玩个痛快吧。”他们确实玩得很愉快。亨里埃塔从爱尔兰来。爱德华,家在伊顿。她自己,来自北部一个严寒的制造业小镇,那儿多像天堂。
但一切都总是围绕着爱德华。爱德华,高大,温柔,缺乏自信心,总那么和气。但从不怎么注意她,因为亨里埃塔在那儿。
爱德华,总那么孤独沉默,一个纯粹的拜访者。因此有一天她震惊极了,当特雷姆利特,那个园丁头,对她说:
“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是爱德华先生的。”
“为什么,特雷姆利特?他不是杰夫里叔叔的儿子。”
“但他是继承人,米奇小姐。法定继承人,他们这么称呼。露西小姐,是杰夫里先生的独生女,但她不能继承财产,因为她是女的。另外,亨利先生,她嫁的那个人,只是一个远房亲戚,关系没有爱德华先生那么近。”
现在爱德华就住在安斯威克。单独住在那儿,很少出来。米奇怀疑,有时,露西也会介意。露西看起来总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介意似的。
然而安斯威克曾是她的家,而爱德华不过是一个移居的近亲而已,另外,还比她年轻二十岁以上。她的父亲,老杰夫里.安格卡特尔,曾是郡里的一个大人物。他还有相当可观的财富,大多数都到了露西那儿,因此爱德华相比之下是一个穷人,他的钱足够维持那个地方的开销,但除此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爱德华没有昂贵的嗜好。他在外交部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在他继承了安斯威克之后就辞职了,依靠他的财产生活。他天性喜好读书,搜集了很多初版书,偶尔也为那些晦涩的评论性杂志写点儿相当含糊的讽刺小文章。他曾向他的远房亲戚,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求过三次婚。
米奇坐在秋日的阳光下,想着这些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高兴见到爱德华。看起来她不像处在人们所说的“恢复”阶段。没人能够完全忘记任何一个像爱德华,这样的人。住在安斯威克的爱德华对她来说真实得就如同从伦敦一家餐厅的餐桌前站起身来向她致意的爱德华。她从记事起就爱上了爱德华……
亨利爵士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认为露西看起来如何?”
“非常好,她一如既往。”米奇微微笑了一下,“甚至还要好。”
“是——的。”亨利爵士点燃了他的烟斗。他有些让人意外地说:
“有时,你知道,米奇,我很为露西担心。”
“担心?”米奇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
亨利爵士摇了摇头。
“露西,”他说,“她意识不到有些事是她不能做的。”
米奇注视着他。他继续说道:
“她避开责难,顺利地做事。她总这样。”他微笑了。“她蔑视总督官邸的传统——在宴会上她率先高兴地戏弄别人(米奇,而那是一个大大的罪过!)。她使餐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成为她的死敌,并毫无节制地谈论种族问题!另外,她还引起一场大吵闹,使每个人都不和,玷辱英国的统治——如果她不这样做,我就不是人!她耍的诡计——冲着人们微笑,看上去她好像对此无能为力!对佣人也一样——她带给他们大量麻烦,而他们都仰慕她。”
“我明白你所指的,”米奇深思着说。“那些在其他人身上你无法忍受的事情,如果露西做了,你就会觉得很正常。我猜测,那是什么呢?魔力?磁力?”
亨利爵士耸了耸肩。
“从她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仅仅有时我能感觉到她正在长大。我指的是她没有意识到事情是有个限度的。啊,我真的认为,米奇。”他开心地说,“露西将会觉得自己能顺利处理谋杀案的!”
亨里埃塔把那辆戴丽治车从车库中取了出来,在同她负责照顾戴丽治的朋友艾尔伯特进行了一场完全技术性的谈话之后,她开始发动了。
“旅途愉快,小姐,”艾尔伯特说。
亨里埃塔笑了。她冲出车库,品味着她每次单独驾车出发时总能感觉到的那始终如一的乐趣。以那种方式,她能够完全了解到驾车带给她的那种秘密的个人的乐趣。
她欣赏自己的驾车技术,她欣赏自己能嗅出驶离伦敦的新的捷径。她有自己的路线,当在伦敦驾车时,她对街道的熟悉程度可与任何一个出租司机媲美。
她现在选择了她自己新发现的路,向西南方向行驶,在郊区那复杂的迷宫般的街道中转弯,盘旋。
当她最终到达沙夫尔高地那长长的山脊时,是十二点半。亨里埃塔总是很喜欢从那个特别的地方看到的景色。她现在正停在公路开始上升的那一段路上。周围以及下面都是树木。那些树木的叶子正在由金色转为褐色。在秋日强烈的阳光下,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金色的,灿烂的世界。
亨里埃塔想:“我爱秋天。比起春天来,它是那么丰饶。”
突然,一阵强烈的幸福感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一种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感——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热爱。
她想:“我将永远也不会再像现在一样快乐——永远也不会。”
她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极目四望那个金色的世界,好像畅游并溶化在它当中了。而这个金色的世界似乎因自己的美丽而起了一层薄雾,变得模糊不清。
接着她沿着山顶而下,穿过树林,顺着那条通向空幻庄园的漫长而陡峭的路继续前行。
当亨里埃塔驶入庄园的时候,米奇正站在露台的矮墙上兴奋地冲她挥手。亨里埃塔很高兴能见到自己所喜欢的米奇。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出房子,说:
“哦,你来了,亨里埃塔。当你把车在马厩里放好,给它一顿麦麸饲料后,午饭就会准备好了。”
“一个多么敏锐的露西式的评论,”亨里埃塔在驾车环绕这座房子时说,而米奇正站在台阶上迎接她。“你知道的,我总为自己完全脱离了爱尔兰后裔那种爱马的特性而自豪。当你在一群除了马之外不谈论任何事情的人中长大时,你会因不关心它们而产生一种优越感。现在露西向我表明,我恰恰像对待一匹马那样对待我的车。这十分真实,我的确如此。”
“我明白,”米奇说,“露西十分具有毁灭性。她今天早晨告诉我,我在这儿会像以前那样直率。”
亨里埃塔考虑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当然,”她说。“商店!”
“是的。当一个人不得不在一个可恶的亭子里度过她每天的生活,有礼貌地对待那些粗鲁的妇人,称呼她们为‘夫人’,把洋装从她们的头顶上套下去,微笑着并强咽下她们那些该死的粗话,而不管她们想对你说什么——哦,你真想诅咒!你知道的,亨里埃塔,我总疑惑为什么人们认为从事服务业是非常丢脸的事,而事实上在商店里工作是非常崇高和自立的事。一个人在商店里所忍受的傲慢无礼远远多于格杰恩或西蒙斯,或任何一个高雅家庭的佣人。”
“那一定是令人厌恶的,亲爱的。我希望你没有像现在这么崇高,自豪,坚持主张自力更生。”
“无论如何,露西都是一个天使。这个周末我将自豪地直率地对待每一个人。”
“谁在这儿?”亨里埃塔走出汽车时问。
“克里斯托夫妇将要来。”米奇顿了一下,继续说,“爱德华刚到。”
“爱德华?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爱德华了。还有其他人吗?”
“戴维.安格卡特尔。据露西说,这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你将阻止他咬指甲。”
“这听起来不像我,”亨里埃塔说。“我讨厌干涉别人,而且我也不梦想妨碍别人的个人习惯。露西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是这些!他还长着喉节。”
“我不想做任何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吗?”亨里埃塔警告她说。
“你还要和善地对待格尔达。”
“如果我是格尔达,我会多么憎恨露西!”
“而且那个处理犯罪案件的人明天要来吃午饭。”
“我们将要玩谋杀游戏,是吗?”
“我认为不是。我想这只是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而已。”
米奇的声音稍有变化。
“爱德华正走出来迎接我们呢。”
“亲爱的爱德华,”亨里埃塔带着一股突然涌出的温柔的爱流想。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又高又瘦。现在当他走向两个年轻女人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好,亨里埃塔,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
“你好,爱德华。”
爱德华是多么可爱!他那温柔的微笑,眼角细小的皱纹。还有他那所有漂亮的骨节突出的骨骼。“我相信他的骨骼是我非常喜欢的,”亨里埃塔想。她对爱德华那种爱恋的温暖程度使她震惊。她曾忘记了她是这么喜欢爱德华。
午饭后爱德华说:“去散散步吧,亨里埃塔。”
这是爱德华式的散步——四处闲逛。
他们走到房子后面,踏上了一条穿过树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径。就像安斯威克的树林,亨里埃塔想。可爱的安斯威克,他们在那儿曾是多么愉快!她开始同爱德华谈论起安斯威克。他们那古老的记忆又复苏了。
“你还记得我们的松鼠吗?那只爪子受伤的。我们把它关在一个笼子里,它还好吗?”
“当然。它有一个可笑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怪杰!”
“是这个。”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还有老邦迪夫人,那个管家——她总是说它总有一天会爬上烟囱的。”
“我们是那么愤慨。”
“但它后来确实这么做了。”
“是她造成的,”亨里埃塔断然地说。“她把这个思想灌输到了松鼠的脑袋里。”
她接着说:
“都还是老样子吗,爱德华?还是变样了?我总想象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呢,亨里埃塔?自从你上次到那儿之后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我知道。”
为什么,她想,她让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流逝了?一个人忙碌——关注——和人们纠缠在一起……
“你知道那儿任何时候都是欢迎你的。”
“你真招人喜欢,爱德华!”
亲爱的爱德华,她想,他有着漂亮的骨骼。
他立刻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安斯威克,亨里埃塔。”
她像做梦般地说:“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
一个长腿的女孩,有着一头浓密的乱蓬蓬的褐色头发……一个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生活将对她做些什么的幸福的女孩……一个喜欢树的女孩……
曾经是那么幸福,但却没有意识到!“如果我能回到从前,”她想。
她突然大声地说:“伊格德拉西尔(译注:古挪威神话中一桩盘踞在天界、地界和下界的秦皮树,是新世界的擎天柱。)还在那儿吗?”
“它被闪电击倒了。”
“哦,不,不是伊格德拉西尔!”
她十分沮丧。伊格德拉西尔——她自己给那株老橡树起的名字。如果诸神能够击倒伊格德拉西尔的话,那么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最好还是不要回到从前。
“你还记得你那特殊的标记,用伊格德拉西尔做的标记吗?”
“那棵我过去习惯画在很多纸上的可笑的树吗?它不像世界上曾有过的任何树。我依旧画它,爱德华!画在记事簿上,电话本上,还有桥牌的记分卡上。我随时乱画它。给我一支铅笔。”
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和一个记事本。当她画那株可笑的树时,他大笑着。
“是的,”他说,“这是伊格德拉西尔。”
他们几乎走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亨里埃塔坐在一个倒下的树干上。爱德华坐在她旁边。
她目光穿过树林。
“这儿有一点像安斯威克——一种袖珍的安斯威克。我有时猜测——爱德华,你认为这就是为什么露西和亨利要到这儿来的原因吗?”
“可能。”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没有人能知道,露西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她问:“你自己一直在做些什么,爱德华,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之后?”
“什么也没做,亨里埃塔。”
“听起来很平静。”
“我从不擅长——做任何事。”
她迅速的瞟了他一眼。他的语气中有某种东西。但他正平静地对她笑着。
又一次,她感到了那股深深的爱流。
“也许,”她说,“你是明智的。”
“明智?”
“不做任何事。”
爱德华缓缓地说,“你说出这样的话真奇怪,亨里埃塔。你,是那么成功。”
“你也认为我很成功?多可笑。”
“但你是成功的,亲爱的。你是一个艺术家。你一定在为自己而自豪,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
“我知道,”亨里埃塔说,“很多人这样说我。他们不理解——他们不理解基于此的首要的事情。你也不理解,爱德华。雕塑不是一件你动手做,然后就成功的事。它是这样的,接近你,挑剔你——并且缠绕你——于是你不得不,迟早,同它达成协议。接着,你得到了一些宁静——直到整个事情又重新开始。”
“你想过得宁静吗,亨里埃塔?”
“有时我认为我想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宁静,爱德华!”
“在安斯威克你能够宁静。我想在那儿你会很愉快的。即使——即使你不得不忍受我。怎么样,亨里埃塔?为什么你不来到安斯威克并把它变成你的家呢?你知道的,那儿一直在等着你。”
亨里埃塔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希望我不是如此强烈地喜欢你,爱德华。这使说‘不’变得更加艰难。”
“那么,是‘不’了!”
“对不起。”
“你以前曾说过‘不’——但这次——恩,我想你会改变主意。今天下午你很开心,亨里埃塔。你不能拒绝我。”
“我是很开心。”
“你的面孔甚至——比今天早晨还要年轻。”
“我知道。”
“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谈论安斯威克,想起安斯威克。你没有看出这意味着什么吗,亨里埃塔?”
“是你没有看出这意味着什么,爱德华!过去我们曾一直都像今天下午一样。”
“过去,有时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所。”
“一个人不能回到过去。这是一件人们做不到的事——回到过去。”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以一种平静的、愉快的、十分冷静的口吻说:
“你真的是因为约翰.克里斯托才不嫁给我的吗?”
亨里埃塔没有回答。爱德华接着说:
“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约翰.克里斯托,你会嫁给我的。”
亨里埃塔声音沙哑地说:“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约翰.克里斯托的世界!你得明白这点。”
“如果真的是这样,究竟为什么那个人不同他的妻子离婚,然后你就嫁给他呢?”
“约翰不想同他的妻子离婚。而且我也不知道如果他这么做了,我是否想嫁给他。这不是——至少这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
爱德华用一种深思的、考虑的方式说:
“约翰.克里斯托,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约翰.克里斯托。”
“你错了,”亨里埃塔说,“几乎没有人能像约翰一样。”
“如果是这样——这是件好事!至少,我这样认为!”
他站起身来。“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
[book_title]第七章
当他们钻进汽车,刘易斯关上哈利街上那座房子的前门时,格尔达感到一种被放逐的痛苦传遍全身,那扇门最终关上了。她被关在了外面——这个可怕的周末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但那儿还有,相当多的事情,是她应该在离开之前做完的。她把浴室的水笼头关上了吗?还有那张洗衣店的单据——她放到哪儿去了呢?孩子们和那个小姐呆在一起会愉快吗?特伦斯会做她吩咐的事情吗?那个法国女家庭教师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权威。
她坐在驾驶座上,因心中的不幸而弓着身子,神经质地去踩启动器。她踩了一遍又一遍。约翰说:“如果你打开引擎,格尔达,车子会启动得更好些。”
“天哪,我多傻。”她迅速地、受惊地瞥了他一眼。她以为约翰会发火,但却没有,他微笑着。
“这是因为,”格尔达马上想到,“他是那么高兴去安格卡特尔家。”
可怜的约翰,他工作那么辛苦!他的生活是那么无私,完全地奉献给了其他人。他向往这个长长的周末,一点儿也不奇怪。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午餐时的谈话。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踩离合器,她的动作太猛了,以至车子向前跳到了道路的右边:
“你知道,约翰,你真的不应该开玩笑说你厌恶病人。把你所作的一切不当一回事,是很了不起,我明白这点。但孩子们不理解,特别是特里,有那么一颗缺乏想象力的脑袋。”
“有很多次,”约翰.克里斯托说,“特里对我好像很有人情味——不像曾纳!女孩们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懂得爱呢?”
格尔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宁静而甜美的微笑。约翰,她知道,是在逗她。她坚持自己的观点。她很固执。
“我真的认为,约翰,让孩子们认识到一个医生的无私和奉献,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哦,上帝!”克里斯托说。
格尔达前面的绿灯已亮了很长时间了。她想,在她到达前变成红灯的,她开始减速。依然是绿灯。
约翰.克里斯托问道:“你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还以为要碰上红灯——”
她把脚踩在了加速器上,汽车前行了一点儿,刚好驶过红绿灯,就在这时车停了下来,引擎停止了转动。红绿灯变了。
十字路口的车辆愤怒地向他们鸣笛示威。
约翰开口了,但口气十分愉快:
“你的确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司机,格尔达!”
“我总觉得红绿灯这么让人担心。人们简直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改变。”
约翰迅速地斜视了一眼格尔达那张紧张的、不悦的面孔。
“每件事都使格尔达忧虑,”他想,并试图想象处在那种境地的感觉。但由于他不是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他无法感觉到。
“你瞧,”格尔达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一直在给孩子们造成强烈的印象,一个医生的生活是——通过那种自我牺牲,奉献自己来帮助人们解除病痛——那种为别人服务的愿望。这是一种崇高的生活——并且我是如此的骄傲,因为你贡献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从不爱惜自己——”
约翰.克里斯托打断了她。
“难道你从来没想到我喜欢医生这个职业——这是一种乐趣,而不是牺牲!——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处理这些事情是很有趣的!”
但她不会,他想,格尔达将永远也不会意识到类似这样一件事!如果他告诉她有关克雷布特里夫人和玛格丽特.罗福病区的事,她将只会把他看成是一种天使般的带着大写P的穷人的帮助者。
“身在主中不自知,”他低声说。
“什么?”格尔达斜向着他。
他摇了摇头。
如果他告诉格尔达他正试图“找到一种关于癌症的治疗方法”,她将有所反应——她能理解一个普通的伤感的表述。但她永远也不会理解里奇微氏病的复杂迷惑所带来的那种独特的魅力——他对此表示怀疑,即使他能使她明白里奇微氏病到底是怎么回事。(“独特地,”他咧开嘴笑着想,“因为我们并不是真的有自信心!我们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大脑灰质会恶化!”)
但他突然想起了特伦斯,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但他也许会对里奇微氏病感兴趣。他喜欢特伦斯在说“我认为父亲是认真的”这句话之前,以评价的眼光看着他的方式。
特伦斯最近几天失宠了,因为他打破了那台科纳牌咖啡机——某种试图制造氨而产生的愚蠢行为。氨?有趣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想制造氨呢?
格尔达因约翰的沉默而松了一口气。如果谈话不使她分心,她就能更好地驾车。而且,如果约翰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他就不太可能注意到她偶尔在强制换档时发出的刺耳的噪音(如果她能避免的话,她从不改为高档)。
有很多次,格尔达知道,她换档换得十分出色(虽然她从来没有信心),但如果约翰在车里的话,她会感到紧张,手脚无措,反而把事情弄糟。
“推进去,格尔达,推进去。”亨里埃塔很多年前曾这样要求她。亨里埃塔为她示范。“难道你感觉不到它想前进——它想滑进去——你的手保持水平,直到你有这种感觉——别把它推到任何地方——感觉一下。”
但格尔达从来对一个变速杆缺少感觉。她总是将它推不到正确的位置上。
总的来说,这次开得还不算太糟。约翰依然在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并且他没注意到在克罗伊登时排档间相当严重的一次碰撞。当车子加速时,她乐观地换成了三档,立刻车子就慢了下来。约翰,实际上,已经清醒过来了。
“当你要走一条更陡的路时,为什么你换成了高档?”
格尔达的嘴紧紧地闭着。现在还没有驶出多远。她并非想到那儿去,不想去。实际上她更愿意无休止地开下去,即使约翰对她大发雷霆!
但现在他们正沿着沙夫尔高地行驶——秋天火焰般的树林围绕着他们。
“离开伦敦来到这儿,真是太美妙了,”约翰惊叹道。“想想这个,格尔达,大多数的下午我们都守在那个昏暗的客厅里喝茶——有时还开着灯。”
那个颇为黑暗的客厅平面的幻想,带着一种神奇的挑逗的光彩出现在格尔达的眼前。哦,要是她现在能够坐在那儿,该有多好。
“乡村看起来很可爱,”她夸大地说。
开下峻峭的山坡——无处可逃。她的心中出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希望,然而某种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将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希望并没有变为现实。他们仍在那儿。
当她驶入庄园的时候,看到亨里埃塔和米奇以及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一面墙上时,她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她感到对亨里埃塔有某种依赖,她有时会在事情变得非常糟时,出乎意外地冒出来拯救她。
约翰见到亨里埃塔也很高兴。对他来说,这次旅行的目的好像就是秋天那可爱的全景图画,以及从山顶下来发现正等待着他的亨里埃塔。
她穿着他喜欢的绿花呢外套和裙子,他认为这套衣服比伦敦的衣服更适合她。她的长腿突出地立在前面,脚上是一双精心擦过的褐色的厚底皮鞋。
他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微笑——这是对他们彼此都很高兴对方的存在这个事实的一个简短的承认。约翰不想现在就同亨里埃塔讲话。他只是对她在那儿感到高兴——他知道如果没有她,这个周末将会苍白无趣。
安格卡特尔夫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欢迎他们。她的良心,使她对格尔达比她通常对待任何一个客人都热情。
“见到你真令人愉快,格尔达!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们没见面了。还有约翰!”
这个举动的意图很明显,说明格尔达是人们热切等待的客人,而约翰只不过是附属品而已。这人举动没有使格尔达感到拘谨和不安。
露西说:“你认识爱德华吧?爱德华.安格卡特尔?”
约翰冲爱德华点了点头,说:“不,不认识。”
下午的阳光使约翰那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光彩。一副背负着征服使命上岸的威金人(译注:八至十世纪期间的北欧海盗)的面孔。他的嗓音,温暖而有共鸣,使人们的耳朵着迷,而他整体的人格魅力则控制了整个场面。
这种温暖和这个客观事实并没有对露西的形象造成丝毫损害。实际上,它衬托了,她那古怪的小精灵般的羞涩。正是爱德华,好像突然地,和那个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缺乏活力——一个阴影,微微弓着腰。
亨里埃塔建议格尔达,一起去看看菜园。
“露西一定要坚持带我们去看岩石庭园和秋天的花坛。”她边走边说。“但我总认为菜园是美丽的,宁静的。你可以坐在黄瓜架下,如果天冷的话还可以走进温室里,而且没有人打扰你,有时,那儿还有一些东西可以吃。”
实际上,她们看到一些晚豌豆,亨里埃塔把它们生吃了,而格尔达并不怎么感兴趣。她很高兴离开了露西.安格卡特尔,她发现她比以往更令人恐慌了。
她开始同亨里埃塔谈话,显得很兴奋。亨里埃塔问的问题似乎总是那些格尔达问题。十分钟之后,格尔达感觉好多了,并且开始认为这个周末也许还不错。
曾纳现在该去上舞蹈课了,他刚得到一件新上装。格尔达详细地描述了这些。她还发现了一家非常好的新开的皮革制品商店。亨里埃塔向她询问,如果想为自己做一个手袋的话,是否会很困难?并要求格尔达一定得带她去看看。
她想,要使格尔达显得很愉快的话,是很容易的事情而当她真的显得很愉快的时候,和她平时的情况真有天渊之别!
“她只是想舒服地缩成一团,发出满意的叫声,”亨里埃塔想。
她们愉快地坐在黄瓜架边,太阳低低地挂在天空中,给人一种夏日的错觉。
接着是一阵沉默。格尔达的面庞丧失了那种平静的表情。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她坐在那儿,像一幅悲惨的画面。当亨里埃塔说话的时候,她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亨里埃塔说,“如果你这么厌恶的话?”
格尔达匆忙回答道:
“哦,我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
“离开伦敦真的很让人高兴,而且安格卡特尔夫人又是这么和气。”
“露西?她一点儿也不和气。”
格尔达看上去有些震惊。
“哦,但她是这样的。她总是对我那么好。”
“露西有良好的举止,她能够表现地亲切大方,但她是一个相当残忍的人。我认为是因为她缺少人情味——她不知道普通的人是如何感觉和思考的。你憎恨呆在这儿,格尔达!如果你感觉这样的话,你干吗还要来?”
“恩,你瞧,约翰喜欢——”
“哦,约翰是一直喜欢。但你可以让他自己一个人来呀?”
“他不会这样做的,没有我他不会高兴的。约翰是这么无私,他认为来到乡村对我有好处。”
“乡村是很好,”亨里埃塔说,“但没必要来到安格卡特尔家。”
“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我亲爱的格尔达,为什么你要喜欢我们大家?我一直认为安格卡特尔家族是一个讨厌的家庭。我们都喜欢聚在一起,用我们自己的语言谈话。我并不惊奇,如果家族外的人想要谋杀我们的话。”
接着她又加了一句:
“我想是喝茶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
她正注视着格尔达的脸,当后者站起身向房子走去的时候。
“这很有趣,”亨里埃塔想,她头脑的一部分总是游离在外的,“看到一个女性的基督教殉道者走入竞技场之前脸上的表情。”
当她们离开砌着围墙的菜园时,他们听到了枪声。亨里埃塔评论道:“听起来好像是安格卡特尔家族开始的大屠杀!”
原来是亨利爵士和爱德华在谈论轻武器,并用射击左轮手枪来证明他们的谈论。亨利.安格卡特尔的嗜好是轻武器,并且有相当丰富的收藏。
他拿出了几支左轮手枪和一些靶牌,并且和爱德华一起正在朝靶牌射击。
“你好,亨里埃塔,想试试你是否能够杀死一个强盗吗?”
亨里埃塔从他手中接过左轮手枪。
“很正确——是的,就这样瞄准。”
砰!
“没有打中,”亨利爵士说。
“你试试,格尔达。”
“哦,我不行——”
“来吧,克里斯托夫人,这十分简单。”
格尔达开枪了,她退缩着,闭着眼睛。子弹离靶子偏得很远。
“哦,我想试试,”米奇闲逛过来说。
“这比你认为的要困难得多,”她打了几枪后评论道,“相当好玩。”
露西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身后是一个高高的闷闷不乐的长着喉节的年轻小伙子。
“这是戴维,”她告诉说。
她从米奇手中拿过左轮手枪,她的丈夫正在欢迎戴维.安格卡特尔。她重新上好子弹,一言不发地接近靶心的地方打了三个洞。
“干得好,露西!”米奇惊叹道。“我不知你还精于射击。”
“露西,”亨利爵士严肃地说,“总能杀死她的情人!”
接着他回忆补充道:“曾经派上了大用场。我亲爱的你还记得吗,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袭击我们的那些恶棍?我和两个压在我身上、卡住我喉咙的人翻滚在一起。”
“露西干了些什么呢?”米奇问。
“在混战中开了两枪。我甚至不知道她还随身带了手枪。打中了一个坏蛋的左腿,另一个打在肩膀上。那是我在世界上距离死亡最近的脱险。我想不出她是如何开的枪。”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着他笑了。
“我认为一个人总得冒险,”她温柔地说,“而且一个人应该迅速决断,不要想得太多。”
“令人景仰的情操,我亲爱的,”亨利爵士说,“但我有时感觉有一丝苦恼,你是用我的生命冒险!”
[book_title]第八章
喝完茶后,约翰对亨里埃塔说:“出去散散步吧。”而安格卡特尔夫人则说必须领格尔达去参观岩石庭院,虽然这是一年中相当不合适的时间。
同约翰散步,亨里埃塔想,可不像同爱德华散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同爱德华在一起,你很少能走得比一个闲逛的人多。爱德华是一个天生的虚度光阴的人。同约翰散步,她所有能做的就是跟上他的脚步,当他们到达沙夫尔高地时,她气喘吁吁地说:“这不是一次马拉松,约翰!”
他放慢速度,并且笑了。
“你觉得累了吗?”
“我可以走得这么快——但这有任何必要吗?我们不需要赶火车。为什么你精力这么旺盛?你是在逃避自己吗?”
他完全停了下来。“为什么这么说呢?”
亨里埃塔奇怪地看着他。
“我没有任何特殊的意思。”
约翰又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很明显地放慢了。
“事实上,”他说,“我累了,我非常累。”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倦怠。
“克雷布特里怎么样了?”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但我认为,亨里埃塔,我已经查看了进展的情况,如果我是正确的”——他的脚步开始加快了——“我们的许多观念都将被彻底改变——我们将不得不重新考虑有关荷尔蒙分泌的整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会出现一种治疗里奇微氏病的方法吗?那些人不会死了吗?”
“这个,偶尔吧。”
医生门是一些多么奇怪的人,亨里埃塔想。偶尔地!
“科学地说,它开辟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来到这儿真好——你的肺里吸进一些新鲜的空气——还有,见到了你。”他对她突然而迅速地一笑,“而且这对格尔达会有好处的。”
“格尔达,当然,她完全喜欢来到空幻庄园!”
“当然。顺便问一句,我以前遇到过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吗?”
“你遇到过他两次,”亨里埃塔不动声色地说。
“我记不得了。他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人。”
“爱德华是一个可爱的人。我一直很喜欢他。”
“恩,别让我们在爱德华身上浪费时间了!这些人都不在考虑之内。”
亨里埃塔用低沉的声音说:
“约翰我有时害怕你!”
“害怕我——你是什么意思?”
他将那张惊愕的脸转过来对着她。
“你是那么的不在意——那么令人费解。”
“茫然?”
“你不知道——你不明白——你是那么古怪而不敏感!你不知道其他人感受到什么,在想些什么。”
“我要说事情正好相反。”
“你看到了你所看的东西,是的。你——你就像一个探照灯。一个强大的光束照到了你兴趣所在的那个地点,而在它后面和它的两边呢,则是一片黑暗!”
“亨里埃塔,我亲爱的,所有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是危险的,约翰。你以为每个人都喜欢你,他们都对你怀有善意。比如,像露西这样的人。”
“露西不喜欢我吗?”他惊奇地说,“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所以你以为她也喜欢你,但我不能肯定。还有格尔达和爱德华——哦,还有米奇和亨利。你是如何知道他们对你的感觉?”
“还有亨里埃塔吗?我知道她的感觉吗?”他抓住她的手,握了片刻。“至少——我对你有把握。”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可能对任何人有把握,约翰。”
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不,我不相信这些的。我对你有把握,而且我对我自己有把握。至少——”他的脸色变了。
“什么,约翰?”
“你知道我从今天自己的谈话中发现了什么吗?一些非常可笑的东西。‘我想回家。’这是我曾说过的话,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你一定在头脑中有某种想象。”
他反应强烈地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晚吃饭的时候,亨里埃塔被安排紧挨着戴维坐。而在餐桌的尽头,露西那纤细的眉毛传递的不是一个命令——露西从不下命令——而是一个请求。
亨利爵士正在竭尽全力和格尔达相处,并且相当成功。约翰,则脸上挂着笑意,正在跟随着露西那散漫的思想的跳跃而行进。米奇正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同爱德华说话,而他好像比平常更加心不在焉。
戴维狠狠地瞪着大家,并用一只紧张的手把他的面包弄成碎屑。
戴维是带着一种相当不情愿的情绪来到空幻庄园的。直到现在,他既没有同亨利爵士接触,也没有同安格卡特尔夫人接触,并且完全不赞同这个帝国,他将不赞同他的任何亲戚。爱德华,那个他不认识的人,他认为他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从而轻视他。他用一种批评的眼光审视着余下的四个客人。亲戚们,他想,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人们期望他同他们谈话,而这是一件他讨厌做的事。
他将米奇和亨里埃塔的表现打了个折扣,认为她们头脑空空。克里斯托医生只是那些哈利街上众多庸医中的一个——他所有的举止和社交上的成功——他的妻子显然不能考虑在内。
戴维在领子里转了转脖子,并强烈地希望所有的这些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地看不起他们!他们都是无需考虑的。
当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这些话三遍之后,他感觉好多了。他仍然怒目而视,但不去碰他的面包了。
亨里埃塔,虽然眉头高皱,但要取得进展还是有些麻烦的。戴维那简短的回答是一种极端的冷落。最终,她求助于一种她曾运用于那些牙关禁闭的年轻人身上的方法。当她了解到戴维有很多技巧和音乐方面的知识后,她故意地发表了一通武断的没有根据的关于一个现代作曲家的谈话。
使她高兴的是,这个计划奏效了。戴维从他那无精打采的姿势中活跃起来,坐直了身子。他的声音再也不是低沉和嘟嘟囔囔的了。他停止了粉碎面包的行为。
“那些,”他一冷冷的目光紧盯着亨里埃塔,用大声的、清晰的语调说,“表明你对这个话题根本是一无所知!”
从那时起,一直到晚宴结束,他一直以一种清晰的、尖刻的语调对她发表演说。而亨里埃塔则保持着被人知道时所应有的合适的谦和。
露西.安格卡特尔从桌子那边投去了一个亲切的目光,而米奇则自个儿笑了。
“你真聪明,亲爱的,”当安格卡特尔夫人在去客厅的路上挽住亨里埃塔的一只胳膊时,她轻声低语道。“如果人们脑袋里没有很多东西,他们将会更清楚地明白如何利用他们的双手,这是多么可怕的思想!你认为甩红桃(译注:一种甩掉红桃的牌戏。),桥牌,朗姆(译注:用两副牌玩的一种牌戏。),或是非常简单的,像抢动物(译注:一种特殊的牌戏。)怎么样?”
“我认为戴维将会觉得完抢动物是对他的一个极大的侮辱。”
“也许你是对的。那么,桥牌吧。我敢肯定他会觉得桥牌是相当没有价值的,接着他就会用满腔的热情来鄙视我们。”
他们摆了两张桌子。亨里埃塔和格尔达一起,对付约翰和爱德华。这不是她头脑中的最佳分组。她想,把格尔达同露西分开,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也同约翰分开——但约翰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定。而爱德华则先采取行动,阻止了米奇。
亨里埃塔感到气氛不是十分舒服。但她不是十分清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从哪里产生的。无论如何,如果纸牌能够给她们任何类似机会的东西,她就打算让格尔达赢。格尔达并不真的是一个糟糕的桥牌手——只要离开约翰,她就变得同大家一样——但她是一个神经质的牌手,没有正确的判断力,不能真正认识到她手中牌的价值。约翰的牌打得不错,如果不是过于自信的话。爱德华则是真正优秀的牌手。
夜晚缓缓地逝去,而亨里埃塔他们的这一桌还在进行比赛。两边的得分都在上升。一种古怪的紧张在游戏中弥漫,只有一个人对此毫无感觉。
对于格尔达来说,这只是桥牌中的一局比赛,恰巧这一次她十分开心。她感到了一种真正的愉快的兴奋。本来很难做出的决定,因亨里埃塔叫牌超过自己手中的牌和竭尽全力而变得易如反掌。
很多时刻,约翰不能抑制自己对格尔达的批评态度,而这使格尔达失去了信心。他惊叫道:“究竟为什么你要先出梅花,格尔达?”而这时亨里埃塔的敏捷使她几乎立刻就做出反击,“胡说八道,约翰她当然得先出梅花!这是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
最终,伴随着一声叹息,亨里埃塔拉过她面前的得分记录。
“我们赢了第三盘和这一局,但我认为我们不会赢得很多,格尔达。”
约翰说:“一次幸运的偷牌(译注:桥牌中虽有高分的牌,但先出较低分的牌,保留好牌以冒险赢牌的手法。)。”
亨里埃塔猛地抬起头往上看。她了解他的语调。他们的眼睛相遇了,她的眼睛垂了下来。
她站起身来,走向壁炉台,约翰尾随着她。他以谈话的口吻说:“你看起来并不总是故意落后别人的掌握中,难道不是吗?”
亨里埃塔镇静地说:“也许我有一点儿明白你的意思了。想在游戏中赢是多么卑劣!”
“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格尔达赢这局。你的愿望是给人们欢乐,你没有表示不进行欺骗。”
“你看事情的方式多么可怕!你总是十分正确。”
“似乎我的搭档也分享了你的愿望。”
那么他注意到了,亨里埃塔想。她曾怀疑自己,是否自己做错了。爱德华是那么老练——没有任何你能抓住的错处。
这使亨里埃塔担心。爱德华,她了解他,为了让她,有可能赢,永远也不会出自己的牌。为此,他过于偏离了英国人的运动道德。不,她想,这只是他不能容忍的约翰.克里斯托的又一个胜利而已。
她突然感到有些激动和敏感。她不喜欢露西的这个晚会。
接着戏剧性地,出人意料地——伴随着一个不存在的舞台亮相,维罗尼卡.克雷从窗户中走了进来。
那些落地窗是开着的,没有关,因为晚上很暖和。维罗尼卡推开它们,从中穿行而来,站在那儿就像夜晚中的一团火焰。她微笑着,十分迷人,正处于开口说话前的那个十分短的时刻,这样她就可以认识一下她的听众。
“你们一定得原谅我——这样突然地闯到你们当中。我是你们的邻居,安格卡特尔夫人——我从那个可笑的名叫鸽舍的村舍中来——最可怕的灾难降临了!”
她满脸堆笑——变得更幽默了。
“没有一根火柴!房子里没有一根火柴!在星期六的夜晚。我多蠢,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好来到这儿,向几里之内我唯一的邻居请求帮助。”
刹那间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维罗尼卡具有这样的影响力。她是可爱的——不是非常可爱,甚至不是那种眩目的可爱——但却是有效果的可爱。使你喘不上气!那淡淡的闪光的发浪,轮廓分明的嘴巴——白狐披肩裹住了她的肩头。下边则是一条白色天鹅绒的长裙。
她依次评说每一个人,显得幽默而迷人!
“我抽烟,”她说,“就像一个烟囱!而且我的打火机又坏了!除此之外还有早餐——煤气炉——”她伸出双手。“我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露西走上前来,显示出优雅的、淡淡的愉快。
“哦,当然,——”她开始说话了。维罗尼卡.克雷打断了她。
她正在注视约翰.克里斯托。表情惊讶,满脸的疑虑与兴奋,她走向他,双手张开着。
“哦,你是约翰.克里斯托!难道这不是太不同寻常了吗?我已经好多好多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突然地——在这儿找到了你!”
她将他的手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她充满了十足的温暖和绝对的热情。她的头半转向安格卡特尔夫人。
“这真是最美妙的惊喜。约翰是我朋友。哦,约翰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我曾为你而疯狂,约翰。”
她现在正似笑非笑——一个女人被初恋的可笑的回忆而感动。
“我一直认为约翰是了不起的!”
彬彬有礼而又优雅的亨利爵士,向她走去。
她一定得喝点儿东西,他伸手去拿玻璃杯。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米奇,亲爱的,请打铃。”
当格杰恩进来后,露西说:
“拿一盒火柴,格杰恩——至少这么多,厨师那儿有足够的吗?”
“今天刚送来一打,夫人。”
“那么拿半打来,格杰恩。”
“哦,不,安格卡特尔夫人——只要一盒就够了!”维罗尼卡笑着抗议道。她现在正在喝东西,并且对周围的每一个人微笑致意。约翰.克里斯托说:
“这是我的妻子,维罗尼卡。”
“哦,见到你真高兴。”维罗尼卡冲着满脸迷惑的格尔达笑了一下。
格杰恩拿来了火柴,放在一个银托盘上。
安格卡特尔夫人用一个手势指了一下维罗尼卡,他就将托盘端向她。
“哦,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用不了这么多!”
露西的姿势轻松高贵。
“只拿一盒多没意思,我们多着哩。”
亨利爵士愉快地说:
“你住在鸽舍的感觉如何?”
“我喜欢它。这儿真好,接近伦敦,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美好感觉。”
维罗尼卡放下她手中的杯子,把白狐披肩拉紧一些,对所有的人微笑着。
“非常感谢你们!你们是这么友好。”这些话语飘荡在亨利爵士、安格卡特尔夫人之间,由于某种原因,还有爱德华。“我现在哟啊回家了,那个一团糟的地方。约翰,”她给了他一个单纯的、友好的微笑,“我非常渴望知道,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这么多年来你在做些什么。当然,我们都老了。”
她走到窗前,约翰.克里斯托尾随着她。她向大家投去灿烂的一笑。
“我对以这么愚蠢的方式打扰了你们大家感到非常抱歉。非常感谢你,安格卡特尔夫人。”
她跟随约翰走出去了。亨利爵士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开。
“一个非常美好的温暖的夜晚,”他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打了个哈欠。
“哦,亲爱的,”她嘀咕着,“我们必须睡觉了。亨利,我们必须去看一部她的影片。我能肯定,从今天晚上起,她将为我们大家进行一场可爱的表演。”
他们一起走上楼。米奇,在道了晚安之后,问露西:
“一场可爱的表演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亲爱的?”
“我推断,露西,你想的是可能的,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火柴。”
“是成打的火柴,我想,亲爱的。但我们不能苛刻别人,况且这是一场精彩的表演!”
走廊上的门都关上了,大家道晚安。亨利爵士说:“我将为克里斯托留下窗户。”他把自己的门也关上了。
亨里埃塔对格尔达说:“女演员们多有趣,他们做出这么奇异的出场和退场!”她打着哈欠加了一句:“我困极了。”
维罗尼卡.克雷轻盈地沿着那条穿过栗树林的狭窄小径行走着。
她从树林出来,来到了游泳池边的开阔地。这儿有一个小凉蓬,安格卡特尔夫妇在那些阳光明媚但有冷风的日子里坐在里面。
维罗尼卡.克雷静静地站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约翰.克里斯托。
接着他笑了。她对漂着树叶的游泳池做了一个手势。
“并不很像地中海,难道不是吗,约翰?”她说。
他在那时明白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是什么——明白了在同维罗尼卡分离的这所有的十五年中,一直伴随着他。那蓝色的海水,含羞草的香味,酷热的尘土——被推开了,从视野中消退了,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它们所有的都只意味着一件事物——维罗尼卡。他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绝望而痛苦地深陷在爱河中,这次他不准备逃跑。
[book_title]第九章
约翰.克里斯托从栗树林中出来,踏上了房前的那个绿色的斜坡。天空中挂着一弯月亮,那座房子沐浴在月光中,使那些都拉上了窗帘的窗户带有一种奇怪的纯洁。他低头看了看表。
已经三点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他将不再是,即使在遥远的过去,也不再是一个陷入爱河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他是一个精明的、实际的、刚到四十岁的男人。另外他的头脑清晰,并且事业一帆风顺。
他曾是一个傻瓜。当然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十足的傻瓜,但他对此毫不后悔!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完全的主人。很多年以来,他都在带着一个重负艰难前行——现在那个重负没有了。他自由了。
他自由了,又成为了他自己。对于约翰.克里斯托,哈利街上成功的专家,维罗尼卡.克雷将毫无意义。所有的那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因为那场争执从来没有得到解决,因为他总屈辱地忍受着折磨,因害怕他曾“逃跑”,于是维罗尼卡的影像也就从来没有完全地离开他。她今晚从梦中走了出来,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曾接受了那个梦,现在,感谢上帝,他永远地从中解救出来了。他回到了现在——现在是凌晨三点钟,他曾把事情弄得相当糟。
他同维罗尼卡一起呆了三个小时。她就像一艘快速护航舰一样驶了进来,把他从那个圈子中分离出去,并把他像一个战利品似的带走了。他现在很想知道究竟人们当时都是怎么想的。
比如,格尔达会怎么想?
还有亨里埃塔?(但他并不太关注亨里埃塔。他觉得,在必要时对亨里埃塔做出解释。但他永远也无法对格尔达做出解释。)
可以肯定,他不想失去任何东西。
在他所经历过的生活中,他曾是一个冒过风险的男人。因病人而冒险,因治疗方法而冒险,因投资而冒险。从来没有一次奇异的冒险——只是那种刚刚超了安全边缘的冒险。
如果格尔达猜测——如果格尔达有一丝怀疑……
她会吗?他对格尔达真正了解多少?通常情况下,格尔达会相信白的是黑的,如果他这么告诉她的话。但对于像这样的一件事情……
当他尾随着维罗尼卡那高挑的得意洋洋的身躯走出去的时候,他看起来像什么?他的脸上表明了些什么?他们看到一张恍惚的、害相思病的男骇的脸了吗?或许他们只注意到了一个尽礼节性义务的男人?他不知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他在担心——担心他生活中的安逸、秩序以及安全。他曾疯狂——什么疯狂,他充满绝望地想——接着又在这种想法中找到了安慰。当然,没有人会认为他曾那样疯狂?
每个人都躺在床上睡着了,毫无疑问,客厅的落地窗半开着,是为他留的。他再一次抬头看着那纯洁的、沉睡着的房子。它看起来颇有些过于纯洁了。
突然他惊了一下。他听到了,或许是他想象他听到了,轻微的关门声。
他猛地转过头。如果有人走到游泳池,从那儿尾随着他。如果有人等着他并尾随他回来,那么那个人可能选择了一条地势高的小路,然后从花园的边门回到了房子里,而轻轻关闭花园门时可能会发出他听到的那个声响。
他猛地抬头看着窗户。会不会窗帘正在移动,或是被拉开以供某人向外张望,并接着跳下去?亨里埃塔的房间。
亨里埃塔!不是亨里埃塔,他的心在一阵突然剧痛中狂呼。我不能失去亨里埃塔!
他想突然向她的窗户扔一把卵石,冲她大声喊叫。
“出来,我亲爱的爱人。现在出来到我的身边来,和我一起散步,穿过树林到沙夫尔高地,并在那儿倾听——倾听每一样我了解的关于自己的事,这些事你也应当知道,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
他想对亨里埃塔说:
“我要重新开始。从今起,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那些在生活中破坏和阻碍我的东西消失了。今天下午当你问我,我是否在逃避自己的时候,你是对的。那就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因为我从不知道究竟是勇气还是懦弱带我远离了维罗尼卡。我曾惧怕我自己,惧怕生活,惧怕你。”
如果他现在叫醒亨里埃塔,让她同他一起出去——穿过树林到了一个他们可以一起观看太阳从世界的边缘升起的地方。
“你在发疯,”他对自己说,他在颤抖。现在很冷,毕竟是九月末了。“究竟你出了什么问题?”他问自己。“你一个晚上都表现得相当疯狂。如果你能够这样逃脱的话,你就是非常幸运的了!”究竟格尔达会怎么想,如果他整晚都呆在外边的话?
关于那件事,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会怎么认为?
但很快这就不再使他烦恼了。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好像都将露西.安格卡特尔当成了格林威治标准时间。而且对于露西.安格卡特尔来说,不同寻常的东西总是显得十分合理。
但格尔达,她并不是一个姓安格卡特尔的人。
他将不得不对付格尔达,而且他最好尽可能快地进去并对付格尔达。
假如今天晚上正是格尔达跟踪了他呢?
假定人们没有做这类事,可没什么好处。作为一名医生,他非常了解只有那些有崇高理想的、敏感的、吹毛求疵的、可敬的人经常这么做。他们在门口偷听,拆别人的信件,侦察着,窥探着——并不是因为他们赞同这样的行为,而是因为在人类苦闷的绝对的必然存在前面,他们陷入了绝望。
可怜的人们,他想,可怜的经受痛苦的人们。约翰.克里斯托对于人们的痛苦了解得很多。他并不怎么可怜那些脆弱的人,但他同情那些经常痛苦的人。因为他知道,经常痛苦的人是强者。
如果格尔达了解——
胡说八道,他对自己说,怎么会是她呢?她早就上床并且很快入睡了。她毫无想象力,从来也没有。
他从落地窗中走了进去,拉开一盏灯,关上并锁住了那些窗户。迅速上了楼梯。他在卧室的门前站了片刻,他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接着转动了它,走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能听到格尔达均匀的呼吸声。当他走进去关上门的时候,她动了一下,她的声音飘了过来,模糊不清,带着睡意。
“是你吗,约翰?”
“是的。”
“还不太晚吧?现在几点了?”
他轻松地说:
“我不知道。对不起,吵醒你了。我不得不同那个女人进去,喝了点儿东西。”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厌倦并充满睡意。
格尔达嘟囔着:“哦?晚安,约翰。”
当她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沙沙声。
很好!像平常一样,他是幸运的。像平常一样——立刻那个想法使他镇定了下来,他想到他的幸运之神经常光顾!屡屡当那一刻他屏住呼吸并说:“如果这一切变糟了的话,”事情从来都没有变糟过!但总有一天,可以肯定,他的运气会改变的。
他迅速脱下衣服,爬上床。那个孩子的算命真有趣。“现在这张是在你头顶的,并对你有控制力的人……”维罗尼卡!她一直都在控制着他。
“但再也不会了,我的女骇,”他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想。“所有的那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离开你了!”
[book_title]第十章
当约翰走下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的十点钟了。早饭在餐桌上,格尔达已经在床上吃过了送来的早餐,并且为此而相当不安,因为她觉得也许自己正在“给别人添麻烦。”
胡说八道,约翰说。像安格卡特尔夫妇这样仍然设法保留管家和佣人的人们,我们有理由给他们一些事做。
他觉得这个早晨自己对格尔达非常温和。所有那些最近使他烦躁不安,神经紧张的怒火似乎都已渐渐平息并无影无踪了。
亨利爵士和爱德华出去射击了,安格卡特尔夫人告诉他。她自己正挎着一个园艺篮子,戴着一副愿意手套忙着呢。他留在那儿和她谈了一会儿话,直到格杰恩用托盘端着一封信走近他。
“这是刚刚由专人送来的,先生。”
他微扬着眉毛,把它拿了过来。
是维罗尼卡!
他踱进书房,拆开了它。
“请于今天上午过来一趟。我必须见到你。
维罗尼卡”。
同以前一样专横。他很不想去。接着他又想,他还是应该去并了结此事。他立刻出发了。
他踏上了书房窗户对面的那条路,经过游泳池。游泳池是一个中心,许多条小路从那里向各个方向辐射出去:一条通向山上直到树林;一条通向房子那边的花间小径;一条直通农场;另一条则与他正走着的乡间小路相通。沿着这条乡间小路再走几码就是那座名叫鸽舍的村舍。
维罗尼卡正等着他。她从那座白色的半木结构建筑的窗户中对外喊:
“进来吧,约翰。今天上午挺冷的。”
起居室里生了一炉火,整个房间的家具都是米色的,配有淡淡的樱草花图案的坐垫。
今天上午他用一种品评的目光看她,他看到与他记忆中的女孩不同的东西,而昨天晚上他没有能够发现。
严格地说,她现在比那时还要漂亮。她也更明白了自己的美貌,并以各种方法爱护它,提高它。她的头发,曾是金黄色,现在则变成了银白色。她的眉毛也与以前不同,给她的表情增添了更多的成熟。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头脑空空的美女。他记得,维罗尼卡曾被描述成我们的“智慧的女演员”中的一个。她有大学学历,对斯特林堡和莎士比亚有自己的见解。
他现在明白了那在过去对于他显得模模糊糊的有些东西——她是一个自我注义到了十分反常地步的女人。维罗尼卡习惯于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在她那柔和的美丽的肉体轮廓之下,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个丑恶的坚定的决心。
“我派人送那个条子给你,”当维罗尼卡递给他一盒香烟时,她说,“因为我们不得不谈谈。我们得做好安排。为我们的将来,我的意思是。”
他拿了一根香烟并点燃它。接着他十分友好地说:
“但我们有将来吗?”
她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意思,约翰?我们当然有将来。我们已经浪费了十五年的时间,没必要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了。”
他坐了下来。
“对不起,维罗尼卡。但我恐怕你把一切都理解错了。我曾经非常高兴再见到你。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不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接触。它们完全不同。”
“胡说八道,约翰。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我们一直彼此相爱。你过去顽固得不可思议!但现在都没关系了。我们的生活不会发生冲突了,我不是指回到美国去。当完成这部我正拍着的片子之后,我将在伦敦的舞台上演出一部戏剧。我有一个精彩的剧本——埃尔德顿专门为我写的。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我肯定会的,”他有礼貌地说。
“而你可以继续当一名医生,”她的声音和善而充满了屈尊的味道,“你非常有名气,他们告诉我。”
“我亲爱的女孩,我结婚了,而且还有孩子。”
“那时我自己也结婚了,”维罗尼卡说,“但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很容易安排,一个好律师能把事情办好。”她冲着他迷人的微笑着,“我一直都想嫁给你,亲爱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你有这么强烈的感情,但确实是这样!”
“对不起,维罗尼卡,但不会有好律师去解决任何事情的,你我的生活相互之间毫不相干。”
“昨晚之后才不相干的?”
“你不是一个孩子了,维罗尼卡。你曾有过好几个丈夫,并且报纸上说你还有很多情人。昨晚实际上意味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并且你也明白这个。”
“哦,我亲爱的约翰。”她仍然笑着。“如果你曾看到你自己的那张脸——在那个气闷的客厅里!你一定是又回到了圣.米格尔。”
约翰叹了口气。他说:
“我是曾回到了圣.米格尔。但试着理解一下,维罗尼卡。你从过去中走出来,来到我身边。昨天晚上,我,也沉浸在过去的情爱中,但今天——今天完全不同了。我是一个比过去年长了十五岁的男人,一个你甚至不了解的男人——而且我敢断定对于这个人你不会喜欢的,如果你确实有所了解的话。”
“你更喜欢你的妻子和孩子吗?”
她真正地感到惊奇了。
“你也许会觉得很奇怪,但确实如此。”
“胡说八道,约翰,你爱我。”
“对不起,维罗尼卡。”
她不相信地说:
“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们最好把这些事情都说清楚。你是一个美得不同寻常的女人,维罗尼卡,但我不爱你。”
她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像是一座蜡像。她的这种沉默使他有一点儿不舒服。
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那恶毒的口气使他震惊。
“她是谁?”
“她?你指的是谁!”
“昨天晚上在壁炉台边的那个女人?”
亨里埃塔!他想。究竟她是如何认清亨里埃塔的?他大声地说:
“你在谈论谁?米奇.哈德卡斯尔?”
“米奇?那是一个方脸的,棕黑色皮肤的女孩,难道不是吗?不,我指的不是她。并且我也不是指你的妻子。我指的是那个斜靠着壁炉台的那个傲慢的魔鬼!正是因为她,你才拒绝我的!哦,别假装对你的妻子儿女遵守道德原则了,是那个女人。”
她站起身,走向他。
“难道你不明白吗,约翰,自从我十八个月以前回到英格兰,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买座愚蠢的房子?只因为我发现你常常在周末到这儿和安格卡特尔夫妇呆在一起!”
“所以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维罗尼卡?”
“你属于我,约翰。你一直属于我!”
“我不属于任何人,维罗尼卡。难道到现在生活还没有教会你吗?你不能拥有其他人的肉体和灵魂!当我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我爱你,我想让你一起来分享我的生活。你没有这么做!”
“我的生活和事业比你的重要得多。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一名医生!”
他有点儿发火了。
“你像你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出色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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