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米德尔马契 [book_author]乔治·艾略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34854 [book_dec]《米德尔马契》是英国作家乔治·艾略特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72年。该书中有两条贯串其中的主线:一为少女多萝西娅的婚姻悲剧与理想的破灭,一为青年医生利德盖特爱情与事业的双重挫折与失败。在这两大主线之中,作者运用了对比、平行以及重复等多种描写手法,从而将两条主线交织在一起,把书中的众多人物,如费瑟斯通、布尔斯特罗德、高思一家等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人生写进小说,突出了“社会挫败人”这一大主题。作品围绕这两个想造福于社会的青年在事业、婚姻上的悲剧,全面勾勒了一幅英国地方生活的画卷,表现了“社会挫败人”和理想遭破灭的主题。作者善于运用对比、对称、平行、重复等手法以及大段的议论,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格,而且心理分析细腻,环境烘托典型,对后世心理小说的发展颇有影响。 [book_img]Z_10495.jpg [book_title]前言 大凡在世界文坛占有一席之地的文学家,其决定因素不外乎两种:一是高产高质量;二是产量不高但富有创新精神。英国十九世纪女作家爱略特属于后一类作家。她一生创作的主要作品是三部中篇组成的《教会生活场景》和七部长篇:《亚丹·比德》(1859)、《弗洛斯河上的磨坊》(1860)、《织工马南》(1861)、《罗慕拉》(1862—1863)、《费立克斯·霍尔特》(1866)、《米德尔马契》(1871—1872)和《丹尼尔·德龙达》(1874—1876)。与其同时代作家狄更斯、萨克雷和特罗洛普相比,爱略特的作品远算不上高产,但她凭借她的创新精神,在英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占据了显著的地位。 乔治·爱略特原名玛丽安·伊万斯,一八一九年出生在英格兰沃里克郡的一座庄园上,她的父亲是这座庄园的管家。爱略特少年时就读于附近两所女子寄宿学校,很快掌握了法语和意大利语,信奉福音教,热衷于慈善事业,读了大量宗教和文学作品,而且对天文、地质、数学以及昆虫各类科学,都非常感兴趣,是方圆一带有名的才女。一八三六年母亲去世后,她辍学为父亲管家。四十年代初,她随父亲迁居考文垂市,开始熟悉城市生活。在这里,她结识了查尔斯·勃雷、查尔斯·韩奈尔等激进派青年,对议会改革、宪章运动、反谷物法运动、天主教赦令等重大社会问题发生了浓厚兴趣。《基督教起源的调查》(查尔斯·韩奈尔著)一书转变了她的宗教信仰。她先后翻译发表了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和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文》,在当时英国思想界产生很大影响。五十年代初,三十五岁的爱略特只身闯进伦敦,成为著名杂志《威斯敏斯特评论》的撰稿人和编辑。这时,她与当时的著名评论家亨利·路易斯认识并逐渐产生深厚友谊,不久又与这位有妇之夫的大学者一起出走,组成新的家庭。他们的婚姻为上流社会所不容,因而经常旅居欧洲大陆,结交了许多德国和法国的社会名流、学者和艺术家,大大开拓了爱略特的视野。 爱略特的七部长篇小说是在一八五九至一八七六年间创作的。评论家一般把它们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作品主要描写英国十九世纪的乡村生活,着重描写普通人心灵中的丰富内涵和高尚情操,风格如荷兰现实主义绘画,平凡而恬静。后期作品均涉及了重大的历史和政治事件,内容丰富,颇具力度和深度。在表现手法上,前期作品着重人物形象刻画,后期作品注重人物心理分析。《米德尔马契》一书无论是人物形象描写还是人物心理分析,都取得了很高成就。 《米德尔马契》一书有两条主线。其一是理想主义少女多萝西娅的灾难性婚姻与理想的破灭,其二是青年医生利德盖特可悲的婚姻与事业的失败。作者运用对比、对称、平行和重复等手法,把这两条主线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把众多人物写了进去,成功地表现了“社会挫败人”这样一个幻灭主题。 社会世俗扼杀人类抱负这点,在青年医生利德盖特这个人物身上写得最为成功。利德盖特是个孤儿,虽说论出身还有些地位,可他本人学医从医,是一名自食其力的自由职业者。他对出身看得很轻,埋头研究病理学和解剖学,追求事业上的成功。但他不幸与米德尔马契市市长的女儿罗莎蒙德结了婚,从此陷入家庭囹圄。罗莎蒙德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却只有一颗浮名浮利培育出来的世俗之心。她的世俗要求和花销像钳子一样死死夹住了利德盖特,使其债台高筑。利德盖特的医学研究虽然阻力重重,但在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的资助下,还能进行下去。不料他的资助人早年私吞他人财产的丑闻被揭露,他的医学研究因此中断,不了了之。在债务和舆论的压力下,利德盖特为了负起家庭责任,只得迁居伦敦,为富贵人看富贵病,不到五十岁就抑郁地死去了。他是被侵蚀灵魂的世俗烦恼折磨死的,正如亨利·詹姆斯所说的这是那种“由于付不起肉铺的账和不得不在小处节省而酿成的悲剧”。 作为男子,利德盖特的事业虽然最终失败,却也还切实而热烈地追求过。而作为女子,多萝西娅的理想要空泛因而浪漫得多。在她所处的社会里,女子从事社会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多萝西娅为了改革社会的不平等现象,在她的庄园里实行种种尝试,却处处受挫。她的理想虽然比别的女子高尚,却仍得像一般女人一样,寄希望于缔结一桩好的婚姻。她终于碰上了老得可以当其父的卡苏朋教区长,认为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愿以自己的青春和才华帮助卡苏朋完成他的宏伟著作。然而,又老又丑又自私、不过“一只空心大葫芦”的卡苏朋,只需要一个盲目的崇拜者。他夸夸其谈的那部“传世之作”,他一生写不出来也不准备写出来;他只要求他高谈阔论时身边有一名洗耳恭听的听众,而不是什么助手。因此,婚后多萝西娅越是急于要求帮他写书,他越是感到为难。他们夫妇因此日益疏远,互存戒心。后来,卡苏朋的远房侄子向多萝西娅揭穿了卡苏朋写书的实质,多萝西娅受到了很大震动。卡苏朋发现多萝西娅看透了自己,自尊心受到刺激,加之担心他死后多萝西娅改嫁他的侄子,便在遗嘱中对多萝西娅提出了苛刻要求,临死还让多萝西娅成为他妒忌心的牺牲品。无怪乎多萝西娅后来谈及人生信仰时感叹道:“向往伟大的目标,企图达到它,可是仍以失败告终,这是最大的不幸。” [1] 除了多萝西娅与利德盖特,《米德尔马契》深化“社会挫败人”的幻灭主题时所描写的人物中,值得一提的还有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和老守财奴费瑟斯通。布尔斯特罗德早年私吞了别人的遗产,迁居米德尔马契后娶了市长的妹妹,靠开银行发迹,成为当地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他私吞别人遗产的丑闻突然被揭露,一夜之间成为众人唾弃的人物。费瑟斯通却是想利用财产做钓饵,控制别人,捉弄别人,可他突然中风,来不及立下一份如愿的遗嘱就死了。总之,在《米德尔马契》所表现的世界中,越是想在社会上显显身手的人,结局越可悲。然而另一方面,作者又主张人应该在有限的范围里认识自己的义务,使生活具有新的意义。利德盖特、多萝西娅、布尔斯特罗德夫妇、高思一家等,这些人物一方面在做些愚蠢可笑的事,在强大的社会面前显得无能力,另一方面又在日常生活中尽责任尽义务,推动着社会不停地运转。这使整部作品充满了有关人生的哲理,让读者认识到人类的希望所在。从这点看,爱略特的幻灭主题并非彻底的悲观主义。 在爱略特的早期创作中,客观描写是主要手法,主观的心理分析仅仅是在尝试。随着爱略特写作风格逐渐形成,心理描写渐渐占了主导地位。《米德尔马契》一书出版后,爱略特的心理分析手法引起评论界重视。随着后人对爱略特的深入研究,她的心理分析手法得到评论界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有的评论家,如巴巴拉·斯摩里,为爱略特撰写专著,认为爱略特是现代小说的先驱之一。这样的评价并不过分,许多现代著名作家,如英国的劳伦斯和约瑟夫·康拉德,美国的亨利·詹姆斯,法国的普鲁斯特,都承认受过爱略特的影响,从她的作品中得到了不少启发。 乔治·爱略特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起伏很大。她在世时蜚声文坛,但去世后不久,由于以史蒂文森为代表的新浪漫主义时兴,她的作品和声誉一落千丈,在很长时间里受到冷遇。到了本世纪二十年代,她的声誉虽有不小幅度的回升,但赞扬的基调还是很有保留的。直到四十年代后期,当时的权威评论家里维斯在《审辨》杂志上发表了评价爱略特的文章,指出她的作品具有托尔斯泰式的思想深度。此后,英美文学界对爱略特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多方位、多层次、多命题的研究文章和专著,几乎每年都有发表和出版。 苏福忠 二○○五年九月 * * * [1] 见本书七二六页。 [book_title]序言 凡是关心人类的历史,希望了解这奥妙而复杂的万物之灵,在时代千变万化的试验中,会作出什么反应的人,谁没有对圣德雷莎 [1] 的一生发生过兴趣,至少是短暂的兴趣呢?谁想到这个小女孩一天早上,跟她的弟弟手牵着手,离开了家,在摩尔人的国土上寻找殉难的机会,会不哑然失笑,感到神往呢?他们走出崎岖不平的阿维拉,在荒野中跋涉,像两只小鹿,睁大了眼睛,神色惶惑不安,但他们的心是火热的,已经在为一种民族的观念跳动。后来,家庭现实以叔伯的形态出现在他们面前,迫使他们放弃伟大的决定,回到了家中。这段童年的舍身经历是一个合适的开端。德雷莎热烈而充满理想的天性,需要史诗般的生活:对她说来,那浩如烟海的爱情传奇,那绝代佳人的风流韵事,算得了什么?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燃料,在她的烈焰吞噬下,顷刻之间便可化为乌有。她的内心自有一种动力,在它的驱使下,她向往着永无止境的完美,探求着永远没有理由厌弃的目标,让自身的不幸融化在自身以外的永生的幸福中。她在修会的改革中找到了自己的史诗。 那位西班牙女子生活在三百年前,她当然不是这类人中的最后一个。许多德雷莎降生到了人间,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史诗,无法把心头的抱负不断转化为引起深远共鸣的行动。她们得到的也许只是一种充满谬误的生活,那种庄严的理想与平庸的际遇格格不入的后果,或者只是一场失败的悲剧,得不到神圣的诗人的歌咏,只能在凄凉寂寞中湮没无闻。她们企图凭模糊的启示,在错综复杂的人生中,寻找一条思想和行为一致的高尚道路;但是到头来,在世俗眼中,她们的种种努力只是缘木求鱼,劳而无功。因为这些后来出生的德雷莎,得不到严密的社会信仰和教派的帮助,给她们炽烈虔诚的心灵提供学识上的指导。她们的热情只得在朦胧的理想和女性的一般憧憬之间反复摇摆,结果前者被贬斥为多余的幻想,后者被指责为背离了信念。 有人认为,这些生命之走上歧途,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因为上帝本来没有赋予她们合乎需要的明确观念。假定女人无一例外,都只有计算个位数的能力,她们的社会命运自然可以凭科学的精确性,给予统一的对待。可是她们尽管浅薄,实际仍然千差万别,与人们的想象大不一致,她们既不像女人的发型那么大同小异,也不像畅销的散文或韵文言情小说那样千篇一律。在污浊的池塘里一群小鸭中间,偶尔也会出现一只小天鹅,它在那里落落寡合,觉得自己这类蹼足动物,无论如何没法生活在那样的水流中。在女人中间,有时也会出现一个圣德雷莎,只是她的一生无所建树,她的善良心愿无从实现,她那博爱的心灵,那阵阵的叹息,也只得徒唤奈何,消耗在重重阻力中,而不是倾注在任何可以永垂青史的事业上。 * * * [1] 德雷莎(1515—1582),西班牙阿维拉人,出生在虔诚的基督徒家庭,一五三三年在圣奥古斯丁修院学习,一五三六年成为天主教加尔默罗修会(即“圣衣会”)修女,立志整顿修会组织,加强隐修纪律,死后被封为圣女。她从小爱读基督教殉道者的故事,在十岁左右,即携同她的一个弟弟离家出走,要为基督殉难,后为家中的亲戚找回。她常称,她觉得基督常在身边,并根据自己的体验,写成《完美之路》《心灵堡垒》等书,这些书被天主教视为重要文献。 [book_title]第一章 生来是女儿身无力为善, 我只得终日里尽心而行。 ——鲍蒙特和弗莱彻:《少女的悲剧》 [1] 布鲁克小姐的姿色,在素淡的衣衫衬托下,反而显得格外动人。她的手和腕关节大小适中,尽管她的衣袖谈不到式样,跟意大利画家笔下圣母穿的差不多,也无损于它们那美好的形状;平凡的穿戴只是给她的容貌,以及她的身材和举止,增添了一种高贵的气息。她同外省那些时髦女郎站在一起,给人的印象,仿佛当今报上的文章中出现了一句摘自《圣经》的名言,或者老一辈诗人的警句。人们通常认为她绝顶聪明,但总要补充一句,说她的妹妹西莉亚更通情达理。不过西莉亚身上也几乎没有装饰品,除非仔细观察才会发现,她的打扮与她姊姊的不太一样,带几分争妍斗胜的意味;因为布鲁克小姐的朴素是各种条件造成的,这些条件,她的妹妹无不具备。在这方面,那种大家闺秀的优越感具有一定的作用:布鲁克家的社会地位虽然算不上贵族,但无疑也是“上等人家”,哪怕追溯到一两代以前,仍不致发现一个祖先干过卖布或卖杂货的生意,他们的身份绝不低于海军将官或牧师。有一个祖先看来还是清教徒中的头面人物,在克伦威尔手下当过差,只是后来皈依了国教,为了摆脱一切政治纷争,才解甲归田,当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庄园主。这种家庭出身的年轻女子,住在清静的乡下,出入的不过是客厅那么大的农村教堂,自然认为崇尚浮华只是小家碧玉的奢望。何况注重俭朴也是修养良好的表现,因此在那些日子里,每逢为了家庭排场,需要撙节开支的时候,总是首先从妇女的服饰上开刀。即使撇开宗教情绪不谈,这一切已足以说明衣着朴素的原因;但是就布鲁克小姐而言,单单宗教便可以成为决定的因素。至于西莉亚,她百依百顺,完全以姊姊的好恶为转移准则,只是尽量使一切合乎常情,既符合严峻的教义,又不致显得古怪,与世俗格格不入。帕斯卡尔 [2] 的《思想录》,杰里米·泰罗 [3] 的名言,多萝西娅熟读过不少;她觉得,从基督教角度来看,人类的命运已千钧一发,在这个时候,女人还要为时装操心,这无异是疯子的行径。精神生活是涉及永生的大问题,在她看来,对嵌心花边和提花图案服饰的浓厚兴趣,是怎么也无法与它协调的。她的头脑偏重推理,天然渴望对这个世界获得某种崇高的观念,而蒂普顿教区的状况,以及她个人在那儿的行为准则,不言而喻,都应该符合这个观念。她醉心于偏激和伟大,任何事物,凡是她认为具备这些特点的,都是她奋力追求的目标。她可以为理想献身,但也可能突然改变态度,结果在她原来没有打算献身的地方献出了自己。毫无疑问,一个正当结婚妙龄的少女性格中的这些因素,必然影响她的命运,使它背离常规,以致美貌,虚荣,以及单纯的生物本能,都无法对它发挥决定作用。但是尽管这位姊姊有这一切特点,其实她还不满二十岁。姊妹俩大约在十二岁左右,已失去了双亲,从此便按照一种既狭隘又混乱的计划,起先在一个英国人家庭,后来又在洛桑的一个瑞士人家庭里接受教育,她们的监护人便是她们独身的伯父,他企图用这办法弥补她们孤苦无依的不利处境。 她们来到蒂普顿田庄,跟伯父住在一起,还不到一年。伯父已年近花甲,性情随和,缺乏主见,也没有固定的政治态度,年轻时,他喜欢游历各地,现在定居在这一带乡下,才不得不把多年养成的散漫习性稍加约束。布鲁克先生的行为,往往像天气一样难以预测,唯一可以保险的是,他不论做什么都出自仁慈的动机,而且在实行的时候,总是花钱越少越好。因为哪怕毫无定见的面糊头脑,在习惯的熏陶下,也不免产生一些难以改变的硬块。有的人一生懵懵懂懂对自己的利益从不计较,可是偏偏把鼻烟匣当作宝贝,随时提防,生怕别人染指。 在布鲁克先生身上,上代的清教徒精神显然已荡然无存,但是在他的侄女多萝西娅身上,它却生机勃勃,既在缺点方面,也在优点方面显示出来,有时甚至使她对伯父的谈吐,以及他在田庄上百事不管、“放任自流”的态度,感到不能容忍,以致巴不得自己快些成年,可以自行支配金钱,实施各项慷慨的计划。大家相信,她是一个有继承权的女孩子,因为不仅父母留给姊妹俩的遗产,使每人一年有七百镑收入,而且多萝西娅出嫁之后,生了儿子,那儿子就可以继承布鲁克先生的产业,估计一年能收入三千英镑——对当时的外省家庭说来,这笔田租已相当可观,因为那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时这些外省人对庇尔先生 [4] 在天主教问题上的新态度还在哓哓不休,对未来的黄金世界,以及豪华的金融寡头统治向体面生活提出的高贵需要,也还一无所知。 那么多萝西娅为什么不出嫁呢?她不是生得那么漂亮,又可以继承不少财产吗?是的,阻力只有一个,这就是她的偏激心理,她坚持要按照某些观念安排生活,可是这些观念往往使一个谨慎的男子在提出求婚之前,不得不再三考虑,而在她来说,也可以使她终于拒绝一切求婚。一个年轻小姐,有地位,有财产,可是雇工病了,她会突然跪在他床边的砖地上,诚心祈祷,仿佛她是生活在使徒时代 [5] ,又像一个罗马天主教徒,头脑里装满守斋的各种怪念头,常常深夜独坐,诵读古老的神学著作!这样一个妻子,说不定哪一天早晨,她会突然把你叫醒,提出一个使用她的收入的新计划,这个计划不仅与政治经济学背道而驰,而且会剥夺你的骏马雕鞍,那么一个男子在甘冒风险,与她结为终身伴侣之前,自然要三思了。妇女有些想入非非的见解是难免的,但为了保障社会和家庭生活的安全,这些主张自然不宜当真实行。正常的人总是别人怎样,他也怎样,这样,万一有个疯子跑到了大街上,人们才能识别,及早回避。 两位新来的少女在乡下,甚至在庄户人家引起的反应,大致都是对西莉亚有利的,因为她这么和蔼可亲,纯洁天真,可是布鲁克小姐那对大眼睛,正如她的宗教一样,太不寻常,叫人不由得望而生畏。可怜的多萝西娅!跟她相比,天真纯洁的西莉亚显得那么平易近人,合乎世俗人情;人的心是比表皮组织微妙得多的,表皮无非是一种纹章或者钟面而已。 不过人们虽然受了耸人听闻的传说的影响,对多萝西娅怀有偏见,一旦接近她,却发现她自有一种迷人之处,以致在不知不觉中会对她另眼相看,不把这些偏见放在心上。大多数人认为,她骑马的姿势妩媚动人。她喜欢呼吸新鲜空气,欣赏乡村风光,有时她的眼眸和双颊会闪现出一种复杂的喜悦心情,这时的她一点不像狂热的宗教信徒。尽管她为骑马感到内疚,她还是爱好这种娱乐;但她觉得,这是一种带有异教色彩的感官享受,因此一直打算放弃这个习惯。 她坦率,热诚,从来不懂得自我赞美。确实,她总是把妹妹西莉亚想象成天仙美女,认为自己根本不能跟她相比,这是怪有意思的。如果有一位先生到田庄来,不是为了拜访布鲁克先生,而是另有动机,她便断定,他一定是爱上了西莉亚。例如,对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她便抱着这种看法,经常从西莉亚的角度去考虑他,心中琢磨着,西莉亚该不该接受他的求婚。假如有人告诉她,他的意中人是她本人,她一定会认为这是笑话,是无稽之谈。多萝西娅虽然满腔热情,指望理解生活,对婚姻却怀着幼稚可笑的观念。她觉得可惜她生不逢辰,否则她一定要嫁给贤明的胡克 [6] ,免得他在婚姻问题上铸成大错;或者嫁给双目失明的约翰·弥尔顿 [7] ,或者任何一个伟人,因为忍受他们的怪癖是一种可歌可泣的虔敬行为。但是一个和颜悦色、风度翩翩的从男爵,对她讲的每一句话,哪怕她自己也有些不以为然的时候,他仍唯唯诺诺,连声称“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成为她理想的爱人呢?真正幸福的婚姻,必须是你的丈夫带有一些父亲的性质,可以指导你的一切,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教你希伯来文。 多萝西娅性格中的这些特点,使布鲁克先生在周围邻里中受到了更多的指责,大家怪他不关心两个侄女,没有请一位中年妇女陪伴和指导她们。然而担当得起这项重任的古板妇女,他自己见了也怕得要命,因此经不起多萝西娅一反对,他便顺水推舟,依从了她——在这件事上,他总算很勇敢,违抗了世俗之见,也就是说,违抗了教区长的贤内助卡德瓦拉德太太,以及洛姆郡 [8] 东北角一小部分与他保持来往的绅士的意见。这样,布鲁克小姐主持了伯父的家政,这种新的职权,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们的尊敬,她还是乐于接受的。 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今天要来田庄用膳,另一位客人是两个少女从未见过的,但是多萝西娅耳闻过他的大名,对他十分景仰。这就是爱德华·卡苏朋牧师,在本郡以学问渊博著称,据说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写一部有关宗教史的伟大著作。他又广有家产,这更给他的虔诚增添了光辉;他还是一个有独立见解的学者,这些见解到他的大作发表之日,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他的姓本身已能给人深刻印象,只是对古往今来的学术发展缺乏准确的编年史知识,是很难领会这一点的 [9] 。 多萝西娅在村里办了个幼儿园,今天早上她刚从那儿回来,照例坐在幽雅的起居室内,起居室两旁便是姊妹俩各自的卧室。她正伏案为一份村舍设计图作最后的修改(这是她乐于从事的一项工作);西莉亚一直在望着她,似乎想提出什么,又有些害怕,最后才开口道: “亲爱的多萝西娅,如果你不反对……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今天是不是清理一下妈妈留下的首饰,把它们分了?自从伯父把它们交给你以后,到今天正好六个月了,你还没看过它们呢。” 西莉亚撅起了小嘴,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不敢让这种不高兴完全流露在脸上,因为她一向怕姊姊,也怕原则。这两者是联系在一起的,你一不小心,触及它们,它们就会发出神秘的电流,使你措手不及。但多萝西娅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着笑意,这使西莉亚松了口气。 “你真是一本有趣的小历书,西莉亚!这是阳历六个月,还是阴历六个月呢?” “现在已到了九月的最后一天,伯父把它们交给你的时候是四月一日。你知道,他说过,他一直忘了这事,直到那时才想起。我相信,你把它们锁进这儿的柜子以后,再没想起它们。” “算了,亲爱的,你知道,我们是永远不会戴它们的。”多萝西娅说,口气相当亲切,又像安慰,又像解释似的。她手里拿着铅笔,正在图样旁边勾一些小小的侧面图。 西莉亚脸红了,她的神色十分严肃。“姊姊,我觉得,把它们锁在柜子里,不当一回事,这是不尊重妈妈,对她缺乏感情的表现。再说,”她迟疑了一会儿,仿佛难受得要抽泣似的,又道,“如今项链已是稀松平常的东西;普安松太太在有些事上,甚至比你更严格,但她也常戴首饰。基督徒一般说来……我相信,那些进了天国的妇女,生前也有戴珠宝的。”西莉亚每逢要认真辩论的时候,总觉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你想戴它们吗?”多萝西娅叫了起来,这个惊人的发现,在她全身引起了剧烈的震动,这也是那位戴首饰的普安松太太给她的影响。“当然可以,那就把它们拿出来吧。你以前为什么不早讲啊?但是钥匙,钥匙呢!”她用双手按住了头,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些失望。 “它们在这儿呢。”西莉亚说,这说明她早已想到这点,做好了准备。 “请你打开柜子的大抽屉,把首饰匣取出吧。” 匣子立即在她们面前打开了,各种珠宝摊在桌上,构成了一个光彩夺目的花坛。首饰并不多,但有几件确实相当美丽。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一根镶金紫水晶项链,工艺异常精致细巧,还有一个珍珠串成的十字架,上面嵌有五颗钻石。多萝西娅当即拿起项链,给妹妹戴上,它几乎像镯子一样贴紧在脖子周围,然而这跟西莉亚那种亨利艾塔-马利亚 [10] 型的头和颈项,十分相配,这是她自己从对面的穿衣镜中也可以看到的。 “很好,西莉亚!你戴了它,再穿上那件印度纱衫,一定很好看。但是这个十字架,你必须穿深色的衣服才恰当。” 西莉亚尽量不露出欢乐的笑容。“噢,多多,你应该把十字架留给自己。” “不,不,亲爱的,不成。”多萝西娅说,有些漫不经心似的,举起了一只手,表示反对。 “噢,说真的,你应该留下,这对你很合适——你总是穿黑衣服,”西莉亚坚持道,“你可以 戴它。”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把十字架当作首饰来戴,这是我最反对的。”多萝西娅似乎哆嗦了一下。 “那么你也会认为,我戴它是不应该的。”西莉亚回答,感到不大自在。 “不会,亲爱的,不会,”多萝西娅说,一边拍拍西莉亚的面颊,“灵魂也像皮肤一样,是有颜色的,适合一个人的装饰品,对另一个人不一定适合。” “但是为了纪念妈妈,你应该保存它。” “不,我有许多别的东西可以纪念妈妈,比如她的檀香木匣子,我就很喜欢。真的,这一切都是你的,好妹妹。别再说了,把你的财产收藏好吧。” 西莉亚感到有些委屈。这种清教徒式的宽容,带有强烈的优越感,它跟清教徒的迫害几乎不相上下,使这位性情温和的妹妹的娇嫩皮肤有些受不了。 “但是你是我的姊姊,如果你什么首饰也不戴,我怎么好意思戴呢?” “不要讲了,西莉亚,我不能为了让你安心,便戴上这些小玩意儿,这是办不到的。假如我把那样的项链围在脖子上,我会觉得,好像我是在用脚尖跳芭蕾舞,整个世界都在我周围旋转,叫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西莉亚解开项链,把它取下。“这对你的脖子会紧一些,你戴的得略大一点,能够稍稍垂挂下来才好。”她说,心里很高兴。从一切方面看,这条项链对多萝西娅完全不合适,这使西莉亚心安理得,愉快地接受了它。她又打开一些指环匣子,看到了一只镶翠绿宝石的钻戒,这时太阳正好穿过一片云朵,把灿烂的光辉照在桌上。 “啊,这些宝石多美呀!”多萝西娅说,一股新的情绪正如突然降临的阳光,出现在她的心头,“多么奇怪,色彩也像香味一样,能渗入人的身体。我想,圣约翰的《启示录》要用宝石作精神的象征 [11] ,原因就在这里。它们像天上的彩云。我觉得,那颗绿宝石比其他所有的宝石都美。” “这儿还有一只镯子,可以跟它相配,”西莉亚说,“我们起先没有发现它。” “它们很可爱,”多萝西娅说,把指环和手镯套在圆圆的手指和腕关节上,然后伸向窗口,举得跟眼睛一样齐。这些时候,她一直在思索,想为她的爱好色彩寻找理由,使这种快感与神秘的宗教情绪统一起来。 “这些你一定会 喜欢的,多萝西娅。”西莉亚说,但口气有些犹豫,因为她不免感到惊奇,发现她的姊姊终于也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同时还想到,这些绿宝石对她自己的皮肤,甚至比紫水晶更加相称,“要是你不肯接受别的,至少应该把那只戒指和手镯留下。但是你瞧,这些玛瑙多么美,又那么素净。” “好!我收下这些——这戒指和手镯。”多萝西娅说。然后她把手搁在桌上,用另一种口气讲道:“不过发现这些东西,制作这些东西,出售这些东西的,都是些多么可怜的人啊!”她又不做声了,西莉亚心想,莫非她的姊姊要拒绝这些首饰了,因为按理她是应该这么做的。 “好吧,亲爱的,我留下这些就是了,”多萝西娅说,终于下了决心,“但是把其他一切拿去,包括这只首饰匣在内。” 她拿起铅笔,没有褪下珠宝,眼睛仍端详着它们。她在想,她要常常把它们带在身边,让她的眼睛不时从这些小东西中,感受到纯洁的色彩。 “你真的会当众戴它们吗?”西莉亚说,望着姊姊,确实有些纳闷,不明白她打算怎么办。 多萝西娅迅速瞟了妹妹一眼。尽管她总是把她所爱的人想象得十分美好,有时也会向他们投出一道犀利的目光,弄得他们惶惶不安。布鲁克小姐待人接物一向温和柔顺,但这绝不是因为她心中缺乏炽烈的感情。 “很可能,”她回答,口气不如说有些傲慢,“我无法预言,我会堕落到什么地步。” 西莉亚脸红了,有些怏怏不乐。她看到,她冒犯了她的姊姊,她甚至不敢再为自己得到的首饰说一句感谢的话,便把它们放回匣子拿走了。多萝西娅也不愉快,她一边继续画她的图样,一边问自己,在刚才那个以小小的不和告终的场面中,她的情绪和谈吐,是不是完全问心无愧。 西莉亚的意识告诉她,她根本没有错,她提出那个问题是完全自然的,无可非议的。她一再对自己说,多萝西娅未免自相矛盾,她应该把她应得的一份珠宝全部拿走,要不然,在她说了那一番话以后,她就应该放弃一切,什么也不拿。 “我敢肯定——至少我相信,”西莉亚心想,“戴项链不致妨碍我的祈祷。我们现在都大了,即将进入社交界,我想,我没有必要接受多萝西娅的观点,当然,她自己应该遵守它们。但多萝西娅不是始终前后一致的。” 于是西莉亚俯下头,默默地绣她的挂毯。最后,她的姊姊叫她了: “咪咪,到这儿来看我的图样。瞧,我差点把楼梯和火炉画得跟房子一样大,要不,我真以为我是一个大建筑师啦。” 西莉亚俯下头去看图样,这时,多萝西娅把脸贴在妹妹的手臂上,轻轻摩擦着。西莉亚理解这个动作。多萝西娅发现自己错了,西莉亚原谅了她。从她们懂事的时候起,西莉亚对姊姊就怀有一种批评和畏惧混杂的心情。妹妹始终感到受压抑,但哪一个受压抑的人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book_title]第二章 “你就没瞧见对面来了一位骑士,骑着一匹花点子的灰马,头上戴着一只金子的头盔吗?”桑丘说:“我只瞧见一个人骑一头驴——像我这驴似的一头灰驴,他头上戴着个闪亮闪亮的东西。”堂吉诃德说:“那就是曼布利诺的头盔呀!” ——塞万提斯 [12] “汉弗莱·戴维 [13] 吗?”布鲁克先生正在喝汤,脸带笑容,态度随和,听得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提到他正在研究戴维的《农业化学》,便说道,“哦,对啦,提起汉弗莱·戴维爵士,好多年以前,我在卡特赖特 [14] 家跟他一起吃过饭,当时华兹华斯也在座——你知道,就是诗人华兹华斯。世界上有些事真的不可思议。我在剑桥读书的时候,华兹华斯也在那儿,可我从没遇见过他,谁知过了二十年,我却在卡特赖特家跟他同桌吃饭。对啦,事情就这么奇怪。但是戴维也在那儿,他也是诗人。或者我不妨说,华兹华斯是第一号诗人,戴维是第二号诗人。这一点不假,你知道,千真万确。” 多萝西娅今天不像平时,特别感到不自在。宴会刚刚开始,由于人数不多,屋里静悄悄的,地方法官的夸夸其谈,信口开河,格外引人注目。她心里纳闷,不明白卡苏朋先生这类人物对那些无稽之谈有什么想法。她觉得,他的神态庄严肃穆;那一头铁灰色头发,那深陷的眼眶,使他俨然像洛克 [15] 的一幅肖像。他个子瘦小,脸色苍白,符合一位学者的身份,跟那种容光焕发、留红鬓髯的英国绅士大不相同,后者的典型便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 “我正在读《农业化学》,”这位风度翩翩的从男爵说,“因为我决心亲自管理一个农场,看能不能在耕作方面给我的佃户们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布鲁克小姐,你赞成我的主意吗?” “这是一个大错误,彻泰姆,”布鲁克先生插嘴道,“把电应用在你的土地上,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或者把你的牛舍变成会客厅,这都无济于事,收不到什么效果。有一个时期,我对科学也兴致勃勃,但我看到,这没有用。这会引起各种问题,把你弄得束手无策。不行,不行,当心,别使你的佃户连麦秸也卖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你知道,不如给他们一些排水瓦管。至于你这种农场经营方法,这是异想天开,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只是买了一只最昂贵的哨子,有这笔钱,不如养一群猎狗的好。” “但我相信,”多萝西娅说,“把钱花在研究耕作方法上,使大家赖以生存的土地得到充分利用,总比单纯养狗养马,在这些土地上奔走取乐好一些。为了众人的利益进行实验,哪怕会使自己穷一些,这终究不是坏事。” 她讲得慷慨激昂,一个年轻小姐会用这种口气说话,确实出人意料,好在这是詹姆士爵士要她谈的。他一向喜欢征求她的意见,她也常常认为,他一旦成为她的妹夫,她可以敦促他实行许多有益的活动。 在她讲的时候,卡苏朋先生一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仿佛第一次发现她的存在。 “你知道,小姐们不懂得政治经济学,”布鲁克先生说,向卡苏朋先生笑了笑,“我记得,当年我们都读过亚当·斯密的书。对啦,是有 这么一本书。有一个时期,我接受一切新思想,我相信人类在不断进步。但是有人说,历史是循环的,这问题值得好好讨论,我自己也讨论过。不过实际上,人的理智可以使你走得太远,以致越出了界限,真的。有一个时期,它也把我带得很远,但我发现这没有用,我赶紧站住,我及时站住了。不过我没有完全不动。我一向赞成有一点理论,我们应该有思想,要不然我们就会退回野蛮时代了。但是谈到书本,有一本骚塞的《半岛战争》 [16] 。我常常在早上读这本书。你知道骚塞吗?” “不知道,”卡苏朋先生说,他没法迎合布鲁克先生的高谈阔论,他的心思已全部化在书本上,“我现在的时间不多,没空读这类作品。那些古书已弄得我视力不济,不如以前了;到了晚上,真得有个人给我念念书才好,可是我对声调要求很严,我受不了那些发音粗俗的朗读人。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的不幸,我过于重视精神方面,因为我终日跟精神世界打交道,生活在古人中间。我的心有点像古代的幽灵,在人间游荡,竭力要设想一个它生活过的世界,尽管那个世界只剩了一堆废墟,早已面目全非。不过我不得不多加小心,保护我的视力。” 这是卡苏朋先生第一次讲了这么多话。他措词准确,仿佛是在应邀发表演说。他的发言有条不紊,一板三眼,有时还用头部动作配合一下,这在好心的布鲁克先生那种拖泥带水、散漫杂乱的谈话衬托下,更显得别具一格。多萝西娅对自己说,卡苏朋先生是她遇见过的最有趣的人,甚至李列先生也比不上他;李列先生是韦尔多派 [17] 教士,曾召开会议,讨论该派的历史。再现一个古代世界,而且毫无疑问,怀有探索真理的最崇高目的,这太好了,要是能够参与其事,协助这项工作,哪怕做不成一盏给人照明的灯,做个灯座,也是多好啊!尽管她的伯父嘲笑她不懂政治经济学,用她从未探讨过的这门科学作熄灯器,把她心头的光明一下子扑灭了,她为此感到懊丧,但现在这个思想却鼓舞了她,使她把刚才受到的揶揄全都丢到了脑后。 “但是,布鲁克小姐,你很喜欢骑马。”詹姆士爵士这时乘机插嘴道,“我认为,你不妨玩玩打猎的游戏。我打算给你一匹栗色马,让你试试,希望你不要推却。这马受过训练,是专供妇女骑的。上星期六,我看见你骑了一匹马在山上跑,那马太糟了,跟你太不相称。我的马夫可以每天把柯里顿牵来,只要你指定一个时间。” “谢谢你,你的盛情我心领了,但是我已打算放弃骑马。我不想再骑马了。”多萝西娅说。她所以会这么一口谢绝,是因为正当她想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卡苏朋先生身上时,詹姆士爵士却来打岔,跟她搭讪,这叫她有些讨厌。 “别这样,这未免对自己太苛刻了,”詹姆士爵士用责备的口气说,显得对她非常关心。“你的姊姊在克制个人的享乐方面,走得太远了,是不是?”他又回头对西莉亚说,她坐在他的右首。 “我想是的,”西莉亚答道,同时有些不安,生怕讲出什么,引起姊姊的不快,那张脸也变得红扑扑的,在项链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可爱。“她总是克制自己的一切欢乐。” “如果那是真的,西莉亚,那么我的克制正是我的欢乐,不是我的痛苦。但是我认为,一个人不贪图个人的舒服,这是有充分理由的。”多萝西娅说。 这时布鲁克先生一直讲个不停,但是很清楚,卡苏朋先生却在端详多萝西娅,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 “一点不错,”詹姆士爵士说,“你的克制是出于某种崇高的、宽容的动机。”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真的。我不是在讲自己,”多萝西娅回答,脸涨得红红的。她不像西莉亚,是难得脸红的,除非出于极大的欢乐或愤怒。这时候,她是对纠缠不清的詹姆士爵士在生气。为什么他不把注意力放在西莉亚身上,让她专心听卡苏朋先生谈话呢?——如果这位大学者能讲点什么,不要老是让布鲁克先生对他夸夸其谈,那该多好。可是后者这时正讲得起劲,他告诉卡苏朋先生,不论宗教改革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他自己是一个彻底的新教徒,但天主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至于不肯出让一亩土地给罗马教堂,那么所有的人都应该接受宗教信仰的约束,而宗教,从根本上说,是出于对来世的畏惧。 “我有一个时期曾专心致志钻研神学,”布鲁克先生说,仿佛在为他刚才表现的洞察力作注释,“各派的观点,我都了解一些。我认识韦尔伯福斯 [18] 的时候,他正红极一时呢。你知道韦尔伯福斯吗?” 卡苏朋先生回答:“不知道。” “当然,韦尔伯福斯也许算不得一个思想家。不过要是我听从别人的劝告,当了议员,我也会像韦尔伯福斯一样,保持独立的立场,按照博爱精神行事。” 卡苏朋先生点点头,指出这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说得有理,”布鲁克先生道,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手头有不少资料。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收集资料。它们需要整理,而且每逢一个问题打动了我,我就发信出去,向人请教。现在我已积累了不少资料。但是且慢,不知你是怎么整理你的资料的?” “一部分是分类归档的。”卡苏朋先生说,似乎觉得有些突然,好不容易才作出回答。 “哦,分类归档不是办法。我也试过分类,但一切都有联系,无法截然分开,我总是不知道,一份文件应该归入甲类还是乙类。” “伯父,要是你放心,我可以替你整理文件,”多萝西娅说,“我把它们按字母顺序排列,然后给每个字母编一份目录。” 卡苏朋先生露出庄严的微笑,表示赞许,对布鲁克先生说道:“瞧,你身边就有一位出色的女秘书呢。” “不行,”布鲁克先生说,摇了摇头,“我不能让年轻姑娘把我的文件弄得乱七八糟。年轻姑娘太粗心大意。” 多萝西娅觉得有些委屈。卡苏朋先生一定会以为,她的伯父提出这个意见是有具体根据的,但事实上,他是随口说的,这种话像昆虫身上掉下来的破翅膀那样无足轻重,只是它和其他零星杂物一起堆在他心里,无意之间吹来一阵风,正好把它吹到了她 的身上。 到了两个女孩子单独坐在客厅里的时候,西莉亚说道: “卡苏朋先生长得多么难看!” “西莉亚!在我见过的人中,他是外貌最不寻常的人中的一个。他跟洛克的画像十分相似,两人有同样深陷的眼眶。” “难道洛克脸上也有两颗带毛的白痣不成?” “这很难讲!在有些人的眼里,他就是这样。”多萝西娅说,走开了一点。 “卡苏朋先生的皮肤这么蜡黄的。” “这样更好。我看你欣赏的是那种乳猪皮肤的人。” “多多!”西莉亚喊道,吃惊得两眼直瞪着她,“以前我从没听你用过这种比喻。”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用它?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非常恰当。” 布鲁克小姐显然有些不顾一切了,西莉亚这么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多萝西娅。” “你真糟糕,西莉亚,在你眼里,好像人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动物。你从来不会透过一个人的脸,看到他伟大的灵魂。” “那么卡苏朋先生想必有伟大的灵魂啦?”西莉亚是有些天真调皮的。 “是的,我相信他有,”多萝西娅提高了嗓门,显得理直气壮,“我在他身上看到的一切,都符合他那篇《圣经天体论》的精神。” “他讲话并不多。”西莉亚说。 “这里没有一个人配跟他谈话。” 西莉亚心想:“多萝西娅根本瞧不起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我相信她不会接受他的求婚。”西莉亚觉得这实在很可惜。从男爵心中的目标是谁,她从来没有看错。当然,有时她也考虑,多多或许不会使一个对事物抱不同观点的丈夫得到幸福。她内心深处潜伏着一种不安的感觉,认为她姊姊的宗教意识太浓厚,不能给家庭带来安乐,因为分歧和猜疑势必像散落的针一样,使人不敢举步,不敢坐下,甚至不敢放心饮食。 到了喝茶的时候,布鲁克小姐刚坐下,詹姆士爵士便挨着她坐了下去,他并不觉得,她的答话方式冒犯了他。那怎么会呢?他倒是认为,布鲁克小姐也许很喜欢他;确实,态度在十分明朗以前,难免遭到先入之见——不论那是盲目自信还是悲观失望——的曲解。他觉得她非常可爱,但不言而喻,他也为他的爱情找出了一些理论根据。他天生优柔寡断,缺乏主见,不过他颇有自知之明,这种难能可贵的长处使他明白,哪怕他用尽他的全部才能,他在郡里也干不成什么,因此他需要一位贤内助,遇到困难,可以随时请教:“我们该怎么办呢?”于是她给他出主意,当参谋,何况从财产上看,她也具备当此重任的资格。至于布鲁克小姐那不得人心、过分激烈的所谓宗教情绪,它包含什么内容,他并不十分了然,而且认为,结婚之后,它自然会烟消云散。总之,他觉得在爱情上,他这条路是走对了,他准备接受她的统治,何况说到底,必要的时候,一个丈夫随时可以推翻这种统治。当然,詹姆士爵士并不想推翻这位漂亮的少女的统治,他对她的聪明倒是心悦诚服的。为什么不呢?一个男子的意愿,不论它怎么样,既然它属于男子,它就占有优势,正如一棵最小的白桦,也比最挺拔的棕榈高一些,因此哪怕他愚昧无知,他的力量仍比她大。也许,詹姆士爵士没有作过这种比较,但是即使最柔弱的人,仁慈的上天也会赋予他一点坚韧或刚硬的素质,那就是传统观念。 “布鲁克小姐,我希望你能取消不再骑马的决定,”执迷不悟的追求者开口道,“我可以向你保证,骑马是最有益身心的运动。” “我知道,”多萝西娅冷冷地说,“我觉得这对西莉亚会有好处,如果她愿意试试的话。” “但是你的骑术确实不错。” “你过奖了,我骑马不多,而且很容易摔下马背。” “那么这正说明你应该多多锻炼。每位小姐都应该精通骑术,这样她才可以陪伴丈夫一起出游。” “你瞧,我们的观点分歧多大,詹姆士爵士。我已打定主意,不在骑术上下功夫,因此你为小姐们制定的规格,我永远达不到。”多萝西娅的眼睛望着前面,口气冷酷而粗鲁,神色活像一个美丽的孩子,这跟她的爱慕者的低声下气、温柔体贴,构成了有趣的对照。 “我希望知道,你作出这个忍心的决定,理由何在。你不可能认为骑马是坏事吧?” “但我完全可能认为,对我来说,骑马是坏事。” “啊,为什么?”詹姆士爵士问,温柔的口气中带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意味。 卡苏朋先生手里端着茶杯,走到桌边来了,他一直在听他们谈话。 “我们不应该过分好奇,打听别人的动机,”他插口道,声调不慌不忙的,“布鲁克小姐明白,它们一说出口,就变得味同嚼蜡了:它们的香味会消失在浑浊的空气里。一粒种子必须埋在土里,避免接触光线。” 多萝西娅快乐得脸都红了,她感激地抬头望望说话的人。这个人是能够理解更崇高的内心生活的,跟这样的人才会有精神上的共鸣,不仅如此,他可以用最广博的知识照亮你的原则,他的学识几乎已足以保证,他的任何信念都是正确的! 多萝西娅的推论也许太夸大了,但要是不能随心所欲地作出结论,那么生活实际上在任何时期恐怕都无法前进,婚姻也无法通过文明世界的重重障碍如愿以偿。谁曾经把婚前了解的一点皮毛限制在小蜡丸中,不让它进入想象的天地呢? “这自然,”好心的詹姆士爵士答道,“布鲁克小姐不愿说明她的理由,谁也无权强迫她。我相信,她的理由是完全正当的。” 他看到多萝西娅兴致勃勃地望着卡苏朋先生,一点也没有醋意。他从未想到,他心目中的意中人,会对一个年近半百的枯槁书蠹发生兴趣,除非出于宗教上的原因,因为他确实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牧师。 然而,由于布鲁克小姐正全神贯注与卡苏朋先生探讨韦尔多派教士的问题,詹姆士爵士只得找西莉亚闲谈,他讲到了她的姊姊,还提到了伦敦的一幢房子,问布鲁克小姐是不是喜欢伦敦。姊姊不在身边的时候,西莉亚讲话相当随便。詹姆士爵士对自己说,这第二位布鲁克小姐无疑也很可爱,又同样美丽,虽然并不像某些人所断言的,比姊姊更聪明,更明白事理。他觉得他选择的那个,从各方面看,还是最好的。一个人自然总想得到最好的。如果一个未婚男子自称没有这种奢望,他一定是个伪君子。 [book_title]第三章 缪斯,请告我,亲切的天使长 拉斐尔既已谆谆教导…… 夏娃 聚精会神聆听着这故事, 心中充满了景仰和深思, 觉得一切是如此崇高而神奇…… ——《失乐园》卷七 [19] 要是卡苏朋先生真的考虑过,布鲁克小姐是他合适的妻子,那么,促使她接受这门亲事的理由,确已埋进了她的心底,到了第二天晚上,这些理由就萌芽开花了。因为这天早上,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那时西莉亚由于讨厌卡苏朋先生的白痣和黄皮肤,不愿跟他们在一起,跑到教区牧师家里,跟副牧师的几个穿破鞋子但活泼有趣的孩子玩耍了。 这时,多萝西娅对卡苏朋先生那颗深不可测的心灵作了窥探,在这错综复杂、阴暗无光的迷宫中,看到了她所赋予它的各种特点。她把自己的许多经历开诚布公地告诉了他,并从他那儿理解了他的伟大著作的规模,它也像迷宫似的吸引着她。因为他正如弥尔顿那位“亲切的天使长”一样循循善诱;他带着几分天使长的神情告诉她,他企图说明(这确实是原先的意图,可惜他并未做到他所说的议论透彻、类比合理、条理分明各点),一切神话体系或世上残存的片断神话,都是古老传统的独特反映,它的曲折表现。一旦取得了正确的立场,找到了可靠的立足点,神话世界的广阔天地就不是不可认识的,不仅认识,而且可以通过它的反映,看到各种事实。但是要了解真相,取得伟大的收获,却不是一件轻松的、一蹴而就的工作。他的笔记本已堆积如山,但要完成这任务,还得把汗牛充栋的、仍在不断增加的材料,压缩成精练的几册,像希波克拉底 [20] 著作的早期版本一样。向多萝西娅说明这一切时,卡苏朋先生用的口气,仿佛在跟一个同行探讨学术问题,因为他只会用一种方式讲话,当然,每逢他谈到一句希腊文或拉丁文,总要用英语解释一遍,一丝不苟,但也许不论在什么场合,他都会这么做。一个知识渊博的外省教士,习惯上总是把他所认识的人,都当作那些“领主、武士及其他贵人士绅,他们对拉丁文均不甚了了” [21] 。 多萝西娅被这个范围广泛的伟大设想完全征服了。它超越了女子学校教科书的肤浅内容,这个人简直是活的波舒哀 [22] ,他的著作将使人类的全部知识和虔诚的宗教信仰得到统一。这是一位当代的奥古斯丁 [23] ,他已把博士和圣徒的光辉融化于一身。 在这个人身上,神圣和博学似乎都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以前,多萝西娅在蒂普顿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跟她谈论她需要坦率地探讨的问题;例如,她认为远古时代最好的基督教著作中表现的那种宗教精神,那种使自己与完美的神化为一体的宗教体验,是最重要的,教会的仪式和信条只有次要的意义,这是她特别重视的一个问题。可是现在她却发现,她一讲,卡苏朋先生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并明确告诉她,他同意这个观点,只是应该对它稍加修改,使它与现行教义得到明智的统一;他还提出了一些她以前不知道的历史事例,说明这个问题。 多萝西娅对自己说:“他跟我想到一块来了,但不如说,他是在考虑整个世界,我的思想却只是一面可怜的、不值分文的镜子。还有他的感觉,他的全部体验,那是多么辽阔的湖泊,我跟他相比,只能算一个小池塘罢了!” 布鲁克小姐总是凭言语和态度作出判断,而且毫不迟疑,正如跟她年龄相仿的其他少女一样。符号只是可以计量的小东西,但对它们的解释却可以漫无止境,对于天性温柔热烈的女孩子,每个符号都能唤起惊讶、希望和信仰,使它变得像天空一样广大,而以知识的面目出现的一丁点儿颜料,便可在这天空中化成一片彩霞。当然,她们不会每次都大失所望,因为哪怕辛伯达 [24] 也有幸运的时候,不致经常上当受骗,要知道,错误的推理有时也可能把无知的人引向正确的结论——从远离真实的地方出发,经过崎岖曲折的道路,我们有时会到达正好应该到达的地点。布鲁克小姐既然盲目轻信,那么她还不知道卡苏朋先生不值得她信任,这就不足为奇了。 他做客的时间比预定的长了一些,这只是因为布鲁克先生说了几句挽留的话,可是后者又没有什么招待他,只得让他看些破坏机器和焚烧谷物 [25] 的材料。他把卡苏朋先生请进图书室,给他看这一堆文件,一会儿拿起这一份念一下,一会儿又拿起另一份,念得又快又含糊,一段还没念完,又跳到了另一段,口里说:“对,在这儿,瞧!”最后干脆把一切丢在一边,打开了一本他青年时期游历欧洲大陆的日记。 “瞧这儿……这都是关于希腊的。对啦,你是希腊通,瞧,拉姆奴斯,拉姆奴斯的遗址 [26]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研究过地形学。我在这上面可花过不知多少时间……哦,且慢,赫利孔 [27] 。对了,这儿,瞧:‘翌日早晨,我们动身前往帕那索斯,那双峰耸峙的帕那索斯山。’这一本全是关于希腊的,你知道。”布鲁克先生把它卷了起来,举在前面,一边用大拇指来来回回摩弄书边。 卡苏朋先生带着庄严的神色听着,但又有些哭笑不得,必要的时候就点一点头,在不致显得漠不关心或者厌烦的前提下,尽量避免去看任何字句。他知道,这样语无伦次的散漫谈话和乡村的生活方式有关,也没有忘记,现在带他进行这种索然无味的精神巡礼的人,不仅是一位和蔼的主人,也是一位拥有田产的绅士,本郡的治安法官。不过他之所以如此百般忍耐,是否也由于他想起,布鲁克先生是多萝西娅的伯父呢? 毫无疑问,他似乎越来越喜欢找她谈天,或者要她发表意见,正如西莉亚对自己说的一样。他一看到她,脸上便会发亮,露出一抹像冬日的苍白阳光似的微笑。次日早上离开以前,他与布鲁克小姐在屋前的砾石平台上愉快地散步,他向她提到了独身生活的不利,说他深感需要一位情投意合的伴侣,这样会使青春的光芒照亮或改变壮年时期的劳累工作。他提出这声明时,尽量使每个字都用得十分准确,仿佛他是一位外交使节,他的每句话都会引起重大的后果。确实,卡苏朋先生在实际事务或个人问题上所表达的意见,一向十分精确,他从来不觉得有重复或修正的必要。他在十月二日经过反复推敲阐明的意愿,对他说来,只需提一下这个日期,即可回想起来,因为他的记忆万无一失,在这册记忆的书上,只要“见上”两字便足以代替重复的叙述,它不同于日常应用的记录簿,记录的尽是遗忘了的事。但是这一次,卡苏朋先生的心意看来不致遭到辜负,因为他讲的话,多萝西娅句句都听清楚了,也记住了,对这一切,她怀有热烈的兴趣,这也难怪,在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心头,生活历程中的任何变化,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一天,下午三点钟——这时卡苏朋先生已返回教区长公馆,它在洛伊克,离蒂普顿仅五英里——多萝西娅戴上帽子,披了围巾,沿着灌木丛匆匆走去,穿过园林,躲进了园边的树荫下,独自漫步,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身边只有一只大圣伯纳德狗,名叫蒙克,姊妹俩外出散步时,它总是追随左右,保护她们。一幅图景已在姑娘的眼前展开,它可能便是她的未来,她战战兢兢,怀着希望注视着它。她需要独自待在这梦幻般的世界中,不受干扰。她迎着清新的空气,迈着轻快的步子,两颊升起了红晕,草帽稍稍掉在脑后(现在的人看到这种花篮形旧式帽子,说不定会大惑不解,啧啧称奇)。也许我们还必须提一下她的头发,否则她的形象便不完整,那是编成粗粗的发辫的棕色头发,盘在后面,这样,她头部的轮廓异常鲜明,显得英姿飒爽,尽管当时的风气是要用蓬松的鬈发和蝴蝶结掩盖单调的天然状态,它们重重叠叠堆成一座小山,除了斐济人,恐怕任何伟大的民族都望尘莫及。总之,布鲁克小姐的朴素发式是她的禁欲主义的表现。然而在她向前展望的时候,那对明亮的大眼睛却没有一点禁欲主义的意味,它们不是在有意识地观看什么,只是在呆呆地出神,她的思想已沉浸在紧张的内心活动中,她没有看到下午那壮丽光辉的景色,那遥远的一行行椴树中间漫长的光带和交叉的阴影。 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也就是说,在那个改革前 [28] 的时代里所有的人),如果他们认为,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眸和双颊,是一般少女情窦初开的反应,那么他们一定会津津乐道,大感兴趣的。克绿哀对斯特雷方 [29] 的向往,已在古往今来的诗歌中奉为佳话,大家公认这是天然的信赖,既缠绵悱恻,又优美可爱。如果琵颦小姐爱上了庞京少爷,朝思暮想,情愿结为伉俪白头偕老,那么这一出小小的戏剧,尽管已改头换面搬演过不知多少回,我们的父母还是百看不厌。只要庞京少爷身材漂亮,即使燕尾服有上身短的缺点,穿在他身上仍显得风度翩翩,那么每个人都会觉得,一位温柔的小姐对他一见倾心,相信他品行方正,才华出众,特别是爱情专一,这不仅十分自然,而且就一个完美的女性而言,也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一个女孩子对婚姻大事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把它完全从属于崇高热烈的生活目标,而且这种憧憬主要是靠它自身的火焰点燃的,既不考虑妆奁的多少,也不注重金银器皿的款式,甚至青春少妇的体面和婚后生活的甜蜜也不在话下,对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理想,恐怕世上是没有一个人——在蒂普顿一带当然更不会有——会给予同情和谅解的。 现在多萝西娅心中出现的思想是:卡苏朋先生可能指望她做他的妻子,她想到他居然垂青于她,便对他充满敬意和感激。他多么好啊!——不,这简直像一位天使突然降临在她的生活道路上,向她伸出了双手!长期以来,她要求自己的生命发热放光,可不知该怎么办,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像夏日的烟雾似的,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她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她还只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但已有一颗跳跃的心,一种强烈的精神需要,不满足于对女孩子的一般教导,认为这只是鼠目寸光,靠零星食品过日子,跟一只畏首畏尾的小耗子似的。要是她不太聪明,不太自负,她也可能相信,一位笃信基督教的大家闺秀,可以在乡村的善举中找到自己的生活理想,保护贫寒的教士,诵读《圣经贤女懿德录》,探究旧约时代的撒拉,新约时代的多加的内心体验 [30] ,在深闺中一面绣花,一面不忘灵魂的得救——她知道她得出嫁,但她希望,她的夫君即使不像她一样严格,忘乎一切,沉浸在宗教信仰中,至少也是迷途知返,可以立登善界的。然而这类满足,可怜的多萝西娅是无缘的。她那虔诚的宗教精神,它对她的生活所施加的压力,只是她无限热烈、喜欢思索、擅长推理的天性的一个方面,对于这种天性说来,修身养性的狭隘说教,无关紧要的社会活动,不过是在深山幽谷中徘徊,在曲折的小径间行走,而这些小径像迷宫一样,周围筑有高墙,不能通向广阔的世界。她想越出这个范围,便势必引起别人的非议,认为那是偏激和不守本分。凡是她认为最好的事,她总要弄个一清二楚,深信不疑;对于一切准则,她也决不仅仅口头承认,不想付之实施。她还把她的全部青春热情灌注在这种心灵的饥渴中;她所向往的是那种婚姻,它能够帮助她,让她摆脱年幼无知的困境,自觉自愿地接受指导,走上庄严崇高的道路。 “这样,我就能学到一切,”她对自己说,仍在穿越树林的马道上迅速行走,“我的责任是学习,使我能帮助他更好地完成他的伟大著作。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渺小的东西,哪怕日常事务也会带有最伟大的意义。这简直就像嫁给了帕斯卡尔。我要学会掌握真理,像那些伟大人物一样,凭自己的知识来认识它。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将知道该怎么办,我将看到,在这儿,在英国,现在也可以过高尚的生活。眼前我还不明白怎么做才好,一切似乎在于深入民间,传播教化,可是我不懂得人民的语言。现在我能做的,只是建造一些较好的住房——这当然也是应该做的。啊,我多么希望洛伊克的人民能获得良好的居住条件!只要有时间,我得绘制大批的住房设计图。” 多萝西娅想到这里,蓦地打住了,责备自己捕风捉影,看到一点毫无把握的迹象,便胡思乱想。但是她不必克制自己,改变思路,因为这时一个骑马的人正从大路的转角那儿缓缓而来。那匹饲养得很好的栗色马,以及那两只美丽的塞特种猎狗,使她毫不怀疑,骑马的人便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他发现了多萝西娅,立即跳下马背,把马交给马夫,向她走来。他手里抱着一团白白的东西,两只猎狗则对着它拼命吠叫。 “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布鲁克小姐,”他说,举起帽子,露出了一头柔滑卷曲的金黄色头发,“这使我期望的快乐提早到来了。” 布鲁克小姐对他的打扰有些生气。这位和蔼的从男爵,跟西莉亚真是天生的一对,总爱讨好姊姊,这实在毫无必要。哪怕是一位未来的妹夫,如果他老是以为能得到你的欢心,在你顶撞他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在夸奖他,这叫人怎么受得了。不过他向她讨好是找错了门儿,这个思想,目前并没在她心头形成,因为她的全部精神活动,已集中在另一件事上。她只觉得,他的出现不合时宜,他那双肉团团的手也十分讨厌。由于心里不痛快,她的脸涨得通红,对他的问候也爱理不理的,态度有些傲慢。 詹姆士爵士却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解释这种红晕,认为他从没看到布鲁克小姐这么美丽。 “我带了一个小家伙来向你求见,”他说,“或者不如说,我带它来看看,它的求见会不会得到恩准。”他把挟在胳膊弯里那团白茸茸的玩意儿亮了出来,这是一只马耳他小狗,自然界最天真的玩物之一。 “我看见这些小东西给人仅仅当作玩物饲养,心中便十分难过,”多萝西娅说,这个意见是她一气之下刚才形成的(因为意见往往这样)。 “啊,为什么?”詹姆士爵士说,一边跟她一起朝前走去。 “因为我相信,对它们的一切宠爱,都不能使它们感到快乐。它们太孤立无援了,它们的生命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一只鼬鼠或者耗子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比它们有意思得多。我总是想,我们身边的动物也像我们一样,是有灵魂的,它们或者从事自己的活动,或者像蒙克一样,作我们的伙伴。那些小家伙却只是寄生虫。” “我很高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不喜欢它们,”好心的詹姆士爵士说,“其实我自己也不需要它们,但小姐们通常总是喜欢这种马耳他狗的。喂,约翰,把这狗拿去,好吗?” 那只不受欢迎的小狗,鼻子和眼睛同样黑黑的,很有表情,它就这么给抱走了,因为布鲁克小姐认为,它还不如不出生的好。但她又觉得需要解释一下。 “不过你不应根据我来判断西莉亚的爱好。我想,她是喜欢这些小动物的。她养过一只小狗,玩得津津有味。可是我讨厌它,因为我老是担心踩到它的身上。我的眼睛有些近视。” “你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布鲁克小姐,而且很有道理。” 对这种愚蠢的颂扬,有什么好回答的呢? “你可知道,我为这一点很羡慕你。”詹姆士爵士又道。他们继续走着,但这时多萝西娅已加快了脚步,他只得紧紧跟着。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指你形成一种见解的能力。我对人们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了解我所喜欢的人。但是别的事,你可知道,我往往觉得难以作出判断。有些明摆着的事,人们的意见却截然相反。” “也许只是表面看来很明白。有理或没理,我们不是经常能辨别的。” 多萝西娅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粗鲁。 “一点不错,”詹姆士爵士说,“但是你似乎掌握了这种辨别能力。” “正好相反,我往往不能作出判断。但那是由于我的无知。正确的结论事实上是存在的,只是我看不到它。” “我认为,你的理解能力超过了大多数人。真的,勒夫古德昨天告诉我,你在农村住房建筑方面,有世上最精辟的见解,他觉得,就一位年轻小姐而言,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照他的说法,你是有真知灼见的。他说,你要求布鲁克先生建造一些新村舍,但他觉得,你的伯父恐怕很难照办。你可知道,那正是我希望做的一件事?当然,那是在我自己的庄园上。如果你肯让我试试,我愿意实行你的计划。不用说,那是白花钱,因此人们才不肯这么干。农户付的租金绝对抵消不了这笔费用。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值得做的。” “当然值得做!真的,”多萝西娅兴致勃勃地说,忘记了刚才那些小小的烦恼,“我觉得,要是人们用细麻绳编的鞭子把我们撵出漂亮的公馆,这也并不过分——凡是让佃户住那种猪栏的人,都应该受到鞭打。那是些什么房子,我们都看到了。我们希望这些人替我们做工,爱戴我们,我们却让他们住那种屋子,其实,只要它们真正像屋子,适合人们居住,他们就会过得比我们更幸福。” “你愿意给我看看你的图样吗?” “当然愿意。我相信,那是有不少缺点的。但我看过劳顿 [31] 的书,研究过书里所有的农村住房设计图,选出了一些我认为最好的图样。要是能在这儿实现这些计划,树立一个榜样,这叫我太高兴了!我想,我们非但不能让拉撒路 [32] 出现在我们家门口,而且应该在我们的农庄上消灭那些猪栏似的小屋子。” 此刻多萝西娅的情绪十分好。詹姆士爵士作为妹夫,在他的庄园上兴建模范住房,以后,说不定在洛伊克也会出现另一些这样的房子,接着,其他各地纷纷效法,于是奥贝兰 [33] 的精神就会席卷各个教区,使穷人的生活焕然一新! 詹姆士爵士审阅了所有的图样,拿了一份去跟勒夫古德商量。临走时,他踌躇满志,十分得意,因为他终于取得了显著的进展,使布鲁克小姐对他发生了好感。那只马耳他小狗没有呈献给西莉亚,这个疏忽后来多萝西娅发现之后,十分吃惊,但她为此责备自己,詹姆士爵士给她弄得太忙了,以致忘记了一切,不过她不必担心踩在小狗身上,这还是件好事。 审阅图样的时候,西莉亚也在场,她发觉了詹姆士爵士的误解。“他以为多多对他有兴趣,其实她感兴趣的只是她的图样。然而,如果她相信他会让她安排一切,实现她所有的想法,她真的会嫁给他也不一定。只是这么一来,詹姆士爵士势必给那些想法弄得很不舒服!我对它们也受不了呢。” 这种不愉快的思索,西莉亚完全是在心中进行的。她不敢直截了当,向姊姊承认这点,否则她一定会自讨没趣,显得她与一切善行都格格不入。但是遇到适当的机会,她还是要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把她的反面意见透露给多萝西娅,提醒她,人们只是在看热闹,并没有认真听信她的话,让她从幻想的云端下来。西莉亚不是性急的人,她不得不讲的话可以慢慢讲,讲的时候也总是心平气和,慢条斯理,跟平时一样。别人讲得声嘶力竭,激昂慷慨,她却只是望着他们的脸,看看他们的表情。她怎么也不明白,那些很有修养的人,为什么要用这种可笑的方式,像唱戏一样,拉开嗓门,大声嚷嚷。 过了不多几天,卡苏朋先生又在上午来了一次,这时他再度受到邀请,要他下星期来吃饭,并在这儿过夜。这样,多萝西娅又与他有过三次谈话,因而相信她最初的印象是对的。他确实与她起先想象的一样,他讲的每句话几乎都称得上矿物的样品,或者博物馆门上的说明词,可以把几千年前的文物向你一下子介绍清楚。对他的精神财富的信任,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有力地影响着她的情绪,因为现在已显而易见,他的一再来访其实都是为了她。这位博学之士,竟不惜低首下心,垂青于一个小姑娘,耐心地跟她谈话,从不盲目奉承她,而是相信她的理解能力,有时还对她加以教导和指正,这是多么好的一位伴侣!卡苏朋先生似乎根本不知道世上有浅薄的闲聊,他不像那号蠢人尽讲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让你觉得仿佛在吃一块不新鲜的蛋糕,只闻到一股碗橱的味道。他讲的都是他心里要讲的话,否则他宁可保持沉默,淡漠而又客气地点点头。在多萝西娅看来,这种真诚是值得敬佩的,这也是一种宗教精神的表现,是对丧失灵魂、弄虚作假的违心之论的抵制。因为她不仅对卡苏朋先生的智慧和学识怀有敬意,也相信他在宗教信仰上超过她。她流露的虔诚情绪,他表示赞许,有时还引述一些恰如其分的话,给予鼓励。他甚至还说,他在青年时期,也经历过一些精神上的矛盾。总之,多萝西娅看到,正是在这个人身上,她可以找到理解、同情和指导。她心爱的话题中,只有一点,仅仅一点,使她有些失望。卡苏朋先生显然并不关心建造村民住房的事,一接触到这个问题,他便讲古代埃及人的居住条件如何贫苦简陋,仿佛表示,对此不应要求过高。在他走后,多萝西娅有些激动不安,对他的这种冷淡进行了分析。她找到了一些论据,认为不同的气候条件使人的需要也有所不同,而且这是由那些违反基督精神的暴君倒行逆施造成的。那么,在卡苏朋先生再度来访时,她要不要把这些论点向他提出呢?但进一步的思考又告诉她,要求他关心这类事务,未免小题大做;他不会反对她在空闲的时候考虑这件事,正如其他妇女考虑她们的衣着和绣花一样;他也不会禁止她……多萝西娅发现自己这么胡思乱想,不免有些脸红。但她的伯父接到邀请,要前往洛伊克盘桓两天,这又该怎么理解呢?难道布鲁克先生本人,或者连同他那些笔记,真的引起了卡苏朋先生的兴趣不成? 另一方面,那小小的失望,使她对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增加了好感,因为他正准备把她改进住房的计划付之实施。他来的次数比卡苏朋先生多得多,自从他表现得这么热心以后,多萝西娅也不再觉得他讨厌了。他对勒夫古德的估价,已作了许多切实的考虑,而且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她提议,先盖两栋农舍,让两户人家从原来的小屋子中迁出,然后再把小屋子拆掉,这样就可以在旧地基上另盖新住房了。詹姆士爵士听了连声赞好,这使她十分满意。 毫无疑问,那些缺少主见的男子,要是运气好,找到了合适的大姨子,便可以在女性的正确指导下,成为社会的有用人才!只是这位大姨子,在自己的终身问题上,对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继续视而不见,这是不是故意如此,就很难说了。不过眼前,她的生活正充满着希望和活力,她不仅要考虑她的图样,还不断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本深奥的著作,日以继夜地攻读,免得她与卡苏朋先生谈话时,显得过于无知。与此同时,她还在心里不断问自己,她是不是把那些可怜的图样看得太重要了,以致为它们沾沾自喜,而这种自我陶醉,实际正是无知和愚蠢的最坏表现。 [book_title]第四章 甲先生:我们做的事是我们给自己铸造的镣铐。 乙先生:说得有理;不过我想,那铁还是社会给我们的。 [34] “凡是你要做的事,詹姆士爵士似乎都肯照办。”西莉亚说,这时姊妹俩刚勘察了建造新房子的基地,坐车回家。 “他是一个好人,很明白事理,这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多萝西娅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说,尽管他表面看来很蠢。” “没有的事,”多萝西娅说,定了定神,把手放在妹妹的手上按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不是在一切问题上他都讲得同样好的。” “我看只有最讨厌的人,才能做到这点,”西莉亚说,声音跟平时一样,有点像小猫叫,“这种人太可怕了,还是少接近为妙。你不妨想想!早餐时……不过其他时候也莫不如此。” 多萝西娅笑了。“咪咪,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她拧了一下西莉亚的下巴,这会儿她心情很好,觉得妹妹那么可爱,讨人喜欢,将来到了天上,一定是个永生的小天使,要不是违反教义的话,她会说她跟小松鼠一样,是无须拯救灵魂的。“当然,人们不必老是讲得很动听。不过一个人如果想讲得动听,他就必须讲真心话。” “你是说,詹姆士爵士做不到这点。” “我这是讲的一般情形。你为什么老是盘问我对詹姆士爵士的态度?他生活的目的不是要讨我的欢心。” “多多,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这样?” “当然。他只是把我看作未来的姊妹,如此而已。”多萝西娅以前从没提过这事,因为这类问题,哪怕姊妹之间,也难免感到羞涩,不好开口,她要等有了眉目以后,才接触这点。西莉亚涨红了脸,但马上答道: “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多多。前天坦特莉普给我梳头的时候告诉我,詹姆士爵士的听差从卡德瓦拉德太太的使女那儿听到,詹姆士爵士想娶的是年长的那个布鲁克小姐。” “西莉亚,你怎么让坦特莉普跟你谈这些话?”多萝西娅生气地说,不过她之所以发怒,也因为一直在她的记忆里睡大觉的那些小事,现在突然苏醒,要证实这个不受欢迎的消息了。“你一定问过她这类问题。这太丢人了。” “我根本不觉得坦特莉普跟我谈的话,对我有什么损害。听听人们怎么讲是有益的。你瞧,你自以为是,造成了多大的误解。我有充分把握,詹姆士爵士打算向你求婚,他相信你会接受他,特别是你为了那些图样向他表示好感以后。伯父也这么想——我知道,他是指望这事成功的。每个人都看到,詹姆士爵士一心一意爱上了你。” 这在多萝西娅心头引起了强烈而痛苦的反应,眼泪涌上她的眼眶,簌簌落了下来。她那些可爱的图样一下子变得丑恶了,她感到难以忍受,詹姆士爵士居然以为她已承认他是她的心上人。为了西莉亚,她也觉得十分恼火。 “他怎么能这么想?”她大喊道,显得声色俱厉,非常气愤,“除了那些村舍,我与他从没在任何问题上一致过。以前我对他简直很不客气。” “但那以后,你对他十分满意。他开始相信,你是喜欢他的。” “喜欢他,西莉亚!你怎么能用这么讨厌的字眼?”多萝西娅说,情绪很激动。 “我的天,多萝西娅,我认为你喜欢一个可以做你丈夫的人,这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说詹姆士爵士竟然认为我喜欢他,这是对我的侮辱。何况,对于可以做我丈夫的人,我的感情不是这类字眼包括得了的。” “好吧,我替詹姆士爵士感到难过。我认为我应该告诉你,因为你一向固执己见,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结果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别人看不到的事,你总是看得很清楚,你也从来不知道满足,但是有些明明白白的事,你却偏偏看不到。这就是你的为人,多多。”无疑,有什么东西给了西莉亚勇气,以致她一反常态,对她平时往往畏惧三分的姊姊,也敢于顶撞了。一只小猫居然对我们这些眼界开阔的大人,理直气壮地提出批评,谁想得到呢? “这使我太难受了,”多萝西娅说,仿佛给人当头打了一棒,“我已不能再为那些村舍做什么。我只能对他失礼了。我必须告诉他,我不想再搞这些名堂。这太痛苦了。”她的眼睛又噙满了泪水。 “你还是等一下好。再想想吧。你知道,他去看他的姊姊了,这一两天不在家。那儿除了勒夫古德,没有别人。”西莉亚不能不感到后悔。“可怜的多多,”她继续用那种亲切的、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这真不幸,因为画图样是你的爱好呢。” “我的爱好!你以为我对人们居住条件的关心,只是为了好玩吗?也许我确实错了。住在这些思想庸俗的人中间,一个人还能做什么无愧于基督徒的事呢?” 谈话到此结束了——多萝西娅受的刺激太大,一时无法平静下来,承认她自身也存在着一些缺点。她甚至恨不得责备周围的人全都狭隘自私,叫人受不了,他们的良知已丧失殆尽。西莉亚也不再像永生的天使,成了扎在她心灵上的一根刺,一个不信神的美女,比《天路历程》 [35] 中的任何魔障更坏。画图样的爱好!如果一个人的行动的全部作用都会遭到歪曲,变成那种丑恶的无稽之谈,那么生活还有什么价值,伟大的信念又有什么意义?她走出马车的时候,两颊苍白,眼睑发红。要不是西莉亚靠在她的身旁,脸色那么鲜艳安详,她的伯父在门厅遇到她,一定会大吃一惊,但现在他却相信,多萝西娅的眼泪,只是她那过度的宗教情绪引起的——她们外出的时候,他已回家。他上郡城去了一次,为一个囚犯请求宽恕。 “啊,亲爱的,”他亲切地说,一边让她们走前来吻他,“我想,我出门的时候,家中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 “没有,伯伯,”西莉亚说,“我们刚上弗雷什特看村舍来着。我们以为你会回家吃午饭呢。” “我在洛伊克吃的午饭——你们不知道,我拐到洛伊克去了。多萝西娅,我给你捎来了两本小册子,它们在图书室里,你知道,在图书室的桌子上。” 多萝西娅哆嗦了一下,仿佛一股电流通过她的全身,使她从失望中又燃起了希望。那是论述早期教会的两本小册子。西莉亚、坦特莉普和詹姆士爵士给她造成的压抑感终于烟消云散,她立即朝图书室走去。西莉亚上楼了。布鲁克先生有事耽搁了一会儿,等他重新走进图书室的时候,多萝西娅已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小册子,小册子边上有卡苏朋先生写的批注。她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一次枯燥、沉闷、乏味的散步之后,闻到了一束鲜花的香味。 她的思想离开了蒂普顿和弗雷什特,忘记了在通往新耶路撒冷 [36] 的路上,她往往要犯错误的不利条件。 布鲁克先生在扶手椅上坐下,把脚伸向壁炉,炉里的木柴烧得红红的,从两只铁架子中间掉下去,形成了一堆鲜艳美丽的骰子。他轻轻搓着手,望望多萝西娅,显得十分和蔼,但眉宇之间有一种悠闲自得、不慌不忙的神气,仿佛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谈似的。多萝西娅一发觉伯父到来,立即合上书本,站起身来,似乎要走的样子。如果在平时,她会对伯父为那个罪犯奔走的慈善行为发生兴趣,但是刚才的激动不安,使她变得心不在焉了。 “你知道,我是从洛伊克回来的,”布鲁克先生说,似乎并没有意思要她留下,只是像平时一样,喜欢讲几句刚才已讲过的话罢了。人们谈话的这一基本原则,在布鲁克先生身上体现得十分鲜明,“我在那儿用了午餐,看了看卡苏朋先生的藏书,以及这一类东西。风真大,在车上够冷的。亲爱的,你愿意坐下吗?看样子你有些冷。” 多萝西娅很愿意接受这邀请。有时,伯父那种无所谓的随和态度,并不叫她生气,反而觉得很合口味。她脱下斗篷,放下帽子,坐在他的对面,感到屋里暖洋洋的,十分舒适,但举起美丽的双手,挡住了炉火。这不是一双纤细的手,也并不小;它们显得有力,是那种女性的、母亲般的手。她举起它们,似乎是为了平息那要求理解一切、思考一切的强烈愿望,在蒂普顿和弗雷什特这种不友好的氛围中,她的愿望刚才还使她流下了眼泪,哭红了眼皮呢。 现在她定下神来,想起了那个判罪的囚犯。“伯父,那个偷羊的人怎么啦,有没有好消息?” “哦,可怜的本奇吗?唉,看来我们救不了他——他还是得受绞刑。” 多萝西娅皱起眉头,露出了谴责和怜悯的神色。 “是的,绞刑,”布鲁克先生说,平静地点了点头,“可惜罗米利 [37] 死了!要不,他也许能帮我们的忙。我认识罗米利,但是卡苏朋不知道罗米利。他埋在古书堆里,有些不问世事,你知道,卡苏朋确实这样。” “一个人专心致志从事研究,要写一本伟大的著作,他当然不得不把世上的一切丢开。他怎么有工夫到处结交朋友呢?” “诚然,诚然。但是单身一人难免闷闷不乐,你知道。我也过了一辈子独身生活,但我的性情不一样,我从不知道烦恼。我喜欢游山玩水,到处走走,我对一切都有兴趣。我从不发愁。但我可以看到,卡苏朋感到孤独,是的。他需要一个伴侣,一个伴侣,你知道。” “能够做他的伴侣的人是非常光荣的。”多萝西娅兴奋地说。 “那么,你喜欢他?”布鲁克先生说,丝毫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流露其他感情,“好吧,说真的,我认识卡苏朋十年了,那时他还刚来到洛伊克。但我从没听他谈过什么——我是指他从不发表任何意见,你知道。不过当然啦,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假如庇尔 [38] 留任的话,他可能当上主教,以及诸如此类的职务,你知道,他非常器重你呢,亲爱的。” 多萝西娅不能回答什么。 “这是事实,他对你评价很高,真的。卡苏朋……他把你讲得非常好。他想听听我的意见,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成年。总之,我答应跟你谈一下,不过我告诉他,我认为可能性不大。我不能不对他这么说。我说,我的侄女还很年轻,如此等等。我觉得,我不必把一切复述一遍。反正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他要求我允许他向你求婚——求婚,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仿佛解释似的点了点头,“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亲爱的。” 在布鲁克先生的态度中,谁也看不出一点忧虑的迹象,不过他确实希望了解侄女的心情,如果需要他的指导,他也会马上提出。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地方治安法官,头脑里装满了形形色色的思想,但只要是纯真的感情,他都能容忍。由于多萝西娅没有马上回答,他又说了一遍:“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亲爱的。” “谢谢你,伯父,”多萝西娅说,声音清晰而果断,“我十分感谢卡苏朋先生。如果他向我提出求婚的话,我可以接受。我对他的钦佩和尊敬,超过了我所认识的任何人。” 布鲁克先生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用慢腾腾的嗓音轻轻说道:“是吗?……好吧!从某些方面看,这是一门不坏的亲事。不过彻泰姆那边,那也是一门不坏的亲事。再说,我们的田地连在一起。我不想违背你的心愿,亲爱的。在婚姻问题上,人们应该自己做主,总之是这样,只要不越出一定的范围,你知道。只要不越出一定的范围,我一向是这么主张的。我但愿你嫁的人称心如意,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彻泰姆是希望与你结婚的。我得向你指出这点,你知道。” “要我嫁给詹姆士·彻泰姆爵士,那是办不到的,”多萝西娅说,“假如他这么想的话,他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确实是这样,你知道。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我总认为,彻泰姆正是那种会得到女人喜欢的男子,真的。” “伯父,请你别在这个问题上再提到他。”多萝西娅说,感到刚才那种气愤的情绪又在复活了。 布鲁克先生有些纳闷,觉得女人永远是无法解开的谜,哪怕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是不能对她们作出科学的预言!在这件事上,彻泰姆这样的人竟然没有一点机会。 “好吧,那么卡苏朋,说真的。这事不必匆忙——我是指你。确实,他老了,年岁不饶人。你知道,他已过了四十五岁。我得说,他比你至少大了二十七岁。如果你爱好学问,还有地位,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那自然啦,我们不能指望得到一切。他的收入也不错,他有一份相当殷实的家产,不必依靠教会,是的,他的收入不错。只是他不算年轻了,还有一点,我觉得也不应向你隐瞒,亲爱的,我觉得,他的身体不太强壮。其余我就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我不要求嫁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多萝西娅说,态度严肃而坚决,“我希望嫁的丈夫,是在见解和一切知识上都超过我的人。” 布鲁克先生又用他那压低的嗓音说道:“是吗?……我觉得,你与大多数女孩子不同,你有自己的见解。我还觉得,你喜欢自己的主见——喜欢它,你知道。” “我不能想象,没有一些主见,我怎么生活,只是我要求对我主张的一切,都有正确的理由。一个贤明的人能帮助我辨别是非,让我知道哪些见解理由最充分,我可以按照它们来生活。” “完全对。你这种看法再好也没有了——事先能看到这点,这再好也没有了,你知道。不过,事情往往出人意料。”布鲁克先生继续道,在这件事上,他的良心确实不能沉默,他必须为他的侄女好好想一想。“生活不是按照模型铸造的,也不能先定了尺寸再来裁剪,诸如此类的事是没有的。我自己从没结过婚,这对你和你的妹妹也许更好。事实上,我也从没忘乎一切地爱上一个女人,以致心甘情愿给自己套上枷锁。是的,这是枷锁。再说,性情。人都有性情。还有,一个丈夫总喜欢当一家之主。” “我知道我必须接受考验,伯父。结婚就是要承担更高的义务。我从没把它仅仅看作个人的安乐问题。”可怜的多萝西娅回答。 “好吧,你是不喜欢讲究排场,住豪华的公馆,举办舞会,交际应酬,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的。我可以想象,卡苏朋的生活方式会比彻泰姆的更合你的口味。你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办,亲爱的。我不会阻拦卡苏朋,我当时已向他声明过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事情最后会怎样。你的爱好跟任何青年女子的不同。一位教士和学者——他还可能成为主教,或者这一类人物——对你说来,也许比彻泰姆更合适。彻泰姆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可靠的人,你知道,只是不太有头脑。我像他这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卡苏朋的眼睛,是的,我想他读书太多了一些,以致眼睛受了伤害。” “这样更好,伯父,我帮助他的机会就更多了。”多萝西娅热情地说。 “我看,你已经打定主意了。好吧,我老实告诉你,我已把他给你的信捎来了。”布鲁克先生把信给了多萝西娅,但她站起来要走时,他又说:“不必太性急,亲爱的。你还可以考虑考虑,你知道。” 多萝西娅离开后,布鲁克先生回想一下,觉得自己已讲得相当透彻,把这门亲事的危险性作了发人深省的说明。这是他应尽的责任。至于自封为年轻人的导师,比他们聪明,那么尽管他这个伯父早年游历过世界各地,吸收过各种新思想,跟许多业已故世的学者名流吃过饭,他也不能自诩为高人一等,替年轻的姑娘决定终身大事,在卡苏朋和彻泰姆之间作出抉择。总之,女人就是一个谜,布鲁克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一筹莫展,只觉得它非常复杂,像一个不规则的物体,没有固定的轨迹。 [book_title]第五章 勤奋的学者常常会得痛风症,黏膜炎,关节炎,神经衰弱,消化不良,近视,结石,小肠气,食欲不振,便秘,头晕,腹胀,肺痨,以及一切由于坐得太多而来的疾病。他们大多消瘦,干瘪,血色不好……一切都是由于过分用功、读书太多造成的。如若你不相信这个真理,不妨看看伟大的托斯塔多斯 [39] 和托马斯·阿奎那 [40] 的著作,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过于用功了。 ——伯顿:《忧郁症解剖学》第一卷第二节 [41] 卡苏朋先生的信如下: 亲爱的布鲁克小姐:蒙您的监护人的允许,谨向您提出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鉴于在我有幸认识您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生活中的一种需要,我深信,向您作进一步的表白是合理的。自从我遇见您的最初时刻起,我就对您获得了一种印象,认为对我这种需要,您是完全,也许还是唯一适宜的人选(我可以说,在这种感情活动面前,甚至那种专门的、不能中断的专心致志的工作,也无法始终不受影响),继之而来的每一次见面机会,都加深了这种印象,使我更深深相信,我所预见的那种适宜性是正确的,因而更坚定了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感情。我想,我们的谈话已使您充分理解我的生活宗旨暨目的,我知道,这种宗旨不是一般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但是我从您身上看到了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和虔诚的精神力量,这在以前,我一直认为是正当青春年华或花容月貌的少女所难以具备的,而现在,在您的身上,很清楚,少女的这些特点与上面提到的精神气质得到了和谐的统一,这必然赢得人们的仰慕,显 示独特的光彩。我承认,这种坚定和动人的素质的罕见结合,是我从未遇见过,也是不敢想象的,它将为我严肃的工作提供帮助,也将给我闲暇的时刻带来魅力。要不是我得以认识您(让我再说一遍,我深信,这种相识与我预感到的需要同时出现,不仅是表面现象,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为了完成一个人的终生计划所不可缺少的一步),我可以说,我将这么了此一生,不会想到要用结婚来照亮我孤独的生活。 亲爱的布鲁克小姐,这就是我对我的感情的准确叙述。现在我向您冒昧提出,听凭您仁慈的抉择,让我知道,根据您的天性,您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我这愉快的预感。如果蒙您接受我做您的丈夫,成为您的幸福的人间保护者,我将认为,这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大的欢乐。作为交换,我至少可以把我至今从未动用过的感情,把我忠诚的一生奉献给您。我的一生虽已所余无几,但它的过去,如果您愿意披阅的话,在它的每一页上,您都不致发现可以引起您正当的愤慨或羞愧的记载。我等待您表明您的意愿,我的焦急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我能比平时更勤奋地工作,暂时忘记一切,这不失为明智的办法,可惜不能。在这类体验面前,我还很幼稚,每当我想起我可能得到不幸的答复,我只能感到,在希望之光昙花一现以后,我的孤独将变得更难以忍受了。然而不论如何,我将始终保持对您的忠诚。 爱德华·卡苏朋 多萝西娅一边读信,一边哆嗦,最后,她跪了下去,把脸埋在手中,开始嘤嘤啜泣。她不能祈祷,庄严的感情在她心头回荡冲击,以致思想变得模糊不清,概念也捉摸不定,她只得什么也不想,怀着孩子的依赖心,听凭神圣的意识的指引,把自己完全交托给它。她保持着这种姿势,直至吃饭的时间到了,才起身更衣。 她怎么会想到研究这封信,把它当作爱情的告白,用评判的眼光对待它呢?她的整个心灵已陶醉在一种前景中,仿佛更丰满的生活向她敞开了大门,她即将作为一名新的信徒,走进这更高一级的天地,开始新的道路。她的精力在她自身的无知造成的黑暗和压力下,在庸俗猥琐的社会风气的限制下,本来一直找不到出路,但现在她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如今她可以致力于伟大而明确的责任,可以生活在她所崇敬的心灵旁边,不断靠它的光芒照亮自己了。这希望中间也掺杂着自豪的喜悦心情——这位欢乐的少女感到惊奇,想不到她所崇拜的人正好选择了她。多萝西娅的全部热情一直倾注在对理想生活的追求上,现在她那圣洁的少女时代的光华照到了第一个闯入这天地的人身上。这一天发生的那些小事,激起了她对生活中现实状况的不满,这更加强了她那种盲目的信念,使她的倾向变成了决心。 饭后,西莉亚开始弹琴,那种所谓“变奏式乐曲”,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叮咚声,它象征了女子教育的美学部分。多萝西娅利用这时间,独自上楼,回到房里,给卡苏朋先生写回信。为什么要拖延呢?她改写了三次,这倒不是她想改变她的措词,只是因为她的手跟平时不同,不听使唤,她一想到卡苏朋先生可能认为她的字写得不好,笔迹不端正,便受不了。她一向认为自己写得一手好字,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不必费心猜测。她这种能耐,今后对保护卡苏朋先生的目力,是大有好处的。因此她写了三次。全信如下: 亲爱的卡苏朋先生:蒙您谬爱,认为我可以做您的妻子,我十分感激。对我说来,我的前途没有比跟您生活在一起更幸福的了。我不多写了,即使我用上千言万语,也不过是这几句话,因为现在我所想的,只是我将终生成为您忠诚的伴侣。 多萝西娅·布鲁克 当天晚上,她跟随伯父走进图书室,把信交给他,让他可以在早上发出。他有些惊讶,但是他的惊讶只是引起了几分钟的沉默,在这几分钟里,他一直在整理书桌上的各种文件。最后,他站在壁炉前面,背对着它,戴上眼镜,看了看多萝西娅信封上的字。 “亲爱的,你对这事考虑成熟了吗?”他终于开口了。 “这是用不着多考虑的,伯父。我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除非发生了特别重大的、我没有预料到的事,我才会改变主意。” “噢!……那么你答应了他?那么彻泰姆再也没有指望了?难道彻泰姆得罪了你,是的,得罪了你吗?他有什么叫你不喜欢的呢?” “他的一切都叫我不喜欢。”多萝西娅不假思索地说。 布鲁克先生把头和身子向后一仰,仿佛有一件轻轻的东西向他扔了过来。多萝西娅随即感到了良心的谴责,补充道: “我是指他作为一个丈夫说的。在村舍问题上,他十分亲切,我也确实认为他很好。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但是你必须嫁一个学者,或者这一类人吗?好吧,这在我们家中是有一点根源的,我自己就是一个,我爱好知识,想了解一切,简直超过分寸,走得太远了。不过在女性方面,这还缺乏先例,也许它是在地下活动,就像希腊的那些河流一样,你知道,只是从儿子身上反映出来。儿子聪明,母亲当然也聪明。有一个时期,我还研究过这问题。好吧,亲爱的,在这类事上,我一直讲,人们应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只要不越出一定的范围。作为你的监护人,我不能同意不相称的婚姻。但是卡苏朋并不坏,他的地位也不错。我只是担心彻泰姆会不高兴,卡德瓦拉德太太也难免责备我。” 那天晚上,西莉亚对这一切当然还一无所知。她发现多萝西娅神思恍惚,而且她们回家以后,她显然哭过,但她认为,这是她还在为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和建造村舍的事生气,因此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再去惹她。西莉亚把要说的话说完以后,从来不想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她的性情就像一个孩子不愿跟人吵架的时候,看到别人对她气势汹汹,像火鸡一样瞪起了眼睛,便觉得十分奇怪,可是只要他们不再生她的气,她可以马上跟他们玩挑绷子游戏。说到多萝西娅,反正她一贯如此,总要在妹妹的话里找岔子,尽管西莉亚从不服气,觉得自己说的都是事实,不是杜撰的,她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但多多的好处是,要不了多久,她的气就消了。现在,虽然整个晚上,她们彼此几乎没讲一句话,但在西莉亚放下针线,预备回房睡觉时——她上床的时间照例早得多——多萝西娅却开口了(在这以前,她一直坐在矮凳子上想她的心事,什么也没干)。她的声调显得抑扬顿挫,在她怀有深沉而温和的心情时,这种声调往往使她的话像朗诵一样悦耳。 “西莉亚,来,亲亲我。”她一边说,一边伸开了双臂。 西莉亚跪了下去,与姊姊保持相应的高度,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多萝西娅用温柔的胳臂搂住她,把嘴唇在她两边的面颊上重重地各吻了一次,作为回答。 “别老这么坐着,多多,你今天晚上这么苍白,快去睡觉吧。”西莉亚说,用的是安慰的口气,但没有一点伤心的意味。 “没什么,亲爱的,我非常、非常快活。”多萝西娅热情地说。 西莉亚心想:“那太好了。但是这多么奇怪,多多从一个极端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第二天午餐时,男管家递了一件东西给布鲁克先生,说道:“乔纳斯回来了,老爷,他带回了这封信。” 布鲁克先生读了信,然后向多萝西娅点点头,说道:“亲爱的,这是卡苏朋写来的,他要到这儿吃晚饭。他等不及再写信了,等不及了,你知道。” 西莉亚没有留意,一位客人前来用膳,居然要事先通知她的姊姊,但是当她的眼睛跟着伯父转向同一方向时,她却吃了一惊,发现了这个通知在多萝西娅身上引起的特殊反应。仿佛有一道明亮的阳光,轻轻从她脸上掠过,使她一时间容光焕发,接着又涌起了两朵红晕,这是她不常有的。西莉亚心中第一次意识到,在卡苏朋先生和她的姊姊之间,除了他喜欢谈论学问、她喜欢听他谈论以外,可能还存在着什么。这以前,她把对这位“丑陋的”学者的仰慕,与对洛桑的李列先生的仰慕相提并论,因为后者也是一个丑陋的学者。老李列先生讲话的时候,西莉亚总觉得两只脚冷得受不了,看到老先生的秃顶摇来晃去,也怕得心里直发毛,可是多萝西娅却百听不厌。既然她对李列先生这样,她为什么不会把这种热情推广到卡苏朋先生身上呢?也许,在年轻人眼中,一切学者都是与他们的老师差不多的。 但现在,西莉亚心里突然产生了疑问,这确实使她有些心惊胆战。像这样感到吃惊的事,在她是不大有的,她对某些迹象非常敏感,因此不论出现什么变化,凡是与她休戚相关的,她往往思想上早有准备,不致感到惊异。现在倒不是她认为卡苏朋先生已被当作一位情人,她只是开始感到厌恶,觉得多萝西娅心中有一种东西,可以把她引向这个结局。这确实使她为多多捏一把冷汗,要是多多肯嫁给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一切自然很好,但是嫁给卡苏朋先生,这太可怕了!一种羞耻感和一种滑稽感,混合在一起,涌上了西莉亚心头。但是也许,哪怕多多确实已走到了危险的边缘,还是不难使她回头的,经验时常显示,她那灵敏的天性是可以信赖的。这天气候潮湿,不宜出外散步,因此姊妹俩上了楼,在起居室坐下。西莉亚发现,多萝西娅往常虽然勤快,总要做些什么,现在却心神不定,只是把胳膊弯靠在一本打开的书上,眼睛望着窗外一棵在阴雨天中发出闪闪银光的大雪松。她自己则着手给副牧师的孩子做玩具,不愿太轻率,提出任何问题。 多萝西娅实际是在想,应该让西莉亚知道,卡苏朋先生的地位从他上次到她们家来以后,已发生了重大变化;让她继续蒙在鼓里,不了解这件必然要影响她对他的态度的事,是不适宜的。但是她又感到畏缩,不敢开口。多萝西娅为这种胆怯责备自己不够光明磊落,她的行动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顾虑或虚伪,都会引起她的反感。这时她正在祈求上帝给她帮助,让她在西莉亚那种无聊的世俗之见面前鼓起勇气,不致受到它的侵蚀。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西莉亚那轻轻的、有些刺耳的喉音,它打断了她的幻想,消除了她犹豫不决的心情。西莉亚像自言自语,或者“随便谈谈”似的,用她平常的声调说道: “除了卡苏朋先生,还有别人来吃饭吗?” “这我不知道。” “我希望还有别人。这样免得我老是听到他那么喝汤。” “他喝汤怎么啦,有什么特别的?” “真的,多多,难道你没听到他怎么舐调羹?而且他讲话以前,一定要眨眼睛。我不知道洛克是不是眨眼睛,但要是这样,真的,我为那些坐在他对面的人感到难受。” “西莉亚,”多萝西娅说,口气特别严厉,“请你不要再发表这一类议论。” “为什么?这是真的嘛。”西莉亚答道。虽然她已开始有些害怕,但还是认为她这么讲是完全正当的。 “有许多事,除非最庸俗的头脑才会认为是真的。” “那么我觉得,最庸俗的头脑还是很有用的。我想,可惜卡苏朋先生的母亲没有最庸俗的头脑,否则,她就不会让他这么喝汤。”西莉亚心里怕得要命,因此投出了这支小小的标枪之后,马上准备溜之大吉了。 多萝西娅已经忍无可忍,眼看就要爆发,她再也不能犹豫。 “西莉亚,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跟卡苏朋先生订婚了。” 也许西莉亚的脸色以前从没这么苍白过。要不是她养成了习惯,对手里拿的东西总很当心,她一定会把她正在做的纸人的腿折断的。她立即把弱不禁风的小人放到桌上,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哦,多多,我祝你幸福。”不管怎样,这时姊妹之爱超过了其他感情,她的忧虑本来也是出于这种感情。 多萝西娅仍在生气,觉得心烦意乱。 “那么这已经决定了?”西莉亚说,声音压得低低的,有些发抖,“伯父知道吗?” “我接受了卡苏朋先生的求婚。他提出求婚的信,是伯父捎给我的。他事先就知道了。” “如果我讲的话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多多。”西莉亚说,发出了轻轻的呜咽声。她从没料到,她会产生目前这样的感觉,似乎整个事件带有葬仪的性质,而卡苏朋先生是主持葬礼的教士,因此对他说三道四是不恰当的。 “别放在心上,咪咪,不要难过。我们永远不会喜欢同样的人。在这类事上,我也常常使你不愉快,我对我不满意的人,总爱说长道短。” 尽管表现得这么宽宏大量,多萝西娅还是有些伤心,也许西莉亚那强自克制的惊讶,也跟她那小小的指摘一样刺痛了她。毫无疑问,蒂普顿周围的整个世界,对这件亲事都不会赞许。多萝西娅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对生活和它的美好目标,与她持有相同的看法。 然而到了晚上,这一天还没过去,她就变得很愉快了。她和卡苏朋先生谈了个把钟头,这次谈心她觉得已不像以前那么拘束,她甚至并不掩饰她由于把终身托付给他而感到的欢乐,只是想知道,她应该怎么办,才能更好地参与和推进他的一切伟大目标。这种孩子气的毫无保留的热情,使卡苏朋先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哪一个男子不这样呢?),但他对自己成为这种热情的目标,并不感到讶异(哪一个情人会感到呢?)。 “亲爱的小姐……布鲁克小姐……多萝西娅!”他说,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我从没想到,我的生活中还有这么大的幸福在等待着我。我会遇到一个人具有这么丰富的心灵,这么才貌出众,可以满足我对婚姻的一切要求,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在你身上,我看到了理想的女性的一切优异品质——不,甚至超过了我的理想。女性的巨大魅力,在于她们具有强烈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力量,正因为这样,我们觉得她们可以做我们的伴侣,使生活变得更加完美。以前我知道的欢乐不多,那都是属于严肃的一类,我所向往的只是孤独的学者生涯。我顾不到采集那些会在我手中枯萎的鲜花,但是现在,我要满腔热情地去采集它们,把它们放在你的胸前。” 没有一篇讲话会把自己的意图表达得更冠冕堂皇了——冷漠的辞藻终于像狗的吠叫,或者白嘴鸦发情时期的呱呱声一样,变得那么真诚坦率。不过,那些献给但莉亚 [42] 的十四行诗,只因我们觉得它们像曼陀林的乐声一样淡而无味,便说它们没有热情作基础,这样的结论是否太轻率呢? 卡苏朋先生的话中遗漏的一切,多萝西娅都凭她的信念作了补充,这也难怪,哪一个信徒会发现令他失望的疏忽或失着呢?不论先知的预言或诗人的篇章,我们都可以穿凿附会,把各种意思强加给它们,甚至不通的语法也会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我很幼稚,你对我的无知一定会感到惊奇。”多萝西娅说,“我有许多思想,可能都是错的,现在我可以全部告诉你,获得你的指正了。”但她马上又想到,这在卡苏朋先生心头可能引起的反应,于是补充道:“不过我不会给你增添很多麻烦,这只是在你愿意听的时候。你在自己的事业上,为了研究各种问题,已经够辛苦了。只要你肯让我在一起,跟你学习,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不论我从事什么,我还能不跟你在一起吗?”卡苏朋先生说,吻了吻她那正直的额角,觉得上天赋予了他一种在各方面都适合他的特殊要求的幸福。这富有魅力的天性,在他不知不觉中感动了他,它那么开诚布公,既不计较眼前的利益,也不考虑长远的目标。正是这点使多萝西娅显得像孩子一般天真,但是根据某些人的看法,这便是愚蠢,尽管她有各种聪明的名声。例如这一次,用个比喻的说法,就是她让自己匍匐在卡苏朋先生的脚下,吻他那并不漂亮的鞋带,仿佛他是一位新教的教皇。她一点也不指望卡苏朋先生问问自己,他是不是配得上她,只是忧虑重重地问自己,她怎样才能配得上卡苏朋先生。第二天在他离开以前,他们决定,婚礼要在六个星期以内举行。为什么不呢?卡苏朋先生的房子是现成的。那不是教区牧师的住所,而是一栋宽敞的府邸,周围有不少土地。牧师住宅由本教区的副牧师居住,教区中一应事务,除了早上的讲道,也都由副牧师办理。 [book_title]第六章 夫人的舌头像锋利的叶片, 谁不小心碰上它难免遭殃, 因为说话锋利是她的拿手好戏, 她要用这把无形的刀子割取果实, 神不知鬼不觉地省下几个小钱。 卡苏朋先生的马车正驶出大门,迎面来了一辆小马车,由一匹矮脚马拉着,驾车的是一位太太,车后坐着一个仆人。他们有没有互相认出对方是谁,这不太清楚,因为卡苏朋先生心不在焉,一直望着前面,只是那位太太眼睛很尖,及时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你好?”尽管她的帽子寒酸,那条开司米长披巾也相当旧了,看门的大娘显然还是把她当作一位大人物,看到小马车驶进大门,赶紧向她低低地屈膝行礼。 “你好,菲奇特大娘,你的鸡这几天下蛋没有呀?”红光满面、眼珠乌黑的太太说,口齿清楚利落。 “下蛋倒是下蛋,太太,只是它们老把自己下的蛋吃掉,弄得我好苦,总不放心。” “哎哟,这些野种,吃自己的孩子!不如趁早卖了的好。你想不想卖掉两只?没良心的家禽,谁都不爱吃,卖不了大价钱。” “好吧,太太,您给半克朗吧,我真舍不得卖呢,不能再便宜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卖半克朗!得啦,这是礼拜天给教区长做鸡汤的呢。我们家的鸡,我能给他吃的都吃了。老婆子,别忘记,你听讲道只付半价。我用一对翻头鸽跟你换,怎么样?这些小东西可漂亮呢,你来看看就知道了。你养的鸽子没一只会翻筋斗的。” “好吧,太太,等菲奇特下工以后,他会去看的。他对新品种一向很有兴趣,他会满足您 的要求的。” “满足我的要求!这是他占了便宜呢,我看他在别处是捞不到这种便宜货的。一对教堂里的鸽子只换你两只缺德的西班牙鸡,而且这些鸡还会吃自己下的蛋!我看,你和菲奇特就算了,别不知好歹!” 这么一句话还没说完,马车已驶进庄园,剩下菲奇特大娘站在那儿发笑,一边慢慢摇头,感叹似的说:“真有意思,真是!”听她的口气,要是这位教区长太太嘴巴不那么厉害,为人不那么小气,这一带乡下一定会寂寞得叫人更受不了。确实,在弗雷什特和蒂普顿这两个教区,如果没有卡德瓦拉德太太讲的那些话,干的那些事,不论农夫或工人都会闷得发慌,找不到谈笑的资料。这位夫人出身的门第相当高,据说还是伯爵的后裔,尽管这些伯爵也像历史上许多显赫的大人物一样,早已无从查考,被人忘记。她老是哭穷,买东西总要讨价还价,但心直口快,没有架子,跟谁都爱开几句玩笑,可是嘴巴从不饶人,总要让你知道她的厉害。这样一位太太,不论在社会上,在教堂里,都能跟人相处得很好,因而减少了人们对不能减少的什一税 [43] 的抱怨。一个道貌岸然的教士,尽管在为人表率方面大大超过她,但未必能促进人们对三十九条 [44] 的信仰,在社会联系方面也不会比她高明。 不过布鲁克先生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这些价值的,因此一听得通报她的名字,便有些发慌。那时他正独自坐在图书室内。 “我看见你把咱们洛伊克的西塞罗 [45] 请来啦,”她说,在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坐了下去,一边把披巾撂在背后,露出了消瘦但还端正的容貌,“我怀疑你跟他在搞什么政治阴谋,要不你不会老是跟这个宝贝儿来往。我得警告你,别忘记你们两个都是可疑分子,因为你们在天主教法案上跟庇尔一鼻孔出气。我要告诉大家,你打算等老平克顿辞职后,站在辉格党一边,在米德尔马契竞选议员,卡苏朋要在暗中帮助你,就是说,用小册子去收买选民,还要开放酒店,散发这些东西。好,你坦白吧!” “没有这回事,”布鲁克先生说,一边赔笑脸,一边擦他的眼镜,但听到这种指控,确实有些脸红,“卡苏朋和我很少谈论政治。他对有关社会公益的事,什么量刑判罪等等,没有多大兴趣。他只关心教会问题。可那不属于我的活动范围,你知道。” “说得倒好听,我的朋友,我 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把米德尔马契的一块田地卖给天主教徒的是谁?我相信你是故意把它买进的。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盖依·福克斯 [46] 。当心,今年十一月五日,别连你也给人做了模拟像付之一炬。汉弗莱不高兴来跟你争论这事,所以我来。” “很好。我准备为我从不迫害别人而接受别人的迫害——你知道,我是从不迫害别人的。” “瞧,这不就来了!这就是你预备在竞选演说中耍的一个花招。听着,亲爱的布鲁克先生,别让人家牵着你的鼻子,把你骗上讲台。一个人夸夸其谈,当众演讲,最后只能落得出尽洋相,我看你大可不必,除非你站在正确的一边,这样才能为你的嗯嗯呃呃大放厥词,请求上帝的宽恕。我得警告你,你非失败不可。你会把各党各派的意见混在一起,搞成大杂烩,然后给大家骂得狗血喷头。” “我也是这么想呢,你知道,”布鲁克先生回答,不愿承认这幅前景叫他多么泄气,“作为一个无党派人士,这是必然的。至于辉格党,一个跟思想家们来往的人,对任何党派都一视同仁,不会轻易上钩。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跟它们合作,但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你知道。不过这些事你们妇女永远不会理解。” “你说一定程度是多大的程度?算了。我倒要请教,一个人既不属于任何党派,过的又是浪荡子的生活,从不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行踪,他还谈得到什么一定程度?听听,人家是怎么说你的:‘谁也不知道布鲁克会干出啥来,这个人什么也靠不住。’我这都是老实话。我劝你还是规规矩矩、安分守己的好。免得开庭的时候,大家看到你替你害羞,你呢,良心不安,又花了不少冤枉钱,犯得着吗?” “我不想跟一个女人讨论政治,”布鲁克先生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其实心里并不自在,他意识到,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这种指责是有根源的,他的某些鲁莽行动已使他陷入受攻击的地位,“你们女人不是思想家,你知道,vаrium ef mutаbile semper [47] ,如此等等。你不知道维吉尔,但我知道。”但布鲁克先生马上想到,他自己也没读过奥古斯都时期这位大诗人的作品,于是马上纠正道:“我是想说,可怜的斯托达特 [48] ,你知道。那是他 说的。你们妇女总是反对独立态度,但一个男人,他关心的只是真理,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在这个郡里,没有一处地方的舆论比这儿的更狭隘——我并不想指责什么人,你知道,但是总应该有人采取独立的路线,要是我不干,谁来干?” “谁来干?随便哪个既没身份又没地位的暴发户都可以。有身份的人可以待在家里,拿独立派的废话当作茶余酒后的消遣,不必到街上去叫卖。何况是你!你那个跟亲生闺女差不多的侄女,就要嫁给我们最体面的一位绅士了。要是你现在来个大转弯,让自己变成辉格党的一块招牌,那么詹姆士爵士不知会感到多么难堪,这对他太残酷了。” 布鲁克先生的心又跳了,因为多萝西娅刚把亲事定下,他便想到了卡德瓦拉德太太,预期中的揶揄。无知的旁观者当然可以不关痛痒,说他“跟卡德瓦拉德太太吵了架”,但是一个乡绅,如果跟最熟悉的乡亲吵了架,那么试问,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如果布鲁克的名字可以让人说长道短,他岂不成了一瓶没有商标的水酒,谁还把他放在眼里?毫无疑问,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必须八面玲珑才成。 “我但愿彻泰姆和我始终是好朋友,但是抱歉得很,我只能说,他跟我侄女的亲事已毫无指望了。”布鲁克先生说,从窗口看到西莉亚正在走来,马上放心了。 “为什么没有指望?”卡德瓦拉德太太吃了一惊,大声问,“不到两个星期以前,你还跟我谈论这事呢。” “我的侄女看中了另一个求婚者,她选择了他,你知道。我对这事无能为力。我倒是喜欢彻泰姆的,我得说,彻泰姆是任何女孩子都会中意的男子。但是这些事没有道理可讲。你们女人没有准儿,谁也说不清,你知道。” “你讲讲清楚,你说你的侄女选中了别人,究竟是谁?”卡德瓦拉德太太马上在心中盘算,多萝西娅看上的可能是谁。 但这时西莉亚走进了屋子,她容光焕发,刚从花园里散步回来。跟她的问候帮了布鲁克先生的忙,使他不必立刻回答。他趁这机会,站起身来,说道:“哦,对不起,我得去关照赖特喂马了。”说完,便匆匆溜出了屋子。 “我的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关于你姊姊的订婚是怎么回事?”卡德瓦拉德太太说。 “她跟卡苏朋先生定了亲,要嫁给他。”西莉亚说,像平时一样,谈到事实总是直截了当,而且眼前只有教区长太太一人,正是谈这种话的好机会。 “这太可怕了。这件事进行多久了?” “我直到昨天才知道。他们打算在六个星期以内结婚。” “好吧,亲爱的,我祝你得到了一个好姊夫。” “我真替多萝西娅难过。” “难过!我认为,这是她自讨苦吃。” “是的,她说,卡苏朋先生有一颗伟大的心。” “但愿如此。” “呀,卡德瓦拉德太太,可我觉得,嫁给一个有一颗伟大的心的男子,不见得是好事。” “那就吸取教训吧,亲爱的。你现在看到一个这样的人了,等第二个要来娶你的时候,你不要答应他。” “我相信我永远不会。” “对,一个家庭里这种人有一个已经太多了。那么,你的姊姊从来没有把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放在眼里?你说,要是他 做你的姊夫,你觉得怎样?” “我一定非常高兴。我相信,他是一个好丈夫。只是,”西莉亚又说,脸有些红(有时她话一停,好像就要脸红),“我觉得,他和多萝西娅并不相配。” “因为他不会想入非非?” “多多是很严格的。她对一切都想得很多,尤其注重一个人所说的话。她对詹姆士爵士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 “不过我相信,她一定对他表示过好感。这是不太应该的。” “请你别生多多的气,她不太懂事。她把心思全用在村舍上了,有时对詹姆士爵士很粗暴。不过他心肠好,从不计较这些。” “好吧,”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围上了披巾,站了起来,好像很忙似的,“我必须立刻找詹姆士爵士,让他知道这事。他去接他的母亲,这会儿该回家了,我非去不可。你的伯父绝对不会告诉他。我们大家都感到失望,亲爱的。年轻人结婚,应该想到他们的家庭。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嫁了一个穷教士,给德布雷西家丢了脸,现在不得不为了几块煤炭费尽心机,为了一点色拉油祷告上帝。不过,卡苏朋是有钱的,我应该承认这点。至于他的出身,我想,他家的族徽应该四分之三是墨鱼的黑颜色,另加一个张牙舞爪的评注家。哦,对了,亲爱的,我走以前,得找一下卡特大娘,问问做糕点的方法。我家的女厨子太年轻,得向她学学才好。我们这种穷人家,又有四个孩子,你知道,雇不起一个好厨子。我相信,卡特大娘会帮我忙的。詹姆士爵士的厨子可是个呱呱叫的好角色呢。” 在卡特大娘那儿,卡德瓦拉德太太纠缠了将近一个钟头,然后又坐上马车,直驶弗雷什特庄园。庄园离她的牧师府不远,她的丈夫住在弗雷什特村,派一位副牧师常驻在蒂普顿 [49] 。 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去的地方不远,只离开了两天,现在已经回家,换好了衣服,打算上蒂普顿田庄。卡德瓦拉德太太的马车到达时,他的马正等在门口。不久他便出来了,手里拿着马鞭。彻泰姆老夫人还没回家,但卡德瓦拉德太太不能当着马夫的面传达她的消息,因此要他陪她参观附近的暖房,看看新培植的幼苗。到了一个幽静的所在,她就开口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我希望你不要自作多情,在爱情问题上走得太远。” 对卡德瓦拉德太太这种耸人听闻的开场白,抗议是没有用的。但詹姆士爵士的脸色有些变了,他隐隐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相信,布鲁克终于会遭到攻击。我责备他想代表自由派,在米德尔马契竞选议员。他看来有些糊涂,绝不否认这点,还跟我大谈独立路线,弹他那些荒谬的老调。” “就这些吗?”詹姆士爵士问,松了口气。 “怎么,”卡德瓦拉德太太答道,声调变得严厉了一些,“你说得好轻松,你以为他让自己这么出头露面,高谈阔论,变成一个政治贩子,这对你有好处吗?” “我想,他还是会接受劝告的。他舍不得花钱。” “我也对他这么说来着。这是他的清醒剂,因为一两吝啬中总包含着几厘理性。吝啬对勤俭持家是大有好处的,它是防止挥霍浪费的安全因素。布鲁克家的人神经一定不太正常,否则不致出现我们看到的那些现象。” “什么现象?是布鲁克要在米德尔马契竞选议员吗?” “比这更坏。老实说,我觉得我也该负些责任。我总是对你说,布鲁克小姐是一个理想的妻子。我知道,她有许多荒谬的想法——循道派教徒那种胡思乱想。但这些东西,在女孩子身上不会持久。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猜中。” “卡德瓦拉德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詹姆士爵士问。他寻思,莫非布鲁克小姐弃家出走,参加了摩拉维亚弟兄会 [50] ,或者某个为上流社会所不齿的荒谬教派,因此心里有些害怕,但又一想,卡德瓦拉德太太一向喜欢夸大其词,她的话不足为据,于是又安心了一些。“布鲁克小姐出了什么事?你直截了当讲吧。” “很好。她订了婚,要出嫁了。”卡德瓦拉德太太停顿了一下,盯住朋友的脸,察看那大惊失色的神情。但他为了掩盖这神色,勉强装出笑容,用马鞭打了一下靴子。她立即又说道:“是嫁给卡苏朋。” 詹姆士爵士的马鞭掉到了地上,他俯下身子,捡了起来。也许他的脸上从没涌现过这么多厌恶的表情,只见他扭过头来,朝着卡德瓦拉德太太问道:“嫁给卡苏朋?” “一点不错。现在你该明白我专诚拜访的原因啦。” “我的天!这太可怕了!他已比木乃伊好不了多少!”(这观点出自一位失望的年轻情敌之口,是可以原谅的。) “她说他有一颗伟大的心,可我看他是一只空心大葫芦,肚里只有几颗干豆子在嘎拉嘎拉发响!”卡德瓦拉德太太说。 “这么一个老鳏夫干吗还要结婚?”詹姆士爵士说,“他的一只脚已跨进了坟墓。” “他大概还想把它缩回来吧。” “布鲁克应该制止这件事,他可以提出,把它推迟到她成年以后再说。到那时,她就会慎重一些了。这难道不是监护人应该做的吗?” “瞧你说的,好像你还能从布鲁克身上榨出决心来似的!” “卡德瓦拉德可以找他谈谈。” “他不会干!汉弗莱把所有的人都当圣人。随我怎么说,他从不讲卡苏朋一句坏话。他甚至不惜恭维主教,尽管我提醒他,一个教士拿了俸禄,这么讲是不恰当的。碰到这么一个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丈夫,叫我怎么办?我只得自己出面责备每一个人,尽量不让人家知道这点。得啦,得啦,别难过啦!你娶不到布鲁克小姐,我看倒是好事,这个女孩子总是异想天开,要你在大白天看星星呢。你别告诉人家,我对你实说吧,小西莉亚比她好一倍,归根结蒂,她跟你才是天生的一对。至于嫁给卡苏朋,那跟进修道院差不离。” “哦,从我说来……我觉得,布鲁克小姐的亲友们应该劝劝她,运用他们的影响好好开导她,这也是为她着想。” “好吧,汉弗莱还不知道。不过要是我告诉了他,他一定会说:‘为什么不行?卡苏朋是一个好人,至于年纪,他还不算老,还相当年轻。’这些好好先生从来分不清什么是醋,什么是酒,要等他们喝了下去,肚子痛了,这才明白过来。不过,要是我是个男子,我宁可要西莉亚,特别是在多萝西娅已经跑掉以后。事情就是这样,你在追求一个人的时候,你已赢得了另一个人的心。我看得很清楚,她对你的情意,几乎已达到男子所能指望的最大限度。别人讲这话,也许是夸大,但我的话,你放心好了。再见!” 詹姆士爵士扶卡德瓦拉德太太上了马车,自己也跳上了马背。他没有因为她带来了不幸的消息,便取消出门的计划,相反,他骑在马上,跑得更快,只是换了个方向,不再朝蒂普顿田庄走了。 那么,卡德瓦拉德太太对布鲁克小姐的婚姻如此关心,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她自鸣得意、插过一手的一件亲事刚刚失败,又急急忙忙要策划另一件呢?这中间有没有奥妙的内幕,有没有那种无法捉摸、除非用望远镜仔细侦察,才能恍然大悟的秘密呢?完全没有,哪怕用望远镜对准蒂普顿和弗雷什特教区,看清了卡德瓦拉德太太走访的整个区域,也找不到蛛丝马迹,足以证明她的任何访问有可疑之处,她从每个地方出来,照例目光安详犀利,神色泰然自若。确实,要是那辆轻便马车属于七圣贤 [51] 的时代,势必有一位圣贤会发觉,对于女人,哪怕你跟在她们的小马车后面紧追不舍,也无法了解她们的底细。即使把显微镜对准一滴水,我们还是会发现,我们所作的解释十分粗浅。因为在放大率低的镜片下,你似乎看到一种生物具有强大的吞食能力,其他较小的生物则像活的税钱一样,源源不断投进它的嘴巴;但在放大率高的镜片下,你却发现,有一些极细的头发丝掀起了一个个漩涡,把那些牺牲者卷住,吞食者只是像收税一样,安然等待漩涡把它们送进嘴巴。照这种譬喻的说法,我们用放大率高的镜片来观察卡德瓦拉德太太的媒妁活动,就会发现,各种细小的原因发挥了漩涡作用——我们不妨称之为想象和闲话的漩涡,它们可以给她带来她所需要的食物。 她过的是乡下人的简单生活,既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曲折离奇,或者惊心动魄的秘密,世界大事更不在她的心上。正因为这样,上等社会的动态特别引起她的兴趣,这些消息大多来自阔气的亲戚的书信,例如:漂亮时髦的小少爷怎样不顾廉耻,娶了他们的女教师;古老体面的泰皮尔勋爵家的大少爷怎样愚昧无知;梅格西里姆老勋爵得了痛风病,脾气如何暴躁; [52] 两个家族怎样联姻,给新的一支带来了爵位,并且扩大了流言蜚语的范围等等。总之,这一切她都如数家珍,清清楚楚,讲起来绘声绘影,谈笑风生。她热衷于传播贵族家庭的新闻,因为她相信,出身高和出身低大不一样,正如野味跟害虫大不一样。她从不因为一个人穷,就跟他断绝往来;德布雷西家的人如果败落到只能用瓦盆吃饭,在她眼里,这是值得大声疾呼,一洒伤心之泪的,连他们那些贵族的劣迹,她也可以不闻不问。但是对出身低微的暴发户,她却深恶痛绝,因为他们的钱可能都是靠提高零售价格盘剥来的。在教区长的辖区内,凡是不能用实物换取的一切,卡德瓦拉德太太都嫌价钱太贵,她认为,上帝当初创造世界时,这些买卖人绝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连他们讲话的声音,她也觉得刺耳。一个充满这类妖魔的城镇,就像一出低级趣味的滑稽戏,不能进入高雅文明的世界。要是哪位夫人想非难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话,请她扪心自问,看看她自己那些美好的观念是否高明一些,那么她就会明白,凡是能够荣幸地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其实都抱有类似的观念。 卡德瓦拉德太太的意志像黄磷一样活跃,任何东西接近它,都抵挡不住,只得变成它所满意的形态,既然这样,她怎么能对两位布鲁克小姐,以及她们的终身大事,置之不问呢?何况多年以来,她一直以老朋友的坦率精神责备布鲁克先生,向他声明,她认为他是一个糟糕的伯父。两位小姐刚来到蒂普顿,她就撺掇詹姆士爵士娶多萝西娅,替他预先作了安排,如果这事成功了,当然是她的功劳,但现在,她的未雨绸缪没有收到效果,以致她愤愤不平,这是每个人想到她的苦心,都会寄予同情的。她是蒂普顿和弗雷什特的外交家,一切违反她意愿的事,都是对她的唐突,是不正常的。布鲁克小姐这件异想天开的亲事,卡德瓦拉德太太当然不能容忍,现在她发现,她对这个女孩子的看法,是受了她丈夫宽大无边的思想的毒害。那种循道派的胡言乱语,那种以为自己的宗教精神比教区长和副牧师的加在一起更多的狂妄心理,具有根深蒂固的根源,那是一种疾病,可是她以前却不愿相信这点。 卡德瓦拉德太太先对自己,后来又对丈夫说:“那好,我不管她了。她要是嫁了詹姆士爵士,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思想正常、感情健全的女子,可惜她错过了这个机会。永远不会反对她一个女子没有人反对的时候,就失去了固执己见,坚持错误的动机。但现在只得让她自作自受了。” 接着,卡德瓦拉德太太便得替詹姆士爵士另行物色配偶了。她决定,对方应该是布鲁克家的二小姐。为了使她的计划得以圆满完成,最巧妙的办法,自然是向从男爵暗示,他已在西莉亚心头留下良好的印象。因为他这种人,对高高挂在枝头、可望而不可即的莎孚式苹果,是不敢产生垂涎之心的 [53] ,它固然妩媚, 像峭壁上一簇野樱草对你微笑, 但你那攀折的手伸不到它身边。 他不会写十四行诗,何况他所中意的一个女子对他毫无情意,这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多萝西娅看上了卡苏朋先生,单单这个消息,已经使他心灰意懒,不想再花力气了。原来詹姆士爵士虽然喜爱打猎,他对女人与对松鸡和狐狸截然不同,那是另一种感情,他并不把未来的妻子看作捕捉的对象,主要只是提供狩猎的乐趣。他也并不了解原始种族的习惯,以致觉得为了她,打个比方说吧,拿起石斧进行一场生死搏斗,对维护婚姻关系的历史连续性是必不可少的。相反,他有一种可爱的虚荣心,这种虚荣心使我们去接近喜欢我们的人,疏远冷淡我们的人;他还有一种善良的感恩情绪,只要想到一个女子对他怀有好意,他便会萌发知遇之感,对她依依不舍。 事实也的确这样,詹姆士爵士快马加鞭,向蒂普顿田庄的相反方向跑了个把钟头,便放慢步子,最后掉转马头,抄近路往回走了。各种情绪对他发生了作用,使他终于决定,今天还是要到蒂普顿去,仿佛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他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正式开口,以致自讨没趣。单单从礼尚往来说,他也应该为村舍的事找一下多萝西娅。现在多亏卡德瓦拉德太太使他有了准备,必要时他可以表示祝贺,不致弄得手足失措,大出洋相。他确实不喜欢这件事,放弃多萝西娅使他十分痛苦,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立即进行这次访问,而且不露一点声色,总之,明知这是一粒苦药,为了医病还得把它吞下肚子。另外,他虽然并未清楚地意识到,但是一种情绪无疑已在他心头诞生,这就是他想,西莉亚或许也在家,他应该对她殷勤一些,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冷淡了。 我们这些俗物,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早餐和晚餐之间总要咽下不少失望的苦水,但我们还是忍住眼泪,带着有些发白的嘴唇,对别人的问询回答道:“哦,没什么!”骄傲帮助了我们,但在骄傲只是使我们隐藏自己的创伤,而不是去伤害别人的时候,这种骄傲还是不坏的。 [book_title]第七章 欢乐和甜瓜 都有自己的季节。 ——意大利谚语 可想而知,这几个星期里,卡苏朋先生在蒂普顿田庄花费的时间不少。求婚必然妨碍他的伟大著作——《世界神话索隐大全》——的进展,他自然迫不及待,希望这事尽快圆满结束。然而这妨碍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自愿承担的,他认为,眼下已到了用伉俪之情点缀他的生活的时刻。在他勤奋工作的间隙中,疲倦使他百无聊赖,他要用女性的温情照亮他郁郁寡欢的心灵,何况他年事日高,必须在他的有生之日,为自己安排一个温柔乡。这样,他才决定跳进爱情的激流,但出乎他的意外,他发现这只是一条极浅的小溪。正如在干旱地区,浸礼只能用象征的方式进行,卡苏朋先生投入的溪水,充其量也仅仅在他身上溅了几滴水点。于是他断定,男子的所谓激情其实并无其事,只是诗人们的夸张罢了。然而他愉快地看到,布鲁克小姐对他百依百顺,温柔体贴,是可以满足他对婚姻的最高理想的。有一两次他也想过,他的感情之所以只能停留在常温状态,也许是由于多萝西娅存在着某些缺点。但是他又找不到这些缺点,也不能想象怎样的女人才更合他的心意。因此他无从作出解释,只得相信,有关感情的传统说法完全是言过其实的。 订婚以后不久,一天早晨,多萝西娅对卡苏朋先生说:“为了使我更加有用,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做些准备?我想学学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念法,使我能够为你朗读这些书,尽管我不懂得它们的意义,就像弥尔顿的女儿为她们父亲所做的那样 [54] ,这成吗?” “对你而言,这恐怕是一件吃力的事,”卡苏朋先生回答,笑了笑,“真的,要是我没有记错,你提到的那几位小姐,就为了要念她们不懂得的语言,反抗过她们的父亲。” “是这样,不过,首先,她们都是淘气的女孩子,要不然,能够帮助这么一位父亲,她们应该感到自豪;其次,她们应该好好学习,使她们懂得她们所念的东西,这样就会发生兴趣了。我想,你不致希望我成为一个淘气而愚蠢的人吧?” “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尽可能完美的女子,在生活的一切方面无不如此。当然,如果你能抄写希腊文,这对我是大有用处的,但要做到这点,最好先读一些书。” 多萝西娅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允诺。她不想马上要求卡苏朋先生教她这些语言,因为她最担心的就是非但不能帮助他,反而成为他的累赘。但她想懂得拉丁文和希腊文,实在完全是为她未来的丈夫着想。那些男性的知识领域,在她看来是一个高台,登上这个高台,一切真理便可一目了然。现在,她常常怀疑自己那些结论,因为她觉得她幼稚无知,她想,既然那些熟知经典的人对村舍漠不关心,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上帝的崇敬,那么她怎么能确定简陋的小屋子不是同样体现了上帝的恩宠呢?也许,还应该懂得希伯来文——至少是字母和一些词根——这样才能追根问源,对基督徒的社会责任作出合理的判断。她并没有达到那种自我牺牲的高度,满足于得到一个博学的丈夫,可怜的孩子,她希望自己也变成博学之士呢。布鲁克小姐尽管具有聪明的虚名,实际还是很天真的。西莉亚的头脑虽然从没受到重视,却能一眼识破别人不切实际的空想。看来除非一贯保持冷静,才能保证不致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头脑发热。 然而,卡苏朋先生还是答应了,他每天花一个钟头教她和听她念字母,像老师教小孩子一样,不过也许更像一个情侣,看到心爱的女学生缺乏基本训练,显得困难重重,反而觉得她很可爱,很有趣。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大多数学者专家都是甘愿当启蒙教师的。但多萝西娅发现自己这么笨,有些吃惊,也有些泄气。她战战兢兢,对希腊文重音的作用提出了一些问题,然而得到的答复只是使她痛苦和怀疑,觉得其中的一些奥妙,对女人的头脑说来,可能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 布鲁克先生无疑也是这么看的。一天,当那种教学活动正在进行时,他来到图书室,便以他平时斩钉截铁的语调指出了这点。 “我看,算啦,卡苏朋,这种艰深的学问,诸如古典文学、数学这类东西,对女人说来,实在太费力气了,太费力气了,你知道。” “多萝西娅只是学学字母的念法,”卡苏朋先生说,回避了问题,“她非常关心我的视力,想有所补救呢。” “哦,好吧,不了解意义,你知道,那也许还可以。但女人的头脑总显得浮泛一些——灵敏,但是肤浅,只适合学学音乐,美术,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方面,她们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但也只限于轻松的玩意儿,你知道。一个女人能够坐在钢琴前面,给你唱一支古老美妙的英国歌曲,这就成了。这也是我所喜欢的,尽管我听过最好的音乐——我到过维也纳,看过歌剧:格鲁克,莫扎特 [55] ,什么都见识过。但我在音乐上是保守派——这跟思想不同,你知道。我喜爱古老优美的曲调。” “卡苏朋先生不喜欢听钢琴,这使我很高兴。”多萝西娅说。她瞧不起家庭音乐和女性的美术才能,这是未可厚非的,因为在那个蒙昧无知的时期,它们无非是一些不入耳的叮咚声和不像样的水彩画罢了。她笑了笑,露出感激的目光,抬头望望未婚夫。如果他老是要她弹《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 [56] ,她一定会无可奈何,敬谢不敏。“他说,在洛伊克只有一架老式钢琴,而且琴上也堆满了书。” “啊,在这一点上,你可不如西莉亚,亲爱的。要知道,西莉亚弹琴弹得不错,而且你要她弹,她从不推辞。不过,既然卡苏朋不喜欢听,你这样也没关系。只是一个人连那些消遣也没有,生活未免太枯燥了,卡苏朋。弦老是绷得紧紧的,以及诸如此类的做法,你知道,那可不成呀。” “我从来不把这看作一种乐趣,我的耳朵受不了那种带节奏的噪音,”卡苏朋先生说,“一种音调一再重复,只是造成滑稽的效果,使我头脑里的字不得不合着它的节拍跳舞,我想,除非是一个孩子,谁也受不了。至于那些崇高的乐曲,它们可以应用在各种庄严的场合,按照古人的认识,甚至还能起一定的教育作用,它们自然另当别论,不包括在我们此刻的议论中。” “是的,那种音乐我也喜爱,”多萝西娅说,“我们从洛桑回国的时候,在弗赖堡,伯父带我们去听过大管风琴演奏,它使我甚至哭了。” “那样对身体也是不好的,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卡苏朋,现在她得由你来照顾了,你要多多开导我的侄女,让她知道,立身处世以温和为本,多萝西娅,是吗?” 最后他微微一笑,不愿伤害侄女的自尊心,不过他肚里确实在想,让她及早嫁给卡苏朋这样一个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人,也许对她还是比较合适的,反正她不会把彻泰姆放在眼里。 “不过,”他慢吞吞走出屋子时,心里琢磨,“她会喜欢他,这真是咄咄怪事。但这门亲事确实不坏。不论卡德瓦拉德太太怎么说,我要是横加阻拦,这就违背了我一贯的做人之道。毫无疑问,这个卡苏朋,他可以当上主教。他谈天主教问题的小册子合情合理,实在难得——他至少够资格当一名教长 [57] 。他理应当教长才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