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与黑 [book_author]司汤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10350 [book_dec]法国司汤达著。中译本由罗玉君据巴黎费尔南·罗歇出版社1929年版译出,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新1版。《红与黑》是司汤达的代表作,写于1828—1829年,1830年出版。小说的副标题为《1830年纪事》,司汤达通过描写小资产阶级青年于连个人奋斗的过程和性格发展的历史,深刻地反映了1815—1830年法国复辟王朝时期的阶级关系和社会生活。小说故事发生在复辟时期法郎士-孔德省的维立叶尔城。木匠的儿子于连常以出身微贱为耻,在少时所受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影响下,决心靠个人的才能和奋斗来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随西朗神父学拉丁文,一部《圣经》能倒背如流,因此当上了市长德·瑞那的家庭教师。于连不久与德·瑞那夫人发生了暧昧关系,事情败露被迫离开。进省城贝尚松神学院后,于连卷入了教会内部的宗派斗争,最后投身于极端保皇党人木尔侯爵门下。于连因出身低微,屡遭歧视。在受到木尔赏识后,甘心成为保皇党政治阴谋的忠实工具。侯爵小姐玛特尔坚持要与于连结婚,侯爵无奈,准备改变他的出身。正当于连踌躇满志的时候,在教会特务的一手策划下,德 ·瑞那夫人的一封揭发信使他的美梦毁于一旦。绝望之下,于连开枪打伤了德 ·瑞那夫人,最后被判处死刑。小说通过于连在与自己的阶级利益完全相反的历史逆流中盲目追求个人利益,最终走向毁灭的经历,广阔地表现了波旁王朝后期从外省到巴黎尖锐的社会矛盾和阶级斗争。司汤达广泛运用独白和自由联想等多种艺术手法充分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成功地塑造了于连这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小说对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 [book_img]Z_10503.jpg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1章 小城 维里埃算得弗朗什-孔泰最漂亮的小城之一。一幢幢房子,白墙,红瓦,尖顶,展布在一座小山的斜坡上。茁壮的栗树密密匝匝,画出了小山最细微的凹凸。城墙下数百步外,有杜河流过。这城墙早年为西班牙人所建,如今已残破不堪。 维里埃北面有高山荫护,那是汝拉山脉的一支。十月乍寒,破碎的威拉峰顶便已盖满了雪,从山上下来的一股激流,穿过小城注入杜河,使大量的木锯转动起来。这是一种很简单的工业,小城的居民更象是乡下人,多数人家的日子于是有了几分舒适。不过,使小城富起来的并非木锯。普遍的富裕靠的是生产一种印花布,世称米鲁兹花布,所以,拿破仑倒台以后,维里埃几乎家家户户都把房屋的门面重新修过。 一进城,就会听见一台声音嘈杂、样子吓人的机器轰隆隆作响,搅得人头昏脑胀。二十个沉重的铁锤,全靠一只由湍急的水流带动的轮子,升起,落下,震得路面直打颤。我也说不清一个铁锤一天要生产几千枚钉子。起落之间一些水灵俏丽的姑娘把小铁块送到巨大的铁锤下面,铁块旋即变成了钉子。这劳动看起来如此粗笨,却使初次进入法国和瑞士之间这片山区的旅人啧啧称奇,倘若踏入维里埃的旅人问起大街上耳朵都被震聋了的行人,那座漂亮的制钉厂是谁的,有人就会打着一种拖长的腔调说:“咳,市长先生的呗!” 维里埃有一条大街,从杜河岸边一直爬到山顶。旅人只要稍作停留,十有八九会遇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神色匆匆,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行人一看见他,就赶紧脱帽致意。这位好几等骑士勋章的获得者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头发已经花白,大脑门,鹰勾鼻,五官大致算得端正:初见,人们甚至还会觉得这张脸兼有小城市长的威严和尚存于四十八岁至五十岁男人身上的那种吸引力。然而,巴黎来的旅人转眼间便会感到不快,他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气中还混杂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狭隘和创造力的匮乏。这位旅人终于意识到,此人的才干仅止于让欠帐的人如期偿还,而若是他欠了账,则要拖得不能再拖。 这便是维里埃的市长德-莱纳先生。他步履庄重,穿过大街,进入市政厅,在旅人的眼前消失。这位旅人若继续闲逛,再往上走一百步,他会瞥见一幢外观相当漂亮的房子,越过与之相连的一道铁栅栏,还有一片极美的花园。远处是勃艮第的丘陵形成的一线天际,曲折有致,尽如人意,仿佛就是为了让人看着舒服。这景色使旅人忘掉了锱铢必较的铜臭,他已经因此而透不过气来了。 有人告诉他,这幢房子属于德-莱纳先生,刚刚落成。这方石砌就的漂亮住宅是维里埃的市长用他那座大制钉厂赚来的。据说他祖上是西班牙人,是个古老的家族,似乎早在路易十四征服此地之前就已定居下来。 自从一八一五年起,他就耻于再作工厂主了,因为一八一五年使他当上了维里埃的市长。那座极美的花园有好几层,直伸到杜河岸边,每一层都筑有护墙,这也是对德-莱纳先生在铁器买卖中的精明给予的酬报。 在法国,您别指望看见德国的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工业城市周围那种秀丽别致的花园。在弗朗什-孔泰,愈是砌墙,愈是在地产上堆起一层层的石头,就愈是有权受到邻人的尊敬。德-莱纳先生的花园里便是高墙纵横,尤其是里面有几小块地,是他花了大价钱才买下的,这花园就更加令人赞赏了。就说那个锯木厂吧,它在杜河岸边的特殊位置让您一进城就留下深刻的印象,您也注意到屋顶一块大木板上用极大的字写着“索莱尔”这姓氏,而在这块六年前还是锯木厂的土地上,眼下正在修筑花园第四层平台的护墙。 市长先生固然高傲,却不得不费些心力央求老索莱尔那个既冷酷又顽固的农民,不得不付给他明晃晃的金路易,才使他把工厂迁往别处。至于那条使锯子转动起来的公共水流,则是他利用自己在巴黎的影响让它改了道。这个恩惠是他在一八二×年选举之后得到的。德-莱纳先生为了这块一阿尔邦的地,把杜河下游五百步处的四阿尔邦给了索莱尔。尽管这块地的位置对他的枞木板生意有利得多,索老爹(自打他发了,他就有了这称呼)还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位邻居的急迫和占有欲,敲了他六千法朗。 果然,这笔交 易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非议。有一次,四年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德-莱纳先生身着市长礼服从教堂回家,远远地看见老索莱尔由三个儿子护着,正看着他笑呢。这一笑使市长先生恍然大悟,他从此就老是想,他原本可以更便宜地做成这笔交 易呀。 在维里埃,要造许多的护墙,才能获得公众的敬重,要紧的是不要采用那些每年春天经由汝拉山口去往巴黎的泥瓦匠带来的意大利图纸,否则,这样一种革新将给鲁莽的造墙者带来标新立异的坏名声,永远洗刷不掉,他在那些明智而稳健的人眼中也就永远地身败名裂了,因为正是这些人在弗朗什-孔泰握有敬意的予夺之权。 事实上,这些明智之士在当地施行着最讨厌的专制;正是由于这个丑恶的字眼,对于那些在世称伟大的共和国的巴黎生活过的人来说,小城市里的日子简直不堪忍受。舆论的专横,而且是怎样一种舆论啊!在法国的小城市和在美利坚合众国是一样地愚蠢。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2章 市长 杜河水面上方一百尺,沿小山有一公共散步道,需要修筑一堵巨大的挡土墙。对于德-莱纳先生的政声来说,这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散步道所处位置极佳,入眼的乃是法国最秀丽的风光。不过,每到春季,雨水一冲,路面就沟壑纵横,坑洼遍地,殊难涉足,人人都感到不便,德-莱纳先生就趁机修了一堵二十尺高二百多尺长的墙,非如此是不足以使他的政绩永垂不朽的。 为了这墙上的胸墙,德-莱纳先生不得不三上巴黎,因为前前任内务部长自称是维里埃的散步道的死敌;如今这胸墙已经起来,离地四尺高。仿佛是向一切现任和前任的部长们示威似的,眼下有人正在往上装方石板。 有多少次啊,我的胸抵着泛出美丽的蓝灰色的巨大石块,心里想着昨夜告别的巴黎的舞会,眼睛却眺望着杜河的谷地!远处,左岸,五六条山谷曲折蜿蜒,其深处有数条小溪历历在目,一路奔泻跳荡,急匆匆跌进杜河。山里的太陽很猛,正当顶的时候,旅人却可在这方平台上享受枝叶婆娑的悬铃木的荫护,任遐想驰骋。这些树生长迅速,美丽的绿色微含蓝意,这都得力于市长先生命人填在巨大的防土墙后面的新土,因为他不顾市议会的反对,硬是把散步道拓宽了六尺(尽管他是极端保王党 人,我是自由 党 人,这件事我还是要称赞他),因此,他和幸运的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都认为,这个平台比圣日尔曼-昂-莱的平台并不逊色。 散步道的正式名称是忠诚大道,见于沿路十五或二十块大理石板上,这又使德-莱纳先生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我只有一件事要指责这条忠诚大道,那就是市政当局让人修剪乃至剃秃这些茁壮的悬铃木的那种野蛮方式。这些树与其让自己的脑袋低而圆,圆而平,活象园子里最平常的蔬菜,宁可要英国花园里常见的那种漂亮大方的外形。然而市长先生的意志不可违抗,属市政府所有的那些树每年都要两度遭此无情的残害。当地的自由 党 人声称(当然有些夸张),自从马斯隆副本堂神甫养成了把修剪下来的树枝据为己有的习惯之后,市府的园丁的手变得愈发无情了。 这位年轻的教士是几年前从贝藏松派来监视谢朗神甫和附近几位本堂神甫的。有一位外科老军医,曾在意大利打过仗,退伍来到了维里埃,据市长先生说,他生前既是雅各宾党 人又是波拿巴分子,有一次竟敢当面抱怨对这些美丽的树所施行的周期性毁伤。 “我喜欢荫凉,”德-莱纳先生回答说,口气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但对一个身为荣誉团 骑士的外科医生说话还就得这样才见得合适;“我喜欢荫凉,我让人修剪我的树,为的是有更多的荫凉,-棵树若不能像有用的胡 桃树那样带来收益,我想不出它还能有别的什么用处。” “带来收益”,这就是在维里埃决定一切的至理名言。单单这个词就代表了四分之三的居民的习惯性思想。 在这座您觉得如此美丽的小城里,带来收益,乃是决定一切的大道理。初到此地的外乡人醉心于周围那清凉幽深的山谷,首先会想到居民们对美很敏感;他们也的确没少把本地的美丽风光挂在嘴上,人们也不能否认他们对此看得很重,因为美丽的风光招来了外地人,而游客的钱富了旅店老板,于是就通过税收的渠道给城市带来收益。 一个晴朗的秋日,德-莱纳先生让妻子挽着胳膊,在忠诚大道上散步,他说话的神情很严肃,德-莱纳夫人听着,眼睛却不安地注视着她的三个孩子的动静。大孩子能有十一岁,总是靠近胸墙,并且做出要爬上去的样子。于是一个温 柔的声音唤出了阿道夫这名字,那孩子遂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德-莱纳夫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依然相当漂亮。 “他会后悔的,巴黎来的这位漂亮先生,”德-莱纳先生忿忿地说,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我在宫里也不是没有朋友……” 虽然我很愿意用二百页的篇幅跟您谈谈外省,但是我毕竟不能如此残忍,让您忍受外省的谈话所具有的那种冗长和那种巧妙的转弯抹角。 在维里埃市长眼中如此可恶的这位巴黎来的漂亮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阿佩尔先生,两天前,他不仅设法进入维里埃的监狱和乞丐收容所,还进入了市长和当地主要的业主义务管理的医院。 “可是,”德-莱纳夫人怯生生地说,“既然您清白廉洁地管理着穷人的福利,巴黎来的这位先生又能把您怎么样呢?” 他们是为了找茬儿才来的,然后就在自由 党 的报纸上写文章。 “可您从来不看这些报纸呀,我的朋友。” “可人家跟我们谈论这些雅各宾派的文章呀;这都使我们受到干扰,欲做好事而不能。哼,我呀,我永远不会愿谅这个本堂神甫。”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3章 穷人的福利 维里埃的本堂神甫已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然而山里的新鲜空气给了他一副铁铸的体魄和性格。应该知道,他有权随时造访监狱,医院,甚至乞丐收容所。阿佩尔先生是巴黎方面向本堂神甫推荐的,他很聪明,恰好早晨六点钟到达一个居民很好奇的小城。他一到就直奔神甫住宅。 谢朗神甫读着德-拉莫尔侯爵写给他的信,沉思良久。侯爵是法国贵族院议员,本省最大的地主。 神甫暗自沉吟:“我一大把年纪了,并且在此地受人爱戴,他们不敢!”他立刻朝巴黎来的先生转过身。他虽然年事已高,两眼仍闪烁着火一样的热情,表明他乐于从事一桩多少有些危险的高尚行动。 “跟我来,先生。请不要在看守面前特别是在乞丐收容所的管事面前发表任何意见,无论我们看到了什么。”阿佩尔先生明白他遇上了一个好心人:他跟着这位可敬的本堂神甫参观了监狱、医院和收容所,提出许多问题,尽管回答千奇百怪,他却忍住没有流露出任何指责的意思。 参观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神甫邀请阿佩尔先生共进午餐。阿佩尔先生不愿意更多地连累这位好心的朋友,就推说有几封信要写。三点钟前后,两位先生结束了对乞丐收容所的视察又回到监狱。他们在门口遇见了看守,这是一个巨人般的家伙,六尺高,罗圈腿,一张极难看的脸因恐惧而变得极可憎。 “啊!先生,”他一看见神甫,就立刻对他说,“跟您在一起的这一位可是阿佩尔先生?” “是又怎么样?”神甫说。 “昨天我接到最明确的命令,不准阿佩尔先生进入监狱,命令是省长派一名宪兵送来的,他大概骑着马跑了一整夜呢。” “我告诉您,诺瓦鲁先生,”神甫说,“跟我在-起的这位旅人正是阿佩尔先生。您承认不承认,我有权随时进入监狱,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并且愿意让谁陪同就让谁陪同?” “是的,神甫先生,”看守低声说,耷拉下脑袋,活像害怕挨棍子而勉强服从的一条狗。“只是,神甫先生,我有老婆孩子,要是有人告发,他们会把我撤职的;我全靠这职位生活啊。” “我的职位丢了我也很不高兴,”善良的神甫说,声音越来越激动。 “那可不一样啊!”看守急了,“您哪,神甫先生,谁都知道您有八百利弗尔的年金,一份上好的产业……” 这就是事情的原委,可两天来满城风雨,众说纷纭,更有人添枝加叶,在维里埃这座小城里搅动起各种充满仇恨的情绪。眼下德-莱纳先生和他妻子之间发生的小小争论,正是为了这件事。早晨,他带着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去过本堂神甫家,向他表示最强烈的不满。谢朗先生没有任何后台,觉出了他们的话的份量。 “好吧,先生们!我已经八十岁了,我将是附近第三个被撤职的本堂神甫。我在此地已经五十六年;我为本城差不多全部居民行过洗礼,我来的时候这个城市还是个小镇呢。我每天都为年轻人主持婚礼,从前他们的祖父的婚礼也是我主持的。维里埃是我的家,但是我看见这个陌生人时心里想:‘这个人从巴黎来,也许真是个自由 党 人,那里可是太多了;但是他对我们的穷人和囚犯能有什么危害呢?’” 德-莱纳先生的指责,尤其是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的指责,越来越凶了。 “那好,先生们,把我撤了吧:“老神甫喊了起来,声音都发抖了。“可是我还要住在此地。大家知道我四十八年前继承了一片土地,每年有八百利弗尔的进项。我靠这些收入足以过活。我在任职期间可是没有任何积蓄,先生们,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有人跟我谈到撤职时,我才不那么害怕。” 德-莱纳先生与妻子相处极好,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怯生生地反复提出的问题:“巴黎来的这位先生能对囚犯有什么危害呢?”他简直要发火了,正在这时,妻子惊叫了一声。原来她的第二个儿子爬上了挡土墙的胸墙,还在上面跑,而这挡土墙高出墙外葡萄园有二十尺呢,德-莱纳夫人害怕孩子受到惊吓,掉下去,不敢跟他说话。那孩子正为自己的壮举得意呢,最后终于看到了母亲,见她面色如土,就跳到散步道上,朝她跑过去。他被好一个说。 这个小小的事件扭转了谈话的方向。 “我一定要把锯木工的儿子索莱尔弄到家里来,”德-莱纳先生说,“让他照看孩子,他们越来越淘气,我们管不住了。他是个教士,不是也差不多,还精通拉丁文,他会让孩子们取得进步的,因为神甫说他性格坚强。我给他三百法郎,管他吃。我过去对他的品行一直有些猜疑,他是那个老外科医生,荣誉团 骑士的宠 儿,医生借口是亲戚,就住在他们家里。这个人实际上很可能是自由 党 的密探,他说我们山里的空气对他的风湿病有好处,可这并没有得到证实。他参过布奥纳巴尔德在意大利的历次战役,据说还曾签名反对建立帝国。这个自由 党 教小索莱尔拉丁文,还把带来的大量书籍留给他。所以我本来绝不会想到让木工的儿子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的,可就在这场让我们闹翻的争吵的前一天,神甫对我说索菜尔攻读神学已经三年,准备进神学院,因此,他不是自由 党 人,他是个拉丁文学者。” “这样安排还有一个理由,”德-莱纳先生继续说,一边用一种外交 家的神情看着妻子,“瓦勒诺刚刚给他的敞蓬四轮马车买下两匹诺曼底马,正得意着哪,可他没有给孩子请家庭教师。” “他会把我们的这一个抢走呀。” “这么说你赞成我的计划喽?”德-菜纳先生说,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感谢她刚才的这个好主意。“好了,就这么定了。” “啊,上帝!亲爱的朋友,你的决心下得这么快!” “这是因为我性格刚强,本堂神甫已经领教过了。我们不必隐瞒什么,我们在此地是被自由 党 人包皮围着的。所有那些布商都嫉妒我,我对此深信不疑;其中两三个正在阔起来;那好吧,我倒很喜欢让这些人看看德-莱纳先生的孩子怎样在他们的家庭教师带领下散步。不由他们不肃然起敬。我的祖父常对我说,他小时候就有一个家庭教师。这大概要花我一百个埃居,不过应该把这笔开支看作为了保持我们的身份所必需的。” 德-莱那夫人沉思不语,这个决定太突然了。这女人身材高而苗条,曾经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山里人都这么说。她具有某种纯朴的仪态,举手投足仍透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在一位巴黎人看来,这种天真活泼的自然风韵甚至会唤起温 柔的快感,让人想入非非,德-莱纳夫人若是知道自己会有这一类的成功,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什么卖弄风情呀,忸怩作态呀,这种事情从未挨近过这颗心。据说有钱的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曾经追过她,但没有成功,这曾使她的品德大放异采,因为这位瓦勒诺先生,年轻高大,孔武有力,满面红光,蓄着一把又浓又黑的连腮胡 ,是外省人称为美男子的那种粗鲁、放肆、说起话来乱嚷嚷的人。 德-莱纳夫人很害羞,性情看上去很是平和,特别讨厌瓦勒诺先生不住地动和他的大嗓门。她远离维里埃人所谓的快乐,这使人认为她对自己的出身感到非常骄傲。她倒也不在意,看到本城男性居民越来越少登她家的门,反而感到很高兴。我们无须隐瞒,她在那些人的太太们眼中是个傻瓜,因为她在丈夫身上竟然一点儿心计也不用,白白放过一些让人从巴黎或贝藏松为自己买来漂亮帽子的好机会。只要大家能让她一个人在自家美丽的花园中随意走走,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女人,从未想到对丈夫品头评足,也从未承认丈夫使她感到厌烦。她猜想,当然未曾向自己说破,夫妻之间不过如此罢了,不会有更亲密的关系。当德-莱纳先生跟她谈论他对孩子的打算时,她倒是爱他的;他想让老大进军队,老二进法院,老三进教会。总之,和她认识的那些男人相比,她觉得德-莱纳先生算是最不讨厌的。 妻子对丈夫的这种评价倒也合情合理。维里埃的市长被认为是-个风趣、高雅的人,这名声全靠他从一位叔父那里学来的那五、六个笑话。老上尉德-莱纳革命前在奥尔良公爵的步兵团 里效力,他去巴黎的时候有幸进入亲王的客厅。他在那里见过德-泰莱松夫人,著名的德-让利夫人,王宫里的发明家杜卡莱先生。这些人物经常出现在德-莱纳先生的故事里。不过,回忆这种讲起来极微妙的事情渐渐成了他的一项工作,所以,近来他只在重大场合才重复这些与奥尔良家族有关的奇闻轶事。再说,只要不谈钱,他的确是彬彬有礼的,所以,他有理由被看作是维里埃最有贵族气派的人物。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4章 父与子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维里埃的市长前往坡下索老爹的锯木厂。他一边走,一边想:“我的妻子的确很有头脑。优势当然还在我这边,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我毕竟没有想到,倘若我不把索莱尔这个小神甫弄到手,据说他的拉丁文好得不得了,收容所所长那个脑子转个不停的家伙很可能和我打一样的主意,并且抢在我的前头。他将以多么自负的口吻谈论他的孩子的家庭教师啊……这位家庭教师一旦属于我,要不要穿黑袍子呢?” 德-莱纳先生在这个问题上颠来倒去,犹豫不决,突然,他看见一个乡巴佬,身高近六尺,大清早就似乎忙着丈量堆放在河边纤道上的木材。这乡巴佬看见市长先生走近好像不大高兴,这些木材堵塞了道路,堆放在那儿是违章的。 这乡巴佬正是索老爹。德-莱纳先生关于他的儿子于连的提议使他大感意外,但更使他感到高兴。不过他听的时候仍然带着那种愁苦不乐和漠不关心的神情,这山区的居民很善于这样来掩饰他们的精明。他们在西班牙人统治时期当过奴隶,如今仍保留着埃及小农的这种表情特征。 索莱尔的开场白只不过是大段背下来的记得滚瓜烂熟的客套话。他笨拙地做出微笑的样子,却更暴露出神情的虚假;他本来生就一副无赖相,这下反而欲盖弥彰。他一边重复着那些废话,一边脑子里不停地转,试图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能使一个如此有权势的人想把他那废物儿子搞到家里去。他很不喜欢于连,可是德-莱纳先生偏偏要给他-年三百法郎的工钱,管吃,甚至还管穿。这后一项要求是索老爹灵机一动突然提出来的,德-莱纳先生也是灵机一动突然答应的。 这一要求使德-莱纳先生大吃一惊。他想:“对我的提议,索莱尔竟没有理所当然地感到高兴和满意,显然已另外有人向他提出过什么,除了瓦勒诺先生之外,还能是谁呢?”德-莱纳先生催促索莱尔立刻定下来,然而没有用;老农民诡计多端,死活不同意;他说他想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好像在外省一个有钱的父亲除了走形式外还真地要问问一无所有的儿子似的。 一座水力锯木厂其实就是一个建在水边的大棚,四根粗大的木柱支起屋架,上面复有棚顶。棚子中央八、九尺高处有一把锯上上下下,一种很简单的机器把木头对着锯推过去。溪水推动一个轮子,产生两种机械作用:一是锯的上下运动,二是缓缓推向锯子,最后破成板子。 索老爹走近工厂时,亮出大嗓门,高喊于连,没有人应声。他只看见两个大儿子,他们生得膀大腰圆,正挥动沉重的斧子整理枞树干,好送上去锯。他们仔细对准画好的黑线,一斧子下去就是一大堆木屑。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喊声。他朝大棚走去,进去一看,于连没有守在锯旁,却骑在五、六尺高处的棚顶的一根梁上。于连不专心照看机器的运转,却在埋头读书。老索莱尔对此最为反感,他可以原谅于连身材瘦削,跟他的两个哥哥不一样,不适合干力气活儿,但他不能容忍于连的这种读书癖,因为他自己不识字。 他叫了于连两、三声,还是白费力气。年轻人的注意力全在书本上,加上锯子的嘈杂声,更使他听不见父亲那可怕的声音。这父亲虽然年纪大了,却仍敏捷地跳上正在锯着的一个树干,又跳上支撑着棚顶的横梁,猛地一掌,把于连拿着的书打落到河里,接着又是猛地一掌,打在于连的头上。于连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若是跌进十四、五尺下面正在运转的机器的杠杆中间,非粉身碎骨不可;这当儿,他的父亲伸出左手,一把将他揪住: “好哇,懒鬼!你看锯的时候还要读你那些该死的书吗?你晚上去神甫那儿瞎混的时候再读吧,那是你看书的时候。”于连被打得晕头转向,满脸是血,还得回到锯子旁自己的岗位上去。他的眼里含着泪,肉体的痛苦自不待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心爱的书。 “下来,畜生,我有话跟你说。”机器的声音仍使于连听不见这命令。他的父亲已经下地,不愿再登上机器,就找了一根打胡 桃的长杆子,抽他的肩膀。于连脚刚一落地,老索莱尔就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家里赶。“天知道他又要把我怎么样!”年轻人心里嘀咕。他一边走,一边看着那条小溪,真伤心啊,他的书就掉在那里面;那是他最喜欢的《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于连双颊绯红,两眼低垂,他是个十八、九岁的瘦小青年,看起来羸弱,面部的轮廓也不大周正,但颇清秀,还有一个鹰勾鼻子。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静时显露出沉思和热情。此刻却闪烁着最凶恶的憎恨的表情。深褐色的头发长得很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发怒的时候凶相毕露,人的相貌无数,然而更具惊人的特性者怕是没有了。他的身材修长而匀称,更多地显示出轻捷而非力量。自幼年起,他那极端沉思的神情和极为苍白的脸色,就使他的父亲以为他活不长,或者将成为家庭的负担,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他也恨父亲和两个哥哥;礼拜天在广场上玩耍,他总是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那张漂亮的脸才开始博得年轻姑娘们几句亲切的话。于连被当作弱者受到众人的轻蔑,然而他崇拜那位敢于和市长谈论悬铃木的老外科军医。 这位外科医生有时付钱给索老爹,让他的儿子跟着他学习 拉丁文和历史,即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战役,临终时他把他的荣誉团 十字勋章、半饷的欠款和三、四十本书留给他,其中最珍贵的那一本已经掉进市长先生利用其影响使之改道的那条公共水流里了。 于连刚踏进屋门,就感到肩膀被父亲那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吓得发抖,等着挨揍。 “老实回答我,”老农民对着他的耳朵厉声喝道,一边用手把他扳过来,好像小孩用手扳铅制玩具兵一样。于连那双又大又黑,泪汪汪的眼睛遇上了老木匠的一双灰色的、凶恶的小眼睛,这老木匠似乎想把他的灵魂深处看个一清二楚。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5章 谈判 “看你能老实回答我,臭书呆子;你在哪儿认识德·莱纳夫人的?你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话?” “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于连答道,“我只在教堂看见过这位夫人。” “那你是不是看她啦,不要脸的下流胚?” “从来没有:您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上帝,”于连说,多少有一点假正经的样子,反正怎么样都行,只要脑袋上不再挨巴掌。 “这里面总是有点名堂,”狡猾的乡巴佬说,接着顿了顿,又说道,“我是不能从你这儿套出什么啦,该死的伪君子。总之,我要甩掉你了,而我的锯木厂只会办得更好。你讨得了本堂神甫先生或其他什么人的欢心,他们给你找了个好位置。收拾你的东西吧,我送你去德。莱纳先生家,你要当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啦。” “那给我什么?” “吃,穿,还有三百法郎的工钱。” “我不愿意当仆人。” “畜生,谁说让你当仆人啦?难道我愿意我的儿子当仆人吗?” “可是,我跟谁一起吃饭呢?” 这个问题把老索莱尔问住了,他觉得不能再谈下去,言多语失啊;于是他暴跳如雷,大骂于连,说他就知道吃,撇下他找另外两个儿子商量去了。 过了一会儿,于连看见他们各自拄着一把斧子,正在商量。于连看了很久,觉得也猜不出什么,又怕被人撞见,就往锯子的另一侧去。他想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改变他命运的意外消息,但是他觉得静不下心来,他的想象力全部用来描画他将在德。莱纳先生的漂亮房子里看到的东西了。 他心想:“宁可放弃这—切,也不能沦落到和仆人一起吃饭的地步。我父亲想强迫我,那我就去死。我有十五个法郎八个苏的积蓄,今夜就逃走;走小路碰不上宪兵,两天就到了贝藏松;我在那儿当兵,需要的话,就去瑞士。不过,这么一来,前程完了,雄心壮志完了,无所不能的教士这一类好职业也完了。” 于连厌恶跟仆人一起吃饭,并非天生如此,为了飞黄腾达,他可以做令人痛苦得多的事情,他的这种厌恶得之于卢梭的《忏悔录》。他全靠这本书来想象世界是一副什么样子。大军公报汇编和《圣赫勒布岛回忆录》则补足了他的《可兰经》。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豁出命去。他绝不相信任何别的一本书,他相信老外科军医的话,认为世上其它的书都是谎言,是—些骗子为了升官发财而写出来的。 于连有一颗火热的心,还有一种常常与愚蠢相结合的惊人的记忆力,他看出他的前途取决于年老的本堂神父谢朗,为了讨得他的欢心,竟把一部拉丁文的《新约全书》背下;他也熟悉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虽然这两本书他都不相信。 好像双方有了默契,索莱尔和他的儿子这一天都避免和对方说话。傍晚,他到本堂神父那儿去上神学课,他认为把别人向他父亲提出的奇怪的建议告诉神甫是不谨慎的。“也许这是个圈套,”他想,“应该装作已经忘了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德·莱纳先生便差人来叫老索莱尔,而这个老索莱尔让他等了一、二个钟头,一进门便百般道歉,又百般表示敬意。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异议,终于弄明白他的儿子将和男主人女主人同桌吃饭,如有客人则独自在另一个房间和孩子们一起吃,便提出越来越多的附加条件,再说他心里还充满了怀嶷和惊奇,就要求看看他儿子睡觉的房间。那是一个布置得十分整洁的大房间,已经有人忙着把孩子们的床 往里面搬了。 此情此景使这位老人大受启发,他立刻坚定要求看看他儿子要穿的衣服。德·莱纳先生拉开抽屉,拿出一百法郎。 “您和儿子拿这笔钱到呢绒商杜郎先生的店里,可以做一套黑衣服。” “那么,即使我把他从这里领回去,”乡巴佬说,他一下子把他的繁文褥节得干干净净,“这衣服还是他的吗?” “那当然。” “那好吧,”索莱尔拿着一种慢悠悠的腔调说,“我们就乘一件事要达成一致意见:您给他多少钱。” “什么!”德·莱纳先生生气地叫了起来,“我们昨天已经一致同意:我出三百法郎;我认为这已经够了,也许太多了。” “这是您出的数,我不否认,”老索莱尔说得更慢了;他紧紧地盯着德·莱纳先生,使出只有不了解弗郎什-孔泰的农民的人才会感到惊奇的那种天才,补了一句:“我们找得到更好的地方。” 听了这句话,市长大惊失色。不过,他还是恢复了镇静,他们足足周旋了两个钟头,字斟句酌,没有一句信口胡说,农民的精明终于战胜了富人的精明,富人毕竟不以此为生埃一大堆安排于连的新生活的条款一一商定;他的薪水不仅定为四百法郎,而每月一号预先付清。 “好吧,我每月给他三十五法郎,”德·莱纳先生说。 “凑个双数吧,”乡巴佬用谄媚的声调说,“像我们的市长先生这样有钱又慷慨的人,一定会改成三十六法郎的。” “行,”德·莱纳先生说,“不过别再罗嗦了。” 这一回,愤怒使他的口气变得强硬,乡巴佬也看出他得见好就收。这下轮到德·莱纳先生占上风了。他始终不肯把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交 给急于为儿子领钱的老索莱尔·德·莱纳先生突然想到,他必须把在整个谈判中起的作用讲给妻子听。 “把我刚才给您那一百法郎还给我,”他生气地说:“杜朗先生还欠着我呢。我跟您的儿子一块去扯黑呢料子。” 索莱尔见到这一强硬之举,便老老实实又拣起那些毕恭毕敬的套话,足足说了一刻钟。最后,他看出确实再捞不到什么了,便告辞。他最后鞠了一躬,以下面这句话结束:“我回头就把我的儿子送到公馆来。” 每当市长先生的子民们想讨好他的时候,就这样称呼他的房子。 索莱尔回到锯木厂到处找不到儿子,原来于连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心怀疑虑,半夜里就出门了。他想为他的书和荣誉团 勋章找个安全的地方。他把这些东西都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那里,此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凯,住在俯瞰维里埃的大山里。 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劈头便说:“该死的懒鬼,天知道你是不是争这口气,会把这么多年的饭钱还给我。拿着你的破烂,滚到市长先生那里去吧。” 于连感到惊奇,居然没有挨打,赶紧走了。然而,一当他那可怕的父亲看不见他,他就放慢了脚步。他认为到教堂转一圈儿对他的虚伪有好处。 “虚伪”这个词使您感到惊讶吗?在到达这个可怕的词之前,这年轻农民的心灵曾走过很长一段路呢。 还在很小的时候,于连看见第六团 的几个龙骑兵,身披白色大氅,头戴饰有黑色鬃毛的盔,从意大利回来。他看见他们把马拴在父亲的房子的窗栅上,这使他发疯般地爱上了军人的职业。后来,他又激动地聆听老外科军医讲述洛迪桥战役、阿尔科战役和里沃利战役。他注意到老人投向他的十字勋章的火一样燃烧的目光。 然而当于连十四岁时,维里埃开始建一座教堂,对于一个如此小的城市来说,这教堂可称壮丽。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柱,于连印象极深;这四根柱子曾在治安法官和年轻的副本堂神甫之间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当地出了名,年轻的副本神甫是从贝藏松来的,据说是圣会的密探,治安法官险些丢了位置,至少舆论是这么说的。他怎么敢与一位教士不和?此人每半个月去一次贝藏松,据说是去晋见主教大人。 就在这时,膝下儿女成行的治安法官似乎有几件案子判得不公,而都是针对居民中看《立宪新闻》的人。正确的一方终于胜诉。其实不过是三、五法郎的事,但是这些轻微的罚款中的一笔要由一个制钉工人出。这制钉工人是于连的教父。这人大怒,喊道:“世道真是变了!还说二十多年来治安法官一直被看作正派人呢!”外科军医,于连的朋友,此时已经去世。 于连突然不再谈论拿破仑,宣布他要当教士,人们看见他在父亲的锯木厂里孜孜不倦地背诵那本神甫借给他的拉丁文圣经。这位善良的老人对于连的进步大为赞叹,常常用整个晚上教他神学,于连只在他面前表露虔诚的感情。谁能猜得到,他脸色如此苍白,如此温 柔,一副女孩子的容貌,心里竟藏着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呢! 对于连来说,飞黄腾达首先就是离开维里埃,他恨透了他的家乡。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使他的想象力都冻住了。 他自幼年起,就常有兴奋的时刻。他曾美滋滋地梦想过,有朝一日被介绍给巴黎的美妇人,他会用辉煌的壮举邀得她们的垂青。为什么他就不能被其中的一个爱上呢?波拿巴不是还在穷困的时候就被光彩照人的德。博阿尔内夫人爱上了吗?多年以来,于连大概无时不对自己说,波拿巴,一个默默无闻又没有财产的中尉,靠他的剑做了世界的主人。这个想法给自认为极不幸的他带来安慰,又使他在快乐的时候感到加倍的快乐。 教堂的兴建和治安法官的宣判使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他有了—个念头,好几个星期里他就像疯了一样,最后,这个念头至高无上的威力完全控制了他。—个充满激情的人自认为他所创造的第—个念头,往往具有这种至高无上的威力。 “波拿巴名扬天下之日,正是法国害怕受到侵犯之时;战功不仅必要,而且时髦。可如今一些四十岁的教士就有十万法郎的年俸,相当象破仑的那些著名将领收入的三倍。—定有人支持他们。看这位治安法官,如此聪明,一直是如此正派,又如此年长,只因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副本堂神甫,就坏了自己的名声。应该当教士。” 一次,他学习 神学已经两年,新的虔诚正当盛时,那股噬咬着他的灵魂的火突然迸发出来,揭去了他的假面。那是在谢朗先生家里有许多教士参加的—次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甫把他当作神童介绍给大家,他却突然狂热地颂扬起拿破仑来了。事后他自己把右臂吊在胸前,说是翻转枞树干时脱了臼,这种不舒服的姿式他保持了两个月,这次体罚之后,他才饶恕自己。看,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外表柔弱,看上去至多十七岁,正夹着一个小包皮,走进维里埃的壮丽的教堂。 他觉得这教堂陰暗、僻静,每逢节日,教堂的窗户都挂上深红色的帷幔,陽光射入,产生出—种最富庄严和宗教性的眩目的光线效果。于连战栗了。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在一把外观最漂亮的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饰有德。莱纳先生家的纹章。 于连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张印着字的小碎纸片,摊开在那儿,像是为了让人读到。他拾起凑近眼睛,读到:……日,路易。让莱尔在贝藏松伏法,其处决及临终前之细节。 这张纸残破不全,背面还有一行字的头几个字:第一步。 “这纸能是谁放在这儿的呢?”于连想,“可怜的不幸的人啊,”他叹了一口气,“他的姓的结尾和我的一样……”他把纸揉成一团 。 于连走出教堂,以为看见圣水缸旁有血,那是洒出来的圣水,窗子上的红帐的反光照在上面,看起来像是血。 最后,于连对自己内心中的恐惧感到羞愧。 “我是一个懦夫吗!”他自语道,“拿起武器:” 这句话,在老外科军医的战争故事中经常出现,对于连来说充满了英雄气概。他站起身来,快步朝德·莱纳先生的府邸走去。 尽管他下定了决心,但当他看见那幢房子就在二十步外的时候,还是被一种不可克服的胆怯攫祝铁栅栏门开着,他觉得很豪华,他必须进去。 来到这幢房子里而感到心慌意乱的,不止于连一个人。德·莱纳夫人胆子极小,一想到这个外人便仓皇失措,而根据职责这个人是要经常处在她和孩子们之间的。她习惯于让儿子们睡在她的房间里。早晨,她看见他们的小床 被搬进指定给家庭教师的房间里,眼泪不住地流。她央求丈夫把小儿子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的床 再搬回她的房间,但是没有用。 在德·莱纳夫人身上,女性的敏感到了过份的程度。她想象出一个最令人厌恶的家伙,粗鲁,蓬头垢面,只是因为会拉丁文就被雇来训斥她的孩子,为了这种野蛮的语言,她的儿子们还可能挨鞭子呢。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6章 烦恼 德·莱纳夫人瞥见大门口有一张年轻的乡下人的脸,就从客厅开向花园的落地长窗走出来,活泼而优雅,没有丝毫的做作,像她平常远离男人的目光时一样。那乡下人几乎还是个孩子,脸色极苍白,刚刚哭过。他身着雪白的衬衫,臂下挟着一件很干净的紫色平纹格子花呢上衣。 这个小乡下人面色那么白,眼睛那么温 柔,有点儿浪漫精神的德·莱纳夫人开始还以为可能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来向市长先生求什么恩典的。她同情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站在门口不动,显然是不敢抬手按门铃。她走过去,暂时排解了家庭教师的到来所引起的悲伤和忧愁。于连面对着大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他听见耳畔有温 柔的话音响起,不由地打了个哆嗦:“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孩子?” 于连猛地转过身,德·莱纳夫人的温 情脉脉的目光打动了他,他不那么胆怯了。很快,他惊异于她的美,就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把他来干什么也忘了。德。莱纳夫人又问了一遍。 “我来当家庭教师,夫人,”他终于说,对自己的眼泪感到很不好意思,尽量揩干净。 德·莱纳夫人愣住了,他们互相望着,离得很近。于连从未见过穿得这么好的人,尤其是一个如此光艳照 人的女人,而且还用一种温 柔的口吻跟他说话。德·莱纳夫人望着他颊上的大颗泪珠,这年轻的乡下人的脸刚才还那么苍白,现在却变得那么红润。很快,她笑了起来,小姑娘般疯也似地快话,她笑自已,想不出自己有多幸福。怎么,这就是家庭教师,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来训斥和鞭打她的孩子们的衣冠不整的肮脏教士! “怎么,先生,”她终于开口,“您会拉丁文?” “先生”这个词使于连大为惊讶,他想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回答。 德·莱纳夫人真是喜出望外,大着胆子问于连:“您不会过分地责骂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责骂他们,”于连感到奇怪,“为什么?” “您会对他们很温 和,是吗,先生?”她停了—会儿,说话声越来越激动,“您答应我吗?” 听见又一次被郑重其事地称作先生,而且出自—位穿得如此讲究的夫人之口,这是于连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少年时想入非非,对自已说,只有穿上漂亮的军装,体面的太太才肯跟他说话。德·莱纳夫人呢,她完全被于连好看的面色,大而黑的眼睛迷惑了,还有他那漂亮的头发比平时更加卷曲,因为他为了凉快,刚刚在公共水池中浸过。她高兴极了,这个不祥的家庭教师居然神情羞怯如年轻的站娘,而她却曾经为孩子们那样地担惊受怕,以为他必是心肠冷酷,面目可憎。德·莱纳夫人的心灵一向那样地平静,这种恐惧和所见之间的对照对她来说真是非同小可。她感到惊讶,她竟和这年轻人这样地站在自家的门口,他几乎只穿着衬衣,而她又离他这样近。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对他说,神色挺尴尬。从未有一种纯粹是令人愉快的感觉如此深地打动过德·莱纳夫人的心,也从未有一种如此亲切的景象紧接着揪心的恐惧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下好了,她精心照料的这些漂亮孩子不会落入一个肮脏陰郁的教士之手了。刚一进前厅,她回头看了看于连,他正怯生生地跟着呢。于连看见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时的惊讶表情,在德·莱纳夫人的眼中又添了一个可爱之处。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特别觉得一个家庭教师应该穿黑色的衣服。 “可是,这是真的吗,先生,”她停下来回他,“您真地会拉丁文吗?”她若是确信无疑,会使她多么地幸福啊,她真怕自己弄错了。 这句话刺伤了于连的自尊心,一刻钟以来的陶醉顿时烟消云散。 “是的,夫人,”他说,竭力作出冷冰冰的样子,“我的拉丁文和神甫先生的一样好,甚至有时候他还肯说我比他强呢。” 德·莱纳夫人发现于连的表情很凶恶,他早就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走近他,低声说:“开头的几天,您是不是别用鞭子抽我的孩子,哪怕他们的功课不好?” 一位如此漂亮的夫人的如此温 柔、近乎哀求的口吻一下子打掉了于连作为优秀的拉丁语学者的傲气。德·莱纳夫人的脸挨近他的脸,他闻到了一个女人的夏装的香气,这对—个穷乡下人来说并非一件寻常的事。于连的脸涨得通红,叹了口气,呻吟似地说:“您别害怕,夫人,我一切听您吩咐。” 德·莱纳夫人对孩子们的担心完全消除了,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于连的不寻常的美。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窘的神态,对一个自己就十分腼腆的女人来说,并不显得可笑。—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备的那种陽刚之气反倒教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问于连。 “很快就十九岁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莱纳夫人完全放心了,“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呢,您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要打他,他就足足病了一个星期、其实只是轻轻的一下,” “这跟我多么地不同啊,”于连想,“昨天我父亲还打了我呢。这些有钱人多幸福啊!” 德·莱纳夫人已经能够看出这位家庭教师内心中所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这种突然的悲伤当成了胆怯,想给他一点儿勇气。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问,那声调,那风度,于连都能感到其全部的魅力,然而是何原因,他就茫然了。 “我家叫我于连·索莱尔,夫人。我生平第一次进入陌生人的家,心里害怕,我需要您的保护,开头几天有好多事情您得多加原谅。我从未进过学校,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外科军医,他是荣誉团 成员,和谢朗神甫先生之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神甫先生可以向您证明我的人品。我的哥哥们经常打我,如果他们跟您说我的坏话,您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错了事,请您原谅,夫人,我绝不会有不好的意图。” 这段话很长,他说着说着心里就有了底,他在仔细观察德·莱纳夫人。这就是完美的风度的效果,当风度乃本性天成的时候,尤其是有风度的人没有想到有风度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效果,于连对女性美是个内行,这个时候他会发誓说她只有二十岁。他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吻她的手。他很快就害怕了,过了一会儿,他心想:“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行动,一个可能减少这位美丽的太太多半会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所怀有的轻蔑的行动,我若不去完成,那我就是个懦夫。”于连也许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这个词的鼓舞,近半年来,他每礼拜日都听见一些女孩子这样说他。他的内心斗争不已,德·莱纳夫人跟他说了二、三句话,告诉他开始时如何对待这些孩子。于连极力克制,脸色又变得苍白,很不自然地说道:“夫人,我绝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在天主面前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抓住德·莱纳夫人的手,拉到唇边。她对这举动吃了一惊,想了想,又觉得受到了冒犯。天气很热,她的胳膊光光的,只盖着披肩,于连把她的手拉到唇边的动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责备起自己来了,她觉得她的气愤来得不够快。 德·莱纳先生听见有人说话,就从工作间里出来,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时的那种既庄严又慈祥的语气对于连说:“我必须在孩子们见到您之前跟您谈一谈。” 他让于连进入一个房间,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话,但被他留住了。德·莱纳先生把门关上,坐下,态度很严肃。 “本堂神甫先生对我说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的人都会尊敬您的,如果我感到满意,我会帮助您谋个小小的前程。我要求您不再和亲戚以及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是不适宜的。这是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但您要向我保证不给您父亲一个子儿。” 德·莱纳先生对那老头儿很恼火,因为在这笔交 易中,那老头儿比他更精明。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里的人都要称您先生,您将感到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您还穿着短上衣,这让孩子们看见是很不成体统的。仆人们看见他了吗?”德·莱纳先生问妻子。 “还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还沉浸在冥想中。 “太好了。穿上这件吧,”他对感到惊讶的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给他。“我们现在到呢绒商杜朗先生那儿去吧。” 一小时以后,德·莱纳先生带着一身黑的新家庭教师回来了,他看见妻子还坐在老地方。有于连在,德·莱纳夫人感到心里平静了,她端详着他,忘记了害怕。于连可压根儿没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人都不信任,此刻他的心情究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他觉得打从他在教堂里发抖那一刻起,三个钟头以来,他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他注意到德·莱纳夫人的冰冷的神情,知道她还在为他竟敢吻她的手而生气。然而,穿上一套与从前如此不同的衣服所产生的自豪感使他忘乎所以,他真想掩饰自己的快乐,却一举一动都露出生硬和狂乱。德。莱纳夫人望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庄重点,先生,”德·莱纳先生说,“假使您想获得我的孩子和我的下人的尊敬。”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乡下人,我从来只穿短上衣;如果您允许,我去自己的房间了。” “你觉得这个新收获怎么样?”德。莱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德·莱纳夫人心中一动,几乎出于一种她自已肯定不曾意识到的本能,向她的丈夫隐瞒了真情。 “对这个小乡下人,我可不像您那么高兴,您的殷勤将使他变成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得打发他走。” “好吧,那我们就打发他走,这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可维里埃城将习惯于看见德·莱纳先生的孩子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根本达不到。打发他走的时候,我当然要留下我刚刚在呢绒商那儿做的这套黑衣服。他只能拿走我刚刚在裁缝那儿买的成衣,就是我让他穿的那一套。” 德·莱纳夫人觉得于连在房间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孩子们听说家庭教师来了,围着她问个不停。终于,于连出来了。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说他庄重还不对,他真真是庄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他跟他们说话的态度连德·莱纳先生都感到惊讶。 “先生们,我来到这里,”他在结束讲话时说,“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指给他们看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就是大家称为《新约》的那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背诵,你们让我来背背看。” 最大的那个孩子阿道夫拿起书。 “请您随便翻开,”于连继续说,“找一段,把第一个字告诉我。我就把这本圣书,我们的行为准则,背下去,直到您让我停止。” 阿道夫打开书,念出一个字,于连就背下一整页,像他说法国话一样流利。德·莱纳先生望着他的妻子,好不得意。孩子们看到他们父母的惊讶表情,也都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一个仆人走到客厅门口,于连还在说拉丁文。这仆人先是呆立不动,随即不见了。很快,夫人的女仆和女厨子来到门旁,这时,阿道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于连总是背得那么流利。 “啊,我的天主:这小教士好漂亮,”女厨子高声说道,她是个极虔诚的好姑娘。 德·莱纳先生的自尊心动摇了,他不再想如何考察家庭教师,而是一门心思在记忆中翻腾,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终于,他好不容易念出一句贺拉斯的诗。于连只知道《圣经》,就皱着眉头说:“我所献身的圣职禁止我读一位如此世俗的诗人。” 德·莱纳先生背了不少所谓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解释谁是贺拉斯,但是孩子们已对于连佩服得要命,对父亲的话没听进几句。他们眼睁睁地望着于连。 仆人们一直站在门口,于连认为应该让考验继续下去。 “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先生也该在圣书中指一段,”他对最小的孩子说。 小斯坦尼斯拉很得意,好歹总算念出了某一行的第一个字,于连紧接着背出了一整页。合该德·莱纳先生大获全胜,正当于连倒背如流之际,诺曼底骏马的拥有者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进来了。这个场面为于连赢得了先生的称呼,仆人们也不敢不这样称呼他了。 市长先生家里来了个奇才,当晚满城争睹,络绎不绝。于连沉着脸,不冷不热地一一应付过去。他的声名在城中迅速传播,几天之后,德·莱纳先生怕他被抢走,向他提出签订两年的合同。 “不行,先生,”于连冷冷地回答,“您要辞退我,我不得不走。一份合同拴住了我,您却不承担任何义务,这不平等,我不能接受。” 于连真行,来此不足一个月,连德·莱纳先生本人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与德·莱纳先生和瓦勒诺先生闹翻,无人再能泄露于连往日对拿破仑的激情,他此后每谈及这个人,深恶痛绝之情都溢于言表。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7章 精选的缘分 孩子们崇拜他,他却丝毫也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任这些小家伙做什么,他都耐心对待。冷静,公正,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受人爱戴,因为他的到来可以说扫除了这个家的烦闷。他是一个好家庭教师。然而对于上流社会,他感到的只是仇恨和厌恶,这个上流社会实际上只是在餐桌的末端接纳了他,这也许解释了他的仇恨和厌恶。在几次盛大的宴会上,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对周围的一切所怀有的仇恨。圣路易节那天,瓦勒诺先生在德·莱纳先生家里成为谈话的中心,于连借口看看孩子们,跑进了花园。他嚷道:“对廉洁的颂扬多么动听啊!仿佛这是唯一的美德,然而对于一个自从管理穷人的福利之后显然把自己的财产增加了两、三倍的人,却又那样地敬重,那样地阿谀奉承!我敢打赌,他连专供弃儿使用的经费都要捞,而这些可怜的人的苦难是比其他人的苦难更为神圣的!啊!恶魔!恶魔!而我也是一种弃儿呀,父亲、哥哥,全家人都恨我。” 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独自在一片小树林里散步,一边念着日课经。这片小树林俯瞰忠诚大道,人称“观景台”。他远远地看见两个哥哥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走过来,想躲也躲不及了。这两个粗鲁的工人看见他那一身漂亮的黑衣服、极其整洁的外貌、他对他们的赤裸裸的轻蔑,不禁妒火中烧,把他揍了一顿,直打得他满脸是血,昏死过去。德·莱纳夫人和瓦勒诺先生、专区区长一起散步,偶然来到这座小树林;她看见于连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她是那样的激动,直让瓦勒诺先生嫉妒。 瓦勒诺先生的担心未免早了点儿。于连觉得德·莱纳夫人很美,然而正是因为这美,他恨她;这是阻止他发迹的第—块礁石,他险些撞上。他尽量少跟她说话,想让她忘掉头一天促使他吻她的手的那种狂热。 德·莱纳夫人的女仆爱丽莎很快爱上了年轻的家庭教师,常在女主人面前谈到他。爱丽莎对于连的爱情为他招来一个男仆的仇恨。一天,于连听见这个人对爱丽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家庭教师来了之后,您就不愿再和我说话了。”于连受冤,他并不肮脏,然而,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倒是加倍注意仪表了。加倍的还有瓦勒诺先生的嫉恨。他公开地说,一个年轻的教士不应该这样爱打扮。于连不穿黑袍子,他穿的是套装。 德·菜纳夫人注意到于连和爱丽莎小姐说话比往常更勤了,她又了解到这些交 谈是于连的衣服不够穿引起的。于连的内衣 很少,不得不经常送到外面去洗,在这些小事情上爱丽莎小姐对他很有用。这种极端的贫穷是德·菜纳夫人没有想到的,她深受触动。她想送他些礼物,但是不敢,这种内心的斗争是于连带给她的第一个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于连的名字对她来说,完全是一种纯粹的、全然精神性的快乐感觉的同义词。她一想到于连的贫穷就焦虑不安,终于向她的丈夫说要送于连一些内衣 。 “真傻!”他回答说,“怎么搞的!给一个我们完全满意、为我们服务得很好的人送礼?只有在他不好好干的情况下,才需要刺激他的热情。” 德·莱纳夫人对这种看问题的方式感到丢脸,要不是于连来了,她原本是不会注意到的。她每次看见年轻神甫的极其干净、但也极其简单的穿着,都要对自己说:“这可怜的孩子,真难为他了!” 渐渐地,她对于连缺这少那产生同情,不再感到奇怪。 有些外省女人,人们在相识的头半个月里很可以把她们当成傻子,德·莱纳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对人生毫无经验,不喜欢说话。命运将她抛进一群粗俗的人中间,然而她天生一颗敏感而倨傲的心,人人生而有之的那种追求幸福的本能使她大部分时间里对那些人的行为浑然不觉。 但是如果她受过一点教育,她那淳朴的天性和灵活的头脑就会引人注目。然而她作为女继承人,是由狂热崇拜“耶稣圣心”,对与耶稣会为敌的法国人怀有深仇大恨的修女教养成人 的。德·莱纳夫人有足够的理智,把她在修道院里学到的一切视为荒谬,很快忘掉;但是她没有用任何东西来代替,结果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作为一笔巨大财产的继承人过早地成为阿谀奉承的对象,还有她坚决地倾向于宗教的虔诚,这都使她具有一种完全内向的生活方式。她表面上极其随和,也善于克制个人的意愿,常被维里埃的丈夫们作为榜样让他们的妻子学,德·莱纳先生也引以为自豪,其实她的这种惯常的精神状态不过是一种最高傲的脾性造或的。任何一位因其骄傲而被称道的公主,对那些侍从贵族围绕着她的所作所为给予的注意,也要比这个看起来如此温 柔;如此谦逊的女人对她丈夫的所言所行给予的注意多出不知多少。在于连到来之前,她关心的实际上只是她的那些孩子。他们的头疼脑热,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小小欢乐,占据了这颗心的全部感觉。她在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时,只热爱过天主。 她不愿意对任何人说,她的一个孩子的一次发烧,几乎能让她急得如同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一样。结婚的最初几年,倾吐衷肠的需要促使她把这种痛苦说给丈夫听,然而碰到的总是一阵粗鲁的大笑,耸耸肩膀以及关于女人的傻念头的几句粗俗的格言。此类笑话,如果和孩子们的病痛有关,就会象匕首一样扎进她的心里。离开了度过少女时代的耶稣会修道院里那种殷勤的、甜得腻人的奉承,德。莫吉隆一样。粗鲁、对一切与金钱、地位和十字勋章无关的事情露骨的麻木,还有对一切使他们感到不快的推理所怀有的盲目仇恨,在她看来,这些东西对男人这个性别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穿靴子戴毡帽一样。 许多年之后,德·莱纳夫人还是对这些嗜钱如命的人感到不习惯,然而她还得生活在他们中间。 于连这个小乡下人的成功盖出于此。德·莱纳夫人对这颗高尚而骄傲的心灵充满了同情,从中得到了美妙的、洋溢着新鲜事物的魅力的快乐。她很快就原谅了于连的极端无知,这无知成了他的又一个可爱之处;也原谅了于连的举止生硬,这生硬她竟能加以纠正。她发现他的谈话居然也值得一听,哪怕说的是一条狗横穿马路被农民急驶的大车压死。这个痛苦的场面使她的丈夫哈哈大笑,可于连呢,她看见他蹙紧了乌黑的、弯得很好看的眉毛。渐渐地,她觉得宽厚、灵魂高尚、仁慈只存在于这个年轻的神甫身上。她把这些美德在高贵的心灵中激起的同情心甚至钦佩之情都给了他一个人。 在巴黎,于连和德·莱纳夫人的关系很快会变得简单,因为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年轻的家庭教师和他的腼腆的女主人,可以在三、四本小说、甚至吉姆纳兹剧院的台词中找到对他们的处境的说明。小说可以勾画出要他们扮演的角色,提出可供他们模仿的榜样,而这榜样,虚荣心迟早要逼着于连照着去做,尽管并无丝毫的乐趣,甚至还会感到厌恶。 在阿韦龙或比利牛斯的一座小城里,气候的炎热可以让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变得具有决定性。在我们的比较陰沉的天空下,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只能野心勃勃,因为他那颗敏感细腻的心灵使他需要一些花钱的享受。他天天都看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女人打心眼儿里规规矩矩,心思全在孩子身上,绝不会到小说里去找行动的榜样。在外省,一切都慢慢地来,一切都在逐渐中做成,这反倒更多些自然。 德·莱纳夫人想到年轻的家庭教师的贫穷,常常感到心头一热,流下泪来,有一次让于连撞见,她正哭得伤心。 “啊,夫人,您遇到了什么不幸吗?” “不,我的朋友,”她答道,“去叫孩子们来,我们散步去。” 她挽起于连的胳膊,靠着他,那方式让于连觉得奇怪。她这是第一次称他“我的朋友”。,散步快结束的时候,于连注意到她的脸通红。她放慢了脚步。 “可能有人跟您说过,”她说,并不看他,“我是一个很富有的姑母的唯一继承人,她住在贝藏松,常送我许多礼物……我的儿子们取得了进步……那样地惊人……为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想请您接受一个小小的礼物。不过是几个路易罢了,您好买些内衣 。不过……”她的脸更红,并且打住不说了。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问。 “就不必跟我丈夫说了。”她说着低下了头。 “我出身卑微,夫人,但是我并不低贱,”于连说,停下脚步,并且挺直了身子,“您对此考虑不够埃如果我对德·莱纳先生隐瞒有关我的钱的任何事情,那我就连一个仆人都不如了。” 德·莱纳夫人吓呆了。 “自从我住到这个家里来,”于连继续说,“市长先生已五次付给我三十六法郎,我随时准备把我的帐本给德·莱纳先生看,给随便什么人看,甚至给恨我的瓦勒诺先生看。” 这一通发泄之后,德·莱纳夫人一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直到散步结束,两个人谁也未能找出个话题来恢复中断了的谈话。在于连那颗骄傲的心里,对德·莱纳夫人的爱情是越来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她尊重他,敬佩他;可她以前曾为此受到过申斥呀。她借口补救她无意中使他蒙受的屈辱,就容许自己给予他最温 存的体贴。这种态度的新鲜感使她整整幸福了一个礼拜。结果,于连的愤怒得到部分的平复,但是他远远没有看到其中与个人之间的好感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看看,”他心想,“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了一个人,接着以为装装样子就能加以补救!” 德·莱纳夫人有一肚子话要说,况且她也太天真,尽管拿定主意,还是不能不把她送钱给于连以及受到回绝的事说给丈夫听。 “什么,”德·莱纳先生大为光火,“您居然能够容忍一个仆人的拒绝!” 由于德·莱纳夫人听见“仆人”这个字眼儿叫了起来,德·莱纳先生就说:“我要像已故德。孔岱亲王一样,他在向新夫人介绍内侍们时说:”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仆人。‘我给您读过博桑瓦尔的《回忆录》中的这一段,这对我们的特权来说至关重要。住在您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倘若不是绅士,并且接受一份工资,那他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这位于连先生谈谈,给他一百法郎。“ “啊!我的朋友,”德·莱纳夫人战战兢兢地说,“千万别当着仆人们的面呀!” “对,他们会嫉妒的,而且有理由,”她的丈夫走开了,一边盘算着这笔钱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莱纳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要去羞辱于连了,而且是由于我的过错!”她厌恶自己的丈夫,用双手捂住了脸。她发誓绝不再说心里话。 她再见到于连的时候,浑身哆哆嗦嗦,胸口抽得那么紧,连一句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在窘迫中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祝 “怎么样?我的朋友,”她终于说,“您对我的丈夫可满意?” “我怎么能不满意呢?”于连苦涩地笑了笑,“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菜纳夫人望着他,心里没有底。 “把您的胳膊给我,”她终于说,那种勇敢劲儿于连从未见过。 她竟敢一直走进维里埃的书店,毫不在乎书店老板有自由 主义思想的可怕名声。她为儿子选购了十路易的书。不过她知道那都是于连想读的。她要求孩子们就在书店里把各自的名字写在分给他们的书上。德·莱纳夫人大胆地采用这种方式向于连道歉,她为此感到幸福,而于连却因为在书店里看见那么多书而感到惊讶。他从未敢进入一个如此世俗的地方,他的心砰砰直跳。他想不到去猜测德·莱纳夫人心里想些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捉摸,像他这样的学神学的年轻人有什么办法能得到其中的几本。最后他有了一个主意,有可能巧妙地让德·莱纳先生相信,应该把出生在本省的著名贵族的历史拿来给他的儿子们作法文译拉丁文的练习 材料。经过一个月的精心策划,他看到这个主意成功了,甚至不久之后,他在和德·莱纳先生谈话的时候,居然敢提到一个对高贵的市长来说困难得多的行动,即在书店里订阅书籍,虽说这等于帮助一个自由 党 人发财。德·莱纳先生也认为,他大儿子将来进军校会听到有人提及某些著作,让他对这些著作觉得“亲眼目睹”过,是明智的,然而于连也看到市长先生死活不肯再进一步。他猜想其中必有不可言明的原因,但是猜不出来。 “我一向认为,先生,”有—天,于连对他说,“一位可敬的贵族,例如莱纳家的人,其名字出现在书商的肮脏的登记簿上,是很不合适的。” 德·莱纳先生的额头开朗了。 “对于一个学神学的穷学生来说,”于连继续说,口气谦卑了些,“如果人们有朝一日发现他的名字写在一个出租书籍的书商的登记簿上,这也会是一个很大的污点。那些自由 党 人会指责我借过最下流的书,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我的名下写上这些邪恶的书的书名呢。” 但是,于连走入歧途。他看见市长的脸又挂上了困惑和生气的表情。于连不说话了。他心里想:“我抓住了这家伙。” 几天之后,最大的那个孩子当着德·莱纳先生的面,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预告过的一本书。 “为了使雅各宾党 找不到任何理由感到得意,”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使我能够解答阿道夫先生的问题,可以让您府上地位最低的仆人到书店去登记。” “唔,这个主意不坏,”德·莱纳先生说,显然很高兴。 “不过应该明确规定,”于连说,那种严肃、近乎惋惜的神情对于一个眼看着期望已久的事情终于成功的人很是合适,“应该明确规定这仆人不得拿任何小说。这些危险的书一旦进入府上,就会腐蚀夫人的女仆和这个仆人本人。” “您忘了政治性的小册子,”德·莱纳先生傲慢地补充说。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想出的这个巧妙的折衷办法博得了他的赞赏,不过他不想表现出来。 于连的生活就这样由一系列细小的谈判组成,他很关心它们的成功,远胜于关心德·莱纳夫人对他的偏爱之情,这种感情,只要他愿意,就能从她的心里看出。 他过去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种精神状态,在维里埃的市长先生家里又得以延续,在这里和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打心眼儿里蔑视周围的人,而自己也遭到他们的憎恨。专区区长、瓦勒诺先主、市长家的其他朋友,每天都对眼前发生的事议论一番,于连从中看出他们的思想多么不符合事实。一个行动,他觉得可以称赞,却恰恰要受到他周围那些人的谴责。他内心里总是这样回答他们:“怎样的一群恶人啊!”或者“怎样的一帮蠢人啊:”有趣的是,他虽然那样地骄傲,却常常根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他长这么大,推心置腹地谈过话的只老外科军医一人而已;他仅有的那一点点见解,不是与波拿巴在意大利的战役有关,就是与外科手术有关。他年轻,勇敢,喜欢听关于最痛苦的手术的详尽叙述,他心想:“我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德·莱纳夫人第一次试图跟他谈谈教育孩子以外的事情,他就大谈外科手术,她吓得脸煞白,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除此之外,于连一无所知。这样,他跟德·莱纳夫人一起生活,遇到两人独处的时候,就会出现一种最奇怪的沉默。在客厅里,无论他的举止多么谦卑,她总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一种精神优越的神气,所有她家里来的那些人他都不屑一顾。她若单独和他在一起,哪怕短短的一刻,她也会看到他明显地发窘。她感到不安,因为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种窘迫毫无温 情可言。 于连从老外科军医关于他所见过的上流社会的叙述中,得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据这种看法,在他和女人在一起的场合,只要大家不说话了,他就觉得丢脸,仿佛这沉默是他一个人的错。在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是使人百倍地痛苦。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独处时应该说些什么,他的想象中充满了最夸张的、最缥缈的观念,只能在他的慌乱中为他提供一些令人不能接受的主意。他的心灵堕入五里雾中,但是他摆脱不了最让人丢脸的沉默。于是,在他和德·莱纳夫人及孩子们的长时间的散步中。原本严肃的神情由于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变得更加严肃了。他极其看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强迫自己说话,他就会说出最为可笑的事情来。最糟糕的是,他看到并且夸大了他的荒唐,然而他看不到的是他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那么美,显示出一颗那么热烈的灵魂,犹如那些好演员,它们有时赋与事物一种本来并没有的迷人的含义。德·莱纳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单独在一起时,永远也说不出什么正经的事情来,除非有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去想如何把一句恭维话说得漂亮。由于她从到家里来的朋友们那里听不到什么新颖的、出色的思想,所以她能怀着极大的乐趣欣赏于连的智慧的闪光。 自拿破仑倒台以来,向女人献殷勤被从外省的风俗中清除出去,严厉得不留一丝痕迹。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骗子在圣会中寻求支持。伪善甚至在自由 党 的圈子里也得到长足的发展。烦闷变本加厉。除了读书种地之外,再没有别的消遣。 德·莱纳夫人是一位虔诚的姑母的富有继承人,十六岁上嫁给一位可敬的绅士,有生以来,连与爱情多少有点相似的感情都从未体验过,也从未见过。只是听她忏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甫谢朗曾经针对瓦勒诺先生的追求跟她谈过爱情,而且向她描绘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景象,以至于爱情这个字眼在她的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的婬荡。偶而也有几本小说落到她的眼下,她在那里面发现的爱情被当作一种例外,甚至被当作是不自然的。幸亏这种无知,德。莱纳夫人才感到十分幸福,不断地关心于连,绝想不到要对自己有丝毫的责备。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8章 小小风波 德·菜纳夫人天使般的温 柔,既得之于性格,也得之于眼前的幸福,只是偶而想到女仆爱丽莎,态度才稍许有些改变。这姑娘继承了一份遗产,去向谢朗神甫作忏悔,说她打算和于连结婚。神甫为朋友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于连竟断然拒绝,说爱丽莎小姐的提议对他不合适。 “我的孩子,当心您在想些什么呀,”神甫皱着眉头说。“您若单单为了志向而蔑视一笔不俗的财富,我祝贺您。我当维里埃的本堂神甫已足足五十六年,然而种种迹象表明,我仍要被撤职,这使我很难过,但是我毕竟还有八百利弗尔的年金。我告诉您这一细节,为的是让您不要对当教士的前途抱有幻想。如果您想巴结权贵,那您必将堕入地狱,万劫不复。您可能发迹,那就得损害受苦的人,奉承专区区长、市长、有权有势的人,为其欲望效劳。这种行为在尘世间被称为处世之道,对一个世俗的人来说,这种处世之道和他的获救并非绝对地不相容。但是我们当教士的就要有所选择了。要么在尘世发财,要么在天国享福,没有中间道路。去吧,我亲爱的朋友,仔细想想,过三天给我最后的答复。我很难过,我在您的性格深处隐约看见郁结着一股热情,它向我表明的不是一个教士应具备的克制和对尘世利益的完全弃绝。我看透了您的心思。但是,请允许我对您说,”善良的神甫又补了一句,眼里含着泪,“您若当了教士,我担心您是否能获救。” 于连大为感动,心中不免惭傀;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爱他;他高兴得哭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跑到山上的大树林里哭了个痛快。 “为什么我会这样?”最后他对自己说,“我觉得我能为谢朗这位善良的神甫去死一百次,然而他却刚刚向我证明我不过是个傻瓜而已。要紧的是把他骗过,而他却猜中了我的心思。他说的我那一股郁结的热情,正是我的发迹的计划呀。他认为我不配当教士,又恰恰是在我以为放弃五十路易的年金会使他对我的虔诚和志向给予最高评价的时候。” “将来,”于连又想,“我只能相信我的性格中经过考验的那部分了。谁会对我说,我能在眼泪中找到快乐!我爱这个证明我不过是个傻瓜的人!” 三天以后,于连去见神甫。他已经找到托辞,其实他本该第一天就准备好的。这托辞乃是一种诽谤,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吞吞吐吐地向神甫承认,有一个不便言明的理由使他一开始就不能考虑这桩拟议中的婚事,说出来会损害一个第三者。这是谴责受丽莎行为不端埃谢朗先生发现他的态度中有一种全然世俗的热情,与那种激励着一个年轻教士的热情迥然不同。 “我的朋友,”神甫对他说,“与其当一个没有信仰的教士,还是作一位受人尊敬的、有教养的乡绅吧。” 就言辞论,于连对这些新的告诫回答得很好,他找到了一个热忱的年轻神学院学生能够用的那些词儿。然而他的口气,还有那掩藏不住的,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的热情,却使谢朗神甫深感不安。 对于连的前途倒也不可小看,他能就一种圆滑谨慎的伪善编造出一套得体的话来,这在他这个年纪已很不错。至于声口和做派只好不论,因为他一向只和乡下佬在一起,不曾见过大人物。日后只要他有机会接近那些先生们,他的谈吐和举止都会很快爱人赞赏的。 德·莱纳夫人很纳闷儿,女仆新近得了一笔财产,却没有变得更快活,她见她不断地去本堂神甫那儿,回来时眼里总噙着泪。爱丽莎终于跟她谈起自己的婚姻大事。 德·莱纳夫人相信自己是病了,浑身发热,夜不能眠,只在眼皮底下有女仆或于连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着。她脑子里尽是他俩和他们家庭生活的幸福。这个小小的家庭只能靠五十路易的年金过活,然而其清贫却在她的面前呈现出迷人的色彩。于连很可以在距维里埃两法里的专区首府博莱当一名律师,这样她还能偶而见上他一面。 德·莱纳夫人真地以为她就要发疯了,她告诉了丈夫,终于病倒,当天晚上,女仆侍候她,她发现这姑娘在哭。她这时厌恶爱丽莎,刚刚还粗暴地对待过她,可是又请求她原谅。爱丽莎哭得更凶了,她说如果女主人允许,她将把她的不幸全都倾吐出来。 “说吧,”德·莱纳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我。肯定有坏人说了我的坏话,他相信了。” “谁拒绝您?”德·莱纳夫人喘不过气来了。 “夫人,除了于连先生还有谁呢?”女仆说着呜咽起来,“神甫先生也没能说动他,神甫先生认为他不应该拒绝一个好姑娘,就因为她是个女仆。说到底,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罢了,他自己来夫人家之前又是怎样谋生来着?” 德·莱纳夫人不再听女仆说了,她大喜过望,几乎丧失了理智。她让女仆反复表明她确信于连已断然拒绝,不可能再回到—个更为明智的决定上去。 “我想最后再试一次,”她对女仆说,“我去跟于连先生谈谈……” 第二天午饭以后,整整一个钟头德。莱纳夫人一边为她的情敌说好话,一边又看到其婚事和财产不断地遭到拒绝,这其间的乐趣真是妙不可言埃 渐渐地,于连放弃了他那些刻板的回答,对德·莱纳夫人的明智的劝告应对自如,饶有风趣。她度过了多少个绝望的日子啊,终于抵挡不住这股幸福的激流,她的灵魂被淹没了。她的头真地晕了。当她清醒过来,在卧室里坐定之后,就让左右的人一一退下。她深感惊异。 “莫非我对于连动了情?”最后,她心中暗想。 这一发现,若换个时候,必使她悔恨交 加,坐卧不宁,而此刻不过成了似乎与己无关的一幕奇景。她的心力已被刚刚经历的这一切耗尽,再无感受力供激情驱遣了。 德·菜纳夫人想做活儿,不料竟沉沉睡去;醒来后,她本应十分害怕,然而却不曾。她是太幸福了,什么事情都不往坏处看。这个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无邪,从未折磨过自己的灵魂,令其稍许感受一下感情或痛苦的新变化。于连到来之前,德·莱纳夫人的心思完全被一大堆家务占住,对于一个远离巴黎的好家庭主妇来说,这也就是她的命运了,因此她想到激情就如同我们想到彩票 一祥,不过是确定无疑的骗局和疯子们追逐的幸运罢了。 晚饭的铃声响了,于连已带着孩子们回来,德·莱纳夫人听见他的说话声,脸刷地红了。自打她恋爱以来,人也变得机灵些了,她为了解释脸红,就推说头疼得厉害。 “看看,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德·莱纳先生哈哈大笑,回答说,“这架机器总有点毛病要修理!” 德·莱纳夫人尽管已习惯了这样的俏皮话,但是那口气仍使她感到不快。为了分分神,她端详起于连的相貌;他即便是世上最丑的男人,此刻也会讨得她的喜欢。 德·莱纳先生很注意模仿宫廷人士的习惯,春天的晴好日子一到,就举家住进韦尔吉,这个村子因加布里埃尔的悲惨遭遇而出了名。村里曾有一哥特式教堂,现已成为废墟,颇堪入画,约百步外,德·莱纳先生拥有一座四个塔楼的古堡和一个花园,其布局很象杜伊勒里花园,有茂密的黄杨树墙,小径两侧是每年修剪两次的果树。毗邻的一片地上栽有苹果树,充作散步的场所。果园尽头有八棵到十棵雄伟的胡 桃树,枝叶扶疏如巨盖,可能高达八、九十尺。 每当妻子赞美这些胡 桃树的时候,德·莱纳先生就说:“这些该死的胡 桃树,每一株都毁了我半阿尔邦地的收成,树荫下种不了麦子。” 在德·莱纳夫人的眼中,这里的山川草木焕然一新,她不住地赞叹,简直陶醉了。她的胸中涌动着那种感情,人也变得聪明而果断。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莱纳先生返城处理市政府的公务,德·菜纳夫人就自己出钱雇了些工人。原来是于连给她出主意,在果园里和那些大胡 桃树下修一条小路,铺上沙子,这样,孩子们大清早出去散步,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打湿了。这个主意一提出,二十四小时内便被付诸实施。德·莱纳夫人一整天和于连一起指挥那些工人,很是快活。 维里埃的市长从城里回来,看到一条新修的小路,十分惊讶。德·莱纳夫人看见他也感到惊讶,她早已把他抛在脑后了。一连两个月,他都气愤地谈到她的大胆妄为,居然不跟他商量就进行如此重大的维修工程。不过,德·莱纳夫人花的是自己的钱,这使他稍稍得到点安慰。 德·莱纳夫人天天和孩子们在果园里奔跑,扑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几个大网,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野蛮的名称是于连教给她的。因为她让人从贝藏松买来戈达尔孔生的那部精采的著作,于连就把这些可怜的昆虫的奇特习 性讲给她听。 它们被无情地用大头针钉在有框的大块硬纸板上,这硬纸板也是于连做的。 德·莱纳夫人和于连之间总算有了一个话题,他可以不再忍受沉默的时刻带给他的那种可怕的折磨了。 他们说个不停,而且兴趣极浓,虽则所谈都是些无谓的事情。这种活跃、忙碌而愉快的生活,正合大家的口味,除了爱丽莎小姐,她觉得有干不完的活儿。她说:“就是在过狂欢节的时候,在维里埃的舞会上,夫人也没有这样用心打扮,她现在每天总要换两、三次衣裳。” 我们无意奉承谁,但我们得承认德·菜纳夫人的皮肤极好,她让人做的连衣裙胳膊和胸脯都很暴露。她有一副好腰身,这样的穿着再合适不过。 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都说:“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这是当地人的一种说法。) 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说来我们都不大相信,德·莱纳夫人这样用心打扮竟是出于无意。她只是觉得快乐,并无别的想法,她除了和孩子及于连一起捉蝴蝶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跟爱丽莎一起做连衣裙。她只去过维里埃一趟,那是想买刚从米鲁兹运来的新式夏裙。 她回韦尔市的时候,带来一位少妇,她的亲戚。结婚以后,德·莱纳夫人不知不觉地与德尔维夫人走动得勤了,她们原来在圣心修道院是同伴。 德尔维夫人听到表妹的那些她所谓的疯念头,常常大笑,说:“我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出。”这些谁也料不到的念头在巴黎是可以被称为隽语警句的,若是跟丈夫在一起,德。莱纳夫人会感到羞耻,仿佛说了句蠢话,然而德尔维产人的在场给了她勇气。她先是怯怯地谈出她的想法,后来两位夫人长时间独处,德·莱纳夫人的精神便兴奋起来,一个长长的寂寞的早晨转眼间就过去,两个朋友感到非常快乐。在这次旅行中,理智的德尔维夫人发现表妹远不如过去快活,但远比过去幸福。 至于于连,自打到了乡下,真地变成了一个孩子,跟他的学生们一样兴高采烈地追捕蝴蝶。从前他得处处克制,事事要手腕,如今他独来独往,远离男人们的目光,又本能地不惧怕德·莱纳夫人,因此能尽情享受生活的快乐,何况这快乐在他那个年纪是如此地强烈,又是在世界上最美丽的群山之中。 德尔维夫人一到,于连就觉得她是自己的朋友,于是急忙领她—去胡 桃树下那条新修小路的尽头看风景。事实上,那景致不说胜过瑞士和意大利湖泊中最令人赞叹的美景,至少也是不相上下。如果再走出几步,沿着陡急的山坡,很快便可登上橡树林环抱着的悬崖峭壁。这悬崖峭壁几乎一直伸到河上。于连幸福,自由 ,俨然一家之主,常带两位女友登上斧劈般高耸的绝顶,她们对这壮丽的风光的赞叹使他心花怒放。 “对我来说,这就是莫扎特的音乐呀,”德尔维夫人说。 在于连看来,哥哥们的嫉妒、专横而脾气暴躁的父亲的存在,破坏了维里埃周围乡村的风光。在韦尔吉,他看不到什么可以勾起这些苦涩的回忆的东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到敌人。德·莱纳先生常常在城里,他便放胆读书,很快他也能尽兴睡觉了,从前要读书就得在夜里,还要把灯藏在一只倒置的花瓶里。现在,白日里在孩子们做功课的间歇中,他带着那本书来到悬崖上,那可是他唯一的行为准则和陶醉的对象埃他在那里面同时找到了幸福、狂喜和气馁时刻的慰籍。 拿破仑说到女人的某些话,他对其治下流行小说价值的一些议论,使于连开始有了一些思想,而这些思想,和他同龄的年轻人可能早就有了。 大热天来了。房子几步外有一株大椴树,到了晚上,大家就坐在树下。那里光线很暗。一天晚上,于连对着年轻女人侃侃而谈,心里美滋滋地。他说得兴起,指手划脚间,碰到了德·莱纳夫人的手,那只手正搁在平时置于院中的一把漆过的椅子的背上。 这只手很快抽了回去,然而于连想,要让这只手在他碰到时不抽回去,这乃是他的责任。想到有一种责任要履行,想到若做不到就会成为笑柄或招致一种自卑感,他心中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 [book_title]第一卷 第09章 乡间一夜 第二天,于连再见到德·莱纳夫人时,目光很古怪;他盯着她,仿佛面前是一个仇敌,他就要与之搏斗。这目光和昨天晚上的多么不同啊,德·莱纳夫人不知所措了:她一向待他很好,可是他好像气鼓鼓地。于是,她也不能不盯着他了。 德尔维夫人在场,于连正可少说话,更多地捉摸自己的心事。整个白天,他唯一的事情就是阅读那本有灵感的书,使自己的灵魂再一次得到锤炼,变得坚强。 他早早地放孩子们下了课,接着,德·莱纳夫人来到眼前,这又提醒他必须设法维护自已的荣誉,他下定决心,当晚无论如何要握住她的手,并且留下。 夕陽西下,决定性的时刻临近了,于连的心跳得好怪。入夜,他看出这一夜 将是一个漆黑的夜,不由得心中大喜,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被掀掉了。天空布满大块的云,在热风中移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两个女友散步去了,很晚才回来。这一天晚上,她们俩做的事,件件都让于连觉得奇怪。她们喜欢这样的天气,对某些感觉细腻的人来说,这似乎增加了爱的欢乐。 大家终于落座,德·莱纳夫人坐在于连旁边,德尔维夫人挨着她的朋友。于连一心想着他要做的事,竟找不出话说。谈话无精打采,了无生气。 于连心想:“难道我会像第一次决斗那样发抖和可怜吗?”他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对自已和对别人都有太多的猜疑。 这种焦虑真是要命啊,简直无论遭遇什么危险都要好受些。他多少次希望德·莱纳夫人有什么事,不能不回到房里去,离开花园!于连极力克制自己,说话的声音完全变了;很快,德·莱纳夫人的声音也发颤了,然而于连竟浑然不觉。责任向胆怯发起的战斗太令人痛苦了,除了他自己,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古堡的钟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是不敢有所动作。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愤怒,心想:“十点的钟声响过,我就要做我一整天里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回到房间里开槍打碎自己的脑袋。” 于连太激动了,几乎不能自己。终于,他头顶上的钟敲了十点,这等待和焦灼的时刻总算过去了。钟声,要命的钟声,一记记在他的脑中回荡,使得他心惊肉跳。 就在最后一记钟声余音未了之际,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莱纳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抽了回去。于连此时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只手握祝虽然他已昏了头,仍不禁吃了一惊,他握住的那只手冰也似的凉;他使劲地握着,手也战战地抖;德·莱纳夫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那只手还是留下了。 于连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没了,不是他爱德·莱纳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终于到头了。他想他该说话了,不然德尔维夫人会有所察觉,这时他的声音变得响亮而有力。相反,德·莱纳夫人的声音却藏不住激动。她的女友以为她不舒服,建议她回房去。于连感到了危险:“假如德。莱纳夫人回客厅去,我就又陷入白天的那种可怕的境地了。这只手我握的时间还太短,还不能算是我的一次胜利。” 正当德尔维夫人再次建议回客厅时,于连用力握了一下那只手。 德·莱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复又坐下,有气无力地说:“我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些话确认了于连的幸福,此时此刻,他真是幸福到了极点:他口若悬河,忘掉了伪装,两个女友听着,简直觉得他是世间最可爱的男人。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雄辩仍嫌有气不足。起风了,暴风雨要来了,于连生怕德尔维夫人受不住而想一个人回客厅。那样的话,他就要和德·莱纳夫人面面相觑,单独在一起了。刚才,他是偶然地凭信一股盲目的勇气才有所行动,而现在他觉得哪怕对她说一句最简单的话也力不能及。无论她的责备多么轻微,他也会一触即溃,刚刚获得的胜利也将化为乌有。 幸运的是,这晚他的动人又夸张的议论博得了德尔维夫人的欢心,她先前常常觉得他笨拙得像一个孩子,不大讨人喜欢。至于德·莱纳夫人,手握在于连手里,倒是什么也没想,随波逐流由它去了。在当地传说大胆夏尔手植的这株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钟头,对她来说,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风在椴树浓密的枝叶间低吟,稀疏的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叶子上,她听得好开心埃于连没有注意到一个本可以使他放心的情况:德·菜纳夫人和德尔维夫人脚旁的一只花盆被风掀倒,她不得不抽出手来,起身帮助表姐扶起花盆,可是她刚一坐下,就几乎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他,仿佛这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午夜的钟声早已响过,终须离开花园,这就是说,要分手了。陶醉于爱之幸福的德·莱纳夫人天真无知,竟没有丝毫的自责。幸福使她失眠了。于连却沉沉睡去,胆怯和骄傲在他心中交 战了整整一天,弄得他筋疲力荆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他被人叫醒;他几乎已经把德。莱纳夫人忘了,她若是知道,那对她可是太残酷了。他履行了他的责任,而且是一个英雄的责任。这种感觉使他非常幸福,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怀着一种全新的乐趣重温 他的英雄的丰功伟绩。 午餐的铃声响了,他在阅读大军公报的时候已经把昨夜的胜利全部抛在脑后。他下楼朝餐厅走去,用一种轻佻的口吻对自己说:“应该告诉这个女人我爱她。” 他满以为会遇到一双柔情缱绻的眼睛,不料看见的却是德·莱纳先生的一张严厉的脸。德。莱纳先生两个小时前从维里埃来到,他毫不掩饰对于连的不满,他居然整整一上午扔下孩子不管。当这个有权有势的人不高兴并且认为无须掩饰的时候,他的脸真是再难看不过了。 丈夫的每句刻薄的话,都像针一样刺着德·莱纳夫人的心。可是于连还沉浸在狂喜之中,还在回味刚刚在他眼前发生的持续了数小时的一件件大事,因此一开始他不能令注意力屈尊去听德。莱纳先生的那些伤人的话。最后,他相当生硬地对他说:“我刚才不舒服。” 既使是一个远非市长先生那么爱发火的人,也会被这回答的口吻激怒。他对于连的回答,就是想立即将他赶出去。不过他忍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座右铭:凡事匆躁。 “这个小笨蛋,”他立刻心想,“他在我家里为自己赢得了声誉,瓦勒诺先生可以把他弄去,或者他会娶爱丽莎,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会在内心里嘲笑我。” 德·莱纳先生的考虑固然明智,可是他的不满仍旧爆发出未,一连串的粗话渐渐激怒了于连。德·莱纳夫人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就要哭出来。午饭一过,她就请求于连让她挽着胳膊去散步。她亲切地依偎着他。无论德·菜纳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应着:“这就是有钱人啊!” 德·莱纳先生就走在他们身边,于连一看见他,火就不打一处来。他突然感觉到德·莱纳夫人紧紧地靠在他的胳膊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把胳膊抽回来。 幸亏德·莱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一新的无礼举动,可是德尔维夫人看见了。她的朋友的眼泪扑簌簌流出来了。这时,德。莱纳先生正用石块驱赶一农家女孩,那女孩抄了一条小路,正穿越果园的一角。 “于连先生,我求求您,克制一下吧;您应该想想,我们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德尔维夫人很快地说道。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轻蔑。 德尔维夫人大吃一惊,如果她猜得出这目光的真正含义,她还要更吃惊呢;她本来应该看出这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进行最残忍报复的朦胧希望。大概正是此类屈辱的时刻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吧。 “您的于连很粗暴,我真害怕,”德尔维夫人向她的朋友低声说。 “他有理由发火,”她的朋友回答说,“他使孩子们取得了进步,一个早上不给他们上课有什么关系;我看男人都是很无情的。” 德·菜纳夫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欲望,要对她的丈夫报复。于连对有钱人的极端仇恨也快爆发了。幸好这时德。莱纳先生唤来园丁,跟他一起忙着用一捆捆荆棘堵住穿越果园的那条踩出来的小路。此后于连受到无微不至的体贴,可是他就是不说话。德·莱纳先生刚一离开,她俩就声称累了,一人挽了他一只胳膊。 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因内心的慌乱而双颊飞上红晕,露出窘色,而于连却脸色苍白,神情陰沉而果决,两者适成奇异的对照。他蔑视这两个女人,也蔑视一切温 柔的感情。 “什么!”他心里说,“我连供我完成学业的五百法郎年金都没有!啊!我真想把他撵走!”他全神贯注于这些严肃的思想,她们俩的殷勤话只是偶而屈尊听进几句,也觉得很不入耳,毫无意义,愚蠢,软弱,一言以蔽之,女人气。 没有话还得找话,又想让谈话生动活泼些,于是德·莱纳夫人就说到,他丈夫从维里埃回来,是因为他从一个佃户那里买了些玉米皮(在当地,人们用玉米皮填充床 衬)。 “我丈夫不会回到我们这儿来了,”她说,“他要和园盯男仆一起把全家的床 衬都换过。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床 衬都换过了玉米皮,现在他正在三楼呢。” 于连的脸色骤变,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德·莱纳夫人,立刻拉着她快走了几步,德尔维夫人让他们走开了。 “救救我的命吧,”于连对德·莱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的命,因为您知道那个男仆恨我恨得要死。我应该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帧肖像。我把它藏在我那张床 的床 衬里。” 听了这话,德·莱纳夫人的脸色也惨白了。 “夫人,这个时候只有您才能进我的房间;别让人看见,在床 衬最靠近窗户的那个角里摸一摸,有一个小纸盒子,黑色,很光滑。” “那里面有一帧肖像!”德·菜纳夫人说,快要站不住了。 她的沮丧的神情被于连察觉了,他立刻趁势说道:“我还要向您求个情,夫人,我求您别看这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个秘密,”德·莱纳夫人重复道,声音极端微弱。 尽管她在那些以财产自傲并只对金钱利益感兴趣的人中间长大,爱情却已经使她的灵魂变得宽宏大量。德·莱纳夫人被伤得好苦,却仍然表现出最单纯的忠诚,向于连提出了几个必须提出的问题,以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是这样,”她边说边走,“一个小圆盒子,黑纸板的,很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答道,带着男人遇到危险时所具有的那种冷酷的神情。 她登上三楼,脸色苍白,犹如赴死一样。更为不幸的是,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倒;可是她必须帮助于连啊,这又给了她力量。 “我必须拿到那个盒子,”她对自己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她听见丈夫正跟男仆说话,就在于连的房间里。幸好,他们又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了。她掀起床 垫,把手伸进床 衬,用力过猛,扎破了手指。本来她对这一类的小疼小痛十分敏感,现在却毫无感觉,因为她几乎同时摸到了一个光滑的纸盘子。她一把抓住,转身不见了。 她暗自庆幸没有被丈夫撞见,却立刻对这个盒子产生了恐惧,这下她真要病了。 “这么说于连在恋爱了,我这里拿着的是他爱的那个女人的肖像!” 德·莱纳夫人坐在前厅里的一张椅子上,经受着妒火的百般煎熬。她的极端无知这时倒有用了,惊奇减轻了痛苦。于连来了,不道谢,话也不说,一溜烟跑回房间,立刻点火焚烧。他脸色苍白,四肢瘫软,他夸大了刚才所遇到的危险。 “拿破仑的肖像,”他摇着头对自己说,“居然被发现藏在一个对篡位者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的房间里!还是被德·莱纳先生发现的,他是那么极端,又那样地被我激怒过!最不谨慎的是,我在肖像后面的白纸板上亲笔写了几行字!我的过分的钦佩之情无可怀疑!而这种仰慕之情的每一次表露都注明了日期!就在前一天还有过一次! “我的名誉将一落千丈,毁于一旦!”于连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看着那盒子燃烧,“而我的全部财产就是荣誉呀,我就靠它生活……再说,这是怎样一种生活啊,伟大的天主!” 一个钟头以后,疲倦,他对自己的怜悯,都使他的心软下来。看见德。菜纳夫人,拿起她的手,怀着从未有过的那份真诚吻着。她幸福地脸红了,但几乎同时有怀着嫉妒的怒火推开了于连。于连早上被刺伤的自傲使他此时此刻成了一个大傻瓜。他在德·莱纳夫人身上只看见一个富家女,于是他厌恶地扔下她的手,扬长而去。他去花园,散步,沉思,他的嘴角很快露出一丝苦笑:“我在这里散步,倒是悠闲得像一个有权支配自己的时间的人!我丢下孩子们不管。我又要听到德·莱纳先生那些让人感到屈辱的话了,而他是有理由的。”于是,他朝孩子们的房间走去,他很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的亲近稍许平复了他的剧烈的痛苦。 “这孩子还不蔑视我,”于连想。然而,他很快自责起来,将这痛苦的缓解视为新的软弱。“这些孩子亲近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一样。” [book_title]第一卷 第10章 雄心和逆境 德·莱纳先生走遍了古堡的所有卧房,跟着搬回床 垫的仆人又回到孩子们的卧房。这个人突然进来,对于连来说,犹如盛满水的罐子又加了一滴,立刻溢了出来。 于连朝着他冲过去,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陰沉。德·莱纳先生站住了,看了看他的仆人们。 “先生,”于连对他说,“您认为您的孩子跟别的任何一位家庭教师会跟我取得同样的进步吗?如果您说不,”于连继续说,不容德·莱纳开口,“那您怎么敢指责我丢下他们不管呢?” 德·莱纳先生吓了一跳,惊魂甫定,立刻从这个小乡下人的奇怪的口吻中得出结论,他的口袋里肯定装着什么条件更好的建议,他要弃他而去了。于连越说火越大:“我离了您也能活,先生,”他补了一句。 “看到您这样冲动,我确实感到遗憾,”德·莱纳先生有点儿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仆人们在十步以外,正忙着铺床 。 “我要的不是这个,先生,”于连怒不可遏,“想想您对我说的那些破坏我的名誉的话吧,而且还是当着女人的面!” 德·莱纳先生太知道于连要什么了,一场痛苦的斗争撕扯着他的心。于连真地是疯了,吼道:“出了您的门,先生,我知道上哪儿去。” 听了这句话,德·莱纳先生立刻看见于连在瓦勒诺先生家里安顿下来。 “好吧!先生,”他终于说,叹了口气,那神情就像请求外科医生给他做一个最令人痛苦的手术,“我同意您的要求。后天是一号,我从后天起每月给您五十法郎。” 于连真想笑,却惊得一下呆住,他的怒火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畜生我还蔑视得不够,”他心想,“这大概是一个如此卑劣的人所能表示的最大的歉意了。” 孩子们听见了这场争吵,惊得嘴都合不上。他们跑到花园里,告诉他们的妈妈于连先生火发得好大,不过他每个月就要有五十法郎了。 于连习惯地跟着他们出去了,看都没有看德·莱纳先生一眼,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气得鼓鼓地。 市长心里想:“瓦勒诺先生又让我破费了一百六十八法郎。他要管弃儿的供应,我一定得给他来两句硬的。” 过了一会儿,于连又来到德·莱纳先生面前。 “我有些良心上的事情要对谢朗先生说,我有幸通知您,我要离开几个小时。” “啊,我亲爱的于连,”德·莱纳先生说,一边最虚假地笑笑,“您愿意的话,一整天都行,明天一整天吧,我的好朋友。骑上园丁的马到维里埃去吧。” 德·莱纳先生心里说:“他这是去给瓦勒诺先生回话了,他对我还没有任何许诺,不过应该让这个年轻人的头脑冷下来。” 于连迅速离开,走进山上的大树林,从那里可以直奔维里埃。他不想这么快就到谢朗先生那里去。他一点儿也不想强制自己再去演一场虚伪的戏,他需要把自己的心灵看个清楚,审视使他激动不已的那些蜂拥而至的感情。 “我打了一个胜仗,”他一进入树林,远离了众人的目光,就立刻对自己说,“我这是打了一个胜仗呀!” 这句话给他的整个处境涂上了一重美丽的色彩,使他的心平静了一些。 “我现在一个月有五十法郎啦,德·莱纳先生刚才肯定是怕得要命。可他怕什么呢?” 这个又幸运又有权势的家伙,于连一个小时之前还对他大发雷霆,能有什么事情让他害怕呢?于连想着想着,心里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他在树林中走着,一时居然对其迷人的美有了些感觉。大块大块光秃秃的岩石很久以前从山峰那边滚下来,落在树林中央,一些粗壮的山毛榉长得几乎和这些岩石一样高。岩石的陰影中凉爽宜人。三步之外,陽光炽热,晒得人不能驻足。 于连在这些巨石的陰影中喘了口气,然后又开始攀登。他沿一条很不明显的、只供放山羊的人走的狭窄小路走着,很快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巨大的悬岩上,并且确信已经远离了所有的人。这种肉体的位置使他露出了微笑,为他描绘出他渴望达到的精神的位置。高山上纯净的空气给他的心灵送来了平静,甚至快乐。在他眼里,维里埃的市长当然一直是世上所有有钱的人和蛮横的人的代表,但是他感到,刚才还使他激动的那种仇恨虽然在情绪上表现得十分强烈,却没有丝毫个人的性质。倘使他不再看见德·莱纳先生了,只须一个礼拜,他就会忘掉他,忘掉他本人、他的古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全家。“我不知道怎么就迫使他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怎么!每年五十多个埃居!而且我刚刚摆脱了最大的危险。一天里竟获得了两个胜利;第二个胜利不足道,但是应该猜出个究竟。不过,还是明天见吧,这种伤脑筋的追究。” 于连站在那块巨大的悬岩上,凝视着被八月的太陽烤得冒火的天空。蝉在悬岩下面的田野上鸣叫,当叫声停止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方圆二十法里的地方展现在他的脚下,宛然在目。于连看见一只鹰从头顶上那些大块的山岩中飞出,静静地盘旋,不时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圆。于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只猛禽。这只猛禽的动作安详宁静,浑厚有力,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羡慕这种力量,他羡慕这种孤独。 这曾经是拿破仑的命运,有一天这也将是他的命运吗? [book_title]第一卷 第11章 一个晚上 总得在维里埃露面埃碰巧,于连出了本堂神甫住宅,就遇见庄勒诺先生,连忙把加薪的事告诉他。 回到韦尔吉,于连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楼到花园里去。他的精神一整天里受到那么多强烈感情的冲击,觉得疲惫不堪。“我对她们说些什么呢?”他想到两位夫人,心里忐忑不安。他根本看不出,他的精神状态正处在女人通常最关心的那些琐碎小事的水平上。德尔维夫人,甚至她的女友,常常不理解于连说些什么,而于连对她俩的话也只是一半懂一半不懂。这是力量所造成的结果,而且我敢说,那是激动着这个年轻野心家心灵的那些热情的强烈冲动所具有的力量。在这个怪人的心中,几乎每天都有暴风雨。 这天晚上,于连走进花园,打算听听这一对表姐妹的看法,她们正焦急地等着他呢。他在老地方坐下,挨着德·莱纳夫人。夜色很快转浓。他老早就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搭在椅背上,就在他旁边,他真想握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他手里把手抽了回去,像是生气了。于连准备就这样算了,继续愉快的谈话,这时他听见德·莱纳先生走近了。 于连的耳畔还响着早上的那些粗鲁的话。“这家伙占尽了财富带来的种种好处,”他心想,“若正好当着他的面占有她妻子的手,不是嘲笑他的一种方式吗?对,我一定要这么做,他曾经对我表示出那么大的轻蔑。” 从这时候起,于连的性格中原本就少有的那种内心的平静,很快便离他而去;他什么也不能想,只惶惶然希望德·莱纳夫人愿意让他握着她的手。 德·莱纳先生愤愤地谈开了政治:维里埃有两、三个工业家肯定变得比他有钱了,想使他在选举中受挫。德尔维夫人听着。于连对他的长篇大论感到恼火,把椅子挪近德·莱纳夫人的椅子。黑夜掩盖着一切动作。他大着胆子,把手放在离那只衣服没有掩住的美丽的胳膊很近的地方。他心慌意乱,神不守舍,胆大包皮天,竟把脸颊挨近这只美丽的胳膊,在上面印上他的嘴唇。 德·莱纳夫人不觉一震。他的丈夫就在四步之外,她赶紧把手给了于连,同时把他稍稍推开一点。正当德·莱纳先主继续咒骂那些发了财的无耻之徒和雅各宾党 人,于连却在那只手上印满热情的吻,至少德·莱纳夫人觉得是热情的。然而,这可怜的女人就在昨天那个要命的日子里有了证据,这个她爱慕但并未承认的男人爱着别人!在于连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一种极端的不幸中煎熬,她开始思考了。 “什么!我是在爱吗?”她对自己说,“我是有了爱情?我,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我在恋爱!但是我从未对我的丈夫体验过这种不明不白的疯狂,这使我老是想着于连。其实,他不过是个对我充满敬意的孩子呀!这种疯狂很快就会过去的。我可以对这个年轻人怀有的感情关我丈夫什么事!我跟于连净聊些空想的事情,德·菜纳先生还可能会感到厌烦呢。他嘛,他想的是他的事务。我并没有从他那里夺走什么送给于连。” 她被一称从未体验过的热情弄得昏了头,但是并没有任何的虚伪来玷污她那天真无邪的心灵的纯洁。她是错了,可自己并不知道,不过,一种维护贞操的本能已被惊醒。于连出现在花园时,她正心神不宁,脑海里翻腾着这样的斗争。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他坐在了身旁。两个礼拜以来,一种迷人的幸福就诱惑着她,但更使她惊奇,此刻她的心灵简直被它卷走了。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可预料。然而,过了一会儿,她想:“难道于连的在场就足以勾销他的一切过错吗?”她吓坏了,就在这时她抽回了手。 这些充满热情的吻,这样的吻她还从来没有接受过,使她一下子忘了他也许正爱着另一个女人。很快,他在她眼中不再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了。一种由怀疑产生的剜心的痛苦中止了,一个她作梦都想不到的男人就在眼前,这给她带来了爱情的激奋和疯狂的欢乐。这个晚上人人都过得很愉快,只有维里埃的市长例外,他一直对他那几个发了财的工业家耿耿于怀。于连不再想他那愤怒的野心了,也不再想他那些如此难以实施的计划了。他生平第一次受到美的力量左右。他沉浸在一种与他的性格如此不合的、模糊而甜蜜的梦幻之中,轻轻地揉捏着那只因极好看而惹他怜爱的手,恍恍惚惚地听着,那棵椴树的叶子在夜晚的微风中沙沙作响,远处杜河磨房中有几条狗在吠叫。 然而,这种感觉是一种愉悦,并不是一种热情。他一回到卧房,就只想到一种幸福了,即拿起他心爱的书;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他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对他将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影响的看法,胜过其余的一切。 不过他很快把书放下,他想着拿破仑的胜利,想啊想,终于在自己的胜利中看出某种新的东西。“是的,我打了一个胜仗,”他对自已说,“但是应该乘胜追击,应该在这个自负的绅士退却的时候粉碎他的傲气。这才是纯粹拿破仑的作风。我得请三天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凯。如果他拒绝,我就再次逼他立即作出抉择,不过他会让步的。” 德·菜纳夫人合不上眼了。她觉得到目前为止她简直没有生活过。感觉到于连印满她的手的那些火热的吻,这是一种幸福,她不能不去想。 最下流的放荡能够加在感官之爱这观念上的形形色色令人作呕的东西纷纷涌进她的想象之中。这些想法竭力要玷污她为于连、为爱他的幸福勾画出的那个温 柔而神圣的形象。未来被用可怕的色彩画了出来。她看见自己成了一个令人鄙视的女人。 这时刻真可怕,她的灵魂连自己也陌生了。刚才她还尝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幸福,现在一下子就沉入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幸之中。她对这样的痛苦全然不知,她的理智被搅乱了。她有一阵想向丈夫承认她怕是爱上了于连。这倒可以谈一谈他了。幸好她想起了结婚前夕姑母给她的一个忠告,说的是向丈夫讲心里话的危险,因为说到底,丈夫究竟是个主人。她在极度的痛苦中绞着自己的手。 她由着一些相互矛盾又令人痛苦的景象任意摆布。她时而担心自己没有被爱,时而犯罪的念头又折磨着她,仿佛第二天就要被拉到维里埃的广场上去示众,还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的字向老百姓说明她的通奸罪。 德·莱纳夫人对人生没有丝毫经验,在天主眼中有罪和当众对她最激烈地表示普遍的蔑视,她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任何的距离。 她想到通奸,想到她认为必将随着这桩罪行而来的种种耻辱,当这可怕的念头终于让她喘口气的时候,甚至当她终于能想到像过去一样天真无邪地和于连一起生活的甜蜜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被抛进于连爱着别的女人这个骇人的想法里。于连害怕丢失这女人的肖像或者害怕因让人看见而连累她时的那种苍白的脸色,至今仍宛然如在目前。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张如此平静、如此高贵的脸上发现了恐惧。他从来也不曾为了她或她的孩子们表现出如此的激动。这一新的痛苦达到了人类心灵所能承受的最大不幸的强度。德·莱纳夫人在不知不觉中竞叫了起来,惊醒了女仆。她突然看见床 边亮起了灯光,认出是爱丽莎。 “他爱的是您吗?”她在狂热中喊道。 女仆没想到女主人会陷入这样可怕的慌乱之中,大吃一惊,幸好她根本就没注意这句怪异的话。德·莱纳夫人察觉到说漏了嘴,便说:“我在发烧,大概说胡 话了,您就留在我身边吧。”她必须克制,也就完全清醒了,她觉得自己的不幸减轻了些;半睡半醒的状态使她失去了理智,现在理智又恢复了控制。为了摆脱女仆的注视,她吩咐她读报。女仆读《每日新闻》上的一篇长文,在这姑娘的单调的声音中,德。莱纳夫人下定决心维护她的贞洁,再见到于连时,要表现出完全的冷淡。 [book_title]第一卷 第12章 出门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德·莱纳夫人还未梳妆好,于连就从她丈夫那里请准了三天假。于连没有想到,他竟渴望着见到她,他想她那只手,那么好看。他下楼进了花园,德·莱纳夫人迟迟不肯露面。但是,于连若是爱她,准会发现她站在二层楼上半开的百叶窗后面,额头抵着玻璃。她在看他。最后,决心归决心,她还是决定到花园里去。平时的苍白一变而为最鲜艳的绯红。这个那么天真的女人显然很激动,一种克制、甚至愤怒的感情使她的表情变了样,这表情平时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宁静,仿佛超脱于世间一切庸俗的利益之上,给这张天使般的脸带来如此巨大的魅力。 于连急忙走近她,痴痴地望着她那双在匆忙围上的披肩下露出的、如此美丽的胳膊。一夜 的激动只能使她的脸色更易于受到外界的影响,早晨的凉爽空气似乎使它更加光艳照 人。这种端庄、动人却又笼罩在沉思中的美,在下层阶级中是根本没有的,似乎向于连揭示出她的心灵具有一种他从未感觉到的能力。于连的贪婪的目光意外地发现这种种的魅力,他目不转睛,赞赏不已,自以为他期待着的友好对待不在话下。因此,她试图向他表示的那种冰一样的冷淡就更使他感到惊讶了,他甚至还认为他从中看出一种要他勿作非份之想的意图。 愉快的微笑从他的嘴唇上消失,他想起了他在上流社会、特别是在一个高贵而富有的女继承人眼中所处的地位。转眼间他的脸上只剩下高傲和针对自己的愤怒。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恼怒,自己居然能够把出发推迟一小时,得到的却是如此令人屈辱的对待。 他想:“只有傻瓜才生别人的气,石头下落是因为它重。难道我永远是个孩子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养成这个好习惯,我向这些人出卖灵魂仅仅是为了他们的钱?如果我想得到他们的和我自己的尊重,那就应该向他们表明,和他们的财富打交 道的是我的贫穷,而我的心和他们的蛮横无礼相距千里之遥,它高高在上,他们那些轻蔑或宠 信的小小表示岂能达到。” 这些情感纷纷涌进年轻的家庭教师的心,他那张多变的脸挂上了自尊心受到伤害和冷酷的表情。德·莱纳夫人完全乱了方寸。她原来想赋与她接待时的那种贞洁的冷淡被代之以关切的表情,她刚刚看到的突然变化使她感到十分惊讶,而惊讶激起了关切。早晨见面时所说的身体好天气好之类的废话,他们俩一下子谁都说不出来了。于连,什么样的热情也扰乱不了他的判断,很快就找出一个办法向德·莱纳夫人表示,他认为他们之间的友谊关系多么微不足道;他对这次小小旅行只字未提,行了一个礼,转身便走。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她在他头天晚上还那么可爱的目光中看的那种陰郁的高傲把她吓呆了,这时,他的大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一边拥抱她一边说:“我们放假啦,于连先生出门旅行去了。” 听了这句话,德·莱纳夫人顿时感到周身冰凉,如同死了一样。她因其贞洁而不幸,又因其软弱而更加不幸。 这场新的风波占据了她的全部想象力,她在刚刚度过的那个可怕的一夜 里下定的那些明智的决心,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现在的问题不再是抗拒这个如此可爱的情人 ,而是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吃中饭她必须到常更令她感到痛苦的是,德·莱纳先生和德尔维夫人偏偏只谈于连的离开。维里埃的市长注意到,他请假时的强硬口吻中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 “这个小乡下人的口袋里肯定有什么人的建议。不过,这什么人,哪怕是瓦勒诺先生,也不能不对这六百法郎的数目感到有点儿泄气,他现在就得预先准备出这笔款项。昨天,在维里埃,大概有人要求给三天的时间来考虑;今天早晨,为了避免非得给我一个答复不可,这位小先生就出发到山里去。不得不认真对待一个傲慢的混蛋工人,我们今天就到了这地步!” 德·莱纳夫人暗想:“我的丈夫不知道他把于连伤害得多么深,既然他都认为于连要离开我们了,那我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为了至少能够自由 地哭一场,还有为了不回答德尔维夫人的问话,她说她头疼得厉害,躺到床 上去了。 “这就是女人呀,”德·莱纳先生又弹出他的老调,“这些复杂的机器总是有什么地方出毛玻”他嘟嘟囔囔地走了。 偶然情况把德·莱纳夫人投入可怕的热情之中,当她经受着这种热情的最残酷的折磨之时,于连正在山区所能呈现的最美的景色中赶路。他必须穿越韦尔吉北面的大山脉。一座高山画出了杜河的谷地,他走的那条小路穿过大片大片的山毛榉林,就在这座高山的斜坡上无穷尽地曲折蜿蜒,逐渐上升。不久,旅人的目光越过拦住南下的杜河河道的那些不那么高的山丘,直达勃民第和博若莱的沃野。这位年轻野心家的心灵无论对此种类型的美多么迟钝,也禁不住要不时地停下脚步,望一望那如此广阔、如此庄严的景致。 他终于到达这座高山的山顶,山顶旁边有一条近路,通向他的朋友、年轻的木材商富凯居住的那条偏僻的山谷。于连并不急于见到他,也不急于见到其他任何人。他像一只猛禽一样藏在山顶那些光秃秃的岩石中间,远远地就能看见朝他走近的人。他在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上发现一个小山洞。他飞跑几步,很快便进入洞中。“在这儿,”他说,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谁也伤害不了我。”他忽然心生一念,何不尽情享受一下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的乐趣,既然别的地方对他都是那样地危险。一块方石就充作桌子。他奋笔疾书,周围的一切皆视而不见。他终于注意到,太陽已经落在远离博若莱的那些大山后面了。 “我何不在此过夜?”他对自己说,“我有面包皮,而且我是自由 的!”随着这个伟大的字眼儿的声音,他的心灵兴奋起来,他的虚伪弄得他即使在富凯家里也感到不自由 。他双手托着脑袋,沉浸在幻想和获得自由 的幸福中,他长这么大,从未像在这个山洞里这么幸福过。他怔怔的,看着黄昏的光线一道道地消失。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他的心灵在沉思中乱撞,他想象有朝一日他会在巴黎遇见什么。首先是一个女人,她比他在外省年能见到的任何女人都更美,更有才华。他热烈地爱她,也为她所爱。如果他暂时离开她,那是为了去获取荣誉,为了更值得她爱。 一个在巴黎上流社会的可悲现实中被教养成人 的青年,假设他有于连的相象力,当他的幻想发展到这种地步时也会被冷酷的讽刺唤醒;壮举早已随实现的希望消失,取代它的是那句人们如此熟悉的格言:“离开情妇,唉,就有一日两、三次被骗之虞。”年轻的乡下人在他和最英勇的行为之间只看见缺乏机会,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黑夜取代了白昼,要下到富凯居住的小村庄,他还有两法里的路要走。离开小山洞之前,于连点起火,小心地把写出的东西烧干净。 他凌晨一点钟敲门,朋友大吃一惊。他看到富凯正在记帐。这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身材相当不匀称,脸上线条粗硬,鼻子极大,但是很丑陋的外貌下藏着一颗很善良的心。 “你这样突然地来找我,是和你的德·莱纳先生闹翻了吗?” 于连把头一天发生的那些事讲给他听,但是讲得很有分寸。 “留在我这儿吧,”富凯对他说,“我看出你了解德·莱纳先生、瓦勒诺先生、莫吉隆专区区长和谢朗本堂神甫,你对这些人的脾气了如指掌,你已经可以参与拍卖了。你的数学比我强,你记帐,我的买卖很赚钱。我一个人顾不过来,要是找—个合伙人,又怕遇上骗子,所以每天都有些好买卖不能做。将近一个月之前,我让圣-阿芒的米肖赚了六千法郎,我有六年没见他了,是在朋塔里埃拍卖会上偶然碰上的。为什么你不能赚这六千法郎呢?至少也能赚三千呀,如果那天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出高价承包皮采伐那片树的,所有的人都会让给我。做我的合伙人吧。” 这个建议扰乱了于连的非非之想,使他感到不快。富凯过单身生活,于是两个朋友像荷马英雄一样自己做晚饭。吃饭的时候,富凯给他看帐本,向他证明自己的木材主意多么有利可图。富凯对于连的智慧和性格评价极高。 当于连终于一个人待在他那枞木小屋里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是啊,我可以在这里挣几千法郎,然后在有利的条件下,按照那时法国时兴的风尚,当兵或当教士。我会有一小笔钱,一切具体的困难都可一扫而光。孤零零地呆在山里,我可以少想些我那可怕的无知,客厅里的那些人关心的许多事我都一无所知埃富凯不想结婚,他老是对我说孤独使他难受。很明显,如果他找一个在他的生意中没有投资的人做合伙人,是想有一个永远不离开他的伙伴。 “我会欺骗我的朋友吗?”于连生气地叫起来。这个人把虚伪和泯除—切同情心作为获得安全的通常的手段,这一次却不能容忍自己对一个爱他的人有任何有欠高尚的念头。 但是,于连突然高兴起来,他有了拒绝的理由了。“什么!我将怯懦地浪费七、八年的时间!那时我就二十八岁了;而在这个年纪,拿破仑己经干出了他那些最伟大的事业了,当我为了卖木头而四处奔波,还要讨得几个卑贱的骗子的欢心、终于无声无息地赚了几个钱的时候,谁能保证我还有成就功名所必需的神圣热情?” 第二天早晨,于连极其冷静地答复善良的富凯,说从事圣职的志向不允许他接受,富凯大为惊讶,他还以为合伙的事情说定了呢,“可是你想过吗,”富凯一再对他说,“我要你做合伙人,或者你愿意,我每年给你四千法郎,而你却想回到你的莱纳先生那里去,他轻视你就似他鞋上的泥!等你有了二百个路易时,有什么能阻止你进神学院呢?我还有呢,我负责给你弄到本地最好的本堂区。因为,”富凯放低了声音,“我向……先生、……先生、……先生供应烧柴。我给他们头等的橡木,他们只照白木的价钱付款,但这是最好的投资了。” 于连的志向不可战胜。最后,富凯认为他是有点儿疯了,第三天一大早,于连离开他的朋友,他想在大山的悬岩峭壁间度过白天。他又看见了他的小山洞,然而他不再有心灵的平静,朋友的建议已把它夺走。他像赫丘利一样,但不是身处罪孽与美德之间,而是身处衣食无虞的平庸和青年时代的英雄梦之间。“我这是没有真正的坚强意志啊,”他对自己说,正是这怀疑使他最感到痛苦。“我不是伟人的材料,因为我害怕用来挣面包皮的八年时间从我这儿夺走使人做出非凡事业的那种崇高的力量。” [book_title]第一卷 第13章 网眼长袜 于连又看见了韦尔吉那座老教堂的如画的废墟,这才注意到,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他竟一次也没有想到德·莱纳夫人。“那天临走时,这个女人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啻天壤,她像对待一个工人的儿子那样对待我。无疑,她想向我表明,她后悔头天晚上让我握住她的手……可这只手真美呀!这个女人的目光中有着怎样一种魅力、怎样一种高贵呀!” 和富凯一起发财的可能性使于连的推理顺畅些了;以往他的推理常常受到破坏,或是因为愤怒,或是由于对贫穷和众人眼中的低下的强烈感觉。现在他仿佛站在一块高高的岬角上,能够判断,或者可以说,俯视极端的贫穷和他仍称为富裕的小康。他还远不能以哲人的姿态评判他的处境,但是,他有足够的洞察力感到,这次山间小住之后,他跟以前不同了。 应德·莱纳夫人的请求,他略略讲了讲这次旅行。德·莱纳夫人听着,心情极度慌乱,这使他感到大为惊奇。 富凯曾经有过结婚的打算,有过不幸的爱情;两个朋友就此深谈了许久。富凯过早地找到了幸福,发觉自己并非唯一被爱的人。这些叙述使于连惊讶,他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他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完全由想象和狐疑构成的生活,使他远离了一切可以使他明了事理的东西。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生活对于德·莱纳夫人,只不过是各种不同的但全都不堪忍受的折磨;她真的病了。 德尔维夫人见于连回来了,就对她说:“你这样不舒服,今晚就更不要去花园了,潮湿的空气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德·莱纳夫人刚刚穿上一双网眼长袜,还有巴黎来的小巧玲珑的鞋子,德尔维夫人见了,心中一惊,她的朋友一向穿着极朴素,总是为此受到德·莱纳先生的责备。这三天,德·莱纳夫人唯一的乐趣就是裁一条夏裙,用的是一种很时髦的轻薄料子,并且让爱丽莎快快去做。于连到了不久,裙子才刚刚做成,德·莱纳夫人立刻就穿上了。她的朋友不再怀疑。“她恋爱了,不幸的女人!”德尔维夫人心想。她明白了德·莱纳夫人的种种离奇的症状。 她看着她跟于连说话。最鲜艳的红晕渐渐变作苍白。她的眼睛盯着年轻家庭教师的眼睛,露出了不安。德·莱纳夫人时刻期待着他作出解释,宣布去留。于连没有想到这一层,根本不曾谈及。德·莱纳夫人经过一场痛苦的斗争,终于大着胆子问他,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激情:“您将离开您的学生到别处去吗?” 德·莱纳夫人迟疑的声音和眼神让于连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爱我,“他心想,”可是她的骄傲会谴责这瞬间的软弱,一旦她不再担心我离开,她会重现她的高傲。“于连闪电般迅速地看见了彼此的地位,就犹豫不决地答道:”离开这些如此可爱、出身如此高贵的孩子,我会感到非常难过的,可是,也许不得不如此埃一个人对自己也有应尽的责任。“说出出身如此高贵(这是于连新近学会的贵族用语之一)这几个字时,他激动了,心底升起一股憎恶感。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我,”他心想,“我不是出身高贵的。” 德·莱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欣赏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隐约让她看见离去的可能性,这又刺痛了她的心。于连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德·莱纳夫人的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都争先恐后地夸奖德·莱纳先生有幸挖掘出来的这位奇才。这倒不是说他们对孩子们的进步有什么了解。背诵《圣经》,而且是用拉丁文,这件事就让维里埃的居民们赞叹不已,这也许要持续一个世纪呢。 于连不跟任何人说话,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假使德·莱纳夫人稍微冷静些,就会对他所赢得的声誉表示祝贺,而于连的傲气得到满足,也就会对她温 柔、亲切,何况那件连衣裙他又觉得很可爱呢。德·莱纳夫人对这件美丽的连衣裙、对于连关于它说的那些话也感到高兴,早想在花园里转一转,而且很快就说她走不动了,她挽着旅行者的胳膊,然而,接触到他的胳膊,她的力气非但没有增加,反而一点也没有了。 天黑了。大家刚坐下,于连就用起了他那老特权,大胆地把嘴唇挨近漂亮的女邻座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他想的不是德·莱纳夫人,而是富凯对情妇们表现出的大胆,出身高贵这几个字还压在他的心上。她握紧他的手,他竟没有感到丝毫的快乐。对于这天晚上德·莱纳夫人过于明显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一丁点儿自豪感都没有,连起码的感激之情也没有。面对这美貌、优雅和娇艳,他几乎无动于衷,心地纯洁,不存任何仇恨的感情,无疑会延长青春的期限。在大部分漂亮女人那里,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于连整个晚上都不高兴,先前他还只是冲着社会的偶然性发怒,自打富凯向他提供了一条致富的肮脏途径之后,他又对着自己生气了。于连一门心思想他的事,虽不时地向两位夫人说几句话,却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德·莱纳夫人的手。这个举动把这可怜的女人的心搅乱了,她从中看见了她的命运的预兆。 她若确信于连的感情,她的贞操也许能找到力量对付他。然而她害怕永远地失去他,于是激情就让她昏了头,她竟又抓住了于连无意中放在椅背上的手。这下可惊醒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傲慢的贵族都来作证。吃饭时,他同孩子们坐在桌子末端,他们微笑着望着他,可那是怎样一种恩主的微笑埃“这女人再不能轻视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心中暗想,“我应该对她的美貌有所感觉,我有义务成为她的情夫 。”这样的念头,若是在他那朋友的天真的表白之前,他是不会有的。 他刚刚突然间下定的决心使他感到轻松快活。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得到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他觉得追求德尔维夫人要好得多,这倒不是因为她更可爱,而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因有学问而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师,而不是最初出现在德·莱纳夫人面前的那个胳膊下夹着一件平纹结子花呢上衣的木工。 德·莱纳夫人偏偏总把他想成那个年轻的工人,羞得眼白都红了,站在门口不敢按铃,觉得那最有魅力。 于连继续察看自己的处境,他看出他不应该考虑征服德尔维夫人,她大概觉察到德·莱纳夫人对他有意。他于是不能不回到德·莱纳夫人身上来。“我对这女人的性格知道些什么呢?”于连心想,“只是这一点:我出门之前,我握住她的手,她抽回了;今天,我,抽回我的手,她却抓住了,并且握紧。真是一个好机会,让我把她曾对我表示的轻蔑全都回报给她。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夫 !她看中了我,也许仅仅是因为见面容易。” 唉!这就是一种过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只要受过些教育,其心灵便与顺乎自然相距千里,而没有顺乎自然,爱情就常常不过是一种最令人厌烦的责任罢了。 于连那小小的虚荣心继续向前:“我尤其应该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万一我发了迹,若有人指责我当过低贱的家庭教师,我可以说是爱情把我推向了这个位置。” 于连再次把手从德·菜纳夫人的手中抽出来,然后又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祝将近午夜,回客厅的时候,德·莱纳夫人低声对他说:“您要离开我们,您要走?” 于连叹了口气,答道:“我不得不走呀,因为我热烈地爱着您,这是一个错误……对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这是怎样一个错误啊!” 德·莱纳夫人靠在于连的胳膊上,那样地忘情,她的脸都感觉到了于连的脸的温 热。 这两个人的后半夜完全不同。德·莱纳夫人兴奋,因最高尚的精神享受而激动不己。一个卖弄风情的少女早早地恋爱,会渐渐习惯于爱的烦恼。德·莱纳夫人从未读过小说,她的幸福的各种程度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没有任何可悲的事实,甚至也没有未来的幽灵,来给她泼冷水。她看到自己十年后仍如此时此刻这般幸福。贞洁的观念,向德·莱纳先生发誓忠实的观念,几天前还让她心烦意乱,现在却徒有其表,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被打发走了。“我永远也不会答应于连什么的,”她对自己说,“我们将像一个月以来那样过下去。他将是一个朋友。” [book_title]第一卷 第14章 英国剪刀 至于于连,富凯的建议的确剥夺了他全部的幸福,他什么主意也拿不定。“唉,也许我缺乏性格,我若是在拿破仑手下,一定是个很糟糕的士兵,至少,”他又想,“我与这家女主人之间的小小私通将给我带来片刻的欢娱。” 他很幸运,就是在这种不起眼的小变故中,他的灵魂深处也和他那轻浮的言语不相一致。他害怕德·莱纳夫人,为的是她那如此漂亮的连衣裙。在他看来,这条裙子就是巴黎的先头部队。他的骄傲不想给偶然和一时的灵感留下任何机会。根据富凯的知心话和他在《圣经》中读到的一点点有关爱情的文字,他制订了一个很详细的作战计划。虽然他不承认,可他确实心慌意乱,就写下了这个计划。 第二天早晨,德·莱纳夫人有一会儿和他单独在客厅里,她问他:“您除了于连之外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对于这一如此讨好的问话,我们的主人公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情况是他的计划不曾料到的。如果没有制订计划这种载事的话,于连的灵活的头脑本可以派上用场,意外的情况只会使他的观察变得更加敏捷。 他一下子变得很笨,而他自己又夸大了这种笨拙。德·柴纳夫人很快原谅了他。她认为这是一种迷人的天真产生的结果。在她看来,这个大家都认为才华横溢的人所缺少的,恰恰是天真的神态。 “我很不信任你那位小家庭教师,”德尔维夫人有几次对她说,“我发现他老是在打主意,一举一动都有心计。这是个陰险的人。” 于连不知如何回答德·莱纳夫人,真是不幸,他深感屈辱。 “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必须补救这一次失败,”他抓住从一间屋子进到另一间屋子的当儿,吻了吻德·莱纳夫人,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 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没有比这更意外、更令人不快的了,也没有比这更冒失的了。他们险些被人撞见。德·莱纳夫人以为他疯了。她吓坏了,尤其是感到受了冒犯。这桩蠢举让她想到了瓦勒诺先主。 她想:“我要是单独和他在一起,那会发生什么事呢?”她的种种贞操观念又全都回来了,因为爱情已然消失。于是她设法总是让一个孩子留在身边。 于连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全部用来笨拙地实施他那引诱计划。他每看一眼德·莱纳夫人,目光中都带着一个为什么;不过,他还没有愚蠢到看不出他绝不能变得可爱,更没有做到能够把人迷祝 德·莱纳夫人见他如此笨拙同时又如此大胆,惊讶得不得了。“这是一个有才智的人在爱情上的腼腆呀!”她终于对自己说,快乐得无法形容,“敢情他从未被我的情敌爱过呀!” 吃罢午饭,德·莱纳夫人回客厅去接待博莱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的来访。她在一个很高的小绣架上干活儿。德尔维夫人坐在她旁边。这样的位置,大白天,我们的主人公却认为可以把靴子伸过去踩德·莱纳夫人的秀足,那网眼长袜和巴黎来的美丽的鞋子显然吸引住了风流 区长的目光。 德·莱纳夫人吓坏了,她让剪刀、绒线团 和针掉在地上,于连的动作就可以被看成是一种笨拙的企图了,他看见剪刀掉下来而想去挡住它。幸好这把英国钢制小剪刀摔断了,德·莱纳夫人好一阵遗憾,怪于连没有坐得更靠近她。 “您比我先看见剪子掉了,您本该挡住的,可您的热心没档住剪子,却给了我狠狠的一脚。” 这一切骗得了区长,却骗不了德尔维夫人。“这个漂亮小伙子的举止可真蠢!”她想。外省首府的礼仪是绝不原谅此类错误的。德·莱纳夫人找到机会对于连说:“谨慎点,我命令您。” 于连看出了自己的笨拙,心里很生气,他长久地和自己争论,想知道应否对我命令您这句话发火,他是够蠢的,居然想:“如果事关孩子们的教育,她可说我命令;但要回答我的爱情,她该认为我们是平等的。没有平等就不能爱……”他的全部心思都用来翻腾那些关于平等的老生常谈了。他愤怒地默诵德尔维夫人几天前教给他的这句高乃依的诗:……爱情造就平等却不追求平等。 于连执意扮演一个唐璜的角色,虽然他此生还不曾有过情妇,这一整天他真是蠢透了。他只有一个念头想对了,他对自己、对德·莱纳夫人都感到厌倦,怀着恐惧眼看着傍晚渐近,他又得坐在花园里,在黑暗中挨着她。他对德·莱纳先生说,他要去维里埃看神甫,吃罢晚饭就走,夜里才回来。 在维里埃,于连看见谢朗神甫正忙着搬家,他果然被撤职了,马斯隆副本堂神甫接替他。于连帮助善良的神甫搬家,他想写一封信给富凯,说他对从事圣职的不可抵抗的志向曾经阻止他接受他的好心提议,然而他刚刚看见一个不公的例子,也许不领受神品对他的灵魂得救更为有利。 于连庆幸自己的机灵,能够利用维里埃本堂神甫的撤职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再回头去经商,如果在他的心里可悲的谨慎终于战胜了英雄主义的话。 [book_title]第一卷 第15章 雄鸡一唱 于连动辄以为自己很聪明,他若有点儿的话,第二天就会庆幸维里埃之行所产生的效果了。他的不在使人忘记了他的笨拙。这一天他依然相当地不快。快到晚上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个可笑的念头,并且以少有的大胆告诉了德·莱纳夫人。 大家刚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