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第三个女郎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6289
[book_dec]第三位女郎【Third Girl】又译作:公寓女郎,第三个女郎。三个年轻女郎在伦敦城内合租一套公寓。第一个是冷静而能干的私人秘书;第二个在艺术圈里混事。第三个女郎在早餐时出现了,当赫尔克里·波洛享用着奶油蛋卷和巧克力时,她冲进来告诉他,自己是个杀人凶手——转而又消失不见了。波洛后来一步步探悉围绕这神秘的第三个女郎的种种传闻——她的家庭内幕,以及她的失踪,等等。然而,在伟大的侦探宣布这第三个女郎是否有罪,抑或是否精神错乱之前,他需要提供强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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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赫邱里?白罗坐在早餐桌上。右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他一直嗜好甜食,就着这杯热巧克力喝的是一块小甜面包,配巧克最好吃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跑了几家铺子才买了来的;是一家丹麦点心店,可绝对比附近那家号称法国面包房要好不知多少倍,那家根本是唬人的。
他总算解了馋,肚子是惬意多了。他心中也是很安逸,或许太平静了一点。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文学巨著”,是一部评析侦探小说大师的写作。他大胆苛刻地评论了爱伦坡,指责了威基?柯林斯传奇作品中缺乏方法与条理,将两位无藉藉名的美国作家捧上了天;另外,以不同方式对该褒的予以应有的赞美,该贬的也绝不留情。他看了全书付印,也检看了大样,除了一大堆不可胜数的误植之外,大体上他觉得很不错。他从自己这项文学成就上获致了不少乐趣,也很喜欢阅读手边必须要看的大批读物,怒气难消地将一本滥书扔在地板上(当然总忘不了起身再捡了起来,端端正正地丢进字纸篓里),他也能自得其乐;至于偶尔读了一本令他满意的书,他那份频频点头的快意,更是不在话下了。
如今?绞了一阵脑汁之后,他已经享受完了一番必要且称心的松懈。但是,人总不能老闲着,得着手下一步的工作呀。可惜,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什么事。再写一本文学方面的著作?不必。一件事只要做得好,大可不必再碰,这是他的座右铭。说穿了,他此刻实在是闲得无聊。这类耗费心智的消遣他已经沉湎了太久,做得也太多了。再说,也已经使他感染了坏习惯,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了……闷人!他摇了摇头,又喝了口热巧克力。
房门打开,他训练有素的仆人乔治进来了,他的神情异样且带着些歉意。他咳嗽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一位——”他顿了一下,又说:“一位年轻的小姐要见您。”
白罗不解且稍带愠色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辰我是不见客的。”他责难地说。
“我知道,先生。”乔治应和着说。
主仆之间交换了一次眼神。他们之间偶尔在沟通上存在着些困难。果若获得某种反应、暗示甚或刻意选择的字眼,只要主人的问话切题,乔治是会提醒主人也许有些不寻常的事会诱发出来的。此刻,白罗正在沉思最切题的问话。
“这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吗?”他很谨慎地问道。
“依我看,并不,不过,先生,这与我的品鉴力并无关系。”
白罗推敲了一下他的回答,他记起了乔治在说“年轻小姐”这个字眼之前的犹豫。
乔治很精于世故。他并不清楚这位造访者的身份,但却体谅了她的苦衷。
“你认为她是个年轻小姐,而不是——这么说吧,一个年轻人?”
“我想是的,当然,在这年头确是不太容易分得清楚的。”乔治由衷遗憾地答道。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呢?”
“她说——”乔治无可奈何代致歉意地说:“她要跟您讨教她可能杀了人的事。”
赫邱里?白罗瞪大了眼睛,眉毛也扬了起来。“可能杀了人?她自己不知道吗?”
“她是这样说的,先生。”
“不成体统,不过,说不定倒会蛮有趣的。”白罗说。
“也许,这是个恶作剧,先生。”乔治有些犹豫地说。
“我想,任何事都是可能的,”白罗让了一步说:“不过,这的确有点——”他端起了杯子,又说:“五分钟之后带她来见我。”
“是,先生。”乔治说着退了出去。
白罗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将杯子推往一边,立起身来。他走向壁炉,在上方墙壁上悬挂的镜子前理了理胡子。自觉满意之后,回身坐入自己的椅子上等候这位访客的到来,他不知道自己就要看到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中盼望也许这人至少接近他本人对女性吸引力的评估。“忧伤的美人”这人常用的字眼涌上了他的心头。当乔治带着这名访客回到屋里时,他失望了;他心中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这位客人绝不是个美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哀伤,顶多带着些迷茫的味道。
“真是!”白罗厌烦地想道:“这种女孩子!连把自己弄得像样子些都不屑吗?化点妆,穿得漂亮些,找个手艺好的美容师把头发做做,那她看起来也许还过得去。可是这副德性!”
这名访客是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女郎。一头疏疏零零说不出颜色的长发散落在她的肩上。她那对空旷无神的大眼是青蓝色的。她的一身穿着大概是她这一代最中意的。黑色高筒皮靴,不很干净的白色网状毛袜,一件单薄的裙子,一件又松又长的套头厚毛衣,凡是白罗这种年纪与这一辈的人,大概都会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把这个女孩扔进澡盆里,在街上走过时,他也常有这同样的反应,到处都是跟她一模一样的这种女孩,都是一身的脏相,然而——这个女的却又两样——这个女孩看起来确像淹进水里才被人拉起来不久的样子。这类女孩子,他想起来了,也许并不是真脏,她们只是处心积虑百般辛苦地要作出肮脏的模样。
他以一贯的礼貌站起身来,与她握了手,拉了把椅子给她。
“你要见我,小姐?请坐,请。”
“呃,”女郎稍带喘息地说。她瞪住了他。
“怎么?”白罗说。
她迟疑了半晌。“我想,我——还是站着好了。”她那对大眼睛仍是充满疑虑地瞪着。
“随你的意吧,”白罗坐下看着她。他在等候。女郎挪了挪脚步,她从自己的脚往上看,然后又盯住了白罗。
“你,你是赫邱里?白罗。”
“正是。有何事可以效劳吗?”
“呃,这个,很难。我是说——”
白罗觉得她或许需要人助她一臂之力,就提她一句说:
“我的男仆告诉我说你要跟我谈谈,因为你认为你‘可能杀了人’,对不对?”
女郎点了点头。“对的。”
“当然这种事体是不该有什么怀疑在内的。你自己应该晓得是否杀过人。”
“可是,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我的意思是——”
“别这样,”白罗和蔼地说:“坐下来,松松身子。跟我说说看。”
“我想我还是不要——噢,老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你知道,这实在太困难了。
我——我想还是算了吧。我绝不是故意无礼,但是——呃,我想我最好走吧。”
“不要这样子,拿出点勇气来。”
“不,我没法子。我以为我来可以——可以请教你,请教你我该怎么办——可是,我不能,你看,实在太困难,因为——”
“因为什么?”
“我真抱歉,我实在不愿意这样不礼貌,可是——”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白罗,又避开了他的视线,突然她脱口而出:“你太老了,没人跟我说过你会这么老。我绝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可是的确,你是太老了嘛!我真太对不起了。”
她蓦地转身,像只灯火旁受惊的飞蛾,冲出了屋门。
白罗嘴张得大大地,听见前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冒出了一句:“岂有此理……”
[book_title]第二章
电话铃响了。
赫邱里?白罗似乎根本不曾发觉。
铃声仍是不断刺耳地响着。
乔治进来走向电话机,询问般地望了白罗一眼。
白罗作了个手势。
“不要接了。”他说。
乔治遵命,又走出了房里。电话铃仍在响,令人刺耳难耐地不停响着。突然,停了下来。可是,一、两分钟之后,铃声又发作了起来。
“哎呀,老天!一定是个女人——无疑的,准是个女人。”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电话机旁。
他拿起了听筒说:“喂,”
“你是——是白罗先生吗?”
“我就是。”
“我是奥立佛太太——你的声音有点怪。我起先还没听出来呢。”
“早,夫人——你很好吧?”
“好,托你的福。”雅兰?奥立佛的语调仍是一贯的欢欣。这位有名的侦探小说作家与赫邱里?白罗私交不错。
“这么早打电话给你,真不好意思,不过我要请你帮个忙。”
“请说。”
“我们侦探小说作家俱乐部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聚餐,不知你能不能赏光作我们今年的演讲贵宾。要是你能来,我真是感激不尽。”
“什么日期?”
“下个月——廿三号。”
电话中传出一声长叹。
“唉!我太老罗!”
“太老?你瞎说些什么呀?你一点也不老。”
“你认为不老吗?”
“当然不老,你太理想了。你可以讲很多有意思的真实罪案给我们听。”
“请问谁要听呢?”
“大家都要啊。他们——白罗先生,有什么事不对吗?出了什么事?你好象有心事。”
“是的,我是有点不痛快。我有些感伤——呃,没甚么。”
“跟我说嘛。”
“我何必小题大作?”
“有什么不可以?你还是来跟我谈谈吧。几点钟来?今天下午?来喝点茶。”
“下午茶,我是不喝的。”
“那你可以喝咖啡。”
“我平常那时辰是不喝咖啡的。”
“热巧克力?加上鲜奶油?还是来杯浓汁。我知道你喜欢饮热浓汁。要不柠檬汁、桔子汁,或是喝点不含咖啡碱的咖啡,我想法子去弄点儿来——”
“怎么想得出来!受不了。”
“你喜欢的糖蜜好不好?我知道我柜子里还有半瓶蕾比娜。”
“蕾比娜是什么?”
“黑葡萄味儿的糖蜜。”
“好了,我服了你了!你真有办法,夫人。你的殷勤真令我感动,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天下午奉陪你喝杯巧克力。”
“好极了,那你要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她把电话挂断了。
白罗思考了一下,然后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接通之后,他说:“高毕先生吗?我是赫邱里?白罗。你此刻是否非常忙呢?”
“还好,”高毕先生在电话中回说:“普通到尚佳。不过白罗先生,为您效劳,只要您有急事——您一向都如此的——那么,我觉得我这群小伙子倒不是不能应付我手头的这些事。当然上道的年轻人可不象往日那么容易找了。现在的青年人太只为自己着想了。还没开始学呢,就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话说回来了,我们也不能够对他们苛求过甚。有什么指教,白罗先生,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也许我可以派一、两个能干的孩子为您跑跑。我猜想还是照例的——搜集点情报吧?”
白罗把请他工作的详细情形说明给他听时,他频频地点着头。白罗与他谈完之后,又打电话给伦敦刑事警探厅,接通了一位熟识的朋友。那位朋友听完白罗的要求之后,回答说:
“你的要求不多嘛,是不?有没有出了谋杀案,任何地方都行。时间、地点与被害者都没线索。要是你不介意,老兄,这听着简直像打野鹅嘛。”他接着又很不以为然地加了一句:“你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嘛!”
当天下午四点一刻,白罗坐在奥立佛太太的客厅里,一口一口地享受女主人放在他身旁一张小桌上的一大杯热巧克力,上头加满了泡沫状的鲜奶油。她还摆了一大盘猫舌饼干。
“亲爱的夫人,你太客气了。”接过手中的杯子,他微感惊异地注意到奥立佛夫人的发型,也看到了她墙上的壁纸。这两样都是新换的。他上次见到奥立佛太太的时候,她的发型平淡且古板。这次,她竟弄了满头奇形怪状、大堆大堆的发卷与螺丝圈。这般的华丽繁茂,依他猜想,准是假发。他心中嘀咕,如果奥立佛太太习惯性地兴奋起来,不知多少绺发卷会冷不防地松落下来。至于这新换的壁纸嘛……“这些樱桃——是新糊的吧?”他用茶匙指了指说。他觉得,简直像置身于樱桃果园。
“是不是太多了,你看?”奥立佛太太说:“壁纸选起来可真伤脑筋。你是否觉得先前的那种好些?”
白罗脑海中依稀记得在一片丛林中的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热带鸟类。他本来想说:
“换来换去还不是都一样。”但是终于克制了自己。
“那么,”奥立佛太太见她的客人终于将杯子放回茶碟,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坐回身去,抹了抹沾在胡子上的奶油,就说:“倒底是怎么回事?”
“这我可以很简单地告诉你。今天早上有个女孩子来看我,我告诉她说事先应该先与我排个时间。每人都有例行的工作,这你了解。但是她叫人回说她要立刻见我,因为她认为她可能杀了人。”
“这是甚么话。她自己不知道吗?”
“就是说呀!莫名其妙!所以我只好叫乔治带她来见我。她只站在那儿,硬是不肯坐下,就站在那儿瞪着我。她好象有点迟钝。我还为她壮了壮胆子。她却突然又说不想跟我谈了。她说她并非有意无礼,不过(你猜怎么着?)——不过我太老了。”
奥立佛太太赶忙说了些安慰的话:“哎呀,女孩子就是那样子。凡是过了卅五岁的人,她们都认为是半死了。这些女孩子无知,你该清楚的。”
“可是我听在心里很不好受。”赫邱里?白罗说。
“不过,如果是我,我就不挂在心里。当然说这种话是很不礼貌的。”
“这个并不要紧。这并非只是有关我的感觉。我是放心不下,的确,我很担心。”
“好了,换了我,我就全抛在脑后。”奥立佛太太泰然地劝告他。
“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是在担心这个女孩子。她来见我是求助于我的。结果,她却认定我年纪太大,可能老得不能帮她忙了。她当然是想错了,这是不必说的,可是后来她竟跑掉了。不过我告诉你,那个女孩子的确需要援助。”
“我想不至于真的如此,”奥立佛太太仍劝慰着说:“女孩子都喜欢大惊小怪的。”
“未必。你错了,她需要人解危。”
“你不会认为她真的杀了人吧?”
“为什么不?她说了她杀了人的。”
“不错,可是——”奥立佛太太一时语结了。“她只是说可能,”她缓缓地说:
“只是,她说这话倒底又是什么用意呢?”
“可不是吗,这说不通嘛。”
“她杀了谁,或是她以为她杀了谁?”
白罗耸了耸肩膀。
“她又为什么要杀人呢?”
白罗又耸了耸肩膀。
“当然,有很多可能的。”奥立佛太太丰富的想象力发作起来的时候,她的神色就开始焕发了。“她可能开车轧了人,没停就跑了。可能在悬崖上有男人向她施暴,她挣扎起来,结果把那个推下去了。她也许无意间给人给错了药。也说不定她跟一大伙人吸毒,打了起来,醒转过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刺杀了什么人,她也——”
“够了,夫人,够了?”
然而,这时奥立佛太太早已心神不在了。
“她也可能是个手术室里的护士,用错了麻醉剂,或是——”她停了下来,突然很急迫地要知道一些细节。“她长得什么样子?”
白罗琢磨了半晌。
“象个“哈姆雷特”中的奥菲丽亚,只是全无她那份美貌。”
“老天,”奥立佛太太说:“你这么一说,她几乎就在我的眼前。太玄了。”
“她不很精明,这是我对她的看法。她不是一个能够应付困难的人,也不是一个能事先料到难逃厄运的人。她是个人们环顾四周说‘我们要找个替死鬼,那个人最合适。’的那种人。”
只是,此刻奥立佛太太已经心不在焉了。她两只手绕紧了头上厚厚的发卷,这姿态白罗早已看惯了。
“等等,”她心急地喊了出来:“等一下。”
白罗在等,眉毛也扬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她的姓名呢。”奥立佛太太说。
“很遗憾,你问得很好。可是,她没说呀。”
“等一下嘛!”奥立佛太太仍是满脸焦疑地在那里推敲。她抓紧发卷的手放松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发卷一下子松了下来,滑落在肩膀上,一绺堂皇无比的发卷,完完整整的掉在了地上。白罗拾了起来,悄悄地放在桌上。
“那么,”奥立佛太太突然平静下来。往头上别紧了几只发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
“是谁跟她提起你的呢,白罗先生?”
“据我目前所知,并没有任何人。自然,没问题,她一定听说过我啊。”
奥立佛太太认为“自然”这个字眼用得一点也不恰当。只是白罗本人认为大家自然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实际上好多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如果有人提及赫邱里?白罗的名字,顶多给你一个莫知所以的白眼。“可是我怎能告诉他,”奥立佛太太心中暗忖:
“而又不伤他的自尊呢?”
“我觉得你的想法并不很对,”她说:“女孩子,其实年轻的男孩子也一样——他们实在不太清楚侦探一类的事情,他们根本不听这一套。”
“大家至少听说过赫邱里?白罗吧。”白罗超然自得地说。
对赫邱里?白罗说来,这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可是,这年头他们的教育实在太差了,”奥立佛太太说:“说真的,他们所知道的名字,只不过是歌星、乐团或是广播电台流行音乐的主持人这类人物而已,要是想知道些特殊人物,我指的是医生、侦探或是牙医——那么,我是说你得去打听——问问该去找哪一位?这样,别人才会告诉你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去看安妮王后大道那位棒极了的大夫,把两条腿往头上绕个三圈,你的毛病准能治好。’或是:‘我的钻石都被偷了,要是我去报警,亨利一定会大发雷霆;不过有个很谨慎的侦探,最能守密,他帮我找回来了,亨利连影儿都不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有人叫那个女孩子去找你的。”
“我看很不可能。”
“等我告诉了你,你说知道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子是因为我才去找你的。”
白罗瞪大眼睛说:“你?那你起先怎么不立刻告诉我呢?”
“因为我就是刚刚才想到嘛——你提到奥菲丽亚——长而湿稀稀的头发,相貌也很平庸。你所描述的样子与我确曾见过的一个女孩子很相似。就在最近。我再一想就记起来她是谁了。”
“是谁?”
“我并不晓得她的名字,不过可以很容易查出来的。我们在谈有关职业侦探与私家侦探的事,我提起了你和你办的那些了不起的案子。”
“你就把我的地址给她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找个侦探或诸如此类的事,我当时只不过当作闲谈。但是也许我好几次提到你的名字,当然很容易从电话本里查到,她就跑去找你了。”
“你们在谈凶杀案吗?”
“我记得好象没有。我也不知我们是怎么谈起侦探来的——除非,对了,说不定还是她扯出的话题呢……”
“快说嘛,能想起来的都告诉我——即使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至少把你对她所知的都告诉我。”
“呃,是上个周末,我在劳瑞玛家里小住。他们夫妇对侦探并不感到兴趣,那天只是带我去他们一个朋友家去喝酒谈天的。一共不过几个人,我玩得并不痛快,因为你知道,我实在是不爱喝酒的,所以别人得给我弄些别的饮料,大家也就觉得我难伺候。然后,大家还得跟我搭讪——你晓得那一套——他们多喜欢看我写的书了,好久就想认识我了,令我很不自在,心烦又觉得很滑稽。不过,多少我总得敷衍一番了。他们还说好喜欢我那个蹩脚侦探斯文?贺森呢。还好他们不知道我讨厌死那个家伙了。可是我的出版商却总叫我千方不能那么说。总之,我想大概谈到作侦探的真实生活时,就扯个没完了,我谈了一些你的事,这个女孩子就站在一旁听。所以你一提起一个不好看的奥菲丽亚时,我就猛地记了起来。我心想:‘嗯,这到底像谁呢?’之后,我恍然大悟:‘当然,就是那天跟大家一起喝酒的那个女孩子嘛。’我想她应该是那家的人,除非我把她跟别人混在一起了。”
白罗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奥立佛太太在一起,你总得多有一份耐心。
“跟你一起去渴酒的是些什么人?”
“崔福西斯,我想大概是,要不然姓崔贺尼,大概是这一类的姓——他是个大亨,很有钱,在城里有些企业,不过多半时间在南非住——”
“他有太太吗?”
“有,很漂亮的一个女人,比他年轻多了,一头的金色浓发。还有一个老掉牙的老伯伯,差不多聋了。这老头子的名气很令人生畏——大堆的头衔,是位海军将军或是空军元帅什么的。我猜想,他也是个天文学家。反正他在屋顶上装了一架好大望远镜。当然,这也许是他的一种嗜好。那儿还有一个外国女孩子,寸步不离地随着那位老先生。
我想也陪他去伦敦的,照顾他别被车撞倒,挺美的,那女孩子。”
白罗把奥立佛太太提供他的资料归纳了一番,感到自己像个电脑人似的。
“这么说,这家住着崔福西斯夫妇——”
“不是崔福西斯——我现在记起来了——是芮斯德立克。”
“这完全不是同一类的姓嘛。”
“是的。这是英国西南部的一个古姓,不对吗?”
“那么,是住着芮斯德立克夫妇。那位很有名气的老伯伯,他也姓芮斯德立克吗?”
“好象是罗德立克爵士或是什么的。”
“还有那个帮忙照顾他的女孩子,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了,还有一个女儿——另外还有子女吗?”
“大概没有了——不过我并不很清楚。喔,对了,那个女儿不住在家里。她那天只是回去度周末的,我看,跟她继母不大处得来。她在伦敦有份工作,交了个男朋友,她家人也似乎不太满意,我这是听说的。”
“你对这家人好像知道得挺不少吗?”
“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听来的嘛。劳瑞玛夫妇很能耍嘴皮子,总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什么人的闲话都听得着。不过,有时候一听多了,就都搅和在一块儿了。我这次大概就是这样,我怎么想不起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了呢?好象跟歌名有关联……苏拉?
‘跟我说,苏拉。’苏拉,苏拉,有点象,会不会是迈拉,‘啊,迈拉,我的爱全献给你。’嗯,好象是。‘我梦见住在大理石宫殿里,’诺玛?还是我想的是玛丽塔娜呢?
诺玛——诺玛?芮斯德立克。对了,没错儿。”她接着又文不对题地加了一句:“她是第三个女孩。”
“我以为你说过她是个独生女。”
“是呀——至少我是这个印象。”
“那你说她是第三个女孩,是什么意思。”
“天呀,你连第三个女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看不看泰晤士报?”
“我看出生,讣闻与婚姻之类的,或是我感兴趣的文章。”
“不是,我是指的头版广告,只是现在不登在头版,所以我正想改订别的报了。反正,我去拿给你看看。”
她走到一张桌旁,抽出一份泰晤士报,翻了一页,拿给他看。“你看——‘征第三个女郎,分租二楼舒适公寓,个人卧房、暖气,艾尔广场。’,‘征第三个女郎分租楼房。每五天独享全楼一次,个人卧室。’,‘征第四个女郎。摄政公园。个人卧房。’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么居住,比出钱寄宿别人家或住招待所好些,头一个女孩子租下所带家具的公寓,然后找人分担租金。第二个女孩子通常是热识的朋友。然后如果没有认识的,就登报征求第三个女郎。说不定,有时还想法子再挤进第四个女郎呢。第一个女郎当然享受最好的卧房,第二个就少出点房租,第三个付钱更少,可是就只能睡个猫窝样的房间了。她们自己安排一周中哪天晚上谁可以独自享用整个寓所之类的规则。通常倒也蛮行得通的。”
“这个也许可能叫诺玛的女郎住在伦敦什么地方呢?”
“我跟你说过,我对这个女孩子并不真地很清楚。”
“可是你可以打听吧?”
“可以,我想这该很容易的。”
“你准记得那天没人谈到或提起意外死亡的事吗?”
“你是指在伦敦——或是在芮斯德立克家里?”
“都算上。”
“我想没有。要不要我想法子挖点什么出来?”
奥立佛太太的眼睛一下子兴奋地闪了起来,她这时对这桩事情已经入了港。
“那可多谢了。”
“我打个电话给劳瑞玛家,其实,这个时刻正合适。”她朝电话走了过去。“我得想个理由或藉口——也许该编造些事情?”
她满怀鬼胎地望了望白罗。
“那当然,这可以谅解的,你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女人,该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不过,不能太离谱,你懂我的意思吧。适可而止。”
奥立佛太太抛了他一个领会的眼神。
她拨了电话并告诉接线生自己要接的号码。转过头来,她低声说道:“你手头有没有铅笔跟纸——或是小本子——可以记下姓名、住址或地点的?”
白罗早把记事本准备好了,向她示意地点了点头。
奥立佛太太把头转向手中的听筒,打开了话匣子。白罗凝神谛听她这边的通话。
“喂。我请——喔,是你,诺蜜。我是雅兰?奥立佛。呃,是呀——都挺不错的……喔,你是说那老头子呀?不,不,你知道我是不……差不多全瞎了?……我还以为他常跟那个外国小女孩上伦敦呢……的确,难怪他们有时会放心不下的——不过她好象很能照顾他的,……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想问你那个女孩子的地址——不,我是指芮斯德立克家的女孩子——在南肯,是不是?还是武士桥?是这样,我答应送她一本书,把她地址记下来了,可是你知道我又给弄丢了。我连她名字都忘了。是苏拉还是诺玛?……对了,我想一定是诺玛嘛……等等,我拿枝笔……好了,请说吧……波洛登公寓六二七号……我知道——那大排房子象苦艾林监狱似的,……不错,我相信那幢公寓会很舒适的,有暖气,样样俱备……跟她一起住的另两个女孩子是谁?……她朋友吗?……还是登广告找来的?克劳蒂亚?瑞希?何兰——父亲是下院议员,真的?她们好象都当女秘书,是不?……喔,另一个是作室内设计的——你是说跟一家画廊有关系——不,诺蜜,我当然不是真的要知道,只是好奇——这年头女孩子倒底都做什么事呀?——呃,因为我写书,对我总有用处——不能太与时代脱节呀……你跟我提起谁的男朋友的事,……是呀,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是不?我是说女孩子总是我行我素的,……是不是长得很糟?不修边幅脏兮兮的那种?喔!那种——穿缎子坎肩,又长又鬈的棕色头发,披在肩膀上,——是呵,真难分出是男是女——不错,要是长得漂亮,的确也象范戴克笔下的美少年的,……你说什么?安德鲁,芮斯德立克非常厌恶他?男人通常是这样的,……玛丽,芮斯克?……呃,我想有时难免与继母有过节的。我看那个女孩子在伦敦找到了份工作,她该是求之不得了。什么意思有人在传是非……为什么,他们不能带她去查查是什么毛病吗?谁说的呢?……是,可是他们到底在掩藏什么呢?……喔,一个护士?——跟筒纳家的女管家说的?你是指她丈夫吗?喔,是这样,大夫查不出来,……当然不,可是人心是险恶的。我同意。这种事人们常会瞎说的,……胃痛,是吗?……可是这不太荒谬了吗。你是说有人认为那个叫什么来着——安德鲁——,你是说家里有那么多除草剂……不错,可是,为什么呢?……我是说,又不是折磨了他多少年的太太——她是第二个太太啊——而且比他年轻得多,长得又漂亮……嗯,我看倒有可能——可是那个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理由那么做呢,……你以为也许芮斯德立克太太对她说了难堪的话,……这小女子的确是长得蛮动人的——说不定安德鲁对她有好感——当然不会有什么过份的——不过这也许恼怒了玛丽,于是就嫉恨了她……后来——”
奥立佛太太自眼角瞄到白罗正急迫不耐地向她作手势。
“请等等,亲爱的,”奥立佛在电话中说:“是送面包的。”
白罗一脸受了冒犯的样子。“别挂上……”
她将听筒放下,匆忙穿过客厅,将白罗拉到用早餐的角落。
“什么事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送面包的,”白罗斥责道:“我?!”
“唉呀,我总得找个藉口呀。你跟我作手势干嘛?她说的你都懂吗——”
“你等会再告诉我,我多少知道了些。我要请你做的是,以你那即兴创作的威力,替我找个可以去拜访芮斯德立克家的好理由——就说是你的老朋友,不久会到他们那一带去。也许就说——”
“你别管了,我会编个理由的。你要不要用个假名字?”
“当然不必。最好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奥立佛太太点了点头,又快步跑回到电话机旁。
“诺蜜?我忘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真是,只要坐下来想跟朋友好好聊聊的时候,总是有人来打搅。我连我干嘛打电话给你都记不得了——喔,对了,是要那个女孩子苏拉——不,诺玛——的地址;对了,你已经给了我了。可是,我还有别的事要麻烦你——我想起来了。我有个老朋友。一个有意思极了、不很高的男人。其实,那天我在那儿谈的正是他,他的姓名是赫邱里?白罗。他会去芮斯德立克家附近住一阵子,他非常渴望能去见见罗德立克爵士。他久仰大名也非常钦佩他在大战中的卓见,或许是科学方面的发现——反正,他很希望能‘去拜望问安’,他是这么说的。你看,成吗?你能否先通告他们一下?是吧,他也许哪天兴致好就会去的。告诉他们一定不要放过叫他说些精彩的间谍故事给他们听,……他,什么?喔!给他们家推草的人来了。当然,不能再耽搁你了。再见了。”
她挂上听筒,一屁股陷在一只大椅子上。
“老天,累死了,怎么样,还可以吧?”
“不错。”白罗说。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把重心放在那个老头子身上。然后,你就可以去他们家好好看看,我看这正中你的下怀。女人对科学的事总是不甚了了的,你自己去的时候,再想出点更切题的事,好了,你现在要不要听听她跟我讲了些什么?”
“我知道,有些是非、闲话在里头。关于芮斯德立克太太的健康问题。”
“对了,好象她有什么疑难的怪症——胃方面的吧——医生一直查不出来。他们送她去医院看过,很快就好了,也没查出病因到底是什么。她回家之后,毛病又发了,大夫还是查不出所以,之后,有人开始传开了。一个很没职业道德的护士先透露的,然后她姐姐又告诉了邻居,邻居上班时又传给别人,真是太莫名其妙。慢慢就有人说她丈夫一定是想毒死她。这种谣言本来是人们最爱散播的,可是拿这桩事来说,实在没甚么道理。我跟诺蜜有点怀疑在他们家居住帮忙的那个女孩子,她算是照顾并陪伴那个老头子的秘书——按理,她也没什么要用除草剂来毒芮斯德立克太太呀。”
“我却听你说了几个理由。”
“这,通常总会有些可能的……”
“蓄意谋杀……”白罗沉思着说:“……然而尚未付诸行动。”
[book_title]第三章
奥立佛太太将车开进了波洛登公寓的天井内。停车坪已经停满了六部车子。奥立佛太太正在踌躇,有一辆车倒了出来开走了。她立即很熟练地将车停进了空位。
她下了车,砰然一声将车门关上,站定仰头朝天空望了一眼。这排建筑是新近建造的,利用的是上次大战中被炸毁的一处煤矿留下的空地。奥立佛太太推测:这地区可能本来是大西路整个一段大街,先想让人忘掉“云雀羽毛刀片”的栗人传说,然后决定你建造公寓楼房的地点。这排公寓看起来功能很高,但不论是谁设计的,显然全不把外表美观放在眼里。
这正是忙乱的时刻。下班之后,天井中出出进进的人与车辆很多。
奥立佛太太低头看了看手腕,差十分七点。恰是时候,她自己这样盘算。这是上班的女孩子该回来的时候;或是重新打份一番,换上奇形怪状的紧身裤或是自己认为时髦的衣装出去玩;要不,好好在家里休息休息或清洗内衣、长袜。反正,这是个很合理的时刻去碰碰运气。这排公寓,东、西两边完全一样,中间都有一扇自动推开的大门。奥立佛太太选了左边,但立刻发现自己的错误,这边的门牌是一○○至二○○。她又掉头到了另一端。
六十七号在六楼。奥立佛太太摁了电梯的电钮。电梯门令人生厌地吭啷一声像只打哈欠的嘴般张开了,奥立佛太太赶忙钻进了这个哈欠连天的洞窟。她从来就害怕新式的电梯。
吭啷一声,电梯门又关了。猛地上升,几乎立刻又停了下来。(这也够吓人的!)奥立佛太太像只受惊的兔子仓皇逃了出来。
她往墙上看了看,然后顺着右手走廊走过。她来到一扇门前,门中央镶嵌着金属制的号码六十七号。就在她停下脚步的时候,门上的七字,正好掉下来砸在她的脚上。
“这地方大概不欢迎我,”奥立佛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忍住痛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把号码捡起来,又钉回到门上的原处。
她摁了门铃。说不定人都出去了。
然而,门却几乎立即开了,一名高大、英挺的女郎在门口站着,她身穿一件剪裁考究的上装,一袭很短的裙子,白色丝衬衫,脚下穿得也很讲究。她的黑发梳理得很齐整,脸上的化妆很好却不甚显露痕迹,不知怎的,反令奥立佛太太有些心慌。
“呃,”奥立佛太太鼓足了勇气要表现最适度的应对。“请问,芮斯德立克小姐在吗?”
“不在,抱歉,她出去了。我可以替她留个话吗?”
奥立佛太太又“喔”了一声。她要先耍个花招。她取出一只包得并不妥善的牛皮纸包。“我答应送她一本书,”她解释说:“是我写的,她没看过。希望我没带错了。她不会很快就回来的吧?”
“这我就不敢说了,我不知道她今晚有没有什么事。”
“喔。你是瑞希?何兰小姐吗?”
那女郎流露了一丝惊异的神色。
“是的,我是。”
“我见过你令尊,”奥立佛太太说:“我是奥立佛太太。我是写书的。”她加上这一句时,又是以往表明身份时那一成不变的歉然表情。
“请进来坐坐?”
奥立佛太太欣然接受,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带她进了客厅。这排公寓的房间都是一式的墙上嵌着人造粗木的薄板。房客可以随自己喜爱挂些现代画或任何的装饰。房内有固定的碗柜、书架等等简单家具,一张长靠背沙发和一张可以摺合的桌子。另外,房客可以自己添些小摆设。房中也多少可以看出居住人的一些个人口味;墙上贴着一张巨型小丑海报,另一边墙上贴着一张钢版印刷的羊齿树枝上有只猴子在晃荡的画片。
“我相信诺玛看到你的书一定会高兴极了,奥立佛太太。您要喝点什么吗?雪利葡萄酒?琴酒?”
这女孩子有最佳女秘书的轻快仪态,奥立佛太太婉谢了她的招待。
“你们这儿的景色真棒,”她望着窗外说,夕阳正朝她直射过来,她眨了眨眼睛。
“的确,可是电梯坏了可就不够意思了。”
“我可想不到那架电梯会出毛病。看着很,很——很硬朗嘛。”
“最近才装的,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克劳蒂亚说:“经常要修这儿修那儿的。”
另一个女郎边说边走进屋里。
“克军蒂亚,你知不知道我把——”
她停下,望着奥立佛太太。
克劳蒂亚立即为她们介绍。
“法兰西丝?贾莉——奥立佛太太。雅兰?奥立佛太太。”
“喔,真幸会,”法兰西丝说。
她是个高瘦的女郎,黑色长头发,白灰般的脸上化妆极浓,眉毛与睫毛都有些上翅,由于涂着浓浓的眼膏,更显得突出。她穿一条紫色紧身长裤,一件厚毛衣,与轻快、精明的克劳蒂亚相比,恰是绝妙的对照。
“我给诺玛?芮斯德立克送书来的,我答应了她的。”奥立佛太太说。
“可!——真可惜,她在乡间。”
“还没回来吗?”
很确然地,可以感觉到一阵沉寂。奥立佛太太感觉到这两个女孩子交换了一次眼神。
“我以为她在伦敦工作的。”奥立佛太太刻意表现由衷的惊呀说道。
“呃,对的,”克劳蒂亚说:“她在一家室内装潢设计公司工作,有时会被派到乡间去送图样。”她露出一丝浅笑,解释说:“我们三人在这儿各过各的生活。出出进进没有一定,彼此也懒得留话,不过,她回来我一定记得把书交给她。”
这样随意的解释,是最容易打发事情的了。
奥立佛太太站起身来。“那么,就多谢你了。”
克劳蒂亚送她到门口。“我会告诉家父与您见了面,”她说:“他是个侦探小说迷。”
关上房门之后,她回到了客厅。
那女郎法兰西丝正靠在窗口。
“对不起,”她说:“我出纰漏了吗?”
“我刚告诉她诺玛出去了。
法兰西丝耸了耸肩膀。
“我真想不通。克劳蒂亚,那个女的到底在哪儿?她星期一怎么没回来?她到哪儿去了?”
“我也想不出来。”
“她没在家里住吗?她不是回去度周末的吗?”
“没有。我打过电话,当然是要打听一下。”
“我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反正,她——她有点怪异。”
“也不见得比别人怪了多少。”但语气却不很肯定。
“哎,当然,她当然很怪,”法兰西丝说:“有时候她令我浑身发毛。她有点不对劲,我告诉你。”
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诺玛不正常!你知道她不对劲,克劳蒂亚,虽然你不肯承认。我猜,你是对老板太忠心了。”
[book_title]第四章
赫邱里?白罗沿着长麓村的大街走着。以长麓村来说,这也是名副其实唯一可以如此称之的大街。这是个似乎愈伸愈长而毫无宽度可言的村子。这里有一座塔尖耸立的教堂,堂院中矗立着一棵老迈而凛然的紫杉树。村落各式各样的店铺,全坐落在这条街上。
有两家卖古董的,一家摆的多半是杉木剥落的壁炉屏风;另一家堆满了古董的地图、缺口的瓷器、虫蛀了的橡木柜子、满架子的玻璃杯、一些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银器,由于地方不够,都胡乱地塞在一块儿。两家小食店,都看起来够恶心的;两家很可人的篮子店,陈列着各色手工制的家用器具;一家附带邮局的杂货店;一家布料行,卖的多半是女人的帽子;一家儿童鞋店与一家应有尽有的大百货店。另有一家兼卖烟草、糖果的文具与报纸的小铺子。一家毛线商店,想必是此地最上流的店铺了。两名白发、一脸严峻的女人看守着架子上摆满的针织材料,另外还分出一个柜台,专卖刺绣与缝纫的花样与图案。几家旧式的杂货店,一下子随着风尚改装之后都自称起“超级市场”了,架子上摆满了铁线纲篮,里头堆着彩色花纸包装引人的货品,从麦片到卫生纸样样俱全。一家只有一扇橱窗的小铺子,窗上花哨地写着“莉拉”的店名,展售的一件时装是一件法国的女用宽大上衣,用的宣传字眼是“最新流行的帅劲”,一件蓝色的裙子和一件标名叫“套装”的紫色条纹毛衣。这些衣物都像有人随手一扔地展示在这个橱窗内。
对这一切,白罗只是无动于衷地浏览着。如果他那没有耐心的朋友奥立佛太太与他同行,必定会质问他何以如此耗费时间,因为这儿距离他要去拜访的那家人家,还有四分这一哩的路程呢。那么,白罗就会告诉她说,他这是在品味这里的地方色彩,这些景象都是很有意义的。走到村落的尽头,景色突然又有了转变,被马路挡住的一边,是一排镇公所新建的国民住宅,前面一长条草坪,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添了不同的颜色,倒也平添了一些生气。国民住宅后头,又呈现了随风摇摆的田野与树篱,偶尔四下点缀着几家房地产商所推荐的“优雅住宅”,每幢都有自己的树、花园与一股孤芳自赏、拒人于外的风格。在他前面马路的顶端,白罗发现了一幢房舍,顶楼上盖了一个很奇特的球状建筑物,显然是几年之前才加盖上去的。无疑地,这一定是他此行朝拜的目的地。他来到栅门前,见门上挂有“克洛斯海吉斯”的名牌。他细心端详这幢房子。这是一幢该是本世纪初建造的普通住宅,也说不上美或丑,平凡两个字该是最恰当的形容字眼了。花园远比房舍本身来得漂亮得多,显然当年曾经细心照料爱护过,尽管如今已显得有些凋零了。然而,草坪仍是修剪得绿油油的,花圃也不少,还有一些费心培植的菜园,多少点缀了一些景色。这座花园的确是挺整齐的。白罗推想:他们一定是雇有园丁来管理的。
此外,也一定有人下了自己的心血,因为他注意到靠房子的一角,正有个妇人弯着身子在花圃上工作,他猜想大概是在扎大利花。那妇人的头部展现着一团夺目的金黄发色。
她很高、很瘦,肩膀却很宽。他拉开栅门的门栓,朝着正房走了过去。那妇人转过头来,然后整了整衣衫,转身朝他好奇地望着。
她站在原地,等他发话,左手中垂落着一绺扎花用的麻线。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些疑惑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她说。
白罗,全副外国人的礼节,摘下了帽子在身前一挥,躬身施了一礼。她的目光充满神异地投射在他的胡子上。
“芮斯德立克太太?”
“是的,我——”
“希望我没有惊扰您,夫人。”
她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没有。你是——”
“我答应要来拜望你们的。我一位友人雅兰?奥立佛夫人——”
“喔,当然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白瑞先生。”
“白罗先生,”他改正她,特别强调自己名字的第二个音节。“赫邱里?白罗,请多指教。我路过此地,冒昧来拜访,是希望能有荣幸向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问安。”
“是的。诺蜜?劳瑞玛告诉我们你或许会来的。”
“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呵,一点也不会。雅兰?奥立佛上个周末到这儿来过的,她跟劳瑞玛夫妇一起来的。她写的书很有意思,对不对?不过,也许你对侦探故事是不会喜欢的。你本人是侦探,是不?——真的侦探?”
“我是个如假包换的侦探。”赫邱里?白罗说。
他注意到她挤出了一丝微笑。他就进一步地再端详她,她的容貌属于刻意妆扮出的那种俊朗,她的金黄头发梳整得很硬实。他在想:会不会她内心里不自觉地抓不住自己,说不定在装出一副在花园中忙碌的英国主妇身份时,表现得并不技巧。他有点不解她的家世背景到底如何。
“您这个花园可真不错。”他说。
“你喜欢花园吗?”
“可比不上英国人这么喜欢花园,英国人对花园真有天份。花园对我们可没有对你们那么重要。”
“你是说对法国人吗?”
“我不是法国人,我是比利时人。”
“喔,可不是吗。我记得奥立佛太太提起过你曾经在比利时警察界工作过?”“不错。我嘛,是一只比利时的老警犬。”他很礼貌地笑了一声,挥着手说:“可是你们的花园,我真佩服你们英国人,五体投地!拉丁民族的人喜欢大气派的花园,那种小型凡尔赛古堡中的花园;当然,他们也创始了菜园。菜园是不能没有的,在英国你们也有菜园,不过你们是学法国的,也不像疼爱你们的花卉那般照顾菜园。嗯?我说的对不对?”
“是的,我想你说的不错。”玛丽?芮斯德立克说:“请到房里坐吧。你是来看我舅父。”
“我来,正如您说的,是拜望罗德立克爵士,但是,也是向夫人您问安的。而且,经常有幸的话,也向美人致敬。”
他又施了一躬。
她略带羞态地笑了一声。“你真不要如此恭维我了。”
她引路穿过一道敞开的法国式落地窗,他跟在后面。
“我在一九四四年见过你舅父。”
“可怜的舅父,他真的老得差不多了。我怕,他的耳朵非常重听了。”
“我遇见他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大概早忘了我了。那是一次有关间谍与某种科学发明研究的事,那项发明全靠了罗德立克爵士的创造才华。但愿他肯见我。”
“喔,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的,”芮斯德立克太太说:“在今天这种日了里,他的生活也挺无聊,我得常跑伦敦——我们想在那边找个合适的房子。”她叹了口气又说:
“老年人,有时候是很难服侍的。”
“我了解,”白罗说:“经常,我自己也是很难伺候的。”
她笑了。“呵,怎么会呢,白罗先生,你怎么能说自己老呢?”
“有时候,别人会这么说我的,”白罗说,叹了口气。“多半是年轻的女孩子。”
他颇伤感地加了一句。
“她们这真是很不客气,我们女儿可能就会这么做的。”她说。
“喔,你有个女儿?”
“是的。起码也是个继女。”
“希望有荣幸见到她。”白罗很礼貌地说。
“这,很抱歉,她不在家。她在伦敦,在那儿工作。”
“年轻女孩子,这年头都要工作。”
“每个人都应该工作的呵,”芮斯德立克太太含含混混地说:“就是结了婚,还总是有人劝她们回到工厂或学校去工作。”
“有没有人劝您回去作什么工作呢?夫人?”
“没有。我是在南非长大的,我随先生才到这里不久——这儿的一切——我还感到很陌生。”
她四周环顾了一巡,白罗发觉她似乎对这房中缺乏一种热忱。这屋中装潢挺讲究,却很世俗,没什么个性。墙上悬挂的两幅巨大肖像,为屋中点缀了唯一的特殊气氛。一幅是一个薄嘴唇穿一袭灰色晚礼服的女人。对面墙上的一幅是一个大约卅来岁的男人,一股精力过剩的神情。
“您女儿,我猜想,一定感到乡间生活很单调吧?”
“的确,她还是在伦敦比较好,她不喜欢这儿。”她突然停下话来,之后,才很勉强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而且,她不喜欢我。”
“不可能吧。”赫邱里?白罗一副老派殷勤地说。
“怎么不可能!哎,我想这也是常事。我想女孩子总是不太容得下继母的。”
“你女儿很喜爱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我想她一定是的。这女孩子很难缠,我想多半的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白罗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父母是更不容易驾驭女儿了,不如以前美好的老日子了。”
“可不是吗。”
“我不该这么说,夫人,不过,我不能不表示遗憾,她们在选——该怎么说——呃,男朋友,是不?可真是不谨慎呵。”
“诺玛最让她父亲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抱怨也没用,人总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的。我得带你去见罗迪舅父了——他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
她带他走出了这个屋子。白罗扭头又回顾了一眼。真是个乏味的屋子,若不是那两幅画像,真是一点个性也没有。从画中女人的衣服来判断,一定是许多年前的作品了。
如果那就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白罗心想: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他说:“这两幅画像挺不错的,夫人。”
“是的,蓝斯伯格画的。”
这是廿年前很出名,索酬极高昂,又被人超之若惊的一位人像画家。他那种细腻、自然主义的风格,如今已经过时,自他死后,也投人再谈起过他。他的人像模特儿有时被人嘲笑为“服装道具”,但是白罗却认为事实绝不止于此。他推测:在作品浑润的外表之后,蓝斯伯格毫不费力却不露痕迹地掩饰了他所要表达的嘲讽。
玛丽?芮斯德立克边说边走上了楼梯。
“是刚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也清理过的,而且——”她突然噤声,人也一下子僵硬地站住,一只手抓紧了楼梯扶手。
在她上头,有一个人影正转入楼梯角落,朝下走下来。这个人影予人一种极不调合的感觉,像一个穿着浮华的人,与这个住家绝不相配。
这种人在不同的场合中,对白罗来说却是很熟悉的,他在伦敦的街上甚或酒会中都常看到。那是这一代青年人的代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鲜紫色的背心,贴肉的紧身长裤,满头栗色的大发鬈在垂落在脖子旁。他看起来虽然很新潮派,却另一股美丽,得待个几分钟才辨得出他的性别来。
“大卫!”玛丽?芮斯德立克厉声说道:“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这个青年人可没有一点惶怯的神色。“吓了你一跳吗?”他问:“真抱歉。”
“你在这儿——我们家干什么?你——你是跟诺玛一块儿来的吗?”
“诺玛?不是,我原想在这儿能找到她的。”
“在这儿找到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在伦敦呀。”
“喔——亲爱的,她不在那儿。反正她不在波洛登公寓六十七号。”
“什么意思,她不在那儿?”
“嗯,因为她这个周末没回去,我想她也许跟你们在这儿,我就来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跟平常一样在星期天晚上走的呀。”她又充满怒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按铃让我们知道你来了?在房里闯来闯去的是干什么?”
“真是的,亲爱的,你好像以为我是来偷你们家银汤匙还是什么的。大白天的,进入人家家里有什么奇怪的,有什么不可?”
“可——可是,我们是老式人家,我们不作兴这样。”
“哎唷,哎唷,我的天,”大卫长叹一声。“人人都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了,亲爱的,既然我这么不受欢迎,你又不知道你的继女在何方,我看,我还不如告辞了吧。要不要我把口袋翻开让你查查再走?”
“不要如此无聊,大卫。”
“那么,拜了。”这年轻人花枝般地挥了挥手,蹭过他们身边,下了楼,径自走出了敞开的栅门。
“可怕的怪物,”玛丽?芮斯德立克极其憎恶地叨念着,倒令白罗有些惊异。“我受不了他,我简直无法忍受。英国如今是怎么搞地,到处都是这种人?”
“呵,夫人,不必太气恼,这完全是时间问题。人总是追求时髦的,在乡下还不多见,在伦敦到处都碰得见这种人。”
“可怕,”玛丽说:“简直可怕。女里女气的,又作怪。”
“然而,又有点像范戴克画中的那种美少年,您觉得是不是?夫人?要是镶在金边镜框中,穿着花边领口,您就不觉得他女性化或作怪了。”
“就这么胆大地闯进来。安德鲁要是知道准会气死,他已经焦心得很了,女儿真令人担忧。安德鲁其实并不很了解诺玛,她还是个小孩子时,他就出国了。他把她交给她母亲教养,现在却一点也搞不懂她。我也一样呵。我难禁地觉得她是那种很怪的女孩子,对她根本没法子管教。她们好像喜欢那种最讨厌的男孩子,她简直对大卫?贝克中了魔。
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安德鲁根本不许他进我们家大门,可是你看,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闯进来了。我想——我真想,我根本就不能让安德鲁知道,我不愿意让他作无谓的烦心。我看,她不只跟这个怪物一起混,一定是还有别的,还有比他更坏的,那类不洗澡、不刮脸,一把大胡子、满身油脏脏的。”
白罗安慰她说:“呵,夫人,您千万不必如此烦恼,年轻人的轻浮是会过去的。”
“希望如此,我也相信会的。诺玛是个非常难懂的女孩子,有时候,我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她太怪了,她的样子,有时真像是魂不守舍。还有,她那对人极端的憎恶——”
“憎恶?”
“她恨我,由衷地憎恨我。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作。我想大概是她太爱她的生母了,可是她父亲再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呀,是不?”
“您认为她真的恨您吗?”
“当然,我知道她恨我,我可以给你很多证据。她去了伦敦,真不知令我松了多少心呀。我是不愿意惹事的——”她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与一个陌生人说话。
白罗具有赢取别人信任的本领,似乎,人们与他说话并没去想是在跟谁说的。她咯咯地干笑了几声。
“瞧我,”她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你唠叨起这些来了。我想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怜,继母真难当呀。喔,到了。”
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进来。”
一声大吼。
“有客人来看你,舅父。”玛丽?芮斯德立克说,她走进房中,白罗随后跟入。
一位肩膀宽大、方脸、满面红光、暴躁模样的老人正在地板上踱方步。他朝着他们蹒跚地迎了过来。在他身后的书桌后面坐着一个女郎在埋头整理书信与文件,漆黑、发亮的秀发。
“这位是赫邱里?白罗,罗迪舅舅,”玛丽?芮斯德立克说。
白罗迈前一步,彬彬有礼地寒暄起来。
“呵,罗德立克爵士,很多年以前了,我第一次与您幸会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要追溯到上次大战期间了,上次,我想,该是诺曼第战役的时候吧。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次瑞斯上校也在,阿伯克隆比将军,还有空军元帅艾德门柯林斯毕爵士也在。那次的决定真不容易啊!我们在保密的措施上也费尽了脑筋。呵,如今这年头是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了。我想起了揭露那个间谍真面目的事,他唬了我们那么久——您还记得韩德森上尉吧。”
“呵,韩德森上尉,当然了。天哪,那个该死的猪猡!原形毕露!”
“您也许不记得我了,赫邱里?白罗。”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呵,那回可真险啊,你是法国方面的代表,是不?
好像一起有一、两位,有一个我记不来——名字也忘了。嗯,坐下,坐下。谈谈昔日的往事,最好不过了。”
书桌那边的女郎立起身来,她很礼貌地搬了张椅子过来给白罗。
“对了,苏妮亚,好极了,”罗德立克爵士说:“让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可爱的小秘书。没有她,可就真不一样了。帮我很多忙,你知道,事情全交给她了,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白罗躬身施了一礼:“幸会,小姐,”低声说了一句。女郎也细声回了一句,她是个纤巧的女孩子,一头黑色的短发,带着些羞怯。她深蓝色的眼睛通常总是谦然低视,但看着她的雇主时,就会甜媚带羞地露出微笑。他拍了拍她的肩头。
“不知道没有她我该怎么办,”他说:“我真不知道。”
“喔,没有,”那女郎谦虚地抗辩说:“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打字也打不快。”
“你打得够快了。亲爱的。你也是我的记性,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还有其他很多事情。”
她又朝他笑了一笑。
“我想起了,”白罗低声地说:“许久以前流传的了不起的轶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渲染了。比方说,有一次有人偷了你的汽车,后来——”他接着把那段故事叙述了一番。
罗德立克爵士听了很是高兴。“哈,哈,当然了。不错,不过,的确是有些夸张。
大体说来,是那么回事。是的,不错。真想不到你还记得那档子事,都这么久的事了。
可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比那个更好的故事。”他一口气又说了一个故事。白罗听了,连声道好。后来,他看了看表,立起身来。
“不该再打扰了,”他说:“我知道,您现在正有要事在忙。我路过这附近,觉得应该来给您问安。虽说光阴似箭,可是您,我看仍是精力充沛,生活情趣不减当年。”
“哪里,哪里,话虽这么说,你可不能太恭维了——说真的,再坐坐喝杯茶嘛。我想玛丽一定会给你预备茶的。”他四下看了看。“喔,她已经走了。这女子不错。”
“的确,而且很俊挺的。我相信多年来她一定给您不少安慰。”
“喔!他们最近才结婚的,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太太。坦白告诉你,我一向不怎么喜欢我这个外甥,安德鲁——不很稳重,一直都很浮躁。他哥哥赛蒙我最喜欢,虽然我对他也是不怎么了解。至于安德鲁,他对他的前妻可真不应该,把她给遗弃了,你知道吗,把她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安德鲁跟一个坏透了的女人跑了。谁都清楚那女人,可是他却死死地迷上了她。不到一、两年,他们两个也拆伙了:蠢牛。他现在娶的这个女人好像还不错,就我看来,她没什么不对。赛蒙这孩子就老实多了,就是乏味的很。我妹子嫁到他们家来,我实在不太赞同嫁给经商的人家。富有自是不在话下,可是钱并非万能——我们经常是跟军人世家通婚的。我很少跟芮斯德立克这家来往。”
“我听说,他们有个女儿。我有一个朋友上礼拜见过她。”
“喔,诺玛,蠢丫头。成天穿着那些怪衣服,又跟一个可怕的年轻人鬼混。没办法,这年头年轻人都是那副德性。长头发的年轻小子,无所事事成天晃荡的,什么披头士这类的怪名字,实在搞不过他们。说的简直是外国话。可是,偏偏就没有人要听一些老人的劝告,有什么法子。就连玛丽也算上——我常以为她是个很明理的人,可是有时候我看,她也会神经兮兮的——总是抱怨她的身体,小题大做地进医院去检查了什么的。来杯酒怎么样?威士忌?不要?真不坐坐喝杯茶了吗?”
“谢了,可是,我住在朋友家,他们还等我呢。”
“那么,今天能与你谈谈真是很开心的。还记得那么久的事,真不错。苏妮亚,亲爱的,也许你可以带这位——对不起,贵姓,我又给忘了——呵,对了,白罗先生。带他去玛丽那儿,好吧?”
“不,不用了,”赫邱里?白罗连忙婉谢了他的好意。“我不敢再打扰夫人了。没问题,我没问题,自己找得着路出去的。今天见到您真荣幸。”
他走出了房间。
“这家伙到底是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白罗走后,罗德立克说。
“你不知道他是谁?”苏妮亚吃惊地看着他问道。
“这年头半数到这儿来看我、谈天的人,我自己是全不记得。当然,我不能不好好应付。你知道,久了,也就不难了。这跟在酒会里一样。一下子来人跟你说:‘也许您不认识我了,我上回还是在一九三九年见到您的哪。’我只好说:‘当然,我记得。’其实,我不认识。差不多又瞎又聋,真是碍事。在大战快结束的时候,我们交往了许多这类的青蛙,一半也不记得了。不错,他当时是在场的,他认识我,我也认识许多他提到的人。他谈到的有人偷我车的事倒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加了点油,添了些醋,当时是传诵一时的,反正,他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他了。挺精明的,这家伙,可是我还是要说,纯然是一只青蛙,是不?你知道我的意思,装腔作势、手舞足蹈,鞠躬施礼,油腔滑调的。好了,我们作到哪儿了?”
苏妮亚拿起一封信递给他。她随即又交给他一副眼镜,他立即拒绝了。
“不要这劳什子——我自己能看。”
他眯起了眼睛,把手中的信拿远了些看,随后表示投降,又塞进了她的手中。
“好吧,也许还是你念给我听吧。”
她用清脆、柔媚的声音开始念了起来。
[book_title]第五章
赫邱里?白罗在楼梯口站了半晌。他倾过头竖着耳朵听了听,楼下没有什么声响。
他走到靠楼梯的窗口,往外望了望。玛丽,芮斯德立克又在下头的园子里操作呢。白罗放心地点了点头。他放轻了脚步,沿着走廊走去。一扇一扇地,他将房门打开。一间浴室,一只放毛巾的壁橱,一间空着的双人卧房,一间有人住的单人卧房,一间双人床的女佣房间(玛丽?芮斯德立克的?),下一扇是邻室可以互通的房门,他猜也许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的,他又转向楼梯口的另一边。他打开的第一扇房门,里头是一间单人卧室,依他判断,当时这间房子没有人住,但可能在周末会有人用。梳妆台上放着一把发刷,他小心翼翼地听了听,然后蹑着脚尖走了进去。他打开衣橱。不错,里头挂着些衣服,乡间穿着的衣服。
有一张书写台,但是上头空无一物。他轻轻将书桌的抽屉拉开。除了一些零碎东西之外,有一、两封书信,但是内容也是闲话家常,而且日期也很久了。他将抽屉关好。
他走到楼下,走出住屋去向女主人告辞。他婉谢了她请他留下来用茶。他说,他答应朋友要赶回城去,不久就要搭火车回去的。
“不要个计程车吗?我们可以给你叫一辆,或是我自己可以开车送你一趟。”
“不,不了,夫人,您太客气了。”
白罗走回村子里,转入教堂边的巷子里。走过一条跨过小溪的桥不远,就来到一株山毛榉树下,那里停着一辆很大的轿车,一名司机坐在里头小心谨慎地等着。司机将车门打开,白罗坐进去之后,将黑漆皮鞋脱下,轻松地呼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回伦敦吧。”他说。
司机将车门关上,回到驾驶座,稳静地将车向前驶去。路边有个年轻人,伸出大拇指,焦渴地要搭便车。这情形已经很普遍了。白罗的目光几乎漠视地落在这名属于这帮小伙子的身上,浑身穿得花枝招展的,一头长而怪状的头发。这种人到处都是,但此刻白罗突然正襟危坐,对司机说了话。
“请停停。好了,往后倒一倒……有人要搭便车。”
司机往肩后深疑地瞄了一眼。他再也想不到主人会说这种话。然而,白罗很和蔼地点了点头,他只有遵命了。
那个叫大卫的青年朝汽车迎来。“还以为你们不会停的呢,”他很高兴地说:“多谢,是真的。”
他进了车,将肩上挂的小皮包移下,顺手滑落在车厢地板上,把古铜色的长发鬈理了理。“这么说,你还认识我。”他说。
“可能是你的穿着太抢眼了一点吧。”
“喔,真的吗?不见得吧。我只是有一群哥儿们都这么穿。”
“范戴克派的。很讲究派头。”
“呵,那我倒没想到。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的。”
“容我建议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戴顶骑士帽子,”白罗说:“领子上再镶些花边。”
“喔,我认为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过份吧。”青年人笑着说:“芮斯德立克太太见了我真讨厌死了。其实,彼此彼此。我也并不喜欢芮斯德立克这家人。有钱的大亨都有那么点令人厌恶的味道,你说对不对?”
“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据我所知,你对他们的女儿倒是挺殷勤的。”
“你说的真妙,”大卫说:“对女儿献殷勤。我想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你知道这也可以说是愿打愿挨。她也对我很殷勤呢。”
“这位小姐目前在哪儿?”
大卫转过头很冷刻地问:“你问这个干嘛?”
“我很想认识她。”他耸了耸肩膀说。
“我看她不一定对你的胃口,我也一样。诺玛在伦敦。”
“可是你对她继母说——”
“喔。我们对继母是不说老实话的。”
“她在伦敦什么地方?”
“她在契尔西区国王大道的一家室内装潢公司作事。一时想不起名字了。大概是苏姗?费尔普斯吧。”
“可是,我想她本人不住在那儿。你有她住所的地址吗?”
“有。是一大排楼房。我不懂你的兴趣在哪里。”
“一个人的兴趣可多了。”
“什么意思?”
“你今天去那幢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克洛斯海吉斯)干什么来着?偷偷地进了房子,上了楼。”
“我承认是从后门进去的。”
“你在楼上找什么呢?”
“这是我的事。我倒不是不客气,不过你这不是太多管闲事了吗?”
“不错,我是在表现我的好奇。我很想知道这位小姐到底在哪儿。”
“噢,我懂了。亲爱的安德鲁与亲爱的玛丽——但愿老天瞎了眼——雇用你了,是不?他们是想找她吧?”
“还没呢,”白罗说:“我想他们还不知道她失踪了呢。”
“一定有人聘请你了。”
“你的眼光真不错。”白罗说着将身子往后靠去。
“我是在奇怪你到那儿去有什么贵干,”大卫说:“这也是我拦你的车的原因。我心里盼望你肯停下来,告诉我一点消息。她是我女朋友,这,我想你是知道的?”
“据我所了解,似乎是有这么档子事,”白罗很谨慎地说:“如果是真的,那么你应该知道她身在何处了。是不是?呃——对不起,什么先生来着。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叫大卫,贵姓是——“贝克。”
“也许,贝克先生,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们还没吵过嘴。你凭什么认为我们吵了呢?”
“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是星期日晚上离开克洛斯海吉斯宅子的,还是星期天早上呢?”
“那要看了。有早班车可以搭。到伦敦十点过一点。她上班是晚了一点,不过也不会迟到太久。通常她都是星期天晚间回去的。”
“她星期天晚间离开,可是还没回到波洛登公寓。”
“应该没有。至少克劳蒂亚是这么说的。”
“这位瑞希?何兰小姐——这是她吧?——觉得奇怪呢,还是焦急呢?”
“老天,没有,她有什么好奇怪、焦急的。这些女孩子,她们也不是一天到晚老盯着彼此。”
“可是你认为她是回那里的?”
“她也没回去上班呵,她公司也已经受够她了,这我可以告诉你。”
“你,担心吗?贝克先生?”
“不。当然——我是说,嗳,我怎么晓得。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应该担心,只是日子不多了。今天礼拜几——礼拜四?”
“她没跟你吵架吗?”
“没有。我们是不吵架的。”
“可是你在为她挂心,贝克先生?”
“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倒是没关系,不过,据我所了解,她们家有些问题。她不喜欢她的继母。”
“一点怪不得她。那个女人,真是个刁妇,像钉子般硬。她也不见得喜欢诺玛。”
“她近来身体不好,对吧?还进医院检查过呢。”
“你说的是谁呀,诺玛?”
“不是,我说的不是芮斯德立克小姐,我是在说芮斯德立克太太。”
“我想她确曾进过疗养院。真不知她去干什么,我看她像匹马一样的硬朗。”
“芮斯德立克小姐恨她的继母。”
“有时候,她心理是不大平衡,诺玛你知道,钻牛角尖。我告诉你,女孩子都恨继母的。”
“恨得继母非病不可,病得得住医院吗?”
“你到底在指什么呀?”
“也许是整理花园——或是用除草剂。”
“你提除草剂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指诺玛——她,她在盘算——她——”
“人是有嘴的,”白罗说:“闲话是会在四邻传开的。”
“你是指有人说诺玛想要把她继母毒死?荒谬。简直荒谬无稽。”
“很不可能,我同意,”白罗说:“其实,并没有人这么说呢。”
“喔,抱歉,我误会了。可是,你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亲爱的年轻人,”白罗说:你应该晓得,谣言总是有人散布的,而谣言几乎都是针对同一个人——做丈夫的。”
“什么?可怜的安德鲁?我看,太不可能了。”
“不错,是的,我看也是非常不可能。”
“那么,你去他们那儿有什么事呢?你是个侦探,是不是?”
“是的。”
“好了,那么目的何在?”
“我们的目的不尽相同,”白罗说:“我到那儿去不是去探查任何可疑或可能的下毒案子。请原谅我,有许多问题我无法回答你,这一切都还是很秘密的,你懂吧。”
“你这到底是说些什么啊?”
“我去那儿,”白罗说:“是拜访罗德立克爵士的。”
“什么,那个老家伙?他根本是个老糊涂,对不?”
“他是个拥有许多秘密的人,”白罗说:“我不是说他现在在这方面还很活跃,不过,他知道的事情很不少。他知道许多与上次大战有关的事情。他也认识过几个人。”
“那可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不错,他本人经历的事情的确都过去了。可是你难道不晓得许多事往往也很有用啊。”
“哪种事情?”
“面孔,”白罗说:“也许是个很有名的面孔,罗德立克爵士可能会认出来。面孔、动作、说话、走路的样子,或者是一种姿态。人是会记得的,你晓得。老人家,记得的不是上礼拜、上个月或去年的事,他们记得可能是发生在几乎廿年前的事。他们也许会记得有些宁可被忘记的人。他们能告诉你有过来往的某个男人或女人的一些私事——这我不能说得太清楚,你懂吧。我去看他是探听点消息。”
“你去跟他探听消息?那个老家伙?老糊涂?他给了你了吗?”
“可以这么说,我相当满意。”
大卫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我现在想,”他说:“你去是看那个老头子,还是去看那个小女子呢,呃?你是不是去看看她在他们家干些什么呢?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感到奇怪。你看,她要那份工作,可不可能是想从老头子那儿弄点过去的情报?”
“我觉得,”白罗说:“谈这些事并没有什么用处。她看起来是个忠心也很细心的——我该怎么称呼她呢——秘书,对不?”
“我看是护士、秘书、随身陪伴、照顾老舅爷的混合物!的确,要给她找头衔倒也不难,是不?他真被她迷昏了头,你注意到了没有?”
“在这种情况之下,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白罗一本正经地说。
“我可以告诉你谁不喜欢她,就是我们那位玛丽。”
“那么,她或许也不喜欢玛丽?芮斯德立克了。”
“你心里正是这么想,是不是?”大卫说:“是苏妮亚不喜欢玛丽?芮斯德立克。
或许你甚至在想她是去调查除草剂放在甚么地方的?胡扯,”他又说:“这一切都太胡扯了。好了。谢谢你的便车。我想我在这儿下车了。”
“呵,你就到这里了?我们离伦敦还有七哩呢。”
“我在这儿下车。再见,白罗先生。”
“再见。”
大卫把车门推上之后,白罗重又靠回到座位上。
奥立佛太太在她客厅里,来回地踱方步,她很是坐立不安。一小时之前,她把校对完了的打字文稿包装了起来。她就要寄给她的出版商,他已等得心焦,每隔三、四天就催过她一次。
“呵,你来了,”奥立佛太太对着空屋内假想的出版商说:“你来了,但愿你喜欢这个故事。我可不喜欢,我觉得糟透了!我根本不信你真知道我写的小说是好是坏。反正,我警告过你的,我告诉了你是可怕透了的。你却说:‘喔!不,不会,我一点也不相信。’”
“你等着瞧好了,”奥立佛太太恨恨地说:“你等着瞧吧。”
她开门把女仆艾蒂丝叫了进来,把包裹交给她,命她立刻到邮局寄出。
“现在,”奥立佛太太说:“我该做什么事呢?”
她又开始踱方步了。“真是,”奥立佛心中想:“我真应该把那些热带鸟的壁纸糊回去,不要这些傻里傻气的樱桃。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热带丛林中的动物,一只狮子、老虎、豹子或猩猩什么的。如今在樱桃园中除了觉得像个稻草人之外,还能像什么?”
她往四下看了看。“我应该学鸟叫才对,”她无可奈何地说:“吃樱桃……真盼望现在是樱桃成熟季节,真想吃点樱桃。不知道现在——”她走到电话机前。“我给您看看,夫人。”对方电话中乔治回话说。立刻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赫邱里?白罗,在此候教,夫人。”
“你到哪儿去了?”奥立佛太太说:“你一天都不在。我猜你准是去看芮斯德立克家去了,对不?你见到罗德立克先生了吗?你探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赫邱里?白罗说。
“怎么这么差劲。”奥立佛太太说。
“并不,我倒不觉得那么差劲,没探出什么来,我才觉得很惊讶呢。”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不懂。”
“因为,”白罗说:“这显示并非没什么可探听的,而这与事实十分不合;那就是事情非常巧妙地给掩饰起来了。你看,这不就很耐人寻味了吗?喔,对了,芮斯德立克太太并不晓得那女孩失踪了。”
“你是说——她与这女孩的失踪并无牵连吗?”
“看情形是如此。我在那儿也见到那年轻人了。”
“你指的是那个人见人厌的恶劣青年吗?”
“不错,那名恶劣青年。”
“你认为他真是恶劣吗?”
“自谁的眼光来看?”
“我想当然不是从那女孩子的眼中来看了。”
“我相信:那个来找过我的女孩子一定挺喜欢他的。”
“他的长相是不是很可怕?”
“他长得很美。”赫邱里?白罗说。
“很美?”奥立佛太太说:“我想我可不喜欢很美的男人。”
“年青女孩子却是喜欢的。”白罗说:
“的确,你说的很对,她们喜欢漂亮的男人。我不是指英俊、潇洒或衣装很帅、整洁的年轻男人,我指的是复辟的时代喜剧中的那种男人,要不就是那些四处流浪的男人。”
“好像,他也不知道那女郎现在何方——”
“要不然是他不肯承认。”
“说不定。他也到那儿去了。为什么?他的确在那幢住宅里。他还费了些心机没让人看见而溜进去的。这又为什么?有什么理由?他是去找那个女郎吗?还是去找别的东西去的?”
“你认为他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他是在那女孩子卧房中找东西的。”白罗说。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吗?”
“没有,我只看见他自楼梯走下来,不过我在诺玛房中发现一块泥巴可能是自他的鞋下掉下来的。可能是她自己请他去替她拿些什么东西的——各种可能性都有。他们家中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蛮漂亮的——他也说不定是去会她的。的确,有很多可能性。”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作?”奥立佛太太质问说。
“不怎么作。”白罗说。
“真差劲。”奥立佛太太不以为然地说。
“我也许会自我委托查询的人那方面收到一些资料;当然很可能我什么也得不到。”
“可是,你就不采取任何行动了吗?”
“得到适当的时机。”
“那么,我可要采取行动了。”奥立佛太太说。
“拜托,我求你小心点。”他央求她说。
“笑说!我会出什么岔子吗?”
“命案一出,什么事都可能接着发生的。我可以告诉你。我,白罗。”
[book_title]第六章
高毕先生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是个矮小、干巴巴的男人,相貌平凡得无从描述,简直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他的眼睛盯在一张古董桌子爪形的桌脚上,口中在报告。他从不直接看着人说话。
“幸亏你把名字告诉我了,白罗先生,”他说:“否则,你知道,花的时间就要多了。看情形,主要的事实我都掌握到了——另外,还弄了些闲言闲语……这总是有用的。
我先从波洛登公寓报告起,行吧?”
白罗表示谢意地点了点头。
“那儿有很多打杂的,”高毕先生对着挂在壁炉烟筒上的大钟报告:“我从他们那儿着手的,用了一、两个不同的年轻雇员。花钱不少,倒还值得。我不愿意让人以为有人在作什么特别调查!我用姓名缩写还是用真姓名?”
“在这个房间里你可以用真姓名。”白罗说。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小姐被认为是个很好的小姐。父亲是议会议员,很有野心的一个男人,名字经常上报。她是他的独生女,作秘书工作。很正派的女郎,不参加疯狂聚会,不喝酒,也不跟披头类的青年鬼混,跟另两名女孩子分租一幢楼房公寓。第二名女郎在邦德街上的魏德朋画廊工作,属于艺术圈中的那一型,跟契尔西区那一帮人混在一起,到各处去安排画展或艺术展览。
“第三个女郎就是你这个女孩子,搬进去不久。一般的看法是她‘欠缺点什么’,脑袋有点不对劲。不过这也说不大清楚。其中一名打杂的是个爱谈是非的人,结他买两杯酒,什么话都会告诉你:谁是酒鬼了,谁吸毒了,谁逃税了,谁又把钞票藏在水槽后头了,他全知道。当然不是全可信的。不过,他说有一天晚上有人用左轮放了一枪。”
“用左轮放了一枪?有人受伤吗?”
“好像不太可能。据他说:一天晚上他听到一声枪响,他跑出来,看见一个女郎,就是你这个女郎,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只左轮。一脸茫然的样子。然后,另外的一个女郎——其实两个都有——跑了过来。贾莉小姐(那个搞艺术的)说:‘诺玛,你搞的甚么鬼呀?’瑞希?何兰小姐,她尖厉地说:‘住口成不成,法兰西丝。别这么蠢?’她自你那女孩子手中拿过了左轮说:‘把这个给我。’她把手枪塞进自己的手提包中之后,发觉米琪在那儿,就走过去笑起来说:‘你一定受惊了,是不?’米琪说他的确吓了一跳,她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根本不知道这玩意儿是装了子弹的,我们在闹着玩。’之后,她又说:‘总之,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没什么事。’然后,她又说:‘来吧,诺玛。’就扶着她的膀子到电梯间,三人都上去了。
“可是米琪说他心中还是有些怀疑。他就跑到天井去看了一遭。”
高毕先生将目光低视,开始照着他的记事本念:
“‘我告诉你,我找到了些东西,我真的找到了!我找到一些湿东西,真的,血迹,我用手指摸了摸。我跟你说我心里怎么想吧。有人中枪了——有个男人跑走的时候挨了一枪……我跑到楼上去,跟何兰小姐问话。我对她说:‘我想可能有人被枪射到了,小姐。’我说:‘天井上有血滴。’‘老天,’她说:怎么会!”她说:‘我看,一定是鸽子吧。’然后她又说:‘真抱歉叫你受惊了,不要去想了。’她往我手中塞了一张五镑的钞票。五镑啊,一分不少!当然了,那以后我就没再开口。’“后来,又一杯威士忌下肚之后,他的话又来了。‘我看她准是朝那个常来看她的下流的小伙子放了一枪。我想她一定跟他闹翻了,要打死他,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凡事还是少开口为妙,所以我也不必罗嗦了。要是有人问我,我就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高毕先生停了下来。
“很有意思。”白罗说。
“的确,可是又不像全是胡说,除了他又没有别人知道什么。又有人说有一天晚上,一群无赖太保闯进了天井,打起架来——拔出刀来之类的事。”
“喔,这么说,”白罗说:“天井里的血迹可能另有来源了。”
“也许,那个女郎确曾跟她男朋友吵了起来,吓他说要开枪打他。米琪听见了,就把事情搅混在一起了。特别是——如果那时节又正好有汽车要倒出天井去。”
“是呀,”赫邱里?白罗说着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也说得通的。”
高毕先生翻了一页记事本,选了一个听众,这次选的是一只电暖气炉。
“约舒华,芮斯德立克股份有限公司。家族企业,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在城内声誉很好。由约舒华?芮斯德立克于一八五○年创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事业起飞,在海外大量增加投资,多半在南非、西非与澳洲。赛蒙与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是家族的最后一代。哥哥赛蒙大约一年前故世,没有子女。他太太也不多年前去世。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似乎有一段时期很不稳定。虽然大家都认为他很有才干,但是他的心似乎从未认真专致于事业上。后来与一个妇人远走高飞,留下太太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他曾去过南非、肯尼亚与许多其他的地方。没有离婚。他太太两年前故世。曾有许多年残障无用。他经常在外旅行,无论到哪儿,似乎都能赚钱。多半靠专利经营矿业,凡是经过他手的,都能发财。
“他哥哥去世之后,他似乎感到是该把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了。他就再结了婚并认为应该回来给女儿补偿一些天伦之爱。他们目前跟舅父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同住,这只是暂时的,他太太正在伦敦各处找房子。不惜任何高价,他们有的是钱。”
白罗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你给我描述的是个成功之家的轮廓。每个人都发财,每个人家世都很好,声望也挺高,关系也卓越,在商界也极有人缘与口碑,”
“只可惜晴空里浮了一片乌云。有个女孩子据说是‘精神有些不对’。这女孩子又跟一个缓刑不只一次令人起疑的男朋友混在一起。她很可能企图毒死继母,如果不是陷入了幻觉,那她就是犯下了大罪!告诉你吧,这些都跟你探听出来的成功之家的故事很不吻合啊,”
高毕先生很难过地摇了摇头,支支吾吾地说:
“家家都会出个不肖的子女的。”
“这位芮斯德立克太太还很年轻。我猜她并不是以前跟他逃跑的那个女人吧?”
“呵,不,那个早与他拆伙了。那个女人真是无恶不作,而且是个泼妇。他真蠢,居然迷她迷得那个样子。”高毕先生将记事本合上,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白罗说:“还有什么要我作的吗?”
“有。我想多知道一点有关已故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夫人的事。她后来不中用了,经常进疗养院。哪种疗养院?精神病院?”
“我懂你的意思,白罗先生。”
“他们家中有没有精神病状的前例——双方家庭都算上?”
“我会去查询,白罗先生。”
高毕先生立起身来说:“那么我就告辞了。晚安。”
高毕先生离去之后,白罗仍在沉思状态之中,他的眉毛一扬一低的,他心中有许多疑问,百思不解。
半晌,他打电话给奥立佛太太。
“我可告诉过你,”他说:“叫你小心。我再重申一次——你要非常小心。”
“小心什么?奥立佛太太说。
“小心你自己,我看可能会有危险。每一个到不被欢迎的所在去探听消息的人都可能发生危险。我看会有谋杀发生——我可不愿发生在你身上。”
“你得到你说可能搜取到的情报资料了吗?”
“有的,”白罗说:“我得到了一点。多半是谣传与是非,不过,好像波洛登公寓出了些事情。”
“哪样的事情?”
“天井里出现了血迹。”白罗说。
“真的。”奥立佛太太说:“这简直像旧派侦探小说的书名嘛。‘楼梯上的血迹’,我是说现代的书名会改为‘自取死亡’之类的了。”
“也说不定天井里并没有血迹,也许只不过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爱尔兰杂役凭空想像出来的。”
“也许是只砸碎了的牛奶瓶,”奥立佛太太说:“他在晚间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白罗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那女郎以为她‘可能杀了人’,她指的是不是就是这桩事呢?”
“你是说她的确枪杀了什么人?”
“我们可以假设她开枪射了某个人,但不论蓄意与目的何在,却没有射中。只有几滴血迹……仅此而已。没有尸体。”
“呵,”奥立佛太太说:“真是愈来愈乱了。当然,要是那个人还能跑出天井,你总不至于认为你已经打死他了,是不是?”
“很难说。”白罗说完把电话挂断了。
“我很担心。”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说。
她自咖啡壶中又倒了一杯咖啡。法兰西丝?贾莉打了一个大哈欠。两个女郎在公寓中的小厨房里用早餐。克劳蒂亚已经穿好衣装准备去上班了。法兰西丝还穿着睡袍和睡衣,黑头发垂落在眼上。
“我很担心诺玛。”克劳蒂亚又说。
法兰西丝打了个哈欠。
“我要是你,才不担心呢。我想她迟早会回来或打电话来的。”
“会吗?跟你说,法兰,我禁不住在想——”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法兰西丝说,又径自倒了些咖啡。她满脸不解地啜了一口。“我是说,诺玛又不关我们的事,是吗?我的意思说我们又不是照顾她的,或是奶妈子什么的。她不过与我们分租公寓而已。你干嘛突然发扬起母爱来了?我可绝不会担心的。”
“你当然不会,你从来没有担心过任何事情,但是我与你的情形不同。”
“有什么不同?你是不是指这房子是你租下的不成?”
“这,也许可以说,我的处境相当特殊。”
法兰西丝又打了一个大哈欠。
“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晚,”她说:“到贝赛尔家去玩儿了,觉得难过死了。大概多喝点咖啡就好了,要不要再来点儿?不然就被我一个人喝光了。贝赛尔想要我们试点新药——翡翠的梦,我觉得吃那些鬼东西也没什么值得。”
“你到画廊去上班要迟到了。”克劳蒂亚说。
“嗳,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没人注意也没人管。”
“我昨天晚上看到大卫了,”她又说:“他穿得好帅气,噢,那样子捧透了。”
“怎么,你也迷上他了,法兰?他实在真恶劣。”
“呵,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的。你太古板了,克劳蒂亚。”
“我才不呢。我只是不敢领教你们艺术圈子里的那一型。吃各种药,成天昏睡,要不就发疯打架。”
法兰西丝一脸的得意。
“我可不是吸毒鬼,亲爱的——我只是想知道吃了那些药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已。
至于我们那伙,有的人也挺不错的。大卫能画,你是知道的,要是他想画的话。”
“可惜,大卫并不常常想画,是不?”
“你总喜欢这样用刀刺他,克劳蒂亚……你讨厌他来找诺玛。谈到刀……”“谈到刀怎样?”
“我一直在犹豫,”法兰西丝缓缓地说:“不知该不该告诉你点事情。”
克劳蒂亚看了看表。
“我现在没时间了,”她说:“要是你想告诉我什么,今天晚上再说吧。再说,我此刻也没心情。哎,老天,”她叹了口气说:“但愿我知道该怎么办。”
“是诺玛吧?”
“是呵。我不知道她父母是否应该晓得连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这样就太不够朋友了。可怜的诺玛,要是她想自己逍遥一阵子,这有什么不可的?”
“可是,诺玛,并不是真的——”克劳蒂亚却没说出来。
“不是,她不是,你以为呢?精神不正常。你想说的是这个吧?你有没有打电话到她上班的那个鬼地方去?叫‘家鸟’还是什么名堂的?喔,对了,你当然打过了,我记起来了。”
“那么,她在哪儿?”克劳蒂亚质问道:“昨天晚上,大卫又没有说什么?”
“大卫好像也不知道。真是的,克劳蒂亚,这有什么要紧呢?”
“跟我当然有关系,”克劳蒂亚说:“因为我的老板正好是她父亲。早晚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没告诉他们她一直没回家的。”
“这也是,我想他们也会给你一顿排头的,可是,也没什么理由,难道诺玛离开这儿一、两天甚至在外头住几夜就该向我们报告吗,她只是我们这儿的住客,照顾她又不是你的责任。”
“当然不是。可是芮斯德立克说过他女儿跟我们在这儿同住,他很高兴。”
“那么她每次没有请假外出,你就得唠唠叨叨个没完了?她说不定又迷上一个新男人。”
“她迷的是大卫,”克劳亚说:“你想她真的不会被大卫关在他住的地方了吗?”
“哎呀,我想不可能的,你知道他并不怎么喜欢她。”
“你是希望他不喜欢她,”克劳蒂亚说:“你自己对大卫也挺钟情的。”
“当然没有,”法兰西丝厉声地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
“大卫对她的确很痴情,”克劳蒂亚说:“不然,他那天怎么会到这儿来寻找她。”
“可是你很快又将他赶出去了。”法兰西丝说:“我觉得,”她说着,站了起来,在厨房挂的一只旧镜子前头照了照脸又说:“我觉得他来看的或许是我。”
“你太神经了!他是来找诺玛的。”
“那个女孩子的心智!”法兰西丝说。
“有时候,我的确想她是有点不对。”
“反正,我知道她是不对劲。听我的,克劳蒂亚,我现在就告诉你一点事情。你应该知道。有一天我胸罩的带子断了,我又正忙着有事要出去。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别人乱碰你的东西——”
“我是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克劳蒂亚说。
“——可是诺玛不在乎或根本不会注意。所以我跑到她房间,在她抽屉里去摸索,结果,我——我摸到一件东西。一把刀。”
“一把刀?”克劳蒂亚吃惊地说:“什么样的刀?”
“你知道上次在天井有人打架的事吧?一群披头的不良少年跑到天井里来,亮起弹簧刀打起群架。诺玛就在他们跑了之后进到屋里来的。”
“是啊,是的,我记得。”
“据记者告诉我,有一个男孩子被人刺了一刀,跑了。在诺玛抽屉里的就是一只弹簧刀,上头沾了东西——好象是干了的血迹。”
“法兰西丝!你又在这儿胡诌了。”
“随你说吧。反正我看是错不了的。但是那东西怎会藏在诺玛的抽屉里去了呢?我倒想知道。”
“我猜——她也许是捡了起来的。”
“什么——当作纪念品吗?然后藏起来,也不告诉我们?”
“你把刀放在哪儿了。”
“我原封放回去了,”法兰西丝慢条斯理地说:“我,我不知道还该怎么办……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昨天我又去看看,结果,不见了,克劳蒂亚。连影子都没有。”
“你以为她叫大卫来就是取东西的吗?”
“这,这也说不定……跟你说,克劳蒂亚,往后,夜里我一定要将自己的房门锁上。”
[book_title]第七章
奥立佛太太醒来时,一股的无奈。她知道摆在她眼前的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了。怀着大功告成的心情,包好了复校完成的文稿,无事一身轻。目前,她只有如往常的情形一样,轻轻松松享受一下,懒散一番,等待自己的创作欲望再度蠢动了,她毫无目的地在自己的住房里闲荡,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拿起来,又放回去;拉出抽屉,看是有一大堆的信件有待处理,但一想到自己刚刚完成了一部绞心巨著,她才没有心情去作那些烦人的事呢。她要找点有意思的事来做。她要——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想起上回与赫邱里?白罗的谈话,他提供给她的警告。可笑!其实,她为什么不可以参与她与白罗分享的这个难题呢?白罗或许情愿坐在大椅子上,十指一合去动他那老谋深算的脑筋,舒舒服服地在房里休养身子。雅兰?奥立佛可没有这份口味。她会毅然地说道,她自己至少要采取一些行动。她要在这个神秘女郎的身上发掘一些资料。诺玛?芮斯德立克在哪儿?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她,雅兰?奥立佛能再找出些什么线索?
奥立佛太太在房里走来走去,心中是愈来愈烦闷,能做什么呢?可真不容易决定。
出去问些问题?是否该去一趟长麓?可是白罗不是已经去过了吗——而且能查出来的,他也早已查了出来。再说,她又有什么藉口再闯进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的家去呢?
她考虑再去波洛登公寓一趟,也许在那儿还能再探查出点什么来?看样子,她还得另外编一个藉口。她真不晓得还能捏造什么藉口,不过,那里是唯一可以再获得点消息的所在。什么时候了?上午十时,该有很多的可能性的……在途中,她已经想出了一个藉口,说不上什么别出心裁的藉口。本来,奥立佛太太希望能找一个更巧妙的;但转而一想,也许该谨慎一些,最好是日常且很说得通的一种藉口。她来到堂皇却稍嫌阴森的波洛登公寓的正前方,在天井里徘徊、思考。
有一名杂役正与一个搬家的货车工人谈话,一个送牛奶的推着装奶瓶的车,在靠近运货的电梯间附近,走到奥立佛太太身边来。
他推着小车,口中吹着口哨,奶瓶晃荡得吭啷吭啷响;这时奥立佛太太仍在出神地注视着那辆搬家的货车。
“七十六号搬出去了。”送牛奶的人向奥立佛太太解释说,显然,他以为她是来看房子的。他说着将一箱牛奶自小车上搬进电梯。
“说起来,她早就搬了出去了。”他走出楼梯又说了一句,他是个说话很爽快的送牛奶的人。
他用大拇指朝上指了指。
“从窗口跳下来的——七楼——这不过是一个礼拜之前的事。清晨五点的时候。好笑,怎么挑了这么个时辰。”
奥立佛太太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为什么?”
“她为什么跳楼?没人知道。有人说是心理不平衡。
“她——年轻吗?”
“算了!一个老梆子。少说也有五十岁了。”
两个男人在货车里拚命地搬一只大桌子。搬着搬着两只胡桃木的抽屉摔落在地上了,有一张纸朝着奥立佛太太飘落过来,她一把抓住了。
“别把东西摔坏了,查理。”那爽快的送牛奶的人责怪了一声,又推着一车牛奶进了电梯。
那两名搬运工人开始了一阵口角。奥立佛太太把手中那张纸递给他们,他们却挥手表示没用的。
打定主意之后,奥立佛太太径身进入大楼,来到六楼六十七号。门里叮当一声,随即屋门打开了,一名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只扫把,准是正在打扫房间。
“喔,”奥立佛太太用她最爱用的单音节说:“早安,呢——我想知道——有没有人在?”
“没有,夫人。她们都出去了,都上班了。”
“是的,当然了……是这样的,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忘了一本小日志在这儿,让人怪着急的,一定在客厅里什么地方。”
“就我所知,夫人,我还没捡到那一类的东西,当然,我也不会知道是您的。您要不要进来看看?”她很客气地把门打开,将刚才清洗厨房地板的扫把放开,请奥立佛太太进入客厅。
“对了,”奥立佛太太说,决定与这位清扫的妇人拉拉关系:“这里,这本书就是我留给芮斯德立克小姐,诺玛小姐的。她从乡下回来了吗?”
“我看她这几天不住在这儿。她的床铺都没人睡过,她可能还在乡下的家里住呢。
我知道她是上个周末去的。
“是的,我想也是的,”奥立佛太太说:“这本书是我给她带来的,是我自己写的。”
奥立佛太太写的书似乎并未勾起这名清扫妇人的兴趣。
“我就是坐在这儿的,”奥立佛太太拍了一张大椅子自顾自地说:“至少我记得是坐在这里。后来我坐在靠窗户那儿,也说不定是在沙发上。”
她狠命地在椅垫后面猛挖。那名妇人也跟着在沙发坐垫下搜。
“你不晓得掉了这种东西真叫人急疯的,”奥立佛太太滔滔不绝地说:“我的要事约会全记在上头了。我晓得今天要与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午餐,可是我忘了是谁,连地点也记不得了。当然,也说不定是明天,那样的话,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哎呀,这可怎么办!”
“一定很为难的,夫人,我知道。”清扫妇人很同情地说。
“这儿的公寓真不错。”奥立佛四下环顾了一下说。
“太高了。”
“可是风景好啊,是不是?”
“不错,可是朝东的话,到了冬天寒风可真大。从铁窗栏中直吹进来。有的装了双层窗户的。呵,冬天,我可不要住在这种面向东的公寓里,让我住楼下最好了,尤其是有小孩就更方便了。您知道,有婴儿车之类的东西。呵,是真的,我宁可住楼下。您想想看,要是着了火。”
“是的,那当然了,那真可怕,奥立佛太太说:“可是我想这里一定有太平梯的。”
“可有时候不一定跑得到消防门呵。我可怕透了火了,从小就怕。这些公寓又这么贵,您根本不会相信租金有多高。所以何兰小姐才找了另外两位小姐来跟她分租。”
“喔,对了,我想两位我都见过了。贾莉小姐是一个艺术家,对吧?”
“她替一家画廊工作,可是好像并不怎么勤快。她自己也画——什么牛了,树了,那些认不出来,也不晓得什么意思的东西。一位很邋遢的小姐,她房间那份乱——您是不会相信的。何兰小姐可就不然了,什么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以前在煤矿局当秘书,现在在城里当私人秘书。她说,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她给一个从南非还是哪儿回来的很富有的先生当秘书,他是诺玛小姐的父亲,是他请何兰小姐让她女儿跟她们一块儿住的,那时住的一位小姐要结婚搬了出去,她提过要找一个小姐来分租。她当然无法拒绝了,是不?尤其他又是她的老板。”
那妇人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想她会的——要是她晓得。”
“晓得什么?”这问题未免太唐突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说的。这不关我的事——”
奥立佛太太仍是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她,这清扫妇人妥协了。
“倒不是说她不是个好女孩。就是有点疯疯傻傻的,其实她们还不都有点疯疯的。
可是我想她应该找个医生检查检查。有时候她好像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或是自己在哪儿。有时候,挺怕人的——就好像我先生的侄子毛病发作之后那样(他病发起来真吓人——您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我倒没见她发作过。也许她吃药物——吃得很多。”
“我听说她有个年轻的男朋友,她们家不太赞成。”
“是呀,我也这么听说的。他来这里找过她两、三次,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是那类披头式的嬉皮。何兰小姐很不高兴,可是这年头,你又能怎么样,女孩子都是各管各的。”
“今天的年轻女孩子也真够人心烦的。”奥立佛太太说,作出一副认真且很明大义的样子。
“缺少教养,我是这个看法。”
“我看不是。不是,不是这样。我想,真的,像诺玛?芮斯德立克这样的女孩子最好还是待在家里,跑到伦敦来作室内装潢的工作是不太好的。”
“她不喜欢待在家里。”
“真的?”
“她有个继母。女孩子是不喜欢继母的。据我听说她继母费尽苦心,想帮她振作起来,不让那些油头粉面的小伙子进他们家门。她晓得女孩子要是挑错了人会招来许多祸事的。有时候——”这清扫妇人很认真地说:“我真谢天谢地我没有女儿。”
“你有儿子吗?”
“我们有两个男孩子。一个在学校念书念得很好;另一个在印刷厂作的也很好。的确,两个都是好孩子。不瞒您说,男孩子也会惹麻烦的。可是,我想,女孩子就更叫人担心。总觉得应该多管教他们一点。”
“是的,”奥立佛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她看出来这妇人有意要继续她的打扫工作了。
“真糟糕,我找不到我的记事本来了。”她说:“好了,多谢了,打扰了你这许多功夫。”
“希望你能找到,我想一定会的。”那妇人很殷勤地说。奥立佛太太走出了公寓,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作什么。
她想不出今天还有什么可作的了,不过关于明天,她心倒有了计划了。
回家之后,奥立佛太太郑重其事地拿出一本记事本来,在大题目“我所知的事实”
之下,记下了各种事情。大体说来,她能写下的事实并不很多,但是根据她的采访,她是能记多少就记下了多少。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受雇于诺玛父亲的事实大概算是最突出的一桩了。她以前并不知道这件事,她猜想赫邱里?白罗可能也不清楚。她本想打电话告诉他,但后来决定还是放在自己心里,因为她明天另有计划。事实上,奥立佛太太此刻感到自己不像是个写侦探小说的,倒像只猎犬。她低着鼻子四处搜寻痕迹,明天早上——好啊,明天早上可有的瞧了。
奥立佛太太按照计划,一早就爬了起来,喝了两杯茶,吃了一枚煮蛋,就出发去搜寻了。她再度来到波洛登公寓附近。她怕在那儿也许有人会认出她来,因此她这次没有进入天井,她在两个入口处小心翼翼地溜达,打量涌入晨间忙着上班人潮中的各色人等。
多半是年轻的女郎,个个看着一模一样。用这种方式观察人类真是太特别了,从这么大一座公寓里各怀目的地走出来,就像个蚂蚁窝,奥立佛太太心中这样想。她认为,人们对蚂蚁窝向来没有恰确的认识。用鞋尖踢上一脚时,蚂蚁窝好像一无是处。那些小东西,嘴里衔着一点小草。一行一行匆匆忙忙的,又辛苦、又焦虑急渴,东撞西闯地不知往哪儿去了。然而,谁知道他们不是跟这里的人类一样,自有他们的条理呢。譬如,刚自她身边走过的那个男人,匆匆忙忙,口中自言自语的。“不知谁得罪了他,”奥立佛太太心想。她来回地走了一会儿,突然退了回来。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自入口处走出,一副职业女性轻快的脚步。一如往常,她仍出落得体面利落。奥立佛太太转身躲开,以免被她认出。她让克劳蒂亚在她前头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立即尾随跟去。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走到街的尽头,就转上了一条大道。
她来到公共汽车站牌排上队。奥立佛太太还在跟,但一时心中又有点不安。果若克劳蒂亚回过头来看见她,认出来呢?奥立佛太太想想,只有小声地擤了几下鼻子。还好,克劳蒂亚?瑞希?何兰似乎自己在沉思,她连一起排队的人都没看一眼,奥立佛太太排在她后头第三名。终于公车到了,大家就朝前涌。克劳蒂亚上了车一直往上层爬了上去,奥立佛太太上了车,就在车门边挤了个座位。查票员过来时,奥立佛太太往他手中塞了六便土。反正她也不晓得这辆公车走的是什么路线,也不知道那个清扫妇人所说的圣保罗在道上“那幢新大楼”到底有多远。她往车外留心地寻着,所幸,不久就看见了那幢松松稀稀的楼房。她心中想,要到时候了,她眼睛盯紧自上层下来的乘客。好,克劳蒂亚下来了,一身套装,整洁、时髦,她下了公车。奥立佛太太跟在后面,保持一段细心算过的距离。
“真有意思,”奥立佛太太心中说道:“我这是真的在跟踪人了,就跟我小说写的一样。更妙的是,我的成绩一定不错,因为她到现在还一点不知情呢。”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的确是一副沉思的神情。“这真是个一脸精明相的女孩子,”
奥立佛太太心中打量,觉得她以前的看法完全正确。“要是我想猜出一个凶手,一个很厉害的凶手,我一定选像她这样的人。”
可惜,还没有人被谋杀,这是说除非诺玛怀疑自己杀了人的事完全正确。
伦敦这一区,由于近年来兴建了大批新楼,真不知是祸是福。巨大的摩天大厦,看在奥立佛太太眼中的确可憎,全像火柴盒似的直冲入云霄。
克劳蒂亚转入了一座大楼。“现在我可要查出点原委了。”奥立佛太太一边想一边也跟了进去。四座电梯七上八下都在忙着。奥立佛心中叨念这下子可困难了。不过,等电梯的人很多,奥立佛太太在最后一秒钟挤入克劳蒂亚所乘的电梯时,设法躲在了一大堆高大男人与她所跟踪的人物之间。克劳蒂亚的目的地是四楼。她走上了一条走廊,奥立佛太太挤在两名高大男士的身后,瞅见了她进入的房间,是靠走廊尽头的第三个门。
奥立佛太太循路来到那个门口,看见门上挂着。“约舒华?芮斯德立克有限公司”的牌子。
到了这一步,奥立佛太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已经找到了诺玛父亲的公司与克劳蒂亚工作的所在,可是现在有几分气馁,按她所预计的说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大发现。
坦白说,这有用吗?大概没什么帮助。
她等候了片刻,自走廊这端走到那端,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会进入芮斯德立克公司的房门。确有两、三名女郎进去过,但又没什么特别可疑的。奥立佛太太乘电梯来到楼下,满心冷漠地走出了这所大楼。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在邻街逛了一遭,心中拿不定主意是否到圣保罗大道去看看。
“我也许可以到私语图廊去私语一番,”奥立佛太太想:“不知道私语图廊作个谋杀案现场成不成?”
“不行,”她打消了这念头:“我怕太俗气了。不成,这不太像话。”她满脑子胡思地走向了美人鱼剧场。她想,那所在极会要多得多了。
她又朝那一片新大楼的方向走了回去。之后,感到今天的早餐份量不够,她就转进了一家餐室。餐室内客人不少,多半是吃晚早点或午餐的。奥立佛太太四下看了看,要找个合适的座位,却不禁惊呀得口都合不上了。在靠墙的一个桌子上坐着那个女郎诺玛,对面坐的是个一头垂肩栗色长鬈发的青年,穿着紫红色背心配一件很讲究的上衣。
“大卫,”奥立佛太太抽了一口冷气暗声叫道:“一定是大卫。”他与那女郎诺玛很激动地在交谈。
奥立佛心中盘算了一个妙计,打定主意之后,踌躇满志地点了一下头,径自穿过餐厅来到一扇写着“女士”的门前。奥立佛太太不敢确定诺玛会不会认出她来。往往看起来印象不深的人,到头来不见得会让人忘记。此刻诺玛好像并没有注意看什么:可是大卫,谁能说一定呢?
“我看我自己总能想点办法,”奥立佛太太自忖道。她在化妆间里挂着一块脏兮兮的镜子前照了照,特别打量了她认为是女人外表的焦点——她的头发。没人比她更在行了,因为她不知道变换过多少次发型,而且每一次朋友都不大认得出她来。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头部,就开始动手了。她先摘下发夹,取下了几大鬈假发,包在手帕里之后塞进了手提带里,把头发自中间分开,自脸部猛地往后梳过去,然后在头后卷了一个发髻。
她又取出一副眼镜架在鼻子上。这么一来,看着真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几乎是满腹经纶的模样嘛!”奥立佛太太心中无比得意地想。她用唇膏把嘴形变换一下之后又走回到餐室内,她小心谨慎地行走,因为这副眼镜是看书用的,此刻戴起来视线有些模糊。她穿过餐室,在诺玛与大卫后面的一个桌子坐下来,她面对大卫坐着。诺玛虽然坐得靠近她,却是背向她的,除非扭转头来,否则诺玛是看不见她的。女服务生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奥立佛太太叫了一杯咖啡和一个面包卷,然后作出一副不引人注意的样子。
诺玛与大卫根本没注意她。他俩正在激动地讨论。不过一、两分钟奥立佛太太就跟得上他们的谈论了。
“……可是这些事都是你幻想出来的,”大卫在说:“都是你的想像。这根本是完全、完全无稽的,我亲爱的。”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诺玛的声音很离奇地缺少一种反响。
由于诺玛背向着她,奥立佛太太听她说话没有听大卫的清楚,然而那女郎的声调听起来却令人很不舒服,有点不对劲,她心想,太不对劲。她记起了白罗第一次告诉她的话:
“她认为她也许杀了人。”这女郎到底怎么了?得了幻觉症?她的心智是否真地受了损伤,或多多少少有这么回事,以致这女孩子受了很大的震惊?
“你要是听我说,这全是玛丽大惊小怪搞的鬼!反正这女人根本神经病,她自以为自己有病什么的。”
“她是有病。”
“好吧,就算她有病吧。任何有脑子的女人也会找个大夫给她开一些抗生素之类的药,她好老躺在床上。”
“她认为是我作的,我父亲也这么想。”
“我告诉你,诺玛,这都是你脑子里胡想的。”
“你只是跟我这么讲,大卫,你是在安慰我。如果说真是我给她那东西的呢?”
“什么意思,如果?你一定晓得你作了没有。你不会这么傻吧,诺玛?”
“我不知道。”
“你又来了。你老是这么说。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懂,你根本一点也不懂什么是恨。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恨她。”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的。”
“怪就怪在这里。我告诉过你,可是我却不记得告诉过你。你看是不是?我常常——跟人说好些事情。我告诉别人我要做的事,做过的事、或是要去做的事。可是我根本记不得告诉过他们那些事情,就好像我心里在想这些事情,有时候一下子就跑了出来,我就对人说了。我跟你说过,有没有?”
“这——哎呀——听我说,不要又说这些了。”
“可是我对你说了?是不是?”
“好了,说了的!可是人常喜欢说什么‘我恨她,我要杀了她。我想把她毒死!’这类的话。不过,这只是孩子气,你知道嘛,好像还没长大。这是很自然的事。孩子都常说。‘我恨这个,恨那个。我要把他脑袋砍下来!’孩子在学校都喜欢说,特别说那些他们特别讨厌的老师。”
“你认为就仅是这样吗?可是——这么说,好像我还没长大嘛。”
“呃,在某些方面你是没长大。你只须振作起来,认清这都是多么傻的事。就说你恨她吧,又怎么样呢?你已经离开家了,你不必跟她住在一起呀。”
“我为什么不应该住在自己家里——跟自己的父亲一起住?”诺玛说:“不公平,太不公平。先是他跑掉把我母亲抛下,如今,他刚回来要跟我在一起的,可是他又娶了玛丽。我当然恨她,她自然也恨我。我常想杀了她,常常在想各种法子。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很舒服。可是后来——她却真的病了……”
大卫很不安地说:
“你没把自己当作个巫婆之类的人吧,有吗?你没有做个蜡人用针去扎这一类的事吧?”
“哎,没有!那样太可笑了。我作的是真事,很真的。”
“跟我说,诺玛,你说的真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瓶子在那儿,我抽屉里。我打开抽屉就发现了。”
“什么瓶子?”
“龙牌杀虫剂。特选的除草剂,瓶上贴的标签是这样写的。装在深缘色瓶子里,那种可以喷东西的。上头还写着:小心,有毒。”
“是你买的?还是拣到的?”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弄来的,可是的确在我抽屉里,而且已经用了一半了。”
“所以你——你——你就记起——”
“是的,”诺玛说:“是的……”她的声音更含混,几乎有如梦呓一般。“是的……我想就在那时我一切都想起来了。你也这么认为,是不?大卫?”
“我对你实在不知该怎么想,诺玛。我真不知道,我想你大概是自己编出来的,对自己说的。”
“可是她进医院去检查了呀。他们说搞不清,查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她就回家了——可是病又发了,我就开始害怕。父亲也开始以那种怪异的眼光看我,医生到我们家来,跟父亲关在他的书房里密谈。我跑出房外,爬到窗口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两人在计划,要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去关起来,把我送到那里去接受‘一系列的治疗’什么的。你看,他们不是认为我疯了嘛,我怕死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或没有作什么。”
“你就是这时才逃走的吗?”
“不是——那是后来的事——”
“告诉我。”
“我不愿意再谈那个了。”
“你迟早总得让他们知道你哪儿呀——”
“我不要!我恨他们。我恨我父亲跟恨玛丽一样深。我但愿他们死了,两个都死掉。
然后——然后我就会再快乐了。”
“别这么激动!听我说,诺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我是不喜欢结婚那一套劳什子的……我是说我一辈子也不会那么作的——反正好多年内还不会。我不愿意把自己拴起来——可是我想,我们可以作的是,你知道的,结婚,去公证登记结婚,你得告诉他们你已过了廿一岁了,把头发卷起来,穿些漂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老一点。我们一结了婚,你父亲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不能把你送到你说的那个什么鬼‘地方’去了,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我恨他。”
“你好像没人不恨。”
“只恨我父亲跟玛丽。”
“好了,总之,一个男人再婚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别忘了他对我母亲是怎样的。”
“可是那不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是的。我还很小,可是我记得。他跑掉了,把我们抛弃了。他只在圣诞节寄礼物给我——本人从没来看我。到他终于回来的时候,如果我是在街上遇到他,我根本认不出他来。那时我心中根本没有他。我想他准是把我母亲也关起来过。她以前一有病就被送走了,我也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病,我有时在想……我怀疑,大卫。我想,你晓得,大概我脑子有问题,有一天我也许会做出真正可怕的事,比方说那把刀。”
“什么刀?”
“没什么。只是一把刀。”
“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想上头染了血迹——是藏在——我的丝袜下面的。”
“你记得在那儿藏了刀的吗?”
“好像记得,可是我不记得在那之前我用过没有。我记不起我那天是哪儿……那天晚上一个钟头过去了。整整一个钟头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一定去过什么地方也做过什么事。”
“嘘!”他见女服务后走了过来,连忙叱住了她。“你会没问题的,我会照顾你,我们再叫点什么,”他拿起菜单,大声地对女服务生说:“来两客土司加烤豆。”
[book_title]第八章
赫邱里?白罗在向他的秘书李蒙小姐口授。
“承蒙您的厚爱,万分感谢,不过非常遗憾我不能不向您禀告……”
电话铃响,李蒙伸出一只手去接。“喂,您哪位?”她用手将听筒盖住对白罗说:
“是奥立佛太太。”
“喔……奥立佛太太,”白罗说。他此刻实在不愿别人打扰,不过他仍自李蒙小姐手中接过电话。“哈罗,”他说:“我是赫邱里?白罗。”
“呵,白罗先生,真高兴你在!我替你找到她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替您找到她了!你那个女郎。你知道,就是那个杀了人或是以为自己杀了人的那个。她自己也在谈呢,说了好多。我想她脑子有问题,不过现在先别谈这个。你要不要来见她?”
“你现在在什么所在,亲爱的夫人?”
“在圣保罗大道与美人鱼剧场之间这一带。卡索甫街,”
奥立佛太太说着突然在电话亭中往外头望了望。“你看你能不能尽快赶来,他们在一家餐室里。”
“他们?”
“喔,她跟那个可以称为不相配的男朋友。他其实挺不错的,对她也好像很喜欢,我真不懂是为了什么。人有时候真怪。好了,我不要多说了,我要赶回去,我在尾随他们。是这样的,我来到餐厅一下子看见他们在那儿。”
“喔?你真精明,夫人。”
“不,倒不见得。我这全是运气好,我是说,我随便走进一家小餐室,正好那女郎坐在那儿。”
“呵,那么你至少运气很好,这也很重要的呢。”
“我坐在他们后面的一张桌子,她背朝着我。反正我想她没认出我来。我把头发弄了弄。总之,他们两个人讲话就好像全世界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后来,他们又点了——土司烤豆——(我受不了土司烤豆,我老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吃)——”
“不要说土司烤豆了。继续说,你把他们丢下就来打电话给我了,对不?”
“是呀。因为土司烤豆是要费时候作的。我现在就赶回去,也许就在餐室外头看着。
反正你快点赶来吧。”
“这个餐室叫什么名字?”
“叫美好荷兰草——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好,倒是怪脏的,不过咖啡挺不错的,”
“别说了。快回去,我随即赶到。”
“好极了。”奥立佛太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李蒙小姐一向做事效率很高,她在他之先跑到街上去,叫了辆计程车在旁边等。她没有发问也没表示好奇。她也没问白罗他走后她应该作什么工作。她不用问他,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且从没有做错的时候。
白罗很顺利地到达卡索甫街角。他下了车,付了车资,四下望了望。他看见了美好荷兰草餐室,但无论奥立佛太太乔装得多巧妙,他在附近也找不到一个长得像她的人。
他走到街尾又折了回来,还是没有奥立佛太太的影子。因此,如果不是吊住了他们胃口的那一对离开了餐室,奥立佛太太去跟踪了,那就是——他来到餐室的门口。因为里头热雾太大,从外头是看不清楚什么的,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的目光四下里瞄了一下。
他立刻看见曾去看过他的那个女郎正坐在一张早餐桌上,她一个人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她抽着一支香烟,眼睛往前直视。她似乎迷失在沉思里了。不是,白罗心想,绝不对,她好像根本没有想什么,该说是她陷入了遗忘症里了。她人好像在千里之外。”
他穿过餐厅,坐在面对她的椅子上。她抬头看了看,他感到一阵欣慰,因为至少她还认识他。
“我们又碰面了,小姐,”他欣然说道:“我看你还认得我。”
“是的,是,我认得你。”
“能被一位只见过很短暂的一面的小姐认出来,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她仍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请问,你怎么认识我?是怎么认出来的?”
“你的胡须,”诺玛立即答道:“不会是别人的。”
对这样的观察他又感到一阵快意,一如往常在同样的场合下,他骄傲而虚荣地摸了摸胡须。
“呵,对的,很对。像这样的胡须还真不多见。很好的胡须,嗯?”
“是的——呃,我想是很不错。”
“呵,也许你对胡须不是行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芮斯德立克小姐——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对吧?我这胡须是非常不错的。”
他刻意在说她的姓名时下了点功夫。因为起先她看四周的眼神是那么茫然,那么辽远,他恐怕她不会注意到。她却注意到了,而且十分吃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的?”她说。
“的确,你那天早晨来见我时,并没有告诉我的仆人你的姓名。”
“那你怎么晓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他看出了她的警戒与恐惧。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他说:“朋友有时候是很有用的。”
“是谁?”
“小姐,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同样地,也喜欢保守自己的秘密。”
“我想不出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姓名。”
“我是赫邱里?白罗,”白罗以一惯的庄严口气说道。然后,他等她发话,只坐着一径对着她温和地微笑。
“我——”她开了口,又停住了。“——要——”她又停住了。
“那天早上我们没谈到什么,这我知道,”赫邱里?白罗说:“你只不过对我说你杀了人。”
“喔,那个!”
“是的,小姐,那个。”
“可是,我当然说的不是真的,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在开玩笑。”
“真的吗?你一大早来看我,还是我早餐的时刻。你说很紧急,所以紧急是因为你可能杀了人,你这叫作开玩笑吗,呃?”
一名在转来转去的女服务生很注意地看了白罗一眼,突然跑到他跟前,递过了他一只用纸折的小孩子洗澡时玩的帆船。
“这是给你的吧?”她说:“白罗先生?一位女士留给你的。”
“呵,是的,”白罗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位女士说看了你的胡子就会认识的。她说我一定不曾看见过这样的胡须的,说的可真一点不假。”她盯着他的胡子又加了最后那一句。
“好,多谢了。”
白罗接过那只帆船,打开又展平了;他见上面匆忙中用铅笔写着:“他刚走。她还在,我把她交给你了,我要去跟定他。”上面签了雅兰的名字。
“喔,是的,”赫邱里?白罗说着将纸条折起,放入自己口袋里。“我们刚谈到哪儿啊?我想,是谈你的幽默感吧,芮斯德立克小姐。”
“你只知道我的名字——或是关于我的事你全都知道?”
“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你是诺玛?芮斯德立克。你的住址是波洛登公寓六十七号。
你家住址是长麓克洛斯海吉斯。你在那儿与父亲、继母、一个老舅公,还有——一个陪伴照顾他的小姐。你看。我的消息蛮灵通的吧。”
“你一定派人跟踪我了。”
“不,没有,”白罗说:“完全没有,这点我可以信誉保证。”
“可是,你不是警察,不是吧?你没有说过你是。”
“我不是警察,不是。”
她的疑惧与厌弃松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
“我并不是在促请你聘用我,”白罗说:“这方面您早说过我太老,也许你的说法不错。不过,既然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一些你的事情,我以为我们未尝不可和气地一块谈谈你现在发生的一些烦恼。你不要忘记,上了年纪的人虽然说行动不快,却有许多可供吸取的经验。”
诺玛仍是满心怀疑地望着他,还是那副睁得大大的,令白罗很感不安的眼神。
但是,她似乎逃身乏术了,此刻,至少按白罗的判断,她好像要倾诉一番。不知是什么理由,白罗永远是一个容易让人交谈的人。
“他们认为我有精神病,”她直截了当地说:“而我——也觉得自己有精神病、疯了。”
“这就太怪了,”白罗很轻松地说:“这种情形,名堂多得很,而且都很堂皇。心理分析专家、心理学家们都会轻快地脱口而出。不过,你说的有精神病,只能说是一般普通人心中的印象。再说,你有精神病又怎么样呢?或是你看着像有精神病,你以为你有精神病,甚至你可能是有精神病,又怎么样呢。这并不是说情况很严重呀。这是人受了很多折磨才引起的,通常只要治疗适当,是很容易治好的。发作的原因是因为心理的压力太大,太多烦恼,为了考试用功得太厉害,情感上太钻牛角尖,在宗教上信仰太深,或是缺乏一种宗教信仰,也或许有很好的理由恨上了父亲或是母亲!或者,当然了,也许在爱情上遭受了挫折。”
“我有个继母。我恨她,我也很恨我父亲。这还不够吗?是不?”
“不论恨哪个,都是很寻常的事,”白罗说:“我想,你一定很爱自己的生母。她离婚了还是过世了?”
“死了。她两、三年前死的。”
“你非常爱她?”
“是的,我想是的。我是说我当然很爱她。她是个不中用了的人,你懂的,她常常要到疗养院去。”
“你父亲呢?”
“父亲在那之前就长年在海外。他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到南非去了。我想他要跟我妈离婚,可是她不肯。他去南非搞矿产生意。反正,他在圣诞节时候总会写信给我,寄圣诞礼物或请人带些东西给我,就仅此而已。所以对我来说,他好像并不真地存在。
他在大约一年之前回来,因为要料理我伯父丧事以及许多财务上的事。他回家来时,他——他就带了这个新太太回来了。”
“你就忍受不了这个事实了。”
“是的,我受不了。”
“可是,那时你母亲已经去世了。你该知道,一个男人再婚也是很普通的事。尤其是他与太太分离已经那么久了。他带回来的这个太太,是不是他以前要跟你母亲离婚想再娶的那个女人?”
“喔,不是,这个女人很年轻的,她也很漂亮,而且摆出一副我父亲是她一个人的那种气势!”
她停顿了一下,又用一种全然不同有如孩子般的语气说:“我以为他这次回来喜欢的会是我,对我特别关心——可是她却不许他这样。她反对我,她要把我挤出去。”
“可是在你这个年纪,这不要紧呀。这不是很好嘛。你现在并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你可以自立谋生,好好地享受人生,选择自己的朋友——”
“在我们家,你是不晓得的!我指的是选我自己的朋友。”
“如今女孩子在挑选朋友方面,难免要忍受别人的评论的。”白罗说。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诺玛说:“我父亲跟我五岁时记得的全不同了。他以前常陪着我玩,成天跟我玩,他也很欢天喜地的。他现在一点也不愉乐了,他成天发愁也很凶——完全变了。”
“我猜,这大概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人是会变的。”
“可是人就该变得这么厉害吗?”
“他的外貌变了吗?”
“没有,那没有。喔,一点也没有。要是你看见他座椅后挂的画像,虽然是很年轻的时候画的,可是跟他现在一模一样,可是又全不是我所记得的他。”
“可是你该知道,亲爱的小姐,”白罗柔声地说:“人绝不会像你所记得的那样。
随着岁月,你把他们想作你心中所盼的那样,也像你以为你记得的那样。要是你要记得他们该是和蔼、快乐与英俊,你会把他们想得远远超过了实在的情况。”
“你这么想吗?你真这么想吗?”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脱口而出:“那么你看我为什么要杀人呢?”这个问题其实来的很自然。早就在他们之间存在了。白罗感到,他们至少来到紧要关头了。
“这就可能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了,”白罗说:“而且也可能有很耐人寻味的理由的。
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该是医生,那种有这方面知识的医生。”
他反应得非常快。
“我不要看医生。我绝不要去看医生!他们要把我送去看医生,然后把我关进一个好寂寞的地方,再也不放我出来了。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她现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是不能送你去的!你不必惊恐。你可以完全照自己的心意去找一个医生。你可以把你跟我说的事告诉给他听,你可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许会给你说出个原因的。”
“大卫也是这么说的。大卫也是这么说我应该去,可是我想——我想他不了解。我一定得告诉医生——我也许想要干一些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常常记不得我做过的事——或是我身在何处。我会一下子迷失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我什么也不记得。我有一次在走廊上——在一个门外,她的门外的走廊。
我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她朝着我走过来——可是她靠近我的时候,她的脸却变了,根本不是她。她变了另外一个人。”
“你记得的可能是个恶梦。人在梦中,是会变作另一个人的。”
“我不是作恶梦。我把手枪拾了起来——是落在我的脚边的。”
“在走廊上?”
“不,是在天井里。她过来从我手中拿走了。”
“谁拿走了?”
“克劳蒂亚。她带我上了楼,给了我一些苦东西,叫我喝下去。”
“那时你的继母在哪里?”
“她也在那儿——不,她不在。她在克洛斯海吉斯。或许在医院里。就是在医院里他们发现她被人下了毒——还说是我下的。”
“不一定是你——也可能是别人。”
“又会是谁呢?”
“也许——是她丈夫。”
“父亲?父亲怎么会要毒死玛丽呢?他对她忠心极了,迷她迷得要死!”
“家里还有旁人,不是吗?”
“罗德立克老舅公?胡扯!”
“这很难说,”白罗说:“他也许心理错乱。也许认为毒死一个美丽如女间谍的女人是他应尽的义务。谁晓得呢。”
“那才真有意思了呢,”诺玛说,她一时似乎放开了心情,说话的语气非常自然。
“罗德立克舅公的确在上次大战中涉入许多间谍的事。还有谁在家里?苏妮亚?我想她或许能作个美丽的间谍,可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类。”
“的确,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要她毒死你的继母。我想也许是佣人或是园丁?”
“不会,他们只是偶尔来一来。我想不会——反正他们是不会有什么理由的。”
“也许是她自己下的毒。”
“自杀,你是说?就像那另外一个一样?”
“是一种可能。”
“我无法想像玛丽会自杀,她这个人太理智。再说,她为什么要自杀?”
“是呀,依你的看法是,如果她要自杀,她会把头伸进瓦斯烤箱里,或是把床铺好,安安稳稳躺下去,然后服下大量的安眠药。对不对?”
“这个,这至少更自然一点。所以说了,”诺玛很认真地说:“那一定是我了。”
“啊,”白罗说:“这我倒觉得很有兴趣。好像是,你简直情愿这该是你,你喜欢这种想法:是你自己的手下了这种或那种致人于死的毒剂。不错,你一定很喜欢这种念头。”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怎么可以?”
“因为我认为的确如此,”白罗说:“否则,为什么你可能杀了人的这种念头使你感到这么刺激,这么快意?”
“你胡说。”
“才怪呢。”白罗说。
她拿起手提包,伸出颤抖的手指在里头摸索。
“我不要在这儿听你对我说这种可怕的话。”她向女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她过来在账本上写了写,撕下之后,放在诺玛的盘子旁边。
“请让我来。”赫邱里?白罗说。
他敏捷地抽过账单,想要自口袋中取出钱包。那女郎又把账单抢了回去。
“不要,我不要你付我的账。”
“随你的便吧。”白罗说。
反正他已经看到他要看的东西了,账单是写两个人付的。因此,外貌华丽的大卫似乎并不反对由痴爱他的女孩子来付他的账。
“喔——原来今天请朋友吃晚早餐的是你呀。”
“你怎么晓得我是跟朋友一道的?”
“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可不少呢。”
她将硬币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她说:“我不准你跟踪我。”
“我看我也跟不上,”白罗说:“你该还记得我这大把年纪。要是你在大街上跑,我是准追不上你的。”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听见没有?你不准跟着我。”
“你至少可以让我为你开门吧,”他摆了一个很漂亮的姿态说道:“再见了,小姐。”
她怀疑地瞄了他一眼就朝街头快步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查看。白罗站在门口望着她,但并没有加紧脚步去追她的企图,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时,他又回入了餐室里。
“这究竟是怎么一码子事?”白罗自言自语道。
那名女服务生朝他走了过来,一脸的不高兴。白罗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为了安抚她,叫了一杯咖啡。“事情的确有些蹊跷,”他喃喃自语着:“不错,的确有些蹊跷。”
一杯米黄色的液体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啜了一口,作了一个苦脸。
他在想,不知此刻奥立佛太太在哪儿。
[book_title]第九章
奥立佛太太坐在公共汽车里。尽管一阵追踪之后,满腔兴奋,却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在心中称之为孔雀的这青年跑得可真快,奥立佛太太却不是一个走路很快的人。沿着河堤,她保持廿码左右的距离,在后头追随着他。在沙伦交叉口他转入了地下道,奥立佛太太也进入地下道。在斯隆广场他钻了出去,奥立佛太太也追了出去。在一处公车站上,她排在他身后三、四个人的队伍里。他上了公车,她也跟了上去。他在叫作世界尽头那站下了车,奥立佛太太也跟着下车。他钻进国王大道与河边之间的一片迷宫般的街道中。他转进一所像是营造厂的院子里,奥立佛太太躲在大门口外监视着。他又转入了一条巷弄,奥立佛太太给了他片刻的时间,然后又跟了上去——却不见了他的影子。奥立佛太太侦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这一带地方显得破旧不堪,她往巷内慢慢走去。这条巷子还通往另外一些巷弄——其中有几条是死巷。她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在又转回营造厂院前的时候,在她身后有人说了话,着实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很客气地说:“希望我走的速度不致太快。”
她慌忙转过身来。骤然,这一阵子原本蛮好玩,虽说并不认真却兴味十足的追踪,全然改了观。她此刻所感受的,是一阵突如其来全未料到的恐惧。是的,她非常害怕,气氛一时间弥漫了危险。不错,这声音倒是挺轻快的,但是,她知道后面隐藏的却是愤怒。那一种突发的愤怒,令她想起报纸上经常报导的各种纷乱的情景。老妇人被一群青年暴徒袭击。阴狠、残酷的年轻人,心中积满了仇恨与伤害的欲望。她所跟踪的正是这样一名青年。他早知道她在那儿,给她一个空档之后,跟踪她到这巷子里来,他此刻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出路。这正应了变化无常的伦敦的本色:一刻前四周还汹涌着人潮,此刻却呼救无人。下一条街一定会有人的,附近的人家也该有人,但是离她最近的却是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一个拥有一副强悍、残酷魔掌的人物。她感到就在此刻,他要用他的手了……这只孔雀。一只骄纵的孔雀、穿着一条黑天鹅绒的潇洒紧身长裤,轻柔、嘲讽带取乐的声调后面隐藏着愤怒……奥立佛太太深深地喘了三口气之后,作了一个闪电般的决定,她迅速采取了一种想像中的自卫。稳当且毫不迟疑地,她朝身旁靠墙的一只大垃圾箱上坐下来。
“老天,你吓死我了,”她说:“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在那儿。希望我没有惹你不高兴。”
“那么你的确在跟踪我?”
“是的,我承认我是跟踪了你。我想一定很惹你生气,你听我说,我原想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我敢说你一定气得不得了,可是你实在大可不必,实在不必要。你听我说——”
奥立佛太太在垃圾箱上坐得更稳实了些:“呃,我是写书的。我写侦探小说,而今天早上我心里的确很烦。事实上,我到餐室去是喝杯咖啡,想把脑子清理清理。我这本书刚写到我在追踪一个人。我是说我小说中的主人翁在跟踪一个人;我心中在想:‘说真的,对跟踪的事我其实一点也不懂。’我是说我经常在书中用这种字眼,也看过好多谈跟踪人的书;我想知道是否有如有些人写的书中说的那么容易,或是像另外一些人写的那么完全不可能。所以我想:‘那么,真是的,唯一的方法是我自己试试,’因为除非自己亲身尝试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去体会的。不然,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或是跟丢了一个人会不会心急。结果,真巧,我一抬头,就看见你坐在我前面的桌子那儿,我就想——希望你不要又着恼——你该是最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他那怪异、冷酷的蓝眼晴虽然仍在不放松地瞪着她,但她却感到先前那股逼人的紧张似乎消失了。
“何以我是你跟踪的最佳人选呢?”
“呃,因为你那么耀眼,”奥立佛太太解释说:“你穿的真漂亮——简直有如摄政时代的风格,你知道吧;我心里就想,嗯,这倒是个好机会,你很容易跟别人分辨出来。
所以,你一走出餐室,我也就跟了出去。结果,却真不如我想的那么容易呢。”她抬头望着他说:“你不介意告诉我,你是一直就知道我在跟踪你呢?”
“一开始没有。”
“喔,这样的,”奥立佛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我比不上你那么出众。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不那么容易把我跟其他上年纪的女人分辨出来。我没什么特殊,是不?”
“你写的书出版过吗?我不知有没有看过?”
“这,我可不知道。你也许看过。到目前我已经写了四十三本了。我姓奥立佛。”
“雅兰?奥立佛?”
“呵,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奥立佛太太说:“这真令人高兴。不过,当然了,我敢说你是不会喜欢看我的书的。你大概觉得太老派——不够紧张刺激。”
“你以前不知道我吗?”
奥立佛太太摇摇头说:“不,我不认识——我是说不知道你。”
“那么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呢?”
“你是指的在餐厅跟你一起吃烤鱼的那位小姐吗?不,我想没见过。当然,我也只看到她的背后。她好像——我是说女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对不对?”
“她可认识你,”这青年突然地说。顿刻间,语气里突然渗出一股阴厉。“她说过她不久以前见过你。我想,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前。”
“在哪儿?是不是在一次酒会中?我想也许我可能见过她。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会知道。”
她心想他此刻或许有两种心情:说,或是不说;但是他则决定告诉她,并且在说的时候,尖锐地盯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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