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繁星若尘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312 [book_dec]年轻的拜伦.法瑞尔王子,天雾星未来的牧主,在地球学习期间,险遭核辐射的伤害。而其父受人尊敬的维迪莫斯牧主落入凶狠的太暴人手中,身陷险境。拜伦被迫踏入浩大宇宙的征途,寻找失落了的,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神秘文件。另一方面,被强权统治下的各星际人民,受到了反叛军的煽动,团结起来准备推翻太暴星人。在分秒必争的时间,拜伦急需找到神秘文件,并阻止反叛军挑起全世界的战斗。 [book_img]Z_10501.jpg [book_title]一、嗡嗡作响的卧室 卧室嗡嗡地自言自语,它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是一种既不规则又极微弱的声音,然而却很清晰,并且具有致人死命的威力。 不过,把拜伦·法里尔从沉沉的昏睡中吵醒的并不是这种声音。他的头不住地扭来转去,徒劳地想摆脱茶几上发出的有节奏的“嘟——嘟”声。 他伸出一只笨拙的手,睡眼惺忪地按下了受话器的开关。 “哈罗。”他咕噜了一声。 声音立刻从受话器里传来,又响又刺耳,但拜伦却懒得把音量减弱。 受话器里说:“拜伦,法里尔在吗?” 拜伦迷迷糊糊地答道:“我就是,什么事?” “拜伦·法里尔在吗?”声音很急迫。 黑暗里拜伦睁开双眼。他开始觉得唇焦舌敝,房间里隐约有股异味。 他说:“我就是。你是谁?” 受话器里的声音非但不理会他,反而越来越紧张。黑暗里,一个响亮的声音继续问道:“有人吗?我找拜伦·法里尔。” 拜伦用一个胳膊支起身子,睁大眼睛瞪着电视电话所在的地方。他使劲一按图象控制键,小小的荧光屏随即亮起来。 “我在这儿。”他说。他认出荧光屏上那张光滑而略微不对称的脸是桑德·琼迪。“天亮再来电话吧,琼迪。” 拜伦刚要把电视电话重新关上.琼迪说话了。“喂!喂!有人吗?您那儿是不是大学宿舍大楼526号房间?喂!” 拜伦忽然觉察到显示送话线路完好的小指示灯没亮。他暗暗骂了一声,按下送话开关,灯还是不亮。接着,琼迪也不见了,屏幕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小方没有图象的亮光。 拜伦关上电视电话,耸起肩膀,想把头重新埋到枕头里。他感到有点恼火。首先,谁也没有权利在半夜三更对他哇哇乱叫。他很快瞥了一眼床头板上面发着柔和荧光的数字。三点十五分。大楼照明灯差不多要四小时后才会亮。 其次,他也不喜欢醒来时不得不面对这屋子的一团漆黑,四年来入乡随俗并没使他完全适应地球人在建筑结构方面的习惯。他们习惯采用那种以钢筋混凝土建造,横阔竖短,厚实坚固而没有窗子的建筑结构。这个古老的传统已有一千年的历史,它可以上溯到原始核弹尚未遇到力场防卫系统可与之抗衡的那些年代。 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原子战争给地球带来了空前浩劫,地球上绝大部分地区令人绝望地充满着放射性,成为不毛之地。一切荡然无存,唯有建筑物反映了旧时代的恐惧。因此,拜伦醒来时,就只能面对着一团漆黑。 拜伦又一次用胳膊支起身子。这事好怪,他等待着,这不是他已经了解的那种具有致命威力的卧室的嗡嗡声。也许,那是某种比较不引人注意、当然也远非致命的东西。 他忽然感到本该有的空气缓流,也就是空气连续更新的痕迹,中断了。他试着深深地吸一口气,但是不成。当他明白这种处境时,空气似乎已稀薄得令人窒息了,通风装置早巳停止运转。这下,他可真有点忿忿然了。他甚至连用电视电话报告这种情况都办不到。 为了证实他没搞错,他又试了试。屏幕上呈现一片乳白色,一道珍珠般微弱的银光倾泻到床上。电视电话只能接收,不能送话。好吧,关系不大。反正,天亮之前,谁也奈何它不得。 他打着呵欠,摸到拖鞋,用手掌揉了揉眼睛。通风失灵,嗯?所以气味这么古怪。他皱皱眉头,使劲抽了两下鼻子。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这气味他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向澡房走去,下意识地走到电灯开关那里。其实,他并不是一定要开了灯才能自己倒水喝。拜伦按下开关,可是灯没亮。他怒气冲冲地又连按了几次。难道所有的东西都不灵了?他耸耸肩,摸黑喝了杯水,觉得好些。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走回卧室。回到卧室,他试了试总开关。所有的灯全都不亮。 拜伦坐在床上,一双大手搁在肌肉发达的大腿上思索起来。通常,这类事情会引起他们与工友之间爆发一场大争论。没有人指望在大学里得到象住旅馆那样周到的服务,但是,天哪,一个人总可以要求得到某种最低标准的服务。这倒并不是因为眼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毕业的日子即将到来,他已通过学位考试,再过三天,他就要告别这房间,告别地球大学;因此,也向地球本身告别。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可以不加评论地把事情报告一下,他可以出去用楼厅里的电话。他们或许会给他送一盏自带电源的灯来;或者,甚至还会临时给他搞个电扇,让他舒舒坦坦睡上一大觉。要是不行,那就见他们的鬼去吧!反正就这么两个晚上了。 在那架不起作用的电视电话的亮光里,他找到一条短裤。外面再加一件连帽的外套,他确信,穿这些出去打个电话足够了。他没换脚上那双拖鞋。这座混凝土大楼里的厚实隔墙几乎完全隔音,就是穿上大钉鞋在楼道里呼呼乱跑也决不会把任何人吵醒。不过,他觉得没有必要换鞋。 他大步走到门边,拉住门杆。门杆平衡地向下。他听到插销已经松开的卡嗒声。要不,就是声音不对。因为,尽管他手臂上的二头肌紧张得拧作一团,门还是没打开。 他离开房门。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是断电?不大可能。钟在走,电视电话的受话系统也仍然正常工作着。 且慢!说不定是那帮家伙捣鬼,嘿,这些鬼东西!有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干的。简直太孩子气了,不过,他自己也曾参与过这种傻里叭唧的恶作剧。干这种事并不困难,譬如说,他的一个同伴可以在白天偷偷溜进房间,做好手脚。但是,不,不对。他上床时,通风和照明都还好着。 那么,好极了,这是夜里干的。宿舍大楼的结构古老而陈旧。在照明和通风线路里做点手脚,无需具有工程师的天才。或许,他们把门也给堵住了。现在,他们大概会等到天亮,看看拜伦那小子发现自己出不来时会怎么样。也许,他们要到中午才会让他出去、然后哈哈大笑一通。 “嘿,嘿,”拜伦暗自冷笑了几声。好吧,果真如此的话,那他就得想个什么法子,把局面扭转过来。 他转过身,脚尖踢到一样什么东西。那东西当啷一声顺着地板滑了开去,只见它的影子在电视电话发出的暗淡光亮里一闪而过。他跑到床跟前,伸手在床底下的地板上摸了一大圈,把它捡出来,拿到亮光跟前。(他们干得也不怎么漂亮。他们该把电视电话完全搞坏,而不是只抽去一块送话线路板。) 他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小罐头。罐头顶部有个泡罩,泡罩里有一小孔。他把它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不管怎么说,屋子里那股怪味马上真相大白。原来那是一种名叫“希伯奈特”的催眠药。当然,这帮家伙忙着摆弄线路时,是该用催眠药使他醒不过来的。 现在,拜伦可以把发生的那些事一步一步重新串起来了:把门撬开,这很容易,不过也是唯一有危险的一步,因为,那样做有可能把他吵醒。也许,他们白天就对门做好的手脚,这样一来,看上去好象关着,实际上并没关死。他倒不曾试一下。总之,门一开,就可以把一罐“希伯奈特”麻醉剂放到他房间里,再把门重新关上。麻醉剂会慢慢逸出,逐渐达到把他彻底麻醉所需要的浓度——万分之一。然后,他们进来——当然是戴着面具。天哪!一块湿手绢就足以抵挡十五分钟“希伯奈特”的药力,而那就是他们需要的全部时间。 通风装置变成眼下这种样子的道理也就在于此。把它搞坏,那是非如此不可的。这样,“希伯奈特”才不致逸散过快。实际上,最先搞坏的可能就是通风装置。搞坏电视电话使他孤立无援;把门堵死使他出不去;没有灯又造成一种恐怖感。好小子! 他哼了一声。既然是朋友搞的,对这种事就不能太认真。玩笑毕竟是玩笑。现在他想要破门而出以了结这事。此念一起,他身上那些训练有素的肌肉变来了劲,不过,来劲也是白搭。因为,造门时就考虑到要经受得住原子弹的爆炸。见鬼的传统!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个解决的办法。他可不能让这些家伙就那么算了。首先,他得找个灯,找个真正的灯,而不是电视电话那种既挪不动,又解决不了问题的微弱光亮。这个不成问题,壁橱里有一只电筒。 就在手指触及壁橱门把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他们会不会把它也堵死了。然而,橱门毫不费力就开了,它畅快地滑进墙壁的夹缝。拜伦默默地点点头。这就对了。没有理由要特意把壁橱也堵死。况且,他们毕竟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然而,正当他手拿电筒,刚要转过身去的时候。突然,他原来的那套推理在这可怖的瞬间彻底崩溃了。他惊呆了,腹部由于紧张而抽搐着。他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 自从醒来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卧室里嗡嗡作响。听到卧室以一种平静而不规则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他立即意识到这种声音的性质。 意识不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这是“地球死亡的吼哮”。这种声音发明于一千年前。 确切地说,这是一台辐射计数器的声音。计数器检出所发现的带电粒子与硬伽玛波。于是卡嗒微响的电子波就化为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这是计数器的声音,它正数着它所能计数的唯一东西——死亡! 拜伦踮着脚,轻轻后退了几步。他从六英尺开外把一道电筒光向壁橱凹龛里射去。计数器在里面,在壁橱远远的角落里。可是,看到它也无济于事。 从他刚入学时起,计数器就一直搁在那里。大多数从外行星来的大学一年级生,在到达地球的第一个星期里都要买一台辐射计数器。那时候,他们对地球的放射线极为敏感,觉得需要防护。以后,他们往往把计数器转卖给下一班的新生。但拜伦那台从来没转让过。现在他为此而庆幸。 他转身向桌边走去。睡觉时,他总是把手表搁在书桌上。此刻,它也在那里。当他把手表拿到电筒光跟前时,他的手有点颤抖。这表带是用一种极为光滑而柔软的白塑料丝编成。现在它仍是白色的。他把表带从电筒的光线下移开,从不同角度再看,它确实还是白的。 那表带是新生所买的另一样东西。核辐射会使它变成蓝色,而蓝色在地球上代表死亡。如果因为迷路,或者不留神,一个人即使是在白天也很容易误入放射性地区。政府已尽可能把这类地区隔离开来,而且,自然也从来没有人走到城外数英里处的大面积放射性死亡区去。但是表带总是一种防辐射的安全措施。 假如它变成浅蓝色,你就可以把它拿给医院看,要求治疗。这是没有二话可说的。制成表带的化合物对辐射的敏感就跟你本人完全一样。使用适当的光谱仪器可以测定其蓝色的深浅,从而很快确定病情的严重程度。 艳蓝是致死的颜色。就和这种颜色不会再变回来一样,你也永远不会康复。到了这一步,人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你只有待在那里日复一日地挨日子,医院对你将一筹莫展,他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等着为你料理后事而已。 现在,至少表带仍是白色的。想到这一点,拜伦脑子里的轰鸣稍稍平息了一些。 那么说,辐射还不太强烈。会不会是这恶作剧里的又一招儿呢?拜伦思索了一下,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对任何人干出这种事。无论如何,地球上是没有这种可能的。在这里,非法动用放射性物质要构成死罪。他们把放射性看得很严重。他们必须如此。因此,不是绝对必要,不会有人干这种事。 面对这样的情势,拜伦并无惧色,他把这种想法仔细而明确地对自己陈述了一遍。所谓绝对必要,或许就是为了想谋杀他。可是,为什么呢?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从他出生以来的二十三年中,从来没有结下过不共戴天的冤家对头,至少,没有如此严重。没有严重到要谋杀他的地步。 他揪着自己的短发,这条思路固然很荒诞,却又无法回避。他小心翼翼地走回壁橱,那里必定有什么发出放射线的东西,四小时以前还不在那里的东西,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它。 这是一个每边边长不大于六英寸的小盒子。拜伦知道那是什么,他的下唇微微颤动着。这种小盒子他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他曾听说。他把计数器拿到卧室里,那种低沉的嗡嗡声就渐渐减弱,几乎完全消失。辐射是通过薄云母隔窗进入计数器的。当隔窗对着小盒时,嗡嗡声重又响起。他心里完全明白了:那是一颗辐射弹。 眼下的辐射量本身并不致死,它们只不过是一种引信而已。盒子的某个角落搁着一个小小的原子堆。短命的人工同位素将它慢慢加热,使它充满适量的粒子。当温度和粒子密集度达到一定的阈限时,原子堆就开始反应。尽管反应产生的热量足以把盒子本身熔化成一团金属,但是,它并不是以通常的爆炸,而是以大量瞬爆致死的射线来杀死半径为六英尺到六英里范围内所有生灵。其杀伤半径取决于炸弹的大小。 无法估计这个阈限何时达到。或许要不了几小时,或许就在顷刻之间。拜伦汗津津的手中似握非握地攥着电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半小时前,电视电话吵醒了他。那时候,他还很平静,而现在,他知道,死神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拜伦不想死。但是,他已完全陷入绝境,四周没有任何藏身之所。 他知道自己房间的位置。它在走廊的尽头,因而,只有一面墙的隔壁以及楼上楼下有毗连的房间。楼上那房间,他奈何不得,同一层楼的邻室又在洗澡间那头。两间房间当中隔着两个相邻的洗澡间。他不能断定那里是否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就只剩楼下那房间了。 他的房间里有两张折椅,以备来客之用。他操起一张,猛击地板,地板发出单调的砰砰声。他改用椅子的边缘再砸,声音越砸越刺耳,越砸越响。 每砸一下,他就等一等,听听是否能把睡在楼下房间里的人闹醒,吵得他去报告所受的搅扰。 突然,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响,于是,砸破的椅子高举在头上,骤然停住了。声响再次传来,犹如无力的叫喊。它是从门那儿传来的。 他扔下椅子,大声地应答。他把耳朵紧紧贴住门缝。但是,门墙配合紧密,即使是在那儿,听到的声音也很模糊。 但是,他分辨得出,确实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法里尔!法里尔!”接连好几声。还说了些别的话,可能是“你在里面吗?”或者:“你怎么啦?” 他大吼叫着答道:“把门打开!”他这样吼了三、四遍,急得满头大汗。炸弹说不定立即就会爆炸。 他想,他们听到他的叫喊了。至少,有个发闷的叫喊声回答他道:“当心!有东西,有东西,轰击枪!”他明白他们叫的是什么意思,于是,赶快从门边向后退。 只听到噼啪两下尖锐刺耳的枪声,同时,他还切实感觉到房里空气的震动。紧接着,震耳欲聋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掀到屋里,光线从走廊里倾泻进来。 拜伦一下子冲出去,使劲张开双臂。“别进去!”他大喊道:“看在地球的份上,别进去。里面有辐射弹。” 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琼迪,另一个是舍监埃斯贝克,他连衣服都没穿好。 “辐射弹?”埃斯贝克结结巴巴地问道。 琼迪却说:“多大?”他手里还抓着他的轰击枪。即便是深更半夜,琼迪也打扮得衣冠楚楚,唯有他手里抓着的高能轰击枪同那身花花公子般的打扮格格不入。 拜伦只能用手势比划了一下炸弹的大小。 “好吧,”琼迪说。他看上去十分镇定,转向对舍监说:“您最好把这一带的房间撤空。如果校园里有铅板,拿到这儿来覆盖走廊。早晨以前,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去。” 他回头对拜伦说:“这颗辐射弹的杀伤半径大概有十二到十八英尺。它怎么会到你屋里去的?” “不知道。”拜伦说。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要是你不介意,我得找个地方坐一下。”他朝自己的手腕上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手表还在房间里。他非常想回去取出手表。 这时候,疏散行动已经开始。学生们被强行迁出他们的房间。 “跟我来。”琼迪说:“你最好也坐下。” 拜伦说:“你怎么会到我房间来的?不过,你知道,我还是很感谢你的。” “我打电话给你,可是没有回音,因此,我就不得不来看你了。” “来看我?”他疑心地问了一句,竭力想控制住自己局促的呼吸。“为什么?” “来警告你,你有生命危险。” 拜伦格格地笑着说:“我发现了。” “这仅仅是第一次,他们还会干。” “‘他们是谁?” “不要在这里谈,法里尔。”琼迪说:“这事儿我们得保密。你是个受人注意的人。而我呢,可能也已经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了。” [book_title]二、天网恢恢 学生休息室空无一人,里面也是黑洞洞的。在清晨四点三十分这种时候,这里几乎总是这个样子。可是,琼迪开门时还是迟疑了一下,听听里面有人没人。 “不,”他轻声说:“别开灯。我们谈话不用这个。” “一夜漆黑,可受够了。”拜伦嘟哝道。 “我们让门半开着。” 拜伦不想争辩,他倒在紧挨身边的椅子上。门逐渐关拢,他注视着由门缝里射进来的光亮慢慢从长方形变成一条细线,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他不免哆嗦起来。 琼迪把门稳住,将他那根时髦的小手杖撑在地板上那道由门缝里射来的光亮之处。“看着这一线光亮。假如有人经过,或者门一移动,我们就会知道的。” 拜伦说:“对不起,我可不想鬼鬼祟祟。如果你不在乎,不管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我都会感谢你。我知道,你救了我的命,明天,我将好好谢谢你。不过,现在我只想喝上两口,再痛快睡一觉。” “你的心情不难理解。”琼迪说:“不过,看来,你大概已暂时地避免了长眠不醒,我想使这种暂时变得更久。你是否知道,我认识你父亲?”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拜伦扬起双眉,那神态犹如掉入雾里云中。他说:“他可从来不曾提起他认识你。” “他要是提起过,我倒要觉得诧异了。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所用的名字。顺便请问,最近你父亲有消息吗?” “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他处境极端危险。” “什么?” 半明半暗中,琼迪摸到拜伦的胳膊,把它紧紧地攥住。“注意!请把你的嗓门保持在先前那个响度上。”拜伦这才明白:他们一直是在悄声耳语。 琼迪接着说:“说得更明确些,你父亲已经被拘留。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我当然不知道。谁拘留了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干吗要来搅扰我?”拜伦的太阳穴颤动着。“希伯奈特”加上差点丢掉性命,那两件事使他无法回避这位紧挨他坐着的不动声色的花花公子,他的耳语虽轻却如雷贯耳。 “可以肯定,”耳语声接着说:“你父亲干的工作想必你也略有所知。” “要是你认识我父亲,你就应该知道,他是怀德莫斯的牧场主。这就是他的工作。” 琼迪说:“啊。除去我正在为你冒着生命危险这一点外,你没有理由非得信任我。不过,你能告诉我的一切我都知道。比方说,我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密谋反对泰伦人。” “没有的事。”拜伦神情紧张地说:“今夜你帮了我的忙,但这并没有赋予你这样谈论我父亲的权利。” “你这样躲躲闪闪并不聪明,年轻人,你在浪费我的时间。你难道不明白,形势已不允许你再支吾搪塞?老实告诉你,你父亲已被泰伦人抓去,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你的话。”拜伦挺直上身回答。 “我的地位使我能够知道这一切。” “我们别再谈这个了,琼迪。我对神秘事件毫无兴趣,而且,你的用意也叫我讨厌,你是要……” “说吧,要什么?”琼迪的声音也有点不那么优雅了。“告诉你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要提醒你:虽然你不愿相信我告诉你的消息,可我却从中清楚地看到,可能有人要暗害你。仔细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吧,法里尔,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好好判断一下吧!” 拜伦说:“你重新再讲一遍,直截了当些,我听着。” “那好!法里尔,尽管我把自己假装成一个织女星来的人,我想你还是可以知道我是你星云王国的同胞。” “听你口音似乎有这种可能。不过,这无关大局。” “不,有关大局,我的朋友。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跟你父亲一样,我也不喜欢泰伦人。他们压迫我们的人民已经整整五十年,时间不短了。” “我不是政治家。” 琼迪的话音又一次发毛了。“哦,我可不是他们的特工,想来找你麻烦,我在告诉你事实真相。一年前,他们把我抓了起来,就象现在把你父亲抓起来一样。但是,我设法跑到地球上来了。我想在我准备回去之前,这里大概还不会出事。有关我的情况,需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我并没问你这些。先生。”拜伦无法使自己的口气更加缓和一些。琼迪煞有介事的辞令引起了他的反感。 “这我知道。但是,至少必须告诉你这么些情况。因为,我就是这样才遇到你父亲的。他和我一起工作,或者,确切地说,我和他一起工作。他认识我,不过不是以奈弗罗斯星上最显赫的贵族的公开身份认识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黑暗中,拜伦徒劳地点点头说:“明白。” “那就不必多说了。我在这里甚至也保持着情报来源,我知道他已被监禁。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消息。假如这还不过是一种揣测的话,那么,企图加害于你的那种尝试已经充分证明了它。” “何以见得?” “假如泰伦人抓了你父亲,难道他们还能让他儿子逍遥自在吗?” “你是不是想要对我说,辐射弹是泰伦人安在我房里的?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不清楚他们的处境?泰伦人统治着五十个星球,他们统治的人数是他们自己的一百倍。处于这样的境地,单用武力是不足以维护其统治的。于是,卑鄙勾当,阴谋诡计,行凶暗杀便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在太空中布下的罗网又大又严密。我确信,这罗网从五百光年之外一直延伸到地球。” 拜伦仍然沉沦在梦魇之中,远处传来铅防护板搬进走廊的微弱声响。他的房间里,计数器一定还在嗡嗡作响。 他说:“你这话不对。这个星期我就要回奈弗罗斯星去,他们会知道这一点,何必在这里杀死我?如果他们等一等,就可以把我搞到手。”因为抓住了琼迪的破绽,他感到宽慰,满心相信自己的推理。 琼迪向拜伦挪近一点,他那香气扑鼻的呼吸拂动着拜伦太阳穴上的头发。“你父亲德高望重。他的死亡——一旦遭到泰伦人的拘留,那么,他就很可能被处决,你必须正视这一现实——甚至将引起泰伦人正在试图豢养的战战兢兢、俯首贴耳的奴隶族的不满。而作为怀德莫斯的新任牧场主,你可以把这种不满情绪组织起来。而把你处决则将给他们造成加倍的危险。造就英烈并非他们的目的。不过,假如你是在遥远的星球上死于非命,那对他们来说,就省事多了。” “我不信你的话。”拜伦说。这句话已经成了他唯一的挡箭牌。 琼迪站起身,扯了扯他那副薄薄的手套,说:“太过分了,法里尔。假如你不是装得如此一无所知,你扮演的角色会更令人信服。你父亲很可能为了保护你而不让你知道现实情况,可我还是不相信你能完全不受他的信念的影响。你对泰伦人的憎恶不能不是你父亲本身的一种反映,你不得不准备好与他们斗争。” 拜伦耸耸肩。 琼迪说:“他甚至可能已经预见到你成年后的未来,而决计使用你。你在地球这里比较方便。有可能让你将接受的教育与某种使命——一种一旦败露,泰伦人必定会杀死你的使命结合在一起。” “这是无稽之谈。” “是吗?那好吧。假如我现在所讲的不能说服你,那么事实以后会使你相信的。还会有暗害你的尝试,而下一次他们会成功的。从此时此刻起,法里尔,你是必死无疑的了。” 拜伦抬起头。“慢着!这事牵涉到你的什么私人利益?” “我是个爱国者。我想看到各个星云王国重新获得自由,有他们自己选择的政府。” “不,我指的是你的私人利益。我不能光听信理想主义,因为我不会相信你的理想主义。如果我的话冒犯阁下,那我向你道歉。”拜伦执拗地冲着琼迪劈劈啪啪开了一通火。 琼迪重新坐下。他说:“我的土地被没收了。在我流亡之前,那种被迫听命于那班侏儒的日子实在不是滋味。就是从那时候起,向往做个泰伦人来到之前我祖父那样的人的愿望,变得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难道这还不足以构成需要进行一场革命的实际理由吗?你父亲将是这场革命的领袖。假如他不行,那就该由你来担当!” “我?我才二十三岁,而且对所有这些一无所知。你可以另找更合适的。” “毫无疑问,我可以另外找人。但是,任何其他人都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假如你父亲遇害,你将成为怀德莫斯牧场的牧场主,而作为怀德莫斯的牧场主,即使你还只有十二岁,而且是个白痴的话,你也会对我很有用处的。我需要你跟泰伦人要干掉你的理由是一样的。就算我对你的迫切需要还不足使你相信,那么,你总不会连他们迫切需要干掉你也不相信吧。在你的房间里有一颗辐射弹。这只能意味着有人要杀死你。那还会有谁想要杀你呢?” 琼迪耐心等待着拜伦,他听到拜伦低声回答。 “没有人,”他说:“我想不出有谁要杀死我。那么说,我父亲的事是真的!” “是真的。把它看作战争的伤亡吧。” “你以为这一来就能让我好受些?他们说不定哪天会给他立一座纪念碑,纪念碑上还会镌刻着从一万英里以外的太空中都能看到的那种辐射出光芒的铭文吧?”他的声音开始有点粗糙。“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使我高兴吗?” 琼迪等他往下说,可是,拜伦不再作声。 琼迪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回家去。” “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你自己的处境。” “我说过了,我要回家。你想要我干什么?要是我父亲活着,我要把他从那里救出来。如果他死了,我就要……我就要……” “安静些!”年龄较大的琼迪声音冷静而不快。“你这样哇哇乱叫,简直就象小孩子一样。你不能去奈弗罗斯星。难道你不明白你不能去?我是在对一个吃奶的孩子说话,还是对一个有理智的青年说话?” 拜伦喃喃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你知道罗地亚星的总督吗?” “那个泰伦人的朋友?我知道这个人。我知道他是谁,星云王国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欣里克五世,罗地亚星的总督。” “你可曾见过他?” “没有。” “这就对了。假如你没见过他,你就不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低能儿,法里尔,我绝不言过其实。但是,当泰伦人没收怀德莫斯牧场时——象过去我的土地被没收一样,怀德莫斯也将被没收——他们会把它赏给欣里克。泰伦人觉得欣里克那里太平无事。你应该到那里去。” “为什么?” “因为,至少欣里克对泰伦人有些影响,象一个专营溜须拍马的傀儡可能会有的那种影响。他可以设法使你重新取得失去的位置。” “我看不出这是为什么。他倒是更有可能把我引渡给他们泰伦人。”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你会提防着它。经过斗争,你有可能躲过这场灾祸。记住,你的头衔很宝贵,也很重要,但这不是一切。从事秘密活动的人首先必须讲求实际。人们出于对你的名字的好感与尊敬.会云集在你的周围,但是,要掌握住他们,还得要钱。” 拜伦思索着。“我需要有时间来作出决定。” “没时间了。当辐射弹放到你房间里的时候,你就没有了时间。让我们行动吧。我可以给你一封到罗地亚星欣里克那里去的介绍信。” “哦,你跟他那么熟?” “你总是这种疑神疑鬼的,是吗?我曾代表林根星的君主率领使团到过欣里克的宫中。那个笨蛋多半已经记不起我来,但他不敢流露出他已忘记。这封信将作引荐之用,随后你可以相机行事。早上,我会给你把信写好。中午有一班飞船去罗地亚星。票,我给你。我也走,不过,我走另一条路线。别耽搁。你在这里的事都办完了?” “只等颁发文凭。” “一纸大学文凭。它对你说来很要紧吗?” “现在不。” “你有钱吗?” “足够了。” “很好。钱太多了反而惹人怀疑。”他厉声说道:“法里尔!” 拜伦从一种几乎是精神恍惚的状态中震醒过来,问道:“怎么?” “回到大伙儿当中去。别对任何人说你要走,让行动自己说话。” 拜伦默默地点点头。他内心深处想的是:他的使命没有完成,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他辜负了眼看就要死去的父亲。一阵徒然的悲苦折磨着他。他本来可以聆听更多的教诲,可以分担一部分危险,而且本不应当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行事。 而现在,他知道了,或者说,至少较多地了解到,在秘密活动中父亲所起的作用。这给他要从地球档案馆取得的文件增添了一层重要性。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去搞文件;没有时间觉得诧异;没有时间去拯救他父亲;或许,连活下去都没有时间了。 他说:“我会按你说的去做,琼迪。” 桑德·琼迪在宿舍的台阶上停了停,向外扫视了一下大学的校园。显然,他的眼神里毫无赞美之意。 砖铺的走道别扭地蜿蜒穿过人为造就的乡村式校园。自古以来,所有的城市大学都喜欢采用这种格局。琼迪迈下走道,城里独一无二的一条主要大街灯影闪烁,展现在他眼前。越过大街再往前看,是地平线上那永恒不变的放射性蓝色。这片蓝色,在白天被淹没,不过在此刻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史前战争无言的见证人。 琼迪仰望天空,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自从泰伦人到来,突然结束了星云以外的太空里四散分布、战争不休的二十几个政治实体的单独生活以来,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现在,令人窒息的宁静突然过早地笼罩在他们头上。 那场使他们遭受晴天霹雳般打击的风暴,已经变成他们至今尚未从中复元的某种东西。它仅仅留下一点骚动,一点此起彼伏,不时地徒然搅扰各星球的骚动。要把这些骚动组织起来,使之成为一次时机成熟和一举成功的起义,将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嗯,他隐居地球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是回去的时候了。 此刻,本土星球的其他人大概正设法在他房间里与他联络。 他迈开大步走去。 走进房间,琼迪就收到了载波束。这是一种个人专用的载波束。迄今为止,还不用担心它对通讯者的安全会有什么威胁,同时,通讯者的秘密也绝对不会泄漏。无需正规的接收机,也不用金属物与导线之类来俘获那些飘然而至的微弱电子波,这些电子波从五百光年距离以外的一个星球上,凭借着脉冲穿过超太空向地球涌来。 他房间里的空间也被极化了,准备用来接收载波束。房间的结构井然有序。除去通过接收,无法侦察出这种极化。而在这个特定的空间内,只有他自己的脑子可以充当接收机,因为,只有他本人的神经——细胞系统的电学持性才能与携带信息的载波束的振动发生谐振。 信息与他本人脑电波的独特性能同样机密。在整个宇宙中,因为有成千亿上万亿的人,所以,两个完全相同的可能性是一与二十位数之比。这就足以便任何人都没有可能截获别人的专用载波束。 那呜呜作响穿过无边无际的超太空向他传来的呼叫在琼迪的脑子里产生响应。 “……呼叫……呼叫……呼叫………呼叫……” 送放不象接收那样容易。需要一个机械装置来产生极其特殊的载波束,把信息送回星云以外的联络点,这个装置就在他右肩的半饰扣里。当他一踏进那个极化空间,它就自动开始工作。此后,他只需有目的地思考和集中注意力,即可发报。 “我在这里!”无需更加明确的识别信号。 单调的呼叫信号停止了它的一再重复,变成一些在他的头脑中成形的语句。“向你问好,先生。怀德莫斯已被处死。当然,消息尚未公布。” “我并不感到意外。还有谁受牵连?” “没有,先生。牧场主始终没有任何口供,真是个忠勇之士。” “是的。不过单凭忠勇是不行的,否则,他未必会被捕。稍微胆小一点可能不无益处。不要紧!我已经和他的儿子——新牧场主谈过。他已经遭到过一次死亡的威胁。我们要用他。” “是不是可以请问一下,怎么用,先生?” “最好由事实来回答你的问题,现阶段要我预言以后会发生的情况显然为时过早。 明天,他将出发去拜访罗地亚星的欣里克。” “欣里克!这个年轻人将会经历一次可怕的冒险。他是否知道……” “我已尽我所知告诉了他,”琼迪厉声答道:“在他没有证明自己的可靠性之前,我们不能过于信任他。在现时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把他和其他人一样看作是送去冒险的人。他是值得牺牲的人,完全值得。别再在这里与我联系,我即将离开地球。” 做了个结束的姿势,琼迪从精神上切断了这次联络。 他静静思考着白天和夜里发生的所有事件,权衡着每一事件的得失。慢慢地,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善,现在,这出闹剧会自己一幕幕演下去。 一切依计而行,绝对万无一失。 [book_title]三、机会与手表 太空船脱离行星引力束缚的最初一小时,飞行平淡无奇。启程时的纷乱情景,简直就象太古时代某条河流上第一艘由挖空树干制成的独木舟启航时的情形一样。 你有自己的舱房;行李有人照看;对于周围环境的陌生感和人们漫无目的地硬挤乱推,使你一开始就觉得不自在。最后一刻是一片亲昵的呼喊,然后,渐渐趋于平静,可以听到密封过渡舱沉闷的铿锵声。接着,空气发出缓慢的丝丝声,过渡舱象一枚巨大的钻头自动向里旋入,形成气密密封。 随后,是一阵奇特的寂静。红色信号灯在每间舱房里闪亮:“请穿好加速服……请穿好加速服……请穿好加速服。” 乘务员沿着走廊急速穿行,他们在每扇门上略敲一两下就猛地推开门:“对不起,请穿上加速服。” 加速服冰凉、贴紧而别扭,穿上它虽然颇费一番工夫,但却能使你置身于一种液压系统之中,这种液压系统会减少起飞时使人晕眩的压力。 远处,核动力马达发出隆隆的轰鸣,飞船以小功率作大气层机动飞行。紧接着,随着液压加速服的油液徐徐压缩而产生后退。你几乎是无止无休地后退。然后,加速度减小,你再慢慢地前移。如果在这个阶段能幸免于晕船,那么,在整个旅途中你也许不用再担心太空晕船了。 旅途开始的头三小时里,观光室不对旅客开放。当大气层被抛到后面,观光室的双道门准备开启的时候,门口排起了等待观光旅客的长蛇阵。这里面,不仅有来自各行星的百分之百观光客(换句话说,也就是那些从来没有到过太空的人),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经验比较丰富的旅行者。 毕竟,从太空中俯瞰地球是旅客“必不可少的节目”之一。 观光室是飞船“表皮”上的一个泡罩,两英尺厚,弧形,用钢铁般坚硬的透明塑料制成。可伸缩的铱钢外壳保护它免受大气及其灰尘微粒的摩擦。此刻,外壳已经缩回,灯光熄灭,大厅里座无虚席。人们透过泡罩向外凝视,地球的光辉照亮了他们的脸颊。 地球悬浮在观光室下方,它象一个橙蓝白相间、闪闪发亮的巨大气球,半个地球几乎完全被太阳照亮。云间露出的陆地,是一片荒漠的橙色并稀稀疏疏夹杂着几条绿色的细线。地平线上,湛蓝的海洋与漆黑的太空相接,显得分外突出。地球周围墨玉般明净的天空中布满星斗。 那些注视着的人们耐心地等待着。 他们想要观赏的并非阳光普照的那半个地球。由于飞船以微小的、不引人注意的侧向加速度飞离黄道,光耀夺目的地球极冠转入视线之中。夜晚的阴影缓缓吞噬着地球,辽阔的欧亚非世界岛庄严地登上了舞台,它的北边在“下”,南边在“上”。 病态而不毛的土地把它可怖的面目隐藏在由夜晚造成的珠光宝气之中。放射性使土地犹如一片蓝色晶莹的大海汪洋,以奇异的花彩闪耀发光。这似乎是在告诉人们:在用以抵御核爆炸的力场防卫系统研制成功之前,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核弹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地球的。力场防卫系统的研制成功,使得其他星球不可能再用这种方式来实现自我毁灭了。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观光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地球,直到地球在那无边的黑暗中逐渐变得象半枚明亮的小硬币。 拜伦·法里尔也在观光的游客中向。他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两只胳膊搁在扶把上,两眼出神,郁郁沉思。没想到他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离开地球。他是以一种不适当的方式,坐上一艘不适当的飞船,到一个不适当的目的地去。 他那黝黑的手臂蹭着了下巴上的短须茬,他懊悔早上没有刮一下。待会儿,他得回自己舱房去修修边幅。可是,此刻他不太愿意离开。这儿有人。回到他自己房里,他将孤单单一个人待着。 或许,那正是他得离开这里的道理? 他不喜欢现在这种新感觉,这种受人追逐、无亲无友的感觉。 所有的友谊都已烟消云散。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前,从他让电话吵醒的那瞬间起,友谊就已枯萎。 甚至还在宿舍里。他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头痛的人物。他与琼迪在学生休息室谈完话回来,埃斯贝克那家伙就冲着他噼哩啪啦地轰了一通。他神情慌乱,声音尖锐刺耳。 “法里尔先生,我正在找你。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意外事故。我不懂,那是怎么搞的。你能解释吗?” “不,”他几乎在喊着说。“我不能。什么时候我能回自己房间把东西取出来?” “早晨肯定可以了。我们已设法把测试仪器拿到这房间里检测过,放射性痕量已不再高于正常的环境放射性标准。你能逃过这场灾难真是万幸。要不,再过几分钟,你就完了。” “是啊,是啊,不过,不瞒你说,我想要休息了。” “天亮以前请用我的房间,余下几天,我们会重新给你安排住处。噢,对了,法里尔先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还有一件事。” 他这会儿态度异常客气,在他那过分抑扬顿挫的语调中,拜伦差不多能听出他要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还有什么事?”拜伦厌倦地问。 “你可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想……,呃——作弄你?” “象这样作弄我?我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当然,校方最不高兴由于这场意外事故而出名。” 他怎么老是把这次事件叫做“意外事故”!拜伦冷冷地答道:“我懂得你的意思。 但是,不要担心。我对调查和警察不感兴趣。我不久就要离开地球,我也同样不愿意我的计划被打乱,我不会提出任何诉讼。毕竟,我还活着。” 埃斯贝克几乎是暗暗松了口气,他们对他的要求就是如此。没有什么不愉快,这不过是一件将被遗忘的意外事故。 早晨七点钟,他回到自己原先的房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听不到壁橱里的嗡嗡声。辐射弹不复存在,计数器也不见了,大概都让埃斯贝克拿去扔进湖里了。这样做实属毁证灭迹,不过,那是校方的心腹之患。他把他的东西扔到手提箱里,然后打电话给值班员另外要个房间。他注意到,灯又亮了,当然,还有电视电话,也开始正常工作,昨晚唯一的残迹是歪斜着的门和上面已经熔化的锁。他们另给了他一个房间。这对那些想要探听他意向的人,无疑是证明他要住下去。然后,他用宿舍大楼的电话要了辆空中出租汽车。他认为,谁也没有看到他打电话。让学校对他的失踪困惑不解去吧,他们爱怎么想都行。 在宇航港,他见过琼迪一面。见面时,他们互相递了个眼色。琼迪什么也没说,就跟完全不认识他似的。但是在他过去之后,拜伦手里有了一个样子普普通通的黑色小球。那是一个专用宇宙容器和一张去罗地亚星的飞船票。 他瞧了那个小球状宇宙容器一眼。容器没有封口。后来他在自己舱房里读了介绍信,那封信不过寥寥数语。 观光室里,拜伦看着地球随时间流逝而慢慢消失,有一段时间,他想到桑德·琼迪身上。琼迪象旋风般闯入他的生活,先是救了他的命,然后又驱使他走上一条从未尝试过的新的生活道路。以前,他对这个人的了解非常肤浅。拜伦知道他的名字,他们邂逅时,他只是点点头,偶尔寒喧几句,仅此而已。他至今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的冷若冰霜,他的衣冠楚楚,以及他那过于做作的品性。然而,这一切与眼下的事没什么关系。 拜伦焦躁地擦擦他的小平头,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实际上非常希望琼迪能出现在他面前。至少,这人能主事。他知道该做些什么;他知道拜伦该做些什么;他促使拜伦这样去做。而现在,拜伦形单影只,他感到自己太年轻,无依无靠,举目无亲,而且,几乎还有点胆怯。 在这整个思索的过程中,他竭力不去想他父亲。因为,想也没有用。 “梅莱因先生。” 这个名字连着叫了两三遍之后,拜伦才恍然觉得有人恭敬地拍着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 传令机器人又叫了一声:“梅莱因先生。”拜伦两眼发楞,大约有五秒钟光景,他才突然想起,那是他现在用的名字。这个名字用铅笔轻轻地写在琼迪给他的飞船票上,舱房就是用这个名字订的。 “嗯,什么事?我是梅莱因。” 机器人肚子里的录音带转动,以很微弱的嘶嘶声传送出信息。“我奉命通知您:您的舱房换了。您的行李已经搬好。假如您见到事务长,他会把新钥匙给您。我们相信,这样做不会给您带来不便。” “这是怎么回事?”拜伦在座位里忽地转过身来。还在观赏宇宙风光的那些越来越稀稀落落的几簇旅客,把目光投向爆发出声音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与一架仅仅是在执行自己功能的机器人争辩,是没有用处的。传令机器人恭敬地点点它那金属制成的头,它脸上那种固有的、模仿人类讨好的微笑依然一成不变。然后,它转身走去。 拜伦大步跨出观光室,走到门口那个军官跟前,用一种比他预想中更激烈的口吻说: “听着,我要见飞船长。” 那军官毫无诧异之色。“先生,有要紧事吗?” “非常要紧。他们刚才没有征得我同意,就把我的舱房换了,我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拜伦也感到自己有点责小过以大难,可这是因为他的愤懑郁积已久。他几乎被杀害;他被迫象个躲躲闪闪的罪犯那样离开地球;他正在到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作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现在上了飞船,他们还要胡乱摆布他,这种局面该结束了。 然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要是琼迪处在他的地位,所作所为就会有所不同,也许要聪明些。哎,他毕竟不是琼迪。 军官说:“我去叫事务长来。” “要是您希望见船长,那么,”他用挂在翻领上的小型飞船用通话机简短交谈地几句之后,彬彬有礼地说:“你将会得到邀请。请稍候片刻。” 赫姆·高代尔飞船长是个身材相当矮小而结实的人。拜伦进去时,他有礼貌地站起身,隔着书桌与他握手。 “梅莱因先生,”他说:“我们不得不打扰您,我感到很抱歉。” 他长着一张长方脸,一头铁灰色头发。短短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比头发稍黑一点。他的脸上有一种永不凋零的笑容。 “我也感到遗憾。”拜伦说:“我订好一个卧舱,因而我有权利住这个卧舱。我认为,未经我同意,即使是您,先生,也无权随意调换。” “对,梅莱因先生。但是,你知道,这事相当紧急。启航前的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要人。他坚持要搬到离飞船引力中心较近的卧舱去住。他心脏不好,应该使飞船对他的引力作用尽可能小些,这很重要,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那么,为什么单单看中我的房间?” “总得有人要搬的。您只身旅行,又很年轻,我们认为,引力作用稍大一些对您说来不会有问题。”他的眼睛下意识地上下打量着拜伦那高六英尺二,虎背熊腰似的身躯。“再说,您会看到,新房间比原来那间更加高级。换个舱房您并不吃亏。真的,一点不吃亏。” 飞船长从书桌后面走出来。“由我来带您到新的舱房去好吗?” 拜伦觉得不便再有什么抱怨,整个事情看来既有道理,又没道理。 他们离开拜伦的舱房时,飞船长说:“明天晚上,您是否肯赏脸,来和我共进晚餐?我们首次跃迁预定那时候进行。” 拜伦心不在焉地答道:“谢谢,我感到十分荣幸。” 然而,他感到这一邀请很蹊跷。即使飞船长只是想安抚他,采取这样的方式也肯定是大可不必的。 飞船客厅中的长桌子很长,占去客厅整整一面墙的长度。拜伦发现自己坐在靠近桌子中间的位置上,不适当地居于首席。然而,他的座位名片明明白白放在他面前。乘务员请他入座时并无丝毫犹豫,不会有什么差错。 拜伦并没过分谦让。作为怀德莫斯牧场主的儿子,他从来不必养成此类素质。然而,作为拜伦·梅莱因,他本应是个地地道道的普通老百姓,而这些事情是不应该发生在普通老百姓身上的。 举例来说,关于新的卧舱,飞船长说得完全正确:新房间更加高级。他原先的房间正如飞船票上写明的是个三等单人舱,而现在换给他的是头等双人舱。附带一个浴室,当然是供他一个使用的。浴室外里还装有隔成小间的淋浴设备和空气干燥器。 这里简直是个“军官国度”,穿制服的人几乎占绝对多数。午饭盛在银餐具里送到他房间里,理发师临晚饭前突然到来,所有这一切或许对乘坐太空班船奢华的头等舱旅客来说是应有的招待,但对于拜伦·梅莱因来说,却是过分优惠了。 优惠得简直太过分了:因为在理发师来的时候拜伦刚好作了一次午后散步回来。散步时他沿着一条故意修成曲折蜿蜒的走廊穿行。一路上,不论他拐到哪里,都有船员值班——彬彬有礼,亦步亦趋。他设法甩掉他们之后,来到他原先那间D140号舱房。那舱房他还从来没去睡过。 他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在这段时间里,眼前仅有的一个旅客拐进一条走廊。拜伦很快按了一下灯光信号器,可是没有回答。 他原来的那把钥匙还没让他们收走。毫无疑问,那是出于疏忽。他把银制长方形金属薄片插进钥匙孔,铝套里那个铅制不透明体的独特图案使小小的光电管发生作用,门打开了,他向里跨进一步。 这就是他要做的一切。他退出舱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有一件事他顿时清楚了:他原先的那间房并没人住,既没有心脏衰弱的要人,也没有其他人。床和家具整洁明净,看不见行李箱,也没有盥洗用品,根本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这么说,他们把他包围在奢华的环境里,为的仅仅是要阻止他采取进一步行动返回他原先的房间。他们是在贿赂他,要他乖乖地离开他原先那间舱房。可是,为什么呢?他们是对那间房间感到兴趣,还是对他本人感兴趣呢? 此刻,他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坐在长桌边。当飞船长走进客厅,跨上放长桌的高台就座时,他和其他人一样有礼貌地起身致意。 他们为什么要给他换房间? 飞船上乐声荡漾,客厅与观光室之间的隔墙已经撤去。暗淡的灯光给整个大厅抹上了一层橙红色。可能因为最初的加速,或者由于第—次经受飞船各部分之间微小的引力差之后有可能引起太空晕船,而其最难受的阶段现在已经过去,所以,客厅里挤满了人群。 飞船长将身子微微前倾,对拜伦说:“晚上好,梅莱因先生。您觉得新房间怎么样?” “简直太满意了,先生。只是对我的生活方式来说,似乎太阔绰了些。”拜伦以一种平板单调的声音答道,他仿佛看到飞船长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情。 上甜食时,观光室透明塑料泡罩上的外壳平稳地缩回麻孔中,灯光暗到近乎熄灭。黑沉沉的巨大天幕上既不见太阳、地球,也没有其他行星。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银河——银河系透镜的纵向景象。它在坚硬而明亮的众星之间形成一条对角线光迹。 谈话的声浪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座位转过向,大家都面朝星星。宴会上的宾客变成了观众。悠扬的音乐变成了轻声的耳语。在逐渐形成的安谧气氛中,扩音器里传来了清晰而平稳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进行首次跃迁。我想,你们大多数人至少在理论上知道什么是跃迁。然而,你们中有好多人——事实上有一半以上——从来没经历过跃迁。 我特别要对后者讲几句话。 “所谓跃迁,算得上名副其实。在时空结构本身中,物质运动的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这是一条由传说中的古人爱因斯坦首次发现的自然规律。除去这条规律外,大概还有好多成就得归功于他。显然,在静止时间里,即使以光速运动,也要花若干年才能到达别的恒星系。 “因此,人们跳出时空结构进入几乎不为人所知的超太空领域。在超太空里,时间和距离没有任何意义。这好比穿过狭窄的地峡从一个海洋进入另一个海洋,而不是在海洋上绕过大陆去走相同的距离。 “当然,进入被有些人称之为‘太空中的太空’的超太空,需要巨大的能量,而且为了确保飞船在适当的地点重新回到通常的时空里,还需要大量精巧的计算。耗费这些能量与智力换来的成果是:可以在零时刻内通过无比遥远的距离。只有这种跃迁,才使星际旅行得以实现。 “我们即将进行的跃迁大约在十分钟后开始。诸位将预先得到通知。最多不过有一点稍纵即逝的轻微不适,所以,我希望你们大家保持镇定。谢谢诸位。” 飞船上的灯火全部熄灭,唯有星星仍然在那里闪烁。 仿佛过了好长一会儿,忽然,空气中回荡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它通知人们:“跃迁将在一分钟后准时进行。” 接着这个声音开始倒数读秒:“五十……四十……三十……二十……十……五……三……二……一……” 一切似乎都发生了顷刻中断,人们只是在内心深处微微感觉到一点飞船颠动的冲击。 在无穷大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一百光年已经过去,刚才还在太阳系边缘航行的飞船,现在已经是星际空间的纵深游弋。 拜伦身边,不知是谁声音颤抖地说:“快看,星星!” 一刹那间,这耳语声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大厅,餐桌边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看呀!星星!” 就在这同一个无穷大分之一秒内,星象亦翻然一新。浩潮无垠的银河系,其中心部分由这一头到那一头延展三万光年之遥。眼下,飞船离银河系中心比较近了,星星的数目也越来越多。它们象细微的粉末撒满黑天鹅绒似的真空,与附近星星的偶然闪烁交相辉映。 拜伦虽无游兴,此时却油然想起一首诗的开头部分。那诗是他首次太空旅行时所作,那太空旅行第一次把他带到现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地球。当时他还只有十九岁,正是多愁善感的年岁。他的嘴唇默默地蠕动着: 皎洁轻轻薄雾,繁星似尘 围绕环宇; 顿感视野抒展,茫茫宇宙, 尽收眼底。 接着,灯火重放光明。拜伦的遐想猛地从太空收回。他又重新回到太空班船客厅的现实中。晚餐将近结束,嗡嗡的谈话声重又变得无聊乏味起来。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手表,然后,又把手表慢慢移到眼前,目不转睛地凝视了一分多钟。这就是那天夜里他遗忘在卧室里的那只手表,它经受了辐射弹致人死命的放射线。第二天清晨,他把它和其他物品收合在一起。自那以后,他对它看了有多少次?多次他盯着它看,一心只注意到时间,而全然没有留意它大声疾呼地告诉他的另一个消息。 塑料表带呈现的是白色,不是蓝色。不错,确实是白色。 渐渐地,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终于水落石出。多么奇妙啊,一个事实就能澄清所有的混乱。 他忽地站起身,低声说道:“请原谅,少陪了。”在飞船长之前离座是一种失礼行为,但是,这时,对他来说这一点并不重要。 他没有去等无引力电梯,而是快步如飞地走上坡道,匆匆赶回自己的卧舱。他锁上身后的房门,迅速查看了一下浴室和壁橱。他并不真正希望抓住什么人。他们要干点什么的话,一定在数小时以前就干完了。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行李。他们已经把他的行李彻底翻查过。而且几乎不留任何表明他们来过又离去的痕迹。他们小心地抽走了他的身份证明,一包父亲给他的信。甚至还有装有球状容器中的那封给罗地亚星欣里克的介绍信。 这就是他们给他换房间的道理。他们既不对老房间,也不对新房间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换房间这个过程的本身。他们一定有一个小时左右合法地——太空在上,这就叫合法——照看他的行李,并由此而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拜伦在双人床上坐下,狂怒地思索着,可是却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圈套布置得天衣无缝,一切都是依计而行。要是那天夜里没有完全意想不到地把手表留在卧室里的话,他甚至事到如今还不会明白泰伦人在太空中布下的罗网有多么严密。 舱房的门铃轻轻地“嘟”一响。 “进来。”他说。 进来的是乘务员,他毕恭毕敬地说:“飞船长希望知道他是否能为您效劳。您离开餐桌时看上去好象不太舒服。” “我很好。”他说。 他们盯得多牢!此刻他已明白,他无路可逃,飞船正客客气气,但却确凿无疑地送他去死。 [book_title]四、自由了吗 桑德·琼迪冷冷望了对方一眼。他说:“你是说,不见了?” 里采特摸摸通红的脸。他说:“有样东西不见了。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当然,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份文件。关于它,我们所知道的是:这份文件的年代在地球古历的十五至二十一世纪之间,而且,它是一份具有危险性的文件。” “有没有确凿理由可以认为,不见的文件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份?” “只是间接的推测:地球政府严密看守着这份文件。” “那算不得理由。地球人对有关史前银河系的任何历史文件都怀有崇敬的心理。那是他们对传统的一种荒唐的崇拜。” “但是,这份文件已经被盗,而他们至今还不曾将这一事实公诸于世。他们为什么要守住那只空柜子呢?” “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宁愿守住那只空柜子,也不愿被迫承认神圣的纪念物被盗。然而,我不能相信,年轻的法里尔终于将它搞到了手。我想,你一直在注意着他的行动。” 对方微笑着说:“他没搞到手。” “你怎么知道?” 琼迪的特工不动声色地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因为,那份文件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什么?” “二十年来一直不见其踪影。” “那么,这就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份。因为,牧场主知道存在这么一份文件,还是不到六个月前的事。” “那么,有人在他之前十九年半就已经捷足先登了。” 琼迪沉思一会儿之后说:“不要紧,关系不大。” “为什么?” “因为,我来地球已经好几个月。在我来此之前,很容易相信在这个行星或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情报资料。但是,现在再想想,当地球还是银河系唯一有人类居住的行星时,它在军事方面是相当原始的。他们所发明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武器,是拙劣而低效的核反应炸弹。即使是对于这种武器,他们也还没有研究出一种合理的防卫系统。”他的手臂风雅地一挥,指着厚厚的混疑土墙外,远处地平线上闪烁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放射性蓝光。 他继续说:“作为一个暂栖此地的人士,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假如有人认为从一个军事技术处于这种水平的社会中能学到什么的话,简直是可笑的。但是,始终时髦的看法是:地球上有失传的艺术,失传的科学,而且总是有这么些人,他们崇尚原始主义,并对地球的史前文明提出种种荒谬的论断。” 里采特说:“然而,牧场主是个聪明人。他明确告诉我们,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危险的文件。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吧,我还背得出来。他说:它对泰伦人来说是灭亡,对我们来说,同样也是灭亡。但是,它却可能意味着银河系最终将得以永生。” “象所有的人一样,牧场主也会犯错误。” “想想吧,先生,我们对文件的性质一无所知。譬如说,它可能是某人从未发表过的实验室笔记。也可能是一种同地球人从未承认过的武器有关的东西,一种表面上看去并非武器的东西……” “胡说。你是个军人,你应该清楚。假如说,有一门人们在不断而且成功地加以探索的科学技术的话,那就是军事科学技术。决没有经过一万年这么久还不为人们认识的潜在武器。我想,里采特,我们要回林根星去。” 里采特耸耸肩膀。他并不信服。 琼迪更是一千倍地不相信,文件被窃,这就说明有问题。它竟然值得偷!现在,说不定银河系人人都有一份。 他不由地想起,泰伦人可能得到了它。牧场主在这件事上最最含糊其辞,就连琼迪本人也难以得到充分信任。牧场主说,它具有致命的威力,而且使用它不可能不是两败俱伤。琼迪竖起双唇。这个笨伯,多么愚蠢的暗示!而现在泰伦人逮捕了他。 要是象阿拉塔普那样的人真的得到了这样一个秘密,那该会是什么样呢?这个阿拉塔普!而今牧场主已死,这人就成了唯一仍然无法琢磨透的人,在所有泰伦人中,他是最危险的。 西莫克·阿拉塔普是个身材矮小,长着一双罗圈腿,一双眯缝眼的家伙。他具有一般泰伦人所具有的身材矮胖、四肢粗壮的外表。然而,尽管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隶属星球上来的、身材高大异常、肌肉发达无比的异类,他却十分镇定自若。他的祖先离开狂飙乱舞、贫瘠不毛的星球,越过广漠空寂的宇宙,夺取与占领了星云天区。他则是以祖先第二代自负的后裔。 他父亲曾经率领一中队小型飞船掠过太空,忽而出击,忽而隐没,忽而再出击,把曾经和他们作对的庞大而笨拙的飞船打得稀巴烂。 星云天区各星球以陈旧的方式作战,而泰伦人却已经学得了一套新的战略战术。每当敌方太空舰队那些硕大无比、闪闪发光的飞舰企图展开一对一格斗时,他们会发现自己是在攻击一无所有的空间,白白浪费了储存的能量。泰伦人则不同,他们不单单去追求飞船的功率,而是强调速度与协同作战。这样一来,敌对的王国就一个个相继垮了台。它们各自等待观望(对于邻邦星球的失败甚至暗中幸灾乐祸),荒谬地企图在钢制飞船组成的堡垒背后苟且偷生,直到灭顶之灾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 但是,那些战争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星云天区成了只需要占领和征税的辖地。阿拉塔普厌烦地想,以前,还有星球可以去夺取,而今,却无所事事,只能与人去较量。 他瞧着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他确是一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儿,肩膀长得的确很漂亮;一张凝神沉思、专心致志的脸;头发短得出奇,无疑,那是所谓大学生派头。就他个人感情而言,阿拉塔普内心觉得有点歉意。那年轻人显然害怕了。 拜伦并不觉得自己内心的这种感觉是“害怕”。如果要他给他这种感觉给予名状,那么他会说那是“紧张”。自他呱呱坠地以来,他就知道泰伦人是太上皇。他父亲,虽然身强力壮,生气勃勃,家业巨万,一呼百诺,可是,一见到泰伦人,他却是那样温顺,几乎有点卑微。 泰伦人偶尔也到怀德莫斯作礼节性拜访,询问他们称之为征税的岁贡事宜。怀德莫斯牧场主负责征集这笔资金,代表奈弗罗斯行星进贡,泰伦人只是马马虎虎检查一下他的帐簿。 牧场主亲自把他们扶下小飞船。用餐时,他们高踞于餐桌之首,上菜得先上给他们。他们一张口,霎时阖座鸦雀无声。 孩提时代,看到象这样矮小、猥琐的人竟然得到如此恭敬的礼遇,他感到诧异。但是,长大之后他才知道,他们之于父亲恰如父亲之于牧民,就连他自己也学会用柔和声调对他们说话,并且称呼他们为“阁下”。 他很明白,现在他面前就是这样的一个太上皇,一个泰伦人。他感到自己紧张得有点哆嗦。 那艘他曾视之为监狱的飞船,在他们到达罗地亚星的那天正式成了他的监狱。他们在他的门上按了下灯光信号,进来两个粗壮结实的船员,一边一个分立在他两边。跟着进来的是飞船长,他用平板的声调说道:“拜伦·法里尔,我作为这艘飞船的船长,奉命将你扣留,并押送给国王陛下的专员审问。” 国王陛下的专员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矮小的泰伦人。乍一看,仿佛他有点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的样子。“国王陛下”是指泰伦人的可汗,他仍然居住在泰伦人本土星球上传说中的石头宫殿中。 拜伦偷偷瞅了他一眼。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桎梏,但是,四个身着泰伦帝国外行星警察蓝灰色制服的卫兵,一面两个站在他左右。他们都带着武器。第五个肩佩少校徽号,端坐在专员的办公桌旁。 专员终于开口对他讲话。“也许,你已经知道,”——他的嗓音高亢而单薄——“怀德莫斯的老牧场主,你的父亲,因叛国罪已被处决。” 他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看着拜伦一动不动,眼里似乎饱含温和之情。 拜伦还是那副声色不动的样子,他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什么也不能干。对他们咆哮一番,大骂他们一通,或许会痛快得多,但那样做对他父亲的死不会有丝毫补益。他想他是懂得这个开场白的用意的,他们企图从精神上压垮他,使他泄气。哼,休想! 他平静地说道:“我是地球上来的拜伦·梅莱因。如果你们对我的身分有疑问,那我愿意与地球领事取得联系。” “啊,好的,不过,此刻我们完全是随便谈谈。你是说,你是地球上来的拜伦·梅莱因。然而,”——阿拉塔普指着他跟前的一叠纸片——“这里有怀德莫斯牧场主给他儿子的信,还有开给一个名叫拜伦·法里尔的大学注册收据和参加学位授予典礼的入场券。它们都是从你行李中找到的。” 拜伦心中感到绝望,但脸上依旧很坦然。“我的行李受到过非法搜查,因此,我不承认这些东西具有作为证据的价值。” “我们不是在法庭上,法里尔先生,或者,梅莱因先生。你对这些东西又能作何解释呢?” “如果那是从我的行李中找到的话,那么,是有人把它们放进去的。” 专员对他的答复置之不问,拜伦感到愕然。他的辩白听起来多么牵强附会,多么明显的荒谬。然而,专员未加评论,只是用他的食指轻轻拍打着黑色的球状密封容器。“那么,这封给罗亚星总督的介绍信呢?也不是你的?” “不,那是我的。”拜伦已经胸有成竹。介绍信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说:“有一个企图暗杀罗地亚星总督的阴谋……” 他没往下说,自己却惊呆了。当他最终把仔细想好的话开始说出来时,听来简直完全不能令人信服。专员肯定在朝他冷笑了吧? 但是,阿拉塔普并没笑。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用快速而熟练的动作将无形眼镜从眼睛上摘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他跟前办公桌上的淡盐水里。他那对裸露的眼球有点儿湿漉漉的。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甚至是在距离此地五百光年之遥的地球上,居然得知此事?而我们罗地亚星的警察却没听说。” “警察在这里,而阴谋是在地球上酝酿的。” “我明白了。那么,你是他们的特工?还是想来警告欣里克防备他们?” “当然是后者。” “确实如此吗?那么,你怎么想到要来警告他的呢?” “想得到我所期待的巨大报酬。” 阿拉塔普微微一笑。“你的话至少听上去象有这么回事,同时,它也为你前面所说的话增添了一成真实性。你说到的那个阴谋的具体细节是怎样的?” “这只能对总督说。” 阿拉塔普先是略一踌躇,接着耸耸肩膀。“好吧。泰伦人对地方政治生活既无兴趣,也不介入。我们将安排你自己去谒见罗地亚星总督,这将是我们对保障他安全所尽的一份力。我的部下仍将看管着你,直到你可以领回行李时为止。这以后,你将获得自由。把他带下去。” 末了一句是对武装的士兵说的。于是,他们押着拜伦离去。阿拉塔普重新戴上无形眼镜,那种似乎是由于没戴眼镜而造成的漠然的无能模样,顿时从他脸上一扫而光。 他对仍然留在那里的少校说:“我想,我们必须对这个年轻的法里尔密切注视。” 军官略略把头一点。“对!有一会儿,我还以为你大概已经被蒙住了。在我看来,他的话破绽百出。” “是这样。正因为如此,目前,他可以为我们所利用。那些通过电视侦探剧了解星际间阴谋的小笨蛋都很容易摆布。当然,他的确是已故牧场主的儿子。” 这次是少校踌躇了。“你拿得准吗?我们对他的指控既含混又不过硬。” “你的意思是说,这毕竟有可能是事先做好手脚的证据,对吗?可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是说,可能他只是一个钓饵,用来把我们的视线从别处的真拜伦·法里尔身上转移开。” “不。未必如此富于戏剧性吧。何况,我们还有照相六面体。” “什么?那小家伙的?” “牧场主儿子的。愿意看看吗?” “当然愿意。” 阿拉塔普拿起他办公桌上的镇纸。这是块普普通通的玻璃六面体,每边长三英寸,黑色而不透明。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办法最好的话,我倒想用它来与他对质。这是一种绝妙的照相制版术,少校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一点。这是内行星上最后研制成功的,外表上,它是块普普通通的光学六面体,但是,当你把它倒过来时,分子便自动重新排列,从而使它变得完全不透明。真是个绝妙的奇想。” 他把六面体上有图象的一面翻转朝上。不透明的物质闪烁了一阵之后,就象风中的黑雾一样,开始卷缩、飘逸,慢慢散失,六面体逐渐澄清。阿塔拉普两手交叉在胸前,平静地凝视着它。 当六面体变得象水一样清澈透明时,上面显现出一张年轻人的脸庞,他老是咧着嘴、爽朗地笑着。照相形象逼真,呼之欲出。 “这东西,”阿拉塔普说:“是已故牧场主的一件遗物。你觉得怎样?”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年轻人。” “是的。”这位泰伦官员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光学六面体。“你知道,使用这同一种的照相制版术,我就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在同一块六面体内获得六幅照片。它有六个面,依次翻转每一面,就会形成一系列新的分子定向。当你翻转六面体时,六幅相互衔接的照片就会从一幅转成另一幅,静止的照相就会变成活动的画面,这一来,它就会别具一番新意。少校,这将是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很慢地,他越说越兴奋起来。 然而,一声不响的少校却带着一副有点不屑的神情。阿拉塔普撇开他艺术方面的见解,突然说:“那么,你去盯住法里尔?” “当然。” “也盯住欣里克。” “欣里克?” “没错。这就是释放那个小家伙的全部用意所在,我要把一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为什么法里尔要去见欣里克?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死去的牧场主不是孤立的。他背后有——而且是必定有——一个组织严密的阴谋集团。而我们至今还没有探查到这个阴谋集团的活动方式。” “不过,欣里克肯定不会卷入。因为,即使他不乏勇气,他也没有能耐。”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也正因为他差不多就是个白痴,所以,他们可以把他当作工具来使用。要真是如此,那他的例子就说明我们在人事安排方面存在弱点。显然,我们一定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性。” 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少校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阿拉塔普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翻弄着手里的照相六面体,出神地看着它墨浪翻滚,重又呈现黑色。 他父亲那个时代,生活比较简单。击溃一颗行星既是残忍行为,又是伟大壮举,而现在这种费尽心思去摆布一个无知青年的勾当,却只是残忍行为。然而,这样做又是十分必要的。 [book_title]五、进退维谷 作为智人的一个居住地,与地球相比,罗地亚星的总督制并不算古老。就是和半人马座和天狼座的星球相比,也不算老。举例来说,当第一批太空船环绕过星云飞行,去寻找它背后那成百颗存在氧气与水分的行星的集中区域时,智人已经在大角星座的那些行星上定居了二百年。这类行星密集在一起。这是一个真正的发现,因为,虽然太空中有大量行星,但能够满足人类有机体在化学上的要求的却为数极少。 银河系中发光的恒星在一千亿到两千亿颗之间,分布在它们之间的约有五千亿颗行星。其中,有些行星的引力为地球引力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以上,有些则不到其百分之六十。因此,它们经不住长期运行。有些太热;有些又太冷;还有一些行星的大气则有毒。根据记录,这些行星的大气大部或全部由氖、甲烷、氨、氯——甚至四氟化硅——组成。有些行星无水;据说,有一颗行星上甚至有几乎是由纯二氧化硫形成的海洋;另一些行星上则不存在碳元素。 在上述这些缺陷中只要具备其中任何一条,就不得了。 因此,即使是在十万个行星中,也没有一个可以供人居住。尽管如此,剩下可以住人的星球估计还是有四百万颗。 确已有人居住的行星到底有多少,尚无定论。据《银河系年鉴》(该书是以不完全的统计为依据的)记载:罗地亚星是人类定居的第1,098颗星球。 具有足够讽刺意味的是:最终成为罗地亚星征服者的泰伦星反而是第1,099颗。 整个星云天区的历史发展模式,同其他天区的开发与扩张时期的历史相同。行星共和政体相继迅速建立,各政府管理着自己的本土星球。随着经济的扩张,附近的行星被殖民化,并与本土星球的社会生活结合在一起。小型“帝国”应运而生,而这些帝国不可避免地会相互发生冲突。 根据战争的胜负与领导的优劣,先由一个政府在一个相当大的区域建立霸权,而后另一个政府继起效尤。 惟有罗地亚星,在贤能的欣里亚德王朝统治下保持着持久的稳定,但在它最终建立一个包括整个星云天区的泛星云帝国的道路上,泰伦人侵入了。只十年工夫,他们就完成了统一大业。 可笑的是,完成伟业的居然是泰伦星上来的人。从它存在起到泛星云帝国建立的七百年间,泰伦国只不过是维持一种摇摇欲坠的自治而已。而它之得以维持自治,还多亏它的那荒芜贫瘠,五谷不生的景色,委实令人望而却步。泰伦星由于缺水,它的大部分地区是不毛的荒漠。 然而,甚至在泰伦人到来之后,罗地亚星的总督制仍旧继续着,甚至还有所发展。人民拥戴欣里亚德家族,因此,它的存在可以作为对人民进行控制的便利工具。泰伦人只要能征得赋税,并不在乎谁受到拥戴。 诚然,现在罗地亚星的那些总督不再是昔日之欣里亚德人。过去,为了选出最贤能的人来,总督总是在这个家族内部选举产生。为了同样的目的,还鼓励这个家族立嗣。 而现在,泰伦人可以因别的原因影响选举。二十年前,欣里克(欣里亚德五世)就是这样被选为总督的。在泰伦人看来,让他当选是有用的。 欣里克在当选为总督的年岁上曾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他对罗地亚行政会议讲话时,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他的头发虽已花白,却还光滑,而他那浓密的胡须却令人吃惊地与他女儿的眼睛一样乌黑。 这会儿,他看看女儿,而女儿正在盛怒之下。这位总督身高差一英寸不到英尺,女儿只比他矮两英寸。姑娘心里郁积着满腔怒火。她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乌黑的眼睛。此刻,因为愤怒,她的脸色也黑沉沉的。 她又说一遍:“我不!我决不!” 欣里克说:“可是,阿塔,阿塔,这样做是不理智的。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地位,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呢?” “要是妈活着,她肯定有办法。”说着,她跺了跺脚。她的全名叫阿蒂米西亚,这是个王族的名字,欣里亚德家族每一代至少有一个女性叫这个名字。 “是的,是的,这一点是毋容置疑的。我的天哪!你母亲是多么有办法啊!有时候,你看上去简直就和她一模一样,跟我却毫无共同之处。可是,阿塔,你还没有给他机会。你看到了他的——嗯——优点吗?” “什么优点?” “他的优点……”他做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想了想,没有再往下说。他走到她跟前,想把手放到她的肩上以示抚慰,但是,她却扭过身子避开他。她那件猩红的长袍在空气中闪闪发光。 “我和他一起待了一晚上,”她怨恨地说:“他想要吻我。真叫人恶心!” “可是,每个人都接吻的呀,我的宝贝。现在可不是你老祖母那个时代了。接吻算不了什么,根本算不了什么。青春活力,阿塔,青春活力么!” “青春活力,算了吧!那个可怕的矮子十五年来只有一次有过青春活力,那是他刚接受输血之后。他比我还矮四英寸,爸爸。我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中和这么个侏儒在一起呢?” “可他是个大人物,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那也不能给他身长加高那怕是一英寸。他和他们所有的人一样,也是个罗圈腿。而且,他有口臭。” “他口臭?” 阿蒂米西亚对着父亲皱鼻子。“真的,真有一股味道,一股难闻的臭味。我讨厌这股臭味,我把这告诉他了。” 欣里克惊愕得张大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用一种沙哑而且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告诉他了?你的意思是说,泰伦王朝的高级官员会有令人讨厌的特征,是吗!” “就是!你知道,我有鼻子!所以,当他凑得离我太近时,我就屏住呼吸,把他一把推开。他那副样子可真是妙极了。他仰天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她边说边用手指比划。然而,欣里克却茫然若失,他悲叹了一声,拱起肩,用双手捂住脸。 他从指缝里向外痛苦地呆视着。“现在,谁知道会有什么事临头呢?你怎么能这样?” “这件事对我没有一点好。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可受不了。这可是忍无可忍。我绝对忍不下去了。于是,我打定主意,即使那家伙身高十英尺,也决不能听任他那么放肆。” “可是——可是——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完全是一副电视里的无耻腔调,爸爸——他说:‘哈哈!真是个泼辣的娘们!我就喜欢她这股子辣劲。’两个仆人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过他没有再敢把气呼到我的脸上。” 欣里克坐到椅子上,身子前倾,认真地端详着阿蒂米西亚。“你就办个嫁给他的手续,不行吗?你不必太认真。为了政治上的需要,为什么就不能,只是……” “您怎么能说不必太认真呢,爸爸?难道说,我可以一边交叉左手手指①以求心安,一边又用右手手指去签订这种自欺欺人的婚约?” (①西俗迷信认为:将一手指交叉放在同一手另一手指上会交好运或减轻说谎的罪过。——译注) 欣里克看上去糊涂了。“不,当然不可以。那有什么用?交叉左手指怎么能改变婚约的合法性呢?阿塔,我真没想到你怎么会那么傻。” 阿蒂米西亚叹了口气。“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要知道,你已经把事情搞糟了。你跟我一顶嘴,我的思想就没法集中。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到我只要装作和他结婚,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记得吗?” “噢,对了。我是说,你不用太死心眼,懂吗?” “我想,我可以有情人。” 欣里克沉下脸,蹙起眉。“阿塔!我把你抚养成人是要你做个端庄自重的姑娘,你母亲对你也寄以同样的期望。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多不体面。” “可是,那不是您的意思吗?” “这样的话我可以说,因为我是男子,是成年男子。象你这样的姑娘就不该重复。” “好吧,我已经重复,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并不在乎情人。可是,如果为了国家的缘故,我被迫嫁给他的话,那么,我多半会不得不有几个情人。不过,人数不会太多。”她把两手搁在臀部,长袍上两只披肩式的袖子从她那黝黑而泛着肉色的双肩滑了下来。“我在这些情人之间,该怎么办呢?他终究不是我的丈夫,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 “不过,他是个老家伙,亲爱的。跟他在一起不会过多久的。” “谢谢您,日子不会太短的。五分钟以前他还充满着青春活力呢。记得不?” 欣里克的手一摊,垂到身体两侧。“阿塔,他是泰伦人,有权有势。在可汗的朝廷上又很得宠。” “可汗也许认为他那股气味很香,他多半觉得好闻。说不定,可汗自己也有那种臭味。” 欣里克吓得嘴张大成了个O型,他下意识地朝背后张望了一下。然后,他声音嘶哑地说:“千万别再说这些了。” “要是我喜欢就要说。非但如此,这家伙已经娶过三个老婆。” 她不等父亲开口又说。“我说的不是可汗,而是您要我嫁给他的那个人。” “可她们都死了呀。”欣里克恳切地解释说:“阿塔,她们已经死了。你就别去想那个了。你怎么能想到我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嫁给一个重婚犯呢!我们会叫他拿出证明文件。他是相继取她们为妻,而不是同时娶的。现在,她们已经死了,全都死了。” “那有什么稀罕的。” “哎呀,我的天,我该怎么办呢?”他使出他最后一招,想用尊严来使她听话。“阿塔,这是作为一个欣里亚德人和作为一个总督的女儿所需付出的代价。” “我可没有要求过做欣里亚德人和总督的女儿。” “你没有要求过也不顶用。阿塔,整个银河系的历史表明,确实存在这样的时候,就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为了星球的安全,为了人民的最高利益等等,要求……” “要求一些可怜的姑娘出卖自己的肉体。” “啊,多么粗野!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总有一天你会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这种粗话来。” “得了,事实就是那么回事,我可不干。我情愿去死,我情愿去做别的随便什么事情,我心甘情愿。” 总督站起身,向她伸出双臂。她失声痛哭着扑到父亲的怀里,绝望地紧紧抱住他。“我不,爸爸,我决不嫁给他,不要逼我。” 他轻轻地拍着她,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不过如果你不嫁给他,你知道会出什么事吗?泰伦人一旦不悦,就会将我解职,下狱,说不定还会把我处……”说到这个字,他一下刹住。“日子真不好过,阿塔,真不好过呀。怀德莫斯牧场主上星期判了刑,我相信,他已经被处决。你还记得起他吗?阿塔。半年前,他到我们宫里来过。魁梧的身材,圆圆的脑袋,一双深陷的眼睛。起先,你还有点怕他。” “记得。” “唉,他也许已经死去。谁知道呢?说不定,下一个该轮到我自己,轮到你可怜又无辜的老父亲了。真是时艰世危啊。牧场主到过我们这里,那就够叫人怀疑的。” 她蓦地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说:“那有什么可疑的,您和他又没牵连,不是吗?” “我?确实没有。不过,我们如果拒绝和泰伦帝国可汗的宠臣联姻,从而公开侮辱了可汗陛下,那么,他们甚至会想到这上面去。” 听到电话分机声音柔和的蜂鸣器“嘟”地一响,欣里克绞动着的双手猛然停住。他吃了一惊,显得有点心神不宁。 “我到自己房里去听电话,你该休息会儿了。打个盹,你感觉就会好些,你会明白过来,会明白的。你现在不过是有点太激动了。” 阿蒂米西亚目送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紧锁双眉。她凝神思索着,有好几分钟,她象一尊塑像那样,纹丝不动地思索着,只有那胸部轻微的起伏表明她是活生生的人。 听到门口踉跄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什么事?”她的语调尖厉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来者是欣里克。他已吓得面无人色。“安德鲁斯少校来的电话。” “外行星警察总部的那个吗?” 欣里克只是点点头。 阿蒂米西亚喊道:“他肯定不……”她没往下说。可怕的话头虽已到了舌尖,可她终于还是没有把它吐出来,只是呆呆地等待父亲把话说明。 “有个青年要谒见我。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他是从地球上来的。”他说话时气喘吁吁,脚步蹒跚,仿佛他的心是搁在电唱机的转盘上,不得不跟着它转一样。 姑娘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尖声说道:“坐下,爸爸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摇晃着他,他的脸上显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也不十分清楚。”他小声说:“有个青年要上这儿来,说是有企图谋害我的阴谋,他了解其中详情。居然有人要谋害我!他们对我说,我应该听听他说的。” 他一阵憨笑。“人民拥戴我,不会有人要谋害我的。对吗?对吗?” 他急切地注视着她,等到她开口说话,他才缓过气来。 “当然不会有人要谋害您。” 接着,他又紧张起来。“你认为,会不会是他们?” 他凑近她悄声说:“泰伦人。怀德莫斯牧场主昨天来过这里,他们把他杀了。”他越说嗓门越大。“现在,他们又派人来杀我。” 阿蒂米西亚用力攥住他的肩膀,攥得他把注意力转到肩膀的阵阵痛楚上。 她说:“爸爸!安静地坐下!一个字也别说!听我说,没有人要杀害您,听见了吗?没有人要杀害您。牧场主到这里来是六个月以前的事。记得吗?不是六个月前吗?好好想想!” “有那么长久?”总督嗫嚅道。“是的,是的,一定有那么久了。” “现在您留在这儿休息。您太累了。我去看看那个年轻人去。假如没问题的话,我把他带到您这里来。” “你去?阿塔。你去?他不会伤害一个女人的,他肯定不会伤害一个女人的。” 她突然弯下腰,吻了吻他的脸颊。 “小心着点。”他喃喃地说着,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book_title]六、戴着皇冠的星球 拜伦·法里尔在王宫庭院的一幢外围建筑里不安地等待着,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遭气馁地觉得自己象个乡巴佬似的。 他从小居住的怀德莫斯府原先在他眼里是那么富丽堂皇,而现在想来,竟然有一种未曾开化的野蛮色彩。它那弯弯曲曲的线条,镶金嵌银的装饰,离奇古怪的塔楼,精雕细琢的“假窗”——想起这些他就觉得寒心。 然而,这里的建筑——这里的建筑迥然不同。 罗地亚星的王宫庭院既不是畜牧王国的小领主们构筑的那类华而不实的堆砌物,也不是一个日益衰亡的星球那种毫无掩饰的写照。它们是欣里亚德王朝盛极一时的丰碑。 这里的建筑雄伟而恬静。线条横平竖直,直指每一建筑的中心,但并无类似塔尖的娇弱。虽然这些建筑的形体略显粗笨,却依然巍峨壮观,让人乍一看去,不解其中奥秘。它们含蓄、矜持、傲然挺立。 每幢建筑如此,整个建筑群也是一样。规模庞大的中央王宫是这首建筑交响乐的高xdx潮。罗地亚星的建筑风格颇具丈夫气概,其中最后一点人工雕凿的痕迹也已消失殆尽。甚至“假窗”这种在采用人工照明与通风的建筑中毫不实用的高雅装饰也已干脆被取消。而且,不知为何,那样做看不出有什么损失。 极目远眺,天地之间,惟见一片抽象的几何图形——直线与平面。 泰伦少校离开内室时,在他身边稍稍停留了一下。 “现在就接见你。”他说。 拜伦点点头。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猩红色制服的大个儿男子咔嚓一声立正在他面前。这使拜伦猛然想到,真正有权势的人无需在外观上炫耀。他们喜欢蓝灰色的制服。他回想起牧场生活中那些繁文缛节,想到它们的徒劳无益,他紧咬起嘴唇。 “拜伦·梅莱因吗?”罗地亚卫兵问道。拜伦站起身,随他走去。 一辆闪闪发亮的单轨客车借助于反磁性力灵巧地悬浮在红色的金属单轨上。拜伦从来没见过这种车。上车前,他停下看了看。 最多能坐五、六个人的小小客车,随风摇曳着。它好比一滴晶莹的泪珠,反射着金光灿灿的罗地亚太阳的光辉。单轨很细,几乎不比一根电缆更粗,它纵卧在车厢底下,但并不与车厢接触。拜伦弯下腰去,从整个车与轨之间的缝隙里都可见到湛蓝的天空。他正看着,一阵向上的风吹来,把客车托举起来,使它上升到轨道上方足有一英寸的地方,仿佛它急不可待地想要飞出去,想挣脱拽住它的不可见的力场。接着,客车飘飘忽忽向轨道回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始终不跟轨道接触。 “过去。”他身后的卫兵不耐烦地说。拜伦跨上两级舷梯,进了车厢。 舷梯给随后上来的卫兵留出足够的长度,然后,平稳无声地上升,缩回车厢,从客车的外表看不出一线缝隙。 拜伦开始发觉,从外面看,车厢的不透明是一种幻觉。一进到车厢里面,他就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泡罩里。小小的控制器一拔,客车随即腾空而起。它轻而易举地翻越巍峨的高山,飞速搏击飕飕而过的大气。一眨眼,拜伦就已经过拱形轨道的顶点,俯视着王宫庭院的全景。 建筑物富丽堂皇,浑然一体,(难道它们不是作为一种从空中鸟瞰的奇景来设计的吗?)几根金光闪闪的铜线交织其间,华美雅致的泡罩状客车依傍着其中一两根铜线飞掠而过。 他感到自己在飞速向前。最后,客车稳稳地站住。整个旅程还不到两分钟。 门在他前面敞开。他进去之后,门又在他身后迅速关上。小小的房间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眼下,没人催他,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舒畅。他心中不存任何幻想。自从那个倒霉的晚上起,别人就一直迫使他行动。 琼迪把他搞到飞船上,泰伦专员又把他搞到这里,每一步都使他越感绝望。 拜伦很清楚,泰伦人并没有被蒙骗过去。要骗过他们可不那么容易。那个专员可能已经与地球领事通过话。他可能已经和地球用超波通讯联络过,或者,已经拿到他的视网膜图案。这些都是例行公事,意外的疏忽是不大可能的。 他还记得琼迪对事情的分析,其中有些可能还是正确的。泰伦人不会仅仅出于想造就又一个烈士而干脆把他杀死。可是,欣里克是他们的傀儡,他和他们一样有权处死他。这样,他就会死在他的一个同类手中,而泰伦人只需在一边轻蔑地旁观。 拜伦把拳头攥得格格响。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但是赤手空拳。将要来找他麻烦的人会佩带着高能轰击枪和粒子束神经鞭击枪。他发现,他自己是在背水而战。 听到微小的开门声,他迅速向左转过身。进来的男人佩带武器,身穿制服,但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他稍稍定下点神来。和他同来的只是个姑娘,要是在平时,他也许会把这姑娘仔细打量一番。因为,她值得人端详。然而,此刻,她仅仅是个姑娘而已。 他们一同向他走来,在离他六英尺开外站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卫兵手里的轰击枪。 姑娘对卫兵说:“我先和他谈谈,中尉。” 她转过脸看着他,眉心竖起一道小小的皱纹。她说:“你就是那位了解到有人企图阴谋暗杀总督的人吗?” 拜伦说:“我听说,我将见到总督本人。” “这不可能。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那就告诉我吧。如果你的消息可信而且有用,那你会得到款待。” “可不可以请教一下,您是哪位?我怎么知道您有权代表罗地亚星总督呢?” 姑娘似乎有点生气了。“我是他的女儿。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从本星系以外来的吗?” “我从地球上来。”拜伦停了一下,然后加上一句:“尊敬的小姐。” 这句加上的话使她觉得高兴。“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天狼星区里一颗小小的行星,尊敬的小姐。” “你叫什么名字?” “拜伦·梅莱因,尊敬的小姐。”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从地球上来?你会驾驶太空船吗?” 拜伦几乎要笑出来,她在试探他。她很明白,在泰伦人控制的星球上,宇宙航行是一门受到禁止的科学。 他说:“会,尊敬的小姐。”假如他们让他活那么久的话,他可以通过考核证实这一点。地球上并不禁止宇宙航行这门科学,何况,四年功夫,一个人是能学到好多东西的。 她说:“那么,好吧。你说的那个‘暗杀阴谋’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打定主意。要是只对卫兵一个人,他或许还不敢这样。但眼前是个姑娘,而且,要是她没撒谎,要是她真的是总督的女儿,那么,她或许能为他说几句话。 他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暗杀阴谋,尊敬的小姐。” 姑娘愣住了。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对陪同她来的人说:“中尉,你接下去跟他谈好吗?叫他把真话交代出来。” 拜伦向前跨了一步,被卫兵用轰击枪冷冷地顶了回来。他急切地说:“等一等,尊敬的小姐。请听我说!我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见到总督。你明白吗?” 对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他拉开嗓门大声嚷道:“那么,你至少得告诉总督阁下,我是拜伦·法里尔,来这儿要求庇护权,好吗?” 这是他所能抓住的惟一一根纤细的救命稻草。古老的封建习俗随着年代的流逝,甚至在泰伦人到来之前就逐渐失去力量。如今,这种习俗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但是,今天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转过身,眉毛变成了拱形。“你现在要求得到贵族待遇。而转眼之前,你的名字还是梅莱因。” 一个新来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响起。“确实如此,不过,你后来说的名字才是你的真名。你确是拜伦·法里尔,我的老兄。没错,你准是法里尔。凭着你的长相,这绝对没错。” 一位笑眯眯的小个儿男子站在门口。他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相互间分得很开。他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神情机敏地上下打量着拜伦。他一边扬起那张瘦削的脸,翘首仰望着拜伦,一边对她说:“你也不认识他,阿蒂米西亚?” 阿蒂米西亚赶忙跑到他跟前,话音中有些不耐烦地说:“吉尔叔叔,您到这里来干吗?” “关心我的利益,阿蒂米西亚。请记住,要是有什么暗杀事件的话,我将是欣里亚德家族中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吉尔布雷特·奥·欣里亚德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然后加上一句:“嗨,让中尉先生走吧,这里没危险。” 她不理会这些,说:“您又开过通话机了?” “正是。难道你想剥夺我消遣行乐的权利?悄悄地听听通话机之类可真快活。” “要是叫他们逮住,您就快活不成了。” “危险是游戏的组成部分,亲爱的,而且是其中最有意思的组成部分。毕竟,泰伦人对王宫的监听从来就是不遗余力的。我们干什么都很难瞒过他们。好吧,言归正传,你不想给我介绍?” “不,我不介绍,”她直截了当地回绝说:“这里没您的事。” “那么,我来给你介绍。当我听到他的名字时,我不再听下去,于是就走进来。”他从阿蒂米西亚身边经过,走到拜伦跟前,以一种超然的微笑审视着他。然后,他说:“没错,这确实是拜伦·法里尔。” “我刚才已经这么说过了。”拜伦说。他的注意力大半还在那中尉身上。因为,中尉手里还紧握着轰击枪,随时准备击发。 “但是,你没有附带说明你是怀德莫斯牧场主的儿子。” “我本来刚好要说,可让您打断了话题。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已经明白事实真相。很明显,我得摆脱泰伦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把真名实姓告诉他们的道理。”拜伦停下没往下说。他感到时机已经成熟,如果下一步不是将他立即逮捕的话,那他还会有一次小小的机会。 阿蒂米西亚说:“明白了。这确实是一件该由总督来处理的事。那么说,你担保不存在那种阴谋吗?” “肯定没有,尊敬的小姐。” “那好。吉尔叔叔,您在这儿陪着法里尔先生好吗?中尉先生,你是不是跟我来一下?” 拜伦觉得精疲力尽。他很想坐下来,可是,吉尔布雷特却没有这样的示意。他还在那里用一种近乎医生检查病人的神态审视着拜伦。 “牧场主的儿子!真有意思!”拜伦无心继续这场谈话。他对那些审慎的单音节字和仔细的措词感到厌烦。他粗声粗气地说:“是的,我是牧场主的儿子,这是天生的。我是否可用别的办法帮助您呢?” 吉尔布雷特满不在乎。他爽朗地笑着,只是那张瘦削的脸上皱纹更多了些。他说:“也许你会满足我的好奇心。你真是来要求庇护权的吗?到这里来要求?” “我愿意同总督讨论这个问题,先生。” “行啦,趁早别打这个主意,年轻人。你会发现,跟总督一起成不了大事。你何不想想,为什么你这会儿不得不跟他女儿打交道?如果你把这个考虑考虑,那倒是很有意思的。” “您以为什么事都很意思吗?” “为什么不呢?这是对待生活的一种很有意思的态度。‘有意思’,这是惟一合适的形容词。看看整个宇宙吧,年轻人。你要是不能从中拼命发掘点什么乐趣的话,那你还不如去抹脖子,因为那里面好东西实在少得要命。噢,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罗地亚星总督的堂兄弟。” 拜伦淡淡地说:“恭喜了。”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膀。“不错。这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毕竟根本就盼不到什么暗杀,所以,很可能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除非您怂恿别人去替您行刺。” “我亲爱的先生,你可真幽默!你得习惯这样一个事实,谁也不把我当回事儿。我的话不过是些愤世嫉俗的表白。你难道不觉得,这年头有了总督的地位就是有了一切?你肯定不会相信欣里克一直就是今天这种样子。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深谋远虑的伟人。而且,现在更是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令人无法忍受。哦,你看我!我都忘了,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呢。不过,你一定会见到他的!我听到他来了。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可得记住,他是泛星云帝国中最大一个王国的统治者。想想真有意思。” 欣里克仪态威严,神情坦然。对于拜伦彬彬有礼的鞠躬,他反以适度的还礼,他略为有点不客气地问道:“先生,你来找我们有何公干?” 阿蒂米西亚站在她父亲身边,拜伦有点吃惊地注意到,她长得竟然十分可爱动人。他说:“阁下,我为我父亲的名誉清白而来。您应该知道,他被处决是不公正的。” 欣里克转过脸。“我对你父亲不甚了解。他到罗地亚星来过一两回。”他停了一下,声音有点颤抖。“你和他很象。是的,很象。但是,你知道,他受审了。至少,我想他是受审了,而且被依法判刑。说真的,我并不清楚详情。” “确实如此,阁下。不过,我想要知道详情。我确信,我父亲决不是叛国分子。” 欣里克急忙打断他说:“作为他的儿子,你捍卫父亲的名誉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真的,目前讨论这样的国家大事确实有困难。事实上,也不成体统。你为什么不去见阿拉塔普呢?” “我不认识他,阁下。” “阿拉塔普!那个专员!泰伦人的专员!” “我已经见过他,是他把我打发到这里来的。您肯定懂得,我不敢让泰伦人……” 然而,欣里克呆住了。他迷茫地将手举到唇边,似乎是要抑制它的颤抖,结果却无意中说道:“你是说,阿拉塔普打发你上这里来的?” “我当时觉得有必要告诉他……” “不必重复你告诉他的是什么。我知道,”欣里克说:“我什么也帮不了你,牧场主——哦——法里尔先生。我无权单独过问此事。你得去——阿塔,别拉我。你这样分我心,我的注意力怎么集中得了?——找最高行政会议磋商。吉尔布雷特!您是不是去帮助照料一下法里尔先生,好吗?我去看看能有什么办法。我要去和最高行政会议磋商。你们知道,这是法律的形式,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他转过身,口中念念有词地走了。 阿蒂米西亚停留了一会儿,她碰碰拜伦的袖子。“稍等片刻。你说你会驾驶太空船,那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拜伦说。他朝他微笑着。而她,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也报之以嫣然一笑。 “吉尔布雷特,”她说:“我待会儿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她匆匆离去。拜伦目送着她,直到吉尔布雷特使劲扯他的袖子才作罢。 “我猜想你一定饿了,或许也很渴了吧,要不要洗个澡?”吉尔布雷特问道:“日子总该好好对付过去,我说得对吗?” “谢谢,是这样的。”拜伦说。紧张的心情差不多完全烟消云散。这一会儿,他觉得如释重负,感到舒服极了。她的确可爱,非常可爱。 但是,欣里克却不轻松。他回到自己房里,思绪万千,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飞速闪现。尽管他努力不朝那上面去想,但还是不能摆脱这样一个无法回避的结论:这是一个圈套!阿拉塔普打发他来,肯定是个圈套! 他双手捂住头,以使怦怦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于是,他明白过来,他该去干什么。 [book_title]七、精神音乐大师 夜幕适时地在所有人类可居住的行星上降临。据记载,行星的自转周期从十五到五十二小时不等。因此,夜幕降临并不是没完没了,而可能在两次降临之间有相当长的时间间隔。这个事实要求人们在作星际旅行时竭尽全力作心理上的适应。 许多行星上都要求这类心理适应。为此,需要调整作息时间以适应该星球的情况。更多的行星上,由于普遍采用空调和人工照明技术,昼夜问题便成了次要问题,它只不过使农业生产有所变更罢了。还有一部分行星(那些边缘天区的星球)根本不去理会白天和黑夜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是,不论社会习俗如何,夜幕的降临往往具有一种深刻和持久的心理意义,这种情况可以上溯到人类历史中尚在树上栖息的前人时期。夜是可怕和危险的时间,就连心也会随太阳的落山而沉寂。 尽管中央王宫里并没有任何可以让人据以感知夜幕降临的机械装置,但是,拜伦还是凭借着人脑里一些无名沟回中隐藏着的模糊直觉感到夜的到来。他知道,门外黑沉沉的夜色不会因为星星微弱的闪烁而变得稍稍明亮;他知道假如正赶上一年中的那个时候,那么,素有“太空洞穴”之称的边缘犬牙状的“马头星云”(所有泛星云帝国星球上的人都熟悉这个名字)就会湮没半数本来可以看见的星星。 这时,他又一次感到沮丧。 自从与罗地亚星总督简短交谈之后,他还一直没见过阿蒂米西亚。他觉得自己为此有点闷闷不乐。他曾经盼望晚餐,因为,届时他也许可以和她攀谈几句。然而,事实并不如他所期望。用餐时,他一个人独酌独饮,两个卫兵在门外忿忿然逛悠着,甚至吉尔布雷特都离开了他。他也去用餐了,或许,不象拜伦那样孤单。会有那么几个人陪伴着他。不过,仅限于人们在欣里亚德王朝宫中可以指望得到的那几个同伴。 因此,当吉尔布雷特回来说“阿蒂米西亚和我谈论过你”时,他得到的是拜伦敏捷而兴致勃勃的反应。 这只能使他感到很有意思,而他也这样对拜伦说了。接着,他说:“首先,我要带你看看我的实验室。”他挥挥手,两个卫兵退下。 “什么样的实验室?”拜伦问道,他的兴致已经不如刚才那样高了。 “我搞了些小玩意儿。”他含混地答道。 它看上去并不象实验室,倒是更接近于图书馆。墙角上有一张装饰华丽的书桌。 拜伦把它慢慢地打量了一番。“你就是在这里搞小玩意儿的?什么样的小玩意儿?” “瞧,这里有一种特殊的音响设备,能以最新的方式探测到泰伦人的监听微波束,他们却什么也察觉不了。因此当阿拉塔普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我使知道了有关你的事。此外,我还有一些有趣的小东西。比方说,视音器。你喜欢音乐吗?” “有的喜欢。” “那好。我发明了一种乐器。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音乐。”说着,他轻轻一碰机关,一个缩微胶片书架就滑了出来,移向一边。“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好在没有人拿我当回事,所以,他们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真有意思,不是吗?哦,我忘了,你是个不会觉得有意思的人。” 那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古怪盒子,表面无光泽。这说明它是个自制的玩意儿。盒子的一面分布着一些微微发亮的小旋钮。他把盒子放下,有旋钮的一面朝上。 “它并不怎么可爱,”吉尔布雷特说:“但是,谁在乎这一点呢?把灯灭了,噢,不,不!没有开关,也没按键。只要你心里想把灯灭了就行。使劲地想吧!你要下决心让它关掉。” 灯光变得昏暗起来,惟有天花板上残存着一片微弱的珍珠般的银光,这银光使他俩的脸在黑暗中就跟鬼影一样。看到拜伦·法里尔惊讶不已,吉尔布雷特不由得发出一阵轻声的嗤笑。 “这正是我那视音器捣的鬼,这跟专用球状宇宙容器一样,它也服从你的精神支配。你懂我意思吗?” “不,如果您需要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那么,告诉您,我不懂。” “好吧,”他说:“你这样来看它。你的脑细胞的电场在这乐器里建立起—个感应电场,从物理学上讲,这是十分简单的。但是,就我所知,以前从来没人能把所有必需的电路塞到这么小的盒子里。通常,这么多的电路需要一幢五层楼那样高的发电厂才能容纳得下。此外,它还能以另一种方式工作。我可以在这里把电路接通,并且把它们直接传递给你的脑子,这样,你不用眼睛就能看到景物,不用耳朵也能听到音乐。瞧吧!” 起初,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接着,有样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拜伦眼角处轻轻飘动,它渐渐变成一团紫罗兰色的光球在半空中飘浮。他转过脸,光球也跟着他转过去;他闭上眼,光球还是在老地方。一支清脆悦耳的音乐为它伴奏,那音乐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就是它本身。 光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拜伦渐渐不安地觉得,光球是在他脑袋里。它并非真正的色彩,确切地说,它是五彩缤纷的音乐,虽然这音乐并无声响。它可以触摸,却又无从感觉。 光球转着转着,变成一条彩虹,同时乐声大作。彩虹一直飘浮到拜伦的头顶上,犹如下垂的彩绸。接着,它轰然爆炸,色块飞溅到他身上,一触之下,即刻燃烧,却并不留下半点痛楚。 骤雨般的绿色泡泡又一次平静地、低声呜咽着泛起。拜伦用手胡乱捅开它们,但他逐渐明白,他既看不见自己的手,也感觉不到小泡的移动。他的脑子里什么也不存在。一切都从脑子里摒除,唯有小泡充满他的心灵。 他不出声地喊叫起来。于是,幻觉终止了,屋里亮堂堂的。吉尔布雷特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眯眯笑着。拜伦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哆哆嗦嗦地擦了一把冰凉汗湿的前额,忽地坐下来。 “怎么回事?”他以竭力克制的生硬口吻问道。 吉尔布雷特说:“我不知道,我刚才是置身事外的。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你的大脑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东西,你的大脑直接进行感觉。这种现象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只要你集中思想于感觉,那么,你的脑子万般无奈,只能试图将这种感觉的效果纳入过去熟悉的途径。它试图将这种效果分别或同时转换成视觉、听觉与触觉。顺便问一下,你闻到味道了吗?有时候,我好象闻到一股什么味道。依我想,对狗来说,可以迫使这种感觉几乎完全变成嗅觉。总有一天,我要在动物身上做做试验。 “另一方面,要是你既不理会它,也不与它为难,那么,幻觉就会消失。当我要观察它在他人身上的效果时,我就是这么办的。这并不困难。” 他把青筋绽露的小手搁在视音器上,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旋钮。“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有人真能学会这种乐器的话。那么他就能以崭新的办法谱写交响乐,他就能做用简单的音响和布景无法做到的事。只怕我自己是不行了。” 拜伦突然发问道:“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啦。” “您为什么不把在科学技术方面的才能应用到值得您耗费精力的地方,而不是……” “把它浪费在无用的玩具上?我不清楚。它也许并非一无用处。你可知道,这东西是违法的呢。” “什么东西?” “视音器,还有我的侦听设备。要是泰伦人知道了,那不用说就是死罪。”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一点不是开玩笑。显然,你是在牧场长大的。我看得出来。年轻人记不得过去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忽然,他把头转向一边,眯起眼睛问道:“你反对泰伦人的统治吗?放心大胆地讲吧。坦率地告诉你:我反。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父亲也反。” 拜伦平静地说:“是的,我反。” “为什么?” “他们是异乡人,外来者,他们凭什么资格统治奈弗罗斯星或者罗地亚星?” “你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吗?” 拜伦没有答话。 吉尔布雷特抽抽鼻子。“换句话说,你只是在他们处死你父亲之后才认定他们是异乡人、是外来者的罗。毕竟,处死你父亲是他们最起码的权利。得啦,你可别发火。理智地想想吧。你应该相信,我是站在你一边的,好好想想吧!你父亲是牧场主,他的牧民们又有什么权利?要是有个牧民偷了一头牛,自己拿去享用或者卖给别人,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样的惩罚呢?当作贼送进监狱。要是他出于某种理由(或许在他本人看来是十分充足的理由),而阴谋干掉你父亲,那么结局又会如何呢?毫无疑问,是处决。你父亲有什么权利制定法律惩治他的人类同胞呢?他是他们心目中的泰伦人。 “你父亲,在他自己和我看来,是个爱国者。但是,那又怎么样?对于泰伦人来说,他却是叛国分子,于是他们就把他干掉了。你能忽视这种自卫的必要性吗?欣里亚德在他们自己的统治时期象这一类的自卫多得不计其数。看看你们自己的历史吧,年轻人。 “所以,你应该找个更恰当的理由来憎恨泰伦人,别以为换一帮统治者就能完事,别以为简单的改朝换代就能带来自由。” 拜伦在他自己弯曲的掌心里猛击一拳。“你这番客观主义哲学的论述确实非常中听,对于一个外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巨大的抚慰。但是,要是被杀害的是你父亲,那又该怎样呢?” “那么,就不中听了?我父亲是欣里克之前的罗地亚星总督,他也是被杀害的。不过,不那么直截了当,而是非常阴险。他们使他精神崩溃,就像他们现在让欣里克精神崩溃一样。我父亲死后,他们没让我当总督,因为我还太小,难以预料将来的结局。欣里克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最主要的是性格温顺,表面上看,他还不够温顺。于是他们不断地追逼他,象捏面人似的把他捏成了个可怜巴巴的傀儡。他们确信,没有他们的允诺,他连身上痒痒都不敢搔。你已经见到过他,他现在是一月更比一月糟,他那终日惶惶不安是一种精神变态的情绪。但这些——所有这些——都不是我要摧毁泰伦人统治的理由。” “不是吗?”拜伦说:“那么你已经找到一种全新的理由?” “确切地说,那完全是一种陈旧的理由。泰伦人剥夺了二百亿人参加种族开发的权利。你上过学,懂得什么叫经济循环。人类在一颗新的行星定居后,”——他扳着指头列数着说——“它首先关心的是吃饭问题。于是,它就成为一个农业星球或一个牧业星球。它开始采掘地下矿藏以资出口,出售剩余农产品以换回奢侈品和机器,这是第二步。接着,由于人口繁衍,外资增长,开始萌发工业文明,这是第三步。最后,这个星球终于实现机械化,出口粮食,出口机械,在比较原始的星球上进行开发投资,等等,这是第四步。 “实现了机械化的星球总是人口稠密,军事上最强大——因为战争是机器的一种功能——的星球,它们周围通常有一圈以农业为生的附属星球。 “那么,我们怎样呢?我们处在工业增长的第三步。现在呢?工业增长停滞、冻结、被迫收缩,它会妨碍泰伦人控制我们的工业必需品。就他们来说,这是一种短期投资,因为我们终将由于日益贫困而一无所获,但是在此期间,他们却能捞到油水。 “此外,如果我们自己实现工业化,那么我们就会研制战争武器。于是,工业化被迫停顿,科学研究遭到禁止。终于,人们对这种局面如此习以为常,以致不管失去什么,他们都毫无感觉。因此,当我说到我会因为制作视音器而被处决时,你是多么惊讶。 “不错,我们总有一天会打败泰伦人。这一点是必然的,他们不能永远统治下去,谁都不能永远统治下去。他们会越来越软弱,越来越怠惰。他们将实行异族通婚,并且会丧失许多他们自身的传统。他们将腐败堕落。但是,这一切可能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因为历史的发展是从容不迫的。而当这几个世纪过去之后,我们仍将是些地地道道的农业星球,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工业或科学遗留下来。而我们周围四面八方那些不受泰伦人控制的邻居们,届时将成为强大而都市化的星球。我们这些王国将成为永远的半殖民区,它们永远也赶不上那些先进的星球,我们因而也只能做人类进步这一伟大进程的旁观者。” 拜伦说:“你说的我似乎觉得并不完全陌生。” “如果你是在地球上受的教育,那么,这是很自然的。地球在社会发展史上占有很特殊的一席地位。” “真的吗?” “想想吗!自从开创星际旅行以来,整个银河系都处在不断扩张的状态。我们的社会总是不断地成长,因而也就永远是不成熟的社会。显然,只是在惟一的地点和惟一的时刻,人类社会才达到过成熟阶段。地球上,浩劫行将来到时的人类社会曾是这种情况。那里,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暂时失去所有地域扩张可能性的社会。因而,这个社会面临的人口过剩,资源枯竭等等这样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银河系中任何其他地方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他们被迫深入研究社会科学。我们大部分或全部中止了这项研究,这是很可惜的,呶,这里有一件很意思的事。当欣里克还是个青年时,他是个虔诚的原始主义者。他拥有银河系中无与伦比的地球资料藏书。自从他当上罗地亚星总督之后,这些藏书就跟其他各种东西一起被他扔得精光。不过,我接收了一部分。那些幸存的文献残片简直是妙不可言,它有一种独特的自我反省色彩,而这正是我们性格外向的银河系文明中所不具备的。这一点是最有意思的。” 拜伦说:“您一本正经开导我那么些时间,我都开始感到您是不是把您那幽默感都忘掉了。”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膀。“我这是消遣消遣,这会儿我心里真痛快。几个月来,这样的痛快还是第一次。你可知道做戏是怎么一回事吗?一天整整二十四小时故意撕烂自己的人格;不管是和朋友相聚,还是独处一室,你都得如此,这样你就绝不会因为疏忽而忘记你是在做戏;做个半瓶子醋,永无休止地让人耍弄;做个无足挂齿的小人;装得精疲力竭,颇似滑稽可笑,这样使所有认识你的人相信你胸无大志,这一切的涵义是什么你知道吗?这一切可以使你的生命安全不成问题,尽管它仅仅意味着你不过就是活着。可是,间或我还是能跟他们干一番。” 他抬起头,语调真挚,近乎恳求地说:“你会驾驶太空船,我却不能,不奇怪吗?你谈起我有什么科学技术方面的才能,我却连一艘小小的单人太空飞艇都不会开。但是,你会,然而这么一来,你就必须得离开罗地亚星。” 这是明白无误的恳求。但是,拜伦冷冷地皱皱眉头。“为什么?” 吉尔布雷特继续很快地往下说:“我刚才说过,阿蒂米西亚和我谈论过你的事,并且想好了办法。你离开此地后,径直去她的房间,她在那里等你。我给你画了张图,你通过走廊时就不必去向人问路了。”他把一小张金属片塞到拜伦手里。“假如有人要来阻拦你,你就说是总督召见。你只管往前走便是。只要你不露破绽,那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别说了!”拜伦说。他再也不打算重蹈这种覆辙。琼迪驱使他来到罗地亚,从而成功地把他交到泰伦人手里。接着,不等他自己秘密前往,泰伦的专员就把他直送中央王宫,结果使他面临傀儡的花招毫无准备。不过,一切到此为止!往后,虽然他的行动有可能受到严格的限制,但是,他决计根据自己的意愿行动。对此,他是坚定不移的。 他说:“我来这儿有要事,先生。我还不打算离开。” “什么!别象个傻小子似的。”这下,老吉尔布雷特可发作了。“你以为你在这里能干得成什么事吗?你以为,要是等到明天早晨太阳升起你就能活着离开王宫呀?嗨,欣里克会把泰伦人请来。二十四小时内你就要被逮捕。这会儿,他只是在等待,因为他干什么事都得花这么些时间来下决心。他是我的堂兄弟,告诉你,我了解他。” 拜伦说:“即便如此,跟你们有何相干?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关心?”他不想任人驱遣,他再也不愿东逃西窜当别人的傀儡了。 然而,吉尔布雷特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他。“我要你带上我。我关心的是我自己。我不愿再在泰伦人下面挨日子。正因为阿蒂米西亚和我都不会开飞船,不然,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这也是我们性命攸关的大事。” 拜伦感到自己的决心有点动摇了。“总督的女儿?她干吗要出走?” “我相信,她是我们当中最绝望的一个。对于女人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死亡。一个年轻、美貌、未婚的罗地亚星总督的千金在她行将成为年轻,美貌、已婚的妇人之际,会遇到些什么呢?何况,这年头,讨人喜欢的新郎将会是谁呢?嗨,一个泰伦帝国的朝臣,那个老色鬼。他已经埋葬过三个妻子,现在,又想要在一个姑娘的怀抱中重新点燃他青春的欲火。” “总督决计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 “总督什么都同意。谁也不用等待他的同意。” 拜伦想起上次见到阿蒂米西亚时她那模样。头发由前额往后梳,一直披到肩头。长发在肩头往里一弯,形成一个波浪。明洁白皙的皮肤,乌黑的眸子,殷红的嘴唇!个儿高高,年纪轻轻,脸上带着微笑!或许,整个银河系有一亿个姑娘都是这样。要是让那种念头打动是很荒唐的。 但他还是说:“飞船准备好了?” 吉尔布雷特一阵微笑,脸上都泛起了皱纹。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乒乒乓乓响作一团。这既不是光电信号器的光束悄然的闪亮,也不是用指关节敲击塑料发出的柔和小声。这是金属的铿锵声,是令人生畏的武器发出的不可抗拒的雷鸣般的巨响。 门又响过一遍。吉尔布雷特说:“你最好把门打开。” 拜伦打开门,两个军人走进房间。前面的那个粗鲁地向吉尔布雷特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对拜伦说:“拜伦·法里尔,我奉泰伦帝国常驻专员和罗地亚星总督之命将你逮捕。” “我犯了什么罪?”拜伦问道。 “重大叛国罪。” 一种大难临头的样子顿时扭歪了吉尔布雷特的脸。他转过脸去。“欣里克这次动作神速,超乎预料地快。想不到。真有意思!” 这个老吉尔布雷特毕竟老练,他笑微微地,满不在乎,眉毛略为上翘,似乎略带遗憾地审视着一件令人生厌的事实。 “请跟我来。”卫兵说。拜伦发觉另一个卫兵手里提着一支神经鞭击枪。 [book_title]八、小姐的衣裙 拜伦的喉头越来越干渴。要是双方赤手空拳,那两个卫兵原都不是他对手,他明白这一点,也急切地盼望有这样的机会,他本可给他俩一顿好瞧的。但是,他们手执神经鞭击枪,他连抬抬胳膊都会不可避免地招致他们摇晃着鞭击枪威吓他。他内心已经慑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吉尔布雷特却说:“让他把他的披风带去,当兵的。” 拜伦感到愕然,他迅速地向这个矮小的吉尔布雷特望去,心里也不再那么自暴自弃。因为,他知道,他根本没有披风。 那个武器亮在外面的卫兵把鞋跟咔嚓碰了一下,向吉尔布雷特表示遵命。他拿鞭击枪指着拜伦说:“听见大人的话啦。快去拿你的披风,快!” 拜伦战战兢兢地慢慢后退。他退到书橱前蹲下,在椅子背后摸着他那压根儿就不存在的披风。他一边在椅子背后用手指装模作样地寻找,一边紧张地等待吉尔布雷特的行动。 在卫兵看来,视音器只不过是个装有旋钮的古怪东西。吉尔布雷特摸着旋钮,轻轻拨弄。这对他们说来根本算不得一回事。拜伦全神贯注,紧张地盯着鞭击枪的枪口。他的心整个已让这鞭击枪占据。当然,任何其他东西他就必然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虽然他在看着和听着)。 但是,还有多久呢? 那个武装的卫兵说:“你的披风在椅子背后吗?站起来!”他不耐烦地向前跨了—步,然后又停下来。他大吃一惊,两眼眯成一条线,机警地向左边看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拜伦站直身,一猫腰向前猛扑过去。他紧紧抱住卫兵的膝盖,猛力一推,那卫兵“啪”一声沉重地摔倒在地。拜伦的大手牢牢地压住卫兵的手,并且攥住他手中握着的神经鞭击枪。 另一个卫兵亮出他的武器,但是此刻却无济于事。他那只闲着的手在自己面前的空中胡抓乱摆。 吉尔布雷特高声大笑起来。“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吗?法里尔。” “一样东西也看不见。”他咕哝着,然后又加上一句:“除了我刚抓到手的鞭击枪。” “好,那你走吧。他们现在没法阻拦你,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各式各种根本不存在的景象和声音。”吉尔布雷特从一堆混乱的躯体中跳出来。 拜伦猛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抡起拳头,在那家伙肋骨的下方,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卫兵的脸痛苦地扭歪了,身体痉挛地蜷曲起来。拜伦抽身站起,手中握着鞭击枪。 “小心。”吉尔布雷特大喝一声。 但是,拜伦已转身不及。第二个卫兵已经扑到他身上,再次把他摔倒在地。这一次的攻击是盲目的,说不清那卫兵到底认为他自己抓住了什么。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根本不知道此刻拜伦在做什么。他的呼吸就跟拉风箱似地在拜伦耳边呼啦呼啦直响,嗓子里还断断续续咕噜个没完。 拜伦拼命想使用他那缴获来的武器,但当他意识到在那双茫然失神的眼睛里充满着某种旁人谁也看不见的恐怖时,他害怕了。 拜伦绷直双腿,努力想挪开身上的重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他感到卫兵的鞭子三次重重地抽在他大腿上,每挨一鞭,他就痛得往后一缩。 这时候,卫兵喉头的咕哝声转为语言,他大嚷道:“我要把你们都逮住!”在鞭击枪发射的高能粒子束的轨迹上,闪现出一道由大气电离发出的灰暗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寒光。条条寒光在空中扫过一大片,道道高能粒子束降落在拜伦的脚上。 拜伦仿佛踩进一池沸腾的铅液。脚上似乎有一大块花岗石压在上面摇摇晃晃,又好象是让鲨鱼咬了一口。而实际上,脚上的皮肉完好无损,只是主宰痛觉的末梢神经受到了广泛和极度的刺激。即使是沸腾的铅液也决不会造成比之更难忍受的痛楚。 拜伦痛得大声吼叫起来,直叫得嗓子嘶哑,浑身瘫软。他甚至没有想到这场混战已经结束。一切都已过去,只有胀痛在折磨着他。 但是,尽管拜伦没意识到,卫兵的手却已经松开。几分钟后,年轻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眨巴掉眼眶里的泪水。他发现那个卫兵背靠着墙,两手无力地空推着前面并不存在的东西,一边自己对着自己咯咯地傻笑。第一个卫兵仍旧摊手摊脚躺在那里,他神志清醒,但沉默不语。他的目光盯着某个作不规则运动的东西转来转去,身体有点微微哆嗦,嘴角吐着白沫。 拜伦勉强站立起来,一跛一拐地挪到墙边,用鞭击枪的枪托把那个靠在墙上的卫兵砸倒在地。然后折回头,再来收拾第一个。这个同样也完全没有抵抗。他只是默默地转动着眼珠,直到完全失去知觉为止。 拜伦重新坐下来,察看他那只受伤的脚。他把脚上的鞋袜脱下来,看到脚上的皮肤根本就没破,他楞住了。他搓揉着那只脚,阵阵灼痛使得他哼哼唧唧。他抬头看看吉尔布雷特。吉尔布雷特已经把视音器放下,正用手背擦着干瘪的脸颊。 “谢谢,”拜伦说:“你的乐器帮了我的忙。”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他说:“一会儿,会有更多的人到这里来。你到阿蒂米西亚房里去。去吧!快!” 拜伦理解他的这种敏感。他套上袜子,把鞋夹在腋下。他已经弄到一支鞭击枪。这会儿他又把第二个卫兵的那支枪也解了下来,胡乱塞到腰带里。 在门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转身问道:“你让他们看见了些什么?先生?” “我不知道。这个无法控制。我只是把我能给他们的力量全部给了他们,余下的事全都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心理变幻。请你不要再站在那里空谈。你带好到阿蒂米西亚房里去的地图了吗?” 拜伦点点头,顺着走廊走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但他走不快,因为一想到要走快,他的脚就跛得厉害。 他看看他的表,这才记起,他的表不知怎么一直没有根据罗地亚当地的计时方法调整过来。手表还是按他在飞船上时所用的星际标准时间走着。星际标准时间以一百分钟为一小时,一千小时为一天。这样一来,在冷冰冰的金属表面上,那闪烁着淡红光芒的数字876,如今是毫无意义了。 不过,夜一定很深了,或者说,至少已经进入这颗行星的睡眠周期(假如两者不尽相同的话)。要不然的话,大厅里决不会如此空荡荡,墙上焕发磷光的浅浮雕也不会无人照管。他走过时,无意触到了一块,那是一幅记叙加冕典礼景物的浮雕。他发现,这浮雕竟是一幅平面图案。可是,它给人的感觉却完全象从墙上凸出来似的。 如果此刻他停下来仔细观察那浮雕的艺术效果,哪怕是一会儿,一定会出乱子。想到这一点,他加快了脚步。 走廊的空寂使他觉得,那正是罗地亚星没落的又一征兆。由于他已经成为叛逆者,所以,如今他对所有这一类没落的征兆越来越敏感。作为一个独立的权力中心,王宫里本来应该一直有哨兵和巡夜人的。 他查看了一下吉尔布雷特粗制的地图。然后向右拐,折上一条宽阔的弧形坡道。这里也许曾经是加冕典礼经过的地方,可是现在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倚在找到的那扇门上,按了按光电信号器。门先是打开一条缝,接着便敞开了。 “请进,年轻人。” 那门里传出阿蒂米西亚的声音。拜伦侧身闪入,门在他身后急速而无声地关上。他瞧着那姑娘,一言不发。他的衬衣齐肩撕破,因而一个袖子挂在那里来回晃动。衣服上污垢遍布,脸上伤痕累累。想到这些,他感到沮丧。他记起,鞋还在腋下夹着。他把鞋扔到地上,费了很大劲才把脚塞到鞋里。 于是他说:“可以坐下吗?” 他坐到椅子上,阿蒂米西亚跟过去,站在他面前,脸上略带几分忧愁。“怎么回事?你的脚怎么啦?” “受了点伤,”他简短地答道。“你打算要走?” 她喜形于色地说:“那你带我们走吗?” 可是,拜伦并不怎么兴高采烈。他的脚上还是感到阵阵刺痛,他把脚搁起来摇晃着,说:“听着,把我带到外面的飞船上去,我要离开这个倒霉的行星。如果你们要跟我走,那我就带上你们。” 她皱皱眉。“你似乎不太高兴,打架了?” “是的,打架了。是跟你父亲的卫兵打的。他们想要以叛国罪逮捕我。你看,这就是给我的庇护权。” “哦!我很遗憾。” “我也很遗憾。难怪这么几个泰伦人就能称王称霸于五十余个星球。是我们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你父亲那一类人为保住权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会忘却一个普通绅士所应尽的基本职责——哦,那算不得什么!” “我说过我很遗憾,牧场主老爷。”她以一种不屑的口吻称呼他的头衔。“请不要把你自己打扮成我父亲的审判官。你并不了解全部事实真相。” “我没有兴趣讨论这个问题。趁你父亲更多的宝贝卫兵还没来到之前赶快走。唉,我无意伤你的心。好了,不说了。”拜伦的乖戾一笔勾销了他的全部歉意。但是,该死的,他以前可从来没有挨过神经鞭击枪的高能粒子束,挨这种粒子束的揍,滋味可真不是好受的。何况,天哪,他们还欠着他的庇护权。至少欠了这么些。 阿蒂米西亚感到愤愤然。当然,她并不生父亲的气,而是生这个楞头儿青的气。他如此年轻,事实上,简直就是个孩子。要是没搞错的话,她断定:他绝不比她本人大多少。 通话机响了,她厉声说道:“请等一会儿,我们就走。” 通话机里传来吉尔布雷特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阿塔吗?你那里太平吗?” “他在这里。”她也压低声音答道。 “那好。你别作声,听我讲。不要离开你的房间。把他留在你那里。宫里就要开始搜查。没有办法阻止这次搜查。我要动动别的脑筋,不过,在此期间,务必不要轻举妄动。”他不等回话,就挂断通话机。 “如此而已。”拜伦说。刚才的对话他也都听到了。“我是呆在这里给你惹事生非呢?还是出去自首呢?我想:在罗地亚星上,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没有理由可以指望得到庇护权。” 她火冒三丈地瞪着他,但还是强压怒火,低声喊道:“哦,住嘴!你这个好斗的笨蛋。” 他们怒目而视,互不相让。拜伦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也在设法帮她的忙。她没有资格侮辱他。 她说了声“对不起”。把脸转了过去。 “没什么,”他冷冷地言不由衷地说:“你有权利这样说话。” “不许再提你那套有关我父亲的高论。你哪里知道当总督的难处。不管你怎么想,他是在为他的人民谋利益。” “那当然。为了他的人民他才不得不把我出卖给泰伦人,那显然顺理成章。”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他得让他们看到他的忠心耿耿。否则,他们就会把他废黜,而由他们自己直接统治罗地亚星。难道说,那样更好些吗?” “要是一个贵族连庇护权都无法求得……” “嗨,你只知道考虑自己。你的错就错在这里。” “我以为,不想去死,至少不想莫名其妙地去死,总不能算一种特别的自私吧。我死之前,得同他们干几仗。我的父亲同他们干过。”他知道自己开始夸夸其谈了。但是,那是她促使他这么做的。 她说:“你父亲这样干有什么好处呢?” “我想,没一点好处。他遭了毒手。” 阿蒂米西亚感到很不高兴。“我一直在说我很遗憾,我很遗憾。此刻,我从心底里感到很遗憾。我烦透了。”随后,她自我辩解地说:“你知道。” “那好吧,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他努力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他脚上的感觉现在好些了。 为使气氛缓和些,她说:“你倒并不真的叫人讨厌。” 拜伦觉得自己拙嘴笨舌,无言以对。“哦,那……” 接着,他没往下说。阿蒂米西亚的手一下掩住自己的嘴。两人的头蓦地朝门那边转过去。 门外走廊的半弹性塑料地板上,突然响起由许多双脚踩着整齐的步伐发出的柔和的脚步声,大部分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一下轻轻的,训练有素的后跟碰击声从门外传来,接着,夜间信号器嘟嘟地响起。 吉尔布雷特必须迅速地干。首先他得把视音器藏妥。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要有个较好的收藏视音器的地方。该死的欣里克这次决心下得这么快,连天亮都等不及。他必须得快溜。时不我待,说不定,再也不会有别的机会。 于是,他召来卫队长。对于两个失去知觉的卫兵和一个逃之夭夭的罪犯,他无法推说一无所知。 卫队长铁板着脸。他把两个不省人事的卫兵弄出去,然后对着吉尔布雷特。 “我的老爷。从您的话里我还不十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就你看到的这些。”吉尔布雷特说。“他们来抓人,年轻人拒捕。他跑了,天晓得他跑到哪儿去了。” “要不了多大工夫,我的老爷。”卫队长说:“今晚宫里有要人驾到。因此,卫兵不分昼夜地警卫。他跑不了,我们将从内部把网紧。但是,他是怎么跑掉呢?我的士兵携带着武器,而他却是赤手空拳。” “他来势凶猛,简直跟猛虎下山一般。他就是从这椅上扑出去的。那时我正躲在椅子背后。” “我的老爷,您没有想到在与这个受控告的叛国分子的搏斗中助我的士兵一臂之力,我很遗憾。” 吉尔布雷特蔑视地看着他。“多有意思,队长先生。如果你那些在数量和武器两方面都占了优势的士兵,居然还要我来帮忙,那我看,你该给自己另外招募些新兵了。” “那好吧:我们要搜遍王宫,把他找出来,看看他能不能故技重演。” “我陪你一起去,队长先生。” 这回卫队长反觉惊疑了。他说:“我劝您还是不去的好。我的老爷,要知道,说不定会有危险。” 从来没人对一位欣里亚德家族的成员这样讲话。吉尔布雷特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只是微微一笑,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我知道。”他说:“但是,有时候我觉得就是危险也挺有意思。” 卫队集合用去五分钟。吉尔布雷特趁独自一人在屋里这功夫,和阿蒂米西亚通了话。 小小的夜间信号器“嘟”地一响,拜伦和阿蒂米西亚都惊得跟泥人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信号器又响了一遍,接着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夹杂着吉尔布雷特的说话声。 “还是让我试试吧,队长先生。”那声音说。然后,他提高嗓门叫起来。“阿蒂米西亚!” 拜伦觉得大石落地,咧着嘴笑了。他向前迈了一步,但是,姑娘却突然用手捂住他的嘴。她向外喊道:“稍等一会儿,吉尔叔叔。”一边拼命指着墙。 拜伦只是楞眼看着。墙上什么也没有。阿蒂米西亚做了个鬼脸,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她的手一放到墙上,墙的一部分便无声无息地滑向一边,露出一间梳妆室。她用嘴唇示意让拜伦“进去!”同时,她的双手摸索着右肩上的装饰别针。她的礼服有一道纵向的接缝。接缝受力场作用紧紧密合,几乎看不出来。放开别针,小小的力场消失,接缝随着敞开。于是,她把礼服脱下。 通过刚才还是墙壁的地方,拜伦回过头。墙壁合拢时,他恰好看到她将一件白色毛皮衬衣匆匆披在肩头。那件猩红色的礼服缩作一团扔在椅子上。 他朝周围看看,揣度他们会不会搜阿蒂米西亚的房间。要是真的搜查起来,他就会处于完全孤立无援的地位。除去刚才进来的那条路之外,没有其他路可以出这梳妆室。而梳妆室里也没有更加幽蔽的藏身之处。 一面墙上挂着一排睡衣。睡衣前面的空气中发出极其微弱的闪光。他的手穿过闪光毫无困难,只是在闪光经过他手腕的地方才稍微有一点刺痛的感觉。不过,微弱的闪光需要挡除的只是灰尘,以使闪光后面的空间保持净洁无菌。 他也许可以躲在女人的衣裙背后。现在他也正是这样做的。他曾狠狠揍倒了两个卫兵,并在吉尔布雷特的帮助下来到这里。不过,既然来到这里,他就只能委曲求全,藏身于女人的衣裙背后。确切地说,事实上是一位小姐的衣裙背后。 与这种心情不合拍的是,他后悔在身后的房门关上之前,没能早点转过身来。她长得风姿绰约,的确不同凡响。回想刚才那一会儿,他象个孩子似的发脾气,闹别扭,简直可笑得很。自然,她是不会去责备她父亲的过错的。 现在,他只能两眼直对空墙,坐在那里等待。坐等房间里响起脚步声;坐等墙壁重新拉开;坐等鞭击枪的枪口再次对准他,这一次不会再有视音器帮忙了。 他两手各握一支神经鞭击枪等待着。 [book_title]九、太上皇的裤子 “怎么回事?”阿蒂米西亚不必佯作不安,她是在对同卫队长一起站在门口的吉尔布雷特说话。他们身后有五、六个穿制服的士兵郑重其事地踱来踱去。于是,她机敏地问道:“我父亲怎么啦?” “不,不。”吉尔布雷特安慰她说:“与你毫无干系。你已睡了吗?” “刚刚要睡。”她回答道:“侍女们去处理她们自己的事已经有好几个钟头。除去我自己,没人帮我应门,你们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突然一转身,十分生硬地对卫队长说:“找我有事吗?队长先生,请快说吧。现在不比白天,可不是恭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