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第四十一 [book_author]拉夫列尼约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6327 [book_dec]苏联拉夫列尼约夫的中篇小说。渔民孤女马柳特卡报名参加赤卫队。她爱好写诗,诗作屡屡失败;但她的枪法却很高明,是叶秀可夫率领的队伍里的神枪手,已击毙四十个敌人。在一次沙漠遭遇战中,叶秀可夫命令她对准一名军官射击,但未击中。红军队伍包围了敌人,活捉了这一名有着“最蓝最蓝的眼珠”的军官。原来他是邓尼金的全权代表、白军中尉郭鲁奥特罗,负有重要的使命。此人顽固,守口如瓶。叶秀可夫把他交给马柳特卡看管。当弄到一只仅能载四人的小船时,叶秀可夫决定让马柳特卡和另外两名战士押送中尉去司令部,并嘱马柳特卡务必完成任务。不久,海上风暴骤起,两名战士牺牲,马柳特卡与中尉被海浪推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马柳特卡对他产生了感情。后来,海面上出现一条船,中尉认出是白军方面的,不顾一切向那条船奔去。马柳特卡记起叶秀可夫的嘱咐,举枪射击,中尉应声倒地。马柳特卡哭喊着扑过去,但他已被击毙。 小说着力于探索正确地处理人的自然本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关系,并借此表达其中心思想:来自社会下层的普通女战士在严酷斗争中的成长过程及其革命的责任感。马柳特卡为人热情,好幻想。她与中尉在孤岛上处在“谁也离不开谁”的特殊境遇中,特别是在那只被风雨打坏的木船漂走、中尉又长时间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她的心里出现了对他救护和温存的感情。但是,在马柳特卡与中尉的接触过程中,两种不同的世界观、人生观仍在冲突。马柳特卡最后的抉择正是以其爱憎观念和革命战士的责任感为依托的。 小说的情节、安排的冲突紧张尖锐,不落俗套;主人公的复杂心理被描绘得很深刻和合情合理。小说于1927年和1956年被改编成电影、 [book_img]Z_10485.jpg [book_title]序中译本 并致中国读者 鲍·拉夫列尼约夫 数万里地域之距离,数千年文化之差异和语言之不同,这些使中俄的文学,中俄的作家和中俄的读者间,发生了长久的隔绝。 这些使中俄人民都受到了很大的亏损,夺去了他们精神和文化交流的可能。在不久之过去,中国人所知道俄国的不过是些和他们接触的压迫他们的横暴的沙皇的武力主义。 还有“庚子之变”的创伤和日俄之战时两帝国主义者在那里角斗,中国人无故在旁所受的灾害和俄国军官因为战争之失利疑中国人为日本奸细,时时成堆地残杀,这也是使中国人难忘的。 幸而这些混账的时光现在都成了历史的产物和不快的回忆的陈迹了。 中国和苏联人民之间一切仇恨从此再没有它的容身之地了。隔绝两国的墙壁崩坏了,新生活的曙光同时普照到你们和我们的国度里。用少壮的力量和新的思想再兴的两国的文学要跟着这曙光开始复活而开花了。 我们俄国的作家已经知道中国读者有读俄国古典文学作品之可能,并且可以了解和感受到旧文学中那些好的思想,这些思想不是到东方去残害中国的武力,而是时时宣传人民间的兄弟情谊和对于自由的爱慕。 从另一方面,我们有了认识中国文学之花的可能,我们少许地看到了一点中国旧时的文学作品。最近我们的一家书店出版了一本《现代中国小说集》,更使我们欢喜的是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等。 这些文化价值交换的第一点是证明前进的两国向进步之路上接近的开始。 文学就是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 我们的作品,生养在战争情况中,向着新生活建设的我们的青年的俄国文学,能得到中国读者的注意,这在我们自己是深以为光荣的。 我们,苏联的作家们,隔着数万里地域的间隔,向你们,向我们遥远的朋友们和读者们,伸出友谊的兄弟的手,希望这友谊将来巩固而且久远。 ——一九二九年四月一日,于列宁格勒 (选自《第四十一》,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7年版) 致中国读者 亲爱的遥远的中国朋友们!三十年前,我的老友曹靖华将《第四十一》译成中文,我们在中国最初出版的这个中篇小说的篇页上见面,给了我很大的愉快。在以往的岁月里,在中国人民为了从本国和外国的掠夺者的枷锁里解放出来开始伟大斗争的时候,你们的父兄曾读过这本小说。 当年我曾从捍卫自己祖国的光荣和独立的那些普通的中国人那,得到了几封普通而恳切的信,为了这个小小的中篇小说,他们向我表示过谢意。据他们说,这部作品在斗争中帮助过他们。 今天,经过三十年以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你们光荣的领袖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中国人民替自己创造了社会主义社会的幸福的新生活的时候,《第四十一》又出现在胜利了的中国人民的新一代面前了。 你们的革命斗争同我们的革命斗争一样,曾要求过巨大的努力和牺牲,可是人民终获得了历史性的伟大胜利。长期以来,我们在苏联怀着热爱和激动,注视着你们在同人民敌人的严峻斗争中所建树的丰功伟绩,我们曾因为你们在战斗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就像现在因为你们在和平的、创造性的劳动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一样。 让我紧紧地握你们的手,并希望伟大的中国人民,我们亲爱的同志们,在建设真理和劳动世界的共同事业中,进一步壮大和繁荣。 希望我这一个中篇小说能同从前一样,得到你们的同情和赞许,这对我将是最好的慰藉了。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 (选自《第四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book_title]第一章 作者必须写的开场白。 哥萨克闪闪发光的马刀的包围圈,清晨的时候,突然被机枪的猛烈火力在北部冲破了,红色政委叶甫秀可夫拼最后的努力,从缺口里冲出来。 从死的重围中冲到这天鹅绒般的盆地里的共有:红色政委叶甫秀可夫、二十三名战士和马柳特卡 1。 一百一十九名战士和几乎全部骆驼都直挺挺地长眠在那弯弯曲曲的梭梭树 2 和柽柳的红枝条间冰冷的荒滩上了。 向哥萨克上尉布雷格报告说残敌突围的时候,他用兽蹄般的手掌,卷着自己毛茸茸的胡子,打着哈欠,张着铁烟灰缸似的大嘴,懒洋洋地说: “尽他们去!别再费我们的马去追了。他们会死在沙漠里的。走吧!” 可是红色的叶甫秀可夫同二十三名战士和马柳特卡,却像草原上恼怒的野兔,轻巧机灵,向那无边无际的沙漠里跑去了。 读者一定忍不住要知道,为什么叶甫秀可夫是“红色的”呢? 待我依次叙来。 当高尔察克 3 像用塞子塞瓶子似的,举兵将奥伦堡的交通线堵塞起来,把机车扔到岔道上让它生锈,从那以后,土尔克斯坦共和国染皮子的黑颜料就没有了。 从此就出现了骚动混乱的、皮革的时代。 人们都从舒适的安乐窝里被抛到严寒酷热、日晒雨淋和嗡嗡的枪弹声里,遮蔽人体的衣服就需要格外结实些。 因此人们就穿起皮短衣来。 皮衣到处都是染成黑色的,就像穿皮衣的人一样,发着严峻、刚毅的青铜的光泽。 可是土尔克斯坦没有这种颜料了。 革命司令部就把当地居民存的费尔干纳的乌兹别克人染轻纱披巾和干嘴唇的土库曼女人染帖金 4 地毯用的德国苯胺粉征收了。 于是就用这种颜料染新羊皮,土尔克斯坦的红军穿起这种皮衣,就闪着彩虹一般——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泽。 麻脸的仓库管理员凭司令部的条子,碰巧发给叶甫秀可夫一身鲜红的皮衣裤。 叶甫秀可夫的面孔自幼也是红的,满脸都是红雀斑,头上是一头柔软的鸭绒似的头发。 如果再加上叶甫秀可夫短粗的小身个,那整个卵形的身个,穿着这身红皮短衣和红皮裤,真活像复活节染的红鸡蛋。 叶甫秀可夫背上十字交叉地背着武装带,作“X”字母形,使人觉得如果他转过身来,他前面应当有一个字母“B”。 xpиcтoc вocкpece! 5 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叶甫秀可夫是不信复活节和耶稣的。 他相信的是苏维埃,是第三国际,是肃反委员会和大骨节的、有力的手指中握着的沉甸甸的、钢蓝色的手枪。 同叶甫秀可夫一起从马刀围成的死亡的重围中冲出来,向北方逃去的二十三名红军士兵,同一般的红军士兵一样,都是些很平常的人。 马柳特卡在他们中间是特殊的。 马柳特卡是阿斯特拉罕附近,伏尔加河口三角洲上,一个芦苇丛生的渔村里渔家的孤女。 从七岁起,她就穿着硬绷绷的油布裤子,坐在油乎乎的剖鱼的木凳上,用刀剖了十二年银白光滑的青鱼肚子。 城乡招募志愿赤卫队时,马柳特卡突然把刀往木凳上一插,穿着硬绷绷的裤子,到赤卫队里报名去了。 起初人家把她赶走了,后来看她天天去纠缠,大家都笑她,根据人人平权的原则,接受她为赤卫队队员,但是要她签字保证,不得照妇女那样生活,在劳动者彻底战胜资本家之前,不得生儿育女。 马柳特卡身材纤细,细得像岸上的芦苇一样,棕色的头发,花环似的盘在头上,戴着帖金式的褐色毛皮帽,一对淘气的扁桃形的眼睛,闪着猫眼一般的黄色光芒。 马柳特卡生平最爱幻想。她爱幻想,并且还爱用铅笔头在随便的一块纸片上,写些字体歪歪扭扭的诗句。 这是全队的人都晓得的。每逢部队到了有报纸的城里,马柳特卡就到办公室里要张纸来。 她用舌头舐着激动得发干的嘴唇,细心誊写诗句,每首诗前都有标题,下边署着:马丽亚·巴索娃作。 什么诗都有。有写革命的,有写斗争的,有写领袖的。其中包括写列宁的。 列宁是我们无产阶级的英雄, 我们在广场上竖起您的塑像。 是您推翻了沙皇的宫殿, 建立起劳动者的新政权。 她把诗送到编辑部去。编辑部里都瞪着眼睛,望着这位穿皮衣、带马枪的纤细的姑娘,惊奇地接过诗来,答应看一看再说。 马柳特卡平心静气地把大家打量了一眼就走了。 编辑部的秘书深感兴趣,仔细读起诗来。他耸起双肩,开始发颤,忍不住笑得嘴也咧开了。记者们都聚拢来,秘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读着诗。 记者们都坐在窗台上笑得前仰后合:那时编辑部里还没有家具呢。 第二天早上,马柳特卡又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牢牢盯着秘书抽动的面孔,收起诗稿,拉着长腔说: “那么,不能发表吗?不成熟吗?这些都像我用斧子从心里砍出来的,可是总砍不好。唔,再下点功夫吧,没法子!遭鱼瘟的,为什么这玩意这么难?唔?” 她把土库曼毛皮帽往前额上一扣,耸耸肩就走了。 马柳特卡写诗是失败了,可是她的枪法却非常准。她是叶甫秀可夫队里一名神枪手,作战的时候,总时刻不离红色政委的左右。 叶甫秀可夫用手指着说: “马柳特卡!瞧!白党军官!” 马柳特卡眯起眼睛,舐着嘴唇,从容地端起枪。她向来是弹不虚发的。 她放下枪,每次都说: “第三十九个,遭鱼瘟的。第四十个,遭鱼瘟的。” “遭鱼瘟”——这是马柳特卡最爱说的一句口头禅。 她不爱骂人的话。有时人家当她的面骂人,她总是皱着眉头,默不作声,满脸通红。 马柳特卡严格恪守向司令部作的保证。队里的人,谁也不敢夸口说他博得了她的欢心。 队里有位新来的匈牙利人顾恰,几天来都用痴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一天夜里,他闯到她跟前。结果很糟。马柳特卡拿起手枪柄,狠狠地揍了他两下;打掉了他三颗牙齿,鬓角也被打破了,他连爬带滚地跑开了。 红军士兵们都亲热地拿马柳特卡开玩笑,可是在作战的时候都爱护她,比爱护自己还厉害。 在他们结实、鲜艳的皮衣里,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激荡着无端的柔情,思念着撇在家里的热情、温柔的妻子。 二十三名士兵、红色的叶甫秀可夫和马柳特卡,就这样在暗淡凄凉的沙漠里往北方去了。 二月银白色的暴风雪旋卷呼啸着。鹅毛似的雪片,像柔软的地毯把沙丘间的凹地覆盖起来。天空也对这些昏黑的暴风雪中的行人狂啸——这是狂风呢,还是敌人追击的流弹讨厌地在空中呼啸呢? 穿着破靴子的沉重的脚,从雪和沙里,很难拔出来。挨着饿的髭毛骆驼,口里吐着白沫,嘶嘶地叫。 被风吹去浮沙的盐泽,盐晶闪闪发光。周围千百俄里 6 像利刀切肉似的,顺着平坦、模糊、低矮的地平线,把天地分割开来。 本来,这一章在我的小说里是没有多大意思的。 最好我从主要的,从下章所说的叙起。 不过读者必须知道,在卡拉—库林克井西北三十七俄里的地方,从哪里和怎么会出现了古里耶夫独立支队的残部,为什么红军里有一名妇女,为什么叶甫秀可夫政委是红的,以及读者还必须知道的其他许多情况。 不得已我才写了这一章。 但我敢说,这一章毫无意义。 注解: 1马柳特卡是马丽亚的小名。 2高尔察克是内战时白党首领之一。 3帖金是土库曼族之一,所织地毯最有名。 4意为“耶稣复活”。俄国旧俗,复活节时信教者家家都染些红蛋。蛋的一面写字母“X”,一面写字母“B”,即xpиcтoc вocкpece之缩写。 51俄里合1.067公里。 6邓尼金是沙皇将军,反革命头领之一。 [book_title]第二章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到跟前一看,是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 从章戈里德井到索库杜克井七十俄里,从那儿到乌什干泉还有六十二俄里。 夜里,叶甫秀可夫把枪托往岔开的树根上一放,用冷得不得了的嗓音说: “停止前进!宿营!” 他们用梭梭树的碎枝生起火来。熊熊的火焰,慢慢燃烧,篝火周围的沙地,形成了一个黑沉沉的湿圈。 从驮包里取出米和脂油。锅里煮着稀饭,冒着刺鼻的羊膻气。 大家都紧紧地挤在火跟前,默不作声,打着牙战,尽力想把那从破衣缝里伸进来的风雪的魔爪摆脱掉。都把脚伸到火上烘着,粗硬的皮靴,烘得嗤嗤发响。 拴着腿的骆驼颈上的小铃,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凄凉地响着。 叶甫秀可夫用颤抖的手指卷着烟草。 他喷了一口烟,带着烟气勉强说: “同志们,应该商量一下现在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从篝火对面说,“反正死路一条。不能回古里耶夫了,哥萨克攻到那儿了,真见鬼。可是除了古里耶夫没有地方可去。” “难道不能去希瓦吗?” “嘿!嘿!说得可好!经卡拉—库玛少说也有六百俄里,冬天怎么走?你吃什么?把你裤裆里的虱子养多了烧肉吃吗?”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但那个半死不活的声音又绝望地说: “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在红色的皮衣下的叶甫秀可夫那颗心都缩紧了,可是外面不表露出来,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了那人的话: “你这个胆小鬼!不要扰乱军心,每个傻瓜都会死,可是应当动脑筋想想,怎么能拖延着不死。” “到亚历山大罗夫斯克要塞去吧。那儿是自家兄弟,是渔民。” “不行,”叶甫秀可夫说,“据报告邓尼金 1 的陆战队登陆了。克拉斯诺沃德斯克和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都在白党手里。” 有人在打瞌睡,抽抽噎噎地哼哼着。 叶甫秀可夫用手把被篝火烤热了的膝盖一拍,直截了当地说: “得了!只有一条路,同志们,到阿拉尔去!那边沿岸有涅马坎人游牧,一到阿拉尔,就绕道到卡查林斯克去。卡查林斯克有前线司令部。到那里就到家了。” 说罢就不作声了。他自己也不相信能走到。 旁边一个躺着的人,抬起头来问: “可是到阿拉尔之前吃什么呢?” 叶甫秀可夫又直截了当地说: “勒裤带吧。不是王孙公子!你还要吃山珍海味吗?就这样慢慢走吧!现在还有米,也多少还有一点面粉。” “能够三天路程的吗?” “怎么三天!从这里到切尔内什海湾有十天路程呢。我们有六匹骆驼,粮食吃完就杀骆驼吃。反正就这样吧。把这匹骆驼杀了,把肉驮到另一匹骆驼上,就这样走。” 都不作声了。马柳特卡用双手支着头,躺在篝火跟前,用空虚的、目不转睛的猫一般的眼睛,望着篝火出神,叶甫秀可夫心里很乱。 他站起身来,抖掉皮短衣上的雪。 “完了,我的命令就是拂晓出发。或许不能都到达,”政委用受惊的鸟似的声音喊道,“可是要走……同志们,因为……要知道革命……是为了全世界的劳动者!” 政委依次望了望那二十三个人的眼睛,一年来看惯了的他们眼里的光芒都消失了。眼睛都暗淡无光,都垂头丧气、满怀疑虑地把眼光转到一边去了。 “先杀骆驼吃,然后互相杀着吃。” 大家都又默不作声了。 于是叶甫秀可夫突然用尖细的女人的声音,狂怒地喊道: “没什么可讨论的!革命的天职你们晓得吗?住嘴!下命令——就完事!不然,马上枪决。” 他咳嗽了几声就坐下了。 那个用通条搅着稀饭的人,突然高兴地说: “干吗垂头丧气?吃稀饭吧,不吃不白煮了吗?丘八们,虱子都饿瘪了!” 大家都用勺子舀烂熟的油乎乎的稠稀饭,一填到嘴里,不管烫嘴就吞了下去,生怕会冷掉。可是吞的时候,粘到嘴唇上的难闻的脂油,即刻凝结起来。 篝火燃尽了,黑夜里飞散着淡黄的火星。大家都挤得紧紧地睡着,打着鼾,在睡梦中呻吟着,吵骂着。 快天亮时,有人急匆匆地推叶甫秀可夫的肩膀把他叫醒。他勉强把冻得粘在一起的睫毛睁开,突然想起来,就用冻硬了的手,习惯地抓住枪。 “别忙,别着急!” 马柳特卡弯腰站着。她的眼睛在灰黄的大风雪里,闪着猫眼一般的光辉。 “你干吗?” “起来吧,政委同志!不过要轻一点!您睡觉的时候,我骑着骆驼兜了一圈。吉尔吉斯的商队从章戈里德过来了。” 叶甫秀可夫翻了个身。气喘喘地问: “什么商队,扯什么谎?” “真的……扯谎叫我死,遭鱼瘟的!涅马坎人!有四十来匹骆驼呢!” 叶甫秀可夫一下子跳起来,用手指打着口哨。二十三名士兵都勉强起来,活动着冻僵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身子,可是一听到商队,即刻都醒悟过来。 起来了二十二个人。最后一个没有起来。那人裹着马衣躺着,身子隔着马衣打着寒战。 “发高烧!”马柳特卡用手指到他脖子上摸了一下,很有把握地点头说。 “唉,真见鬼!怎么办呢?用毡子盖起来,让他睡吧。回来的时候再带他。你说商队在哪个方向?” 马柳特卡挥手向西一指: “不远!有六俄里来地。有钱的涅马坎人!骆驼身上都满载着东西!” “可有活路了!不过别放跑了。咱们一望见就四面包围起来。别怕跑腿。有些人从右边走,有些人从左边走。出发!” 大家像一条线似的,猫着腰、鼓着劲,顺着沙丘走了,飞快地跑着,浑身都暖和起来。 从沙浪形成的起伏的沙丘上,远远望见平坦的凹地上出现了小黑点似的、系成一条线的骆驼队。 沉重的驮包,在驼背上摇晃。 “上帝送来的!上帝大发慈悲啦!”一个麻脸的莫罗勘 2 教徒戈沃兹杰夫狂喜地低声说。 叶甫秀可夫忍不住骂道: “上帝?……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什么上帝都没有,人力就是万能。” 可是当时没有工夫争辩。都听从口令,利用每个小沙堆、每个灌木丛,连跑带跳地跑去了。握着枪托把手指都握痛了:他们知道不能把希望、生命和得救的可能同这些骆驼一齐放走。 商队从从容容、安安静静地走着。驼背上驮的花毡和穿着棉袍、戴着有护耳的狼皮帽的徒步的吉尔吉斯人,已经看得见了。 叶甫秀可夫的红皮衣闪着光,他登到沙丘顶上,端着枪,发着喇叭筒似的声音大喊道: “站住!要是有枪,就放到地上。不许动,否则把你们统统干掉。” 他还没来得及喊完,吓得魂不附体的吉尔吉斯人就都把屁股一撅,卧倒在沙地上了。 红军士兵们跑得气喘吁吁,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小伙子们,夺骆驼去!”叶甫秀可夫大喊道。 可是商队突然放了一排枪,枪声把他的喊声都盖住了。 凶恶的子弹像小狗似的乱叫,叶甫秀可夫身旁的一个人倒到地上,一下不动地伸直了胳膊。 “卧倒!……照那些龟孙打!……”叶甫秀可夫继续喊道,躺到沙丘上的坑里。枪声频频地响着。 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卧倒的骆驼背后面射击。 决不像吉尔吉斯人。枪打得很准。 子弹尽落到红军跟前的沙地上。 荒野都被这噼里啪啦的枪声震动了,可是商队的枪声渐渐平息下来。 红军士兵们开始打着箭步向前跑去。 只有三十来步远了,叶甫秀可夫仔细一瞧,就望见一匹骆驼后边有一个人,戴着毛皮帽子和白色的长耳风帽,肩上佩着金光闪闪的金肩章。 “马柳特卡!瞧!军官!”他回过头来,对从后边爬过来的马柳特卡说。 “瞧见了。” 她从容地端起枪。放了一枪。 不知是马柳特卡的手指冻僵了呢,或是她性急和跑得手颤了,可是她刚刚说出:“第四十一,遭鱼瘟的!”话音未落,那个戴白长耳风帽,穿蓝皮衣的人,就从骆驼后边站起来,高高地举起枪,刺刀上挂的白手帕在飘动。 马柳特卡把枪往沙地上一扔,就哭起来,眼泪顺着脱皮的脏脸往下淌。 叶甫秀可夫朝军官跑过去。红军士兵在后边追,一边挥刺刀,准备揍他。 “别动他!……抓活的。”政委哑着嗓子说。 那人把穿蓝皮衣的人抓住,摔到地上。 跟军官一起的五个人,都被子弹打穿,躺在骆驼后边了。 红军士兵们一边笑,一边骂骂咧咧,把几匹骆驼系成一串,拉住骆驼的鼻环牵走了。 吉尔吉斯人跟在叶甫秀可夫后边跑着,扭着屁股,拉扯着他的皮短衣、臂肘、裤子、子弹袋,嘴里嘟嘟哝哝,眼睛可怜巴巴地眯成一条缝,望着他的脸。 政委挥着手,一边跑,一边发脾气,可是连他自己也怜惜地皱着眉头,用手枪照他们扁平的鼻子和风尘仆仆的尖颧骨上敲着。 “别动,站住!别来作对!” 一个上年纪的花白胡子老头,穿着考究的皮袄,拉住叶甫秀可夫的皮带。 他急匆匆地、温和地低声嘟哝说: “唉呀,先生……这样干不好……吉尔吉斯人指望骆驼过日子。吉尔吉斯人没有骆驼就要饿死了……先生,别这样干吧。你要钱,咱给你钱。有银币,有沙皇的钱……有克伦斯基的票子……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才把骆驼还给我们?” “你这笨瓜,你要明白,我们现在没有骆驼也要死的,我不是抢你的,是因为革命的需要,暂时借用一下。这些该死的涅马坎人,你们可以步行回家,可是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呀。” “哎呀,先生。不好。把骆驼给我,把钱拿去吧。克伦斯基币!”吉尔吉斯人只管拉着他。 叶甫秀可夫挣脱着。 “说了就算数。别废话。把字据拿去吧,全都在这里了。” 他用化学铅笔在一片报纸上写了一个字据,塞给吉尔吉斯人。 吉尔吉斯人把字条扔到沙地上,倒到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站着,他们的黑眼睛里含着泪水,往上瞟着。 叶甫秀可夫转过身来,想起虏获的军官。 他见军官夹在两个红军士兵中间。军官穿着瑞典长筒毡靴,微微撇开右腿,泰然自若地站着,一边抽烟,一边含着冷笑望着他。 “你是什么人?”叶甫秀可夫问。 “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你是什么人呢?”军官喷了一口烟,同样问道。 军官问着,抬起头来。 当他看着红军士兵的脸时,叶甫秀可夫和其余的人就看见中尉蓝湛湛的眼珠,蓝得就像一星法国上等蓝颜料,浮在雪白的肥皂沫上一般。 注解: 1邓尼金是沙皇将军,反革命头领之一。 2十八世纪俄国出现否认一切宗教仪式的一个教派。 [book_title]第三章 这里要叙述的是没有骆驼,在中亚细亚旅行的不便,以及哥伦布的同行者的感受。 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在马柳特卡的生死簿上,应该算是第四十一名了。 可是,不知是因为寒战呢,或者是性急,马柳特卡打空了。 于是,中尉就作为活人中的一个多余的数字,留在人间。 按照叶甫秀可夫的命令,搜查了俘虏的衣兜,在他的麂皮上衣背上,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小口袋。 当红军士兵用手摸着那小口袋的时候,中尉就像草原上的野马跳起来,可是大家把他紧紧抓住,他那颤抖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暴露出他的焦躁和不安。 叶甫秀可夫把搜出来的信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军用图囊上摊开,目不转睛地看过信,摇着头,沉思起来。 公文里写明俄罗斯最高执政者高尔察克上将,任命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瓦吉姆·尼古拉耶维奇为邓尼金将军里海东部政府的全权代表。 信上说明秘密使命是中尉向德拉琴柯将军作口头汇报。 叶甫秀可夫折起公文,小心翼翼地塞到怀里,问中尉说: “您的秘密使命是什么呢,军官先生?您应该毫无隐瞒地说出来,因为您已经是红军战士手里的俘虏了。我是司令员兼政委阿尔先季·叶甫秀可夫。” 中尉碧蓝的眼珠,对叶甫秀可夫瞟了一眼。 中尉微笑了一下,行了一个立正礼。 “Monsieur 1 叶甫秀可夫?……认识您,真是荣幸之至!可惜我不是敝政府同这样鼎鼎大名的人作外交谈判的代表。” 叶甫秀可夫气得脸上的雀斑比脸还白。中尉当着全队人的面嘲笑他。 政委拔出手枪。 “你这小白匪!别耍花招!不招出来,就叫你吃枪子儿!” 中尉耸了耸肩。 “尽管是政委,你也是个傻瓜!打死我,你什么也捞不到!” 政委放下手枪,骂了一句。 “我总会叫你听我的,你这狗东西。将来总会叫你听我的。”他嘟哝说。 中尉只用嘴角微微一笑。 叶甫秀可夫唾了一口就走开了。 “怎么办,政委同志?送他上西天吧?”一个红军战士问。 政委用指甲搔了搔脱皮的鼻子。 “不……不行。这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应该送到卡查林斯克去。到那里的司令部里,把一切都拷问出来。” “还把他这鬼东西往哪里带呢?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呢!” “咱们这是招募军官的吗?” 叶甫秀可夫挺起胸膛,大声吆喝说: “关你什么事?我带他,我负责。我说了就算数!” 他转身看见马柳特卡。 “哦!马柳特卡!把他交给你吧。你好好留神看着。要是放跑了,就剥你的皮!” 马柳特卡没有作声,把枪背到肩上,走到俘虏面前。 “喂,跟我来。你归我看管了。你可别以为我是女人,你就可以跑掉。离三百步远,你跑着我也能把你打死。一次打空了,下次休想,遭鱼瘟的!” 中尉斜着眼,笑得发抖,很斯文地鞠了一躬。 “在这样漂亮的女将手里当俘虏,真是受宠若惊了。” “什么?……还嚼什么牙巴骨?”马柳特卡用轻蔑的目光向中尉瞅了一眼,拉长声调说:“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你大概除了会跳四步舞以外,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吧?别说废话啦!抬起你的蹄子,开步走!” 这天晚上就在一个小湖岸上宿营。 湖里的咸水,隔着冰发出腐臭气和碘酒气。 人们都甜蜜地睡着了。从吉尔吉斯人的骆驼上,把薄毡和地毯取下来,紧紧裹到身上,简直像天堂一般温暖。 夜里,马柳特卡用驼毛绳子把近卫军中尉的脚和手紧紧捆起来,绳子在腰里缠了一圈,把绳头紧紧挽在自己手里。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大眼睛谢明喊道: “小伙子们,都来瞧呀,马柳特卡被他迷住了。对他施起魔法来了!” 马柳特卡对大笑的人们瞅了一眼。 “滚你们的狗蛋吧,遭鱼瘟的!可笑吗……要是他跑了怎么办?” “糊涂虫!难道他有两个脑袋吗?在沙漠里他往哪儿跑?” “不管沙漠不沙漠,这样总可靠些。睡你的吧,你这个疯子。” 马柳特卡隔着薄毡把中尉推了一下,自己也躺到旁边睡了。 盖着两条薄毛毡,甜蜜地睡着了。毛毡发出七月的热气,辽阔无边的草原的艾蒿气和荒沙气。都舒适地、仿佛躺在摇篮里似的甜蜜蜜地睡着了。 叶甫秀可夫盖着地毯,打着鼾,马柳特卡在梦里微笑着,翻着身,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抿着好看的薄嘴唇,笔直地仰天躺着。 只有哨兵没有睡,他坐在薄毡边上,膝盖上放着那难分难舍、比自己的老婆和情人还亲的步枪。 他向骆驼发出微微响声、映着雪光的昏暗里望着。 现在有四十四匹骆驼,道路是笔直的,虽然困难,也不大要紧了。 红军战士们心里再没有什么疑虑了。 风声呼啸,鹅毛似的雪片吹到哨兵的衣袖里。哨兵缩着身子,把薄毡边掀起来,盖到脊背上。刺骨的严寒即刻停止了,冻僵了的身体暖和起来。 风雪,黑暗,荒沙。 混沌的中亚地区啊。 “骆驼到哪里去了?……骆驼呢,你妈的!……天杀的!……混蛋东西!你睡觉了吗?……睡觉了吗?你干出什么事来了,下流胚?不把你的肠子掏出来!” 哨兵的腰上狠狠挨了一脚,把他踢得头都发晕了。眼睛模糊地望着。 一片风雪与黑暗。 一片清晨的烟雾似的黑暗。无边无际的荒沙。 骆驼没有了。 放骆驼的地方,有骆驼和人的痕迹。有吉尔吉斯人的尖头皮鞋的痕迹。 大概三个吉尔吉斯人趁哨兵睡着的时候,偷偷连夜把骆驼赶走了。 红军战士们都聚到一起,默不作声。骆驼没有了,到哪里去追呢?在沙漠里是追不上、找不着的。 “枪毙了你还不够,狗崽子!”叶甫秀可夫对哨兵说。 哨兵不作声,只有泪珠儿凝结在睫毛上,好像水晶珠子一样。 中尉从地毯下探出身来,望了一下,吹了一声口哨。冷笑说: “苏维埃的纪律性啊!十足的笨蛋!” “你住嘴,坏蛋!”叶甫秀可夫怒不可遏地大声嚷了一句,随后又用冻麻木了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低声说:“唉,干吗站着呢?走吧,小伙子们!” 只剩下十一个人了,都穿着破衣烂衫,一个跟着一个,在沙丘上踉踉跄跄地走着。 有十多个像路标似的,直挺挺地躺在荒无人迹的路上。 早晨,一个战士的眼睛最后一次无力地睁了一下,腿肿得像圆木似的,一下也不动了,哑嗓子喘了一口气。 红色的叶甫秀可夫走到躺着的人跟前,可是他的面色已经不像红皮衣的颜色那样了。脸庞枯瘦,灰黄,脸上的雀斑也成了古铜钱一样。 叶甫秀可夫看了一眼,摇摇头。后来叶甫秀可夫冰冷的手枪砰的一声,在他凹陷的鬓角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几乎没有血的黑洞。 匆匆地用沙掩盖了一下,就朝前走了。 衣裤都烂了,靴子也破了。大家都用破毡片把脚包着,用破布把冻坏的手指裹着。 十个人跌跌绊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地走着。 一个人笔挺地、沉着地走着。 这就是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 红军战士们对叶甫秀可夫说过不止一次了: “政委同志!干吗老把他带着呢?不过是叫他白吃口粮罢了。他的衣服、靴子都很好,可以分一分呢。” 可是,叶甫秀可夫不让他们动中尉。 “我要把他带到司令部去,再不然就同他死在一起。他会供出好多材料呢。不能白白把这样的人打死。反正他逃不脱自己的命运。” 中尉的肘弯用绳子绑着,绳头系在马柳特卡的腰带上。马柳特卡勉勉强强地走着。苍白的面孔上一对大眼睛,闪着猫眼一般的黄光。 可是中尉却什么也不在乎。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有一次,叶甫秀可夫走到他跟前,对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望了一下,用哑嗓子勉强说: “鬼晓得你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家伙是特别强壮吗?你自己也瘦了,可还能沉住气。你哪里来这样的精气神?” 中尉把自己从来总是带着冷笑的嘴唇微微张了张。沉着地回答说: “你不懂。文化修养不同。你是肉体控制精神,我是精神支配肉体。我能让自己不感到是在受苦。” “原来如此啊。”政委拖长声调说。 两边尽是松软的、起着浪纹的流沙沙丘,风卷着流沙在沙丘顶上像蛇似的咝咝作响,好像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 大家都跌到沙窝里,咬着牙,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着: “再不走了。让我们死在这里吧,没有力气了。” 叶甫秀可夫走到跟前,连打带骂,把他们拉起来。 “走吧!干革命不能开小差。” 大家都爬起来,朝前走去。一个人爬到沙丘顶上转过身来,目瞪口呆地大声喊道: “阿拉尔海呀!……小伙子们!……” 接着就脸朝下跌倒了。叶甫秀可夫拼着全力登到沙丘顶上。那碧蓝碧蓝的大海把他红肿的眼睛都映花了。他眯起眼,用弯弯的手指抓着荒沙。 政委不知道哥伦布,也不知道这同西班牙的航海家们用手指抓着船甲板,大声喊“陆地啊!”时的情景真是完全一样。 注解: 1法语:先生。 [book_title]第四章 马柳特卡和中尉开始第一次谈话,政委准备进行海上远征。 第二天,在海岸上遇到一个吉尔吉斯的村落。 起初,从沙丘后面刮来一股强烈的、烧粪干的臭烟气,闻到这烟气的人,胃都痉挛了。 远远地出现了褐色帐篷的圆顶,披毛的小狗大叫着,迎面跑来。 吉尔吉斯人都聚到帐篷跟前,怀着惊奇、怜悯的神情,望着这些走不动的、九死一生的人。 一个塌鼻子老头,起初捋着一小绺稀疏的胡子,后来又抚摩着胸脯,点着头说: “都好吧。上哪去的,先生?” 叶甫秀可夫无力地握住伸出的小木板似的粗糙的手掌。 “我们是红军。上卡查林斯克去的。掌柜的,叫我们吃顿饭吧。苏维埃会为我们感谢您的。” 吉尔吉斯人吧嗒着嘴唇,抖动着胡子说: “哎呀,先生……红军。布尔什维克。从省城来的吗?” “不!我们不是从省城来的。是从古里耶夫来的。” “从古里耶夫来的吗?哎呀,先生。从卡拉—库玛来的吗?” 吉尔吉斯人一听到这人在二月的严寒天气里,步行着从古里耶夫经过可怕的卡拉—库玛来到阿拉尔海,他眯起的眼睛里,对这位穿着褪色的红皮衣的人,露出恐惧和钦佩。 老头子拍着手,用喉音对那些往跟前跑的女人呱呱地叫着。 他拉住政委的手说: “走吧,先生,到帐篷里去吧。去稍微睡一会儿,睡一觉,吃点东西。” 大家都像一捆捆棉花似的,死死地倒在烟气弥漫的、暖和的帐篷里,一动不动地睡到了黄昏。吉尔吉斯人做好饭款待他们,亲切地抚摩着红军战士们干瘦、突起的肩胛骨。 “吃吧,先生。吃吧!你瘦干了,吃了就结实了。” 大家都连三赶四、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油烘烘的饭把肚子都吃胀了,好多人都吃得恶心了。跑到野地里用颤巍巍的手掏掏嗓子眼儿,吐了一阵,又大吃起来。饭后又都浑身困倦、四肢酸软地睡了。 只有马柳特卡和中尉没有睡。 马柳特卡坐在微微燃烧的火盆跟前,这段艰苦的经历似乎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影响。 她从图囊里掏出一截珍藏的铅笔头,在向吉尔吉斯人要了一张《新时代》报的副刊上边歪歪扭扭地写起来。那一整张画报只印着一幅财政部长柯柯夫采夫伯爵的肖像,这么一来,马柳特卡歪歪扭扭的字体,都横着写在肖像上财政部长高高的额头和浅色的胡须上了。 马柳特卡腰里仍旧系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十字交叉地绑着中尉的手腕。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马柳特卡才把绳子解开叫中尉吃饭,可是一推开饭碗,就又把他捆起来。 红军战士们都偷偷笑着说: “瞧,真像套着链子的狗。” “你爱上他了吧,马柳特卡?拴好,把小宝贝拴好。不然,难保你的小宝贝会不翼而飞呢。” 马柳特卡没搭理他们。 中尉肩靠帐篷柱子坐着。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随着笨手笨脚写字的铅笔转来转去。 他朝前欠着身子,悄声问: “你写什么呢?” 马柳特卡斜着眼睛,隔着蓬乱的、披散下来的棕色鬈发,对他望了一眼。 “你来插什么嘴?” “也许是要写信吗?你说吧,我替你写。” 马柳特卡低声笑起来。 “你真机灵!你这是想要我给你松绑,趁空子照脸给我一个嘴巴就跑呀!别玩这种心眼吧,小东西。我用不着你来帮忙。不是写信,是作诗呢。” 中尉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样展开了。他的脊背也离开了柱子。 “诗?你作上诗了?” 马柳特卡颤抖的铅笔停下来,双颊涨得绯红。 “你大惊小怪什么?怎么?你以为只有你会跳两下四步舞,我就是乡下的傻瓜吗?我并不比你傻。” 中尉把两肘一伸,被绑的手腕依然不能动弹。 “我并不是说你傻。我只是有点奇怪。难道现在是作诗的时候吗?” 马柳特卡放下铅笔,跳起来,铜锈色的头发披散到肩上。 “瞧你真是个怪物!你以为诗一定要坐在鸭绒垫子上写吗?如果我心里开锅了怎么办?比如说吧,我想把我们在沙漠里忍饥受冻都写出来多好呢!把一切写出来。叫它在人们心中去燃烧吧。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放进去。不过不想发表就是了。都说一定要学习,可是哪里有工夫去学习呢?我写的是我心里的话,老老实实地写出来。” 中尉慢条斯理地微笑着说: “你最好读一读吧!真有意思,我对诗还懂一点。” “你不懂。你身上的血都是地主老财味的,软绵绵的。你要写只能写什么花儿呀,朵儿呀,女人呀,那些肉麻诗。可我都是写穷人,写革命。”马柳特卡伤心地说。 “怎么会不懂呢?”中尉答道,“那些内容对我也许是格格不入,可是人和人之间总是会了解的。” 马柳特卡迟疑不决地把财政部长的像颠倒着拿起来,低下头。 “哦。管他呢,听着吧!不过别见笑。你的爹老子一定请先生教了你一二十年。可是我完全是自学出来的。” “不!……说老实话,我不笑话你!” “那你就听着吧!这里都写下了。我们怎么同哥萨克人打仗,怎么逃到荒野里,都有。” 马柳特卡咳嗽了一声,压低嗓音字字分明、气汹汹地转着眼珠,读道: 哥萨克来进犯—— 沙皇的走狗刽子手, 我们用子弹对付他们, 红军个个英雄汉。 哥萨克人数众多, 我们只得退却, 叶甫秀可夫英勇地一挥手, 下令叫把那些混蛋打走。 我们用机关枪对他们打, 反正我们是一死。 我们全连都牺牲了, 二十来人逃向沙漠。 “可是下边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尽了,总是写不好,遭鱼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写骆驼才好?”马柳特卡停下来说。 中尉的蓝眼珠在暗影里,只有火盆的火光照在他湿润的眼白上,映成了藤花色,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说: “真的……真不错!写得不少,情感也很丰富,明白吗?一望而知是真情的流露。”这时中尉全身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好像打了一个嗝,连忙补充说,“不过你别见怪,诗写得很不好。粗糙,不成熟。” 马柳特卡怏怏不乐地把诗稿放到膝上,默默地望了下帐篷顶,耸了耸肩。 “我也说过是感情的流露。我一说起这个,我心里就涌出辛酸的泪来。至于说到不成熟,到处也都像你说的一样,‘您的诗不成熟,不能发表’。可是怎么才能写好呢?窍门在哪儿呢?您是知识分子,或许知道吧?”马柳特卡急得用“您”字来尊称中尉了。 中尉沉默了一下。 “这很难回答。诗,你要晓得,这是艺术。一切艺术都需要学习,它有自己的法则和规律。比方说吧,如果一个工程师不懂得架桥的规律,那他也许完全不会架桥,再不然架起桥来不成桥形,而且不能用。” “架桥是架桥。架桥必须学数学和工程上的各种学问。可是诗,我在摇篮里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比方说,这许是才能吧?” “才能又怎么样呢?才能也靠学习发展的。工程师之所以是工程师,而不是医生,就因为他生来性情近于建筑工程。可是,如果他不学习,那他什么也不会。” “是吗?……真想不到,遭鱼瘟的!哦,打完仗,我一定去上学,去学作诗。大概有这样的学校吧?” “想必有吧。”中尉沉思地回答说。 “我一定去,一辈子都埋头学作诗去。我心里都燃烧起来了,总想着将来书里印着我的名字——马柳特卡·巴索娃作。” 火盆的火熄灭了。黑暗里狂风掀着帐篷的毡,怒吼着。 “你听见没有,”马柳特卡突然说,“大概你的手痛了吧?” “不太痛!不过有点发麻!” “这样吧,你给我发誓,说你不跑,我给你解开。” “我往哪儿跑?往沙漠里跑吗?去喂豺狼吗?我不跟自己过不去。” “不,你发誓。你跟着我说吧!我向为争取自己权利而斗争的穷苦的无产阶级发誓,我在红军战士马丽亚·巴索娃面前发誓,我不想逃跑。” 中尉重复了誓言。 紧紧绑着的驼毛绳子松开了。麻木的关节轻松了。 中尉高高兴兴地活动着手指。 “哦,睡你的吧,”马柳特卡打着哈欠说,“现在要是你跑了,你就是最混蛋的人。给你一条薄毡,拿去盖上吧。” “谢谢你,我盖皮袄。晚安,马丽亚……” “费拉托夫娜。”马柳特卡很严肃地补充说,就钻到薄毡下了。 叶甫秀可夫忙着给前线司令部写报告。 在村子里要休息一下,暖暖身子,吃吃饭。过一星期,他决定沿着海岸,绕道阿拉尔村,前往卡查林斯克。 第二个星期,政委听外来的吉尔吉斯人说,距这里四俄里远的海岸上,有一只去年秋天被狂风吹来的渔船。吉尔吉斯人说船一点也没坏,就这样搁在岸上。至于渔人,想必都淹死了。 政委就去看去了。 船差不多是新的,是一艘黄色的、坚固的橡木船。狂风没有把它吹坏,只把帆吹破,把舵拔掉了。 叶甫秀可夫同红军士兵们商量了一下,就打算即刻派一部分人从海道出发,往赛达利河口去。船松松地装四个人,还可以多少带一点东西。 “这样好一点,”政委说,“第一,俘虏可以快些押到地方,不然,谁知道在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是一定要把他押到司令部。第二,司令部一得知我们的情况,会派骑兵带些军装和其他物品来接应我们的。遇上顺风,船三四天就可穿过阿拉尔海,第五天就可以到卡查林斯克了。” 叶甫秀可夫写好报告,把报告和那时刻装在皮衣里边口袋的中尉的证件,一起缝到一个小小的布信封里。 吉尔吉斯人用破片补船帆,政委亲手用从小船上取下来的桨手的坐板钉了新舵。 在二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当一轮光艳夺目的铜盘似的太阳,在蔚蓝的天空升起时,骆驼把渔船曳到岸边的冰上了。 把船下到水里,坐上了出发的人。 叶甫秀可夫对马柳特卡说: “你做班长!一切由你负责。好好看着俘虏。要是把他放跑了,你不如死了好。死活都要把他带到司令部去。万一遇上白党,不能交活的给他们。好,开船吧!” [book_title]第五章 这一章除了鲁滨孙没有好久地等待礼拜五以外,完全是剽窃丹尼尔·笛福 1 的。 阿拉尔,闷杀人的阿拉尔海啊。 平坦的海岸,岸上尽是艾蒿、荒沙和无定的沙丘。 阿拉尔海上的岛屿,就像平底锅里的煎饼一样,平平地排在水面上,岛屿的边岸低得几乎看不见了,岛上什么生物也没有。 没有飞禽,也没有植物,就是人,也只在夏天才在那里露一面。 阿拉尔海上主要的岛屿是巴尔萨—克里梅斯岛。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不过吉尔吉斯人说是“绝命岛”的意思。 夏天渔民都从阿拉尔村到岛上去。巴尔萨—克里梅斯是一个盛产鱼的岛屿,每逢鱼汛,鱼多得真要命。 到了秋季,白浪滔天的海风一起,渔民都躲到风平浪静的阿拉尔村的海湾里逃命去了,不到春来,他们是不会露面的。 要是岛上的鱼在海风起的时候还没有运完,那就把咸鱼堆在岛上的木仓里过冬了。 严冬里,当海水从切尔内什海湾冻起,一直冻到巴尔萨岛,自由自在的豺狼就从冰上跑到岛上,大吃咸白鱼和鲤鱼,一直吃到胀死,不能离开。 春来的时候,赛达利河口冰融水涨了,去年秋天留下的咸鱼,渔民们一点也找不到了。 从十一月到第二年二月,是白浪滔天、海风作怪的时节。其余的时候,不过间或起一阵暴风罢了。可是夏季,阿拉尔却平静得像一面宝镜。 闷杀人的阿拉尔海啊。 阿拉尔海只有一点逗人爱的,就是海水非常蓝。 纯蓝的、天鹅绒似的、碧玉一般的海水。 所有的地理书上都载着这一点。 政委估计最近一星期内是风平浪静的天气,就派马柳特卡和中尉出发。吉尔吉斯人凭自己的老经验也这样说。 于是,木船就载着马柳特卡、中尉和两名会泅水的战士谢明和维赫尔,从海路向卡查林斯克进发了。 清风徐徐地吹着孤帆,浪花沙沙作响。舵柄懒洋洋地发出吱吱的声音,浓浓的、油乎乎的泡沫,在船舷旁汹涌。 马柳特卡把中尉的手完全松绑了,在船上没有地方可跑,中尉、谢明和维赫尔,随随便便坐在展帆索上。 这真像俘虏自己押自己一样。 他把帆索交给红军战士以后,就躺在船底上,盖着薄毡,神秘地微笑着。除他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笑什么。 这使马柳特卡不安起来。 “他时时刻刻在悄悄笑什么呢?他扬扬得意,仿佛送他回老家似的。结果只有一个,到司令部一审问完,就叫你完蛋。真是傻头傻脑的疯子!” 可是中尉继续微笑着,不知道马柳特卡的想法。 马柳特卡忍不住说: “你在哪里耍过水?” 戈沃鲁哈-奥特罗克沉吟了一下,回答说: “在彼得堡……我自己有游艇,很大的游艇。顺着海边走过。” “什么样的游艇?” “很大的游艇……带帆的。” “那能算游艇吗!我对于游艇不比你知道得少。阿斯特拉罕的资产阶级水上俱乐部,我真看够了。那儿的游艇多得要命。都是又高、又好的游艇,看来像天鹅似的。我不是问那个,我是问你的船叫什么名字?” “叫奈莉。” “这是个什么名字?” “我姐姐叫这个名字,于是就把船也叫这个名字来纪念她。” “基督教也没有这样的名字。” “就是叶琳娜……英文叫作奈莉。” 马柳特卡沉默了一下,望着发寒光的白色的太阳,正向天鹅绒似的碧蓝的海里沉下去。 她又说: “这样的水啊!纯蓝纯蓝的海水。里海的水是绿的,可是这儿的水多么蓝啊!” 中尉仿佛自言自语回答说: “按福列利表上,这近于三号水。” “什么?”马柳特卡不安地转过身来。 “这是我自己心里在想。是关于水的。我看过水文地理学,说这里的海水颜色非常蓝。一位学者福列利把海水的颜色列成一个表。最蓝的水是太平洋。按照那张表,这里的海水颜色近于三号水。” 马柳特卡半闭着眼睛,仿佛在想象福列利用各种蓝色绘成的表。 “好蓝啊,蓝得比都不能比了。蓝得像……”她一睁开眼睛,那猫眼一般的黄眼珠,就突然盯到中尉湛蓝湛蓝的眼珠上。她向前倾着身子,浑身抽动了一下,惊奇地张开嘴唇,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她低声说,“我的妈呀!……你的眼睛真活像海水一样蓝!我瞧着好像曾经见过似的,遭鱼瘟的!” 中尉不作声。 橙黄的晚霞在天边映照着。远远的海水闪着墨水颜色的反光。吹起一阵冰冷的寒风。 “刮东风了。”谢明裹着破大衣,翻动着身子说。 “可别起暴风啊。”维赫尔接着说。 “一点也不会。再过两个来钟头就望见巴尔萨岛了。风又怎么样,咱们在那儿过夜了。” 都不作声了。船开始在闪着铅色的黑浪头上摆动。 暗蓝的天空里,扯起一道窄窄的黑云。 “一点不错,要起海风了。” “应该快望见巴尔萨岛了。左边一定就是的。巴尔萨岛是最讨厌不过的地方。四周尽是荒沙,死也没办法!风色不对了……下帆索吧,王八蛋,下帆索吧!这可不是你们将军的吊裤带呀!” 中尉没来得及下帆索,船身侧着从水上飞过去了,飞溅的浪花迎面打来。 “这跟我什么相干?是马丽亚·费拉托夫娜掌舵失手了。” “是我失手了?你好好想想吧,遭鱼瘟的!我从五岁起就掌舵了!” 高高的滚滚黑浪,活龙般地在后边追赶着,发出咝咝的声音,张着大口,咬着船舷。 “唉,妈呀!赶快到巴尔萨岛也好。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维赫尔向左边看了一眼。高兴地大声喊道: “有了。这不是那个鬼地方!” 隔着飞溅的水花和漆黑的夜色,隐约出现了发白的低岸。 “一直朝岸边开,”谢明大声喊道,“上天保佑,到了吧!” 船尾下边喀嚓喀嚓乱响,船梁也吱吱地响。浪头猛击着船身,往船里灌进了一脚脖深的水。 “舀水!”马柳特卡跳起来喊道。 “舀?没有水瓢拿什么舀!” “用帽子舀!” 谢明和维赫尔摘下帽子,拼命舀起水来。 中尉踌躇了一下,摘下自己的毛皮帽,帮忙舀水。 白色的、盖着鹅毛雪片的平坦的低岸,一条白带似的,渐渐映入眼帘了。它比激起的浪花还白。 狂风呼呼地怒号着,滚滚的大浪愈来愈高了。 狂风猛烈地打到船帆上,把帆吹得像孕妇的肚皮一样鼓起来。 旧帆像放炮似的砰的一声破了。 谢明和维赫尔扑到桅杆跟前。 “快抓住缆绳!”马柳特卡在船尾尖叫着,用胸脯推着舵柄。 呼呼的冰冷的大浪从后边滚来,像沉重的玻璃色的肉冻一样滚过来,把船完全打得倾斜了。 当船平稳以后,灌了一船水,桅杆跟前的谢明和维赫尔都不见了。湿漉漉的破帆布噼噼啪啪地响着。 中尉坐在水深齐腰的船底上,画着十字在祈祷。 “恶魔!……你干吗泡在水里呀?快舀水!”马柳特卡生平第一次对中尉脱口说出骂人的话。 他像一只小狗,猛然从水里跳起来,把水花激得乱飞。 马柳特卡在狂风怒号的黑夜里大喊着: “谢……谢……谢……明!……维……维……维……赫尔!” 浪花激荡着。听不见人声。 “淹死了,遭殃的!” 风把半沉的船送到了岸边。周围都是滚滚的海浪。海浪在后边冲击着,船底在沙上擦得发响。 “跳到水里去!”马柳特卡喊着跳下水去。 中尉也跟着跳下去。 “拖船!” 他们被海浪冲击着,眼睛都被浪花打得模糊了。他们抓住缆绳,把船往岸上拖。船沉甸甸地插到沙里。马柳特卡抓住枪。 “把口粮袋拿出来!拉过来!” 中尉俯首帖耳地听从着,把口粮袋拉到干地方,马柳特卡把枪放在沙地上。中尉放下口袋。 马柳特卡又向黑漆漆的夜色里大声喊道: “谢……谢……明!……维赫……尔!……” 没有回答。 她坐到口袋上,扯着女人的腔调哭起来。 中尉站在背后,一阵阵地、猛烈地打着寒战。 但他还是耸着肩,对着风说: “真见鬼!……简直是一段传奇!礼拜五陪着鲁滨孙!” 注解: 1笛福(约1660—1731),英国著名小说家。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鲁滨孙漂流记》是他的代表作。 [book_title]第六章 这里开始进行第二次谈话,并阐明海水在列氏二度时对于生理是有害的。 中尉碰了碰马柳特卡的肩上。 他几次都想说话,可是冷得牙关只是打战,说不成句。 他用拳头托着下巴说: “哭也无济于事。走吧!别在这里坐着了!会把咱们冻坏的!” 马柳特卡抬起头来。绝望地说: “到哪儿去呢?咱们在岛上呢。四面都是海。” “走吧。我晓得这里有鱼仓。” “你怎么知道?你到过这里吗?” “没有,从来没到过。可是我当年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书上说这里有渔民盖的屯鱼的木仓。应该去找鱼仓。” “唉,就算找到了,将来又怎么办呢?” “快抓紧时间。起来吧,礼拜五!” 马柳特卡吃惊地望着中尉。 “你可别是发疯了吧?我的天呀!……叫我对你怎么办呢?今天不是礼拜五,是礼拜三。” “不要紧!别去管它。我们将来再谈这些吧。起来吧!” 马柳特卡顺从地站起来。中尉弯下腰去拿枪,可是她抓住他的手说: “别动!别胡来!……对我发过誓说你不跑!” 中尉挣脱手,用沙嗓子野头野脑地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不是我发疯,倒是你疯了!你心里想一想吧,聪明人,现在我会不会想着逃跑?我要拿枪,是因为怕你带着太重了。” 马柳特卡平静下来,可是用温和而庄重的口气说: “多谢你帮忙。不过我奉命把你押到司令部去……那么,我就不能把枪给你,因为我负着责任呢!” 中尉耸了耸肩,提起口粮袋,在前边走。 沙搅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低矮的、坦平得讨厌的海岸,无边无际地伸展着。 一个被雪覆盖的东西,远远地闪着白光。 马柳特卡带着三支沉甸甸的步枪,踉踉跄跄地走着。 “不要紧,马丽亚·费拉托夫娜!忍耐一下吧!这大概就是鱼仓了。” “快点走到也好,我没有力气了。浑身都冻僵了。” 摸到鱼仓里了。黑漆漆的木仓里散发着一股令人欲呕的腥湿的咸鱼味。 中尉用手摸到一大堆干鱼。 “啊哈!有鱼!至少不会挨饿了。” “有火就好了!……可以看一看。也许能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吧?”马柳特卡呻吟着说。 “啊,这里可盼不到电灯吧。” “烧鱼就好了……瞧那鱼多肥。” 中尉又哈哈大笑起来。 “烧鱼?……老实说,你是发疯了。” “我为什么发疯了?”马柳特卡见怪地回答说,“我们在伏尔加河上不知道烧了多少。比劈柴还好烧呢!” “真是头一次听说……可是怎么烧呢?……我有打火绒,可是没有引火的东西……” “哈哈,你这个少爷出身的!……看来你一辈子都待在娘怀里,什么也没有见过吧。给,把子弹头拔出来,我到墙上撕一片小木片来。” 中尉用冻僵了的手指,勉强把步枪的三个弹头拔出来,马柳特卡在黑暗里拿着木片碰到他。 “把火药倒到这里!……倒成一堆……把打火绒给我!” 火绒慢慢燃起橙色的火苗,马柳特卡把它放到火药上。火药燃着了,嗤嗤地冒着缓缓的黄色的火焰,引着了干木片。 “好了,”马柳特卡高兴起来,“拿鱼吧……拣肥的鲤鱼拿。” 燃烧的木片上,十字交叉地架着鱼。鱼见火一收缩,就发出油乎乎的炽热的火焰来。 “现在只要往上搭鱼好了。鱼半年也烧不完!” 马柳特卡环顾了一下四周。熊熊的火焰的影子,在层层码着的鱼堆上抖动。鱼仓的木墙上都是窟窿和裂缝。 马柳特卡在仓里走着。从屋里喊道: “有整整一屋鱼啊!搭鱼吧,别叫火灭了。我把两边堵一堵。堵成一个真正的房间。” 中尉坐到火旁,蜷着身子,烘着火。马柳特卡啪嗒啪嗒把鱼往屋角里扔。最后她招呼说: “弄好了!拿火来!” 中尉提着一条烧着的鱼尾巴,走到屋角里。马柳特卡用鱼把三面堵成了墙,中间留着一俄丈 1 大的空地来。 “爬过去再拿些鱼来吧。我在火中间放了一条大鱼,你去拿来。我去拿东西。” 中尉把烧着的鱼塞到层层架着的鱼堆下边。鱼堆逐渐地、徐徐地烧起来。马柳特卡转来了,放下步枪和口袋。 “唉,遭鱼瘟的!小伙子们真可惜,白白淹死了。” “最好来把衣服烘一烘,不然会冻着的。” “干吗不烘呢?鱼火热着呢。脱下烘你的吧!” 中尉踌躇起来。 “你烘吧,马丽亚·费拉托夫娜。我暂且到那边去等一会儿。过后我再烘。” 马柳特卡带着惋惜的神情望着他颤抖的面孔。 “哎呀,我看你真是个傻瓜!你这种绅士观点。有什么可怕的?你从来没见过裸体女人吗?” “我不是因为那个……怕对您有点不方便吧?” “瞎扯!都是肉做的。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她几乎大声喊着,“脱了吧,笨蛋!你牙都颤得像放机关枪了。我跟你在一起简直是活受罪!” 衣服搭到枪架上,冒着蒸气,在火上烘。 中尉和马柳特卡面对面坐在火旁,美滋滋地转动着身子,凑向热烘烘的火焰取暖。 马柳特卡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尉雪白、滑腻、瘦削的脊背,哼了一声。 “你可真白,遭鱼瘟的!简直像鲜奶油里洗过的!” 中尉脸涨得通红。他回过头来,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目光触到马柳特卡丰满的胸脯映出的黄色反光,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垂下来了。 衣服烘干了。 马柳特卡把皮短衣披到肩上。 “应该睡一会儿。明天风也许会停的。幸亏船还没有沉。遇到风平浪静的天气,也许能到赛达利河口。那里能碰到渔民。你躺一躺吧,我来看着火。我要睡的时候就叫你,咱们就这样倒班吧。” 中尉把衣服铺到身子底下,盖上皮袄。好容易才睡着,在梦中呻吟着。马柳特卡纹丝不动地望着他。 她耸了耸肩。 “你可叫我作难了!可怜!可别冻着了吧!在家里一定是盖着天鹅线的缎子被睡觉呢。唉,你真倒霉,遭鱼瘟的!” 早晨灰白的天色从仓顶的缝隙里透过来时,马柳特卡叫醒了中尉。 “听见没有,你瞧着火,我到岸上走走。去看看也许我们的人游过来了,待在什么地方。” 中尉爬不起来了。他用手指按着鬓角,低声说: “头痛。” “不要紧……这是烟熏的,是累了。会好的。到口袋里掏一个饼,烧条鱼吃一吃。” 她拿起枪,用皮衣的衣襟把枪拭了拭,就出去了。 中尉跪起来,爬到火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湿又硬的烧饼。啃了两口嚼着,碎块掉到地上,他就像口袋一样,倒在火跟前的地上了。 马柳特卡摇着中尉的肩。绝望地喊道: “起来吧!……遭殃的!……真倒霉透了!” 中尉瞪着眼,张着嘴。 “我叫你起来!真倒霉!海浪把船冲走了!咱们现在可完蛋了。” 中尉望着她的脸,不作声。 马柳特卡仔细一看,低声哎呀喊了一声。 中尉湛蓝湛蓝的眼珠模糊了,疯癫了。他的双颊轻轻贴着马柳特卡的手,烧得像火一样。 “居然冻着了,你这个鬼稻草人!叫我把你怎么办呢?” 中尉动了动嘴唇。 马柳特卡弯下腰,听见他说: “米哈依尔·伊尼诺维奇……别教我考不及格……我学不好……明天我预备……” “你嚼什么牙巴骨?”马柳特卡打着寒战问。 “小狗……拿去……鹧鸪……”中尉突然跳起来喊道。 马柳特卡往后闪了一下,用手掩住脸。 中尉又倒下去,用手指在沙地上乱抓。 他很快很快地嘟哝着难以分辨的话,声音哽在喉咙里。 马柳特卡灰心丧气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她脱下皮衣,铺在沙地上,勉强拖着中尉失掉知觉的身子,放到皮衣上,盖上皮袄。 她束手无策,缩作一团,待在旁边。混浊的泪水顺着她消瘦的双颊,慢慢淌下来。 中尉掀开皮袄,翻腾着,可是马柳特卡每次都顽强地给他盖好。 她看见他的头垂下来,就把口袋放到下边,给他枕着。 她仿佛对天似的,仰脸痛哭道: “他要死了……我怎么去对叶甫秀可夫说呢?唉,你真倒霉!” 她俯向发高烧的人,对那变得模糊的蓝眼睛看了一下。 她一阵心酸,伸出手轻轻抚摩中尉蓬乱的鬈发。她用双手抱住他的头,温存地低声说: “我的蓝眼睛的小傻瓜!” 注解: 11俄丈合2.134米。 [book_title]第七章 起初,令人如入五里雾中,最终便豁然开朗了。 银军号,军号上挂着小铃。 军号响着,小铃发出柔和的冰凌似的声音。 “踢里——叮,叮,叮。” “踢里——踢里,金将——金将。” 军号吹着自己特有的声调: “嘟——嘟——嘟——嘟,嘟——嘟——呜——嘟。” 一定是进行曲。进行曲。当然啰,就是阅兵时常奏的那种进行曲。 广场,阳光透过绸缎似的绿色的枫叶,斑斑地落到广场上。 乐队长指挥着乐队。 队长背向乐队站着,外套后边的开衩里伸出一条很大的褐色的狐狸尾巴,尾巴尖上嵌着一个小金球,金球上插着调音叉。 演奏时,尾巴朝四面摆动,调音叉调着音律,指示铜号和长军号,要是哪个乐师打哈欠,调音叉就即刻打到他的前额上。 乐师们尽心竭力地奏着乐,他们都很有趣。 士兵都像士兵,有各团的近卫军。乐队也是综合的。 可是乐师们都没有嘴。鼻子下边的地方平光光的一片,军号都插在乐师们的左鼻孔里。 右鼻孔留着吸气,左鼻孔吹军号,因此军号的声调也是特别的,洪亮而欢快。 “预——预……预——备——敬礼!” “敬——礼……枪——上——肩!” “各团!” “各营!” “各连!” “右边各排接上……一营齐步……走!……” 军号:嘟——嘟——嘟。小铃;叮——叮——叮。 施维佐夫上尉穿着长筒漆皮靴,跳着舞。他的屁股绷得紧紧的,平光光的像火腿一样。脚在抽动着。 “勇敢的弟兄们!” “万——岁!” “中尉!” “中尉!(中尉去见将军)!” “哪一个中尉?” “三连的。戈沃鲁哈-奥特罗克去见将军!” 将军在广场当中骑着马。红脸,白胡子。 “中尉,你怎么这样丢丑?” “嘻——嘻——嘻!……哈——哈——哈!” “您疯了吗?……笑?……我叫您……您在跟谁说话呢?……” “哈——哈——哈!……您不是将军,您是猫,大人!” 将军骑着马。上半身俨然是一位将军,可是下半身长着两条猫腿。如果是良种猫倒也罢了,这却是一只最普通的、杂种的、脱毛的灰猫,是在各家院子里、屋顶上乱跑的猫。 猫爪子紧紧抓住马镫。 “我把您送到法庭上去,中尉!真是少有的怪事!”近卫军里,一个军官的肚脐竟然翻了出来! 中尉看了一下,呆住了。脐带是从围巾底下出来的,是一条细细的,像肠子一样的绿色脐带,脐带顶端的肚脐,成离心方向飞快地旋转着。他抓住肚脐,肚脐一滑就又滑脱了。 “把他抓起来!背信弃义的东西!” 将军从马镫里抽出爪子,张开来探身去抓他,爪子上带着银马刺,可是马刺上嵌小轮的地方却是一只眼睛。 是一只普通的眼睛。圆圆的、黄黄的眼珠,敏锐的眼睛直瞪着中尉的心窝。 眼睛亲切地使了一个眼色,说起话来,不知怎的,眼睛自己说起话来了。 “别怕!……不要怕……终究会好的!” 一只手把中尉的头扶起来,他睁开眼,看见棕色的鬈发、瘦瘦的面孔和可爱的黄眼睛,就是刚才那只眼睛啊。 “你可把我吓坏了,可怜虫。陪你受了一星期的罪。我想我是出不去了。孤零零一个人在岛上。什么药也没有,也没人帮忙。光靠喝开水。起初你总是吐个不停……水也坏极了,咸得叫人受不了。” 这些温存、惊慌的话语,勉强飘入中尉的意识里。 他慢慢抬起身来,用呆滞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面都是鱼堆,火在燃烧,通条上吊着锅,锅里的水在翻滚。 “怎么回事?……这是在什么地方?……” “唉,你忘记了吗?不认识了?我是马柳特卡!” 中尉用纤细、透明的手拭了拭前额。 他想起来了,无力地微笑着,低声说: “是的……想起来了。鲁滨孙和礼拜五!” “唉,又说胡话了,你老惦念着礼拜五!不知道今天是礼拜几了。日子完全过糊涂了!” 中尉又微笑起来。 “不是日子!……是人名……有一部小说,讲一个人翻船以后,漂流到一个绝无人迹的荒岛上。他有一个朋友,叫礼拜五。你从来没有看过这部小说吗?”他躺到皮衣上,咳嗽起来。 “没有……我看过好多小说,可是不知道这一部。你躺着吧,静静地躺一躺吧,别吵闹。不然又会发病了。我这就去煮鱼。你吃点东西提提精神。差不多一个礼拜除了水以外,什么也没有沾。瞧你瘦成蜡人一样了,都要透亮了。躺着吧!” 中尉懒洋洋地闭起眼睛。清脆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慢慢回荡起来。他想起带着水晶小铃的军号就悄悄笑了。 “你怎么了!”马柳特卡问。 “想起来了……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做了一个可笑的梦。” “你在梦里大喊大叫!又是喊口令,又是骂人……闹得天翻地覆!那时风呼呼地吼,周围一片荒凉,我一个人在岛上陪着你,可是你还是昏迷不醒,真怕死人,”她冻得缩着身子,“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怎么应付过来了呢?” “就这样应付过来了。我最害怕的是把你饿死了。除了水以外什么也没有,剩下的饼都用开水泡泡喂你吃完了。现在周围尽是鱼。可是那样咸的鱼,病人怎么能吃得下去呢?啊,我见你开始翻身,见你睁开眼睛,我才松了一口气。” 中尉伸出手,把纤细、美丽,虽然有点脏的手指,放到马柳特卡的肘弯上,轻轻地抚摩着说: “谢谢你,亲爱的!” 马柳特卡脸红了,把他的手推开。 “别谢了!……值不得谢。怎么呢,照你的意思就叫人死了吗?我是树林里的野兽呢,还是人?” “可是你要知道,我是白党军官……是敌人。干吗还照顾我?自己的命还保不住呢。” 马柳特卡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噤。她把手一挥,笑着说: “哪里还是敌人?连手都抬不起来了,算什么敌人?我和你是命该如此。没有一枪把你打死,我生来第一次打空了,哦,那我就照顾你到死。给,吃吧!” 她把锅端到中尉跟前,锅里漂着一块肥腾腾的、琥珀色的干鲟鱼。透明的、喷香的鱼块,发出一股可口的香气。 中尉从锅里捞了一块,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就是咸得要命。简直咸得刺嗓子。” “那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有淡水也好,可以泡一泡,可是也真倒霉。鱼是咸的,水也是咸的!真是倒霉又倒霉,遭鱼瘟的!” 中尉把锅往旁边一推。 “怎么?不想再吃了?” “不。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见它的鬼去吧!我一星期来都吃厌了。像刺一样刺嗓子。” 中尉用臂肘支着头,躺着。 “唉……有支烟吸也好!”他苦闷地说。 “吸烟吗?早些说也好。口袋里还有谢明剩的一点烟末。有点湿,我把它烘干了。我知道你爱吸烟。吸烟的人在病后更想。这不是,拿去吸吧。” 中尉很感动地接过烟布袋。他的手指都发颤了。 “你真可爱极了,马柳特卡!比保姆还好!” “大概没有保姆你就没法活吧?”马柳特卡冷冷地回答说,脸红了。 “就是没有纸。我的最后一片纸,都叫你那位红色政委拿去了,烟斗也叫我弄丢了。” “纸……”马柳特卡想了一下。 后来,她毅然决然把中尉身上盖的皮衣拉过来,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卷。 她把小纸卷上的细绳解开,取了几张纸给中尉。 “给你,拿去卷烟吸吧。” 中尉接过纸,仔细看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望着马柳特卡,眼里闪着莫名其妙的碧蓝的光芒。 “这是你的诗呀!你发疯了吗?我不要!” “拿去吧,小鬼!你别伤了我的心了,遭鱼瘟的!”马柳特卡吵着说。 中尉望着她。 “谢谢!我永远也忘不了!” 他从纸角撕下一小片纸,卷上烟草吸起来。他隔着卷烟冒出的一缕袅袅青烟,出神地望着远方。 马柳特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突然问道: “我看着你,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眼珠这么蓝?一辈子哪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简直蓝得跟海水一样,跳到里边真要淹死了。” “不知道,”中尉回答道,“生来就是这样。好多人都说颜色不平常。” “对!……我们刚俘虏你的时候,我就想:你那是一对什么眼睛啊?你的眼睛真危险呀!” “对谁危险?” “对女人危险。一见就钻到人心里去了!真是撩人的眼睛呀!” “撩动你了吗?” 马柳特卡脸红起来。 “你这个鬼家伙!别问了!你躺着吧,我去打水去。” 她站起身来,淡漠地提起锅,可是,刚走过鱼堆,又高兴地转过身来,像先前那样说: “我的蓝眼睛的小傻瓜!” [book_title]第八章 三月的太阳含着春意。 蔚蓝的、天鹅绒似的阿拉尔海上,三月的太阳用炽热的嘴唇温存地刺激着人的血液。 中尉能出门,已经三天了。 他坐在鱼仓跟前晒太阳,用愉快的、死而复生的、蓝得像海水一样的眼睛,仔细端详着周围。这期间,马柳特卡把全岛都走遍了。 最后一天傍晚,她快快活活地回来了。 “我告诉你!明天搬家吧!” “往哪儿搬?” “往那边搬,不近呢。离这里大概八俄里。” “那边有什么呢?” “我找到一间渔民的小屋。简直是一座宫殿呀!又干燥,又结实,连窗子上的玻璃都没破。有一个炉子,多少还有些破碗碟、破壶,全都能用。主要是有一张木床。不用再睡在地上了。最好咱们马上就搬。” “谁能想到呢?” “真是这样的!另外我还发现有东西呢。发现很好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炉子后边有一个小储藏室。还藏有口粮呢。啊,那里剩得不多了。有米和大约半普特 1 面粉。虽然有点坏了,可还能吃。大概是秋天起暴风的时候,渔人们慌慌张张收拾,忘记带走了。现在可以过日子了,不用发愁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就搬到新地方去了。马柳特卡像一匹骆驼,背着东西在前边走。所有的东西她都背着,一点也不让中尉拿。 “你算了吧!不然又会病倒了。要自己保重。你别担心!我拿得动!我表面看很瘦,实际上结实着呢。” 正午的时候,到了小木屋,打扫了雪,用绳子把脱了榫的木门绑了绑。装了满满一炉子鲤鱼,烧起来,他俩露出幸福的微笑,围炉取暖。 “真走运……真是皇帝过的日子啊!” “你真能干,马莎!我一辈子都要感激你……没有你,我怕活不成了。” “明摆着的事,你不是干惯粗活的人!” 她沉默了一下,在火上搓着手。 “暖和倒很暖和……可是咱们将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等着吧!” “等什么呢?” “等春天。已经不久了。现在是三月半。大概再过两个来星期,渔民就会来运鱼,那时候咱们就有救了。” “有救才好呢。不然,光吃鱼和发霉的面粉,咱们是活不久的。支持两个来星期,再下去就非死不可了,遭鱼瘟的!” “遭鱼瘟的,你这是一句什么口头语?是哪里学来的?” “这是我们阿斯特拉罕的家乡话。渔民们常说。是骂人话。我不爱骂人,不过有时心里烦,就骂一句来排解排解。” 她用通条拨了拨炉子里的鱼,问道: “你对我说过,你要给我讲一个荒岛和礼拜五的故事。……与其白坐着,不如讲吧。我很爱听故事。从前好多孩子们都常聚到老婆婆古尼哈家里,听她讲故事。她大概有一百岁了,或许还大呢。她还记得拿破仑呢。她一说起故事来,我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里。我战战兢兢,唯恐放过一个字。” “你叫讲鲁滨孙的故事吗?大半我都忘了。我看过很久了。” “你想一下。想起多少就讲多少!” “好吧。尽力想着说吧。” 中尉半闭起眼睛,思索起来。 马柳特卡把皮衣铺到床上,坐到炉子跟前的墙角里。 “来,坐到这里吧!这个角落里暖和些。” 中尉来到墙角里。炉火发出令人愉快的热气。 “哦,你怎么了?开始吧。我等不及了。我很爱听这些故事。” 中尉双手托着下巴,开始说: “在利物浦城里有个有钱的人,他的名字叫鲁滨孙·克罗索……” “这个城市在什么地方?” “在英国……有个有钱的鲁滨孙……” “等一等!……你说是有钱的人吗?为什么所有故事里说的都是财主和皇帝?为什么都不提穷人?” “不知道,”中尉迟疑地回答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 “大概这些故事都是有钱人自己写的吧。这跟我一样。我想作诗,可是没有学问。要叫我来写穷人的话,倒可以写得挺不错呢。不要紧。不要紧。我学一学再去写。” “是的……这位鲁滨孙·克罗索想周游世界,瞧瞧世界上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于是就坐上一只大帆船出发了……” 炉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中尉用悠扬的声调述说起来。 他慢慢地想着,尽力讲得详细些。 马柳特卡听到故事最感染人的地方,呆呆的,哎呀、哎呀地连声称赞。 中尉讲到鲁滨孙的船翻了的时候,马柳特卡轻蔑地耸着肩,问: “怎么,除他以外全都淹死了吗?” “是的,都淹死了。” “他们的船长一定是个傻瓜,要不就是翻船以前,他喝酒喝得不省人事了。事实上,我不相信一个好船长会把一船人的命这样白白送掉。比方,这次在里海上我们失事的时候,才死了几个人,顶多淹死了两三个人,其余的人都得救了。” “为什么?我们的谢明和维赫尔都淹死了。那么,这就是你这个船长不好,要不翻船以前你喝醉了吧?” 马柳特卡大吃一惊。 “你真会赖,遭鱼瘟的!哦,往下讲你的吧!” 说到礼拜五出现的时候,马柳特卡又打断他的话说: “就因为这你才管我叫礼拜五的吧?你自己就像是鲁滨孙本人了吧?你说礼拜五是黑黝黝的?是个黑人吗?我见过黑人呢。在阿斯特拉罕马戏团见过。好多汗毛啊,嘴唇可真厚!脸真怕人!我们追着他跑,把衣襟叠起来,叫道:‘给你猪耳朵吃吧!’他气极了,扔石子打我们!” 说到海盗袭来的时候,马柳特卡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中尉: “十个人围攻一个人?真无赖,遭鱼瘟的!” 中尉讲完了。 马柳特卡浮想联翩,缩成一团,紧靠着他的肩,睡意蒙眬地嘟哝说: “真好。大概你还知道好多故事吧?那你就每天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了。” “怎么?难道你喜欢吗?” “好极了。简直使我发抖。晚上就这样来消遣吧。这样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中尉打了个哈欠。 “你想睡了吗?” “不……我病后身体虚弱了。” “唉,你这个弱不禁风的人!” 马柳特卡又抬起手来,温存地抚摩中尉的头发。他惊奇地睁着蓝眼睛望着她。 他这一看,把马柳特卡心里的情火煽起来了。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俯到中尉枯瘦的面颊上,用自己发裂的干嘴唇,在他那没有剃的硬髭胡上,紧紧地吻起来。 注解: 11普特合16.38公斤。 [book_title]第九章 这里证明虽然人心没有规律,可是存在仍然决定意识。 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本来应该是马柳特卡生死簿上的第四十一名。 可是却成了她处女的爱情簿上的第一名了。 在马柳特卡的心灵里,对中尉,对他那纤细的双手,他那温存的声音,尤其对他那双非常蓝的眼睛,产生了温柔的爱情。 由于他这双眼睛,由于他这双蓝眼睛,人生都光辉起来了。 这时她忘却了闷杀人的阿拉尔海,忘却了令人欲呕的咸鱼和发霉的面粉,对岛外沸腾的人间生活,起了无端的怀念。白天做着照例的事情,烙饼,煮讨厌的、把牙床都吃烂了的干鲟鱼,有时出去到岸上望望,看那一心期待的船帆,是否像鸟一般地振翅飞来。 晚上,当夕阳从那略带春意的天空沉下去以后,她就躲在床角缩着身子,温存地紧贴着中尉的肩膀,听讲故事。 中尉讲了许多故事。他会讲着呢。 时光在绵绵的情意中波浪似的缓缓流逝了。 一天,中尉坐在小屋门槛上晒太阳,望着马柳特卡的手习惯地、飞快地刮着一条肥腾腾的鲤鱼的鳞,他耸了耸肩,眯缝起眼睛说: “哼……多没意思,真讨厌透了!……” “你说什么,好宝贝?” “我说没意思……整个人生都毫无意思。什么良知、理想,都是废话!都是地形测量图上的一个符号罢了。近卫军中尉吗?……近卫军中尉算得了什么。我要生活。我活了二十七岁了,可是实际上我看我完全没有活过。挥霍了大堆金钱,风尘仆仆地到各处去追求理想,可是那空虚的、不能令人满意的、要命的烦恼,在心里把一切都榨干了。我想,如果当年有人告诉我说,我的黄金时代,将要在这一片闷杀人的大海中间的闷杀人的沙岛上度过,那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你说的是什么时代?” “黄金时代。不懂吗?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哦,就是这样的时代,就是你不觉得你自己是处于孤军奋战的地位,不觉得自己同全世界处于敌对的地位,而是你完全溶化到这样的,”他宽宽地展开两臂,“宇宙的大自然里,感觉到我现在是和它不可分地溶在一起。它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比方这白浪呼呼地呼吸着,这不是白浪在呼吸,是我在呼吸,这是我的精神,我的肉体。” 马柳特卡放下刀。 “你说的是有学问的人说的话,有些字眼我不全明白。可是我简单地说吧,我现在是幸福的。” “话虽不同,而结果是一样的。现在我觉得,最好是不要离开这赤日烁金的闷人的沙岛,哪儿也不去,永远留在这里,溶化在暖烘烘的太阳下,过着动物一般的快乐的生活。” 马柳特卡凝视着荒沙,仿佛想起什么心事。她抱歉地、温柔地笑了。 “不……得了吧!……我不愿留在这里。将来会把人懒坏了的。连自己的幸福也没法给人看。周围都是死鱼堆。最好渔民早点来打鱼吧。转眼就到三月底了。我怀念着活人呢。” “难道我们不是活人吗?” “活人倒是活人,可是面粉只够吃一星期了,而且是发了霉的,要吃下病的,面粉吃完了吃什么呢?而且,你好好想一想吧,亲爱的,现在不是袖手享乐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在那里流血斗争呢,每一只手都是有用的。这样,我不能安然无事地享受,我不是为了这才宣誓加入红军的。” 中尉吃惊的眼睛闪闪放光。 “怎么?你还想去当兵?” “不当兵又怎么呢?” 中尉默不作声,从门槛上揭下一块干木片,在手里转动着。懒洋洋、慢吞吞地说: “真是小怪物!我想告诉你,马申卡:这些没意思的事情,我可讨厌透了。多少年的流血和仇恨啊。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当兵的。当年我也曾有过人的美好生活。大战前,我是一个大学生,是研究语言学的,终日埋头于我最亲爱、最忠实的书堆里。我有好多书。我房间的三堵墙,一直到顶都摆满了书。晚上,窗外彼得堡的雾常常像要抓人吃的湿漉漉的兽爪一样可怕,可是我房间的炉子生得暖暖的,电灯上罩着蓝色的灯罩。 “坐在安乐椅上看书,心里感到像现在似的,万虑俱忘了。心花怒放,甚至连花朵轻微的颤动都能听见。心花像三春的碧桃,你明白吗?” “哼!”马柳特卡警觉地回答说。 “可是倒运的日子来了,这些都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坐在别墅的阳台上看书,就连看的书也还记得呢。那是斜阳西沉的傍晚,殷红的晚霞布满天空。我父亲从城里搭火车来了。手里拿着报纸。他很激动,只说了一句话,可是这句话就像水银,死沉死沉……就是战争。这是个可怕的、血淋淋的、血红的晚霞似的字眼。父亲又补充说:‘瓦季姆,你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响应祖国的第一声号召参军去的。我希望你,你呢?……’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我抛开书本,当时就忠心耿耿地去……” “真怪!”马柳特卡耸了耸肩,嚷着,“怎么呢,比方说吧,要是我的老子喝醉了酒,把脑袋往墙上碰,那我一定也要往墙上碰吗?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事。” 中尉叹了一口气。 “是的……这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头上从来没有压过这样大的帽子:名望、家族的荣誉、天职……这些我们从来都很看重。” “那该怎么呢?……我也很爱我死去的父亲,可是如果他是个呆头呆脑的酒鬼,那我就不应该跟他学。拉倒你祖宗的蛋吧!” 中尉歪着嘴,恶意地一笑。 “没有拉倒。战争把我断送了。我用自己的双手把自己那颗活人的心,沉没到全世界的脓包似的污秽的混战里了。革命起来了。我相信它就同信任我的未婚妻一样……可是它……我当军官的时候,没有动过士兵一个指头,可是逃兵们在戈麦尔车站上把我捉住,撕了我的肩章,唾了我一脸,抹了我一身粪水。为什么呢?我逃跑了,逃到乌拉尔。我还相信祖国。我又去为被蹂躏的祖国战斗去了。为雪我肩章被撕的耻辱战斗去了。我打了一些仗,发现无所谓祖国。祖国也好、革命也好,都是闲扯淡,都嗜血成性。至于为肩章去拼命那是划不来的。于是我就想到人类真正、唯一的祖国就是思想。我想起书籍来,我想埋头在书堆里,向它们请罪,同书籍在一起生活。为什么人类,为祖国,为革命;为什么鬼东西,都去它的吧。” “真的吗!……地球都要裂成两半了,人们都在寻找真理,都在流血,受苦受难,可是你却好吃懒做,坐在炉子跟前看小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中尉愤愤地跳起来喊道,“只知道一点:我们生活在世界的末日里。你说得对,‘地球要裂成两半了’。是的!叫它裂去吧,叫这老家伙裂开了吧!整个儿把它都毁了吧,把它连根带叶都拔掉吧!空虚得要毁灭了!从前地球年轻、富饶、不可限量,它用自己的新土地和无穷的丰富资源诱惑着人类。完了。再没有什么可发现的了。人类为保住积累的财富,为如何再延长几世纪、几年、几分钟而费尽了心机。技术都是些死的数字。就是那被数字糟蹋得失掉创造力的思想,也总在盘算如何去灭绝人类。他们为了要更长久地把自己的肚皮填饱,把自己的腰包装满,于是就要更多地灭绝人类。滚他妈的吧!……除了自己的真理以外,我什么真理都不要了。你们布尔什维克发现真理了吗?票证和口粮能顶替得了活生生的人类的灵魂吗?得了。我可是洗手不干了!我再不愿弄脏自己的手了!” “你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爱干粗活儿吗?让别人去替你做脏活儿?” “是的!让他去吧!让他妈的去吧!别人——谁高兴干就让他干吧。你听着,马莎!咱们一从这儿出去,就到高加索去。在那里,在苏呼米附近,我有一座小别墅。我一到那里就埋头读书,其余什么都不管了。过安闲幽静的生活。什么真理我都不要了,只图安闲。你也可以去读书。你不是说想读书吗?埋怨自己没有学问。那你就读书吧,一切我替你办。你救了我的命,这是我永远感念不忘的。” 马柳特卡突然跳起来,声色俱厉地说: “那么,我是这样来理解你的话的,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当人们正在为自己的真理去拼命的时候,叫我陪你睡鸭绒褥子,吃每块都沾着人血的水果糖吗?是这样吗?” “你干吗这样粗野呢?”中尉阴郁地说。 “粗野?你倒是细声细气,甜言蜜语?不,你等着吧!你辱骂了布尔什维克的真理,你说你不想去了解它。可是你了解过它吗?你知道它的实质是什么?你知道它浸透了人类的汗水和泪水吗?” “不知道,”中尉无精打采地说,“我只奇怪你这个姑娘竟学得这样粗野,一心想歼灭敌人,愿意跟一群长满虱子的酒鬼去送命。” 马柳特卡双手叉着腰,说: “他们也许身上长满了虱子,可你的灵魂都让虱子钻空了!我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真丢脸。你真是软体动物,讨厌的小蛆虫!马申卡,咱们躺在床上享福吧,过安闲清静的生活吧,”她嘲弄道,“叫别人去下力种田,可是你呢?唉,你这狗崽子!” 中尉发起火来,倔强地咬着薄嘴唇。 “你敢骂!……你别放肆……无赖!” 马柳特卡扑过去,举起手照中尉瘦削的、没有刮过的面颊上,打了一个耳光。 中尉急忙闪开,颤抖着、捏着拳头,唾了一口,断断续续地说: “幸亏你是女人!我恨你……烂货!” 于是就躲到小屋里去了。 马柳特卡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又痛又痒的手掌,挥着手不知对谁说道: “这人脾气多坏!唉,你这遭鱼瘟的!” [book_title]第十章 本章里,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听见地球毁灭似的一声轰响,作者就把收场的责任卸掉了。 吵过嘴以后,中尉和马柳特卡三天没有说话。可是在小岛上,谁也离不开谁。于是春光就给他们和解了。明媚的春光,带来了和睦的温暖。 春日好似金蹄一样,早已把岛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踏碎了。在浓重的暗玻璃色的海面上,这小岛变得松软了,呈现出一片黄澄澄、金灿灿的颜色。 正午时分,沙热得烫手,挨着它就觉得痛。 被和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太阳,像金色的火轮,在蔚蓝的天空里逞威。由于炎炎的烈日和呼呼的风,以及开始折磨人的坏血病,他俩的身体完全虚弱了,也就顾不上吵嘴了。 他俩整天躺在岸边的沙滩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色的海水,用红肿的眼睛寻觅着船帆。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如果再等三天没有渔民来,我一定用枪把自己打死!”马柳特卡仔细看着碧蓝的,冷漠、深沉的大海,绝望地呻吟着。 中尉轻轻吹着口哨。 “你说我是软体动物,是蛆虫,现在你可服了吧!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忍着点儿吧!你只有去做土匪头子这一条路!” “你干吗要提旧事呢?真好挑眼!过去了就算了。我骂你,因为该骂。我心里发火,因为你是个废物,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我很难过!你可把我连累坏了,折磨苦了,让我烦死了,你这蓝眼睛的鬼东西。” 中尉哈哈大笑,仰天躺在灼热的沙地上,腿脚乱踢。 “你怎么了?犯傻了吗?”马柳特卡翻过身来说。 中尉哈哈大笑。 “喂,你这疯子!你说话呀!” 马柳特卡的拳头打到中尉腰上,他才安生。 他起来,拭了拭睫毛上笑出来的泪珠。 “喂,你笑什么?” “马丽亚·费拉托夫娜,你真是一个好姑娘。谁见你都会乐起来。死人都会跟你跳舞的!” “怎么?照你说来,最好是像水上漂的一根木头,晃晃荡荡,两边都不着岸吗?你自己糊涂,叫别人也不好受吗?” 中尉又嘻嘻地笑起来,照马柳特卡肩上拍了一下。 “祝福你,皇后,我的女英雄。我可爱的礼拜五。你把我改变过来了,给我注入了长命剂。照你的话来说,我不想再像水上漂的一根木头那样东摇西晃了。我自己看到我现在也不是埋头读书的时候,还嫌太早。不,还要活下去,还要咬咬牙,像狼一样去咬他们,让周围都知道我们还在干!” “怎么?难道你真变得聪明了吗?” “变聪明了,亲爱的!变聪明了!谢谢你教会了我!如果我们现在坐下读书,把世界完全交给你们管理,那你们会干出多少坏事,会让几代人血泪横流。不,我亲爱的小傻瓜,既然是一种文明反对另一种文明,那就战到底。现在……” 他呛了一下,把话打断了。 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地平线,眼睛里闪出狂喜的光芒。 他伸出手,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 “帆。” 马柳特卡心里像受到一下冲击,她跳起来,于是看见: 远远的蔚蓝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白点在闪烁,在微微颤动,摇摆,这是迎风飘动的船帆。 马柳特卡用两只手紧紧按住起伏的胸脯,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飘动的小白点,还不相信那就是久已期待的帆影。 中尉跳到她身旁,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从胸脯上拉下来,牵着马柳特卡绕着自己旋转、跳舞。 他高高地抬起穿着破裤子的两条细腿,一边跳,一边用尖细的声音唱道: 在——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在一片——孤帆——在——闪耀——白光…… 1 孤帆——孤帆, 孤帆——在——闪耀——白光! “得了吧,你这傻瓜!”马柳特卡快活地喘着气,挣脱开来说。 “马申卡,我亲爱的小傻瓜,我的皇后。救星来了!咱们得救了!” “鬼东西!小疯子!大概现在你自己也想离开这荒岛,去过人间的生活吧?” “想、想!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想去!” “别忙!……应该给他们一个信号!打个招呼!” “为什么要打招呼?他们自己会来。” “万一他们是往别的岛上去的呢?涅马坎人说,这里的岛子多着呢,他们可能从旁边过去不上来。进屋去把枪拿来。” 中尉跑到屋里,高高地朝上抡着枪,跑出来。 “别胡闹,”马柳特卡大喊了一声,“快连放三枪!” 中尉把枪托顶住肩膀。震耳的枪声冲破了四周的沉寂,每放一枪,中尉的身子都摇晃一下,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的身体虚弱到什么地步了。 船帆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一艘橙黄色的大帆船,像愉快的鸟儿的翅膀一样,在海上漂展着。 “谁知这是什么船呢,”马柳特卡仔细看着,抱怨说,“这是什么船呢?不像渔船,船倒是不错。” 船上听见了枪声。船帆摆动了一下,改变了航向,侧着船身一直向岸边驶来了。 橙黄色的船帆下,黑乎乎的船身渐渐浮上蔚蓝色的海面。 “不是别的,大概是巡逻艇,只是不明白在这个时候谁还来巡逻呢?”马柳特卡小声嘟哝着。 大约相距五十来俄丈的样子,船又使起左舷风来了。船尾上一个人站起来,用双手拢成喇叭筒,喊起话来。 中尉颤抖了一下,把枪往沙地上一扔,扑上前去,两个箭步蹿到水里。他伸开两臂狂叫起来: “乌拉!……我们的!……我们的!……快,先生们,快点儿!” 马柳特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船,只见……舵柄跟前坐的人,肩上的肩章闪着金光。 她像受惊的抱母鸡似的扑上去。 记忆像闪电在她眼里闪动了一下,在她面前展示出一个片断: 水……碧蓝的水……叶甫秀可夫的面孔和他的话:“万一遇上白党,不能交活的给他们。” 她哎呀一声,咬着嘴唇,拾起扔掉的枪。 她拼命大声喊道: “喂,你……这个白党坏蛋!回来!……我对你说,叫你回来,鬼东西!” 中尉站在齐脚脖深的水里,挥动着双手。 在火光与风暴里,他突然听见背后响起地球毁灭似的震天动地的一声庄严的轰响,他还没来得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往旁边一闪,想躲掉灾祸,可是地球毁灭似的这一声轰响,也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马柳特卡呆呆地望着倒下去的人。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跺着左脚。 中尉一头栽到水里。鲜红的血浆从打碎的脑壳里流出来,在油乎乎的玻璃色的海水里散开。 马柳特卡朝前走过去,弯下腰。她丢开枪,号哭着,撕破了胸前的衣襟。 从眼窝里被打出来的一个眼珠,在水里粉红色的神经纤维当中漂动,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珠困惑、怜惜地望着她。 她跪到水里,想把打碎了的死人头搬起来,她忽然倒在尸体上,颤抖着,脸上沾着红色的血块,伤心地低声哀诉起来: “我的亲人!我干了什么啊?你醒醒吧,我心爱的蓝……蓝……眼……睛……的……人……哪!” 船驶拢沙岸。船上的人都呆呆地望着。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原作于列宁格勒 一九二八年七月译于莫斯科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修订译文 注解: 1十九世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名诗《帆》的头两行,引用余振同志译文。 [book_title]附录 《第四十一》一九二九年版后序 曹靖华 “忠诚的革命的作家”“革命军事胜利的罗曼蒂克”“十月的罗曼蒂克”“十月革命的讴歌者”……这是拉氏在短期内,尤其是在他的《第四十一》《平常东西的故事》《风》等问世后在苏联文坛上遽然赢得的荣评。 他是坚决走上十月之路的作家。他双足牢固地站到革命的立足地上来讴歌十月,讴歌光荣的世界十月的胜利,颂扬红的,诅咒白的;他心灵里燃烧着颠覆旧统治权的愤火,敌视一切的剥削阶级,憎恶一切的十月的敌人;他内心里迸发着灿烂的天才的火花,充溢着革命的热情与伟大的力量,站到无产阶级的观点上来描写十月,描写这大时代的血花,描写这大时代的暴乱,描写这大时代的壮美,描写这大时代的英勇伟大,这些,不但“同路人”不能同他相比,即使无产阶级作家对之也有逊色的,虽然名义上他还属于“左翼的同路人”,而未列于无产阶级作家的营垒里去。 我们看《第四十一》中作者用艺术的手腕写出光艳夺目的“复活节染的红鸡蛋”似的红色党代表和他所负的“为全世界劳动者牺牲的”严重的革命义务与无限的内心力量。 他相信的是苏维埃,是第三国际,是肃反委员会和大骨节的、有力的手指中握着的沉甸甸的钢蓝色的手枪。 他带着由哥萨克的重围里冲出来的二十三名红军和马柳特卡在暗淡凄凉的中亚细亚的沙漠里,忍着不能忍受的饥寒与困苦到自己的前线司令部去。 他为着“全世界的劳动者”,为着“革命的天职”,在这沙漠里,粮食吃完就“先杀骆驼吃,然后互相杀着吃”“或许不能都到达,可是要走……”“下命令——就完事!不然马上枪决。” 到了阿拉尔以后,他派马柳特卡解着俘虏由海路出发往前线司令部去,开船的时候,向马柳特卡说: 你当班长!一切由你负责。好好看着俘虏……死活都要把他带到司令部去。万一遇上白党,不能交活的给他们。好,开船吧! 主要的女主人公——马柳特卡,写得更其生动有力而感人。 她是阿斯特拉罕附近,伏尔加河下游,一个芦苇丛生的三角洲上一个渔村里渔家的孤女。粗犷、庄重,女英雄式的贞洁里含着深刻的温柔的女性。她打死了四十个白党,时时带着“遭鱼瘟”的口头禅,曾用手枪柄将她的同志——向她吊眉眼的新入伍的匈牙利人,打掉了他三颗牙齿。她戴着帖金式的毛皮帽,“细得像岸上的芦苇一样”的身材,棕色的头发,花环似的盘在头上……一对淘气的眼睛闪着猫眼一般的光芒。她最爱幻想,爱作诗,爱听故事。 她作诗是失败了,可是她打枪打得异常好,“子弹出去向来是不落空的”,可是这次她“一生第一次打枪落空了”;当她听见红色党代表下令说“马柳特卡!瞧!军官!”的喊声时,“从容地端起枪”,自信地喊道:“第四十一,遭鱼瘟的!”话未说完,那个穿蓝皮衣……刺刀上挂着白手帕,高高地举起枪的人——“马柳特卡死亡簿上的第四十一个”,就做了将来荒岛上她“心爱的蓝眼睛的小傻瓜”! 这——第四十一个与马柳特卡——就做了荒岛上的新的鲁滨孙和他的礼拜五!这白党的“俘虏”与红军的“美女”于船破后落到绝无人迹的荒岛上就经营起他们的幸福的“天堂一般的生活”;那红光烛天的国内战争的野火,隔着碧蓝的阿拉尔海重重地包围着这绝无人迹的荒岛。这是何等庄严灿烂,夺人心魂的场景! 她是内心含着无限力量的革命的女子,她是十月革命的女布尔什维克的典型,她全身心地感觉到革命是她自己的切身事业。她的意志的坚决,阶级的觉悟,对于“穷苦的无产阶级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的事业的忠诚,在爱情前面不为“清闲幽雅”的生活所迷惑,不为爱人的甘言蜜语所动摇,在这无阶级的荒岛上突然来了白党的船,船上坐着“闪着金色肩章”的白党军官,她就:“刹那间记忆像闪电在她眼里闪动了一下……叶甫秀可夫的面孔和他的话:‘万一遇上白党——不能交活的给他们。’” 她忆起了国内战争,忆起了她的使命,就举起枪把第四十一个——“她心爱的蓝眼睛的小傻瓜”枪毙了。她所奉的命令也就执行了。 这样动人心魂的紧张情节,丰富而有力的戏剧动作,一层一层地在拉氏的笔下写出来,一片一片地在苏联的银幕上映出来,难怪那红色的党代表,新的鲁滨孙和他的礼拜五在读者与观众心目中难得消失了。 流血是悲惨的,而同时“穷苦的无产阶级为着自己的权利”必须做冷酷无情的决死的斗争。 旧的政权,旧的社会组织,已被命运安排好了,必须归于崩溃,死灭!戈沃鲁哈-奥特罗克深刻地感觉到,疑惑到自己的最后的挣扎终于救不了命定的、已亡的、自己的文化! 这样深刻的心理描写,是可以献给十月的!而尤其是在这里——《第四十一》——所写的人类的性爱、怜悯,对美的渴望与严峻的国内战争义务的冲突,这冲突的解决是为着后者的利益而牺牲一切! 拉氏怀着极端的讽刺和不可调解的憎恶去描写白党人物,描写白党政权与道德。但有时也写了异样的白党的典型:这人本身纯洁、豁达、豪侠,有自己的主义,虽然这主义荒谬绝伦,引他向绝路上走;这样的人物可以拿《平常东西的故事》中的杜曼诺维奇上尉做代表。 这篇小说一开始: 紧急通告:红党放弃城市。部分义勇军已抵城外。号召市民保持安定。 在这政权交替的混乱中,在谣言四起的恐慌中,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法国人,带着从容的态度,穿着文雅的衣服,兜里装着薄薄的手帕和盛着扑粉的银粉盒。支离的俄语中不断夹杂着自己的法国语,这就是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莱昂·库蒂耶。 他狂喜地庆祝入城的怀着战胜余威的军队,温文地同那些军官攀谈,想起了他们的福煦将军的话: 俄国军官……俄国兵的一只拳头就能把德国大炮打得粉碎。 我们虽然感觉到一点,这里不晓得玩的什么谜,但绝不会想到这位文雅的法国人就是留在城里侦察白党的肃反委员会主席奥尔洛夫,他的夫人马尔戈——贝拉同志,非但不是他的夫人,而且是一位自愿献身于党的女党员。在这千钧一发的险象中,两个做秘密工作的党员,扮作一对夫妇,搬到索科夫宁医生家里,为着怕人怀疑,两人就睡到一张床上……作者处处紧紧地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笔下,把观众的视线集中到苏联的银幕上。 一个清朗的日子,莱昂在街上看到报上载着:“肃反工作人员刽子手奥尔洛夫被捕。”他想打听这个被误捕的倒霉蛋,于是这位真的奥尔洛夫就到一位共产党员谢梅努欣那里,声称他认为有必要到白党那里去自首,以便搭救这位被误捕的倒霉蛋。作者在谢梅努欣与奥尔洛夫间做出有声有色的戏剧性的“对话”来: ……有一个像我的人白白地替我把命送了。而这人不是敌人,不是军官,不是神甫,不是工厂主,不是地主,而是一个乡下佬。是我为之工作的一个。党为了救我摆脱危险,能叫人家去为我而死吗?本末倒置,我能心安理得吗? 谢梅努欣嘲讽地撇了撇嘴。 提出一个书生的问题?讨论道德问题吗?好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徒!对于你,只有党的事业,而破坏党的事业,你没有这个权利! 谢梅努欣抽出手枪来,虽然没有开枪,可是他说为着奥尔洛夫说的这几句糊涂话,任何党员都已经够开除党籍了。后来他劝奥尔洛夫休息两天再来做工作。 奥尔洛夫重新又扮起莱昂了。在一家冷食店里坐着两位军官,一位就是逮捕假奥尔洛夫的,他俩将假奥尔洛夫被捕的情节,一五一十地向文雅的法国人——真奥尔洛夫讲了一遍。后来又叫来第三位军官——白党反谍报处的密探索博列夫斯基中尉。作者穿插着种种炫目的场景:宴饮,歌女,醉醺醺的索博列夫斯基和驱逐布尔什维克后索博列夫斯基改造俄国的高论: ……把这个可恶的国家,变成一片沙漠。我们有一亿四千万人民。有资格活下去的只有两三百万!人种的精华就是:文学、艺术、科学!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把一亿三千七百万人都变成肥料!……用亿万人去肥田!把那些乡下佬、土包子、好暴动的混蛋,都填到机器里去!填到大咖啡磨里,碾成末,熬成浆,榨成饼,晒干后,拿去上地!…… 总而言之,把劳动者通通斩尽杀绝,拿他们的血和肉做肥料去肥田,将来一切都由机器去做。看守机器的人是从非洲买来的黑奴。 这时奥尔洛夫想到利用索博列夫斯基喝醉酒的机会刺探反谍报处的秘密,想设法营救那位倒霉的假奥尔洛夫。 索博列夫斯基叫了汽车,客客气气地请奥尔洛夫坐上车,下边的一幕是: 汽车吼了一声,无声地沿着空寂的街道疾驶而去,在一条胡同里的一座两层的楼房跟前突然停下来。门口的警卫喊着口令。 “自己人!……瞎了眼吗,鬼东西!……”索博列夫斯基喊道,打手势请莱昂进去。他们穿过前厅,登上二层楼。索博列夫斯基叩了一下走廊左边的一扇门。门应声开了。 在灯光昏暗的室内深处,从桌后站起一位宽肩膀,戴着上校肩章的军官。 “索博列夫斯基……您?怎么回事……?”他看见生人,即刻把话收住。 索博列夫斯基退后一步,说: “上校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朋友……奥尔洛夫同志!” 奥尔洛夫就这样落到虎口里了。本打算去刑审他,恰好有命令下来,叫把他交到特务审理员杜曼诺维奇上尉那里去。上尉对他特别尊敬优待。审问他时,杜曼诺维奇上尉问他,他们在此地是否还有组织,还继续工作。奥尔洛夫哈哈大笑,口若决江河似的答道: 您想乘机探问出来,去抓他们吗?是的,上尉,还在继续工作!将来也会工作,您想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吗?到处都是。在房子里,在大街上,在空中,在这几堵墙里,在您桌上的桌布里。您别看着桌布吓坏了!它是看不见的!这些石块、石灰、呢子里都浸透着制造它们的人的鲜血,它们都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不错,这些死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对现在使用它们的人,怀着刻骨的仇恨。它们要求消灭你们,它们要求物归原主,回到制造它们的人那里去!那将是你们的末日到了! 但是我们看杜曼诺维奇上尉怎样呢?他兴致勃勃地瞟了奥尔洛夫一眼说: 您真是好口才,奥尔洛夫先生!您一定善于鼓动群众……您是一个很刚强的人,我感觉到您身上有一团真正的火和巨大的内在力量。从我的观点看,你只有死。我想,如果我要落到您手里,您会对我说同样的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嘛!出于我对您个人的崇敬,我当尽力减轻您死刑的痛苦…… 后来因为越狱和交换俘虏没有成功,以至于死刑。 临刑的前夜,杜曼诺维奇上尉装着因为口供上的事去请奥尔洛夫解释,实际上是因为崇拜他个人的人格,“尽力减轻他死刑的痛苦……不愿叫他做那士兵的枪靶子”,到狱里去送毒药给他吃。怒气冲冲的奥尔洛夫拒绝了。作者在结局的一幕用暴风雨般的想象写出奥尔洛夫道德上战胜杜曼诺维奇上尉的凯歌: “啊,上尉先生!您的盛情我十分感激,但我用不着它。我失了手,像傻瓜一样,落到你们穷凶极恶的虎口里,不能完成党交给我的工作,但我没有权利再去损害党的事业。” “我不明白。” “您永远也不会明白!但这却是多么平常的东西!我破坏了党交给我的工作,我现在应当以我之死去改正我的错误。您想要我平平静静、悄悄自杀吗?不让你们这些刽子手得到最后的满足吗?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您不认为这是出于怜悯吗?……”上尉打断他的话,说。 “假定如此吧!……对我个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出路。但是,上尉,我们有自己的想法。在那个时刻我想到的不是我个人,而是我们的事业。当我被处决的消息公之于世之后,将对你们腐朽的世界带来又一个打击。它将激冲天怒火,为我复仇。如果我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人们一定会说我奥尔洛夫不会做党交给我的工作,说我害怕被绞死,所以像一个怀孕的女大学生一样,服毒自杀了……我活着为党,也将为党而死,你瞧,多么平常的东西!” “懂了。”杜曼诺维奇平静地说。 作者在奥尔洛夫的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用奔腾澎湃的想象写出那武士式的不屈不挠、高尚纯洁的性格,穿插着如此惊目的豪侠的情节;奥尔洛夫请杜曼诺维奇上尉代他保存两页辩护词,直到“将来这座城市重新回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杜曼诺维奇上尉应允了。杜曼诺维奇上尉伸出手告别。奥尔洛夫把手背到背后:“不……不!我不给您……”后来的握手和杜曼诺维奇上尉告别时说:“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要为我的事业而死的时候,我也能像您这样坚定。” “站在两极端的”这两个人物——红色的奥尔洛夫和白色的杜曼诺维奇上尉,写得都十分美丽,十分廉洁,高尚,豪侠,英勇。在白党里固然有这样人物的可能,不过他们的悲剧在于他们的阶级本性逼得他们做这些往绝路上走的糊涂事。 作者用他那天赋的狂涛巨浪般的想象力,处处去擒那事变的最灿烂的核心,处处去追求那狂暴的革命的旋风,好像: 而他,不安地 在祈求着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安详。 1 据作者自己的话:“我受外国作家影响的有:雨果、斯蒂文森 2 、吉卜林 3 、王尔德 4 和阿纳托利·法朗士 5。俄国的作家我最爱的是莱蒙托夫和果戈理。如果把这些老师联结到一个观念之下,——那么,这就是冒险的浪漫主义,或者是浪漫的冒险主义。” 作者对于自己的创作的解释,怕比一切批评家更确切吧?! 苏联的作家我最爱的是拉氏,去年曾有选译他的小说集的计划,预定除本书所译之两篇外,还想译他的《风》《第七个旋律》《星花》《伊特尔共和国的崩溃》《蓝帽子》等。后来这些计划被繁忙的工作与学习打消得无影无踪了。今年暑假期内倘使有半分可能,还想从他的《风》开始译。 《第四十一》是去年在莫都译的。那时正值我的女儿塔玛拉生后不久,下课后,抱着孩子译东西,孩子哭了只得放下笔,抱着孩子在室内踱步,译书的情绪频频打断在孩子的哭声里。到列城后,曾经细心校改,但不知读者怎样,在我自己——也许是心理上的作用吧,总觉文气没有《平常东西的故事》贯串些。翻译不是机器,尤其是译文艺作品,它要的是与创作时同样的心情! 作者传是作者用第三人称写的,照样译出,以存其真。那是上月一日的早上,二次与作者约好:由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到作者家里取作者给译本作好了的序、传和特制的相片。打电话时,作者并说在这时间内要面谈一谈。我计算由国大下第一课后是可以赶到的。那天也奇怪,所要的电车长等短等总不见来。后来赶到作者家里时,已经误了时间,作者赴他约去了。关于传,作者在留给我的短信里写得很详细: 亲爱的同志! 转上序,传,相。我写传时,极力务求简明翔实,因为一个人种不同、文化不同的人的小传,译成中文,怕是不容易的事,所以我总处处尽力免去一切的繁文。 因此,这传在俄文上写得非常质而不华,但我相信,这样比用那乌烟瘴气的笔调写出来的好得多。 致诚挚的问候。 鲍里斯·拉夫列尼约夫 一九二九年四月一日 的确,这篇传写得很简明翔实。我所见的作者的自传有两篇:一是李丁编的《文学家》内作者的自传,这是极短极短的传略;二是《第四十一》单行本上作者的自传,这是充满文学风味的很美丽的一篇作者自传,不过没有现在这一篇写得详尽。当第一次访作者时,我带着这两篇作者自传,顺便问及作者对于这传在将译成中文时有什么意见,作者对于自己近两三年来的生活有什么补充。作者欣然答道:“我给中文译本另写好了,写详尽些。这篇(《第四十一》原单行本作者自传)写得也很好,但太简略,我尽力再为你往详尽处写好了。” 他是同那些我未曾目见而心灵感到的崇高的俄国的作家——果戈理、托尔斯泰……一样的,满面充溢着谦诚和蔼的笑容! 我怀着十分的希望,介绍点十月的文学,给中国文坛注射一点新的生命,但回顾一下实际的现象,怕连这一点希望也终于要成梦想了吧! 末了,对于期望我,鼓励我,帮助我的朋友们——罗(D.Ro-jdestvenskaya),魏(S.Vilkoviski),柯(Koslof),一凡,希吾,佩秋,尤其是不辞烦劳担任校印的寄野和为译本作序,作传,制相的作者;统在此表十分的谢忱。 一九二九年五月,靖华于列城(列宁格勒) (最初发表于《萌芽月刊》,1930年2月1日第1卷第2期) 注解: 1引自莱蒙托夫的诗《白帆》。 2斯蒂文森·罗勃特·路易斯(1850—1894),英国作家。著《金银岛》《化身博士》等。 3吉卜林·路亚德(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著《丛林故事》等。 4王尔德·奥斯卡(1854—1900),英国作家,诗人。著《道林·格雷的肖像》《少奶奶的扇子》《莎乐美》等。 5阿纳托利·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文艺评论家。著《希尔维斯特·波纳尔的罪行》《红百合》等。 最后的声音,可是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悼拉夫列尼约夫同志 曹靖华 鲁迅先生当年得知苏联木刻家亚历克舍夫病故的消息时,曾说:“我颇出于意外,又很觉得悲哀。自然,和我们的文艺有一段因缘的人的不幸,我们是要悲哀的。” 三十多年前,当国民党反动统治集团对中国革命运动大肆镇压,对地球上唯一的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极端仇视,严加封锁的时候,也就是拉夫列尼约夫同志所说的“在中国人民为了从本国和外国的掠夺者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开始了伟大斗争的时候”。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冰封时代,拉夫列尼约夫同志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关怀着中国革命,同情中国劳动人民的艰苦处境,从万里之外,向中国人民首先伸出了热情的手,希望中苏两大国人民友好团结。 三十年后的今日,休戚与共、痛痒相关的伟大的中苏两国人民,在英雄的两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在光芒万丈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光辉的照耀下,怀着同一的愿望,肩并肩、手挽手地在同一的道路上,向着千百年来全人类所向往的远大目标——绚烂夺目的共产主义飞跃的时候,我们的行列中却失掉了一位数十年如一日的患难与共的弟兄、同志和战友——拉夫列尼约夫同志,我们岂但悲哀而已! 这里发表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寄到中国的最后一封书简,聊表我们的悼念吧! 亲爱的老朋友曹靖华! 你给我寄的中国演出的《决裂》一剧的剧照和海报都收到了,多谢你。这些都成了我的收藏中的珍品了。 我好久都不能给你写信,因为我病得很厉害,甚至现在还觉得很不好。一切倒霉都在于心脏。老境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它用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在我的血管上涂了一层石灰质。这不会好转了,可能只有恶化下去。可是总还想活下去啊。要知道在战斗的大好岁月里,过了一大段好生活啊。现在越来越使我想起巴格里茨基的绝好的诗句: 青春率领过我们 做战斗的进军, 青春曾把我们抛到 喀琅施塔得 1 的冰上。 就让极短暂的时间也罢,倘使能再看看当年的时光,能再听听咱们那胜利旗帜的愉快的飒飒声,那怎么都甘心啊。可是,唉,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了。可是生活在前进着,前途是多么光辉、美好和幸福啊!不过这不久于人世的我,不能再多欣赏了。 我真想到你们国里走一趟啊,可是大概看来,这样一个残废人喝不到中国江河的水就不知所终了。 我的亲爱的朋友,你把我的作品介绍给中国读者,给我多大帮助啊。我衷心地祝你事事都好,祝你健康,祝你一切顺利和长寿。 我用朋友的同志的热情的手,紧紧地握你的手。 你忠心的拉夫列尼约夫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五日,莫斯科 (最初发表于《世界文学》1959年第2期) 注解: 1苏联波罗的海舰队基地,《决裂》一剧的故事即发生在这里。 [book_title]修订本后记 曹靖华 鲍·安·拉夫列尼约夫(1891—1959)是苏联文坛上有影响的作家,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一九一一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十月革命后参加红军,一九一九年负伤复员,致力于文学创作。他写过不少以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和剧本,着重表现来自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在残酷革命斗争中的成长过程,作品充满浪漫色彩。他最有影响的作品是剧本《决裂》(1928),写“阿芙乐尔”巡洋舰在十月革命前夜起义的情景。此剧不仅在苏联舞台上数十年盛演不衰,苏联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时,还曾在我国上海、西安、长春等地上演。他的另两个剧本《为海上的人们祝福!》(1945)与《美国之音》(1950)曾获斯大林奖金。 《第四十一》是作者于一九二四年出版的一个中篇。我翻译这部小说,则是在北伐战争失败,我到了莫斯科以后。译本在我国出版后,据我所知,抗日战争时期,在太行山敌后革命根据地,用蜡版油印的形式,印在红绿包装纸上的除政治理论的小册子外,革命的文学作品中就包括《第四十一》。当时从包围圈中出来的同志,曾把这类油印本送了我几种,并对我说:“敌后的战士们,把枪、书和自己的生命,结成三位一体,遇到生死关头,随身携带的一切,都可以抛弃,唯独枪和书,在生死关头,或则冲出重围,或则与自己的生命同归于尽。” 在解放前的国统区,进步文学备受摧残,五花八门宣扬醉生梦死、颓废堕落的文学泛滥成灾,毒害青年。在那样的年月里,《第四十一》指出,即使恋爱,也要服从革命利益,服从革命需要,服从伟大的革命斗争。我想,也许正因为此,这部作品才在敌后革命根据地,以上述那种特殊的方式流传吧。而仅就这一点,这部作品在三四十年代的我国,起过一定的进步作用,也该是历史事实。当然,长期以来,在我国,这是一部有争议的作品,至于该如何看待,还是由亲爱的读者评断吧。 一九八三年三月于北京医院病房 安得一饮黄河水,九泉长眠愿已足 曹靖华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离开我们了。 这不幸的消息,好像一只魔手,冷不防把我推到无言的、悲怆的深渊里。惘然若失之余,半生往事,一根根断了的蛛丝似的,在眼前飘动,怎样也难得把它拂去。 ……那是中国大革命失败后,我再次到了莫斯科,云山万里,遥望祖国的大好山河,被国民党反动统治的黑天幕,遮得连一丝微光也不透。天幕下进行着血腥屠杀。在那黑暗时代,在那艰巨的斗争里,中国革命是多么迫切需要有助于煽起革命斗争火焰的、洋溢着革命浪漫主义气息的、反映十月社会主义革命风暴和国内战争的苏联文学作品啊!我们当年真像某作家所说的,处在坍陷了的矿井里,多么需要一口氧气,来支持生存,继续战斗啊。鲁迅先生后来谈到苏联文学时,认为写战斗的比写建设的对我们有益,就是这道理。这并非个人偏爱,而是当年具体的历史要求啊。 当时在忙迫的工作中,苏联文学作品的介绍,只有从休息的时间里打算了,力所能及的自然也仅限于中篇和短篇。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反映革命初期的作品,以内容和篇幅论,也正是适合时宜的。这样,我就从他的作品里认识了他。 不久,我的工作就从莫斯科转到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当时所住的地方——列宁格勒了。 一个隆冬的日子,闻名的彼得堡的浓雾,笼罩着城市,鹅毛雪片在空中飞舞。在这一片静穆里,我踏雪访友去了。那虽是过午的时刻,彼得堡的天空,却呈现一派苍茫的暮色。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索性把窗幔拉起来,开了灯,室内更显得静穆了。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绿的灯伞,投到四壁上。 可是,这哪像初会呢! “……啊,中国人!淳厚真诚、勤劳勇敢!中国人!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总在燃烧着!中国人!……”虽然他口里的“中国人”是指一个集体,可是一进门他却紧紧地拥抱我,唯恐有人打断他的话似的。 还没待我们坐定,他的火山口又直喷起来了。我并不惊奇,因为他那烈火一样的心,我早就熟悉而且深深地感觉到了: “……沙皇的军靴践踏过中国土地,蹂躏过中国人民。可是俄罗斯人民却痛恶沙皇,爱中国人民。沙皇并不能在俄罗斯和中国人民之间,筑起一道万里长城……” “对!对!对!”我一连用了三个“对”字,把他的火山口堵住了。 “完全对!”我唯恐堵得不牢,“对”字前边再来个“完全”,想这力量可够雄厚了。这样我得到了说下去的可能: “中国人嘛,同俄罗斯人一样,要摆脱那被践踏的屈辱地位,要站起来做人,十月革命就是告诉我们怎样才能站起来做人。我们懂得。咱们的路只有一条。为了这,辛秉武——伊凡诺夫《铁甲列车》里的中国人辛秉武,为了捍卫苏维埃政权,把自己的血同俄罗斯人的血洒在一起,洒在西伯利亚,洒在苏维埃土地上……” “对!对!对!”他也一连用三个“对”字来打断我的话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追上一句:“辛秉武不止一个,而是几亿呀!……” 看势他又在乘机打断我的话了,我赶紧上不接下地说: “俄罗斯人,他们的灵魂我们倒有些体会呢!我们从你们的优秀古典文学作品里早就体会到了!……” “文学!”火山口堵不住了,“这是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呀!……” “谁说不是!从文学作品里感觉到人的心,体会到人的灵魂!它使人心心相印啊!” “所以它是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 “美丽的花蕾呀!” “生命力强的花蕾呀!” “是的!怎样凛冽的酷寒也冻不伤它!” “所以沙皇的暴力也罢,国民党的暴力也罢,对它都无可奈何!……” 这样,我们不由自主地从较长的独白式的谈话,顿时转成你一言我一语的简短的对话了。这哪有一点儿踏雪访友的闲情逸致呢!我们的谈话都是跳跃式的,不待一个话题结束,就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我们从俄罗斯古典文学跳到彼得堡的四季风光,跳到他曾经参加过的英勇的内战,跳到反映内战的苏联文学,最后落到他的作品的中文介绍上…… “哈哈!别忙!”火山口又开了,“我们有一句俗话,形容极难懂的东西时,常说:这是中文。我的作品将用中文出版了,这对我是莫大的喜悦啊!倘使它能对咱们这两大民族的友谊有一点儿促进的话,这将是我毕生的光荣和愉快。” …… 夜幕悄悄将彼得堡笼罩起来了,我们紧紧拥抱着说: “友谊树上的第一个花蕾呀!……” “……愿它永远开得娇艳!” 我们的初会就这样收场了。 但是,这哪像初会呢。 “啊!老朋友!好!好!好!二十多年了!……” 一九五一年底,一个晴朗的早晨,苏联作家协会为中国作家访苏代表团举行的招待会上,我们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千言万语呀,像江河决口,眼看要洪水横流起来。可是实际上,两个人把上边的话一连重复了几遍之后,竟只能用笑来代替了…… 我定神一望,正是:再相逢,已白头呀。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的头发已经苍白了,可是那两只迸射着火花的眼睛,那火山似的随时都在喷着火的心,却炽热不减当年。 晚间,他约我到他家里,我们一同吃着晚饭,看着电视,叙着二十多年来的别情。 “这是一座熟识的房子啊。”我临别时说,“三十年代初我曾来过几次。绥拉菲摩维支同志曾住在这里。” “对、对、对,在隔边的一幢里。”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历来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爱,是多么深厚啊。尤其对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国人民的伟大胜利,感到多么欢欣鼓舞啊。 一九五七年底,他在一封信里谈到从介绍《第四十一》起,已经三十年的时候,说:“这些年来,经历了多少事变,咱们两国的命运有多大变化,中苏两国的友谊交往,现在已经不是个别的人,而是千千万万人啊。” 同时,他在给《第四十一》中译本新版写的序文中说:“长期以来,我们在苏联怀着热爱和激动,注视着你们在同人民敌人的严峻斗争中所建树的丰功伟绩,我们曾为你们在战斗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就像现在为你们在和平、创造性的劳动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一样。 “让我们紧紧地握你们的手,并希望伟大的中国人民,我们的亲爱的同志们,在建设真理和劳动世界的共同事业中,进一步壮大和繁荣。” 近年来,拉夫列尼约夫同志患严重的心脏病,健康一天天坏下去了。一九五八年秋我到莫斯科,有一天到他家里,他的病容使我大吃一惊。在他那狭长的客室里还未坐定,他就说: “不行了!身体完全垮了!”他穿着一件青红色的宽大的中国缎子马褂,呼吸都显得很吃力,可是心情却是振奋的,似乎是当着我的面还在同病魔搏斗。他继续说:“恢复不过来了。可是总想活,总想工作下去啊!多么振奋人心的大时代呀!总想再活下去,工作下去!可是健康不由自己了。你还记得吗?三十年前我的身体多棒,真像一条牛啊!可是现在垮了。” 接着他谈到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时,上海戏剧学院、西安人民话剧团和长春话剧团送给他的演出《决裂》的剧照、海报、说明书等:“谢谢你代我收集这些材料。有机会时,请代我再一次向这些演出单位致谢吧。”接着,他还谈到他正在准备写一部自传性的长篇。 “鲍里斯·安德列耶维奇!”我临时想起来问道,“你的生年到底是哪一年?根据七种看来应该是可靠的来源,而却有三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一八九一,一种是一八九二,一种是一八九四。文学史家要在这十字路口上徘徊歧路了。当然,如果只查一种参考书的人,查到什么就照抄什么,那永远不会遇到十字路口。就这样完成了以讹传讹的任务。” 我们都哈哈大笑了。还没待笑声落地,他就接着说: “一八九一是对的,一八九二是错的。至于一八九四的‘四’呀,是从‘1’字来的。‘1’字书写时,有时顶端带一条小辫子,打字员同志一不小心,就把它看作‘4’了。” 我笑着说:“这小辫子可真害人呀!” 室内又腾起一阵笑声。 临别时,他高兴地说: “我的文集明年二三月就出版了,一出版我马上就寄给你。”最后又补充着,“记着呀,以后每次到莫斯科都要到我家来!” ……不意文集的出版,连作者自己也不及亲见了。现在我在万里之外,怀着悲怆的心情,重读去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一封信: “我真想到你们的国家去一趟啊,可是,看来像我这样一个残废人,喝不到中国江河里的一口水,就不知所终了。” …… 天地间不吉利的话为什么总这么应验呢! 波列伏依同志在拉夫列尼约夫同志追悼会上说:“拉夫列尼约夫同志一直工作到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作为一个战士,在战斗岗位上倒下去了。” 拉夫列尼约夫同志啊!你的作品稳固地列入了世界文学宝库,成为进步人类的宝贵财富了。你为了人类美好的未来,献出了一切! 安息吧!拉夫列尼约夫同志!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