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字
[book_author]霍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8979
[book_dec]美国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著。这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850年,以北美殖民时期生活为背景,描写了海丝特·白兰的恋爱悲剧,控诉了清教统治的殖民地区法律的残酷野蛮及宗教的灭绝人性,肯定了女主人公对幸福的追求,表现出一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民主主义思想。白兰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婚后她与牧师丁梅斯代尔相爱并有了私生女,她的行为严重触犯了清教教规,受到了当众配戴红字以示犯有通奸罪的严厉处罚。为了保护牧师,她拒不供出同犯,独自承担来自法律、宗教、舆论各方面的压迫,背着象征耻辱的红字艰难地生活着,最后她以忍耐、勤劳、善良的美德赢得了人们的尊敬,红字变成了德行的象征。白兰的丈夫罗格·齐灵窝斯是心狠、阴险的清教徒,为了报复,他假冒医生隐藏在牧师身边,不断对他和白兰进行心灵摧残,最终将牧师折磨至死。齐灵窝斯是清教徒殖民统治者的化身。在法律上他是受害者,在道义上他则是真正的罪犯。《红字》在人物心理描写上极具特色,是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的杰作。
[book_img]Z_10504.jpg
[book_title]01 狱门
一群身穿黯色长袍、头戴灰色尖顶高帽.蓄着胡须的男人,混杂着一些蒙着兜头帽或光着脑袋的女人,聚在一所木头大扇子前面。房门是用厚实的橡木做的,上面密密麻麻地钉满大铁钉。
新殖民地的开拓者们,不管他们的头脑中起初有什么关于人类品德和幸福的美妙理想,总要在各种实际需要的草创之中,忘不了划出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充当墓地,再则出另一片土地来修建监狱。根据这一惯例,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推断:波士顿的先民们在谷山一带的某处地方修建第一座监狱,同在艾萨克.约朝逊①地段标出头一块垄地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后来便以他的坟茔为核心,扩展成王家教堂的那一片累累墓群的古老墓地。可以确定无疑地说,早在镇子建立十五年或二十年之际,那座木造监狱就已经因风吹日晒雨淋和岁月的流逝而为它那狰狞和阴森的门面增加了几分晦暗凄楚的景象,使它那橡木大门上沉重的铁活的斑斑锈痕显得比新大陆的任何陈迹都益发古老。象一切与罪恶二字息息相关的事物一样,这座监狱似乎从来不曾经历过自己的青春韶华。从这座丑陋的大房子门前,一直到轧着车辙的街道,有一片草地,上面过于繁茂地簇生着牛蒡、茨藜、毒莠等等这类不堪入目的杂草,这些杂草显然在这块土地上找到了共通的东西,因为正是在这块土地上早早便诞生了文明社会的那栋黑花——监狱。然而,在大门的一侧,几乎就在门限处,有一丛野玫瑰挺然而立,在这六月的时分,盛开着精致的宝石般的花朵,这会使人想象,它们是在向步入牢门的囚犯或跨出阴暗的刑徒奉献着自己的芬芳和妩媚,借以表示在大自然的深深的心扉中,对他们仍存着一丝怜悯和仁慈。
由于某种奇异的机缘,这一丛野玫瑰得以历劫而永生;至于这丛野玫瑰,是否仅仅因为原先严严实实地遮藏着它的巨松和伟橡早巳倒落,才得以在古老面苛刻的原野中侥幸存活,抑或如为人深信不疑的确凿证据所说,当年圣徒安妮.哈钦逊②踏进狱门时,它便从她脚下破士而出,我们不必费神去确定。既然我们要讲述的故事要从这一不样的门口开篇,而拾恰在门限处一眼便可望见这丛野玫瑰,我们怎能不摘下一朵玫瑰花,将其呈献给读者呢!但愿这株玫瑰花,在叙述这篇人性脆弱和人生悲哀的故事的进程中,能够象征道德之花的馥郁,而在读完故事阴晦凄惨的结局时,仍可以得到一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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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文萨克.约翰逊,北共马萨诸塞英国殖民地的创始人。
②安妮.哈钦逊(1591一1643),出生于英国的英国教士,她认为灵魂的拯救只有通过个人对上帝感化的直觉,而不是依靠善行。此主张触怒马萨诺塞宗教界,并引起论战和分裂。1637遣审汛并被逐出,她和家人迁居罗得岛,后在纽约州被印第安人杀死——
[book_title]02 市场
二百多年前一个夏日的上午,狱前街上牢房门前的草地上,满满地站着好大一群波士顿的居民,他们一个个都紧盯着布满铁钉的橡木牢门。如若换成其他百姓,或是推迟到新英格兰后来的历史阶段,这些蓄着胡须的好心肠的居民们板着的冷冰冰的面孔,可能是面临凶险的征兆,至少也预示着某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即将受到人们期待已久的制裁,因为在那时,法庭的判决无非是认可公众舆论的裁处。但是,由于早年清教徒性格严峻,这种推测未免过于武断。也许,是一个慷倾的奴隶或是被家长送交给当局的一名逆子要在这笞刑柱上受到管教。也许,是一位唯信仰论者①、一位教友派②的教友或信仰其它异端的教徒被鞭挞出城,或是一个闲散的印第安游民,因为喝了白人的烈酒满街胡闹,要挨着鞭子给赶进树林。也许,那是地方宫的遗愿西宾斯老夫人那样生性恶毒的巫婆,将要给吊死在绞架上。无论属于哪种情况,围观者总是摆出分毫不爽的庄严姿态;这倒十分符合早期移民的身分,因为他们将宗教和法律视同一体,二者在他们的品性中融溶为一,凡涉及公共纪律的条款,不管是最轻微的还是最严重的都同样今他们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确实,一个站在刑台上的罪人能够从这样一些旁观看身上谋得的同情是少而又少、冷而又冷的。另外,如今只意味着某种令人冷嘲热讽的惩罚,在当时却可能被赋予同死刑一样严厉的色彩。
就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那个夏天的早晨,有一情况颇值一书:挤在人群中的好几位妇女,看来劝可能出现的任何刑罚那抱有特殊的兴趣。那年月没有那么多文明讲究,身着衬裙和撑裙的女人们公然出入于大庭广众之中,只要有可能,便要撅动姻们那并不娇弱的躯体,挤进最靠近刑台的人群中去,也不会缎入什么不成体统的感觉。那些在英伦故土上出生和成长的媳妇和姑娘们,比起她们六七代之后的漂亮的后裔来,身体要粗壮些,精神也要粗犷些;因为通过家系承袭的链条,每代母亲遗传给她女儿的,即使不是较她为少的坚实有力的性格,总会是比较柔弱的体质、更加娇小和短暂的美貌和更加纤细的身材。当时在牢门附近站着的妇女们,和那位堪称代表女性的男子气概的伊丽莎白①相距不足半个世纪。她们是那位女王的乡亲:她们家多的牛肉和麦酒,佐以未经提炼的精神食粮,大量充实进她们的躯体。因此,明亮的晨感所照射着的,是宽阔的肩膀、发育丰满的胸脯和又圆又红的双颊——她们都是在通远的祖国本岛上长大成人的,远还没有在新英格兰的气氛中变得白皙与瘦削些。尤其令人瞩目的是,这些主妇们多数人一开口便是粗喉咙、大嗓门,要是在今天,她们的言谈无论是含义还是音量,都足以使我们瞠目结舌。
“婆娘们,”一个满脸横肉的五十岁的老婆子说,“我跟你们说说我的想法。要是我们这些上了一把年纪、名声又好的教会会友,能够处置海丝特白兰那种坏女人,倒是给大伙办了件好事。你们觉得怎么样,婆娘们?要是那个破靶站在眼下咱们这五个姐们儿跟前听候判决,她能够带着那些可敬的官老爷们赏给她的判决溜过去吗?老天爷,我才不信呢!”
“听人说,”另一个女人说,“尊敬的丁梅斯代尔教长,就是她的牧师,为了在他的教众中出了这桩丑事,简直伤心透顶啦。”
“那帮宫老爷都是敬神的先生,可惜慈悲心太重陛——这可是真事,”第三个人老珠黄的婆娘补充说。“最起码,他们应该在海丝特-白兰的脑门上烙个记号。那总能让海丝特大太有点怕,我敢这么说。可她——那个破烂货——她才不在乎他们在她前襟上贴个什么呢!哼,你们等着瞧吧,她准会别上个胸针,或者是异教徒的什么首饰,档住胸口,照样招摇过市!”
“啊,不过,”一个手里领着孩子的年轻媳妇轻声插嘴说,“她要是想挡着那记号就随她去吧,反正她心里总会受折磨的。”
“我们扯什么记号不记号的,管它是在她前襟上还是脑门上呢?”另一个女人叫嚷着,她在这几个自命的法官中长相最丑,也最不留情。“这女人给我们大伙都丢了脸,她就该死。难道说没有管这种事的法律吗?明明有嘛,圣经里和法典上全都写着呢。那就请这些不照章办事的宫老爷们的太太小姐们去走邪路吧,那才叫自作自受呢!”
“天哪,婆娘们,”人群中一个男人惊呼道,“女人看到绞刑架就害怕,除去这种廉耻之心,她们身上难道就没有德性了吗?别把话说得太重了!轻点,喂,婆娘们!牢门的锁在转呢,海丝特太太本人就要出来了。”
牢门从里面给一下子打开了,最先露面的是狱吏,他腰侧挎着剑,手中握着权杖,那副阴森可怖的模样象个暗影似的出现在日光之中。这个角色的尊容便是清教徒法典全部冷酷无情的象征和代表,对触犯法律购人最终和最直接执法则是他的差事。此时他伸出左手举着权杖,右手抓着一个年轻妇女的肩头,挽着她向前走;到了牢门口,她用了一个颇能说明她个性的力量和天生的尊严的动作,推开狱吏,象是出于她自主的意志一般走进露天地。她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左右的婴儿,那孩子眨着眼睛,转动她的小脸躲避着过分耀眼的阳光——自从她降生以来,还只习惯于监狱中的土牢或其它暗室那种昏晦的光线呢。
当那年轻的妇女——就是婴儿的母亲——全身位立在人群面前时,她的第一个冲动似乎就是把孩子抱在胸前;她这么做与其说是出于母爱的激情,不如说可以借此掩盖钉在她衣裙上的标记。然而,她很快就醒悟过来了,用她的耻辱的一个标记来掩盖另一个标记是无济于事的,于是,索兴用一条胳膊架着孩子,她虽然面孔红得发烧,却露出高傲的微笑,用毫无愧色的目光环视着她的同镇居民和街坊邻里。她的裙袍的前胸上露出了一个用红色细布做就、周围用金丝线精心绣成奇巧花边的一个字母A。这个字母制作别致,体现了丰富面华美的匠心,佩在衣服上构成尽美尽善的装饰,而她的衣服把她那年月的情趣衬托得恰到好处,只是其艳丽程度大大超出了殖民地俭补标准的规定。
那年轻妇女身材颀长,体态优美之极。她头上乌黑的浓发光彩夺目,在阳光下说说熠熠生辉。她的面孔不仅皮肤滋润、五官端正、容貌秀丽,而且还有一对鲜明的眉毛和一双漆黑的深目,十分楚楚动人。就那个时代女性举止优雅的风范而论,她也属贵妇之列;她自有一种端庄的风韵,并不同子如今人们心目中的那种纤巧、轻盈和不可言喻的优雅。即使以当年的概念而吉,海丝特.白兰也从来没有象步出监狱的此时此刻这样更象贵妇。那些本来就认识她的人,原先满以为她经历过这一魔难,会缀然失色,结果却惊得都发呆了,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是她焕发的美丽,竟把笼罩着她的不幸和耻辱凝成一轮光环。不过,目光敏锐的旁观者无疑能从中觉察出一种微妙的痛楚。她在狱中按照自己的想象,专门为这场合制作的服饰,以其特有的任性和别致,似乎表达了她的精神境界和由绝望而无所顾忌的心情。但是,吸引了所有的人的目光而且事实上使海丝特-白兰焕然一新的,则是在她胸前额频闪光的绣得妙不可言的那个红字,以致那些与她熟识的男男女女简直感到是第一次与她谋面。这个红字具有一种震慑的力量,竟然把她从普通的人间关系中超脱出来,紧裹在自身的氛围里。
“她倒做得一手好针线,这是不用说的,”一个旁观的女人说,“这个厚脸皮的淫妇居然想到用这一手来显白自己,可真是从来汲见过t我说,婆娘们,这纯粹是当面笑话我们那些规规矩矩的宫老爷,这不是借火入先生们判的刑罚来大出风头吗?”
“我看啊!”一个面孔板得最紧的老太婆咕哦着,“要是我们能把海丝特太大那件讲究的衣袍从她秀气的肩膀上扒下来,倒挺不钱;至于她绣得稀奇古怪的那个红字嘛,我倒愿意货给她一块我害风湿病用过的法兰绒破布片,做出来才更合适呢I”
“噢,安静点,街坊们,安静点!”她们当中最年轻的同伴悄声说;“别让她听见体们的话!她绣的那个宇,针针线线全都扎到她心口上呢。”
狱吏此时用权杖做了个姿势。
“让开路,好心的人们,让开路,看在国王的份上!”他叫嚷着。“让开一条队我向诸位保证,白兰太太要站的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看清她的漂亮的衣服,从现在起直到午后一点,保你们看个够。祝福光明正大的马萨诸塞殖民地,一切罪恶都得拉出来见见太阳!过来,海丝特太大,在这市场上亮亮你那鲜红的字母吧!”
围观的人群中挤开了一条通路。海丝特-白兰跟着在前面开路的狱吏,身后昆随着拧眉攒目购男人和心狠面恶的女人的不成形的队伍,走向指定让她示众的地方。一大群怀着好奇心来凑热闹的小男孩,对眼前的事态不明所以,只晓得学校放了他们半天假,他们一边在头前跑着,一边不时回过头来盯着她的脸、她怀中抱着的眨着眼的婴儿、还有她胸前那个丢人现眼的红字。当年,从牢门到市场没有几步路。然而,要是以囚犯的体验来测量,恐怕是一个路途迢迢的旅程;因为她虽说是高视阔步,但在人们逼视的目光下,每迈出一步都要经历一番痛苦,似乎她的心已经给抛到满心,任凭所有的人碾踩践踏。然而,在我们人类的本性中,原有一条既绝妙又慈悲的先天准备:遭受苦难的人在承受痛楚的当时并不能觉察到其剧烈的程度,反倒是过后延绵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因此,海丝特-白兰简直是以一种安详的举止,度过了此时的磨难,来到市场西端的刑台跟前。这座刑台几乎就竖在波士顿最早的教堂的檐下,看上去象是教堂的附属建筑。
事实上,这座刑台是构成整个惩罚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时隔二、三代入的今天,它在我们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历史和传统的纪念,但在当年,却如同法国大革命时期恐怖党人的断头台一样,被视为教化劝善的有效动力。简言之,这座刑台是一座枷号示众的台子,上面竖着那个惩罚用的套枷,做得刚好把人头紧紧卡使,以便引颈翘旨供人观赡。设计这样一个用铁和木制成的家伙显然极尽羞辱之能事。依我看来,无论犯有何等过失,再没有比这种暴行更违背我们的人性的了,其不准罪人隐藏他那羞惭的面容的险溺用心实在无以复加;而这侩洽是这一刑罚的本意所在。不过,就海丝特-白兰的例子而论,例和多数其它案子相仿,她所受到的惩处是要在刑台上罚站示众一段时间,而无需受扼颈囚首之苦,从而幸免于这一丑陋的机器最为凶残的手段。她深知自己此时的角色的意义,举步登上一段木梯,站到齐肩高的台上,展示在围观人群的众目睽睽之前。
设若在这一群清教徒之中有一个罗马天主教徒的话,他就会从这个服饰和神采如画、怀中紧抱婴儿的美妇身上,联想起众多杰出画家所竞先描绘的圣母的形象,诚然,他的这种联想只能在对比中才能产生,因为圣像中那圣洁清白的母性怀中的婴儿是献给世人来赎罪的。然而在她身上,世俗生活中最神圣的品德,却被最深重的罪孽所玷污了,其结果,只能使世界由于这妇人的美丽而更加晦默,由于她生下的婴儿而益发沉沦。
在人类社会尚未腐败到极点之前,目睹这种罪恶与羞辱的场面,人们还不致以淡然一笑代替不寒而栗,总会给留下一种敬畏心理。亲眼看到海丝特-白兰示众的人们尚未失去他们的纯真。如果她被判死刑,他们会冷冷地看着她死去,而不会咕哝一句什么过于严苛;但他们谁也不会象另一种社会形态中的人那样,把眼前的这种示众只当作笑柄。即使有人心里觉得这事有点可笑,也会因为几位至尊至贵的大人物的郑重出席,而吓得不敢放肆。总督、他的几位参议、一名法官、一名将军和镇上的牧师们就在议事厅的阳台上或坐或立,俯视着刑台。能有这样一些人物到场,而不失他们地位的显赫和职务的威严,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推断,所做的法律判决肯定具有真挚而有效的含义。因之,人群也显出相应的阴郁和庄重。这个不幸的罪人,在数百双无情的日光紧盯着她、集中在她前胸的重压之下,尽一个妇人的最大可能支撑着自己。这实在是难以忍受的。她本是一个充满热情、容易冲动的人,此时她已使自己坚强起来,以面对用形形色色的侮辱来发泄的公愤的毒刺和利刃;但是,人们那种庄重的情绪反倒隐含着一种可做得多的气氛,使她宁可看到那一张张僵刻的面孔露出轻蔑的嬉笑来嘲弄她。如果从构成这一群人中的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和每一个尖嗓门的孩子的口中爆发出轰笑,海丝特-白兰或许可以对他们所有的人报以倔傲的冷笑。可是,在她注定要忍受的这种沉闷的打击之下,她时时感到要鼓尼胸腔中的全部力量来尖声呼号,并从刑台上翻到地面,否则,她会立刻发疯的。
然而,在她充当众目所瞩的目标的全部期间,她不时感到眼前茫茫一片,至少,人群象一大堆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幻象般地朦胧模糊。她的思绪,尤其是她的记忆,却不可思议地活跃,越出这蛮荒的大洋西岸边缘上的小镇的祖创的街道,不断带回来别的景色与场面;她想到的,不是那些尖顶高帽帽植下藐视她的面孔。她回忆起那些最琐碎零散、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孩提时期和学校生活,儿时的游戏和争哆,以及婚前在娘家的种种琐事蜂拥回到她的脑海,其中还混杂着她后来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的种种片断,一切全都历历如在目前;似乎全都同等重要,或者全都象一出戏。可能,这是她心理上的一种本能反应:通过展现这些备色各样、变幻莫测的画面,把自己的精神从眼前这残酷现实的无情重压下解脱出来。
无论如何,这座示众刑台成了一个了望点,在海丝特-白兰面前展现山自从她幸福的童年以来的全都轨迹。她痛苦地高高站在那里,再次看见了她在老英格兰故乡的村落和她父母的家园:那是一座破败的灰色石屋,虽说外表是一派衰微的景象,但在门廊上方还残存着半明半暗的盾形家族纹章,标志着远祖的世系。她看到厂她父亲的面容:光秃秃的额头和飘洒在伊丽莎白时代老式环状皱领上的威风凛凛的白须;她也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容,那种无微不至和牵肠挂肚的爱的表情,时时在她脑海中索绕,即使在母亲去世之后,仍在女儿的人生道路上经常留下温馨忆念的告诫。她看到了自己少女时代的光彩动人的美貌,把她惯于映照的那面昏暗的镜子的整个镜心都照亮了。她还看到了另一副面孔,那是一个年老力衰的男人的面孔,苍白而瘦削,看上去一副学者模样,由于在灯光下研读一册册长篇巨著而老眼昏花。然而正是这同一双昏花的烂眼,在一心接窥测他人的灵魂时,又具有那么奇特的洞察力。尽管海丝特-白兰那女性的想象力竭力想摆脱他的形象,但那学者和隐士的身影还是出现了:他略带畸形,左肩比右肩稍高。在她回忆的画廊中接卜来升到她眼前的,是欧洲大陆一座城市里的纵横交错又显得狭窄的街道,以及年深日久、古色古香的公共建筑物,宏伟的天主教堂和高大的灰色住宅③;一种崭新的生活在那里等待着她,不过仍和那个陶形的学者密切相关;那种生活象是附在颓垣上的一簇青苔,只能靠腐败的营养滋补自己。最终,这些接踵而至的场景烟消云散,海丝特-白兰又回到这片清教徒殖民地的简陋的市场上,全镇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一双双严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是的,盯着她本人——她站在示众刑台上,怀中抱着婴儿,胸前钉着那个用金丝线绝妙地绣着花边的鲜红的字母A!
这一切会是真的吗?她把孩子往胸前猛地用力一抱,孩子昨地一声哭了;她垂下眼睛注视着那鲜红的字母,甚至还用指头触摸了一下,以便使自己确信婴儿和耻辱都是实实在在的。是啊——这些便是她的现实,其余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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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主张基督徒可以按照福育书小所阐明的受到感化阴美德而摆脱道德法律约束的教源。
②或称“员格汲”或公谊会”,足一个没有明确的教义,也没有常任牧师,而靠内心灵光指引的教派。
③指衡兰的阿姆浙特丹,可参见下章。据历史记载,当年在英国受迫害的清教徒.先逃亡到荷兰,随后力移居新大陆——
[book_title]03 相认
这个身佩红字的人终于从充当众目严历注视的对象的强烈意识中解脱出来,因为她此时注意到人群的外围站着一个身影,那个人立刻不可遏止地占据了她的头脑。一个身着土著装束的印第安人正站在那里,但在这块英国殖民地中,红种人并非鲜见,此时有这么一个人站在那儿,不会引起海丝特-白兰的任何注意,更不会把一切其它形象和思绪一概从她的头脑中排挤出去。在那个印第安人的身边,站着一个身上混穿着文明与野蛮服装的白种人,无疑是那印第安人的同伴。
他身材矮小,满脆皱纹,不过还很难说年事已高。他一望可知是个智慧出众的人,似乎智力上的高度发展不可能不引起形体上的变化,从而在外表上具备了显著的特征。尽管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便穿了件土人的衣服,其实是要遮掩或减少身体的怪异之处,但海丝特-白兰仍一眼便看出那个人的两肩并不一般高。她一看到了那人瘦削、多皱的面孔和稍稍变形的躯体,便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把婴儿紧楼在胸前,直弄得那可怜的孩子义疼得哭出了声。但作母亲的好象对此听而不闻。
在那个不速之客来到市场、海丝特-白兰还没看到他之前,他的目光早已直勾勾地盯上了她。起初,他的目光只是随随便便的,象是一个习惯于洞察他人内心的人,除非外表上的什么东西与内心有关,否则外观便既无价值又不重要。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变得犀利而明察秋毫了。他的面孔上掠过一阵痛苦的恐怖,象是一条蛇在上面迅速蜿蜒,因稍停片刻,而使那盘踞的形体清晰可见。他的脸色由于某种强有力的内心冲动而变得阴暗,不过他人刻用一种意志力控制住,使这种脸色稍纵即逝,换上了一副可以说是平静的表情。仅仅过了瞬间,那种痉挛就几乎消逝得无影无踪,终于沉积在他天性的深渊。当他发现海丝特-白兰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并且看来已经认出了他时,他便缓慢而乎落地举起一个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姿势,然后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随后,他碰了碰旁边站着的一个本镇居民的肩膀,礼数周到地开了腔。
“我请问您,好心的先生,”他说,“这位妇女是淮?——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示众受辱?”
“你大概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朋友,”那个镇上人一边回答,一边好奇地打量这个发问的人和他的不开化的同伴,“不然的话,你一定会听到过海丝特-白兰太太,还有她干的丑事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在虔诚的丁梅斯代尔牧师的教堂里已经引起了公愤。”
“您算说对了,”那人接口说。“我是个外地人,一直迫不得已地到处流浪。我在海上和陆上屡遭险衅,在南方不信教的人当中给囚禁了很久;如今又给这个印第安人带到这里来找人赎身。因此,请问您肯不肯告诉我,海丝特-白兰——我把她的名字说对了吗?——这个女人犯了什么过错,给带到那座刑台上呢?”
“真的,朋友,我想,你在人迹罕到的地方历经劫难之后,”那个镇上人说,“终于来到我们这块敬仰上帝的新英格兰,心里一定挺高兴的;这里的一切罪恶都要当众揭发出来,在长官和百姓面前加以惩罚呢。那上边站着的女人嘛,先生,你应该知道,是一个有学问的人的妻子,男人生在英国,但已经长期在阿姆斯特丹定居,不知为了什么,他好久以前想起要飘洋过海,搬到我们马萨诸塞这地方来。为此,他先把他妻子送来,自己留在那边处理那些免不了的事。天啊,好心的光生,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也许还没那么久呢,这女人一直是我们波士顿这儿的居民,那位学者白兰先生却始终没有一点音讯;而他这位年轻的老婆,你看,就自个儿走上了邪道——”
“啊!——啊哈!——我明白了,”那陌生人苦笑着说。“照您说的,这位饱学之士本应在他的书本中也学到这一点的。那么,您能不能开个思告诉我,先生,谁可能是那婴儿的父亲呢?我看,那孩子——就是白兰太太怀里抱着的,也就有三四个月吧。”
“说实在的,朋友,那件事还是一个谜呢;象但以理①那样聪明的解谜人,我们这儿还没有哪,”那镇上人回答说。“海丝特太大守口如瓶,地方官挖空心思也白费劲。说不定那个犯下罪的人正站在这儿看这个让人伤心的场面呢,可别人还不知道正是他干的,他可忘了上帝正盯着他哪,”
“那个学者,”那陌生人又冷笑着评论说,“应该亲自来调查调查这桩奇案。”
“要是他还活着,是该由他来办的,”那镇上人附和着说o“唉,好心的先生,我们马萨诸塞的当局认为,这个女人年轻漂亮,准是受了极大的诱惑才堕落的——何况,很可能,她的丈夫已经葬身海底——那些当官的不敢大胆地用我们正义的法律强制判她极刑。论罪,她是该处死的。但是,由于他们心肠软,大慈大悲,只判了白兰太太在刑台上站三个小时,以后,在她的有生之年,胸前要永远佩戴一个耻辱的标记。”
“好聪明的判决!”那陌生人沉重地垂下头说。“这样她就成了告诫人们抵制罪恶的活训条了,直到那个耻辱的字母刻到她的墓碑上为止。不过,让我不痛快的是,那个和她通同犯罪的人居然没有在刑台上陪她站着,这本来是最起码的嘛。反正他会让人知道的!——会让人知道的!——他一定会让人知道的!”
他向和他谈话的那镇上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又跟他的印第安随从耳语了几句,便双双穿过人群按到前边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海丝特-白兰一直站在高台上,牢牢盯视着那陌生人;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身上,那一阵子,她的视界内的一切目标全都从她眼前消失了,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或许,在另外一种场合同他邂逅要益发可怕。如今呢,她那本来只该在壁炉旁恬静的柔光中b在家中幸福的暗处或在教堂的庄严气氛笼罩下才能看到的姿容,却在聚拢来的全镇人面前,被大家象看热闹似的死盯着:炎炎的午日烧灼着她的面孔,照亮了脸上的耻辱,她胸前佩着丑陋的鲜红标记,怀中抱着因罪孽而生下的婴儿。此情此景虽然可怕,但她却感到这数以千计的旁观者的存在倒是一种庇护。她这样站着,在她和他之间隔着这么多入,总比只有他们俩面面相溯要好受一些。她确实向这种示众场面寻求着避难之所,唯恐这项保护伞会从她身边撤掉。她的脑际充满了这种种念头,对于她身后传来的话语竟然充耳不闻y直到后来那严肃的话音越来越高地一再重复她的名字,使得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听我说,海丝特-白兰!”那声音喊道。
前面已经提及,就在海丝特-白兰站立的高台的正上方.有一处阳台,或者说是露天走廊,是从议事厅延伸出来的。当年,在地方陡官开会中间如果要发布什么公告,需要镇民都来出席聆听时,就在这里举行种种仪式。今天,为了目睹我们上面所描写的场面,贝灵汉总督亲自坐阵,椅子后面站着四个持朝的警卫充当仪仗。他帽子上插着一支黑羽毛,大氅上绣着花边,里面衬着的是黑丝绒紧身衣;他是一位中长的绅士,皱纹中印下了他的艰苦的经历。他出任这一地区的首脑和代表很适当,因为这一殖民地的起源和发展及其现状,并非取决于青春的冲动,而有赖于成年的严厉和老练,以及老中的权谋和手腕;他们所以能成就颇多,恰恰因为他们的幻想和希望有限。环绕着这位总督的其他显要,一个个都威风凛凛,因为他们所属的时代,官方机构被公认为具有神权制度的仲圣性。不消说,他们都是为人圣洁、主持正义的好人。然而,要从整个人类大家庭中遴选出同等数量的英明贤德之士绝非易举,假如让这种人坐下来审判一个犯了罪的女人的心灵,并分清善与恶的交错盘结,比起海丝特-白兰此时转过身来面对着的这伙表情倡滞的圣人们,不一定高明多少。确实,她似乎深知这一点,不管她期待着什么样的同情,只能到人群中的博大及温暖曲胸怀中去寻求,因此,当她始眼朝阳台上望去时,这个不幸的女人立时面色苍白,周身战栗了。
刚才呼喊她注意的声音发自德高望重的约翰-威尔逊牧师,他是波士顿神职人员中年事最高的一位,如同当年从事这一职业的他的同辈人一样,他也是一位大学者,此外,他还是个亲切和蔼的人。不过,他的这种待人亲切和蔼的心肠,并没有象他那聪明才智的头脑一样得到仔细认真的栽培,老实讲,于他来说,这种好心肠与其值得自我庆幸,不如视作一种耻辱。他站在那里,便帽下面露出一绺灰白的假发;他那双习惯于他的书斋中朦胧光线的灰色眼睛,在这纤变不染的阳光中,也象海丝特的婴儿的眼睛一样眨着。他那副样子就象我们在古旧的经书扉页上看到的黑色木刻肖像;而当他此时迈步向前,干与人类的罪孽、情欲和苦恼时,他的权力也并不比那些肖像为多。“海丝特-白兰,”那牧师说道,“我已经同我这里这位年轻的兄弟争论过,而你正是有幸坐听他布道的,”——此时威尔逊先生把手放在身边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的肩头——“我说,我曾经试图说服这位虔诚的青年,要由他面对苍天,在这些英明而正直的长官面前,在全体人民的旁听之下,来处理你的问题,触及你罪孽中邪恶而阴暗的一面。由于他比我更了解你的秉性,他应该是个更合格的法官,他更清楚应该选用什么样的刚柔相济的辞令,来克服你的桀骜不驯;以使你不再隐瞒那个诱惑你如此堕落的人的姓名。然而,尽管他的才华超出了他的年龄,却仍有年轻人的优柔,他同我争辩说,强制一个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大庭广众之中,敞开自己内心的隐私,是和妇女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确实,我试图说服他,耻辱在于苟且罪孽的当时,面不在于袒露罪孽的事后。你再说一遍吧,丁梅斯代尔兄弟,你对此看法如何?到底该由你呢还是由我,来探究这可怜的罪人的灵魂呢?”
阳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可尊可敬的先生们彼此一阵交头接耳,贝灵汉总督表达了这阵窃窃私语的主旨,他说话时语气庄重威严,不过仍含有对他招呼着的那年轻牧师的尊敬。
“善心的了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他说,“你对这女人的灵魂负有极大的责任。因此,应该由你来规劝她悔过和招供,以证明你尽职尽责并非枉然。”
这番直截了当的要求把整个人群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丁彻斯代尔牧师的身上;他是毕业于英国-所名牌大学的年轻牧师,把当时的全部学识都梢到我们这片荒野密林曲地带来了。他那雄辩的口才和宗教的热情早已预示了他在自己的职业中将要飞黄腾达。他的外貌颇员舱力,有着高箕、白哲的额头和一双忧郁的褐色大眼,至于他的嘴唇,如果不是紧紧闭着,就会易于颤抖,表明了他既有神经质的敏感又有极大的自制力。尽管他有极高的天赋和学者般的造诣,这位年轻的牧师身上却流露出一种忧心仲仲和惊慌失措的神色,恰似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上偏离了方向,颇有迷惘之感,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才觉得安然。因此,只要他的职责允许,他就在浓荫密布的小径上漫步,借以保持他自己的纯真和稚气;必要时,便会带着清新馥郁和露水般晶莹纯洁的思想迈步走出来,正如许多人所说,使他们感受到天使般的言辞。
威尔逊牧师先生和总督大人作了公开介绍并引起大家注意的,正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他们要他在众人当场路听的情况下,来盘诘那个女人灵魂中的秘密——而她的灵魂虽然受到玷污,依然神圣不可侵犯。他被置于随她的境地,直通得他面颊上失去血色,双唇不停地颤抖。
“跟这个女人谈谈吧,我的兄弟,”威尔逊先生说。“这是她灵魂的关键时刻,而正如令人崇敬的总督大人所说,由于你对她的灵魂负有职责,因此,这对你自己的灵魂也同样是关键时刻。劝诫她招认真情吧!”
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低下头去,象是在默默祈祷,然后便迈步向前。
“海丝特-白兰,”他俯身探出阳台,坚定地朝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着,“你已经听到了这位好心的先生所讲的话,也已经看到了我所肩负的重任。如果你感到这样做了可以使你的灵魂得以平静,使你现世所受的惩罚可以更有效地拯救你的灵魂,那么我就责令你说出同你一起犯罪的同伙和同你一起遭罪的难友!不要由于对他抱有错误的怜悯和温情而保持沉默吧;因为,请你相信我的话,海丝特,虽然那样一来,他就要从高位上走下来,站到你的身边,和你同受示众之辱,但总比终生埋藏着一颗罪恶的心灵要好受得多。你的沉默对他能有何用?无非是诱引他——明,事实上是迫使他——在罪孽上再蒙以虚伪!上天已经赐给你一个当众受辱的机会,你就该借以光明磊落地战胜你内心的邪恶和外表的悲伤。现在呈献到你唇边的那杯辛辣而有益的苦酒,那人或许缺乏勇气去接过来端给自己,可我要提请你注意,不要阻止他去接受吧!”
青年牧师的话音时断时续,听起来甜美、丰润而深沉,实在撼人心肺。那明显表达出来的感情,要比言词的直接涵义更能拨动每个人的心弦,因此博得了听众一致的同情。甚至海丝特怀中那可怜的婴儿都受到了同样的感染:因为她此时正转动始终还是空泛的视线,盯向丁梅斯代尔先生,还举起两条小胳膊,发出一阵似忧似喜的声音。牧师的规劝实在具有说服力,以致在场的所有的人都相信,海丝特-白兰就要说出那罪人的姓名了;否则,那个犯罪的男人自己,不资此时站在高处或低位,也会在内心必然的推动之下,走上前来,被迫登上刑台。
海丝特摇了摇头。
“女人,你违背上天的仁慈,可不要超过限度!”威尔逊牧师先生更加严厉地嚷道。“你那小小的婴儿都用她那天赐的声音,来附和并肯定你所听到的规劝了。把那人的姓名说出来吧!那样,再加上你的悔改,将有助于从你胸前取下那红字。”
“我永远不会说的!”海丝特-白兰回答说,她的眼睛没有去看威尔逊先生,而是凝视着那年轻牧师的深沉而忧郁的眼睛。“这红字烙得太深了。你是取不下来的。但愿我能在忍受我的痛苦的同时,也忍受住他的痛苦!”
“说吧,女人!”从刑台附近的人群中发出的另一个冷酪的声音说。“说出来吧:让你的孩子有一个父亲!”
“我不说!”海丝特回答着,她的脸色虽然变得象死人一样惨白,但还是对那个她确认无疑的声音作出了答复。“我的孩子应该寻求一个上天的父亲!她将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世俗的父亲的!”
“她不肯说!”丁梅斯代尔先生嗫嘘着。他一直俯身探出阳台,一只手捂住心口,特候着听他呼吁的结果,这时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缩回了身体。“一个女人的心胸是多么坚强和宽阔啊!她不肯说!”
那年长的牧师看出来这可怜的罪人一意孤行,他对此早已成竹在胸,便对人群发表了一通论述罪恶的演讲,他列举了形形色色的罪过,并且时时涉及那不光彩的字母。他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中,详尽地叙述着这个标记,他那强有力的言辞在人们的耳际反复轰鸣,在他们的心头引起了新的恐惧,似乎把这个标记用炼狱之火染得通红。与此同时,海丝特-白兰始终带着一种疲惫的淡然神情,在她的耻辱台上凝眸端立。那天早晨,她忍受了人性所能承担的一切;由于她的气质决定了她不会以昏厥来逃避过于强烈的苦难,她的精神只能躲藏在麻木的石质硬壳下,而令动物生命助机能依然无损。因此,那位布道者的声音虽在她耳畔残酷无情地响如雷鸣,但却无济于事。在她备受折磨的这后一段时间,那婴儿的尖声哭号直贯云霄;她虽下意识地想哄着孩子安静下来,但似乎对婴儿的不安无动于衷。她就这样木雕泥塑般地又给带回监狱,从众人眼前捎失在钉满铁钉的牢门后面。那些目光随着她身影窥视的人耳语着说,她胸前的红字在中内黑漆漆的通路上投下了一道血红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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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传为《旧约-但以理书》的作者,被视为最贤明的裁判者——
[book_title]04 会面
海丝特-白兰返回监狱之后,便陷入一阵神经质的激动之中,必须有人片刻不离地看守着她,以防止她作出自自戕之举,或在一时狂乱之中对可怜的婴儿有所伤害。夜幕将临,人们发现无论是大声呵斥抑或是以惩罚作威胁,对于她的不顺从都无济于事,看守布莱基特先生便主张请来一个医生给她看看。按照他的介绍,那医生不但精通基督教的各种医术,面且熟谙从野蛮人那里学来的长在林间的一切草药。老实讲,需要医生诊治的,不仅是海丝特本人,倒是那孩子更为急迫。由于她要从母亲的乳汁中汲取营养,似乎同时吸进了渗透在母亲肌体中的一切骚动、痛楚和绝望。此时,她正在痛苦的痉挛中扭动着,那小小的身躯成了海丝特-白兰一天中所忍受的馈神上的极度痛苦的有力的具体表现。
那个外表奇特的陌生人紧跟在看守身后走进了凄凉的中房,他上午在人群中露面的时候,曾经引起了红字佩戴者的深切注意。长官们后来安排他暂时栖身狱中,倒不是担心他会作出什么有害之举,面是在和印第安头人们协商他的赎身问题之前,只有如此才最为方便妥善。据称他名叫罗杰-齐灵渥斯。看守把他领进牢房之后,刚逗留了片刻,室内居然随那人的到来面安静下来,使看守颇为诧异;此时婴儿虽然依旧呻唤不止,海丝特-白兰却立刻象死去一般地僵呆了。
“朋友,请让我和我的病人单独呆一会儿,”那医生说道。“请相信我吧,好看守,你管的这间牢房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的;而且我还向你保证,白兰太太将从此遵从执法长官,不会再象原先那样了。”
“嘿,要是你老先生能够做到这一条,”布莱基特看守回答说,“我可要承认你真是手到病除了!真的,这女人一直象是魔鬼缠身;我简直使尽了招数,就盏用鞭子把撤旦从她身上赶走啦。”
陌生人心平气和地走进牢房,那态度倒和他自称的医生职业相称。看守退出以后,只剩他和那女人面面相对时,他依然平静如初,尽管她在人群中曾经那么专注地望着他,已经说明他俩之间的关系密切异常。他先诊视那孩子,是啊,那婴儿躺在轮床上辗转哭泣,使他不能不撇下其它,把平息她作为当务之急,他仔细地诊视了孩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匣。里面象是装着药物,他取出一粒,搅进一杯水里。
“我过去对炼金术的研究,”他述说着,“再加上过去一年里生活在一个精通草药品性的民族中间,使我比许多科班出身的医生更高明。听我说,妇人!这孩于是你的——和我毫无血缘——她也不会把我的音容认作是她父亲的。所以,还是由你亲手给她喂药吧。”
海丝特推开了他举着的那剂药,两眼疑虑重重地紧盯着他的面孔。
“你打算在这无辜的婴儿身上发泄你的仇恨吗?”她悄声说。
“愚蠢的女人!”那医生不冷不热地应道。“加害于这样一个不幸的私生婴儿,难道我发疯了?给她喝下去会药到病除的;即使她是我的孩子——对,既是我的,当然也就是你的!——我也没有更好的药了。”
她仍然迟疑不决,事实上,她的头脑此时已经不清醒了。他便借机抱过婴儿,亲自给她喂了药。药力很快便见了效,看来医生说话算数。患病的小家伙的呻唤平息了,痉挛般的扭动也逐渐停止了,过了一会几,她就象病儿解除痛苦之后惯见的那样,香甜地进入了梦乡。那医生如今可以当之无愧了,这才探视作形亲的:他仔细认真、专心致志地为她摸脉,还观察她的眼睛——他的盯视本是如此熟悉,此时却陌生而冷酷,只看得她的心都抽搐了,收紧了——最后,他满意地结束了诊断,开始调和另一剂药。
“我不懂得什么迷魂汤或忘忧草之类的东西,”他说道,“但我在那些野蛮人中间学到了许多新诀窍,这里的就是其中一种——这是一个印第安人教给我的一种偏方,以报答我传授给他的象巴拉塞尔苏斯①那样一些老掉牙的知识。喝下去吧!这药也许不如一颗无罪曲良心那样让人舒服。那种良心我可没办法给你。不过,这剂药象是把油倒在暴风雨掀起的海浪上,总可以平息你那澎湃翻腾的情欲。”
他把杯子端给海丝特,而她在接过杯子的时候,眼睛缓缓地打量着他的面孔,她的目光中说不上有什么恐惧,倒是充满了怀疑和探究,想弄清他的目的何在。她接着又看了看她那熟睡的孩子。
“我想到过死,”她说,——“我巴不得去死——甚至还祈祷过上帝要我去死,如果我还能够有所祈求的话。不过,要是这杯药可以致我于死地,在你眼看着我一口吞下去之前,我请求你再想一想。看!杯子已经沾到我嘴唇了。”
“那就喝吧,”他回答着,依然冷酷如前,不动声色。“难道你这么不了解我吗,海丝特-白兰?我的目标会如此浅薄吗?即使我心里想着复仇的念头,为了达到我的目标;比起让你活着——比起给你药吃,让你解除身体的危害——以便让这灼热的耻辱可以继续烧烫你的胸膛,难道我还有什么更高明的作法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长长的食指放到那红字上,那字立刻火烧火燎地象是烙进了海丝特的胸膛。他注意到她那不由自主的姿势,微微一笑。“所以说,还是活下去吧,在男男女女的眼前,——在你确曾称作丈夫的人眼前,——在这个孩子的眼前,承受你注定的命运吧!那么,为了你可以活下去,把这药吃下去。”
海丝特-白兰无需再听劝告,也没有再加拖延,使举杯将药一饮而尽,然后,按照这个手段高明的男人的示意,坐到了孩子睡着的床上;面他则拉过牢房中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旁边。她面对这种种安排,不由得局身颤栗起来;因为她感觉到——在完成这一切由人道或原则,或者,果真如此的话,由一种优雅的残忍迫使他做出这些解脱她肉体上痛苦的事情之后——下一步,他就要作为被她无可挽回地深深伤害了的入来对待她了。
“海丝特,”他说,“我不对你盘诘:出于什么原因或以何种方式,你堕入了深渊,或者宁可说,你登上了耻辱的刑台——我正是在那儿见到你的。原因唾手可寻。那就是我的愚蠢和你的软弱。我,——一个有头脑的人,——一个博览群书的蛀书虫,——一个已经老朽的人,已经把我的太好年华都用来充实我对知识的饥渴之梦了,——我与你这样的青春与美貌已经无关了!敌生来畸形,我怎能自欺,竟以为知识和智能可以在年轻站娘的心目中掩盖肉体的缺陷!人们都认为我聪明,如果智者有自知之明,我早就该预见到这一切了。我原先就应料到,当我走出那浩渺的莽林,步入这基督徒的居位区别,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份本人,海丝特-白兰,作为不光彩的形象,高高站在众人面前。唉,从我们新婚燕尔,一起走下那古老教堂的门防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看到:在我们道路的尽头燃着红字的熊熊烈火!”
“你知道,”海丝特说,——尽管她十分沮丧,但依旧无法忍受刚才在她耻辱的标记上那平和的一戳——“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很坦率。我没有感受到爱情,我也不想装假。”
“的确,”他回答说。“那是我的愚蠢!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过,直到我生命的那一刻为止,我都白活了。整个世界都是那么郁郁寡欢t我的心宽敞得可以容下好多客人,但孤寂而凄凉,没有一处家居的壁炉。我多盼望能点燃一护火啊!看来这并非非分之想,——尽管我年老,我阴沉,我畸形,——可这种天南地北人人都可以用来温暖自己的最朴素的福份,我也能够享有才是。于是,海丝特,我就把你装进了心窝:放进最深的地方,想用你给我的温暖来温暖你!”
“我让你太受委屈了,”海丝特讷讷着说。
“我们彼此都让对方受了委屈,”他回答说。“是我先委屈了你,我把你含苞的青春同我这朽木错误地、不自然地嫁接在一起,从而断送了你。因此,作为一个没有白白具有思想而且懂得哲理的人,我对你既不谋求报复,也不怀有邪念。在你我之间,天平保持了相当的平衡。不过,那个坑害了你我二人的人还活着,海丝特!他是谁?”
“不要问我!”海丝特-白兰定晴望着他的面扎回答说。“这一点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永远不,你是这么说的吗?”他接口说,脸上露出阴沉和自信的笑意。“永远不会知道他!相信我吧,海丝特,还没有什么事情,——无论是在外部世界上的,还是在不可见的某种思想深处之中的——都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逃过一个对解决神秘问题孜孜以求的人的眼睛。你可以对那些刨根问底的群众隐藏你的秘密。你也可以对那些牧师和大人们掩饰你的秘密,即使在他们象今天所作的那样,竭力想把那入的名字从你心中挤轧出来,让你们结伴示众的时候,也是枉然。至于我呢,我要用他们所不具备的其它感觉来寻求答案。我要象我在书本中探索真理、用炼金术提炼黄金那样去找出这个男人。我可以靠一种共同感应来觉察出他来。我要看着他浑身战抖。我会突然而不自主地感到自己在颤栗。或迟或早,他必将落入我的掌握之中!”
那个满脸皱纹的学者的眼睛,亮闪闪地死盯住海丝特-白兰,直逼得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唯恐他马上从那儿读到她的秘密,
“你不想说出他的名字吗?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手心,”他接着说,露出得意的神情,似乎是他在主宰命运。“他的衣服上级有象你一样缝着耻辱的字毋;但我仍可以洞察他的内心。不过不必为他担心!不要以为我会扰乱上天的惩治方法,或者,把他揭露出来,诉请人间的法律去制裁,那样我会得不偿失。你也不要猜想我会设法勾消他的中命;不,我也不会低毁他的名誉的,要是我判断得对,他是一个颇有名望的人。让他活着吧!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你的行动象是在发慈悲,”海丝特困惑面惊恐地说。“可你的言辞只能让人感到害怕!”
“既然你曾经是我的妻子,我要求你必须做到一点,”那学者继续说。“你始终不肖泄露你的奸夫。那就也为我保密吧!这地方没人认识我。绝对不要对任何人露一点口风,说我曾经是你的丈夫?这里,在地球的这块蛮荒野地里,我要扎下我的帐篷,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也是一个飘泊者,与世人的兴趣隔绝,但在这里我发现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孩子,我和他们之间存在着最紧密的联系。不管是爱还是惯;也不管是对还是错!你和你的人,海丝特-白兰,都属于我。你在哪儿,他在哪儿,我的家就安在哪儿。但你别把我泄露出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海丝特怯生生地问,她也说不清她怎么会由于这一秘密的约束而畏缩了。“你为什么不公开站出来,把我立刻抛弃呢?”
“可能是,”他答道,“因为我不愿意蒙受一个不忠实的女人给丈夫带来玷辱。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的目标是生生死死不为人所知。因此,让这里的人都以为你丈夫已经死了吧,关于他,不应再有任何消息了。无论从言谈间,从表情上,还是从动作上,都要装作不认识我!别露一点口风,尤其对你恋着的那个男人。要是你在这点上坏了我的事,你就小心点吧!他的名誉,他的地位,他的生命,全都握在我的于心里。当心吧!”
“我将象为他保密一样来为你保密,”海丝特说。
“发个誓吧!”他接茬说。
她于是起了誓。
“现在,白兰太太,”老罗杰-齐灵渥斯说——从今以后我们就这么称呼他了,“我丢下你不管了!让你和你的婴儿,还有那红字,一起过日子吧!怎么样,海丝特?判决是不是规定你睡觉时也要佩着那标记?你难道不怕睡魇和凶梦吗?”
“你干嘛要这样子冲我笑?”海丝特对着他的目光费解地问。“你打算象那个在森林里作祟的黑男人一样纠缠着我们吗?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引进了一个圈套,证明我的灵魂给毁绰了呢?”
“不是你的灵魂,”他说着,又露齿一笑。“不,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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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拉塞尔苏斯(1493一1941),瑞士的炼金术士和医生——
[book_title]05 海丝特做针线
海丝特-白兰的监禁期满了。牢门打开,她迈步走到阳光下。普照众生的日光,在她那病态的心灵看来,似乎只是为了暴露她胸前的红字。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步出牢门,比超前面所描写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前呼后拥,走上千夫所指的示众受辱台,这才是一次真正的折磨。那天,她为一种反常的神经紧张和个性中全部好斗的精神所支撑,使她能够将那种场面变成一种惨淡的胜利。更主要的,那是在她一生中独一无二的一次各别的孤立事件,因此她可以不借调动在平静的岁月中足够多年消耗的生命力去应付一时之需。就惩办她示众的法律而论,那是一个外貌狰狞的巨人,其铁腕既可以消灭她,也可以支撑她,正是法律本身扶持着她挺过了那示众的可怕煎熬。然而此时此刻,从不然一身步出狱门起,她就要开始过一天又一天的正常生活了;她必须以自身的普通体力支撑自己活下去,否则只有倒在生活下面。她再也不能靠预支生命力来帮助自己度过目前的悲痛。明天还要有明天的考验与之俱来,后天也会如此,再下一天仍会如此;每天都有每天的考验,然而在忍受难以言喻的痛苦这一点士又都是一样的。遥远的未来的时日,仍有其要由她承载的重荷,需要她一步步摄下去,终生背负着,永远不得抛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将在耻辱曲堆积上再叠上层层苦难。她将在长年累月之中,放弃她的个性,面成为布道师和道学家指指点点的一般象征,借以形象具体地说明女性的脆弱与罪孽的情欲。他们将教育纯沾的年轻人望着她——这个胸前佩戴着灼热鲜明的红字的女人;望着她——这个有着可敬的父母的孩子;望着她——这个有着今后会长成女人的婴儿的母亲;望着她——这个原本是纯洁无辜的女人;把她当作罪恶的形象、罪恶的肉体和罪恶的存在。而她必将带到坟墓中去的那个耻辱,将是矗立在她坟上的唯一墓碑。
这事说来令人不可思议:既然她的判决词中没有限制她不得超越清教徒居民区的条款,那么在这片边远偏僻的土地之外,她面对着整个世界,原可以自由地回到她的出生地或任何其它欧洲国家,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一切从新开始;她还面对着通向阴森莫测的莽林的道路,也可以在那里逃脱制裁她的法律,使自己不驯顺的本性在生活习俗完全两样的民族中相得益彰。看来实在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仍把这地方视作自己的家园;而恰恰在这里,况且也只有在这里,她才会成为耻辱的典型。但确实有一种天数,一种具有冥冥之力的如此不可抗拒和难以避免的感情,迫使人们象幽灵般出汲并滞留在发生过为他终生增色添辉、引人瞩目的重大事件的地方,而且那事件的悲伤色调愈浓,人们也就愈难以背离那块地方。她的罪孽,她的耻辱,便是她深扎于此地的根。她在这块土地上好象获得了比她降生人世更具融熔力量的新生,海丝特-白兰的这一新生把所有其他移民和飘泊者仍感到格格不入的森林地带,变成了她自己荒凉阴郁但却是终生安身立命之家。世界上别的景色,甚至包括她度过幸福的童年和无暇的少女时期的英格兰乡村——象是早巳换下的衣服,交给她母亲去保管了——,相比之下,那些地方在她眼里那是它乡异地了。将她束缚在这里的,是源源傲进她心灵深处的铁打的锁链,永远不可能断裂了。
虽然她向自己隐藏着那个秘密,但只要那个秘密象蟒蛇出洞似的从她心中一钻出来,她就会面色苍白,这或许是——应该说无疑是,将她滞留在如此息息攸关的场地和小路上的另一种感情。在这场地上居住着一个人,在这里的小路上踏着他的脚步,虽说不为世人所认可,她却自信他俩已结成一体,井将共同来到末日审判的席位前凭栏而立,在那里举行神圣的婚礼,以共同承担未来的永无止期的报应。人类灵魂的诱惑者一再把这个念头塞进海丝特的脑海,还嘲笑着搜住她的情欲和狂喜,然后又竭力让她抛掉这一念头。她只能对这个念头匆匆一瞥,便又急忙将其闭锁在它的地窖里。终于,她分析出自己在新英格兰继续后留下来的动机,并且迫使自己去相信,其实只有一半是真情,另一半则是自欺。她对自己说,这里曾是她犯下罪孽的地方,这愿也应是她接受人问惩罚的地方;这样,或许她逐日受到的耻辱的折磨最终会荡涤她的灵魂,并产生出比她失去的那个还要神圣的另一个纯洁,因为这是她殉道的结果。
因此,海丝特-白兰并没有出走。在镇郊半岛的边缘上,有-间小茅屋远离居民区。这是原先的一名移民建起后又放弃了的,因为那一带土地过了贫瘠,不宜耕种,况且离群索居,而社会活动当时已成为移民的一个显著的习惯。茅屋位于岸边,隔着一做海水与西边一片浓荫覆盖的小山相望。半岛上只长着一丛孤零零的矮树,非但没有遮住茅屋,反倒象是在指示出这里有一个目标,而那个目标原本不情愿或至少是应该被挡得看不见的。就在这间孤随的小屋里,海丝特从仍在严密监视她的当局处获准,用她那菲薄的手段来养活她日己和她的孩于。一个疑虑重重的神秘阴影立刻就缠住了这块地方。年纪尚幼、不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被人类的仁慈拒之门外的孩子们,会蹑手蹑脚地走近前来,窥视她在茅屋窗边飞针走线,窥视她位立门前,窥视她在小花园中耕作,窥视她踏上通往镇子的小径:待到看清她胸前的红字,便怀着一种害怕受到传染的奇异的恐惧,迅速逃开了。尽管海丝特处境孤立,世上没有一个朋友敢于露面,然而她倒不致缺衣少穿。她掌握了一门手艺,即使在那片没有太大施展余地的地方,也还足以养活她自己和日见长大的婴儿。这门手艺,无论在当时抑或在现在,几乎都是女性唯一可以一学便会的,那就是做针线活。她胸前佩戴的那个绣得十分绝妙的字母,就是她精致和富于想象力的技艺的一个样品;那些宫廷贵妇们为了在自己的夹金丝织物上增加手工艺装饰品的绚丽和灵性,恐怕也巴不得对此加以利用。诚然,在这里,请教徒们的服饰一般以深黑和简朴为特色,她那些精美的针线活儿可能很少有人间津。不过,时尚总在日益增加对这类精美制品的需求,这也不会影响不到我们严肃的祖先们,他们也确曾抛弃过许许多多看来是难以废除的风气。象授任圣职、官吏就任,以及一个新政府可以对人民显示威仅的种种形式这样一些公众典礼,作为一种成规,执行得庄严有序,显示出一种阴沉而又做作的壮丽。高高的环状皱领、核心编织的饰带和刺绣华丽的手套,都被认定是居官的人夸耀权势的必需品;而且,尽管禁止奢侈的法律不准平民等级效法这一类铺张,但是地位高或财富多的人,随时都可得到韶免。在丧葬活动中也是一样,诸如死者的装碴,或是遗属志哀用的黑丧服和白麻布上种种象征性的图案,都对海丝特-白兰这样的人能够诞供的劳动有经常和具体的需求。而婴儿的服装——当时的婴儿是穿袍服的——也为她提供了依靠劳动获得收入的机会。
没过多久,她的针线活就逐渐成为如今称作时时髦的款式了。或许是出于对这位如此命苦的女人的怜悯;或许是出于对平淡无奇的事情也要故弄玄虚的少见多怪;或许是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这在当时和今天都是有的——某些人苦求不得的、别人却可予取予夺、或许是因为海丝特确实填补了原先的一项空白;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反正求她做针线的活路源源不断,只要她乐意于多少钟点,总有很不错的收入。一些人可能是为了抑制自己的虚荣心,才在一些堂皇庄重的场合专门穿戴由她那双有罪的手缝制的服装。于是,她的针线活便出现在总督的皱领上、军人的绶带上、牧师的领结上;装饰在婴儿的小帽上,还给封闭在死人的棺木中霉烂掉。但是从来没人求她为新娘刺绣遮盖她们纯洁的额颜的白色面纱,这是记载中绝对没有的。这一绝无仅有的例外说明,社会对她的罪孽始终是深恶痛绝的。海丝特除去维持生计之外一无所求;她自己过着极其艰苦朴素的生活,对孩子的衣食则稍有宽容。她自己的衣裙用的是最祖糙的料子和最晦暗的颜色,上面只有一件饰物,就是那红字——那是她注定非戴不可的。反之,那孩子的服饰却显得别出心裁,给人一种充满幻想、勿宁说是奇思异想的印象,确实增加了那小妨娘早早就开始显露出来的活泼动人之美,不过,做母亲的给她这样打扮,似乎还有更深的含义。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说。
海丝特除去在打扮孩子上稍有花费外,她把全部积蓄都用在了救济他人上面,尽管那些入并不比她更为不幸,而且还时常忘思负义地对她横加侮辱。她时常替穷人制作粗布衣服,而如果她把这些时间用来发挥她的手艺,收入原可以更多的。她做这种活计可能有忏悔的念头,不过,她花这么多时间干粗活,确实牺牲了乐趣。她天生就有一种追求富足和奢华的东方人的秉性——一种喜欢穷奢极欲的情调,但这一点在她的全部生活中,除去在她那精美的针线手士中尚可施展之外,已经别无表现的可能了。女人从一针一线的操劳中所能获得的乐趣,是男人无法理解的。对海丝特-白兰来说,可能只有靠这样一种抒发形式,才能慰藉自己对生活的激情。但即使对这绝无仅有的一点乐趣,她也不例外地象看待其它乐趣一样地视为罪过。把良心和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病态地联系在一起,恐怕并不能说明真心实意的仟悔,其背后可能有些颇值怀疑和极其荒谬的东西。
就这样,海丝特-白兰在人世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由于她生性倔强而且才能出众,虽说人们让她佩戴了一个对女性的心灵来说比烙在该隐①额上的印记还要难堪的标志,部无法彻底摒弃她。然而,她在同社会的一切交往中,却只能有格格不入之感。同她有所接触的那些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他们的沉默不语,都在暗示,往往还表明:她是被排除在外的;而她的孤凄的处境似乎证明:她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只有靠与众不同的感官来同其余的人类交流。对于人们感兴趣的道德问题,她避之犹恐不及,却又不能不关心,恰似一个幽灵重返故宅,但又无法让家入看见或感到,不能和家中的亲人们共笑同悲;即使得以表现出为人禁止的同情,也只能唤起别人的恐惧与厌恶。事实上,她的这种心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最辛辣的嘲讽,似乎成了她在世人心目中所保留曲唯一份额了。在那感情还不够细腻的时代,虽然她深知自己的处境,时刻不敢忘怀,但由于人们不时最粗暴地触痛她最嫩弱的地方,使她清晰地自我感觉到一次次新的剧痛。如前所述,她一心一意接济穷苦人,但她伸出的救援之手所得到的回根却是谩骂。同样,她由于职业关系而迈入富室时,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却惯于向她心中滴入苦汁;有时她们不动声色地对她施展阴谋,因为女人们最善于利用日常琐事调制微妙的毒剂;有时她们则明目张长胆地攻汗她那毫无防御的心灵,犹如在渍烂的创口上再重重地一击。海丝特长期以来对此泰然处之;她毫无反手之力,只是在苍白的面颊上不禁泛起红潮,然后便潜入内心深处。她事事忍让,确实是一位殉道者,但她不准自己为敌人祈祷——她尽管宽宏大量,却唯恐自己用来祝福的语言会顽强地扭曲成对他们的诅咒。
清教徒的法庭对她极其狡狯地安排下的惩罚,时刻不停地以种种方式使她感到永无休止的悸痛。牧师会在街心停住脚步,对她规劝一番,还会招来一群人围任这可怜的有罪的女人,对她又是嘻笑,又是蹙额。当地走进教堂,一心以为自己会分享众生之父在安息日的微笑时,往往不幸地发现,她正是讲道的内容。她对孩子们渐生畏惧之心,因为他们从父母那里摄取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概念;这个除去一个小孩之外从无伴侣、在镇上蹈踊独行的可怕的女人,身上有着某种骇人之处。于是,他们先放她过去,再远远尾随着她尖声喊叫,那些出于无心肠口而出的语言,对他们本无明确的含义,可她听来却同样可畏。她的耻辱似乎已广为传播,连整个自然界都无有不晓了;即使树时在窃窃私语这一隐私;夏口的微风在悄然四散,冬天的寒风在高声疾呼,她的痛楚也不过如此!此外,一双陌生的眼睛的凝视也会让她感到特别难过。当不速之客毫无例外地好奇地盯着她那红字时,就把那标记又一次烙进海丝特的灵魂;以致她常常禁不住,但终归还是控制使自己,不去用手捂住那象征。其实,熟人的目光又何尝不给地带来苦恼!那种习以为常的冷冷的一瞥真叫她受不了。简而言之,海丝特-白兰始终感到被人们注视那标记的可怕的痛苦;那地方不但众远不会结痂,相反;看来还会随着逐日的折磨而变得益发敏感。
但也有时候——好多天有这么一次,或者要好几个月才有这么一次,她会感到一双眼睛——一双人类的眼睛望着她那耻辱的印记,似乎能给她片刻的宽慰,象是分担了她的一半痛苦。但那瞬向一过,更深的刺病便疾速返回;因为在这短暂的邂逅中,她又重新犯了罪。难道海丝特是独自犯下这罪过的吗?
奇特而孤独的生活的折磨,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的思绪,设若她精神上怯懦些,心理上脆弱些,这种影响就会更加严重。当地在这个与她表面上保持着联系的小小天地中迈着孤独的步伐走来定去时,海丝特似乎时时觉得,——如果全然出于幻觉,其潜在的力量也是不可抗拒的——她感到或者说想象着,那红字赋予了她一种新的体验。她战战兢兢又不由得不去相信,那字母让她感应到别人内心中隐藏着的罪孽。她对这些启示诚惺诚恐。这些启示意昧着什么呢?如若不是那个邪恶的天使的阴险的挑动,难道还能是别的吗?他一心想说服这个目前还只是他的半个牺牲品的、劳苦挣扎着的女人:表面的贞洁不过是骗人的伪装,如果把一处处真情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话,除去海丝特-白兰之外,好多人的胸前都会有红字闪烁的。或许,她应该把那些如此含糊又如此明晰的暗示当作真理来接受吧?在她所有的不幸遭遇中,再没有比这种感受更使她难堪和厌恶的了。这种感受总是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令她既困惑又震惊。有时候,当她走过一位德高望重的长官或牧师身边时,她胸前的红色耻辱就会感应出一种悸动——这些人可都是虔诚的楷模和正义的化身,在那个崇尚古风的年代,他们都是人间天使,令人肃然起敬的。每逢这种时刻,海丝特总会自忖:“我又遇到什么魔障了吗?”可是,在她勉强抬起的眼睛前面,除去那位活圣人的身形之外,却看不到别人!也有时候,当她遇到某位太太时,望着她们那神圣凛然的面孔,心中便会油然生出一种神秘的妹妹之感,而那位太太却是被众口一词地公认为从来都是冷若冰霜的。那位太太胸中的未见阳光的冰雪和海丝特-白兰胸前的灼热逼人的耻辱,这二者之间有何共同之处呢?还有时候,她周身通电似的战栗会警告说;“看啊,海丝特,这位可是你的伙伴!”而她抬头一看,就会发现一双少女的眼睛,羞怯地对红字一瞥,便连忙榴开,脸上迅速泛起一片隐隐可见的冰冷的赧颜,似乎她的女贞因这刹那的一瞥就此受到某种珐辱。啊,用那个致命的象征为护符的恶魔,你无论在青年人还是老年人身上,难道不肯给这个可怜的罪人留下一点值得祟敬的东西吗?——象这样的丧失信仰从来都是罪恶的一种最悲惨的结果咽。所幸,海丝特-白兰仍在竭力使自己相信,世人还没有象她那样罪孽深重;如果承认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这个自身脆弱和男人的严酷法律的可怜的牺牲品,还没有彻底堕落。
在那个压抑人性的古老年月里,凡夫俗子们对他们感兴趣的事情,总要涂上一层荒诞恐怖的色彩,他们就此杜撰了一篇关于红字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随手写成一个骇人的传说。他们曾经断言,那个象征不仅是人间的染缸中染出来的红布,而且还由炼狱之火烧得通红,每逢海丝待-白兰夜间外出,那红字便闪闪发光。而我们应该说,那红字深深烙进海丝特的胸膛,因此在那个传说中包含着比我们如今将信将疑的更多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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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约.创世记》中说,该隐是亚当及夏接之长于,固妒嫉而杀死弟弟亚伯——
[book_title]06 珠儿
我们迄今尚未谈及那个婴儿;那个小家伙是秉承着高深莫测的天意而诞生的一个清白无辜的生命,是在一次罪恶的情欲泛滥中开放的一株可爱而不谢的花朵。当那个凄惨的女人眼睁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日益增辉添色的娇美,看着她那如颤抖的阳光般笼罩在她小小脸蛋上的智慧的时候,做母亲的感到多么惊诧啊!这是她的珠儿!海丝待这么叫她,并非出于她的外表,因为她绝无珍珠的涵义所包含的那种柔和、洁白和平静的光泽。她给她的婴儿取名“珠儿”,是因为这孩子极其昂贵,是花费了她全部所有才得至的,是她这做母亲的唯一财富!真是太奇妙了!人们用一个红字来标明这女人的罪孽,其潜在的灾难性的功效之深远,佼她得不到任何人间的同情,除非那同情和她本人一样罪孽深重。作为她因之受惩的罪孽的直接后果,上帝却赐予了她一个可爱的孩子,令其在同一个不光彩的怀抱中成长,成为母亲同人类世代繁衍的永恒联系,最后居然要让这孩子的灵魂在天国中受到祝福!然而,这种种想法给海丝特-白兰带来的影响,主要还是忧虑而不是希望。她知道她有过罪孽的行为,因此她不相信会有好的结果。她日复一日地心怀悸惧地观察着孩子逐渐成长的天性,唯恐发现什么阴郁狂野的特征,与带来孩子生命的罪孽相应。
诚然,孩子身上没有生理缺陷。达婴儿体形完美、精力旺盛,在她稚嫩的四肢的动作中具有天生的灵活,称得起是出生在伊甸园中的;可说是在世上第一对父母被逐出之后,留在园中当作天使们的玩物的。达孩子有一种天然的优雅,这可不是无瑕的丽质所一定具备的;她的衣服无论怎样简朴,见到的人总会认为只有这样穿着才能极尽其美。当然,小珠儿穿的并不是破衣烂衫。她的母亲怀着一种病态的动机——这一点我们以后会看得更加清楚,尽其所能购买最昂贵的衣料,并殚精竭虑来装点孩子的衣裙,供人们去观赏。这个小家伙经这么一打扮,实在漂亮动人,在那晦暗的茅屋的地面上,简直象有一轮圣洁的光环围绕着她——当然,这也是珠儿自身有恰到好处的美丽的光彩,若是把这身灿烂的袍子穿到一个不那么可爱的孩子身上,反例会骤然失色的。不过,珠儿即使身穿土布袍子,满地打滚地玩,弄得衣服破烂、硬梆,她的姿质仍是照样完美。珠儿的外貌中蕴含着万千变化之美:在她这一个孩子身上,综合着从农家婴儿野花似的美到小公主的典雅高贵的气质的无所不包的独到之处。不过,透过这一切,有一种热情的特性和浓重的色调是她永远不会失去的;而这种特性和色调如果在她的任何变化中变得黯淡或苍白,她也就不再是她自己,不再是珠儿了。
外表上的千变万化说明——其实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她内在生命的多方面的特性。看来除去多方面的特性之外,她也具备深沉之处,只是对她所降临的这个世界还缺乏了解和适应的能力——也许只是由于海丝特忧心钟仲才误以为如此。这孩子根本不懂得循规蹈矩。随着她的诞生,就破坏了一条重大法律;其结果便是:构成这小家伙的素质或许可以说是美艳照人的,但都错了位,或许是本有其独特的次序,只是其安排和变化的要点,实在难以或不可能发现。海丝特只能靠回忆自己当时的情况来分析这孩子的性格:在珠儿从精神世界汲取自己的灵魂、从世上购物质中形成自己的躯体曲关键内期,她本人如何如何;但这样推断出来的孩子的性格,仍然是十分模糊不全的。做母亲的激动心态始终是将道德生活的光束传送给孕育着的胎儿的媒介;不管这些光束原先是多么洁白,总要深深地染上中问体的排红和金黄、火焰般的光辉、漆黑曲阴影和飘忽不定的光彩。而最主要的是,当时海丝特的好斗精神也永远注入了珠儿的身心。她能够看到当时笼罩着自己心灵的那种狂野、绝望和挑战的情绪,任性的脾气,甚至还有某种阴郁和沮丧的愁云。如今,这一切都在这小孩子的气质中略见端倪,眼下犹如晨曦照射,在今后的人生岁月中将会充满面骤风狂。
当年的家规可耍比现在严厉得多。怒目瞪视、厉声呵斥和始手就打,全都有《圣经》可依,这些手段不仅是对错误言行的处罚,而且是作为培养儿童品德的有益措施。然而,海丝特-白兰和珠儿是寡母孤儿,她绝不会对孩子失之苛责。她多少出于自己的失足和不幸,早早便想对她受权负责的婴儿施以慈爱而严格的管教。但这一职责非她所能胜任。海丝特对珠儿试过用笑脸相劝或厉声训斥,但两种办法都不能奏效,最后只好被迫站在一旁,听凭孩子随心所欲了。当然,体罚和管柬在施行的当时还是有效的。至于对孩子思想或感情的任何其它教育开导,小珠儿也可能听,也可能不听,全看她当时是否高兴了。还在珠儿是婴儿的时候,她母亲就渐渐熟悉了她的一种特别的神情,那是在告诉母亲,此时对她的一切强制、劝说或请求都将无济于事。那一种神情极其聪慧,又极其费解,极其刚健,有时又极其凶狠,但总是伴随着一种奔放的情绪,令海丝特在此时无法盘洁,珠儿到底是不是一个凡人的子嗣。她更象是-个飘忽的精灵,在茅屋的地面上作过一阵奇思异想的游戏之后,使要面带嘲笑地飞走了。每逢她那狂野、明亮、漆黑的眼暗中出现那种神情时,她便蒙上一层远不可及的神秘色彩,仿佛正在空中翱翔,随时都可能消失,就象不知来自何处、去往何方的闪光似的。海丝特一看到这情景,就要象追逐逃跑的小精灵那样向孩子扑去,而珠儿也一定要开始逃跑;母亲抓住孩子,把她紧紧贴在胸前,热切地亲吻着,这样做倒不是出自爱的洋溢,而是使自己确信,珠儿是个血肉之躯,并非虚幻之物。但珠儿被抓住的时候,她咯咯的笑声中虽然充满欢乐和鸣,却使母亲较前益发困惑。
海丝特把她花了极其高昂的代价才得到的珠儿,看作她唯一的财富和全部的天地,但她看到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十分经常地插入这令她困惑的魔障,则痛心不已,有时还流下热泪。此时,珠儿或许就会——因为无法预见那魔障可能对她有何影响——攥起小手,紧皱眉头,板起面孔,在小肠上露出不满的冷冷表情。也有不少时候,她会再次咯咯大笑,比前一次笑得还响,就象是个对人类的哀伤无从知晓的东西。还有更罕见的,她会因一阵悲恸而全身抽搐,还会抽抽噎噎地说出几个不连贯的词语来表达她对母亲的爱,似乎要用心碎证明她确实有一颗心。不过,海丝特毫无把握使自己相信这种来得快、去得疾助旋风般的柔情。这位母亲将这一切情况前思后想之后,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呼唤精灵的人,但是由于没有按照魔法的步骤行事,尚把握不住制服这个还闹不清底细的新精灵的咒语。只有在孩子躺下安然入睡时,她才感到真正的宽心;这时她才能确定她的存在,体陈上几小时的沁人肺腑的恬静和幸福,直到小珠儿一觉醒来——也许就在孩子刚刚睁眼的时候,那种倔劲又表现出来了!
好快啊,真是迅速得出奇呢!珠儿已经长到不满足于母亲脸上常挂着的微笑和嘴里唠叨的闲言碎语,能够与社会交往的年纪了!若是海丝特-白兰能够在别的孩子高声叫嚷的童声中,听到珠儿那莺啼燕啭般的清脆嗓音,能够从一群嬉戏的儿童的喧哗之中辨明她自己的宝贝儿的腔调.她该有多么幸福啊!但这是绝不可能的。珠儿生来便是那婴孩天地的弃儿。她是一个邪恶的小妖精,是罪孽的标志和产物,无极脐身于受洗的婴孩之列。最值得注意的是,这孩子仿佛有一种理解自己孤独处境的本能;懂得自己周围有一条命中注定不可逾越的鸿沟;简言之,她知道自己与其他孩子迥然不同的特殊地位。自从海丝特出狱以来,她从来都带着珠儿出现在人们面前。她在镇上四处走动,珠儿也始终都在她身边;起初是她怀中的婴儿,后来又成了她的小伙伴,满把握着她的一根食指,得蹦蹦跳跳地用三四步才赶上海丝特的一步。珠儿看到过这块殖民地上的小孩子们,在路边的草地上或是在自家门前,做着请教徒童规所允许的种种怪里怪气的游戏:有时装作一起去教堂,或是拷问教友派的教徒,或是玩同印第安人打仗和剥头皮的把戏,或是模仿巫术的怪样互相吓唬。珠儿在一劳瞅着,注视着,但从来没打算和他们结识。如果这时和勉说话,她也不会咬声。如果孩子们有时围起她来,她就发起小脾气,变得非常凶狠,她会抄起石于向他们扔去,同时发出连续的尖声怪叫,跟巫婆用没入能懂的咒语喊叫极其相似,吓得她母亲浑身直抖。
事实上,这伙小清教徒们是世上最不容人的,他们早就在这对母女身上模模糊糊地看出点名堂,觉得她们不象是人世间的人,古里古怪地与众不同;于是便从心里蔑视她们,嘴里时常不干不净地诅咒她们。珠儿觉察出这种情绪,便以一个孩子心胸中所能激起的最刻毒的仇恨反唇相讥,这种大发脾气对她母亲颇有价值,甚至是一种慰藉,因为在这种气氛中,她至少表现出一种显而易见的真诚,替代了那种刺痛她母亲的一阵阵的任性发作。然而,海丝特吃惊地从中又辨出了曾存在她自己身上的那种邪恶的阴影的反射。这一切仇恨和热情,都是珠儿理所当然地从海丝特心中承袭下来的。母女二人一起被摒弃在人间社会之外,在珠儿降生之前折磨着海丝特-白兰、在孩子出生后随母性的温柔而渐渐平息下去的那些不安定成分,似乎都植根于珠儿的天性之中了。
珠儿在家中,并不想在母亲茅屋的里里外外结识很多各种各样的伙伴。她那永不停歇的创造精神会进发出生命的魔力,并同丰万种物体交流,犹如一个火炬可以点燃一切。那些最不值一玩的东西——一根棍子、一块破布、一朵小花——都是珠儿巫术的玩偶,而且无需经过任何外部变化,便可以在她内心世界的舞台上的任何戏剧中,派上想象中的用场。她用自己一人的童音扮作想象中的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角色相互交谈。在风中哼哼唧唧或是发出其它忧郁呻吟的苍劲肃穆的松树,无需变形,就可充当清教徒的长者,面园中最丑陋的杂草便权充他们的子孙,珠儿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些“儿童”踩倒,再连根拔起。真是绝妙之极!她开动脑筋幻化出来的备色各样的形体,虽然缺乏连续性,但确实活脱跳跃,始终充满超越自然的活力——这种活力很快便消沉下去,仿佛在生命之潮的急剧而热烈的进发之中衰竭了,继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种有狂野精力的形象。这和北极光的变幻不定极其相似。然而,单从一个正在成长着的头脑喜欢想象和活泼好动来说,珠儿比起其他聪慧的儿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长处,只不过是由于缺乏玩伴,她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想中的人群更加接近而己。她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对自己心灵和头脑中幻化出来的所有的人都怀着敌对情绪。她从来没有创造过一个朋友,却总象是在大面积地播种龙牙①,从而收获到一支敌军,她便与之厮杀。看到孩子还这么年幼,居然对一个同自己作对的世界有如此坚定的认识,而且猛烈地训练自己的实力,以便在肯定会有的争斗中确保自己获胜,是多么让人心酸得难以形容啊!而当一个母亲在内心中体会到这一切都是由她才引起的,又是多么深切地哀伤啊!
海丝特-白兰眼望着珠儿,常常把手里的活计放到膝上,由于强忍不下的痛苦而哭出声来,那泪泪涌出的声音,半似说话,半似鸣咽:“噢,天上的圣父啊——如果您还是我的圣父的话——我带到这人世上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啊!”珠儿呢,在一旁听到了这迸射而出的语言,或是通过某种更微妙的渠道感受到了那痛苦的悸动,便会把她那美丽动人的小脸转向她母亲,露着精灵般聪慧的笑容,然后继续玩起她的游戏。
这孩子的举止上还有一个特点也要说一说。她降生以来所注意到的头一件事情是——什么呢?不是母亲的微笑——别的孩子会学着用自己的小嘴浅浅一笑来呼应,事后会记忆模糊,以致热烈地争论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笑。珠儿意识到的第一个目标绝不是母亲的微笑!似乎是——我们要不要说出来呢?是海丝特胸前的红字!一天,当她母亲脑身在摇篮上的时候,婴儿的眼睛被那字母四周绣着的金钱的闪光吸引住了;接着便伸出小手朝那字母抓去,脸上还带着确定无疑的笑容,闪出果断的光彩,使她的表情象个大得多的孩子。当时,海丝特-白兰喘着粗气,紧紧抓住那致命的标记,本能地试图把它扯下来;珠儿那小手这莫测的一触,纷她带来了多么无穷无尽的熬煎啊。此时,小珠几以为她母亲那痛苦的动作只不过是在和她逗着玩,便盯着母亲的眼睛,微微一笑。从那时起,除非这孩子在睡觉,海丝特设有过片刻的安全感,也没有过片刻的宁静和由孩子带来的欢乐。确实,有时一连几个星期过去了,其间珠儿再没有注视过一次红字;之后,又会冷不丁地象瘁死地一抖似的看上一眼,而且脸上总要露出那特有的微笑,眼睛也总要带着那古怪的表情。
一次,当海斯特象做母亲的喜欢做的那样,在孩子的眼睛中看着自己的影象时,珠儿的眼睛巾又出现了那种不可捉摸的精灵似的目光;由于内心烦闷的妇女常常为莫名其妙的幻象所萦绕,她突然幻想着,她在珠儿的眼睛那面小镜子中看到的不是她自己的小小的肖像,而是另外一张面孔。那张魔鬼似的面孔上堆满恶狠狠的微笑,可是长的容貌象她极其熟悉的面孔,不过她熟悉的那面容很少有笑脸,更从来不会是恶狠狠的。刚才就象有一个邪恶精灵附在了孩子身上,并且探出头来嘲弄地望着她。事后,海丝特曾多次受到同一幻觉的折磨,不过那幻觉没有那么活生生地强烈了。
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珠儿已经长大,能够到处跑了。孩子采集了一把野花自己玩着,她把野花一朵接一朵地掷到母亲胸口上;每当花朵打中红字,她就象个小精灵似的蹦蹦跳跳。海丝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想用合着的双手来捂住胸膛。可是,不知是出于自尊自豪还是出于容忍顺从,抑或是感到她只有靠这种难言的痛苦才能最好地完成自己赎罪的苦行,她压抑下了这一冲动,坐得挺挺的,脸色变得死一般地苍白,只是伤心地盯着珠儿的狂野的眼睛。此时,花朵仍接二连三地抛来,几乎每一下都未中那标记,使母亲曲胸口布满伤痛,不但在这个世界上她找不到止痛药膏,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上,她也不知道如何去找这种灵丹妙药。终于,孩子的弹药全都耗尽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瞪着海丝特,从她那深不可测的黑眼睛中,那小小的笑眯眯的魔鬼形象又在探出头来望着她了——或者,根本没那么国事,只是她母亲这么想象罢了。
“孩子,你到底是个什么呀?”母亲叫着。
“噢,我是你的小珠儿!”孩子回答。
珠儿边说边放声笑着,并且用小妖精的那种调皮样子蹦蹦跳跳着,她的下一步想入非非的行动可能是从烟囱中飞出去。
“你真一点不假是我的孩子吗?”海丝特问。
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绝不是漫不经心的,就当时而论,她确实带着几分诚心诚意;因为珠儿这么鬼精鬼灵的,她母亲吃不大准,她未必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之谜,现在只不过还不打算亲口说出来。
“是啊!我是小珠儿!”孩子又说了一遍,同时继续着她的调皮动作。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珠儿!”母亲半开玩笑地说;因为就在她最为痛苦的时候,往往会涌来一阵寻开心的冲动。“那就告诉我吧,你是什么?是推把你打发到这儿来的?”
“告诉我吧,妈妈!”孩子走到海丝特跟前,紧紧靠着她膝头,一本正经地说。“一定跟我说说吧!”
“是你的天父把你送来的!”海丝特-白兰回答说。
但她说话时有点犹豫,这没有逃过孩子犀利的目光。不知孩于和往常一样想要调皮,还是受到一个邪恶的精灵的指使,她举起她小小的食指,去摸那红字。
“不是他把我送来的!”她明确地说。“我没有天父!”
“嘘,珠儿,嘘!你不许这么说!”母亲咽下一声哀叹,回答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他送到这世上来的。连我——你妈妈,都是他送来的。就更不用说你了!要不是这样,你这个怪里怪气的小妖精似的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告诉我!告诉我!”珠儿一再喊着,这次不再板着面孔,而是笑出了声,还在地上跳着脚。“你非告诉我不可!”
对这一逼问,海丝特可没法作答了,因为连她自己也尚在阴暗的迷宫中徘徊呢。她面带微笑、周身战栗地想起了镇上邻居的说法,他们遍寻这孩子的父亲没有结果,又观察到珠儿的古怪作为,就声称可怜的小珠儿是一个妖魔助产物。自从古天主教时代以来,世上常见这种孩子,都是由于做母亲的有罪孽,才生下来以助长肮脏恶毒的目的。按照路德②在教会中那些敌人的谣言,他本人就是那种恶魔的孽种;而在新英格兰的请教徒中闯,有这种可疑血缘的,可不仅仅珠儿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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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种话中说,腓尼基王子卡德马斯杀一龙后种其齿,遂长出一支军队,相互征战,最后余下五人,与卡德马斯建立底比斯国。
②马丁.路德(1482一1546),德国神学家,家教改革的领袖——
[book_title]07 总督的大厅
一天,海丝特-白兰到贝灵汉总督的宅邸去交他订做的手套,这副绣了花并镶了边的手套是总督要在某个重大的政典上戴的;因为这位前任统治者虽然在一次普选中从最高的品级上降了一两级,但他在殖民地的行政长官中仍然保持着举足轻重和受人尊崇的地位。
此时,还有比呈递一副绣好的手套远为重要的另一个原因,促使她去谋求晋见一位在殖民地事务中有权有势的人物的一次机会。她耳闻,有几位力主在宗教和政府的原则上要严加治理的头面人物,正在谋划夺走她的孩子。前面已经暗示过,珠儿既然可能是妖魔的孽种,这些好心肠的人们就不无理由地主张:为了对做母亲的灵魂表示基督教的关怀,他们应该从她的道路上搬掉这样一块绊脚石。反之,如果这孩子当真能够接受宗教和道德的教化,并且具备最终获救的因素,那么,把孩子移交给比海丝特-白兰更高明的监护人,珠儿就可以更充分地发挥这些条件,从而肯定享有更美好的前途。在推进这一谋划的人们当中,据说贝灵汉总督是最为热心奔走的一个。这类事情如果推迟若干年,最多交由市镇行政管理委员会这一级去裁处,而在当时,居然要兴师动众地加以讨论,而且还耍有显要人物来参与,看来未免稀奇,也确实有点荒唐可笑。然而,在早年的纯朴时期,哪怕对公众利益来说,比起海丝特和她孩子的安置问题还要次要的事情,都要由立法者审议并由政府立法,岂不妙哉。就在我们这个故事发生之前并不很久的时期,曾经发生过涉及一日猪的所有权的争议,其结果,不仅在这块殖民地的立法机构中引起了不可开交的激烈辩论,而且还导致了该机构组织上的重大变更。
眼前涉及海丝特-白兰自身权利的这件事,虽然一方面是广大公众,另一方面是只以自然的同情为后盾的弧身女人,双方众寡悬殊,难以对垒,但她还是忧心仲仲地从她那孤零零的小茅屋中出发去力争了。不消说,小珠儿仍然陪伴着她。珠儿如今已经长到能够在母亲身边轻快跑动的年龄,一天到晚不肯闲着,就是比这再远的路也能走到了。不过,她经常还要母亲抱着走,其实并不是因为走不动,而是想撒娇;可是没抱几步就又迫不及待地要下来,蹦蹦跳跳地在海丝特前面走着,跑着,不时还在长草的小路上磕磕绊绊,不过绝不会摔出伤来。我们曾经谈到珠儿洋溢着光彩照人的美丽,是个浓墨重彩、生动活泼的小姑娘:她有晶莹的皮肤,一双大眼睛既专注深沉又炯炯有神,头发此时已是润泽的深棕色,再过几年就几乎是漆黑色的了。她浑身上下有一团火,向四下发散着,象是在激情时刻不期而孕的一个子嗣。她母亲在给孩子设计服装时呕心沥血,充分发挥了华丽的倾向,用鲜红的天鹅绒为她裁剪了一件式样独特的束腰裙衫,还用金丝线在上面绣满新奇多采的花样。这种强烈的色调,如果用来衬托一个不够红润的面颊,会使容貌显得苍白黯淡,但却与珠儿的美貌相得益彰,使她成了世上前所未有的活跳跳的一小团焰目的火焰。
然而,这身衣裙,老实讲,还有这孩子的整个外貌,实在引人注目,使目睹者不可遏止也难以避免地想到海丝特-白兰胸前注定要佩戴的那个标记。孩子是另一种形式的红字,是被赋予了生命的红字!做母亲的头脑中似乎给这红色的耻辱所深深印烙,她的一切观念都采取了它的形式,才精心制作出来了这个相仿的对应物;她不借花费许多时间,用病态的才智创造出这个既象她的慈爱的对象又象她的罪孽和折磨的标志的作品。然而,事实上,恰恰是珠儿集二者于一身;而且,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同一性,海丝特才能如此完美地用孩子的外表率象征她的红字。
当这两个行路人来到镇区之时,那些清教徒的孩子们停下了游戏——那些闷闷不乐的小家伙们其实也没什么可玩的,抬起眼来,一本正经地互相议论着:
“瞧,还真有个戴红字的女人;还且,一点不假,还有个象红字似的小东西在她身边跑着呢!这下可好啦,咱们朝她们扔泥巴吧!”
珠儿可是个谁也不怕的孩子,她在皱眉、跺脚、挥着小手作出各种吓人的姿势之后,突然朝这伙敌人冲去,把他们全都赶跑了。她怒气冲冲地追着他们,简直象个小瘟神——猩红热或某个羽毛未丰的专司惩罚的这类小天使,其使命就是惩处正在成长的一代人的罪孽。她尖呼高叫,其音量之骇人,无疑会使这些逃跑的孩子心儿狂跳不止。珠儿大获全胜,不声不晌地凯旋面归,她回到母亲身边,微笑着抬眼望着母亲的脸。
之后,她们便一路平安地来到了贝灵汉总督的住所。这是一座宏大的木造宅邸,那种建筑形式在今天的一些老城镇的街道上仍可见其遗风;不过如今已是盲苔丛生,招摇欲坠,其昏暗的房间中发生过并消逝了的那些悲欢离合,无论是记忆犹新还是全然忘却,都令人缀然伤感。然而在当年,这样的宅邸,外观上仍保持着初建年代的清新,从洒满阳光的窗中闪烁着人丁的欢乐,家中还没有人去世。确实,住宅呈现着一派欣然景象:墙面除着一层拉毛灰泥,由于里面掺和着大量的碎玻璃碴,当阳光斜照到大厦的前脸时,便会闪着熔目的光芒,伤像有一双手在向它抛撤着钻石。这种夺目的光彩或许更适合阿拉丁①的宫殿,面对于一个庄重的清教徒统治者则并不相宜。大厦的前脸还装饰着当年显得情调古雅、怪模怪样、看着很神秘的人形和图象,都是在涂灰泥时画就的,此时已变得坚实耐久,供后世观赏了。
珠儿望着这幢灿烂而奇妙的住宅,开始雀跃起来,使劲要求从住宅前腿上把整整一层阳光给剥下来,好让她玩个痛快。
“不行,我的小珠儿!”她母亲说。“你要采集你自己的阳光。我可没有阳光可以给你!”
她们走近了大门;那建筑物有一座拱形门洞,两侧各有一座细高的塔楼或者说是突出的前脸,上面镶着格子窗,里面还有木制的百叶窗,必要时可以关上。海丝特-白兰举起吊在门口的腿于,敲了一下门;总督的一个家奴应声而至,他本是一个英国的自由民,但已当了七年奴仆了。这期间,他只是主人的财产,无非是和一头公牛或一把折椅一样可以交易和出售的一件商品。那奴仆按照当时和早先英国世袭击宅中仆人的习惯装束,穿着一件蓝色号衣。
“贝灵汉总督大人在吗?”海丝特问。
“是的,在家,”那家奴一边回答,一边睁大眼睛瞪着那红字,他来到这地方只有几年,以前还从未见过那标记。“是的,大人在。只是他有-两位牧师陪着,还有一个医生。你此刻恐怕不能见大人。”
“不过,我还是要进去,”海丝特-白兰回答说,那家奴大概是从她那不容置辩曲神气和胸前闪光的标志判断,把她当作了本地的一位贵妇,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母亲和小珠儿被引进了入门的大厅。贝灵汉总督是按照故乡广有土地的乡绅的住宅样式来设计他在殖民地的新居的,但又因他所使用的建筑树料的性质、此地气候的差异以及社交生活的不同模式,作了不少变动。于是,这座宅邸中就有了-座宽敞而高度恰到好处的大厅,前后贯穿整个住宅,形成一个公共活动的中心,与宅中所有的房间都直接或伺接地连通着。这座敞亮的大厅的一头,由两座塔楼的窗户透进阳光,在门的两侧各形成一个小小的方框。另一头,却由一扇让窗帘遮着一部分的凸肚窗照得十分明亮。这种凸肚窗——我们在古书中读到过,深深凹进墙中,而且还有铺了垫子的座位。在这扇窗子的座垫上放着一部对开本的厚书,可能是《英格兰编年史》这-f类的大部头著作;正如同时至今,我们还会将一些烫金的书卷散放在室中的桌上,供来客翻阅消遣。大厅中的家具,包括几把笨重的椅子,椅背上精雕着团团簇簇的橡树花,还有一张与椅子配套的桌子,以及一整套伊丽莎白时代的全部设备,说不定还是从更早的年代祖传下来的,由总督从故土运到了这里。桌子上面,为表明英格兰好客的遗风犹存,摆着一个硕大的锡制单柄酒杯,如果海丝特或珠儿往杯里张望的话,还可看见杯底上残存着刚喝光的啤酒的泡沫。
墙上悬着一排肖像,都是贝灵汉家族的先祖,有的胸前护着铠甲,有的则穿着衬有环状皱领的乎日的长袍,但个个面露威严,这是当年的肖像所必备的特征,似乎他们都是已放的风云人物的鬼魂而不是他们的画像,以苛刻掘狭的批评目光审视着活人的活动和娱乐。
大厅四周全都镶嵌着橡木护墙板,正中位置上悬接着一副甲胄,那可不象画中的那种遗物,面是当时的最新制品;因为那是在贝灵汉总督跨海来到新英格兰那一年,由伦敦的一位技术熟练的工匠打造的,包括一具头盔、一面护胸、一个颈套、一对护腔、一副臂销和吊在下面的一把长剑。这全套甲胃,尤其是头盔和护胸,都擦得授亮,闪着白色的光辉,把四下的地板照得通明。这套明晃晃的盔甲,可不只是摆设,总督确曾穿着它多次在庄严的阅兵式郝演武场上耀武扬威,而且,更重要的,也确曾穿着它在皮廓德之战②中冲锋陷阵。因为贝灵汉总督虽是律师出身,而且惯于在谈到培根③、柯克④、诺职和芬奇⑤时,将他们引为同道相知,但这一新国家的事态已经将他变成了政治家和统治者,同时也变成了军人。
小珠儿就象她刚才对宅瞪闪光的前脸大为高兴一样,此时对那明晃晃的盔甲也兴奋异常,她在擦得缀亮的护胸镜前照了好长时间。
“妈妈,”她叫道,“我在这里面看见你了。瞧啊!。瞧啊!”
海丝特出哄孩子高兴的愿望,往里隔了瞧;由于这一凸面镜的特殊功能,她看到红字的映象极为夸张,显得比例极大,成了她全身最显著的特征。事实上,她仿佛完全给红字遮住了。珠儿还向上指着头盔中一个相似的映象,一边向母亲笑着,小脸上又露出了那常有的鬼精灵的表现。她那又调皮又开心的神情,也同样映现在盔甲的凸面镇中,显得益发夸张和专注,使海丝特-白兰觉得,那似乎不是她自已孩子的形象,而是一个精灵正在试图变作珠儿的模样,
“走吧,珠儿,”海丝特说着,便拉着她走开。“来看看这座漂亮的花园。我们也许能在那儿看到一些花,比我们在树林里找得到的还要好看呢。”
于是珠儿便跑到大厅最远端的凸肚窗前,沿着困中小径望过去,小径上铺着剪得矮矮的青草,两侧夹着一些由外行人粗粗种下的灌木。但花园的主人似乎已经看到:在大西洋的此岸,在坚硬的土地上和剧烈的生存竞争中,要把故乡英格兰的装点园艺的情趣移植过来,实在是枉费心机,从而决定放弃了这一努力。圆白菜长得平乎常常;远远种着的一株南瓜藤,穿过空隙,在大厅窗下,端端结下-颗硕大的果实,似乎在提酸总督:这颗金黄色的大南瓜,已经是新英格兰的土壤能够为他奉献的最丰富多采的点缀了。不过,园中还有几丛玫瑰花和几株苹果树,大概是布莱克斯通牧师先生⑥所栽植株曲质裔。这位波士额半岛的第一位定居人和半神话的人物,在我们早期的编年史中,常可读到他骑在中背上四处行走。’
珠儿看见了玫瑰丛,开始叫着要一朵红玫瑰,而且怎么哄都不听,
“轻点,孩子,轻点!”她母亲正正经经地说。“别嚷,亲爱的小珠儿!我听见花园里有人说话。总督走来了,还有几位先生跟他在一起呢!”
事实上,可以看见从花园中曲林荫路的那头,有几个人正朝房子走过来。珠儿对母亲劝她安静下来毫不在乎,反倒发出一声怪叫,然后才不吱声,而且也不是出于听话,只因为她那种瞬息万变的好奇心此时被几个新出现的人激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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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与神灯的故事,他的宫殿是灯神所建,故辉煌异常。
②皮廓德本是印第安阿尔员钦人之部落,17世组韧定居新英格兰南部,此战在1636-1638年。
③弗兰西斯-培根(1561-1636),英国著名散文家、哲学家和政治家,文艺复兴的杰出代表。
④爱德华-橱克爵士(1552-1624),英国法理学家和法律学作家。
⑤诺职(Noye)和芬奇(Finch),生平不详,当是园培根和柯克园时代的名人6成是由作者故意杜撰出来,讽绸贝舜汉的。
⑥威廉-布莱克斯通牧师(1595-1g75),原为英国教会牧师,是波士顿及罗德岛的第一位定居者,先于1623年到达波士损,后因1635年教会论战令失败,迁居罗德岛。参见本书第一章安摄-哈钦逊注释——
[book_title]08 小鬼和牧师
贝灵汉总督身穿一件宽大的长袍,头戴一项上年纪的绅士居家独处时喜欢用的便帽,他走在最前面,象是在炫耀他的产业,并且论说着他正在筹划着的种种改进方案。他的灰色胡须下面,围着詹姆斯国王统治期间①那种老式的精致而宽大的环状皱领,使得他的脑袋颇有点象托盘中的洗礼者约翰②的头颅。他外貌刻板威严,再加上垂暮之年的老气横秋,由此给人的印象,与他显然竭力使自己耽于世俗享乐的措施,二者很难协调起来。我们严肃的先人们虽然习惯于港里这么说,而且心里也这么想,认为人类的生存无非是经受考验和斗争,并且诚心诚意地准备好一声令下即要牺牲自己的财富和生命,但如果认定他们从道义上会拒绝唾手可得的享乐或奢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例如,可尊可敬的约翰-威尔逊牧师,就从来没有宣讲过这一信条。此时他正跟在贝灵汉总督的身后,越过总督的肩膀,可以看见他的雪白的胡须。他建议说,梨和桃可以在新英格兰的气候中驯化,面紫葡萄也可能靠在日照的园墙上得以繁茂地生长。这位在英国教会的丰满乳汁中养育出来的老牧师,早已对一切美好舒适的东西怀有合法的嗜好;而且,无论他在布道坛上或是在公开谴责海丝特-白兰的罪名时显得多么声色惧厉,但他在私生活上的温和宽厚为他赢得的热爱之情,是胜过他的同辈神职人员的。
随在总督和威尔逊先生身后定来的,是另外两名客人:一位就是大家记得在海丝特-白兰示众的场面中短短地扮演了一个不情愿的角色的阿瑟-丁梅斯代尔牧师;另一位紧紧伴着他的是老罗杰-齐灵渥斯,这位精通医术的人已经在镇上定居了两三年了。由于年轻的牧师在教会事务上过于不道余力地尽职尽责,自我牺牲,最近健康状况严重受损,因此,学者成为他的医生和朋友,也就可以理解了。
走在客人前面的总督,踏上一两级台阶,打开了大厅的窗户,发现了眼前的小珠儿。但窗帘的阴影罩住了海丝特-白兰,遮往了她的部分身形。
“我们这儿有个什么呀?”贝灵汉总督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鲜红的小人儿,说道。“我敢说,自从我在老王詹姆斯时代荣获恩宠,时常被召进宫中参加假面舞会、大出风头的岁月以来,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家伙呢。那时候,每逢节日,常有成群的这种小精灵,我们都把他们叫作司戏者③的孩子。可这样一位客人怎么会跑到我的大厅里来了?”
“叹,真的!”好心肠的威尔逊老先生叫道。“长着这么鲜红羽毛的会是什么小鸟呢?我想,当阳光穿过五彩绘就的窗户、在地板上级射出金黄和绯红的形象时,我看到过这样子的人物。可那是在故乡本土的。请问你,小家伙,你是谁呀?你母亲为什么把你打扮成这副怪模样啊?你是基督徒的孩子吗,啊?你懂得《教义问答手册》吗?也许,你是那种调皮的小妖精或小仙女吧?我们还以为,连同罗马天主教的其它遗物,全都给留在快乐的老英格兰了呢。”
“我是我妈妈的孩子,”那鲜红的幻象回答说,“我叫珠儿!”
“珠儿?——还不如叫红宝石呢!——要不就叫红珊瑚!——要不就叫红玫瑰,从你的颜色来看,这可是最起码的呢!”老牧师答应着,伸出一只手,想拍拍小珠儿的脸蛋,可是汉成功。“可你的妈妈在哪儿呢?啊!我明白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转向贝灵汉总督,悄悄说;“这就是我们一起议论过的那个孩子,往这儿瞧,那个不幸的女人,海丝特-白兰,就是她母亲!”
“你是这么说的吗?”总督叫道。“不,我们满可以判断,这样一个孩子的母亲,应该是一个鲜红色的女人,而且要当之无愧是个巴比伦式的女人④。不过,她来得正好!我们就来办办这件事吧。”
贝灵汉总督跨过窗户,步人大厅,后面跟着他的三位客人。
“海丝特-白兰,”他说着,把生来严峻的目光盯住这戴红字的女人,“最近,关于你的事议论得不少。我们已经郑重地讨论过,把一个不朽的灵魂,比如说那边那孩子,交付给一个跌进现世的陷阱中的人来指导,我们这些有权势的人能够心安理得吗?你说吧,孩子的母亲!你想一想吧,要是把她从你身边带走,让她穿上朴素的衣服,受到严格的训练,学会天上和人间的真理,是不是对这小家伙的目前和长远利益有好处呢?在这方面,你又能为这孩子做些什么呢?”
“我能教我的小珠儿我从这里学到的东西!”海丝特-白兰把手指放到那红色标志上回答。
“女人,那是你的耻辱牌啊!”那严厉的官老爷回答道。“正是因为那字母所指明的污点,我们才要把你的孩子交给别人。”
“可是,”母亲乎静地说,不过面色益发苍白了,“这个牌牌已经教会了我——它每日每时都在教育我,此时此刻也正在教育我,我要接受教训,让我的孩子可以变得更聪明。更美好,尽管这一切对我本人已毫无好处了。”
“我们会做出慎重的判断的,”贝灵汉说,“而且也会认真考虑我们即将果取的措施的。善良的威尔逊先生,我请求你检查一下这个珠儿——我们权且这么叫她吧——看看她具备不具备这个年龄的孩子应受的基督徒教养。”
老牧师在一张安乐椅中就坐之后,想把珠儿拉到他的膝间。但那孩子除去她母亲之外还不习惯别人的亲热,立即穿过敞开的窗户逃了出去,站在最高一层的台阶上,象一只长着斑斓羽毛的热带鸟儿似的,随时准备飞上天空,逃之天天。威尔逊先生对这一反抗举动颇为吃惊——因为他是老爷爷般的人物,通常极受孩子们的喜爱——但他仍继续他的测验。
“珠儿,”他郑重其事地说,“你应当留心听取教诲,这样,到时候你才可能在胸前佩戴价值连城的珠宝。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孩子,是谁造出了你?”
如今珠儿十分清楚是谁造出了她,因为海丝特-白兰是个出身于虔诚教徒家庭的女儿,在同孩子谈过她的天父之后不久,就开始终她灌输那些真理,而一个人的心灵哪怕再不成熟,都会以热烈曲兴趣来吸取这些真理的。因此,珠儿虽然年仅三岁,却已颇有造诣,完全经得起《新英梧兰入门》或《西敏寺教义问答手册》初阶的测验尽管她连这两部名著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一舷孩子多少都有的那种任性,小珠儿本来就甚于别的儿童十倍,而在目前这最不合时宜的当儿,更是彻底地支配了她:她不是闭口不言,就是给逼得说岔了。这孩子把手指放到嘴里,对好心肠的成尔逊先生的问题,一再粗野地拒不回答,最后居然宣称她根本不是造出来的,面是她妈妈从长在牢门边的野玫瑰丛中采下来的。
大概是由于珠儿正站在窗边,附近就有总督的红玫瑰,再加上她想起来时走过狱前见到的玫瑰丛,就受到启示,生出了这样一种奇思异想,
老罗杰-齐灵渥斯面带微笑,对着年轻牧师耳语了几句。海丝特-白兰望着这位医生,即使此刻对她命运仪关,也还是惊讶地发现,他的外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自从她熟悉他的时候以来,他的黑皮肤变得益发晦暗,他的身体益发畸形了。她积他的目光接触了瞬间,立即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正在进行的场面中去了。
“这太可怕了!”总督叫着,渐渐从珠儿的应答所带给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是个三岁的孩子,可她根本说不出是谁造出了她!毫无疑问,她对自己的灵魂,对目前的堕落,对未来的命运,全然一无所知!依我看,诸位先生,我们无需再问了。”海丝特抓住珠儿,强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面对着那几乎是满险凶相的清教徒长官。她被这个世界所抛弃,只剩下孤身一人,只有这一件珍宝才能维持她心灵的生存,她感到她有不可剥夺的权利来对抗这个世界,而且准备好维护自己的权利一直到死。
“上帝给了我这个孩子!”她大声说道。“他把她给了我是为了补偿你们从我手中夺走的一切。她是我的幸福!——也分毫不爽地是我的拆磨!是珠儿叫我还活在世上!也是珠儿叫我受着惩罚!你们看见没有?她就是红字,只不过能够受到喜爱,因此也具有千万倍的力量来报应我的罪孽!你们带不走她!我情愿先死给你们看!”
“我可怜的女人,”那不无慈悲的老牧师说,“这孩子会受到很好的照顾的!——远比你能办到的要强。”
“上帝把这孩子交给了我来抚养,”海丝特-白兰重复说,嗓音大得简直象喊叫了。“我绝不会放弃她的!”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阵冲动,转向了年轻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先生,此前她简直始终没有正眼看过他。“你来替我说一句话嘛!”她说。“你原来是我的牧师,曾经对我的灵魂负责,你比这些人更了解我。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替我说句话吧!你了解我——而且你还具有这些人所缺乏的同情心!你了解我心里的想法,也了解一个母亲的权利,而当那位母亲只有她的孩子和红字的时候,这种权利就更烟强烈!请你关注一下吧!我绝不会失去这个孩子的!关注一下吧!”
这种狂野独特独特的吁请,意味着海丝特-白兰的处境已经把她快逼疯了。于是,那年轻的牧师马上走上前来,他面色苍氏一只手捂住心口——只要他那古怪的神经质一发作,他就会做出这个习惯的动作。他此时的样子,比起上次海丝特示众时我们所描绘的,还要疲惫和憔悴;不管是由于他那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抑或其它什么原因,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的深处,在烦恼和忧郁之中还有一个痛苦的天地。
“她所说的确有道理,”年轻的牧师开口说,他那甜蜜柔和的嗓音虽然微微发颤,却强劲有力地在大厅中回荡着,直震得那空壳铠中部随之轰鸣,“她的话确有道理,鼓舞她的感情也没有错!上帝赐给了她这个孩子,也就赋予了她了解孩子天性和需求的本能——而这孩子的天性和需求看来又是如此与众不同——她作母亲的这种本能别人是不可能具备的。何况,在她们的母女关系之中难道没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神圣之处吗?”
“喂!——这是怎么讲,善良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总督接口说。“我请你把话说得明白些!”
“尤其是,”年轻牧师接着说,“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我们岂不是说,那创造了一切肉体的天父,只是随便地承认了一次罪行,而对亵渎的淫秽和神圣的爱情之间毫不加以区别吗?这孩子是她父亲的罪孽和她母亲的耻辱的产物,但却来自上帝之手,面上帝要通过许多方式来感化做母亲的心灵,因此她才这么诚挚地、怀着这么痛苦的精神来祈求养育孩子的极利。她是在祈求祝福,向赐于孩子生命的上帝祈求祝福!毫无疑问,诚如这母亲自己对我们所说,她也是在祈求一种报应;她在祈求一种折磨,让她在意想不到的许多时刻体会到这种折磨;她在祈求一阵剧痛,一下刺扎,一种时时复发的、纠缠着她的快乐的痛楚!在这可怜的孩子的衣服上,她不是表达了她的这种想法吗?这身衣服不是有力地提醒我们那烙进她胸口的红色象征吗?”
“还是你说得高明I”好心肠的威尔逊先生叫道。“我本来担心这女人除去拿她的孩子装幌子再也没有更好的想法呢!”
“噢,并非如此!——并非如此!”丁梅斯代尔先生继续说。“请相信我,她已经认识到了上帝在这个孩子的存在上所创造的神圣的奇迹。而且她可能也感受到了——我想恰恰如此——上帝赐给她这个孩子,尤其意味着,要保持母亲的灵魂的活力,防止她陷入罪恶的更黑暗的深渊,否则撒旦还会设法诱惑她的!因此,给这个可怜而有罪的女人留下一个不朽助婴儿,一个可能带来永恒的欢乐或悲伤的生命,对她会大有好处;让她去抚养孩子,让她培养孩子走上正路,这样才能随时提醒她记着自己的堕落;因为这也是对造物主的神圣誓言,同时教育她,如果她能把孩子送上天国,那么孩子也就能把她带到天国!就此而论,有罪的母亲可要比那有罪的父亲有幸。因此,为了海丝特-白兰,也同样为这可怜的孩子的缘故,我们还是按照天意对她们的安排,不去管她们吧!”
“我的朋友,你讲这番话,真是诚挚得出奇呢,”老罗杰-齐灵温斯对他笑着说。
“而且,我这年轻兄弟的话里的重要意义还满有分量呢,”威尔逊牧师先生补充说。“你怎么看,尊敬的贝灵汉老爷?他为这可怜的女人所作的请求满好吧?”
“确实不错,”那长官回答,“并且还引证了这些论据,我们只好让事情依旧如此喽,至少,只要没有人说这女人的闲话就行。不过,我们还是要认真,对这孩子要按时进行《教义问答手册》的正式考核,这事就交给你和丁梅斯代尔先生吧。再有,到了适当时候,耍让十户长注意送她上学校和做礼拜。”
那年轻的牧师说完话之后,便离开人群,后退几步,让窗帘厚厚的褶襞住了他部分面孔;而阳光在地板上照出的他的身影,还在由于刚才激昂的呼吁面颤抖。珠儿那野性子的轻灵小鬼,轻手轻脚地偷偷溜到他身旁,用双手握住他的手,还把小脸贴在上面;那抚爱是那么温柔,而且还那么从容,使得在一旁看着的海丝特不禁自问:“那是我的珠儿吗?”然而她明白,这孩子的心中是有着爱的,不过这种爱通常是以激情的形式来表达的;她生来恐怕还没有第二次这样温文尔雅呢。而牧师呢——除去追寻已久的女性的关心之外,再没有这种孩子气的爱的表示更为甜蜜的了,由于这种爱发自精神本能,因此似乎是在暗示着,我们身上确实具有一些值得一爱的东西——此时他环顾四周,将一只手放在孩子的头上,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吻了她的额头。小珠儿这种不寻常的温情脉脉到此为止,她放声笑着,朝大厅另一头轻捷地蹦跳而去,威尔逊老先生甚至怀疑,她的脚尖是否触到了地板。
“这小姑娘准是有魔法附体,我敢说,”他对丁梅斯代尔先生说。“她根本用不着老女巫的笤帚就能飞行!”“没见过这样的孩子!”老罗杰-齐灵渥斯评论说。“很容易在她身上看出她母亲的素质。先生们,请你们想一想,耍分析这孩子的天性,要根据她的体态和气质来对她的父亲作出聪明的猜测,是不是超出了哲学家的研究范畴了呢?”
“不;在这样一个问题上,要追踪非宗教的哲学的暗示,是罪过的,”威尔逊先生说。“最好还是靠斋戒和祈祷来解决吧;而最好的办法可能莫过于,留着这宗秘密不去管它,听凭天意自然地揭示好了。这样,每一个信奉基督的好男人,便都有权对这可怜的被遗弃的孩子,表示奖爱了。”
这件事就此圆满地解决了,海丝特-白兰便带着珠儿离开了宅邸。在她们走下台阶的时候,据信有一间小屋的格子窗给打开了,西宾斯太大把头探出来,伸到阳光下,她是贝灵汉总督的姐姐,脾气古怪刻毒,就是她,在若干年之后,作为女巫面被处决了。
“喂,喂!”她说,她那不祥的外貌象是给这座住宅的欣欣向荣的气氛投上了一层阴影。“你们今晚愿意同我们一道去吗?树林里要举行一次联欢,我已经答应过那黑男人,海丝特-白兰要来参加呢。”
“请你替我向他抱歉吧!”海丝特带着凯旋的笑容回答说。“我得呆在家里,照顾好我的小珠儿。要是他们把她从我手中夺走,我也许会心甘情愿地跟你到树林里去,在黑男人的名册上也签上我的名字,而且还要用我的鲜血来签呢!”
“我们下一次再在那儿见吧!”那巫婆皱着眉头说罢,就缩回了脑袋。
如果我们假定,西宾斯太大和海丝特-白兰之间的这次谋面有根有据而并非比拟象征的话,那么,年轻牧师反对拆散一个堕落的母亲和因她的脆弱而诞生的女儿的论点,就已经得到了证明:这孩子早在此时就已挽救了她免坠撒旦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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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詹姆斯一世,斯图亚特王朝的国王,1567年起为苏格兰壬,16O3年继伊丽莎白女王统治英国,
②《新约-马太福音》言,赦洛提王氏寿,以施洗礼着约翰之头盛于盘中,赏给舞姬汲莎罗美。
③l5和16世纪时圣诞节联欢活动中,招定监督嬉闹游戏的官员。
④《新约-启示录》云,巴比伦的卖淫妇身穿紫红色衣服——
[book_title]09 医生
读者会记得,在罗杰-齐灵渥斯的称呼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姓名,原来叫那姓名的人下了决心再不让人提起。前面已经叙述过,在目睹海丝特-白兰示众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刚刚逃出危险的荒野,却看到体现着他所希冀的家庭温暖和欢乐的女人,在众人面前作为罪孽的典型高高站在那里。她那主妇的声名任凭所有的人践踏在脚下。在公共市场上,她周围泛滥着对她丑行的种种议论。若是这些浪潮传到她的亲属或是她身无暇疵时代的同伴那里,除去染上她的耻辱之外,别无其它!这种耻辱,会随原有关系的亲密和神圣程度,而严格成比例地在亲友中相应加以分配。那么,作为与这个堕落的女人关系最亲密和最神圣的一个人,既然他还有选挥的余地,何必前来公开要求这份并非求之不得的遗产呢?他决心不同她在那受辱台上并肩而立。由于除海丝特-白兰之外谁都不认识他,而且他还掌握着锁钥,让她缄口不言,他打定主意将自己的姓名从人类的名单上勾销;即使考虑到他原先的关系和利益,他也要从生活中彻底消失,就象他当真如早已风传的那样葬身海底了。这一目的一旦达到,就立刻涌现了新的利益,于是也就又有了新的目标;这个目标即使不是罪过的,也实在是见不得人的,但其力量之强,足以运用他的全部机能与精力去奋争。
为了实现自己的决心,他以罗杰-齐灵漫斯的名义在这座清教徒城镇中居住下来,他毋须其它介绍,只消他所具备的异乎寻常的学识就成了。由于他的前半生对当时的医学科学作了广泛的研究,于是他就以所熟悉的医生这-行当为业、出现在这里,并且受到了热烈欢迎。当时在殖民地,精通内外科医术的人尚不多见。看来,医生们并不具备促使其他人飘洋过海的那种宗教热情。他们在深入钻研人体内部时,可能把更高明、更微妙的能力表现在物质上,错综复杂的人体机构令人惊诧,似乎其内部包含着全部生命,具备足够的艺术,从而对生命的存在丧失了精伸方面的看法。无论如何,波士顿这座美好城镇的健康,凡涉及医学二字的,以往全都置于一位年老的教会执事兼任药剂师的监督之下,他那驾信宗教的举止就是明证,比起靠一纸文凭配出的药剂,更能赢得人们的信赖。唯一的外科医生则是一位每日惯于操刀为人忙于理发的人,只是偶尔才实践一下这种高贵的技艺。与这两位同行相比,罗杰-齐灵渥斯成了夺目的新星。他很快就证明他对博大精深的古典医道了如指掌,其中每个偏方都含有许多四处接寻面来、形形色色的成分,其配制之精良,似是要获得长生不老药的效果。况且,在他被印第安人俘虏囚禁期间,又对当地的草药的性质掌握了大量的知识;他对病人毫不隐讳地说,大自然恩赐给那些未开化的野蛮入的这些简单药物,同众多博学的医生在试验室中花费了数世纪才积累起来的欧洲药典,几乎可以取得他本人同等的信任。
人们认为,这位陌生的学者至少在宗教生活的表面形式上看,堪称楷模;他来到之后不久,就选定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作他精神上的导师。这位年轻的圣徒在牛津始终享有学者般的声誊,他的最热心的崇拜者认为,在他的有生之年,只要他能为如今尚属无力的新英格兰教会做出象古代圣徒在基督教信仰初期所成就的那种伟业,便可与上天指定的使徒相提并论。然而,就在此时,丁梅斯代尔先生的健康开始明显地恶化。据那些最熟悉他日常生活的人说,这位年轻牧师的面颊之所以苍白,是因为他过分热衷于潜心研究学问和一丝不苟地完成教区的职守,尤其是为使粗鄙的世俗环境不致遮蔽他精神上的明灯,他经常彻夜不眠并施行斋戒。还有人宣称,如果丁梅斯代尔先生当真要死,无非是因为这个世界不配他的脚再在上面踩踏。反之,他本人则以他特有的谦逊申明他的信念:如果天意认为他应该离世,那就是因为他没有资格在这人世间执行其最卑微的使命。虽说对他健康每况愈下的原因众说纷纭,但事实却是不容质疑的。他身体日见消损,他的嗓畜虽仍然丰润而甜美,却含有某种预示衰颓的忧郁;人们时常观察到,每逢稍有惊恐或其它突发事件,他就会用手捂住心口,脸上一红一自,说明他很痛苦。
这位青年牧师的身体就是这种状况,当罗杰-齐灵渥斯初到镇上的时候,情况已经相当危险,这年轻人的曙光眼见就要过早地殒灭了。齐灵渥斯首次登场时,谁也说不出所以然,简直象是从天而降或从地狱钻出,这就具有一种神秘色彩,从而很容易被夸大成奇迹。如今无人不晓他是一名医生!人们注意到他采集药草、摘取野花、挖掘植根,还从树上折取细校,常人眼中的无用之物,他似是熟知其隐含的价值。人们听到他提起坎奈姆-狄戈比爵士①和其他名人——他们的科学造诣简直被视作超自然的,但他却说是他的笔友或熟人。他既然在学术界地位如此之高,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的天地理应在大城市,在这蛮荒野地中又能寻找到什么呢?为了回答这些疑问,于是就有了谣言的土壤,不管一些风传多么离奇,也为一些明智的人所接受:说是上天创造了一个绝对的奇迹,把一位著名的医学博士,从一所德意志大学里,凭空摄到了丁梅斯代尔先生书斋的门前。而一些具有更加聪慧的信仰的人明知,上天为实现其目的,不必求助于所谓奇迹的插曲来达到舞台效果,但也乐于看到罗杰-齐灵握斯是假上天之手才及时到来的。
由于医生对年轻的牧师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强烈的兴趣,上述想法就得到了鼓励;医生以一个教民随身份与他形影相随,并且想战胜他天性中的含蓄和敏感,来赢得他的友谊和信任。他对他的牧师的健康深为震惊,还急切地给予治疗,他认为,如果及早诊治的话,总不会不见疗效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教团中的长老、执事、修女,以及年轻貌美的少女们都众口一词地再三要求他对医生自告奋勇的治疗不妨一试。但丁梅斯代尔先生却委婉地拒绝了这些恳求。
“我不需要医药,”他说。
但这位年轻牧师怎么能这样讲呢?一个接一个安息日,他的面颊越来越苍白消瘦,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加颤抖,而且他用手捂心口的动作,已经从漫不经心的姿态变成时时都有的习惯了。是他厌倦了他的工作吗?是他想死吗?丁梅斯代尔先生一路受到波土顿的长老们如此的盘诘和他教堂中的执事们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规劝”:上天如此明显地伸出救援之手,拒绝是有罪的。他默默不语地听着,终于答应和医生谈谈看。
“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旨,”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向老罗杰-齐灵渥斯医生讨教时说,“我宁愿不要你为我的缘故来证明你医道精熟,我要满意地让我的辛劳、我的悲哀、我的罪孽和我的痛苦都尽快与我同归于尽,令其世俗部分埋在我的墓中,而将其精神部分随我同去永恒的境界。”
“啊,”罗杰-齐灵渥斯说,不管是做作的还是天生的,他的举止总是安详得令人瞩目,“一个年轻的牧师确实喜欢这么讲话。年轻人啊,都还没有扎下深根呢,就这么轻易地放弃生命吗?在人世间和上帝同行的圣人们,都会欣然随他而去,定在新耶路撤冷的黄金铺路上的。”
“不是的,”年轻的牧师插话说,他把手放在心口上,额上拣过一抹痛苦的红潮,“如果我还有资格到那里去走动的话,我倒宁愿留在这里来吃苦。”
“好心的人从来都是把自己说得十分卑微的,”医生说。就这样,神秘的老罗杰-齐灵渥斯成了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的健康顾问。这位医生不仅对疾病感到兴趣,而且还对他的病人的个性和品质严加窥测。这两个人虽然在年纪上相差悬殊,但逐渐共同消磨超更多的时间了。为了牧师的健康,而且也使医生能够收集具有奇效的植物,他俩在海滨、林间长时间散步,聆听海浪的低语与林涛的戾鸣。同样,他俩也时常到彼此的书斋和卧室中去作客。对牧师来说,这位科学家的陪伴中自有一种魅力,因为从他身上可以看出广博精深的知识修养,以及浩渺无际的自由观念——这在自己的同行中是万难找到的。事实上,他在医生身上发现了这些特色,即使没有引起震惊,也足以深感诧异。丁梅斯代尔先生是一个地道的牧师,一个真正的笃信宗教的人,他有高度发展的虔诚的感情和有力地推动着自身沿着信仰的道路前进的心境,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面日渐深入。无论在何种社会形态中,他都不会是那种所谓有自由见解的人;他总要感到周国有一种信仰的压力,才能心平气和,这信仰既支撑着他,又将他禁闭在其铁笼之中。然而当他放弃惯常采用的认识而换用另一种知识媒介来观察字宙时,他也确实感到一种偶然的舒畅,尽管这种喜悦之中仍带着几分震颤。犹如打开了一扇窗户,使一种更自由的气息得以进入那闭锁和窒人的书斋,而他通常就在这里的灯光或遮着的阳光之下,伴着从经书中散发出来的霉烂气味——不管是感官上还是道德上的,消耗看他的生命。但这破窗而入的空气又过于清冷,使他无法坦然地长久吸取。于是,牧师和陪伴他的医生只好再龟缩到他们的教会划为正宗的禁区之内。
罗杰-齐灵渥斯就是这样仔细检查他的病人的:一方面,观察他的日常生活,看他在熟悉的思绪上所保持的惯常的途径,另一方面,也观察他被投入另一种道德境界时的表现,因为那种境界的新意可能唤起某些新东西浮出他性格的表面。看来,医生认为首先要了解其人,然后才能对症下药。凡有心智的东西,其躯体上的病痛必然染有心智上的特色。在阿瑟,丁梅斯代尔的身上,他的思维和想象力十分活跃,他的情感又是十分专注,他身体上的病症大概根源于此。于是,罗杰-齐灵渥斯,那位和善友好又技艺精湛的医生,就竭力深入他病人的心扉,挖掘于他的准则之中,探询着他的记忆,而且如同一个在黑暗的洞穴中寻找宝藏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触摸每一件东西。象他这样一个得到机会和特许来从事这种探索,而且又有熟巧将其进行下去的调查人,很少有秘密能逃过他的眼睛。一个荷有秘密的人应该特别避免与医生亲密相处。假如那医生有天生的洞察力,还有难以名状的某种能力——我们姑且称之为直觉吧,假如他没有流露出颐指气使的唯我独尊,他自己又没有鲜明的难以相处的个性,假如他生来就有一种与病人脉脉相通鲍能力,借此使病人丧失警觉,以致自言自语地说出心中所想的事,假如他平静地听到这些表白,只是偶尔用沉默无声的同情,用自然而然的喘息,以及间或的一两个字眼,表示充分的理解,假如在一个可信赖的人的这些品格上加上他那医生身分所提供的有利条件——那么,在某些难以避免的时刻,患者的灵魂便会融解,在一个黑暗而透明的小溪中涓涓向前,把全部隐私带到光天化日之下。
上述这些特色,罗杰-齐灵渥斯全部或者大部分具备。然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如我们所说,在这两个有教养的头脑之间发展起了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有如同人类思维与研究的整个领域那么广阔的地带可以交汇;他们讨论涉及伦理和宗教、公共事业和私人性格的各种题目;他们就似乎涉及两人自己私事的问题大量交谈;然而医生想象中肯定存在的那种隐私,却始终没有溜出牧师的意识传进他的同伴的耳中。的确,医生怀疑连丁梅斯代尔先生身体痼疾的本质都从来没有坦率地泄露给他。这种含蓄实在是太奇特了!
过了一段时间,在罗杰-齐灵渥斯的暗示之下,丁梅斯代尔先生的朋友们作出安排,让他俩同住在一栋房子里;这样,牧师生活之潮的每一个起落都只能在他的这位形影相随的热心医生的眼皮底下发生。这一众望所瞩的目的达到之后,举镇欢腾。人们认为,这是有利于年轻牧师的最好的可行措施。除非,当真如某些自认为有权威的人所一再催促的那样,他从那众多的如花似玉、在精神上崇拜他的年轻姑娘当中选择一位充当他忠实的妻子。然而,目前尚无迹象表明阿瑟-丁梅斯代尔已经屈从众愿采取这一步骤;他对这类建议一概加以拒绝,仿佛僧侣的独身主义是他教会规章中的一项条款。因此,既然丁梅斯代尔先生明显地作了这种选择,他就注定耍永远在别人的饭桌上吃无味的配餐,除去在别人的炉火旁取暖之外,只有忍受终生寒冷的份;看来,这位洞察一切、经验丰富、慈爱为本的老医生,以父兄般的关怀和教民的敬爱对待这年轻的牧师,确实是全人类中与他如影随形的最恰当的人选了。
这两位朋友的新居属于一个虔信宗教的寡妇,她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她这所住宅所占的地皮离后来修建的王家教堂相距不远,一边有一块墓地,就是原先艾萨克-约翰逊的旧宅,这里易于唤起严肃认真的回忆,很适合牧师和医生双方各自的职业。那好心肠的寡妇,以慈母般的关怀,分配丁梅斯代尔先生住在前室,那里有充分的阳光,还有厚实的窗帘,如果愿意的话,中午也可把房间遮得十分幽暗。四壁悬挂着据说是戈白林②织机上织出的织锦,不管真假,上面确实绣着《圣经》上面所记载的大卫、拔示巴和预言者拿单的故事③,颜色尚未褪掉,可惜画中的美妇简直如那宣告灾难的预言者一样面目可憎了。面色苍白的牧师在这里摞起他的丰富藏书,其中有对开桑皮纸精装本的先哲们的著作、拉比④们记下的传说、以及许多僧院的考证——对这类文献,请教教士们尽管竭力诋毁,却不得不备作不时之需。在住宅的另一侧,老罗杰-齐灵渥斯布置下他的书斋和实验室;在一位现代科学家看来,连勉强齐备都称不上,但总还有一个蒸馏釜及一些配药和化验的设备,都是这位惯于实验的炼丹术士深知如何加以利用的。有了这样宽敞的环境,这两位学者便在各自的房间里坐了下来,不过经常不拘礼节地互访,彼此怀着好奇心观察另一个人的事情。
我们已经提及,阿瑟-丁梅斯代尔牧师那些最明智的朋友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认为,是上天接受了人们在公开场合、在家中以及私下的许多祈祷,才安排了这一切,以达到恢复年轻牧师健康的目的。但是,我们现在必须说明的是,后来另外一部分居民开始对丁梅斯代尔先生和那神秘的老医生之间的关系持有异议了。当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们试图用自己的眼光来看问题时,是极其容易上当的。不过,当他们通常凭自己伟大面温暖的心胸的直觉来形成自己的判断时,他们的结论往往深刻无误,具有超自然表象的真理的特征。就我们所谈的这些人而论,他们对罗杰,齐灵渥斯的偏见,其事实或理由都不值认真一驳。有一个上年纪的手艺人,在三十多年以前托玛斯-奥佛白利爵士⑤被害的时代,确曾是伦敦的一个市民;他出面证明说,他曾经看见这位医生——当时叫的是另外一个名字,笔者如今已经忘了,陷着那位著名的老术士福尔曼博士⑥,而那个老博士涉嫌与奥佛白利被害一事有关。还有两三个人暗示说,这位医术高明的人在被印第安人俘获的时期,曾经参与野蛮人法师的念咒活动,以此来增加其医学上的造诣;那些印第安法师的法力无边,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时常用邪门歪道奇迹艇地把人治好。还有一大批人——其中不少都是头脑拎静、观察务实的,他们在别的事情上:的见解一向颇有价值——肯定地说,罗杰-齐灵渥斯自从在镇上定居,尤其是和丁梅斯代尔先生伙居一宅以来,外貌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起初,他外表安详而沉思,一派学者模样;而如今,他的险上有一种前所末见的丑陋和邪恶,而且他们对他看得越多,那丑陋和邪恶就变得越明显。按照一种粗俗的说法,他实验室中的火来自下界,而且是用炼狱的柴薪来燃烧的;因此,理所当然地,他的面孔也就给那烟熏得越来越黑了。
总而言之,有一种广为流传的看法,认为阿瑟-丁梅斯代尔牧师和基督教世界各个时期特别圣洁的许多其他人一样,脑海中萦绕着的不是撒旦本人,就是扮作老罗杰-齐灵渥斯的撒旦的使者。这个恶魔的代理人获得神圣的特许,在一段时问里,钻入牧师的内心,阴谋破坏他的灵魂。人们断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怀疑哪一方会得到胜利。人们都怀着不可动摇的希望,等着看到牧师焕发着必胜的荣光,走出这场争斗。然而,一想到他为了赢得胜利而在挣扎中所经受的致命的折磨,同时又令人神伤。
天啊!从这可怜的牧师眼睛深处的阴郁和恐怖来判断,这场争斗极其剧烈,而且远不能说胜利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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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狄戈比爵士(1603一1685),英国作家、航海家和外交家,皇家学会理事。他还发现了植物对氧的需要。
②15世纪时法国的一著名染织家族所建的同名织锦及壁毯场。
③《旧约-撤母耳记下》言,以色列王大卫杀死乌利亚,并夺其美妻拔示巴,面拿单则预言大卫必自取其祸。
④犹太教教士,基督教的诞生与古犹太教有渊源,战古犹太教拉比的著述有基督教古文献价值。
⑤奥佛白利爵士(1581一1613)英国诗人和散文家后因反对其恩主之婚姻,被投入伦敦塔监禁,并被慢性毒药毒死,
⑥福尔曼博士(Drrorman),生平不详,可能是作者假托的人物——
[book_title]10 医生和病人
老罗杰-齐灵渥斯一生中都是个脾气平和的人,他虽无温暖的爱,但却心地慈悲,而且在涉及同各方面的关系时,始终是一个纯粹而正直的人。照他自己的想象,他是以一个法官的同等的严峻与公正来开始一次调查的,他只向往真理,简直把间题看得既不包含人类的情感,也不卷入个人的委屈,完全如同几何学中抽象的线和形一般。但在他着手进行这一调查的过程中,一种可怕的迷惑力,一种尽管依然平静、却是猛烈的必然性,却紧紧地将这老人攫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且在他未完成它的全部旨意之前。绝不肯将他放松。如今,他象一个矿工搜寻黄金似的掘进这可怜的牧师鲍内心:或者更确切地说,象一个掘葱人挖进一座坟墓,可能原指望找到陪葬在死者胸部的珠宝。结果却除去死尸及腐烂之外一无所获。假若那里果真有他要我的东西的话,天啊,让我们为他自己的灵魂哀叹吧!
有时候,从医生的眼中闪出一线光芒,象是炉火映照似的,燃着蓝幽幽的不祥之光,或者我们也可以说,象是班扬那山边可怕的门洞中射出、在朝圣者的脸上跳动着的鬼火的闪光①。那是因为这个阴沉的矿工所挖掘的土地中刚好显露了鼓励他的一些迹象。
“这个人,”他在一次这种场合中自言自语说,“尽管人们相信他很纯洁,尽管他看来极其高尚神圣,但他从他父亲或母亲身上继承了一种强烈的兽性。让我们沿着这一矿脉再向前掘进一点吧!”
之后,他就对这位牧师的幽暗的内心加以长时间的搜寻,翻出了许多宝资的东西,都是由思想和钻研而强化的、由天启而燃亮的,诸如对灵魂的热爱、纯洁的情操、自然的虔诚等等,均以对人类的福祉的高尚志向为其形式——然而这一切无价之宝于那位探矿人无异于一堆废物——他只好沮丧地转回身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始寻求。他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犹如一个偷儿进入一间卧室,想去窃取主人视如服珠的宝物,而主人却躺在那里半睡半醒——或者可能还大睁着眼睛。尽管他事先策划周密,但地板会不时吱嘎作响,他的衣服也会细碎有声。而且到了,近在咫尺的禁地,他的身影也会投射到被窃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丁梅斯代尔先生的敏感的神经时常会产生一种精神直觉的功效,他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对他的平静抱有敌意的某种东西已经同他发生了关联。面老罗杰-齐灵渥斯也具备近乎直觉的感知能力;当牧师向他投来惊恐的目光时,医生就会坐在那里,成了关切和同情牧师的好心朋友,绝不打探他的隐私了。
而丁梅斯代尔先生如果没有病人常有的某种病态,以致对整个人类抱着猜疑的态度的话,他或许会对此人的品性看得更充分些。由于他不把任何人视为可信赖的朋友,故此当敌人实际上已出现时,仍然辨认不出。所以,他依旧同老医生:随意倾谈,每天都在书斋中接待他;或者到他的实验室去拜访他,并且出于消遣的目的,在一旁观看他如何把药草制成有效的药剂。
一天,他用一只手支着前额,肘部垫在朝坟墓开着的窗子的窗台上,同罗杰-齐灵渥斯谈话,那老人正在检看一簇难看的植物。
“在哪儿,”他斜眼看着那簇植物开口问道——最近牧师有个特点,他很少直视任何东西,不管是人还是无生命的——“我好心的朋友,你在哪儿搜集到的这些药草,叶子这么黝黑松软?”“在这跟前的坟地里就有,”医生一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回答。“我以前还没见过这种草。我是在一座坟墓上发现的。那座坟上没有墓碑,除去长着这种丑陋的野草也没有其它东西纪念死者。这种草是从死者的心里长出来的,或许是显示了某种随同死者一起埋葬的隐私,要是能在生前公开承认就好了。”“也可能,”丁梅斯代尔先生说,“他诚心诚意地切望如此,但他办不到。”
“那又为什么呢?”医生接口说。“既然一切自然力量都这么诚挚地要求仟侮罪过,连这些黑色杂草都从死者的心中生长出来,宣布了一桩没有说出口的罪行,为什么办不到呢?”
“这样解释,好先生,不过是你自己的想象,”牧师答道。“如果我的预感不错的话,除去上天的仁慈,没有什么力量,无论是通过讲出来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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