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色英勇勋章 [book_author]克莱恩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0472 [book_dec]美国作家斯·克莱恩的长篇小说。情节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主人公亨利·弗莱明一心向往惊心动魄的战斗生活,渴望为国建立功勋,毅然参加了蓝军。可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他又很害怕,在惊慌之中当了逃兵。后来他在逃跑途中偶然被别的部队一名士兵打伤了头部。弗莱明回到自己的连队以后,谎称自己在火线作战时受了伤。伙伴见他那“红色英勇勋章”——头上的伤口,都称赞他是个英雄。弗莱明不敢说出真情, 内心里感到羞愧。从此以后,他在战场上表现出近于疯狂的英勇精神,受到上级的赞赏。小说侧重描写主人公在战场的心理反应,忽视揭示战争的性质,因此表现出和平主义的反战倾向。 [book_img]Z_10509.jpg [book_title]第1章 寒冷依依不舍地从大地上退去,雾正渐渐散开,一支分布在山上的部队出现于眼前,军人们休息着。在这片地方由暗褐色转成绿色的时候,部队醒来了,怀着渴望开始为各种噪杂的传闻焦虑不安。战士们往路上看去,道路先是一段长长的泥泞沟槽,然后才是真正的大道。一条河流在岸边的映照下呈现出琥珀色,在部队的脚下潺潺流着。夜晚,河流可悲地变得一片黑暗,这时你可看见在河对岸远山处低矮的地方,敌人的营火像从眼睛射出的红光一般。 一次有个高个子士兵显得很勇敢,毅然到下面去洗一件衬衣。他从一条小溪飞奔回来时,把衣服像旗子一般挥舞着。他因从一个可信的朋友那里听到某个传闻洋洋得意,而那个朋友是从一个诚实的骑兵那里听到的,那个骑兵又是从他可信的兄弟那里听到的,他兄弟是分区司令部的传令兵。他像个身穿金红色制服的传令官很了不起的样子。“咱们明天就要转移啦——一定会的,”他炫耀着对连队里的一群战士说。“咱们要沿河而上,抄近路绕到他们后面去。” 他对专心听着的人高声而详尽地描绘出一幅极其光辉的作战计划。待听他讲完后,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们便分散到一排排褐色矮小的临时营房间,形成一个个小组争论着。有个黑人卡车司机刚才在40个士兵的欢呼鼓舞下,一直在饼干箱上跳舞,此时也被冷落在一旁。他凄凉地坐在那里。烟雾缓缓从许多奇特的烟囱里冒出来。 “那是撒谎!就那么回事——真是一个天大的谎!”另一个二等兵大声说。他那张光滑的脸都胀红了,生气地把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认为这事对他是一种侮辱。“我才不信这支该死的老部队要转移。我们被困住了。在过去两周里我准备了8次要转移,可至今都没行动。” 那个高个子士兵感到,需要对自己带来的传闻的真实性进行辩护。他和大声说话的士兵差点因此打起来。 一个下士当着聚集的队伍诅咒发誓。他说自己刚在家里安装了昂贵的又宽又薄的地板。早春时候他都克服着没有极力把居住环境弄得更舒适一些,觉得部队随时都会开始前进。然而近来,他却感到他们好象没完没了地要扎营下去似的。 很多人都加入到一场激烈的争论中。有一人异常清楚明白地把总指挥官的整个作战计划也概括出来了。另一些人则予以反对,声称有别的作战计划。他们相互大声叫嚷,很多人都在徒劳无益地力图引起大家注意。与此同时,那个带来传闻的士兵也很有神气地四处奔忙。人们不停地向他发问。 “有啥消息,杰姆?” “部队要转移了。” “哈,你在说什么?你是咋知道的?” “唉,信不信由你。我才一点不在乎呢。” 他回答的那种方式颇让人深思。他根本不屑提供证据,以此几乎让大家都相信了。他们变得兴奋起来。 有个年轻的二等兵热切地倾听着高个子士兵讲话,以及战友们的各种议论。他听了不少有关行军与进攻的讨论后,向自己营房走去,慢慢穿过一个被当作门的错综复杂的洞。他近来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希望独自呆着。 他在横伸于屋子尽头的一个宽土堆上躺下。在屋子另一端,一些饼干箱被当作家具,堆放在火炉周围。一张从有插图的周刊上弄来的画贴在园木墙体上,3支步枪在木桩上并排挂着。一些装备也挂在方便的突出物上,有些锡制器皿搁在一小堆木柴上。一副折叠起来的帐篷用作屋顶,外面的阳光射着时它呈现出淡黄色的光影。一扇小窗把更苍白的方形光柱斜斜地投射到凌乱的地面。从炉里冒出的烟有时并未钻进泥做的烟囱,而是盘旋着涌进屋里——这个用泥土和枝条做成的粗劣烟囱,始终威胁着会把整个营房烧起来。 青年有点惊呆了。这么说终于要打仗啦。或许次日就会有一场战斗,而他也会参加。他一时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相信。他无法确切地接受一种预兆——自己将要卷入到世上的一个重大事件里。 他当然一生都梦见过战斗,梦见过那些模糊的血腥的战斗情景,那冲锋与战火的场面让他兴奋激动。他幻想中看见自己加入到许多拼搏中。他想象着人们因有了他那双锐利的目光与英勇的气魄,而感到安全可靠。但是他从梦中醒来时,却看到战争成了留在旧书页上的红斑。他已把它们作为往事,与想象中的巨大王冠和高大城堡搁在一起。他把世界史上的一部分看作是战争时期,不过他认为那个时期早已超过地平线,永远消失了。 从家乡,他用自己富有青春活力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本国战争。那一定是某种闹着玩的事吧。他因再也目睹不到一场希腊人那样的战争早就感到失望。那种事再也不会有了,他曾说。男人们变得更好,或者更胆小。世俗的与宗教的教育已消除了他们凶残厮杀的本能,或者稳定的经济收入阻止了他们那种狂热的激情。 他曾有几次迫切要求入伍。一个个有关伟大行动的故事震撼大地。这些故事显然不会像荷马时代的那样,可好象也充满了光辉。他读到过关于行军、包围与战斗的报道,渴望着亲眼见到这一切。他思绪万千,在脑子里构想出色彩鲜艳的巨幅画面,它们浓重地渲染着一些扣人心弦的战绩。 然而他母亲却劝他不要参军。她对于他那种参战热情与爱国精神的性质显得有些轻蔑的样子。她可以平平静静地坐下,看起来毫不费力地说出数百种他为啥呆在农场上比去上战场远更重要的理由。她的某些表达方式告诉他,她对这个问题的陈述来自于深深的信念。此外,就母亲而言,他认为她在这个辨论中的伦理动机是坚不可摧的。 然而,他最后仍对投射到自己富有色彩的雄心上的黄色灯光予以了坚决反抗。报纸,村里的言传,以及他自己想象出的画面,已经使他的激情达到无可阻止的地步。战士们确实在那边打着漂亮仗。几乎每天报纸上都印着关于决定性胜利的报道。 一天夜晚他躺在床上,风儿将某个宗教狂热者在教堂里猛拉绳索敲响的钟声传到他耳里,告诉着大家关于一场伟大战役的消息。人们晚上欢呼的声音,让长时间期待中的他因极度喜悦而激动不已。随后,他来到母亲的房间这样说道:“妈,我要去参军。” “亨利,你别犯傻啦,”母亲回答。然后她用棉被遮住脸。这晚事情到此为止。 可是,第二天上午他去了母亲的农场附近一个镇子,报名加入到正在那儿组建的一个连队里。他回家时母亲正给那头有斑纹的母牛挤奶,另外4头站在那儿等着。“妈,我参军了,”他踌躇地对她说。母子俩短暂地沉默。“天哪,这下完了,”她终于回答道,接着继续给有斑纹的母牛挤奶。 他穿着军服站在门口,眼里兴奋与期待的目光几乎击败了因家庭纽带产生的后悔目光,这时他看见两滴眼泪在母亲惊恐的脸颊上留下泪痕来。 此外,对于他能否胜利归来的事她只字不提,这也让他失望。他私下为自己构想出一幅美丽的情景。他先前也已准备好一些要说的话,心想可以用它们感动她。可她的一席话摧毁了他的计划。她固执地削着土豆皮,对他这样说道:“你要当心,亨利,在那种打仗的事儿上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要当心,好好照顾自己。别以为一开始你就能打败整个叛方军队,你办不到。你只是很多很多人当中的一个小家伙,一定别开腔,让你做啥你就做啥。我了解你是个啥样子的人,亨利。  “我给你织了8双袜子,亨利,把你所有最好的衬衣都装进去了;我想让我的儿子和部队里任何人一样暖和舒适。不管啥时候衣服破了,你都马上把它们给我寄回来,我会补好的。 “还有就是交朋友时总要小心。部队里有不少坏男人,亨利。部队让他们变得疯狂,他们最喜欢把你这样的年轻人带坏,教你们喝酒骂人;你难得离开家,总有母亲在身边。别与那些人沾边,亨利。我不希望你做出任何我知道了会让你丢脸的事来,亨利。只要想到好象我在看着你就行了,如果你始终记着这一点,我想你就会没事的。 “你也一定要始终记住父亲,孩子,记住他一生从不沾一滴酒,很少骂坏话。 “我不知道还有啥要对你说的,亨利,只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千万不要当逃兵,孩子。如果到了你必须得死,不然就得做出什么卑鄙的事时,唉,亨利,只想到正确的行为;因为这些日子很多女人都不得不勇敢地承受这些事情,上帝会照顾我们大家的。 “别忘了那些袜子和衬衣,孩子;我把一杯黑莓果酱放到你包里了,知道你最喜欢吃。再见吧,亨利。要当心,做个好儿子。” 这一番话他听着觉得难受,当然不耐烦了。他并没有想到母亲会那样说,显得生气地忍受着。他离开后隐隐感到安慰。 当他从从门口回过头去时,他还看见母亲跪在土豆中间削着皮。她抬起黝黑的脸,脸上沾有泪水,瘦削的身躯哆嗦着。他点一下头,继续前进,忽然为自己的意图产生了羞愧。 他从家里来到学校向许多同学告别。他们既惊讶又钦佩地聚到他身边。他现在感到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了距离,心里充满自豪。整个下午他和一些身穿蓝色军服的人充分享受到了特别的待遇,那真是一件相当美妙的事。他们高视阔步地走着。 某个头发浅色的姑娘快活地就他的威武精神开玩笑;但另有一个头发黑一些的姑娘他则久久地注视着,觉得她看见他的蓝色军服和黄铜钮扣时变得严肃忧愁起来。他沿着两旁是橡树的道路走去,又转过头发现她在窗旁看着他离去。一旦他觉察到了她,她就立即透过高高的树枝凝望着天空。在她改变姿势的时候,他见到她的运作是多么慌张匆忙。 在赶赴华盛顿的路上他情绪高涨。每到一个站人们都为军团提供食物,向军人们拥抱,使青年心想他一定要成为一名英雄。面包、冷盘肉、咖啡、腌渍品和干酪大量供应。他快活地置身于微笑的姑娘们当中,受到老人们的轻抚与称赞,心里越来越决意要立下赫赫战功。 他们在许多地方暂停下来,这样经过十分复杂的旅行之后,随即便是数月单调乏味的营地生活。他曾认为真正的战争就是一系列的死战,中间只有短暂的睡觉与吃饭时间;可自从他所在的军团来到这个地方后,部队几乎没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尽量不要受寒。 然后他渐渐回到过去的一些想法上去。希腊人那样的战争再也不会有了。男人们变得更好,或者更胆小。世俗的与宗教的教育已消除了他们凶残厮杀的本能,或者稳定的经济收入阻止了他们那种狂热的激情。 他逐渐把自己看作是身着蓝色军服、进行大规模佯动的士兵中的小小一兵。他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注意让自己得到一些安慰。为了消遣他可以去抚弄拇指,想些一定会让将军都激动不安的问题。他也一二再再二三地接受军事训练和检阅。 他唯一见到的敌人就是沿河对岸的一些警戒哨。他们是一群镇静自若的人,有时想着想着就向这边穿蓝色军服的警戒哨打来一枪。在随后因此受到谴责时,他们通常表示遗憾,向上帝发誓说是枪走火了。一天晚上青年放哨时,和小河对面的一个哨兵交谈起来。那是个有点衣衫褴褛的人,能把唾沫巧妙地吐在自己两鞋之间,颇有孩子般的那种自信,极其温和。青年本人喜欢他。 “北方佬,”那人对他说,“你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这种情感从平静的空中向他飘过来,使他一时后悔参战。 各种老兵对他讲述了一些故事。有的讲到长着连鬓胡子的老练阴沉的部落,他们前进时无情地咒骂着,一边嚼烟草一边显示出无法形容的勇猛来;还有许许多多凶猛的军人,他们扫荡时就像野蛮人一样。有的讲到衣衫褴褛、老是饥饿的士兵,他们发射出的火药也毫无威力。“为了弄到一只干粮袋他们会冲过地狱般的磨难,那么饥饿的肚子又能让人坚持多久呢,”他们对他说。从这些故事中,青年想象到血红的骨头活生生地从褪色的军服破洞里露出来。 但他也不能完全相信老兵们的故事,因为新兵总是他们捕获的对象。他们大谈着烟火与鲜血,但他说不准其中有多少是谎言。他们老对他大叫“生手!”你根本不要相信他们。 然而,他此时发觉自己要打的是什么样的兵并不太要紧,只要他们打,这事并没人去争论。有一个比这更严肃的问题,他躺在床铺上沉思着。他极力确定无疑地向自己证实他是不会逃离战场的。 先前他从未觉得必须对这个问题加以十分严肃的思考。他一生中曾把某些事情视为理所当然的,对于最终会胜利的信念从未产生过怀疑,也从未对采取什么办法与途径操心过。但是现在他面临着一件极其重大的事。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战斗中也许会逃跑。他不得不承认就战争而论,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很久以前他还会让这个问题在自己思想的入口空等着,但此刻他感到必须对之加以认真的关注。 他心里有点惊恐起来。当又想象着一场战斗时,他看到各种可怕的可能性。他思考着今后潜在的威胁,虽然他作出了努力,但也没能看到自己刚强地置身于那些威胁当中。他产生出自己经过英勇战斗后充满荣耀的幻想,可在就要展开混战的阴影笼罩下,他怀疑它们都是一些不可能出现的美景。 他从床上跳下去,开始紧张地走来走去。“老天爷啊,我怎么啦?”他大声自问。 他感到面对这种决定性的时刻他的人生法则毫无用处。凡是他自己学到的任何东西在这儿都帮不上一点忙。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看出自己又将不得不像刚成为青年时那样进行试验。他必须自己积累信息知识,同时决意要小心谨防,以免那些自己一无所知的特性会使他丢脸。“老天爷啊!”他沮丧地重复道。 一会儿后那个高个子士兵敏捷地穿过洞口,说话大声的二等兵跟在后面。他们还在争论。 “就那么回事,”高个子士兵进来时说,他富有意味地挥着手。“信不信由你,随你的便。你只需坐在那儿尽量安静地等着就行了。很快你就会发现我是对的。” 他的战友仍固执地咕哝着,一时间好象在寻找一种难以对付的回答。最后他说:“唔,世上的事你并非都知道,对吧?” “我并没说世上的事我都知道,”对方尖锐地反驳道。他开始把各种物品整齐地装入背包里。 青年不再紧张地走动,停住看身下那个没闲着的人。“肯定要打仗了吗,杰姆?”他问。 “当然,”高个子士兵回答。“当然。你只需等到明天,就会看见一场曾有过的最大战役。你只需等着就行了。” “哎呀!哎呀!”青年说。 “瞧,你这次会看到战斗啦,朋友,就是通常那种不折不扣的战斗,”高个子士兵补充道,现出一个男人将要为朋友们展示一场大战的神气来。 “哼!”那个说话大声的人从角处说。 “瞧,”青年说道,“很可能这个传闻结果也会像别的一样。” “不会的,”高个子士兵回答,被激怒了。“不会的。骑兵今天早晨不是都出发了吗?”他瞪着眼睛看看周围。没一个人否认他说的话。“骑兵今天早晨出发了,”他继续说。“他们说营地里几乎已不剩骑兵。他们要去里士满,或某个地方,我们却要对付所有那些南部同盟军士兵。那是某种躲避的行为。军团也已得到命令。有个看见他们去司令部的人刚才对我说的。他们在整个营地上点燃了火——谁都能看见。” “呸,哪有那回事!”说话大声的人说道。 青年沉默一会儿。最后他对高个子士兵说,“杰姆!” “什么?” “你认为军团会怎样?” “哦,我猜想他们一旦卷入战斗就会打得很好的,”对方冷静地评判道。他巧妙地使用第三人称。“他们曾经受到很多嘲笑,当然由于都是新兵,诸如此类;不过我想他们会打得很好的。” “你认为会有士兵逃跑吗?”青年坚持问下去。 “唔,也许会有几个,但每个军团都有这样的人,特别是在他们初次面临战火时,”对方耐心地回答。“如果某个大仗最初打起来,当然有可能整个部队会受到惊吓跑开,但随后他们会停住并全力反击。不过你什么都无法打赌。他们当然从没有面临过战火,不可能一开始就把全部敌军打败;但我想他们会比一些军队打得好,如果比另一些军队打得差的话。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把这个军团叫做‘生手’等等之类,可这些男孩们都出身于不错的家庭,一旦打起仗来他们大多会玩儿命的。”他补充道,很强调“一旦打起仗来”几个字。 “哦,你以为你知道——”说话大声的士兵轻蔑地开始道。 对方狠狠地把矛头指向他。他们急速地争论着,彼此叫出各种各样离奇的绰号。 最后青年打断他们。“你想到过自己也会逃跑吗,杰姆?”他问。说完这句话时他笑起来,好象在开玩笑。说话大声的士兵也格格笑着。 高个子士二等兵挥挥手。“唔,”他深沉地说,“我想过遇到某些混战时杰姆·科恩克林会变得非常激动不安,假如战友们都被吓跑,唉,我想我也会吓跑的。而只要我跑走,毫无疑问我会拼命地跑掉。但假如人人都停止反击,唉,我也会停止反击。天哪,我会的。我愿打赌。” “哼!”说话大声的士兵。 战友的那些话让本故事的青年感激。他曾担心所有没打过仗的人都有一种伟大而正确的自信。此刻他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顾虑。 [book_title]第2章 次日早上青年发现他那位高个子战友飞速散布了一个错误的信息。头天坚决支持他意见的那些人对他大肆嘲笑,而从不相信其传闻的人则甚至对他有点儿鄙视。高个子士兵还与一个从“查特菲尔德角”来的人打起来,把他打得很厉害。 但是,青年觉得他的问题仍然一点没有消除,相反还在增加,使他恼怒。这个传闻在他心里引起了巨大担忧。此时,他内心带着新产生的问题,作为身着蓝色军服的士兵中小小一员不得不退回到自己原位去。 数天来他不停地考虑着,可对结果都很不满意。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确定。最后他断定证实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投身到战火中去,然后具体地观察自己的双腿,从中发现它们的长处和短处。他不情愿地承认自己无法静静地坐着,在内心用书写石板和铅笔得出一个答案——为了得到它,他必须经过血与火以及危险的考验,甚至要像个药剂师一样需要这需要那。所以他为需要一个机会而发愁。 与此同时他继续通过战友们来衡量自己。比如,那个高个子士兵就给了他一些自信。这个男人那种平静无忧的样子给了他几分信心,因他从小就认识对方,从密切的了解中他看不出对方有什么超过自己的东西。他还认为战友也许对自己的看法有误。或者,从另一方面看,他至此也许是个注定会默默无闻的人,而在现实的战争却会变得超凡出众。 青年本想再发现一个自我怀疑的人。在精神上进行一种富有同情的比较对于他也会是一种快乐。 他偶尔用些引诱的话去试探某个战友。他环顾四周发现男人们个个都正常。他作了一切努力,但都未能导出任何承认有那些疑虑的话,而他承认自己心里是有这些疑虑的。他不敢公开声明自己的担忧,害怕那会将某个肆无忌惮的知己高高捧到未曾供认的人那种位置上,而在这样的位置他是会受到嘲笑的。 就战友们而论,他根据自己心情徘徊于两种观点之间。有时他倾向于认为他们都是英雄。事实上,他通常暗自承认他们的品质比自己的高一筹。他可以想象男人们隐藏着巨大勇气无足轻重地奔波在世上,虽然他少年时代就认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但他开始担心自己对于他们的判断是盲目的。然后在另外的时候,他又轻视这些意见,让自己确信伙伴们私下个个都感到疑惑和震颤。 男人们兴奋地谈论着预料中的一场战斗,好象他们在谈论将要观看的一出戏似的,脸上只流露出迫切与好奇的样子;面对他们青年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常常猜疑他们都是些撒谎者。 他每当产生这些想法时总会狠狠地自责,有时会反复那样做。他证明自己犯下许多可耻罪过,它们是与神的意志相违背的。 在极度焦虑中他心里不断抗议着他所认为的上将们那种无法容忍的迟缓行为。他们好象乐意静静地呆在河岸,让他被一个巨大的难题压得伸不起身子。他希望立即把这个难题解决,自己无法长久地承受着这个重压,他说。有时他对指挥官们愤怒得无以复加,像个老兵一样对营地发牢骚。 然而一天早上,他置身于作好准备的军团行列之中。大家在低声推测,讲述着旧的传闻。在拂晓前的黑暗中他们的军服呈现出深紫色。河对岸的“红眼睛”仍在窥视着。东方天空上有一片为即将升起的太阳铺好的地毯般的黄色云块;只见上校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魁梧的身躯像图案一样黑黑地映照在天空下。 从黑暗里传来脚步声。青年不时看见黑影像怪物似的移动。军团好象呆了很长时间,使青年越来越不耐烦了。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忍无可忍。他不知道还要让他们等多久。 他环顾四周,沉思着那神秘的黑暗,感到不祥的远处随时都会闪耀出火光,耳朵里将传来隆隆的交战声。他再次看着河对岸的“红眼睛”,觉得它们越来越大,像一排龙的眼珠在向前推进。他又转向上校,看见他抬起巨大的胳膊静静地抚弄着自己胡须。 他终于听到从山脚下沿路传来一匹马嘀嗒嘀嗒的奔驰声。一定送来了命令。他俯身向前,呼吸急促。使人激动不安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好象敲打着他的心灵。不久一个骑兵带着丁当响的装备在军团团长面前勒住缰绳,两人简短迅速地说了一下。最前排的战士个个伸长了脖子。 骑兵掉转马飞奔而去时又回头喊道“别忘了那箱雪茄!”上校喃喃地回答。青年感到疑惑,不明白一箱雪茄与打仗有啥关系。 片刻后军团离开进入黑暗中,它此时像一只用许多脚移动的怪物。空气沉闷,寒冷有露。一大片潮湿的草地被踩过时发出丝绸般的沙沙声。 这支庞大的队伍徐徐前进时背上的钢枪不时闪出光来。一些不友好的枪支被拖着走的时候,从路上传来吱嘎的声音以及抱怨声。 战士们蹒跚着向前,仍在嘀咕出种种推测。大家压低声音争论着。一次有个人跌倒,他去拾枪时有个战士没注意踩到他手上。他手指受了伤,大声痛骂。周围的战士们传来轻声的窃笑。 不一会儿后他们上了一条道路,可以轻松地大步行进了。有一支模糊的军团在他们前面移动,后面也传来行军战士身上的装备发出的丁当声。 天越来越亮,他们的身后显露出金黄色的光。当太阳的光线终于柔和地照耀在整个大地上时,青年看见这片土地上有两条细长黑色的纵队,它们消失在前面的山坡上和后面的林中,像是两条大蛇从黑暗的洞中爬出来一般。 现在已看不到河流。高个子士兵突然又对自认为具有的观察力称赞起来。 他的一些战友极力强调说,他们也推断出了同样的情况,并因此为自己庆贺。但另有一些人说高个子士兵讲的那种方案根本不是真的,他们坚持别的意见。于是双方展开热烈讨论。 青年并不加入到他们当中。他在无忧无虑的二列横队里走着时,心里却进行着自己那个没完没了的争辩。他感到沮丧而沉闷,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看着前方,常以为在前进时会听到隆隆的枪炮声。 可是这两条长蛇徐徐从一座山爬到另一座山时,并没有卷起硝烟。只见一块暗褐色的云尘向右边飘去。头上的天空蓝得多么好看。 青年仔细观察着战友们的面容,总是注意从中发现与他类似的情绪。但结果却让他失望。老练的指挥官显示出某种激情,他们因此快乐地前进着——几乎一路传来歌声——从而感染了这支新的军团。男人们开始谈论胜利,仿佛他们了解这种事一般。高个子士兵也受到拥护。他们当然是要绕到敌人后面去。他们为留在河岸的那部分队伍表示同情,庆幸自己被选派去参加战斗。 青年感到自己无法与其他人融合在一起,所以一排排士兵传出的欢歌笑语让他难受。连队里那些爱说笑打趣的人无不竭尽全力地说着笑。军团合着笑声向前挺进。 那个吵闹的士兵常对高个子士兵进行尖刻的讽刺,让整个部队都笑得发抖。 很快所有人都好象忘记了他们的任务。整个旅一起咧开嘴笑,整个军团在大笑。 有个很胖的战士企图从某个庭院里偷走一匹马,打算把背包搁到马上。他正要牵着战利品逃跑时一个姑娘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抓住了马的鬃毛,两人开始争吵。姑娘面颊粉红,眼睛明亮,像一尊无畏的雕像伫立在那儿。 许多战士观看着他们,静静地站在路上,并立即高呼起来,全力以赴地站到姑娘一边。男人们全神贯注于此事,把自己的重大战斗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讥笑偷马的二等兵,让大家注意他外表上存在的种种毛病,满腔热情地支持姑娘。 有人从某个地方大胆地劝她。“用棍子打他。” 他放开马退回去时大家不断向他发出格格的笑声和嘘声。许多士兵都高兴他被打败了。反过来他们又极力大声叫嚷着向姑娘祝贺,她气喘吁吁站在那儿轻蔑地注视着部队。 黄昏时军团的这一纵队分解成各个小分队,在原野里扎营。帐篷像奇异的植物很快冒出来。营火好象一朵朵奇特的红花,在黑夜里星罗棋布。 青年尽可能地不予战友们交流。晚上他向黑暗中踱到不远处,隔着这点距离他看见在许多营火红红的火光前面男人们的黑影晃来晃去,像稀奇古怪的恶魔似的。 他在草地里躺下,草叶轻轻触着他的面颊。明媚的月亮悬挂在树梢。他笼罩在透明而宁静的夜色中,为自己深感同情。和风轻抚着他,他觉得这夜色的整个氛围都在对他本人的忧伤表示同情。 他毫无保留地希望回到家里,周而复始地从住房到畜棚,从畜棚到田地,从田地到畜棚,再从畜棚到住房。他记得自己曾经常咒骂那只有斑纹的母牛和它的偶伴,有时还把挤奶用的凳子抛到一边。但从眼前的角度来看,它们头上无不闪耀着幸福的光环,为了能回到它们身边他宁可献出大陆上所有的黄铜钮扣。他心想自己生来不是当兵的料。他认真地思考着,自己与那些像魔鬼一样在营火周围快速移动的人之间所存在的根本差别。 他这样思考时听见草丛发出沙沙声,转过头看见了说话大声的士兵。他叫道:“嗨,威尔逊!” 后者走过来看着身下。“喂,哈罗,亨利,是你吗?在这儿干吗?” “哦,思考,”青年说。 对方坐下来,小心点燃烟斗。“你显得忧郁,伙计,看起来太糟糕了。究竟怎么啦?” “唔,没什么,”青年说。 然后说话大声的士兵开始谈到预期中的战斗问题。“啊,这下我们可把他们给困住啦!”他说着时带有孩子气的脸露出欢乐的微笑,声音里充满喜悦。“这下我们可把他们给困住啦。咱们终于要将他们好好揍一顿啦,千真万确!” “如果要知道事实的话,”他更加严肃地补充道,“到现在为止他们每次都把我们揍了一顿。但是这次——这次——我们要将他们好好揍一顿啦!” “刚才我还以为你反对这样行军呢,”青年冷淡地说。 “噢,不是那样的,”对方解释说。“我并不在意行军,只要最后能打仗。我讨厌的是这儿那儿到处转移,在我看来,那样除了把脚走痛和能分到一点点该死的食品外,什么益处也没有。” “瞧,杰姆·科恩克林说咱们这次要打大仗了。” “我想就这一次他是对的,虽然我不知情况如何。这次我们要打一个大仗,当然也有了最好目标。哎呀!看咱们会怎样揍他们!” 他站起身兴奋地来回踱着,因十分激动和充满热情,走起路来非常轻快。他显得活泼有力,深信会取得胜利。他用明亮自豪的眼神注视着未来,像个老兵似的诅咒发誓。 青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用十分尖刻的声音说道:“啊,我想你要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来啦!” 说话大声的士兵若有所思地从烟斗上喷出一团烟雾。“唔,这我可不知道,”他庄严地说。“这我可不知道。我想自己会做得和别人一样好。我会尽最大努力的。”他显然庆贺自己说话谦逊。 “你怎么晓得到时你不会逃跑呢?”青年问。 “逃跑?”说话大声的士兵回答。“逃跑?——当然不会!”他笑起来。 “唔,”青年继续说,“有很多没用的人打仗前都认为自己要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来,可战斗一旦打响他们就逃跑了。” “哦,我想是那样的,”对方回答,“可我不会逃跑。谁打赌说我要逃跑会输的,就那么回事。”他自信地点着头。 “噢,哼!”青年说。“你总不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吧?” “不,不是,”说话大声的士兵气愤地叫道,“我也没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我说我要在战斗中尽自己努力——我就是那么说的。我也会那样做。可你是谁呀,你谈起话来好象认为你是拿破仑一样。”他盯了青年片刻,然后大步走开了。 青年粗声粗气地对战友说:“唉,你也用不着因此发疯呀!”但对方只顾走路,没有回答。 受到伤害的战友消失后他一时感到孤独。他没能从战友们的见解中发现一点类似的地方,所以觉得更加痛苦。好象根本没有人为这样一个可怕的私人问题伤脑筋。他在精神上是个被遗弃的人。 他慢慢回到帐篷里,在一张毯子上躺下,身边就是那个打着鼾的高个子士兵。黑暗中他看见伸出无数舌头的恐怖幻影在他后面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迫使他逃跑,而另外的幻影则镇静自若地做着国家的大事。他承认自己将无法对付这个怪物,感到身上的每根神经都会成为一只耳朵倾听各种声音,而其余的人则仍然像个聋子无动于衷地呆着。 在这些令人痛苦的思想让他感到焦虑时,他听见传来低声而平静的话语。“我出5。”“出6吧。”“出7。”“7可以。” 他盯住颤动着映照在白帐篷上的红色火光,最后在孤独的痛苦中精疲力竭,难过地睡了。 [book_title]第3章 又一个夜晚来临,这时纵队变成紫色的长线,列队穿过两座浮桥。一团耀眼的火光把河水染成紫红色,光线照射到一大片行进的队伍上,在这儿那儿突然呈现出银色或者金色来。在河的另一边黑暗神秘的山脉弯弯曲曲地映衬在天空下。夜里的昆虫发出庄严的声音。 部队穿过桥后青年确信,从低矮林子的洞穴里也许随时都会突然向他们发起可怕的进攻。他密切注视着黑暗之处。 可是军团却顺利地来到一处扎营的地方,士兵们个个疲倦得大胆睡起来。次日早上他们被叫醒,又充满了精神,挤到一条通往林子深处的狭道上。 在这种快速的行军过程中,军团丧失了许多获得某种新的命令的迹象。 战士们开始扳着指头数走了多少英里路,越来越疲劳。“把脚走痛,得到该死的一点食品,就这些,”高个子士兵说。大家浑身冒汗,发着牢骚。一段时间后他们取下背包,有的把它们满不在乎地抛开,有的则小心藏起来,声称打算方便时回去取。他们脱下粗布衬衣。不久多数人都只带着必要的衣物、毯子、干粮袋、水壶和武器弹药了。“现在可以吃饭打仗啦,”高个子士兵对青年说。“你心里只想到做这种事。” 这支理论上行动迟缓的步兵突然变成实际上行动轻快的步兵。军团减轻负担后得到新的动力,但却损失不少很有价值的背包,以及整体看来相当不错的衬衣。 可看起来这并不是个老练的军团。部队里老练的军团可能都是由战士们组成的各个很小的集体。一次,当命令刚传达到战地时,一些四处走动的老兵注意到他们那长长的队伍,便对大家招呼说:“嗨,小伙子,你们这是什么旅呀?”战士们回答说他们的队伍不是旅而是军团,那些更年长的战士便笑着说:“啊,上帝!” 战士们的帽子也太相似了。一支军团的帽子本来应适当反映出它们曾被戴过几年。再者,军团旗子上的金色字母也看不出任何褪色的迹象,他们又新又漂亮,那个掌旗军士还经常给旗杆上油润滑来着。 不久部队再次坐下来思考。宁静的松树的气味钻进战士们鼻孔里。斧子单调的砍树声回响于林中,昆虫在栖木上打盹,像老妇人一样低吟着。青年又想到他只是这种让人忧郁的佯动中一个小小的人物而已。 然而在一个灰暗的黎明,高个子士兵踢了一下他的腿,他还没完全醒来就已和战友们沿着林里的一条路冲去,大家因跑得太快都气喘吁吁。他的水壶有节奏地拍打在大腿上,干粮袋也轻轻地摆来摆去。每走一步枪就在肩上晃动一下,使他觉得帽子也戴得不稳似的。 他听见战友们在断断续续地说着:“瞧——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咱们究竟——为啥——要这样跑掉?”“比利——别踩着我的脚。你跑起来——像头母牛。”这时传来高个子士兵刺耳的声音:“他们究竟干吗要如此慌忙?” 青年觉得清晨潮湿的浓雾在随着一支大部队的冲锋移动。从远处突然传来阵雨般的枪声。 他陷入迷惑之中。他一边跟随战友们奔跑一边极力思考,但只知道如果自己倒下去后面冲上来的人就会踩到他身上。好象需要调动起他所有的本领引导他越过重重障碍。他感到自己被一群人带着冲向前去。 阳光照射出来,各军团像刚从地里冒出的武装战士突然出现在眼前。青年认识到时机已到,他就要接受检验了。面对这个重大的检验他一时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身体似乎还相当细嫩。他抓紧时间仔细观察着周围。 可他马上看出要脱离军团是不可能的。他被包围在中间,并且有传统的铁一般的纪律,处处都有纪律限制着。他仿佛处在一只移动的盒里。 他觉察到这个事实时,想到了自己从来就没希望过参战。他并非自愿参军的,是无情的政府把他拉进来的。现在他们正把他带出去让人杀死。 军团滑下一个堤岸,滚过一条小溪。悲哀的流水缓缓向前移动,水里有些起泡的白色眼状物渐渐变黑,盯着男人们。 他们爬上小山较远一边时大炮发出隆隆的声音。这时青年把许多事都忘了,冲动之下突然感到好奇。他爬上岸,那速度即使一个异常凶猛的人也赶不上。 他盼望见到战斗的场面。 有些小块的地面被林子紧紧围着。在草地上和树干中间,他看见一些零落的散兵晃动着身子跑来跑去,朝那片地里开枪。隐秘的战线向着一块阳光照射的空地展开,那儿呈现出一片橙色。一面旗子飘动着。 其他的军团挣扎着爬上堤岸。这支队伍组成作战队形,片刻后开始在退去的散兵后面慢慢穿过树林,那些散兵不断消失在眼前,随后又在更远处出现。他们总是马不停蹄的样子,全神贯注于小小的战斗中。 青年极力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并不小心避开树干和树枝,无意中脚老是踢到石头上或被荆棘缠住。他注意到军队在混乱中被柔软的绿色与褐色植物纠缠着,吃惊地胀红了脸。这里好象并非是一个恰当的战场。 前面的散兵把他给慑住了。他们朝着灌木丛和远处明显的树林里射出的子弹向他述说着一个个悲剧——隐藏、神秘而严重的悲剧。 一次这支队伍遇到一个士兵的尸体,他躺在地上注视着天空。他穿一套粗劣的黄褐色军服,青年看见他的鞋底已磨得像书写纸一样薄,死者的一只脚可怜地从鞋上的一个大洞露出来。好象是命运出卖了这个士兵,他死后把自己的贫穷暴露在敌人面前,而活着的时候也许他把这种贫穷向朋友们隐藏了起来。 队伍悄悄向一边走去以便避开尸体。那个不可伤害的死者强行为自己留出一条道来。青年敏锐地观察着那张苍白的脸。风吹起死者黄褐色的胡须,好象有只手在把它抚动着。他隐隐渴望绕着尸体走几圈,盯住它看一下;这位生者怀着冲动,想从死者的眼睛里看出那个问题的答案。 在行进途中,青年没看见战场时所产生的那种激情很快化为乌有。他的好奇心轻易得到满足。假如到达堤岸顶时他见到的是激烈疯狂的冲锋场面,他或许也就怒吼着向前冲去。但这种向大自然的挺进太平静了,他甚至有机会思考。他有时间为自己感到疑惑,有时间极力对他的感知进行探索。 他为一些荒唐可笑的思想所左右,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它使他受到威胁。他感到背上掠过一股寒意,也的确感到穿着的裤子根本不合适似的。 一座静静伫立于远处旷野的房子在他看来好象带着凶兆。树林的阴影令人生畏。他确信在这片景色里潜伏着眼露凶光的军队。他立刻想到指挥官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切是个圈套。那些密林里会突然冒出一支支枪管来。铁一般刚强的队伍会出现在后面。他们都将送命。指挥官们都是些傻瓜。敌人很快就会把整个部队消灭。他注视着周围,料到会看见死神在偷偷靠近。 他心想自己必须走出队伍并努力说服战友们。他们千万不要都像猪一样被杀死,他确信他们会那样的,除非告诉得知这些危险。指挥官们都是白痴,把他们送到一个通常的圈里。这个军团中只有一双眼睛。他要站出去发表讲话。充满抱怨和热切的话语已到了他嘴边。 队伍分成地面作战的若干个行动小组,静静穿过田野和树林。青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人,见到他们几乎都充满兴趣的表情,好象在探究什么让他们着迷的事。有一两人行进时表现得极其勇敢,仿佛他们已经投入了战斗。其他人则如履薄冰。大部分未经历过战斗的人则现出平静和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们就要面临战斗——面临那只胀红了脸的动物,和充满愤怒的神。他们聚精会神地行进着。 青年看着时克制住没有说出来。他明白即使男人们害怕得发抖他们也会对他的警告加以嘲笑。他们会讥讽他,如果可能还要向他开枪。他们会认为他搞错了,向他发起疯狂的谴责,让他变成一个可怜虫。 于是他采取一种行为,知道他注定要独自承担起不成文的责任。他慢慢地走着,悲哀地望着天空。 一会儿后连队里那个年轻的中尉让他吃了一惊,因中尉用剑猛打他,粗鲁地大喊道:“喂,小伙子,快跟上去,别在这儿躲躲藏藏的。”他赶紧适当加快步子跟了上去。他恨中尉,这人根本不重视好的意见。他纯粹是个畜生。 过了一段时间队伍在林里映照出教堂那种光线的地方停住。散兵还在不断射击,透过林中的通道可以看见他们的枪口冒出烟来,有时烟变成白色而密集的小球形飘向空中。 在停顿期间军团里很多人开始在前面设立小土堆,他们把石头、树枝、泥土及任何认为可以挡开子弹的东西都用上了。有的把土堆筑得很大,而有的则好象满足于筑小土堆。 这一过程在战士们当中引起了一场讨论。有的希望像决斗者一样作战,认为应该昂首挺立地站着成为对方的靶子,说自己鄙视小心谨慎的人那些做法。但另外的人则嘲笑着回答,指着侧面的老兵们,他们像犭更   一样地刨着地。没多久沿军团前面就建起了很好的防御工事,可他们也马上得到命令离开这里。 青年为此感到震惊,在行进的过程中忘了忧虑。“喂,瞧,他们干吗让我们离开?”他问高个子士兵。后者怀着沉着的信念严肃地作出解释,尽管他不得不离开自己颇花了些心血和技能用石头和泥土筑起来的小小掩护体。 当军团被调整到另一位置时,大家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又筑起了又一道工事。他们在第三道工事后面吃午饭,然后又从此处被调开。他们显然漫无目标地从一地方走到另一地方。 有人告诉青年男人在战斗中会变成另一个人,他在这样的变化中看到灵魂获得拯救。他心烦意乱极了,想到这表明指挥官们缺乏意志。他开始对高个子士兵抱怨。“我无法再这样忍受多久啦,”他叫道。“我看不出如此无缘无故把两腿走得精疲力竭有啥好处。”他希望回到营地去,知道这就是一种让人忧郁的佯动;要么投入战斗,从中发现怀着疑惑的他一直是个傻瓜——他的确也是个有着传统勇气的男人。他感到眼前这种紧张的状态忍无可忍。 达观的高个子士兵用饼干和猪肉夹了一块三明治,若无其事地很快把它吃下去。“哦,我想咱们得绕着这个地方进行侦察,只为了不让他们靠得太近,或者渐渐把他们查找出来,或别的什么。” “哼!”说话大声的士兵说。 “唉,”青年仍然焦虑不安,“我宁愿做任何事也不愿整天围着这个地方转,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是把我们给累垮。” “我也一样,”说话大声的士兵说道。“这样不行。告诉你,凡是有点见识的人如果这样让部队跑来跑去,它就会——” “喂,住嘴!”高个子二等兵吼道。“你这个小傻瓜,该死的小杂种。你披着那身衣服裤子还不到半年,可说起话来好象——” “瞧,不管怎样我想打仗,”另一人插话道。“我可不是来这儿走路的。我本可以走回家去——一圈圈地绕着畜棚走,如果只想走路的话。 高个子士兵脸都胀红了,又吃下一块三明治,好象绝望中服下毒药一样。 但他嚼着时脸上又现出平静满足的样子。面对这样的三明治他怎么能进行激烈的争论呢。他在用餐的过程中总是显得很快乐,直盯住自己大口吃下去的食物,仿佛心里正与之交流着。 他十分冷静地接受了新的环境,一有机会就从干粮袋里取出食物来吃。行军途中他像猎人那样跨着大步,既不反对加快步法又不反对要走很远。他用泥土和石头修筑了3座小小的防御工事,每座都是一个杰出的工程,值得成为替祖辈增光添彩的神圣之物;但当接到离开这些工事的命令时他并未大声叫嚷。 下午军团又走过了早上才走过的地方。这里不再威胁着青年,他与它紧密相连,已经对它很熟悉。 然而,在他们开始进入一片新的地点时,他先前那些愚蠢无能的恐惧再次将他困扰,不过这次他顽强地任它们在心里唠叨。他一心想着自己的问题,绝望中他断定自己的愚蠢行为并不太要紧。 有一次他想到自己已得出结论,认为最好马上被打死从而结束麻烦。他从眼角处这样盯着死神,认为它不过是长眠而已,所以一时感到吃惊,因他竟然曾仅仅为将被打死的事大为烦燥不安。他会死的,会去某个将被理解的地方。而要期待中尉那样的男人对他深刻美妙的思想加以赏识,也毫无用处。他必须指望从坟墓那里获得理解。 小小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不断传来咔嗒咔嗒的枪声,其中混杂着远处欢呼的声音。炮兵连开火了。 随即青年看见奔跑的散兵,他们后面响起步枪声,片刻后可看见步枪发出猛烈危险的火光。一团团硝烟像敏锐的幽灵缓缓而傲慢地穿过田野。枪炮声越来越大,像火车驶近时发出的隆隆声。 位于他们前面和右面的一支旅投入了战斗,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号。好象那儿发生了爆炸。随后这支旅分散到远处一堵又长又暗的墙体后面,你必须仔细看才能确知那是冒出的烟雾。 青年忘记了自己要被打死的巧妙设想,出神地盯着。他把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紧紧盯住眼前的战斗场面。他的嘴微微张开。 突然他感到一只手有些悲哀地重重落到自己肩上,使他从眼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他转过身,看见是那个说话大声的士兵。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斗,朋友,”后者极其忧郁地说。他脸色十分苍白,少女似的嘴唇颤抖着。 “嗯?”青年大为震惊地咕哝着。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斗,朋友,”说话大声的士兵继续说。“什么事告诉我——” “什么?” “这第一次战斗我就会活不成的——我想——让你把这些东西——带给我的——家人。”最后他哆嗦着哭泣起来,可怜自己。他把装在黄信封里的一小包用东西交给青年。 “唉,究竟——”青年又开口说。 但是对方好象从坟墓深处看了他一眼,预示什么似的抬起无力的手,转身走了。 [book_title]第4章 这支队伍在一片小树林边缘停住。战士们蹲伏在树丛中,把枪晃来晃去地指着田野里。他们极力往硝烟那边看去。 透过弥漫的硝烟他们看见有些人在奔跑,有的还一边大声报告战情,打着手势。 这支新军团的战士热切地观察和倾听着,嘴里仍在议论这场战斗,各种传闻像鸟儿一般从无名的士兵口中飞出来。 “他们说佩雷被迫撤回来,伤势惨重。” “是呀,卡罗特已进医院,他说他病了。那个敏捷的中尉在指挥G连。战士们说如果他们必须跑掉就再也不会让卡罗特指挥了,他们一直知道他是个——” “哈尼斯炮兵连已被攻克。” “不是那样的。不到15分钟前我看见哈尼斯炮兵连从左面撤离。” “唔——” “上将说,我们投入战斗时他会接手指挥整个304军团,然后他说我们要打一个任何军团都没打过的仗。” “他们说我们要从左面越过去,又说敌人把咱们的防线逼到该死的沼泽地,并攻克了哈尼斯炮兵连。” “根本没这样的事。哈尼斯炮兵连大约1分钟前还在这儿呢。” “那个年轻的哈斯布罗克,他真是个好军官,相当勇敢。” “我遇见148军团一个缅因州的士兵,他说他的旅在那边的收费公路上与敌军展开了整整4小时战斗,大约打死5000名敌人。他说再打一场那样的仗战争就会结束了。” “比尔也并不害怕。不,先生!事情不是那样的。比尔可不会轻易被吓着。他只是发疯了,就那么回事。那个家伙踩到他手上时,他跳起来说自己宁愿把手献给国家,可假如让每个丛林里哑巴一样的游击战士在他手上踩来踩去,他才该死。瞧,他进了医院,才不管这场战斗呢。3个指头都弄碎了。该死的医生要把它们切除,我听见比尔大吵大闹。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前面的喧嚣逐渐变成整齐的声音,十分响亮。青年和战友们默不作声,他们看见一面旗子在硝烟里剧烈地飘舞着,它周围隐隐出现部队焦急不安的身影。战士们像急流一般穿过田野。一支炮兵连疯狂地奔驰着转移位置,让士兵们左右散开。 一发炮弹像暴风中的女妖,尖叫着飞过这些挤作一团的后备队伍头上,落在树丛中间,爆炸后发出红光,掀起褐色的泥土。松针一时像阵雨般落下。 子弹开始在树枝中嗖嗖作响,随即树枝树叶飘落下来,仿佛有上千把看不见的小斧在挥舞着。许多人立刻把头躲藏起来。 青年所在连队的中尉手上中弹,他狠狠诅咒着,使整个军团防线于紧张的气氛中发出一阵笑声。这个军官的咒骂听起来很平凡,让神经绷得紧紧的新兵们得到一些安慰。好象他是在家里手指被一把钉锤打了一下似的。 他小心把受伤的手指从身旁拿开,以免鲜血滴到裤子上。 连队的上尉把剑夹到胳膊下,取出一张手帕替中尉包扎伤口。他们为如何包扎的事争论着。 战旗在远处剧烈地飘舞,它好象挣扎着要摆脱痛苦。地平线上巨浪似的硝烟充满了火光。 奔跑的战士迅速从硝烟中冒出来,他们的人大量增多,最后可以见到整个部队都在逃离。战旗突然倒下,似乎奄奄一息,它倒下的动作便表示出一种绝望。 从烟雾后面传来疯狂的叫声。一种草图般的暗红色形体渐渐转化成一群暴民般的男人,他们像野马一样飞奔着。 左右两面富有经验的304军团立即嘲笑起来。只听传出激烈的枪声和炮弹女妖般的尖叫,其中混合着一些人大喊出的不满,以及一条条关于何处安全的滑稽建议。 可这支新军团被吓得喘不过气来。“上帝啊!桑德斯的部队被粉碎了!”青年旁边的那个人耳语道。他们退缩回去蹲伏着,好象不得不等待洪水来临。 青年迅速沿这支沮丧的军团瞥了一眼,从侧面看队伍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后来他记起那个有色人种的军士正两腿叉开站着,仿佛等着被推倒在地。 后面的一群人呼啸着绕过侧翼。这儿那儿都有军官随人流向前奔跑,像河流中被激起的碎片一般;他们挥舞着剑和左拳,用力推身旁士兵的头部,像拦路强盗一样咒骂。 有个骑在马上的军官像宠坏的孩子暴跳如雷,他发怒时头部、胳膊和两腿都动个不停。 另一个旅长也在一边奔跑一边骂着,他的帽子没有了,衣服也是歪斜的,像个刚从床上起来投入战斗的人。他骑的马常有危险踢到奔跑的战士们头上,但异常幸运的是他们都跑开了。在这种奔跑中他们显然都又聋又瞎,根本注意不到从各处传来的众多叫骂。 在这片混乱中常可听见爱挑剔的老兵讨厌地开着玩笑,但撤退的人显然甚至并没意识到有谁在看着他们。 对于这场战斗的思考一时从疯狂的人流脸上反映出来,使青年感到如果他能够明智的支配自己两腿,即便是上天强有力的手也无法把他留在原处。 战士们的脸上显露出震惊。这种硝烟里的挣扎,在那些发白的面颊上和充满某种渴望的眼里显得十分强烈。 这狂奔的场面激发起一种洪水般的威力,似乎能将树枝、石头和人从地上卷走。而他们这支后备军必须紧守住。他们一会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一会儿哆嗦起来,脸色发红。 在这种混乱中青年思考了片刻。那个使其他部队逃离的合成的怪物并未出现。他决心要看看它,然后想到自己很可能跑得比谁都快。 [book_title]第5章 他们一时间等待着。青年想到有个春季的一天,在家乡一个马戏团到达前村子街上出现的情景。他记起自己那时是个很激动的小男孩,如何站在那儿,准备跟在那个骑白马的脏兮兮的小姐后面,或者跟着那支坐在褪色的马车里的乐队。那条黄色的道路、一排排期待中的人们和一座座朴素的房屋又呈现在他眼前。他特别记得有个老人,他常坐在店铺前的一口饼干箱上,装着对那样的表演不屑一顾。青年脑海中涌现出上千种各种色彩和形体的具体情景,那个坐在饼干箱上的老人尤其突出。 这时有人叫道:“他们来啦!” 于是战士们中间发出沙沙声和咕哝声,他们显得想尽可能把枪弹都拿在手上。弹药箱被拉过来在各个位置精心放好,就好象在试戴700顶新女帽一样。 高个子士兵已把枪准备好,这时取出某种红色的手帕。他精心在脖子上把它系好,突然沿线又传来被压抑的吼叫声。 “他们来啦!他们来啦!”只听枪机咔嗒作响。 从被浓烟笼罩的田野那面冲过来一大群黝黑的士兵,他们发出尖叫,往前奔跑时俯着身,把步枪朝各处晃来晃去。一面向前倾斜的旗子飞快地向前线靠近。 青年看见他们时,瞬间吃了一惊,因想到也许他的枪还没有装上子弹呢。他站在那儿极力使自己恍惚的神智恢复正常,从而回想起他曾把枪装上了子弹,可是他却无法做到。 一位没戴帽子的上将在304军团团长身边把浑身是汗的马拉住,对着团长的脸挥舞拳头。“你们必须把他们挡住!”他粗暴地叫道。“必须把他们挡住!” 见他如此焦虑不安团长结结巴巴地说:“好——好的,上将,好的,上帝呀!我们——我们会——我们会——尽——尽最大努力,上将。”上将用力挥一下手后便骑着马飞奔而去。团长也许为了让自己得到安慰,像讨厌的鹦鹉一样责骂起来。青年迅速转过身确信后面没受到干扰,他看见那个指挥官非常后悔地看着士兵们,好象最让他遗憾的就是自己和他们彼此相连。 青年旁边的那个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啊,这下我们一定会遇上了!啊,这下我们一定会遇上了!” 此连的连长一直在后面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仿佛像个小学女教师在哄一群拿着初级读本的男生。他不停地重复自己的话。“要保存好你们的弹药,孩子们——我没命令别开枪——要省着弹药——等他们靠近了再打——别像该死的傻瓜——” 汗水流过青年的面颊,它像一个哭泣的顽童的脸弄得脏兮兮的。他常紧张不安地用衣袖擦着眼睛。嘴仍微微张着。 他瞥一眼前方蜂拥着敌人的田野,马上不再考虑枪是否装子弹的问题。他还没准备好开始——没对自己声明他要开枪了——就把顺从均衡的步枪一下端好,疯狂地开了一枪。随即他像个自动的机械物一样使用起武器。 突然间他不再为自己担忧,忘了去注意带来威胁的命运。他不是成为一个人而是一个成员,感到什么事物——他是这事物中的一个部分,一支军团,一支军队,一个事业,或一个国家——正处于危险之中。他被焊接到一个共同的人身上,这人只受到一个意愿的支配。他一时间无法逃跑,正如一个小指头无法背叛一只手那样。 假如他想到这支军团将要被歼灭,也许他就与其脱离了。但军团的喧闹声给了他自信。军团像烟火一样,一旦点燃就凌驾于周围环境之上,直至烟火的威力消失。他想象着仿佛军团前面的战场上四处是困惑的人。 他时时刻刻都意识到自己周围的战友们,感到微妙的、兄弟般的战斗友情甚至比他们为之而战的理由更有说服力。这是一种产生于死亡的硝烟与危险中的神秘情谊。 他正完成一项任务,像个已制作了许多箱子的木匠,目前正在做另一口箱,只是他的动作特别匆忙。他想象着自己正奔向别处,甚至也像那个木匠一样边干活边吹口哨,想着朋友或敌人,以及家里或某个镇上的酒吧。随后他觉得这些摇曳的梦从来都不完整,只是显得一团模糊。 不久他开始感到战争氛围所造成的影响,冒出水疱般的汗珠,觉得他的眼球像发烫的石头一般就要爆裂。他耳里充满了强烈的轰鸣。 然后他显得一阵狂怒,万分气愤,像只被困扰的动物——一条好意的母牛被一些狗惹得心烦。他对手里的步枪非常不满,一次只能用它对付一个生命。他希望冲上前去,用手指勒死敌人。他渴望有一种威力,让他能够狠狠一挥就把所有敌人赶回去。他看出自己的无能,像只被驱赶的兽一样发怒了。 他被淹没在众多步枪冒出的硝烟之中,与其说他愤怒的是他明白向着自己冲来的敌人,不如说是把烟雾塞进他干渴的喉咙、使他窒息的旋转着的战场幽灵。他极力休息片刻,以便恢复神志,呼吸空气,像个被窒息的婴儿要把致命的毯子摆脱。 所有战士们的脸上都显得极其愤怒,其中也带有某种专注的表情。许多人发出轻微的杂音,有压抑的喝彩、怒骂、诅咒和祈祷,这些声音组成一支疯狂野性的歌暗中流传着,在行军途中这响亮的和音里听起来十分奇特,犹如人们吟唱着什么。青年身旁的那个男人咿咿呀呀的像婴儿独自在念叨什么,其中带有某种温和的东西。高个子士兵大声诅咒发誓,吐出一连串阴郁离奇的言词。而另一人则像个丢失了帽子似的抱怨着脱口而出:“哎呀,干吗他们不增援我们?干吗他们不派人来增援?他们以为——” 青年在战斗的麻木状态中听到这些话,像一个打瞌睡的人听到别人说话一样。 奇怪的是现在缺少了英勇的姿态。男人们在匆忙与愤怒中弯着腰猛冲,做出各种难以忍受的模样。他们把钢制推弹杆狠狠地压进发烫的枪管时,推弹杆不断发出啪嗒啪嗒声。弹药箱的盖子都已解开,每移一下都要笨拙地上下摆动。战士们一把枪装上子弹就将它们猛然搁到肩头,毫无明确目标地向烟雾里射击;要么就是对着某个模糊移动的身影开枪,那些身影在军团前方的田野里变得越来越大,犹如魔术师手下的木偶。 后面的军官在间歇当中,也忽略了要站出特有的姿势来。他们跑来跑去,咆哮着发出指令,激励战士。他们怒吼的声音大得异乎寻常。他们毫不吝惜地消耗着自己的肺,并且为急于看到翻卷的烟雾那面的敌人,举止常近于疯狂。 青年所在连队的中尉碰见一个士兵,战友们刚开火时他就尖叫着逃跑了。两人在战线后面表现出略为不同的情景,士兵哭了,两眼睁得大大的,像绵羊般温顺地看着中尉;中尉则抓住他的衣领用拳头不断打他,把他赶回队伍。士兵机械迟钝地走着,眼睛像动物的一样盯着军官。也许在他看来中尉的声音里表现出某种神圣,严厉无情,毫无畏惧。他极力再把枪装上弹药,可双手抖得无法做到,中尉只好帮他。 战士们像一包包东西似的四处倒下。战斗刚打响时青年所在连队的上尉就被打死,他像个疲劳的人在休息一样躺在地上,但脸上现出惊异和悲伤的表情,好象觉得某个朋友对他不仁不义。那个咿咿呀呀的人被一颗子弹擦伤,脸上流满鲜血。他两手拍着脑袋,“啊!”了一声后跑开。另一人突然咕哝起来,似乎他的肚子上挨了一棒。他坐在地上悲哀地凝视着,眼里模模糊糊地现出无声的责备。沿战线再过去一些有个人站在一颗树后,他的膝关节被子弹打裂。他随即丢下枪,双手紧紧抓住树呆在那儿,一面喊人去帮他,他才可以放开树子。 终于震动的战线上发出欢叫,战火剧烈的隆隆声逐渐减弱,最后只有了报复性的零星射击。硝烟旋转着慢慢散开,青年看见敌人的冲锋被打退了,他们被打散,一小群一小群地抵抗着。他看见一人爬上栅栏顶部,两腿跨在上面,射出一发“回马箭”。波浪般的烟雾已退去,战场上留下一块块黑色残片。 军团里有的人开始疯狂地叫喊。但多数人保持沉默,显然他们在极力独自沉思。 青年冷静下来后,终于感到快要窒息了。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恶劣的空气里挣扎,他像个铸造厂的工人浑身湿淋淋的,满是污垢。他抓起水壶,狠狠喝了一大口已经发热的水。 战线上下传着变了调的话。“啊,咱们把他们打回去了,咱们把他们打回去了,要是没有才该死呢。”男人们满怀喜悦地说,带着肮脏的笑容彼此看着。 青年转身看看后面、右面和左面,他终于为有了空闲环顾周围感到高兴。 脚下有一些静止恐怖的人体,它们奇异地扭曲着,胳膊弯弯的,头部不可思议地歪着。好象这些死者一定是从某个极高处落下来弄成这样的,仿佛被从天上抛到了地上。 一个炮兵连从树丛后面的某个位置发射出炮弹,大炮的火光最初把青年吓了一跳。炮手们迅速而专心地炮击时,他透过树林看着他们黑黑的身影,其艰苦的操作似乎很复杂。他觉得纳闷儿,不知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他们如何还能记得操作程序。 大炮像野蛮的头目一样蹲伏着,在粗暴无礼地进行争论。那是一个严厉冷酷的帕瓦仪式。他们忙碌的仆人们则跑来跑去。 一小队伤员正阴郁沉闷地朝后面走去。整个队伍被打得四分五裂,一路流着血。 右面和左面是其它部队黑压压的战线。在前方远处他觉得可以看见颜色浅一些的大群士兵从林中一个个地点显露出来,这暗示着他们有数以千计的人。 一次他看见一支小炮兵连沿地平线冲过去,象是小小的骑兵在拍打着小小的马匹。 从一座倾斜的小山上传来欢呼声与撞击声。烟雾慢慢透过树叶冒出来。 炮兵连像打雷一样雄辩地发着话。处处是战旗,红色的条纹十分突出。旗子把一片片温暖的颜色飘撒到部队黑压压的战线上。 青年看见那种标志又像先前一样激动。那些旗子像暴风雨中异常勇敢、美丽的鸟儿一般。 他在山坡上听着一片嘈杂声,听着从左面远处传来深沉震动的隆隆声,听着从许多地方传来小一些的喧嚷声,他忽然想到那边的人还在战斗,那边的人,就是那边的人。到此为止他一直以为整个战斗只发生在自己面前呢。 当青年注视着周围时他忽然吃惊地望着纯洁的蓝天,以及树林和田野上空金色的阳光。面对这恶魔般的行径大自然竟平静地沿着其金光大道运行,真是令人惊讶。 [book_title]第6章 青年慢慢清醒过来,渐渐回到一种可以审视自己的状态。这之前他一直茫然地打量着自己,好象从没见过自己似的。然后他从地上拾起帽子,在夹克里面扭动着以便更舒适一些;他跪下去重新系好鞋带,若有所思地在肮脏的脸上抹着。 就这样一切终于结束了!最严峻的考验已过去。战争中极其可怕的艰难险阻已经被征服。 他感到自我满足,一阵狂喜,获得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感觉。他仿佛离开自己站到一边去似的,观察着最后的场面。他觉得先前那个如此战斗的男人很了不起。 他感到自己是个优秀的人。他甚至看见自己怀着曾经认为远远无法达到的理想。他极其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他对战友们显露出亲切与友好的微笑。“哎呀!真热啊,嗨?”他和蔼可亲地对一个正用衣袖擦着汗淋淋的脸的人说。 “当然啦!”对方回答,也和蔼可亲地咧嘴而笑。“我从没遇到过这样无法形容的热天气。”他伸开四肢躺在地上。“嘿,是的!我希望从星期一开始咱们一周内都别再打仗了。” 大家见到熟悉的面孔时便相互握手,用低沉的声音交谈着,而青年现在也感到他与他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他帮助一个在诅咒的战友包扎好胫骨处的伤口。 但是突然间,惊愕的叫喊声沿这支新军团的行列里传出。“他们又来了!他们又来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一下惊起,说“糟啦!” 青年迅速向战场看去,发现一些人影开始从远处的林中越来越多。他再次看见那面倾斜的旗子在飞快地向前移动。 一度停止困扰军团的炮弹又旋转着呼啸而来,在草丛中或树叶间爆炸。它们象是奇特的战争之花突然盛开一般。 男人们发出呻吟,眼里的光泽消失了。他们被烟熏黑的面容此时显得万分沮丧。他们缓缓移动僵硬的身体,忧郁地看着敌人疯狂逼近。在这一神殿里苦干的奴隶们,开始对神所安排的苛刻任务感到不满了。 他们烦躁起来,彼此抱怨。“啊,瞧,这真是糟糕透顶呀!干吗不给我们派增援部队来呢?” “咱们再也无法抵挡攻击了。我可不是来这儿与所有该死的叛军打仗的。” 有一人发出悲哀的叫喊。“要是比尔·史密塞士踩到我手上就好啦,而不是我踩到他手上。”这支军团痛苦地挣扎着回到原位还击时,它那疼痛的关节吱吱作响。 青年目瞪口呆,他想这种不可能的事肯定不会发生的。他等待着,好象期待敌人突然停止,表示歉意,并躬着身子撤退。这一切都是个错误。 可是战火开始在军团某处的战线上打响,并从两个方向发起猛攻。地上升起的大片火焰卷起团团浓烟,一时在战场附近的和风中翻腾,然后翻卷着像穿过大门似的穿过队伍。烟雾在阳光里呈现出泥土般的黄色,在阴影中则呈现出可悲的蓝色。那面旗子时而被这大团的烟雾吞没,但更多时候则显露出来,被阳光照射着,充满光辉。 青年眼中显露出你能从一匹厌倦的马眼里看到的那种神色。他由于紧张虚弱脖子发抖,感到胳膊的肌肉十分麻木,毫无生气。他的双手也似乎大而笨拙,好象戴着无形的手套。他的膝关节也相当不稳。 他又想起了在开火前战友们说的话。“啊,瞧,这真是糟糕透顶呀!干吗他们以为咱们——干吗不给我们派增援部队来呢?我可不是来这儿与所有该死的叛军打仗的。” 他开始对那些冲上来的敌人的持久力、技能与勇猛予以夸大。他本人因筋疲力尽路都走不稳了,对于他们竟如此坚韧惊讶不已。他们一定是钢铁制成的机器。与这样的事进行抗争,也许还必须打到日落时分,那是非常令人沮丧的。 他慢慢举起枪,看了一眼田野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对着那些慢跑的人开火。然后他停下来,极力透过硝烟窥视。他瞧见战场上的情景变化着,到处是像被追赶的小魔鬼般的男人在奔跑,在叫喊。 在青年看来那是一些可怕的龙在飞跑。他像个面对那种红绿色的怪物逼近时失去了双腿的人,有些惊恐地等待着,倾听着。他似乎闭上了眼睛等待被吃掉。 一个他旁边的人至此一直紧张地用枪射击,这时突然停住,嚎叫着跑掉。有个小青年的脸上本来带着兴奋勇敢的表情,和敢于献身的崇高精神,但刹那间显得可怜凄惨。他脸色苍白,像个半夜来到悬崖边突然醒悟过来的人。他吃惊地发现什么,也丢下枪跑掉了。他脸上没有羞愧,跑得像只兔一样。 另外的人开始穿过烟雾跑开。青年掉转头,以此摆脱他的迷糊状态,仿佛军团在把他抛在后面似的。他看见几个奔跑的人影。 他惊骇地发出叫喊,转动身子。在这场巨大的喧嚷中他一时像只有名的小鸡。他不知道哪儿才安全,毁灭从各处威胁着他。 他立即跨着大步向后方冲去,枪和帽子都失掉了,已解开钮扣的衣服在风中鼓起。弹药盒的盖子猛然摆动,用细绳系着的水壶在身后晃荡。他所想象到的那些恐惧无不显露在脸上。 中尉大声叫骂着向前扑来,青年看见他脸都气红了,又看见他用剑轻击一下。这让他想到中尉是个奇特的家伙,在这种场合竟对如此事情感兴趣。 他像个瞎子一样跑着,有两三次跌倒在地。一次他的肩头重重撞在一颗树上,使他头朝前栽倒了。 自从他转身与战斗背道而驰后,恐惧反倒剧增。将从肩胛骨之间把他刺穿的死神,远比将从两眼之间把他毁灭的死神更可怕。后来想到这点时,他感到亲眼目睹那令人惊骇的场面也比仅仅能听见好些。战场上的噪音像一块块石头,他心想自己会被它们砸碎。 他跑着的时候与其他人混合在一起。他模模糊糊看见左右两边的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认为整个军团都在逃跑,被那些不祥的爆裂声追赶着。 在逃跑中后面的脚步声给了他一点安慰。他隐隐感到死神一定会先选择离得最近的人,龙最先吞吃的将是跟在他后面的人。所以他一心不让他们赶上来,表现出一个疯狂的赛跑选手的那种狂热劲儿。他们是在赛跑。 他跑在前面,穿过一小片地,这时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满天是炮弹的地方,它们长久发出狂野的尖叫猛飞过他头顶。他倾听着,想象它们对他露出一排排凶恶的牙齿来。一次有一发炮弹在他前面燃起,爆炸时发出的青灰色的火光全然挡住了他要逃跑的那条路。他爬在地上匍匐前进,然后突然跳起来,奔跑着穿过丛林。 当遇见有一支炮兵连正在射击时他惊愕得发抖。那儿的人似乎情绪正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将会被歼灭。这支连队正与远处的敌人展开争夺,炮手们一心赞美自己打得好。他们不断俯着身子,象在哄那些大炮一样,似乎拍着它们的背用话语进行鼓励。而不动声色、毫无畏惧的大炮则顽强英勇地发着话。 谨慎的炮手们既满怀热情又保持冷静,他们一有可能就抬眼向烟雾缭绕的小丘上看去,敌人的炮兵连即从那儿向他们发起进攻。青年一边跑一边可怜他们。按部就班的白痴!像机器一样的傻瓜!他们怀着纯朴的喜悦把炮弹投到敌军阵地中间,但当步兵团从林里突然冲出来时他们的射击就会显得不足挂齿。 一个年轻的骑手猛拉着他那匹发狂的马,正大发脾气——他在平静的畜棚里也许会那样做的。青年知道他正看着一个不久会死掉的男人。 他也可怜那些大炮,它们像6个好战友,勇敢地站成一排。 他看见一支旅赶去增援被围困的战友。他爬上一座小山,观察着那支队伍在很好地快速移动,在艰难的地方仍保持队形。蓝色的战线上呈现出钢铁般的色彩,光辉的旗子十分突出。军官们在叫喊着。 这一场景也让他充满惊异。这支队伍正生气勃勃地急着让战神可恶的大嘴吞没。不管怎样,他们那是什么样的行为呀?啊,真是太出奇了!要么就是他们不懂得——那些傻瓜。 一个疯狂的命令在炮兵里引起骚动。有个军官骑在跳动的马上发狂地挥动双臂。一队队的人从后面冲上来,大炮飞快地转动着,炮兵连在迅速撤离。炮筒斜斜地对着地面,像坚定顽强的男人们一样咕哝抱怨着,勇敢地拒绝仓惶出逃。 青年继续往前走,自从离开那片喧闹的地方后便放慢了步子。 随后他遇到一位骑在马上的师长,马面对这场战斗满怀兴趣地竖起耳朵。黄色漆皮的马鞍和马勒颇有光彩。那个一声不响的人面带鼠灰色,两腿跨开看着自己出色的战马。 一支叮当作响的队伍骑着马一会儿冲到这里一会儿冲到那里。有时师长被骑兵们围在中间,有时他又完全独处一旁。他看起来非常厌倦,像个面对市场在时起时落的商人。 青年绕着这个地点悄悄移动,壮着胆子尽量靠得近一些,极力偷听到什么话。师长由于无法理解目前的混乱局面,或许会向他打听消息。他是可以告诉的,他了解一切有关情况。这支部队无疑陷入困境之中,任何傻瓜都看得出如果有机会时他们不撤退——唉——他感到自己真想揍师长一顿,或者至少走上前去,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认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根本不努力防止遭到毁灭,那是在犯罪。他徘徊着,迫切希望师长向他了解情况。 他小心警惕地移动着时,听见师长暴躁地叫道:“汤普金斯,过去看看泰勒,告诉他别太仓促了。让他把这支旅停到林子边上,让他派遣一支军团——说我认为如果不增援一下,中坚部队就会崩溃了。让他快点。” 有个苗条的青年骑在一匹骏马上,从上级嘴里听到这些快速说出的话。他几乎一下就让马飞奔起来去执行任务,使地上卷起一团尘土。 片刻后青年看见师长在马鞍上激动地跳着。 “是的,天哪,他们已经那样了!”军官俯着身子,他激动得涨红了脸。“是的,天哪,他们已经把他阻止了!他们已经把他阻止了!” 他开始愉快地对着队伍吼道:“咱们这下要把他击溃了。咱们这下要把他击溃了。咱们当然已把他们困住啦。”他突然转向一个助手说:“喂——你——琼斯——赶快——追上汤普金斯——见到泰勒——告诉他要全力猛攻——不停地打。” 见另一个军官骑马飞驰着去追赶前一个传令官时,师长像太阳照到大地上一样露出了笑容。他眼里流露出想唱一首战歌的渴望。他不断重复道:“天哪,他们已把敌人困住啦。” 他兴奋得让马都跳起来,他欢快地踢它,对它叫骂。他在马背上狂欢了一下。 [book_title]第7章 青年像被发现犯了罪似的退缩着。老天爷,他们毕竟打赢了呀!这个愚蠢的战线竟然呆着不走并成为胜利者。他能听见欢呼声。 他踮起脚尖往战斗的方向看去。一团黄色烟雾在树梢上翻腾,从下面响起步枪嗒嗒嗒的声音。嘶哑的叫喊表明部队在前进。 他吃惊而愤怒地转过身,感到自己被冤枉了。 他心想自己之所以逃跑,是由于就要被消灭。作为部队里小小的一员,他很好地进行了自救。他说,他曾考虑到在那样的时刻,假如可能每个小小的一员都应该自救,随后军官们才能把一个个小兵重新组合起来,展开一场正面作战。而假如在那种时刻没有一个小兵十分明智地进行自救,摆脱迅速降临的死神,那么,唉,哪儿还会有部队呢?显而易见他是根据非常正确、值得赞扬的准则采取行动的。他那样做颇有远见,富有策略。只有了不起的人才会那样跑开。 他想到战友们。那条脆弱的蓝色战线却抵挡住了打击并取得胜利,他为此越来越痛苦。好象一个个小兵的盲目无知背叛了他。他们坚守阵地,缺乏理性,以此将他推翻粉碎,而假如明智地考虑一下他们就会相信要坚守阵地是不可能的。他作为一个在暗中看得很远的开明人,是因为有了出众的理解与知识才逃跑的。他对战友们大为气愤,明白可以证明他们个个是傻瓜。 他不知随后自己出现在营地里时他们会怎样议论。他在心里听见大声的嘲笑。愚钝的他们无法理解他那更加敏锐的观点。 他开始深深地可怜自己。他受到了不好的待遇,被一种无情的不公正行为踩在脚下。他曾怀着天底下最正当的动机明智地采取行动,结果只是被可恨的环境挫败。 他对于战友们那种麻木的动物般的反抗,抽象的战争,命运,这些东西在他心中膨胀。他低头拖着脚步向前走去,大脑一片混乱,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阴沉地抬头望着,每听到什么声音都会颤抖,这时眼睛便会流露出一个罪犯的那种表情来——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将受到严惩,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他从一片片田野钻进密林里,似乎决心将自己埋葬。他希望远离听得见发出啪啪枪声的地方,仿佛它们是人说话的声音。 地上是杂乱的藤蔓和灌木,树子越来越密,像一簇簇花束遍布各处。他不得不弄出很大响声一步步向前。那些攀缘植物被他两腿钩住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好象它们的小枝被从树皮上扯掉一样。他无法博得这片林子的欢心,在他向前移动时它总是发出抗议。他把相互缠绕的树和藤蔓分开时,被扰乱了的叶子便挥动它们臂一般的枝条,转过来面对着他。他唯恐这些嘈杂的动作和声音引来士兵看他,所以他寻找着黑暗错杂的地方走得远远的。 一会儿后步枪的射击声渐渐减弱,大炮在远处隆隆作响。忽然间太阳显现出来,林中充满了光辉。昆虫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好象在齐声磨着牙齿。一只啄木鸟冒失地将头在树上碰着,一只鸟儿愉快地飞去。 死神的隆隆声消失了。大自然此时仿佛没有了听觉。 这片景色给了他自信。这是一个拥有生命的美丽旷野,是和平之地。假如她那羞怯的眼睛不得不见到鲜血她就会死去。他觉得大自然就是一个女人,对于悲惨的场面极其厌恶。 他向一只快乐的松鼠投去一颗松树果,它害怕地啁啾着跑开,在高高的树梢上停住,小心翼翼从一根树枝后面探出头来,露出恐惧的神色往下看。 此种现象使青年感到欣喜。这便是自然规律,他说。大自然已给了他一个信号。那只松鼠一旦意识到危险就立即跑掉。它才不迟钝地站在那儿把毛茸茸的肚皮给子弹露开,仰望着富有同情的天空死去。与此相反,它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而它也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松鼠呀——无疑根本不是同类里像哲人一样镇定自若的松鼠。青年漫步着,感到大自然与他心心相印,用存在于阳光下的证据加强了他的论点。 一次他发现自己几乎陷入一片沼泽地里,不得不在丛生的植物上行走,注意着别让脚触到油滑的泥潭。有一会儿他停下看看周围,发现有只小动物突然跳进一片阴暗的水里,随即捉到一条光亮的鱼冒出水面。 青年又钻进密林。树枝被拂开时发出的杂音使他听不见了大炮的声音。他往前走着,钻进有可能是越来越阴暗的地方。 最后他来到一个地方,这儿一些高高的拱形树枝形成小礼拜堂。他轻轻推开呈绿色的门走进去。松针像柔软的褐色地毯铺在地上。光线如修道院里的一般半明半暗。 他在离门口不远处停下,看见一个东西时惊恐万分。 一个坐在那儿背靠一根柱子般的树的死人正盯住他。尸体身上的制服一度是蓝色,现在已呈绿色了,让人悲哀。它的眼睛直盯着青年,已经变成在死鱼身上可见到的那种暗淡的色泽。它的嘴张开,原来红润的色泽已黄得惊人。苍白的脸上爬着一些小蚂蚁,有一只正沿上嘴皮推着一包什么东西。 遇见这东西时青年尖叫起来,一时在它面前呆若木鸡。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似乎明亮的眼睛。死者与生者久久地交换着眼神。然后青年小心地把一只手放到身后,摸到一棵树,并靠着它一步步后退,脸始终对着那东西。他害怕如果自己转过身尸体会一下跳起来悄悄跟在他后面。 一根根树枝碰着他,威胁着要把他推到尸体身上去。他的脚也漫无目标地乱踩,被荆棘缠得很紧,他从这一切微微得到一种要他碰一下尸体的暗示。想到自己的手碰到它上面他就浑身发抖。 终于他猛然摆脱把他与此处束缚的镣铐,迅速逃离,全然不顾下层丛林。他老想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贪婪地拥挤着、并可怕地胆敢向那双眼睛爬去的黑蚂蚁,这一情景跟着他不放。 过了一段时间他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倾听着。他想象某种奇异的声音会从死者的咽喉里发出,叫着向他可怕地进行威胁。 礼拜堂入口附近的树在和风里沙沙作响。这座守卫中的小建筑笼罩在一种令人忧伤的寂静中。 [book_title]第8章 树林开始轻轻唱出黄昏之歌。太阳西沉,最后将斜斜的青铜色光线投到林里。昆虫停止了鸣叫,好象它们低头在专心休息。除了树子在不断合唱外这里一片寂静。 接着,就在这一片寂静当中,突然一次次暴发出剧烈声响。从远处传来充满血腥味的咆哮。 青年停住,他被这所有杂乱的噪音惊呆了,好象整个世界被劈开一般。步枪发出狂叫,大炮传来猛烈的爆炸声。 他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觉得两军彼此就像黑豹一般扑向对方。他倾听了片刻,然后朝着战斗的方向跑去。他发现自己这样向刚才极力避开的地方冲,真是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但他心想,实际上假如地球和月亮就要相撞,很多人无疑都会打算爬上房顶去目睹发生时的情景。 他跑着时意识到这片树林停止了音乐,似乎它终于能听见异样的声音。树子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一切好象都在听着噼啪声、卡嗒声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此种大合唱响彻在平静的大地上空。 青年忽然想到,他曾参加的战斗毕竟只是敷衍草率的零星射击而已,在听到眼前这种混杂猛烈的声音久久不止后,他便怀疑自己先前是否见到过真正的战场。隆隆的喧嚣说明天上进行着一场战斗,大量的队伍正翻腾着在空中拼搏。 他沉思着,看出在最近的遭遇战中他本人及战友们的看法都有点滑稽可笑。他们曾相当认真地对待自己和敌人,以为他们正决定着这场战争。每个人一定曾认为他们正把自己的名字深深刻在永恒的黄铜匾额上,或者让他们的荣誉永远铭记在同胞们心里,而事实上呢,这样的事件只会被印在报告里,并冠以一个微不足道的标题。但他说不错的是自己也看出,在战斗中除了敢死队员之类的人外每个人都必然会跑的。 他快速向前,希望来到树林边窥探一下。 他在快速行进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激烈的战斗场面。他对这样的问题想得越来越多,以此构想出了各种情景。那嘈杂的声音像是一个善于雄辩的人在说话,对他进行描述。 有时荆棘像镣铐似的阻止他回去。树子见到他便伸出双臂不让他通过。先前树林对他怀着敌意,现在再次阻止他,使他充满了一种巨大的酸楚。大自然似乎并不很愿意要他的命。 但他顽强地迂回前进,不久来到一个地方,这儿可看见从战线上升起的如墙体般灰暗的长长烟雾。大炮的声音震动着他,步枪在不停地狂射,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他站在那儿注视片刻,露出敬畏的眼色。他呆呆地望着战斗的方向。 一会儿后他继续往前走。这场战斗在他看来像是一台庞大可怕的机器在磨擦着一般,它如此复杂,威力巨大,无情地运行着。他必须走近看看它是如何产出尸体的。 他来到一个围栏翻了过去。在较远一边的地上乱堆着一些衣物和枪支。一张折叠的报纸搁在污泥里。一个死去的士兵摊在地上,脸被胳膊遮住。再过去一些有四五具尸体可悲地挨在一起。炎热的太阳曾照耀着这个地方。 青年觉得他在这里成了一个入侵者。这个被遗忘的战场是属于死者们的,他匆忙离开,隐隐担忧其中一具肿胀的尸体会站起来让他滚开。 他最后来到一条路上,从此处可以看见远处不得安稳的、黑压压的部队,其周围冒着硝烟。身上沾满血迹的人群向后方涌去。伤员们在诅咒、呻吟和悲叹。空中老是响着巨大的声音,好象能把大地摇动。大炮在勇敢地发话,步枪也恶狠狠地说着,其中混杂着热烈的欢呼。从那片喧嚣的地点源源不断过来许多伤员。 有一个伤员脚上流了不少血,他像个玩游戏的小学男生用单足跳着,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有一人在诅咒,说他胳膊上挨了一枪都是因为指挥官对部队指挥不善。另一人则大步行进着,那样子象是在模仿某位卓越的乐队指挥,脸上显得既欢喜又痛苦,真不相称。他边走边用颤动的声音高唱着一首打油诗: “唱一首胜利之歌呀, 衣袋里装满子弹啦, 25个死去的人, 被烘烤在--馅饼之中吧。” ? 队伍中一部分人跛着脚摇摇晃晃地合着调子。 有一人脸上已经留下死神苍白的印记,他的嘴唇狠狠地扭曲着,牙齿紧紧咬住。他两手曾按在伤口上,沾满鲜血。他好象等待着一头向前冲去的时刻,像个士兵的幽灵悄悄行进,两眼放光,直盯住未知的世界。 有些人则闷闷不乐地走着,为自己受了伤满怀愤怒,随时准备向任何莫名其妙的事发火。 有一军官被两个二等兵一路抬着,脾气暴躁。“别这样摇来摇去,你这个傻瓜,”他叫喊道。“以为我的腿是铁做的吗?如果不能好好抬着就把我放下,让别人来抬。” 他朝挡在路上的人吼道,他们蹒跚着让抬他的人无法走得很快。“喂,你让开不行吗?让开,真该死dickens take it all。” 他们郁郁不乐地分开,让到路边,在他被抬过去时他们便对他说三道四。他气愤地作出回答和威胁,他们又说他该死。 一个拖着沉重步子抬担架的人,肩膀猛然撞到那个直盯住未知世界的幽灵般的士兵。 青年加入到这群人里面与之同行。这些遍体鳞伤的人像可怕的机器,个个显得机械呆板。 传令官和通讯员时时从人群中穿过,让伤员们分散到道路两边,然后骑着马飞奔而去,身后传来阵阵怒吼。这支阴沉的行军队伍不断被送信的人扰乱,有时又是熙熙攘攘、左右摇摆着向他们隆隆驶来的炮兵连,只听军官们在大声命令他们让开。 有一个衣服破烂的人,他浑身是尘土,从头到脚都沾有血迹和粉尘。他拖着步子静静走在青年旁边,热切而十分谦卑地听着一个满脸胡子的军士描述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他瘦削的面容现出一种敬畏的表情,像乡下店铺里的某个人正在倾听别人讲述奇妙的故事,店里到处搁着糖桶。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惊奇盯住讲故事的人,犹如庄稼汉那样发呆地张开嘴。 军士注意到他,暂时停止讲述精心想出的故事,讽刺地说道:“小心点,宝贝儿,你会碰到苍蝇的。” 衣服破烂的人窘迫地退缩回去。 一会儿后他又悄悄向青年靠近,以不同的方式极力与青年交朋友。他的声音像姑娘的一般温和,露出恳求的眼神。青年意外地看到这个士兵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头部,用浸透了血的破布包住;另一处在胳膊,这支胳膊因此像断了的树枝一样摆动着。 两人一起走了片刻后,衣服破烂的人鼓起足够勇气开口。“打得很不错,是吧?”他腼腆地说。青年正陷入沉思,这时抬头看一下这个沾有血迹、坚强不屈、眼神温和的人。“什么?” “打得很不错,是吧?” “嗯,”青年简短地回答,加快了步子。 但是对方又蹒跚着紧紧跟上。他现出歉意的样子,不过显然觉得自己只需要谈谈,认为青年会发现他是个热诚而让人感到亲切的人。 “打得很不错,是吧?”他又低声说道,然后又勇敢地说下去。“我可从没见过打得那么好的人。上帝啊,他们打得真漂亮!我就知道这些小伙子一旦有了报仇的机会就会那样。他们先前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可这次他们让人看到了自己是啥样的人。我就知道结果会这样。这些小伙子是打不败的。真的,先生!他们是英勇的战士。” 他谦卑地赞赏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几次看着青年希望得到鼓励。但他毫无收获,不过似乎渐渐地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 “我曾和警戒哨那边的一个士兵谈过,那个小伙子从佐治亚州来。他说,‘你们这些家伙一听到枪声就会拼命逃跑。’‘也许吧,’我说,‘但我并不相信咱们有谁会那样。哎呀,’我反驳道,‘也许你们那些家伙一听到枪声才会拼命逃跑呢。’他笑起来。瞧,他们那天并没有逃跑,是吧,嗨?没有,先生!他们打呀,打呀,打呀。” 他朴实的脸上流露一种对部队满怀热爱的光彩——在他看来部队包含了一切既美好又强大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转向青年,亲切地问道:“你是在哪儿打的仗,朋友?” 这个问题立即使青年感到惊慌,尽管最初它并没对他产生足够的影响。 “什么?”他问。 “你是在哪儿打的仗?”衣服破烂的士兵重复道。 “唉,”青年开口说,“我——我——就是说——唉——我——” 他忽然转身从人群中溜过去,满脸通红,用手指紧张不安地拔弄着一个钮扣。他低下头,一心盯住那颗钮扣,好象它有点毛病似的。 衣服破烂的士兵吃惊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book_title]第9章 青年在行进的队伍里后退着,直到看不见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然后他便与其他人走在一起。 但是他置身于伤员们当中,众多的人都在流血。由于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提出的问题,他此时感到别人可能注意到自己羞愧的神色。他不断斜眼看着,想知道那些人是否注视着他觉得深印在脸上的充满内疚的文字。 有时他嫉妒地看着受伤的士兵,认为那些身上挂彩的人特别幸福。他想假如自己也受了伤多好啊——那可是一枚红色英勇勋章。 那个幽灵般的士兵老是责备似的悄悄跟在他旁边,眼睛仍紧紧盯住未知的世界。他那苍白可怕的面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们放慢步子与忧郁的他走在一起,一边谈论着他所面临的困境,并向他提问题给建议。 Blame他固执地拒绝他们,示意他们走自己的路,别管他。他的脸越来越阴沉,嘴唇紧闭,似乎克制着不要发出极其绝望的呻吟。他的身体移动时显得有些僵硬,好象他在尽最大努力注意别把伤口激怒。他向前走着,似乎老盯住一个地方,像某个前去选择墓地的人。 这人挥手让那些沾满血迹、令人同情的战士走开,其姿势里的什么东西使青年像被咬了似的吓了一跳。他惊恐地叫起来,摇晃着走上前去,把一只颤抖的手搁到那个男人的胳膊上。后者慢慢将他蜡似的面容转向他,青年尖叫道: “上帝啊!杰姆·科恩克林!” 高个子士兵像平常那样微微一笑。“嗨,亨利,”他说。 青年身子都站不稳了,露出奇异的眼神,结结巴巴地说:“啊,杰姆——啊,杰姆——啊,杰姆——” 高个子士兵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手上新的与旧的血迹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呈现出红黑两种色颜色。“你到哪儿去了,亨利?”他问,并继续用单调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今天可打得真猛呀,我太担心了。” 青年仍在悲叹着。“啊,杰姆——啊,杰姆——啊,杰姆——” “你知道,”高个子士兵说,“我就在那边打仗。”他小心做了一个手势。“啊,上帝,那场面多么激烈!然后,哎呀,我被击中了——我被击中了。是的,哎呀,我被击中了。”他迷惑地重复着这事,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青年不安地伸出双臂扶住他,但高个子士兵像被推着一样稳稳地向前走去。见青年上来照顾自己朋友,其他伤员便不再给予太多的注意,他们又一心带着自己的不幸走向后方。 就在这两个朋友向前行进时,高个子士兵突然显得恐惧不已,脸转向一堆灰暗的粘土般的东西。他紧紧抓住青年的胳膊,环顾四周,好象害怕被人听见。随后他便哆嗦着低声说: “让我告诉你我怕的是什么,亨利——让我告诉你我怕的是什么。我怕自己跌倒——然后你知道——那些该死的炮车——很可能会从我身上辗过去。我怕的就是这个——” 青年对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会照顾你的,杰姆!我会照顾你的!我向上帝发誓会的!” “你——肯定会吗,亨利?”高个子士兵恳求道。 “肯定——肯定——我告诉你——我会照顾你的,杰姆!”青年坚决地说,由于喉头哽塞他话都说不好了。 而高个子士兵继续低声恳求,他此时像个婴儿吊住青年的胳膊,眼睛极其恐惧地转过不停。“我一直是你的好朋友,对吧,亨利?我一直是你很好的朋友,对吧?我的要求不高,对吧?只需把我从路上拉开就行了好吗?要是我我都会那样帮你的,不是吗,亨利?” 他可怜而焦虑地停下等着朋友回答。 青年这时也极度痛苦,那啜泣的声音让他万分难过。他极力想表示自己是忠实的,但却只能做出稀奇古怪的姿势来。 然而,高个子士兵仿佛瞬间忘记了一切恐惧,又变成一个幽灵般的士兵坚强地行走着。他冷漠无情地向前走去。青年真希望让朋友靠在自己身上,但对方总是摇摇头并奇特地表示反对。“不——不——不——别管我——别管我——” 他再次两眼盯住未知世界,怀着神秘的用意向前移动,全然拒绝青年提出的帮助。“不——不——别管我——别管我——” 青年只好跟在后面。 一会儿后青年便听到离他肩头不远有个声音在轻轻说着,他转身看见原来是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你最好把他从路上带开,朋友。有支炮兵连沿路隆隆驶过来了,会把他辗倒的。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掉——你看得出来。你最好把他从路上带开。真该死,他从哪儿来的力气呀?” “天知道!”青年大声说,他无可奈何地摆着双手。 随即他跑过去抓住高个子士兵的胳膊。“杰姆!杰姆!”他耐心劝道,“快跟我来。” 高个子士兵无力地想挣脱。“哼,”他茫然若失地说,盯了青年片刻。最后他好象隐隐明白似的说道:“哦!到田野里去?哦!” 他便开始盲目地穿过草地。 青年又看一眼那些挥着鞭子的骑兵和炮兵连颠簸的大炮,接着被那个衣服破烂的士兵发出的尖叫惊醒。 “上帝啊!他跑啦!” 青年赶紧转过头,发现朋友跌跌绊绊地朝一小丛灌木跑去。看见这一情景他的心好象几乎从自己体内蹦出去了一般,他发出痛苦的声音。于是他和衣服破烂的士兵开始追赶,那种赛跑的场面真是出奇。 追上高个子士兵后他便用所有能找到的话恳求着。“杰姆——杰姆——你在做啥呀——你干吗要这样呢——那会伤害你自己的。” 高个子士兵的脸上仍然带着同样的意图,他呆滞地反抗着,眼睛一直盯住想要去的那个神秘地方。“别——别——别碰我——别管我——别管我——” 青年吓呆了,对高个子士兵深感惊讶,颤抖着问他。“你要去哪里,杰姆?你在想什么?你要去哪里?告诉我好吗,杰姆?” 高个子士兵转身好象面对着冷酷无情的追赶者,他眼里充满了恳求。“别管我,好吗?让我呆一会儿。 青年后退一下。“唉,杰姆,”他茫然地说,“你怎么啦?” 高个子士兵又转过去,身子危险地摇晃着,继续向前。青年和衣服破烂的士兵跟在后面,像挨了鞭子似的默默走着,感到假如那个受难的人再次转过身来时他们是无法面对他的。这个就要死去的人所表现出的举止,含有举行仪式的意味,他像个皈依某种狂热宗教的信徒,要让血被吸掉,肌肉扭曲,骨头压碎。他们充满敬畏和恐惧,退后一点,以免他随意使用起可怕的武器来。 最后他们看见他停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赶紧走过去,发觉他脸上现出终于找到了自己极力要找的地方。他高瘦的身子直立在那儿,沾有血迹的双手静静搁在两侧。他他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正耐心地等着赶来迎接什么事情。他们也暂停下来,站在那儿期待着。 双方彼此沉默。 这个就要死去的士兵最后胸部开始紧张地起伏着,越来越厉害,以致好象有只动物在他体内猛烈地又是踢打又是翻滚着,极力想挣脱出来似的。 这一逐步的窒息场面使青年极度痛苦地扭动身子。一次朋友的眼睛转动起来,他从中看到的什么东西使得他哀号着瘫软下去,并抬高声音发出尖叫。 “杰姆——杰姆——杰姆——” 高个子士兵张开嘴说话了,他做了一个手势。“别管我——别碰我——别管我——”。 在他等待着的时候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他的身体僵直了,随后久久地发抖。他凝视天空,在两个旁观的人看来他那可怕而坚定的面容带着一种奇特和崇高的尊严。 一种奇异的感觉缓慢地悄然涌入他心头,一时战栗的双腿使他跳起可怕的角笛舞。他双臂猛烈地拍打着头部,表现出魔鬼般的狂热来。 他高高的身影打得笔直,这时微微传来某种撕心裂肺的声音。然后那身影开始摇晃着向前,缓慢而直直的,像一颗倒下的树一般。他肌肉急速扭曲,使他的左肩先撞到地上。 他的身躯似乎从地上弹了一点距离。“上帝啊!”衣服破烂的士兵说。 青年目瞪口呆地看到了在这个汇合点举行的仪式,为朋友表现出无限的痛苦,以致脸都扭曲了。 他一跃而起,走得更近,注视着那张面团般的脸。只见高个子士兵的嘴张开,牙齿现出发笑的样子。 他蓝色制服的袋盖已脱落,青年看见衣服侧面好象被狼咬烂了一般。 他刹那间勃然大怒地转身面对战场,挥着拳头,似乎要发起猛烈的进攻。 “该死——” 红红的太阳像一块薄饼贴在天上。 [book_title]第10章 衣服破烂的士兵站在那儿沉思。 “唔,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不是吧,”最后他带着有点敬畏的声音说。“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若有所思地用脚碰碰死者顺从的手。“不知他是从哪儿得来的力气?以前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那样。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唔,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青年很想尖叫着发泄自己的悲伤。他仿佛被刺中,但舌头却已死在坟墓般的嘴里。他再次扑倒在地上思考起来。 衣服破烂的士兵站在那儿沉思。 “瞧,朋友,”一会儿后他说,同时注视着那具尸体。“他已经升天啦,是吗,咱们还是着手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吧,这儿的那个东西彻底完了,他已经升天啦,是吗?他好好地躺在这儿,没人会打扰他。我得说这些天我的身体可不是太好。” 青年被衣服破烂的士兵的说话声惊醒,急忙抬头。他看见对方两腿哆嗦,脸色发青。 “老天爷!”他叫喊道,“你该不会——不会也——” 衣服破烂的士兵挥挥手。“不会死的,”他说。“我只想喝点豌豆汤,有一张不错的床就行了。喝点豌豆汤,”他梦想着重复道。 青年从地上站起身。“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在那儿离开了他,”他指着。“现在又在这儿见到他。他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他另外指了一个方向。两人转向尸体,好象对他提出一个问题。 “喂,”末了衣服破烂的士兵说道,“咱们呆在这儿问他是毫无用处的。” 青年疲乏地点头同意。两人又转过去盯了尸体片刻。 青年咕哝着什么。 “瞧,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对吧?”衣服破烂的士兵好象回应着。 然后他们转身离开,一时轻轻踮着脚尖走去。尸体仍面带微笑躺在草地里。 “我现在觉得糟糕透了,”衣服破烂的士兵说,突然打破短暂的沉默。“我现在觉得糟糕透了。” 青年发出呻吟。“啊,上帝!”他感到惊异,不知是否又要目睹另一个令人痛苦的可怕场面。 但战友安慰地挥挥手。“哦,我还不会死的!我身上的担子还相当重,怎么会死呢。不会的,先生!绝不会!我不能死呀!你应该看看我那一大群孩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青年瞥一眼战友,从他的一丝微笑中看出他在开着某种玩笑呢。 他们一边艰难地向前走去,衣服破烂的士兵一边继续说着。“另外,如果我死,我也不会像那家伙一样死去。那真是最有趣的事情。我会一下就扑倒在地上。我从没有见过像那家伙一样死去的。 “你知道汤姆·贾米桑吧,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他也相当敏捷机灵。瞧,我们今天下午正打着时,突然他冲过来对我大喊。‘你中弹了,该死的家伙!’他对我说,可怕地骂着。我举起手摸一下头,看见手指时发现我确实中弹了。我大叫着,但没来得及跑开胳膊上又中了一枪,把我打得整整转了一圈。敌人全都在我身后开枪,把我吓得厉害极了,我便拼命跑掉,结果却太糟糕。我想假如不是因为汤姆·贾米桑我还会一直打下去的。” 接着他平静地声言道:“有两处——小伤——不过它们在开我的玩笑了。我想自己走不了多远啦。” 他们继续默默地行进。“你自己看起来也很不好,”衣服破烂的士兵最后说。“我敢打赌你受的伤比你自认为的状况更糟。你最好对它注意一些,这样的事不管是不行的。多半是内伤,它们会变得很严重的。伤口在哪里?”但是没等回答他又喋喋不休地讲下去。“有一次在军团休息时我看见有个人正好头部受了伤。人人都在对他喊道:‘受伤了,约翰?伤得严重吗?’‘不,’他说,显得有些吃惊,又告诉他们自己感觉如何。他说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哎呀,最重要的是那家伙死了。是的,他死了——完全死了。所以,你要注意才是。或许你自己也有某种怪伤,谁说得清呢。你的伤口在哪里?” 自从谈到这个话题后青年一直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他恼怒地大叫起来,狠狠挥一下手。“唉,别烦我!”他说。他很生衣服破烂的士兵的气,真想把他勒死。好象战友们老让他忍无可忍,老凭着好奇心向他高举起耻辱的幽灵。他像个走投无路的人转向衣服破烂的士兵。“嗨,别烦我,”他不顾一切地威胁着重复道。 “哎呀,天知道我才不想烦任何人呢,”对方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绝望的腔调。“天知道那关我屁事。” 青年始终在与自己进行着激烈的争辩,向衣服破烂的士兵投去憎恨与鄙视的目光,这时讲话的声音十分严厉。“再见,”他说。 衣服破烂的士兵张开嘴吃惊地看着他。“唉——唉——朋友,你要去哪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青年看着他,发觉他也如同前面那人开始像动物一般说不出话来,好象头脑中的思想在剧烈翻腾。“瞧——瞧——看——呀,你这个汤姆·贾米桑——瞧——我不让你这样——这是不行的。你要——去哪里?” 青年含含糊糊地指着。“那儿,”他回答。 “唔,瞧——呀——瞧,”衣服破烂的士兵傻里傻气、没完没了地说,他的头向前低垂着,言词含糊。“这是不行的,瞧,汤姆·贾米桑,不行。我知道你,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想带着严重的伤走掉。那不行——瞧——汤姆·贾米桑——不行。你需要让我照顾你,汤姆·贾米桑。那不——行——你不能——带着严重的伤——走掉——那是——不——不——行的——不行。” 作为回答青年爬上一个栅栏走了,他听见衣服破烂的士兵还在悲伤地说着。 一次他气愤地转过脸问:“什么?” “瞧——呀,瞧,汤姆·贾米桑——瞧,不行——” 青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他又转过身,看见衣服破烂的士兵无能为力地在田野里徘徊。 他此时想到要是自己死了才好。他觉得,自己真羡慕遗体散布在田野的草丛里和林中落叶上的那些人。 衣服破烂的士兵提出的简单问题像刀一样向他刺来,它们维护着社会的权利,让社会无情地去探查秘密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他已故的战友偶然表现出的那种坚定,使他感到自己无法将罪过隐藏在心里。空中密布着众多的箭,它们在不停地刺伤、发现和揭露人们希望永远隐藏的东西,而其中一支箭必然会让他的罪过大白于天下。他承认自己无法阻挡这一力量。那不是提高警惕所能够解决的问题。 [book_title]第11章 他意识到战场上炉火般的怒号越来越猛。巨大的乌云漂浮到他前面平静的高空。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近。树林里穿行着男人们,田野里的人马也星罗棋布。 他绕过一座小丘时,发觉此刻路上有大量喧闹的车马和人群,从这些涌动的混乱队伍里传来训斥、命令和咒骂。恐惧始终席卷着这里。鞭子劈啪作响,马奋力猛拉,使得白顶的马车像肥壮的绵羊一般被跌跌绊绊地向前拖去。 目睹这种情景青年在一定程度上感到安慰。他们都在撤退呢。那么,也许他毕竟不是太糟糕。他坐下来,观看着那些惊恐的车马,它们像温和笨拙的动物一样逃跑。这所有气喘吁吁的马和挥鞭的人,在他看来更显示出这场战斗的危险与恐怖,他因此得以证明,人们能够用来指控他的那件事的确是符合情理的。看到这种能为他辩护的疯狂撤退,他大为高兴。 不久一支走在步兵纵队最前的人马静静出现在路上。队伍行进得很快,为了避开障碍物它像蛇一样蜿蜒着移动。前面的人用枪托击打马骡,他们戳开对一切喊叫置之不理的驾驭联畜运输车的人,强行穿过密集的队伍。纵队里前面那些显得生硬的人也在推挤。而驾驭联畜运输车的人却在语无伦次地大肆发出离奇的诅咒。 让开道路的命令带有非常了不起的意味。这些人是要奔赴隆隆的战场中心去的,他们要与疯狂冲锋的敌人作战。当其余部队似乎在这条路上逐渐撤退时,他们为自己前进的步伐感到自豪。他们将撤退的队伍弄得一片混乱,不无惬意地觉得只要自己队伍及时赶到前线就无关紧要。这种了不起的行为使他们的脸上显得庄重而严厉。军官们的身子也挺得直直的。 青年看着他们时那种极度的悲哀再次压在他心头。他觉得自己正注视着一支精兵强将,他和他们的距离太大了,仿佛他们扛着明亮的武器与灿烂的旗帜向前行进。他无法像他们那样。他本来是要在自己的渴望中哭泣的。 他在心里搜索某种恰当的诅咒,以便用来咒骂那个模糊不定的原因,那件最终受到人们指责的事情。它——无论什么——对他是负有责任的,他说。错误就在这里。 这支队伍急速赶赴战场,在绝望的青年看来远比激烈的战斗更出色。他想,英雄们可以在那条沸腾的长道上找到借口,可以怀着充分的自尊撤退,并向星星表示歉意。 他纳闷儿,不知那些人都吃了什么,能够如此急速地在路上强行挤过,去面对可能遇到的、冷酷无情的死神。他观看着,越来越嫉妒,以致真希望与他们中的某个人调换一下生命。他说,他真想使出无比大的力量把自身抛弃,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很快想到自己的化身,它既与他分离又存在于他身上——那是一个穿着蓝色军服、勇于拼死的身影,它把一只膝盖向前伸去,高举着已破损的刀刃,带领大家发起猛烈冲锋——那是一个穿着蓝色军服、毫不动摇的身影,它巍然屹立着面对血腥冷酷的攻击,在一个高处当着众人的面平静地死去。他想到自己的遗体那种令人悲哀但也不无高尚的情景。 这些思想使他精神振奋。他感到因战斗的渴望而震颤,耳中响起胜利的呼喊。他明白成功时发起的疯狂迅猛的冲锋。身旁这支奔赴前线的队伍重重的脚步声、剧烈的说话声和武器发出的叮当声,像音乐一般,使他乘着战争的红色翅膀高高飞翔。他一时变得崇高起来。 他想自己也要奔赴前线了。他的确看见了自己的化身,它浑身尘土,凶猛顽强,气喘吁吁,在特有的时刻冲上前去,把带来灾难的狡猾女巫抓住并掐死。 然后此事面临的各种困难开始拖住他。他犹豫起来,身子都站不稳了。 他没有枪,总不能赤手空拳去打吧,他愤恨地对先前的打算说。唔,枪是可以捡到的,它们太多了,到处都是。 他又想到,假如能找到自己的军团真是一个奇迹。哦,他可以在任何军团里打仗呀。 他慢慢向前走着,好象以为会踩到什么爆炸物上。他在与疑惑进行斗争。 如果他的某个战友看见他这样回去——他身上带着某些逃跑的痕迹——他就真的成了一个可怜虫。曾有人回答说,一心打仗的战士并不在乎将会发生什么,只关心别让敌人的刺刀出现在眼前。在模糊不清的战场上他的脸多少隐藏着,就像一个带着头巾的男人的脸。 但是他说当战斗暂时停止时,那不知疲倦的命运就会引来一个人让他作出解释。他想象着自己在绞尽脑汁撒谎的时候,感到战友们在仔细地打量着他。 终于,他在对自己进行阻止的事上耗尽了勇气。心中的争辩也耗尽了他的热情。 可他并未因计划失败而灰心丧气,他仔细分析了此事,不得不承认那些阻止他的力量是难以克服的。 再说,身上的病痛也开始抱怨,面对它们他无法坚持乘着战争的翅膀高高飞翔;它们使他几乎不可能看见自己闪耀出英雄的光芒。他跌跌绊绊地一头向前走去。 他发现自己口渴得要命,面部干燥肮脏,他甚至认为自己感觉到皮肤在劈啪作响。他身上的每根骨头都疼痛,好象每动一下都有可能断裂。他脚上像受了两处伤似的发痛。并且,他的身体仍在要求供给食物呢,这比直接的饥饿更强烈。他胃里有一种负重似的麻木感觉,在他极力走动时头就摇晃起来,使他踉踉跄跄。他无法看得很清楚。小片小片苍白的薄雾飘浮在他眼前。 他因思绪万千而不得安宁时,又意识到了病痛,此时它们困扰着他,大声叫嚷。最后他不得不引起注意,并对自身的憎恨成倍增加。绝望中他断言自己不如别的人,承认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英雄。他是一个胆小的笨蛋。那些光荣的化身是些可怜的东西。他从心里发出呻吟,蹒跚而去。 他体内存在某种蛾一般的特性,使他能一直身处战场附近。他渴望去看看并获得消息,想知道谁在打胜仗。 他心想,尽管自己遭受到空前的痛苦,但他从来就没丧失对于胜利的渴望;然而他却对自己良心带着一些歉意说,他只知道这次部队如果失败了,对他而言倒意味着许多有利的东西。敌人的打击会将一支支军团粉碎。这样,他想很多英勇的人都会被迫抛下旗帜像小鸡一样逃跑。他看起来会像他们其中的一个。他们会成为不幸中愠怒的兄弟,他也可不难相信,自己并不比他们任何人跑得更远更快。而假如他本人能够相信自己的道德是好的,他便觉得让其余所有人相信这一点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他说——好象在为这一希望找借口——以前部队遭遇过重大的失败,几个月内丧失了所有生命力与传统的东西,以乐观英勇的新面貌出现在人们眼前,将那不幸的记忆抛弃,并具有了不可战胜的军团那种勇猛与自信。家里人发出的尖叫声会一时让人忧愁,但不得不听着这些小调的通常是各指挥官们。他当然不会为让一个指挥官成为牺牲品觉得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无法知道谁会被选去挂上鱼钩,所以也无法对他产生直接的同情。人们远远隔着,他并不认为离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公众的看法是准确的。很可能他们会错误地攻击一个人,而当这个人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时,他也许要用整个余生为所谓的失败之歌予以书面答辩。那无疑会非常不幸,可在此事上一个指挥官对于这个青年也无关紧要呀。 在失败中他会兜着圈子为自己辩护,心想在一定程度上那会证明他之所以逃跑得早是因为他具有出色的观察力。一个严肃认真的先知在预见到洪水将要来临时会第一个爬上树。这就会证明他的确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 青年认为道德上的辩护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如果没有让人安慰的药膏,他想自己一生都无法戴上那种让人痛苦的耻辱勋章。他的心在不断使他确信自己是可鄙的,因此他必须采取行动使之显露在所有人面前,否则他是活不下去的。 假如部队战果辉煌他可就完了。假如那嘈杂的声音意味着此刻他所在部队的旗帜正倾斜着向前挺进,那么不幸的是他就会成为有罪的家伙。他将不得不被孤立起来。假如战友们正在前进,他们的脚就会毫不在意地将他可能获得的成功生活践踏。 当这些思想迅速从他脑里穿过时,他转向他们,极力将他们推开。他指责自己是个恶棍,说他是现在世上最最自私的人。他脑子里想象着战友,他们将用自己身躯去抵抗嚎叫的战争恶魔的长予,他看着他们流血的尸体倒在想象的田野里,说自己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 他又想到要是自己死了才好,觉得他真羡慕一具尸体。想到那些被杀害的人,他对其中一些产生了巨大的鄙视,好象他们这样失去生命是有罪的。他们也许由于幸运才被杀死的,他说,当时他们还没有机会逃跑或真正受到考验。然而按照传统他们将会得到桂冠。他痛苦地大声呼喊,说他们的桂冠是偷来的,他们给人带来光辉记忆的袍服是虚假的。可是,他仍然说自己没像他们一样太遗憾了。 而假如部队失败了,就意味着他将不会跨掉。但他觉得去想象那种可能毫无用处,他所受到的教育是那座庞大的蓝色机器必然会成功,会赢得胜利,就象某种发明物生产出钮扣来一般。于是他立即抛弃这方面的一切思考,回到士兵的信念上来。 他又认识到部队是不可能失败的,这时他就极力构思一个可以带到军团去的美妙故事,用它来对付人们可能给予的嘲笑讽刺。 但他对那些讽刺怕得要命,所以不可能编造出一个感到可以指望的故事来。他试了许多方法,认为它们都不足信而一个个放弃了。他很快看到它们无不存在着易受攻击的地方。 再者,他很害怕在自己没来得及讲出辩解的故事时,某种嘲笑的箭已经在精神上把他打垮。 他想象着整个军团都在问:“亨利·佛兰芒哪儿去了?他逃跑啦,不是吗?啊,哎呀!”他回想到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肯定会为此让他不得安宁。他们无疑会讥笑着质问他,嘲笑他说话结结巴巴,犹豫不决的样子。接下来他们就会极力盯住他,看他什么时候会逃跑。 在营地里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遇到侮慢无礼、老是盯住他的冷酷眼神。他想象自己正从一群战友旁边路过,听见某人说:“瞧他过去了!” 然后,好象那些头由一种肌肉挪动似的,所有面孔都露出狡猾的嘲笑转向他。他似乎听到某人在低声说着幽默风趣的话,把其他人都逗得咯咯地笑起来。他成了大家用俚语谈论的对象。 [book_title]第12章 先前猛烈撞击挡在路上的阻碍的那支纵队刚从青年眼前消失,他就看见黑压压的人涌动着迅速冲出林子,穿过田野。他立即明白钢铁般的品质已被从他们心里冲洗掉,他们像摆脱牵连似的突然摆脱其衣服和装备,像恐惧的牛一般向他冲过来。 团团浓烟在他们身后的树梢上卷起,透过灌木丛他时时看见远处红色的火光。大炮声不断地隆隆作响。 青年被吓住了,他痛苦而惊愕地瞪大眼睛,忘记了自己正在同宇宙作战呢。他在精神上有着关于撤退的哲学思想的手册,和引导被罚入地狱者的规则,此时他把它们抛在一旁。 战斗失败了。凶暴的敌人正势不可挡地冲来。部队无可奈何地呆在昏暗的丛林里,被笼罩在夜色之中一片盲目,即将被吞没。战争——那只血腥的动物,战争——那个青筋突起的神,将会吃得饱饱的。 在他内心什么东西要叫喊出来。他产生了冲动,很想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讲,唱一支战歌,可是他的舌头只能向空中叫道:“唉——唉——这是——怎么回事呀?” 不久他便置身于他们中间。他们在他整个周围跳跃着,奔跑着。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似乎个个都身材魁伟。在他们飞奔而去的时候,青年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没人听见他那些语无伦次的问题,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请求,好象没看见他。 他们有时急促地说些神志不清的话。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问苍天:“喂,道路在哪里呀?道路在哪里呀!”好象他失去了孩子似的,痛苦而沮丧地哭泣着。 片刻后战士们东奔西跑起来。大炮在前后左右发出巨响,让人弄不清楚来自何处。地界标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地方。青年开始想象到自己已卷入一场大混战的中心,不知从哪儿脱身。那些逃跑的人提出上千个疯狂的问题,但无人回答。 青年冲来冲去,询问一群群撤退的步兵,他们毫不在意;最后他抓住一个人的胳膊。两人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面。 “为——为什么——”青年极其费力地结巴着说。 那人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他脸色发青,眼睛转过不停。他胸口起伏着,气喘吁吁。他仍然抓住步枪,也许忘了要放开它。他疯狂地拉着,青年被挪动了几步,身不由己地向前倾斜。 “放开我!放开我!” “为——为什么——”青年结结巴巴地说。 “哎呀,好吧!”那人极其愤怒地大叫道,他熟练而凶猛地转过枪,用它狠狠击到青年头上。然后那人跑了。 青年的手本来已紧紧抓住那人的胳膊,这时丧失了力量。他眼前闪现出一片红色的火光,头脑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 他好象两腿突然软弱无力,身子扭动着倒在地上。他极力站起身来。他努力抵抗着令人麻木的疼痛,像个与空中什么怪物进行较量的人。 这是一场险恶的抗争。 有时他得以半站起身子,与空中之物拼搏一会儿,然后又倒下,抓住地上的草。他阴冷的面容显得苍白。他痛苦地发出低沉的呻吟。 最后他扭动着身子,用双手和两膝撑住地爬起来,像小孩试着走路一样站起身。他把双手按在太阳穴上,摇摇晃晃地走过草地。 他与自己身体进行着剧烈的战斗。他感觉麻木迟钝,快要昏过去了,但他顽强地坚持住,脑子里想着如果自己倒在地上,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和损害。他又变得像高个子士兵似的,想象着可以倒下去从而摆脱苦恼的隐僻地点。为找到这样一个地点他努力抵挡着一阵阵涌来的痛苦。 一次他把手放在头顶,胆怯地摸着伤口。他因此感到一阵刺痛,咬紧牙抽了一口长气。他手指沾上了鲜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马被鞭打着冲向前线,他听见周围摇晃的大炮传来隆隆的声音。有一回,有个年轻军官骑着飞溅的战马差点把他撞倒。他转过身,看着大量的枪炮和人马形成一个巨大的弧线迅速朝一堵围墙的缺口走去。军官正用戴上长手套的手激动不安地挥动着。一门门枪炮不情愿似的被拖着脚向前行进。 这支被驱散的步兵团中,有些军官像骂街的泼妇一样诅咒责骂着,他们的声音甚至比隆隆的枪炮声更大。一支骑兵中队冲入道路上混乱得无法形容的队伍里,他们衣服上已褪色的黄色饰边还显得很华丽。双方在激烈争吵。 炮兵聚集在一起像要开会一般。 田野里笼罩着黄昏时的薄雾。树林的外形呈现出紫色长影。一块云飘浮在西边天上,将部分红色的光辉掩盖。 青年把这片景色抛在身后时,听见枪炮突然怒号起来,他想象它们在勃然大怒中震颤着。它们喷出火焰,发出嚎叫,像厚颜无耻的魔鬼在守卫着大门。温和的空气里充满剧烈的抗击声,同时伴随敌方步兵传来的使人惊骇的枪炮声。他转过去看看后面,发现一片片橙色的光将阴暗的远处照亮。在遥远的空中忽然出现稀微的闪电。有时他心想自己能看见大量不断涌动的男人。 他在黄昏中急忙向前走着。白天渐渐过去,最后他几乎看不清道路。呈紫色的阴影里到处是训斥叫骂、喋喋不休的人,他时而看见他们在昏暗的蓝天下打着手势。树林和田野里仿佛密布着大量的士兵和军需品。 那条狭窄的小路此时已毫无生气,到处是像各种巨石的马车翻倒在那儿。先前流淌的河水被众多马的尸体和破碎的战争机器堵塞了。 实际上他的伤口只有一点儿痛。但他不敢走得很快,怕影响它。他让头一动不动,极其小心别绊倒。他满怀焦虑,脸部收缩扭曲,时刻预料着脚在黑暗中一踩错就会引起疼痛。 他一边走一边专心想着头上的伤,在那儿他有一种冷凉的、流动的感觉,以为血正在头发下面慢慢流动。他的头部似乎肿得很大,使他觉得脖子都畸形了。 他的伤口又平静下来,让他大为担忧。先前他的头皮隐隐作痛,他心想那还明确表示有危险,他认为自己能够以此估量身体的状况。可是当伤口不祥一声不吭时,他倒被吓住了,想象着可怕的手指掐进了他的大脑。 在这段时间里他开始回想到过去的种种事情和情况。他想到在家里时母亲做的某些菜,他特别喜欢吃的菜则放在显要的地方。厨房的炉里发出温暖的火光,映照在松木墙壁上。他还记得自己如何常与伙伴们从校舍走到一个荫凉的水池岸边,想象中看见自己衣服乱七八糟地搁在岸边草地上。他感到那芬芳的水冲洗着自己身子,悬垂于头上的枫叶在充满朝气的夏日和风里沙沙作响,悦耳动听。 一会儿后他感到十分疲乏,浑身无力。他的头向前耷拉着,肩膀弯曲着,好象他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他拖着脚慢慢移动。 他不停地争辩着该在附近什么地方躺下睡一觉,还是迫使自己继续走到某个避难所。他常极力打消这个问题,但身体却坚持反抗,意识也像饮食过量的婴儿一样老让他不得安宁。 最后他听见从肩膀旁边传来一个欢快活泼的声音:“你好象很不好受吧,朋友?” 青年没有抬头,但带着重重的口音同意道:“嗯!” 那个说话欢快活泼的人牢牢挽住他胳膊。“嘿,”他说,发出圆润的笑声,“我与你同路。所有人都与你是同路的。我想我可以扶你一下。”他们开始像喝醉酒的朋友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 他们往前走着,那人向青年提出问题,然后又帮着回答,好象面对的是个小孩。有时他会突然讲一些趣闻。“你是哪个军团的?嗯?什么?纽约304军团?唉,那是属于啥兵种?哦,是吗?唉,我原想他们今天没事干呢——他们就在那边中间的位置。唔,对吧,嗯?瞧,今天差不多人人都参加作战了。哎呀,有时我认为自己死了呢。在那片该死的黑暗里到处都在射击,到处都是叫喊的声音,我甚至都不知道在哪一边去拯救自己的灵魂了。有时我想自己肯定来自俄亥俄州,有时我又发誓来自佛罗里达最远的地方。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混乱该死的事。整个树林也弄得一塌糊涂。假如咱们今晚找到军团可真是奇迹。不过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遇到许多卫兵和宪兵纠察队,以及这样那样的情况。嗬!我想那些人和一个军官走着吧,看看他吊着的手。我敢打赌,他参加了所有自己想参加的战斗。等他们把他一只腿锯掉时,他就不会大肆吹嘘自己的名声了。可怜的家伙!我兄弟也长着他那样的胡须。不管咋说,你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你的军团离这儿很远,是吧?唔,我想咱们会找到它。你知道今天我的连队里有个小伙子被打死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杰克是个不错的家伙。哎呀,看见杰克被突然击倒真让人痛苦万分。我们很平静地站了一阵子,尽管整个周围都有人跑来跑去。就在我们那样站着时,来了一个高大的胖子,碰着杰克的肘部,说:‘嗨,哪儿是去河边的路?’但杰克根本没理睬他,那家伙继续碰他肘部,说:‘嗨,哪儿是去河边的路?’杰克那时一直看着前面,极力发现穿过树林的南部同盟军士兵,很久都没理睬那个高大的胖子。最后他才转过身说:‘唉,见鬼,找你到河边的路去吧!’就在那时他的头旁砰地响了一枪。他也是个军士。那些就是他临终时说的话。哎呀,要是今晚咱们肯定能找到军团就好啦。得寻找很长时间呢,不过我想咱们能找到它的。” 在随后的寻找过程中,那个欢快活泼的人在青年看来拥有某种魔杖似的,他异常幸运地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树林。遇到卫兵和巡逻队时他则表现得像侦探一样敏锐,像顽童一样勇敢。障碍物在他面前倒成了有助之物。青年仍把头埋得很低,呆板地站在旁边,而战友却从那些阴沉的东西中找出路子来。 树林像巨大的蜂房,男人们疯狂地绕着圈儿发出嗡嗡声,但欢快活泼的人毫无差错地为青年领着路,终于高兴而自我满足地吃吃笑了。“哈,到啦!看见那儿的战火了吗?” 青年笨拙地点点头。 “瞧,你的军团就在那儿。好吧,再见,朋友,祝你好运。”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一时紧紧握住青年无力的手指,然后那人跨着大步离去,同时欢快而大胆地吹着口哨。现在这个对青年如此友好的人就这样从他生活中消失了,他才突然想到自己还没看到过那人的面容呢。 [book_title]第13章 青年慢慢朝离别的朋友所指的战火那边走去,身子摇摇晃晃,这时他想到战友们会如何迎接他。他心里很痛苦,深信他们会对他大肆讽刺嘲笑。他无力编造出一个故事,会成为易于受到攻击的靶子。 他隐隐打算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藏起来,但是他软弱疼痛的身子叫喊着,把那一切想法毁掉了。他感到有些不适,身上的病痛迫使他去寻找有食物和休息的地方,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他摇晃着身子朝战火走去,看见男人们的身体在红光里投下黑影,待走得更近些时他才在一定程度上明白地上到处是睡着的男人。 他突然碰到一个怪异的黑影。一支步枪管闪现出光来。“站住!站住!”他一时感到惊慌,但立即想到自己听出了那个紧张的声音。他站在枪管前晃动着身子,喊道:“喂,哈罗,威尔逊,你——你在这儿?” 枪被放低到一个谨慎的位置,说话大声的士兵慢慢走上前来。他凝视着青年的脸。“是你吧,亨利?” “嗯,是——是我。” “唔,唔,老弟,”对方说,“哎呀,真高兴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曾想你肯定死了。”他激动得声音嘶哑。 青年发现他此时站不稳了,刹那间变得软弱起来。他想必须赶紧编造出故事,以免受到攻击——可怕的战友们讽刺他的话已经到嘴边。所以他身子摇晃着站在高声喧嚷的士兵面前,开始道:“是呀,是呀。我——那段时间太可怕了。我曾经彻底完啦。就在那儿右边,仗打得太凶猛。那段时间太可怕了,我脱离了军团。就在那儿右边,我中了枪,在头部。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战斗,太可怕了。我不明白是如何脱离军团的。我也中了枪。” 朋友忙走上前来。“什么,中了枪?干吗先前不说呢?可怜的老弟,咱们得——等一下,看我在做啥呀。我去叫辛普桑。” 这时另一个身影在暗中隐隐出现,他们看见是下士。“你在和谁说话,威尔逊?”他问,带着愤怒的语调。“你在和谁说话?你这个最该死的哨兵——啊——喂,亨利,你在这儿?唉,4小时前我以为你死了呢!哎呀,他们每隔10分钟左右就会出现!我们先前想确实损失了42个人,但假如他们这样不断冒出来,到早上整个连队都会回来的。你去哪里了?” “那儿右边。我脱离了军团,”青年开始相当伶俐地说道。 可朋友急忙打断。“是的,他头部中了枪,遇到麻烦,咱们得马上照顾好他。”他把枪靠在左臂里,用右臂扶着青年的肩膀。 “哎呀,一定痛得很厉害吧!”他说。 青年重重地靠在朋友身上。“嗯,痛得——很厉害,”他回答,声音支吾。 “哦,”下士说,挽住青年的胳膊扶着走去。“来,亨利,我会照顾你的。” 他们离开时说话大声的二等兵在身后叫喊道:“让他睡觉时用我的毯子吧,辛普桑。还有——等等——把我的水壶拿去,里面有满满一壶咖啡。在火旁看看他头部怎样,也许相当糟糕。过一会儿我下岗后再来看他。” 青年的意识非常麻木,觉得朋友的声音好象从很远处传来,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下士扶着自己。他的头仍像先前一样耷拉在胸前,双膝摇晃不定。 下士把他带到火光前。“来,亨利,”他说,“让我看看你的头。” 青年顺从地坐下,下士把枪放到一边,开始在战友浓密的头发里摸索。他不得不转动着战友的头部,以便让火光充分照着。他带着评定的神态抿起嘴,手指摸到溅出的血迹和罕见的伤口时吹出一声口哨。 “哈,找到啦!”他说,继续笨拙地查看。“正象我想的,”他随即补充道。“你被一颗子弹擦伤,这儿肿得很怪,就好象有人用棍子打了你的头一样。早就没有流血了。很可能到早晨时你会觉得戴上许多帽子都不合适,你整个头会火烧火燎的,让你感到干得像烧焦的猪肉。早上你还可能生出不少别的病来,那是说不清的。但我也不认为有那么严重,把头好好包扎一下就行了。现在你只需坐在这儿别动,我去叫醒换岗的人,然后让威尔逊来照顾你。” 下士走了。青年像包裹一样留在地上,他茫然地看着火。 一段时间后他才多少清醒过来,渐渐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他发现在这片阴暗的地方乱糟糟地堆着男人,他们躺卧的姿势应有尽有。他仔细看着更远的暗处,不时瞥见隐隐显露出来的苍白可怕的面容,时而被某种磷光般的东西照着。这些面容表现出疲劳的士兵们正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使他们看起来像喝醉酒的男人。一个下凡的游荡者也许会觉得,是有人大肆放荡之后把树林糟蹋成了这个样子的。 在火堆另一边青年注意到有个睡着的军官,他笔直地坐在那里,背靠一棵树。这种睡的姿势里包含着某些危险。也许是做梦的原因,他晃来晃去,有点儿惊悸,像个喝醉了棕榈酒呆在炉角的老爷爷。他满脸尘土和污垢,下巴松垂,好象无力保持正常状态。他看起来就是一个经过大战之后已精疲力竭的军人。 他显然已抱着剑睡了,但武器最终在他无意中掉到了地上。镶着黄铜的刀柄搁在那儿,已触到火旁。 燃烧的木柴发出玫瑰色和橙色火光,火光映照在其他战士身上,他们有的打鼾,身子一起一伏,有的睡得像死人。一些腿脚僵直地伸出来,鞋上面可见行军时沾上的泥土;圆拱的裤子有些部分从毯子里冒出,让人看到在匆忙穿过密集的荆棘时被撕破的地方。 火噼噼啪啪地发出悦耳的声音,从火堆里升起轻烟。头上的树叶在微微晃动,其正面朝向火光,呈现出摇曳的银色,叶边多呈红色。在右面远处,透过林中一处窗口般的地方可看见少数星星,它们像闪烁的鹅卵石搁在这夜晚黑暗的大地上。 在这个低拱形的大厅般的地方,某个士兵偶而会醒来转动一下身子,觉得睡的地点不平,让人不舒服。或者,也许他会坐起来,对着火愚蠢地眨眨眼,瞥一下俯卧的战友,然后又睡下去满足地打起了呼噜。 青年坐在一堆凄惨的人里面,直到自己朋友、那个说话大声的士兵用细柔的绳子提着两只水壶走来。“嗨,瞧,亨利,老弟,”他说,“咱们一会儿就把你弄好。” 他像个业余护士忙碌起来,急着拨弄柴火使它燃得很旺。他让病人从装咖啡的水壶里喝了不少咖啡,青年觉得真可口。他把头向后仰得很高,久久地把水壶捧到嘴边,让凉爽的咖啡顺着起泡的咽喉流下去,令他抚慰。喝完之后,他舒服而高兴地出了口长气。 说话大声的年轻士兵带着满意的神态看着战友。随后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大手帕,把它折叠成绷带形状,从另一只水壶倒出一些水把绷带中间浸湿。这样简单处理一下后他就把青年的头包扎上了,并在其脖子后面打了一个奇特的结。 “瞧,”他说,站开一点检查自己做得怎样,“你看起来像个魔鬼,不过我打赌你感觉好一些。” 青年带着感激的眼神注视着朋友。那块冷凉的布包扎在他疼痛肿大的头上,就象一个温柔女性的手一样。 “你既没抱怨又没说啥,”朋友赞许地说。“我知道照顾病人我是外行,可你一点也没发出尖叫。你是个好家伙,亨利。很多人早就进医院了。头上中弹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年没有回答,开始摸着衣服上的钮扣。 “唔,嗨,瞧,”朋友继续说,“来,我得把你安放到床上,让你好好休息一晚上。” 青年谨慎地站起身,说话大声的年轻士兵带领他穿过一组组一排排睡在地上的身影,不久他便俯下身拾起自己毯子。他把橡皮毯铺在地上,再把羊毛毯披到青年肩上。 “好啦,”他说,“躺下睡点觉吧。” 青年表现得像狗一般顺从,又像个弯腰驼背的丑老太婆小心翼翼躺下去。他把身子打直,发出宽慰舒心的低语。他觉得地面就像最柔软的睡椅。 可是他突然说道:“等一等!你睡哪里呢?” 朋友不耐烦地回答:“就在你旁边。” “唔,不过等等,”青年继续说。“你用什么睡呢?我用了你的——” 说话大声的年轻士兵吼叫起来。“住嘴,快睡觉。真是的,别犯傻啦,”他严厉地说。 受到责备后青年不再说啥。他感到十分困倦了,暖和舒适的毯子包裹着他,他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他头部朝前靠在弯曲的胳膊里,沉重的眼睑轻轻盖住了眼睛。他听见远处传来嗒嗒嗒的步枪声,有点纳闷儿(但毫不在意),不知那些人是否有时也要睡觉。他长叹一口气,钻进毯子里面,片刻后便像战友们一样睡着了。 [book_title]第14章 青年醒来时好象觉得已睡了一千年,确切地感到自己面对着一个突如其来的世界。灰色的雾在晨曦出现之际正慢慢散开,东方呈现出一片灿烂的光辉。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到他脸上,忽然把他冷醒,他在毯子里蜷缩得更进去一些。他凝视了一会儿头上的树叶,它们在传令官似的风中摇曳着。 远处响起战斗的爆裂声和刺耳的声音,这声音表现出一种极度的固执,仿佛它无始无终。 他身边是一排排一组组头天晚上隐隐看见的男人,他们在醒来前正吸着最后一口气。黎明奇异的光线让这些憔悴疲倦、满是灰尘的身躯清楚地显现出来,使这些男人外表看起来一具具尸体,缠结在一起的四肢似乎已毫无生气。青年第一眼扫视到这一大堆毫无动静的男人时——他们密密麻麻地躺卧在地上,脸色苍白,姿势奇特——吃惊地微微叫了一下。他神志紊乱,把这片大厅般的树林当作是一座停尸场,一时以为自己就呆在停尸房里,不敢动弹,以免那些尸体被惊动发出尖叫。但片刻后他清醒过来,令人费解地诅咒自己。他看出这种阴森可怕的情景并非眼前的事实,而只是未来的一种预言。 他听见火在寒冷的空气里欢快地发出噼啪声音,便转过头去,看见朋友正悠然地围着一小堆火忙碌。另有几个身影在雾里移动,他听到劈斧时传来巨大的破裂声。 这时忽然响起空洞的鼓声。军号从远处微微传来。类似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在树林上空时远时近地。军号就象厚颜无耻的好斗者彼此呼应着。军团的鼓声也在附近隆隆回荡。 林中男人们的身躯沙沙作响,他们都抬起了头,发出喃喃低语,低沉地大肆诅咒抱怨。为在战争中转败为胜他们必须早起,在对此进行谴责时他们把各个稀奇古怪的神都提到了。一个军官专横地大叫大嚷,僵硬的战士们赶紧加快行动。相互缠结的四肢分开了。死尸般的面容隐藏在一只只拳头后面,这些拳头在眼中慢慢扭动着。 青年坐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哎呀!”他粗声粗气地说。他揉揉眼睛,抬起手小心摸着伤口上的绷带。朋友发现他醒了,从火旁走过来。“嗨,亨利,老朋友,今天早上觉得咋样?”他问。 青年又打一个呵欠,然后把嘴微微合拢。他的确感到头就像个圆圆的瓜一样,胃子也觉得不舒服。 “啊,上帝,很不好,”他说。 “哎呀!”朋友叫道。“我还希望你今天早上会感到完全好了呢。让我看看绷带——我想它已滑掉了吧。”接着他便十分笨拙地拨弄着伤口,直到青年大叫起来。 “哎呀——该死!”他极其愤怒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毛手毛脚的人!你还两手戴着皮手笼。究竟为啥不再轻点呢?你还不如站到一边去对着我伤口开枪算了。嘿,慢点,别像是在把地毯钉住一样。” 他怒目而视,无礼地对朋友指手划脚,但后者只安慰地回答他。“哦,哦,好啦,吃点东西吧,”他说。“然后,你也许会好受些。” 这位说话大声的年轻士兵在火旁轻手轻脚地为战友弄着吃的,他正忙着把一些处处带着的黑色小锡杯排好,将铁色的流动混合物从一只乌黑的小锡桶里倒入杯里面。他有一些鲜肉,很快在一根棍上把它烤好。之后他坐下来,高兴地看着青年吃得香香的。 青年注意到自从上次在河边营地度过的那些日子以后,战友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似乎不再老是想着个人会有多大的威力。他本来很为自己的本领自豪,对予以进行刺伤的卑劣言语他也不勃然大怒。他不再是个说话大声的士兵,身上有了一种极好的自信,暗暗相信自己的意志和能力。而这种内在的信心显然使得他对于别人可鄙的说法不屑一顾。 青年思考着。他一直习惯于认为战友是个吵吵闹闹的孩子,因缺乏经验、粗心任性、嫉妒他人而胆大妄为,充满一种华而不实的勇气。一个走路摇晃的小孩在自己院内通常会走得昂首挺胸。青年不知这些新的眼光是从哪里产生的,而这时战友也有了一个很大发现,即许多人都会拒绝受他支配。显然,对方现在已攀上智慧的高峰,他感到相比之下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青年明白从此以后与朋友相处在一起会更容易些了。 战友在膝上把乌木咖啡杯放稳。“瞧,亨利,”他说,“你认为有可能会如何?咱们能打败他们吗?” 青年想了片刻。“要是在前天,”他终于大胆地回答,“你会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