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运
[book_author]武重奉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6888
[book_dec]讽刺小说。作者(越南)武重奉,1936年开始在《河内报》上连载,1938年出版。小说主人公阿春原是网球拣球员,因行为不端被开除。后经人介绍在一家西服店帮工,并教老板娘打网球。有一次因他能熟背假药广告而被介绍为药学院学生。于是阿春便以“博士”、“西服店协理”、“网球教练”的身分跻身于上流社会。后来,阿春参加了为欢迎暹罗国王访问北圻而举行的网球赛,遵照上司的命令,为了赢得邻邦的好感,避免两国发生流血事件,阿春有意输球,从而获得总督府颁发的北斗佩星勋章,他俨然成了“救国英雄”。作者用犀利的笔法入木三分地讽刺了越南当时龌龊的社会现实,使人们清楚地看到阿春能从一个“下九流”跻于上流社会并非因他走了红运,而是由虚伪、诡诈的社会造成的。这部著作是八月革命前越南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作之一,是越南讽刺文学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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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红毛春的桃花运
文明夫妇
副关长夫人的同情心
周四下午3点。
雀肾木环绕的网球场里,两个法国人在右侧打球。两个无精打采的球童在球场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给他们捡球。而打球的两人只是懒洋洋地挥动着球拍,汗水早就浸透了他们的衣衫,看他们的样子也很疲惫,就像迫不得已才进场的运动员。
“Xanh ca(五平)!”
“Xanh xít(五六)!”
喊声、球打来打去的砰砰声,混杂在一起,就像几万只蝉鸣聒噪。
球场外面的人行道上,一个卖柠檬水的人,蹲踞在车把上,正跟他的一个同行聊天。
“奇怪了,不是星期四吗,人都死哪儿去了?”
“等一下他们就会来的。现在不过才3点嘛。从今天开始,他们会加大训练强度,怕是每天都要来打球的,可不是只有周四、周六或礼拜天才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糊涂了吧。再过三四个月,皇帝不是要来吗?这次会有很厉害的奖项的,所以,他们要拼死训练了。”
人行道上,在木棉树的树荫下,一个上了年纪的算命先生漠然地坐着,他面前摆着一张竹桌子,上面有墨砚、印泥、签筒,还有几张紫薇算命样签。他时而打个哈欠,那姿态俨然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距离他那里十来步远,红毛春在跟一个卖甘蔗的姑娘坐着说悄悄话。他们是在谈生意?不,他们是在调情。若是按照时下报业界的那些先生们的话说,这是一种平民恋爱,“平民”两个字要打上着重号哈。
看,红毛春正粗鲁地伸出手来要索求那姑娘的一点爱呢。
“老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
“给我一点,就一点点。”
“又装可怜?”
“摸摸又不吃亏!”
“这倒是真的。我要是一本正经的,也不可能被贴金描红供起来。不过,你跟我注定没什么缘分,也就别情不自禁,搞什么诗情画意的事情了。老子的货卖不动,你也不帮忙买一点,就知道往我身上贴。”
红毛春腾一下子站起来,摆出一副好汉样,赌气说:“我不要了!”
卖甘蔗的姑娘瞠目看了好一会儿,撒泼道:“不要就给滚一边去!”
红毛春又张着马嘴嘻嘻一笑,坐下:“我跟你开玩笑的,开个玩笑嘛。我当然要你的啊,我们都互相需要嘛。放松点,给我一分甜嘛。”
“先把钱给我看看再说!”
红毛春朝裤兜里摸了一下,解开一颗像猪耳朵一样的扣子,把一枚硬币“啪”一下扔到板上,硬币又“吭哧”一声蹦到了砖墙水泥地上,那声音听起来颇为壮烈。
姑娘拿起甘蔗来,削了一截给红毛春。
红毛春嘴里嘟囔着:“五毛还剩两毛呢!昨晚花了三毛。好好招待了一下朋友。两毛买了票去戏院看戏,然后又各自吃了一碗五分的牛肉米粉。这么玩儿才是本事,对吧?有点像王公贵族吧?这么潇洒地吃喝确实要命呢。不过,你别担心,你要是跟了我,我就再不会这么花钱如流水了。可是,你总是不听我的。”
卖甘蔗的姑娘沉默着,没回答。
红毛春吧叽吧叽嚼着甘蔗,把甘蔗渣扔向一根电线杆。末了,他把手伸进裤子,站起来抻抻肩膀。卖甘蔗的姑娘找给他一毛九,他两手插在背后没有接。
“你帮忙放进我裤兜。阿妹,把手插进去。”
卖甘蔗的姑娘生气了,把钱甩到地上,阿春飞快地低头捡了起来。
“你那根甘蔗根本不甜,啥水都没有。”
“唉,寂静的深秋夜晚,怎不教人惆怅啊。”他唱着几句南圻改良戏,大摇大摆地走到算命先生跟前。站在那里盯着看,那神情就像乡巴佬第一次看见小公主的猴子笼,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声喊道:“给我算一卦!”
算命老头经他这么一喊,立刻从小憩中醒来,迅速拿下别在耳朵上的毛笔,那速度之快不亚于一个要做笔录的警察:“两毛!两毛一次,同意就给你算,不同意就拉倒。”
“一毛!便宜一点算一次,比空坐着强。”
“好吧,你得先把钱放在这儿。”
“马上就给你,你先给我好好算!”
红毛春坐到席子上,把一毛钱硬币放到托盘上。算命先生拿出草纸,忙活了一阵研墨,往砚台上吐了几口水,然后拿起笔说:“生辰八字报上来。”
“我二十五岁了,老头。十月十五生的,时辰是鸡回笼时。”
算命先生趴坐在凉席上,在纸上写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掐指算着。红毛春双手抱膝,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算命先生一边写一边说:“旬截当头劫无亲命……阴阳旬截在前,父母一定已经升仙了。”
“对,太对了!”
“你小时候真是太苦了。”
“相当准!”
“啊,你的命运也不是太差。很快就要吉星高照了,很快你就会名扬四海,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太好了,可啥时候开始呢?”
“今年开始转运。”
“可我还什么都看不见呢。”
“年底可见。”
“那我今年这一年都会是什么样子?”
“从年初到年底主要是走桃花运。”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男女之事容易占便宜。”
红毛春啪啪地鼓掌,就像看见网球比赛时有人得了一分。接着他大声嚷嚷道:“太对了!太对了!昨天,看完戏,经过岑公巷时有三四个姑娘跑出来,围着我,拉我的手,扯我的衣裳。嗨,说明我还挺有女人缘的。我服了您,算命先生。”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卖甘蔗的姑娘威胁道:“你可搞清楚了!”
接着又对算命先生小声说道:“您算得不错!就连这个卖甘蔗的小丫头,我要是想搞定,也不难。您算得真值得这份钱。”
这时有一辆前头后头都尖尖的汽车开过来,停靠在网球场门口。车门打开后,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女人很费劲地从车里出来。她的衣服看起来比少女还鲜艳,脸上涂了粉和胭脂,头发黑亮黑亮的,有点卷曲,整个人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公斤重,头上却短撅撅地系着一小段时髦的贵妇头巾。她一只手拎着一把小小的伞和一个大大的皮夹,另一只手抱着一只看起来像麒麟的奇异小狗。随后,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青年男子也走了出来,他身穿西式旅行装,眼窝深陷,喉结突出,头发也是卷曲的。他朝车里伸手牵出一位年轻女人,那女人绾着头发,穿着白色短裤和网球鞋,胳膊里夹着两个网球拍。年轻女人跟在他们后面,三人大模大样地进了网球场。
埋头听算命的红毛春没有注意到这几个人。他一直在试图理解桃花运,不停地问算命先生:“今后我会发财吗?我的名气会给我带来财富吗?还是有名无实,我依然是一个穷光蛋?”
“富,不会太富,但会风流快活。”
这句算命的话让他听了陷入沉思和幻梦。
那年他刚满九岁,成了孤儿,被迫寄养在一个亲戚家,是一个伯父的家。那个伯父养他可是一举两得,不但省下了养仆人的钱,还得了抚养侄子的好名声。但有一天伯父把他揍了一顿,赶出了家门。原因是伯父的老婆洗澡时,他从竹箅外朝里偷看了!从那以后,他就露宿街头,靠街边树上的人面果和还剑湖里的鱼果腹为生。他卖过肥皂和挂历,曾在剧院跑腿,也曾到火车站卖膏丹丸散,还干过其他好几种杂活。整天在外面跑,热带的阳光把他的头发晒成了西方人的那种红色。在这种境遇下生活,他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教养的孩子,尽管他很精怪,洞悉人情世故。他最近一年的工作是在网球场捡球,也学打网球。他学得很快,法国会员和越南会员都喜欢他,有点器重他。他梦想有朝一日像阿金、阿交那样威风,梦想命运能派一个天才星探来发现他的天赋。现在,他甘心当一个捡球员。他很高兴找到这个工作,虽然卑微,但也有福利,或许也有出名的机会。而贩卖花生、帮人摘人面果、钓鱼,或是在剧院跑腿,这些职业不过是能勉强糊口罢了。体育运动、平民运动使他有一种奇特的骄傲感。
“您看我将来会时来运转吗?”
算命先生看了看红毛春,他的前额塌陷,腮帮子大,人中长,双耳饱满,然后点头说:“很好!将来的运气会很好!只可惜头发不黑。”
“他妈的,以前要是有帽子戴,现在怎么可能是红的?”
突然从球场里跑过来一个小孩子大声喊:“喂,春哥!还不进去?小姐都来了!没人陪她打呢,你不进去吗?”
红毛春问:“小姐?”
“对!就是文明那婆娘,那个嫁给‘长茄子’的女人,跟她老公一起来了。还有副关长夫人那婆娘也来观看了,说要一起打球呢。”
红毛春站起来,对算命先生说:“您继续写,我傍晚或明天来取。您记下算命的钱啊。好,现在我就去跟那个美人打几个球去,让她像桃花一样花枝乱颤。”
经过卖甘蔗的姑娘时,红毛春那家伙大声笑起来,甩下一句:“Au revoir(再见)啊!明天见!”
他跑进球场左边那三个人等待的地方,毕恭毕敬地说道:“奶奶好!先生好!女士好!”
文明夫妇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作答,但副关长夫人不高兴地扭了一下身子。文明太太笑了,向丈夫递了一个眼色。她丈夫对阿春说:“我家夫人不喜欢你这种问候方式。”
副关长夫人顺口骂了红毛春一句:“你真笨!什么奶奶?我也就是跟你母亲年龄差不多罢了。我要是你奶奶的话就是能生出你妈妈的年纪了,你的母亲就……”
还没等她说完,红毛春连忙道歉:“夫人大人,我失言了,请夫人原谅。”
等这位曾经嫁给洋人的夫人怒气消了之后,红毛春拿着网球拍跑进了球场。砰,砰,球飞来飞去,文明太太白花花的大腿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让他一开始连失几个球,也让那女人误以为自己的球技进步了不少。
副关长夫人依然还有一点生气,嘀咕道:“安南人真是愚蠢!”
文明先生答道:“姨妈啊,您理会那种人干吗?”
“要是我也能打球才好,不然很快就老了。”
“哦,那我文明就双手赞成啊!是真的吗,姨妈啊,您喜欢体育?要是这样,那可真是体育的幸事!是越南进步的兆头啊!是我们越南人强大起来的标志啊!”
他讲话时充满了热情,这是许多瘦弱多病的人的特点,他们赞赏体育运动的优点,却从未真正参加过。这位爷是一个归国留学生,曾经在法国待了六七年。不过,他回国之后却对文凭恨之入骨,因为他自己并没有在国外取得任何文凭。
在法国那边,他似乎跟某位曾经当过副部长的政治家过从甚密,也好像是上流人士和文豪们的朋友,他提及的法国朋友还都是越南报刊报道过的著名人物呢。廉风署曾派了两位探子打探他。但是整整打探了三个月,只发现他有如下秘密行踪:抽骆驼牌香烟,娶了一位家境富裕的老婆,有了老婆之后,他把名字改为“文明”。廉风署对他改的名字有点好奇。打探之后才知道他的老婆名叫阿文,而他自己是阿明,他把名字改为文明,就是把夫妻俩的名字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把老婆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颇有几分尊重女权之意。他们探听到的内容也就是这样而已,这位文明先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反对国家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改革行动。
不过,自从在很多人面前自称“文明”之后,他觉得有必要提倡一场欧化运动,才不会辱没他的新名字的含义。健康的体魄需要健康的灵魂相伴嘛!发现了这个真理之后,他处处鼓吹体育运动。首先是对他老婆鼓吹,然后是对其他人。他自己却不搞体育锻炼,说是没有时间。他需要静下来时时思考他的欧化计划。
而副关长夫人的经历,说起来也挺有趣。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从农村到省城参加停战庙会,被一个法国士兵强奸。后来非法强奸变成了合法强奸,也就是说他们合法地结婚了。那个法国士兵后来成了海关副关长,她也就成了副关长夫人。在他们一同生活了大约十年之后,副关长死了。他死得光荣,他是为国家鞠躬尽瘁,也是为老婆鞠躬尽瘁。副关长死后不久,她很快跟一位年轻的通判结婚了。不过,也才过了两年,她的本地老公就一命呜呼了。由于并没有发现她有外遇,她的一些爱慕者四处散布毒蛇般的谣言,说那可怜的丈夫是被她过度的爱欲累死的。
两位法国年轻女人和一位越南年轻女人进了网球场。
红毛春把网球拍让给了这些会员。
一位法国年轻女人进房间去换衣服,红毛春也突然不见了。
球场上嘈杂起来,充满着人们相互问好的声音和说笑声。打球的声音也越来越密集,像一群蚊子在空中嗡嗡。
过了一会儿,人们吃惊地看见一个法国人揪着红毛春的头发,把他拖到网球场,当众揍他、羞辱他。大家围过去看热闹,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原来是他偷看那个法国年轻女人换短裤时,被当场抓住。网球俱乐部必须开除他,并且扣除当月工资。
此时副关长夫人才意识到越南人不但愚蠢,而且可怜。她长叹一口气,低声对她的外甥女婿说:“年轻人谁不会犯糊涂?放了才对,把年轻人抓起来干吗?真是可怜,造孽!就这么狠心把人家赶走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官府与太岁
为人民哀叹!文明被毁了?
警察与罚款
经过一个寂静的院子之后,警察把红毛春和算命先生带到了一个上着环锁的小房间,然后带着嘲笑的口吻说道:“有请两位先生。”
房间里当时只有一个老乞丐和他的妻儿,一个流浪汉,一个街头叫卖的妇女和她那一担子没卖出去的烤肉米线。卖米线的女人靠墙坐在两个箩筐之间,两只手抓着膝盖,满面愁容。那流浪汉枕在一块砖头上面睡觉,发出像拉锯般的呼噜声。乞丐一家三口则忙着互相捉虱子,看起来颇有诗意。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锁孔嗒嗒地转了两下,狱警脚步声越来越远……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红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算命先生把他的木匣、席子和油纸伞放到地上,然后坐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红毛春还站着,两手插在腰间,一脸不屑地打量着房间和房间里的人。
他撇了撇嘴,说道:“拘留所像个臭鼻孔,真可耻。”
算命先生睁大两只眼睛:“我不可耻!”
“没人跟你说话,老家伙,”红毛春答道,“我骂的是政府。”
红毛春这么讲话是有点看轻这个警察局了。这个警察局是河内市属十八个头号警察局之一,是政府最近才新建的。全部工作人员加起来只有七位:一位法国警官、一位越南翻译、一位办公室职员及四个巡警。这个警察局任务繁多,要管理十六条街,而且全部是法国人街,有的街道长达五公里,每条街道看起来都太平无事。说实在的,每次抓到人,警察局的人就像中了头彩一样开心。四个巡警每天要轮番骑车在十六条街道上巡逻,才只半年工夫,他们就都成了优秀的自行车手。其中一人新近赢得了河内至海防自行车赛大奖,其他人也有在河内至山西、河内至北宁以及环绕河内的自行车赛中夺得第三名、第四名的。可是,在这十六条街道上如果不幸发生违反安全秩序的事儿,多数时候你根本看不见几位警官老爷的影子。叫卖的小贩、堂倌儿、厨子、车夫、乞丐,这些人只有看到警察先生俯冲离开街道以后才会在路上小便,才会打架、相互谩骂。而总共只有四个巡警,警察局里得留两个值班,剩下两个到路上巡视。两个警察管十六条街道,他们只能骑车飞快地跑来跑去,巡防几乎就是变成了自行车赛。
那年由于经济危机,国家财政收入不够,印度支那大幅度削减财政支出,同时让警察局自己创收,批准他们罚市民四万块。中央警察局分给他们这个警察局罚款任务是五千块,也就是说相当于总钱数的八分之一。
法国警长愁得又是敲脑袋又是薅胡子。安南人今年被罚款的只能是一些堂倌、厨子、车夫、小贩,其他全是法国人,是不能罚款的,如何能凑足五千块钱的罚金呢?法国警长后来召集警察局的人一起开了个秘密会议。会议之后,他们都非常佩服警长的高明计划。警长让警察局里所有人员都把家搬到那十六条街道上,然后就巧立名目罚款。首先,法国警长本人被罚了几次,原因是他家的狗跑到街上,他夫人忘了告诉仆人按照要求打扫卫生。接着轮到罚警局的翻译、办公室人员、四个巡警、勤杂人员,以及那些帮警察局打理花园的人。他们有的是因为在路上小便,有的是公开吵架,有的是骑自行车不开灯,有的是家里卫生不合格,等等。警察局的人不管不顾地互相罚款,就像彼此有深仇大恨似的。
一天,警长正坐在打字机旁打一份重要的备忘录,一个警察急匆匆地跑进来报告了一桩法国人家里的入室盗窃案。盗窃案发生在前一夜,但到此时主人才知道。法国警长灰心丧气地用法语说道:“入室盗窃要交给法庭,这意味着我们没法罚款呀。”
然后转头告诉办公室职员代管事务,他自己跟翻译出门去查看。
那人独自坐在办公室,哈欠连天,就像是遇到经济危机的商人。一个人经过,他叫住那个人,心烦意乱地说:“唉,min d o′(明德)警官你觉得难过吗?”
那警官像一位借酒消愁的儒生点了点头,说道:“很难过,难过死了,真想死了算了。”
办公室职员痛苦地叹了一口气:“咱们的罚款任务太重了。”
警官忧愁地附和道:“就是,咱们要收的罚款任务太多了。”
“公共预算缺钱啊,但是……”
“咱们十六条街需要很多安南人才好。”
“难道您不怀念从前吗?我的意思是说十年前的日子。”
“是啊,十年前,这里的老百姓还很笨。”
“现在我们的人民文明了。真是该死的耻辱!您要知道以前社会上到处是流氓和讨债的,到处是不懂礼貌的人,处处有人随地大小便,有扯皮打架的。有时候出去抓人,一辆警车能坐满四个人!他们总是互相谩骂,打架斗殴,他们的房子也是破旧不堪,污水横流。他们的狗也在街上乱窜。到处都是没有前灯的自行车。现在全都变了。我们祖辈的好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还了。真是灾害,可叹!”
“您看!现在连人力车夫都懂法律。他们不会忘记前灯,也很少停在路中间。人们很少像以前那样三五成群高声叫骂。从前的社会秩序荡然无存了。现在的小孩子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说下流话了,个个都穿戴整齐,都很文明,他们不爬树,也不在路上踢足球,不规矩的事情都不见了。”
“是报纸的出现,这就是问题所在。”
“对。我们的老百姓因为读报而变得文明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警察来罚款了。”
“除了我们。”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可原谅的!我们是警察!”
“我,我还是一个办公室职员呢!要不是偶尔能参加自行车赛,我的人生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你能想象我们的名字和照片再也不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吗?如果真这样,那可不能饶过这些报纸!“
“怎么样?下周日,您参加河内至河东的比赛吗?”
“当然参加呀!你算算每天四遍走十六条街道,都没有机会停下来开一张罚单,跑过的地方远远超过比赛的路程了。我具备这么好的比赛条件,不参加比赛,那不是白白浪费吗?老先生啊,老百姓进步了,我们开不出来罚单了,那么咱们警察局互相揭发自己的家庭来开罚单也没什么意义了。那五千罚款任务也就没意义了。我,我反对。”
办公室职员紧张地站起来,摊开手:“完了,完了!不行,您不能违抗上头的命令啊。您看警长的夫人,上个月我们罚了她二十块,她都毫无怨言呢。”
巡警依然抱怨道:“算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只有跟我老婆离婚了。”
“该死,怎么这样说呢?”
“我叮嘱她时不时要告诉小孩子把坏东西扔到街道上,不然就让家里脏乱一点,让水沟的水四处飞溅,让mintoa(明杜)他还会多次出场,后面均作明杜。警官偶尔能罚款。这样我才有机会罚他的老婆。可她总让孩子像小和尚一样乖巧,家里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恶,这个女巫!”
办公室职员看到了他的痛处,不敢再批评他,想岔开话题,他让警官到拘留室,拖出几个被抓的人来问话。
明德警官打开那间拘留室时,红毛春和算命先生正在聊天。
“哼,不老实就是找死!就会被抓起来。我是这个月犯冲太岁官府。被抓进来还是轻的,搞不好可能挂了。”
“我不在乎!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吹牛,自打脱胎为人,我都被抓了十五次了。”
“打老人是暴力犯罪,你可能会坐牢。”
红毛春不听那些。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以前被抓都是被关押到一个很大的警局,看起来很宽敞,会有七八个警察守着,胸前挂着勋章,人人手里带着手枪!屋子里有上百支白色警棍,有巨大的铁链,有老虎笼,能容纳数百人,更不用说成千上万的蚊子和苍蝇了!现在被抓进这么个拘留室,房间小得就像一个鼻孔,才关十几个人,这真是一种耻辱!”
警察骂道:“出去!全都给我出去!审讯时间到了,快滚出去!闭嘴,不许吵闹!”
除了那个鼾声如雷的鬼家伙,其他人都站起来。警察踢了一下他的腿,他嘟囔:“别吵,让我睡觉嘛。”
“你起不起来?不然揪你脖子了。”
他坐起来愕然地说:“啊?”
“出去!”
他站起来嘀咕道:“我在外面睡着被你们抓进拘留所,在拘留所睡着又喊我出去,真是多事儿!”
那些人离开拘留室,经过院子进入到一个房间。办公室职员见红毛春穿得比其他人都好,就先审问他:
“你!犯的什么罪?”
算命先生说:“启禀大官,他打我。”
红毛春辩解道:“我没打,我只是想掐死他!”
“他打了我两下,很疼,接着又掐我脖子……”
“我还没打他,也还没来得及掐脖子这老家伙就叫起来了。”
办公室职员拍着桌子说:“闭嘴!闭嘴!让我先问清楚。谁是,谁非?事情的原委是怎样的?为什么打人?说!”
“启禀大人,是他揩油,想骗我一毛。他,他算命都算错了,还要了我的钱不给我!我只是想把钱拿回来,不是有意打他。”
“算命了吗?收了一毛钱吗?”
“启禀大官,我给他算命很便宜,只收一毛钱,而且算得句句都准,可他还想把钱要回去。”
“全算错了,大官啊!老家伙说我的未来相当不错,可刚算完命,我就失业了。”
办公室职员瞪了算命先生一眼:“算成这样还想要钱?!”
“启禀大官,我算的是他的将来,又不是算的现在!我研究了十年命理,算得就像圣人和神仙一样准,从没算错过!我又没有给您算,您怎么就说我算错了?!”
办公室职员又瞪了红毛春一眼:“人家这么说难道不对吗?”
算命先生接着话题说:“大官,我说得够清楚了!他官禄宫好,眉毛长,将来会大富大贵。”
官员对着红毛春瞠目而视,说:“人家算得很好啊!罚你!你干吗要打人家,人家还是一个老人,罚你一块八!把算命先生立刻释放!还有你,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这时路上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副关长夫人走了进来,向警官们微笑问好,那两位警官也报以微笑,那姿态像商人迎接有钱的顾客一样。因为副关长夫人喜欢把狗放到大街上,多次被罚,在十六条街很有名了。警察局懂得她的恩情,那是一种类似惨淡的商号对老主顾的感恩。
办公室职员问道:“夫人需要什么,我们随时为您服务。”
“啊,我来是给一个仆人交罚款的。他在这里,请您释放他。”
官员摊开手。明德警官说道:“嗯,您得马上交钱才行。”
“多少钱?”
“一块八。”
明德警官坐到桌子前写了收条,红毛春抬起头,面露不解。他毕恭毕敬地问道:“启禀夫人,为什么您对我这么好?”
“啊,你很快就知道的,我一会儿带你回家。你有工作可做了。”
算命老先生辩解说:“你看,还说我算错了?!”
红毛春转过身来:“算得真准!您真是神机妙算!我要说声对不起您!”
副关长夫人问:“什么?”
“启禀夫人,算命先生算得非常好!”
“是吗?那么也上车吧,去给我也算算去!”
副关长夫人交了钱,拿起收据。算命先生返回拘留室拿了他的算命工具,跟着红毛春和副关长夫人上了车。警官送到大门口说:“多谢您了!欢迎您下次光临。”
说完,他才垂头丧气地想起这是拘留所,不是在他夫人开的那家法国面包店。
[book_title]第三章
天子,佛子
鬼谷子转世
一个可疑事件
汽车像野猪的呼噜声一样猛地几声鸣笛,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仆出现了,打开两扇铁门,把车徐徐迎进院子。院子里的柳树、芙蓉、仙人掌、风雨兰、瓷墩以及栽着奇花异草的花坛,现在都被街道上的灯光照进院子而显得昏暗迷离,这是一座法式的宏伟别墅。走进院子的那一刻,红毛春感觉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心。头一次,他感觉自己的生命要掀开新篇章了!而算命先生也用得意的眼光看了看他,又用力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好像在提醒他,他最近也预测得很准。红毛春在司机身边沉默地坐着,不敢用任何方式反抗。
汽车停在通往房子前门的十二级水泥台阶前。司机下了车,打开了后门。副关长夫人拿着日本伞和皮包,带着狗下去了。算命先生抱着他的签筒、油纸伞和席子下车,最后下车的是红毛春。然后汽车开进了车库。一个穿着用人服装的女人跑过来接住夫人的东西。夫人问道:“少爷在哪里?他在干吗?”
“启禀夫人,他在洗澡。”
“洗澡啊?那他吃饭了吗?”
然后没等那女人回答,她转身向后:“三姐,你怎么让少爷在这里洗澡?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
“启禀夫人,是他要这样,不答应的话他就哭。”
一个肥胖的小孩坐在巨大的铜盆里,脸看起来傻呆呆的,如果他站起来可能一米多了,却像一个三岁小孩坐在盆里洗澡。铜盆周围还放了一些玩具。有棉花狗、洋娃娃、汽车、飞机、喇叭等,女主人一边放下狗,一边急忙说:“啊,少爷洗澡啊!我的乖儿子。妈妈出去的时候,家里有没有人打你呢?露露,嘘,嘘。”
夫人吹了两声口哨,那条小狗用两条后腿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伸出前爪。它摇晃着舌头向洗澡的小男孩打招呼。小孩正在玩水,把水洒得盆子周围到处都是,看着狗,他皱了皱眉,扭头说:“不行!”
“好了,好了,妈妈对不起。来,让妈妈给你一个吻。”
“不行!”
副关长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好,那你乖乖洗澡,等一下跟妈妈一起吃饭吧。”
“我不!”
那小男孩赤身裸体地站在浴盆里,亲了亲妈妈。但是上帝啊!他可不是小宝宝了,他已经很大了呀!个子已经很高了呀!这个场景对旁观者来说具有某种奇异的吸引力,像黄色照片一样有趣。正如粗俗的仆人们看到的那样,男孩那两腿之间的男人的装备似乎都可以运转正常了呢。
看到红毛春和算命先生面露惊讶之色,夫人转身解释道:“这个男孩是天子,是佛子。”
算命先生马上明白了这是一个“求子”小孩,而红毛春还抬着头仔细盯着。副关长夫人进了屋子。不一会儿就听见小孩子的哭声。夫人骂道:“三姐在哪儿?”
小孩子大声咆哮着:“我要进屋,我要进屋!”
“三姐!快来,给他擦干,把他背进去。”
在女人的背上,那小孩显得很庞大,还像骑马一样上下抖动,口里叫喊着:“驾!驾!驾!”
红毛春看着觉得太刺眼了,难以忍受。他喃喃自语地说:“这什么鬼孩子。”到了客房门口,副关长夫人指了一下沙发:“你们坐在这里等我吧。”
然后她进了另外一个房间。
等待的时候,两人看着那个肥胖的小孩子,穿着上衣但没有穿裤子,一会儿傻乎乎地笑,一会儿把脸转过去,一会儿又转脸来笑。他的衣服是用浅黄色绸缎做的,胸前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印记,背后也是一样。脖子上带着一个沉沉的金项圈,上面有一个金色的磬儿,带有一个小扇枕坠儿。听见三姐的声音,像是在大声哀求:
“少爷穿上裤子啊。”
“我不!”
“穿上裤子,不然那个先生会笑你的。”
“那让他来跟我玩儿。”
“嗯,你穿上裤子,我让他来跟你玩儿。”
“我不!”
算命先生踢了一下红毛春,说:
“果然是一个‘求子’子。”
到这时红毛春才明白了,点头说:“嗯,嗯。”
“来,怪呢。看那个女人很像西方人的老婆啊。”
红毛春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口哨,然后轻轻地回答:“正是嘛。”
算命先生嘀咕道:“那为啥有一个安南‘求子’子?”
还没来得及回答,红毛春听到副关长夫人的声音:“少爷啊,妈妈珍贵的少爷啊,少爷穿上衣服,快乖乖的哦。”
然后夫人走了进来。这次她已经脱下奥黛,解下了头巾。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紧身绸衣,里面没有内衣,绸裤也是薄薄的。这让人觉得她无异于一位裸体主义的信徒,让红毛春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缺乏家教的人。算命先生站起来以微示礼节。副关长夫人问:“您是算命还是看相?”
“启禀夫人。我两样都可以。”
“哪样准?”
“算命准一些。”
“那就给我算一卦。”
“请您告诉我生辰八字。”
“啊,这个嘛,我忘了,记不清楚了。”
“那就看相吧,但是怕不如算命那么仔细。”
“嗯,行!就看相。”
“夫人您的面相很好,十二宫只有一宫有点麻烦,就是夫妻宫。颧骨有点高。”
副关长夫人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用有点责备的口吻说道:“为什么?麻烦到什么程度?我家关长之前对我特别好。而我的通判先生也是,很忠厚。通判先生临死的时候还叫喊着爱我,怜惜我。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有两任这么好的丈夫。”
“嗯,是的。但是按照老俗这就是花开两度了,不得不走第二步(再婚)就是该抱怨的事情。”
“嗯,是这样的。但是按照今天的生活方式,有过几任丈夫都行,只要人好。你算得真准!”
“您的品性是仁德的,对人有怜悯心。”
“你算得不错!”
“财帛宫好,田宅宫更好,而祖坟宫就需要仰仗先人,才可以得到土地。”
“那么子嗣运怎么样?”
“也很好,但有点稀缺。”
副关长夫人露出不满意的神色说道:“怎么稀缺?我不是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吗?我家女儿珍妮特上学去了,很快参加高中毕业考试,儿子阿福也能吃能长,再过三个月就十一岁了。两个孩子了,怎么还是稀缺?”
“‘一男曰有,十女曰无’嘛,再多的女儿,按照圣贤教导,也不值得一提。而儿子只有一个,按照圣贤的教导,就算是稀缺了。”
“啊,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稀缺啊。”
“启禀夫人,您是否还想再嫁呢?”
“算了。我一定要守节。我曾经跟我的两个亡夫——关长和通判都说了,让他们做证,我一定为他们守节!尽管我还真的年轻,但是也背负着老了的名声。我要保持单身留在这里养育孩子。”
“这样子嗣宫就是稀缺了。”
“你算得很好。那么我儿子阿福怎么样?香寺的佛已经保佑我十多年了,我还是担心。”
“他的命最好了!他的人生就是享受,终生闲暇而享受荣华、富贵、安康。”
副关长夫人恭敬地低下头,轻轻地说:“我,我就是怕我这个肉眼凡胎,不知道如何取悦他,我总担心有一天他跑回天堂去了。”
算命先生热情地分辩道:“不用担心,看他的相貌就知道。他的面相显示他长寿,您可以依靠他而兴旺发达。而且很牢靠的。”
“好!好!你算命真是人间一绝!”
“启禀夫人,如果您把生辰八字告诉我,我会看紫薇,那样的话能看清每年每月每日发生什么事情。”
“这样啊。”
“是的。算命比看相更仔细一些。”
“算了,你回去吧,不然太晚了。明天您再来帮我一件事情吧。三姐在哪儿?送算命先生一块钱,让他坐我的车回去。你回头再给我好好算算啊!”
“好,好的。启禀夫人,那明天我们再准时约见。”
算命先生拿起雨伞、席子和签筒离开了,副关长夫人问红毛春:“你呀,你知道我为你做什么了吗?”
惶恐不安了一会儿,红毛春才说:“是,启禀夫人,如果没有您,我们就要被拘留在局子里了。”
“嗯,你也是知恩的人。”
“夫人,这个恩情小的我永生不忘。”
“你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小的。我是文明人,没有阶级区分思想,也不分贵贱。”
“是,好的。”
“你的父母还在吗?”
“启禀夫人,我很早就没了妈妈没了爸爸。”
“可怜!那你有老婆孩子了吗?”
“启禀夫人,还没有。”
“可怜!这样倒是很好!现在这个时代艰难,也不应该着急结婚生子。那你知道我叫你到这里来干吗嘛?”
“启禀夫人,我还不知道。我听候夫人您的判决和教导。”
“我本来是一个仁德之人,爱怜悯人。你也是一个值得怜爱的人,正做着事儿却突然失业了,实在是痛苦。你为什么这么愚蠢?我知道像你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有一些调皮,但是也得看看人家是否愿意再说啊,是不是?”
红毛春茫然地回答道:“嗯,我啥也不懂。别人就无缘无故打我,赶我走,欺负我……”
“算了,你不要辩解。”
“小的……我哪里是辩解?”
“那你为什么被赶走?”
“我正在为会员收拾整理棉毛巾和浴桶,正忙着干活。那个法国人就过来拉我出去打骂……”
“不是因为你当时正偷看……”
红毛春用全世界最天真诚实的方式回答:“我正试图盖住会馆浴室里的一个洞!”
“哦,哦!那法国男人说你犯了那个罪,你为什么不争辩?”
红毛春的脸红了,磕磕巴巴地说:“启禀夫人,那人强加给我一个罪名,他们讲法语,我又听不懂。”
副关长夫人站起来,失望地嘟哝了一声。
她想起了几个人,想起了从前的错误。想起被强奸的情形,那种少有的触电麻醉的感觉很难描述,很奇怪,却一直与她如影随形。很久之后,那件事渐渐成为一种阴影。她依然渴望再次被强奸,但那种罕见的机会不再出现了。实际上只有她去强奸丈夫了,真是奇怪,如有鬼神做证,她其实从来没有被丈夫强奸过。
她读过一部《金英泪史》,书里说在某个省的寺庙,和尚假冒佛祖下凡赐子,说在他寺庙里求子的妇女都会怀孕生子。她找到了这个寺庙,但却尴尬地发现那只是一个骗局。虽然僧侣的话是骗人的,不过,她还是有了儿子,是他的第二任丈夫,那个通判先生的儿子,而不是哪个妖怪和尚赐给的。
而这次遇见红毛春,似乎有了新的机会。
不过,在红毛春诚实的面孔面前,她有些难过,一想到他在球场可能是被冤枉赶走的,就有点恼火。但是很快有一个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你到这个阁楼来等我洗一下澡,然后我会跟你谈谈为什么我让你到这里来。”
红毛春听了这话就跟着去了。两个人上了楼梯。到了另外一间客房,副关长夫人说:“你坐在这里,可以翻看这册影集,等着我。”
然后她进了浴室,那个地方距离红毛春等待的地方只有几步远。她解开衣服,戴上橡胶浴帽遮住头发,拧开水龙头。水流从铁制的莲蓬头上倾泻而下。副关长夫人时不时抚摸自己的肚子,又搓向大腿,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然后,我的天啊,她通过锁孔去看外面的动静。她看见红毛春专心看着影集,老老实实在原位上坐着。
这家伙居然毫无反应,毫无异样!
洗完澡,她出来,很威风地下了判决:“够了,你回去吧!我决定明天就雇用你。明天你到欧化服装店找文明太太,就说是我请你去帮忙的,你就有活儿干了,不再失业了。”
“启禀……”
“算了,你不够聪明!你回去吧!明天就知道了。要记住:欧化时装店,专门为妇女做衣服的店。”
红毛春出去了,内心充满希望,他没有意识到副关长夫人突然看不起他了,就像她看不起所有真正有道德的人一样。
[book_title]第四章
宦姐发怒
为人生的艺术
欧洲化的产物
遵照副关长夫人的叮嘱,那天上午8点,红毛春到了指定的地点,但他在门口转来转去,不敢进去询问,因为不敢断定那个地方是否就是文明太太的欧化时装店。红毛春的学识水平只够给洗衣工记账,还不足以让他理解那些像是艺术家特意不让人明白而写的新潮字句。
当时,几个人正在钉牌匾,把商店字号钉上去。五块红色的木板看起来很奇怪,油漆刚干,还被扔在台阶上。一个工匠在梯子上忙乎,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站在那里对着工匠发号施令,时不时骂几句,口气很严肃。
这家商店真的特别耀眼。从外面的玻璃往里看,有三个木制的人体模特,那是从法国运过来的,极其像欧洲的美人,但是被主人很巧妙地在她们头上放了围巾或是戴了黑色发套,显得很像越南妇女。每个模特都展示一件衣服。有的是那种领子很夸张、衣袖和下摆像虾尾巴的,可以让男人们穿出去向街坊们显摆;有的是泳衣造型,是为了让女士们去海边展示肉体的美感;有的是卧室睡衣造型,是为了让女士展现那种魅力,刺激丈夫或恋人履行他们作为男人最神圣的职责。
红毛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几个写有艺术字的木板。他努力思索,但怎么也无法明白那五块木板上的字象征什么。有一块木板是圆形的,中间有一个孔,有一块是方形的,中间有两个圆孔,真奇怪呀!以他那下流的头脑,红毛春从六岁开始就明白三角形中间有一个洞那只能说明一个东西,一个很下流的东西。他坏笑了一下。突然听到年轻人骂工匠道:“这个放在前头!不对,三角形的这个嘛,你这人真差劲!”
工匠茫然地问:“请问三角形是什么呀?”
少年低声骂道:“三角形就是有三个的角!就是那个A。”
工匠辩解道:“可是刚才您说三角形是U字。”
“闭嘴!蠢货!三角顺着的时候是U,而反过来时是A。亏你还是一个木匠,一点美术知识都不懂!听着,首先你给我把这个倒着的钉上,然后是顺着的那个。这A、U就是欧。然后是有两个孔的方形的木板,也就是H,然后是圆形的那个,就是O,然后是反过来的三角形A也就是Hoá(化),意思就是欧化店。这么简单的事情,跟你说了多少遍,还是造船的木匠,真是一个蠢猪!”
红毛春一方面很高兴自己正好找到了约定的地方,另一方面为自己也间接被骂为蠢猪而不忿。他喃喃自语地说:“这种字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青年,穿着一身欧式登山服,他过来向正在监工钉商店匾额的年轻人问好。两个人握手,用法语大声谈话,好像要让整个街道都能听见似的。
“天哪,越南老百姓的美术头脑真是太残了!”
“跟普通老百姓讲美术真是白费唇舌!”
“不!不!您是记者,记者有义务提高平民的美术见识。我,我就是一个设计师,我已经为此牺牲了我的一生!”
“窃以为您在民间的影响也是相当大了呢。”
“还不够。还要做一些事情。我们的民族是一个懒惰的民族,不肯思考,不愿意探寻美术上的那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因此我的活动影响范围有限。而美术越是难以理解越是有价值。例如在意大利和德意志,一些知名画家被奉为神明只是因为那些画特别难以理解,但公众越是不理解他们,他们的画作越被认为是奇功杰作,连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要嫉妒,等他们两位成为独裁者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画家关进监牢,直到他们看懂奇功杰作才作罢。你看看!我们的民族何时能达到这个程度!什么时候我们艺术家会因为这个而被抓进监牢?”
另外一个人点头:“真是这样呢。”
这人又激情四射地接着说:“就是因为社会水平太低,咱们艺术家兄弟姐妹们不得不转向改革妇女服装这种最容易理解的艺术。什么时候全社会都懂得欣赏女人的大腿的美,才能理解裸体艺术画的价值,才能理解最高级的画作。”
“哦,哦,您说得实在是太符合现实了。”
“啊,这几个最新的字,您看怎么样?这是我的最新发明呢!看起来很奇怪吗?平民老百姓不会明白它的高贵之处,咱们先理解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我最新的字体能让知识分子都无法读懂,那就是艺术的全盛时期了。”
听到这里,红毛春突然看见里屋隐隐约约有文明太太的身影。他小心翼翼地进去了,那两人也跟在他身后,一边聊天一边走进商店。
“夫人您好!”
文明太太点头答应了红毛春,与另外两个人握了手。
“您请坐。您来有什么事情?最近报纸销量怎么样?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我来是有重大事情。报纸销量增加了,多卖了五十份。”
“那你,你有什么问题?”
红毛春搓搓手,磕磕巴巴地说:“启禀……启禀……通判夫人,昨天……”
文明立刻打断了他:“闭嘴!你应该称她为副关长夫人,不然她不高兴。”
“好的,副关长夫人嘱咐我来……说帮忙……帮您……”
“嗯,那你坐那边等一下。”
然后文明太太示意记者先生进入商店尽头的会客厅。红毛春坐在靠近门边一个铺了布料的铁椅子上。尽管他有些着急,但是有机会让眼睛享受一下罕见的盛宴,也就是说能够欣赏那些只有欧化运动才敢展示的女性的秘密部分。有的模特是展示穿着带花边的绸缎内衣的胸部,有的是展示笼罩在丝袜之下的大腿。有的穿着乳罩和短裤。总体而言,所有这些穿戴都是能引发男子内心春情的东西,哪怕那个男子已经七十岁。
那些万紫千红的绸缎和花纹使商店显得有一种特别欢快的氛围。里面尽头有一间三面挂着绒布的试衣间,有裁缝的几台缝纫机,一群男女裁缝走来走去,像蜂巢里的蜜蜂一般繁忙。
一个青春垂暮的妇人,脂粉和口红都涂得很笨拙,在门外玻璃那里看了几分钟,然后走进来。女主人跑过来迎接。
“夫人,您是买成衣还是订做?”
“我想……做一套新式衣服。”
文明太太连连赞叹:“好,就应该这样!现在大家都要改革服装,让自己符合时装潮流。古典的服装让人看起来显老,我们要改变成新的。夫人,如果您不懂驻颜之术,很难维持家庭幸福。因为现在的少女都懂得新式穿着了,竞争真是激烈啊……”
女顾客睁大了双眼,很开心,因为文明太太的话令她觉得特别合意,她想了几分钟后回答:“天啊,老天!您讲得太对了!如今的少女穿着比以前的法国女人都时尚。真是新潮,真是妖里妖气!天啊!她们抢走了我的幸福,她们比我美,她们吸引了我家的翰林先生,现在我该怎么办?”
妇人哀伤地说着,好像马上要跟谁吵起来,文明太太也只好摇手:“可恶!不过您别着急啊,别太激动!”
“我家翰林先生每晚都在追求那些时髦的荡妇!我该怎么办,老天!”
“夫人,答案其实很简单……您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像她们一样穿着。”
“没错!对!我也应该穿成那样!我也不在乎别人叫我老婊子!反正都是你的功劳,一切从你们服装店开始。”
文明太太量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夫人,我们得跟随社会进步的规律进步。在这个革新的时代,一切保守的东西会被淘汰。您知道自从我们开设这家商店,无数的妻子挽救了她们的婚姻,夺回了丈夫的爱,重建了家庭的幸福。”
“夫人,那么请给我马上订做一套,就订做最新潮的!价钱上希望您不要太贵啊!”
“当然!好!我带您去看看几种不同款式的新式衣服。”
女主人把客人带到那些模特展示的衣服面前一一为她介绍。
“这个……这里……本店展出的很多款式,都是由毕业于知名美术大学的大学生设计的。夫人,如果您愿意的话,每个人体模特下面的标志都解释了它所展示的服装的含义。例如,这一套叫作‘承诺’,一个女孩可能会穿上这套衣服来向她的男朋友保证她会在哪天晚上出现在他们的约会地点。这一套是‘赢得他的心’,穿了这套服装,男子的命运就在我们手上了。这一套是‘诗意’,这一套是‘青春期’,全部是给年轻女孩的。从这里开始是给少妇的,给各位内将的……夫人,这套是‘女权’,穿了这个,女人就会时时让丈夫害怕。而这一套是‘坚贞’,是给那些坚决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准备的。这一套是‘两虑’是为那些失去丈夫了但还不知道是否守节的女人准备的。而这一套最新潮的,是我们最近几天才设计出来的,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写到牌子上作介绍,但我们已经决定将它命名为‘征服’,意思就是穿了这套衣服,所有人都会迷恋你,即使是你的丈夫!”
两人站在一套用极薄的印度黑绸做的大胆的衣服面前。衣服和裤子里只有一件抹胸和一条黑色短裤,因此那个木制美女的前胸露出了一半,两只胳膊也露在外面,大腿根以下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文明太太表露出得意的样子时,客人撇了一下嘴,沉默地站着,过了好久才说道:“穿这套衣服……实在难看。”
此时设计师和记者也都听见了,记者先生立刻说:“很好看啊,夫人!如果您穿上它,男人们个个都会像追求纯真的少女一样追您的。”
设计师补充说:“征服!我已经把这套命名为‘征服’了!”
女客人又说:“裤子和上衣这个样子,简直是毫无遮蔽呀。”
设计师又辩解道:“夫人,现在做服装的原则已经改变了!我们设计这一款也是按照法国大设计师的服装理念进行的。服装是为了装饰,为了增添美感,而不是为了遮蔽身体。现在,服装进步到了尽善尽美的极点,意思就是说衣服不再只是遮住女人的东西了。”
面对客人的怀疑,店主文明太太补充道:
“如果您觉得太过新潮,那您只需等您的翰林先生要出门时,您穿上这套衣服,站在家里的镜子前欣赏,那就足以让翰林先生对您着迷。”
客人点了点头:“对!对!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看看是否能达到这个效果。”
文明太太又说:“夫人,家庭幸福没有什么别的,不就是夫妻幸福吗?如果爱情变淡了,就要想办法让夫妻幸福嘛。”
“很对。”
“正因如此,我们才设计制作这所有的新款式,包括内衣,而不是像那些腐朽落后的道学家们所攻击的那些只改革外穿的衣服。如果你再穿上我们商店里的内衣,那您就掌握了留住自己丈夫的法宝。”
“在哪儿呢?请您让我看看,我要订做一套这样的。”
文明太太带着客人转到身后的玻璃橱柜前,拿出一堆短裤、胸罩、长长短短的内衣、束乳带,等等。
“这件是‘装傻’内衣……这条短裤名为‘且等一分钟’。这是‘幸福’内衣,这是‘住手’胸衣。您看!除了我们欧化时装店,没有任何其他店像我们这样周到细致地考虑到美女们的幸福。”
客人连连点头说道:“嗯,我觉得对!我要向着文明欧化,向着进步着装!把你们的裁缝叫过来,我要进房间试试。”
文明太太指了指设计师:“这里,他就是裁缝!他原是印度支那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是一个才子,专门为你们这些美女夫人服务。”
设计师把头压得低低的,说:“请您跟我来,我很荣幸为您服务。”
然后两人走进了用绒布遮蔽的房间。
红毛春不停地打哈欠,文明太太还在跟记者先生争论。
“我说,如果增加广告费就太过分了。”
“夫人,您理解错了。我们报纸每天都在增添读者,我们的名声和权益每天都被保守派攻击,但这对你们是有利的。况且读者的数量还在增加。”
“嗯,这是自然的,但如果有利也是对你们而言,哪可能是专门对我有利。”
“不!您和您同样的从业者是最大的受益者!”
“您呼唤革新,人们追随新潮不就是对你们有利吗?”
“不。最大受益者是您,我已经说过了。”
“您是这么想,可您的报纸起什么作用了吗?肯定没有影响……”
记者听到这里,生气地啐了一口:“没有影响?您说的?您看看现在社会都进化到什么程度了?您每天都读报纸吗?多少离婚事件!多少婚外情!女孩跟男人跑,男子背着老婆弄一群女孩,又有多少官吏辞官挂印去追求新潮女孩。我觉得我们报纸影响太大了。每天都有一家舞厅新开张……”
这时,正好副关长夫人进来了。红毛春立刻站起来了。文明太太也和当地那家有影响的报纸的记者一起站起来了。
“外甥女!外甥女!”
“姨妈!进来跟我们说说话。”
副关长夫人和外甥女一起到了一个远远的角落。记者拿起帽子出去,还生着气,他也明白了一个真理:为报纸写文章真是很难赚钱。
红毛春来来回回踱步,神色焦急地等待着。
“姨妈,您叫这么个家伙来这里干吗呢?”
“啊,我跟他说来你这里帮忙,我不是跟你说我家在建一个网球场,咱们以后一起练习网球吗?”
“嗯。但是建设网球场不是一朝一夕能建好的呀?干吗现在就请一个人来浪费饭菜浪费钱呢?”
副关长夫人抬起头说:“嗯。但是如果一直让他等,他会饿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兴奋地在外甥女耳边说:“要不这么办,在球场建立起来之前,我们不妨这样,这样……就不怕浪费饭了。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红毛春开始加入到社会改革之中。
[book_title]第五章
红毛春的进步经验
有关家庭和社会的两种观念
头上长角的丈夫
服装店的老板、老板娘和几位新潮女士以及几个留学生一起上了一辆汽车去一个饭馆吃饭。
裁缝、缝衣服的几个女人,也都陆续出门回去了。
时钟敲了十二下。
外面街道上,在人面果树上,几只蝉不停地鸣叫,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破坏几个贵客的午休。
红毛春自问:“这是怎么啦?”他走来走去,回忆起老板交代的话语。
“在帮我们练习打网球以前,我们需要你来协助社会的欧洲化运动。请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社会改革的一分子了。你要在社会改革中发挥重要作用。你们的努力将决定我们的社会是变得更加文明,还是堕落到更野蛮的境地!因此,你必须努力工作,认真履行你的职责,努力理解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的责任。”
老板大概就是对红毛春说了这一番文绉绉的话。见红毛春有点茫然,老板娘换了一种简单的说法:“他的意思就是,你有空的时候就用这个鸡毛掸子擦拭一下绸缎上的尘土和模特身上的衣服。你要懂得讲卫生,不要让我们店里脏兮兮、乱七八糟的。”
“好的。”
设计师又接着嘱咐:“另外你需要记住商品的名称,衣服的款式,等顾客进来的时候要告诉客人有一个GU。”
“请问GU是什么呀?”
设计师有点支支吾吾,用手在前额摸了好几下,才说道:“意思是……意思就是喜欢的,擅长的,就是关于美术的观念。”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就要想办法明白!为了取悦顾客的耳朵,你必须记住所有衣服的名字,做到一看到衣服就能立马说出来。你要懂得一些v a ng -d o′(销售)知识。一旦有一个人中意,买走我们的一套新潮衣服,我们国家就多了一个进步的人。”
“好的。那这样我就要搞懂所有丝绸面料,搞懂它们与不同的女人应该如何搭配?”
设计师瞪大眼睛,指着红毛春的脸生气地喊:“错!当然不是!这是tay - o′(裁缝)的工作,是我的工作,这是只有我这样懂得法国服装裁剪的人才可以办到的事儿。来,你过来,你来这里。”
红毛春被拉到一个模特面前。设计师说:“无袖和无领的衣服意味着‘青春期’!你大声念出来!”
红毛春像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记在心里:
“无袖和无领的衣服意味着‘青春期’!”
设计师满意地点了点头,拉他到另外一个模特那里:
“露肩、露出上半部乳房意味着‘纯真’!跟我念,说顺嘴。”
“露肩、露出上半部乳房意味着‘纯真’!乳房的上半部分表示‘纯洁’!”
“很好!你就这么努力练习几遍,练熟每一个字,啊忘记了,不!是熟悉设计师设计的各种款式。从此欧化运动就靠你的聪明头脑了。这里,这套是‘贞洁’,是为那些不准备再嫁的寡妇设计的,因此衣服包裹得比较严实端庄,衣领像张开的荷叶一样遮住了一对乳房。旁边那个‘两虑’用披肩式的衣领遮住身体一边的乳房,而露出另一边的。啊忘了,你能读这些牌子上的字吗?”
“嗯,能,这个是老字,我能读。”
“行,那我就让你自己待一会儿。”
在出门之前,文明太太又叮嘱道:
“别忘了把写有‘中午关门’的那个牌子放在玻璃窗前。你就坐这里看店。有人进来就接待,尝试记住他们的要求,记得告诉我。”
说完,他们一群人就离开店了。
红毛春明白了自己在欧化运动中的地位,在社会改革中的地位,他也就是一个跑腿的。虽然这个事实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但他还是生气了。没有人记得,跑腿的男孩也像其他人一样需要午餐,需要休息。事实上,他饿坏了。他本想见见副关长夫人,但是她已经不知何时带着她心爱的小狗一起上了汽车。
在那间安静而空荡荡的商店里,他来回踱步,口中一直反复地念叨:“我什么也不是。”然后他拿起拂尘,逐一为模特擦去尘土。他大声地诵读,声音就像是小孩子在背诵汉文一样抑扬顿挫。
“这是什么鬼东西!有裤子,根本没上衣!这是什么东西?啊,是‘承诺’……束腰、露胸、露屁股,对了!束腰、露胸、露屁股,就是‘征服’!露胸、露大腿就是‘征服’!露肩、露出上半部乳房意味着‘纯真’!”
拂尘掉到地上了,他弯腰捡,口中还大声说道:“露肩、露出上半部乳房意味着‘纯真’!露……露……就是……‘纯真’。”
正好这时来了一个少妇,她气呼呼地推门进了店。两个人惊讶地互相看了一会儿了。少妇高声问道:“你,你是谁?”
红毛春弯腰,把鸡毛掸子藏到背后,认真地说:“我……是……是欧化运动的一分子。”
“啊!”
“一个社会改革者……是对国民文明还是野蛮负有责任的人。”
“啊,这就太好了!”
“那您需要什么?需要‘请你等一分钟’这条裤子吗?”
“我有丈夫了!我不想等了。”
“那您需要什么?”
“我的丈夫!改革!欧化!我丈夫在哪里?!”
“请问您丈夫是谁?”
“是WAFN。”
“哪位?”
“是WAFN。”
红毛春抬眼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了五分钟才问道:
“WAFN先生?”
“对!正是!他在哪儿呢?”
“啊,这里没有一人叫WAFN啊。”
“当然有!就是那位印度支那美术先生,那个裁缝总管,他喜欢在报纸上签字为WAFN,意思是我爱妇女!你搞改革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加入改革的?”
“啊,有这么个人。但是他刚刚出门了。”
“那我在这里等。”
“嗯,您请便,那个没关系的。”
“你帮忙看看我订做的这套衣服是否新潮?”
红毛春看了那简单朴素的衣服,衣领不是时髦的荷叶领,衣服也不时髦,白裤子非常朴素端庄,一双黑绒布鞋子也不太讲究,只感觉是一个正派人。因为在他的头脑里有了成见,认为那些不正经的才是新潮的,于是他答道:“嗯,看您只是一副良善、正派的样子罢了,完全没有新潮的感觉。”
“是这样吗?您说?”
红毛春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呀!这个样子很古老,一点都不欧化。您是WAFN先生的妻子,穿成这个样子,恐怕是太腐朽落后了。您不知道您家先生已经设计出了那么多新潮的衣服吗?什么‘纯真’‘征服’‘两虑’‘等一分钟’‘住手’很多款式都特别时髦,夫人啊。”
少妇咬牙切齿地说:“我丈夫总是欺负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夫人,这就是社会进化道路上的障碍了。想要反对这件事,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垂顾本店,立刻订做一套‘女权’服装!穿了它,为人妻者都会令丈夫害怕……文明先生是这么说的!”
“您真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您讲话这么有文采,简直跟法国人写的文章一样!那么请您尽力把我拉到欧化运动中去吧。”
红毛春立刻低头答应:“这是我的荣幸。”
少妇开心地大笑:“哈!您真是一个风雅无比的人!”
“夫人,如果夫妻不幸福的话,也就谈不上什么其他的幸福了吧?如果爱情变淡了,夫妻怎么会有幸福呢?”
“这真是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如果WAFN先生老是禁锢我,我就不可能像他刚娶我的时候那么爱他了。”
“夫人,我们不像那些腐朽的道学家们搞表面的扮饰,我们是真改革。而且……夫人……按照我们的社会进化的规律……在这个革新时刻,那些保守的东西要淘汰……衣服就是为了增添美感,不主要是为了遮蔽身体。”
红毛春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玻璃门被推开了。设计师气呼呼地走了进来,记者也跟了进来。
设计师举起手来长叹息道:“哎呀,世风日下了。”
他转过身,不停地向记者摆手。而记者在想设计师可能马上会吃醋呢,因为他的妻子正在和红毛春说话,而设计师是特别容易嫉妒的人。记者于是沉下脸,轻轻地说:“真是不能原谅啊!”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老婆?恰恰是我老婆?我老婆穿得这么新潮?老天爷!那条白裤子呢?老天爷!斜着坐着,双唇也涂成紫色了。老天爷!妓女!混账东西……”
红毛春伸手阻拦:“先生,请让我们保护欧化运动中的美女。”
设计师的夫人此时生气地说道:“哼!你是一个蠢人!你呼吁革新、欧化,你鼓动妇女按照你的方式改革服装,按照你的方式涂脂抹粉,而我,我也是一个女人,尽管我首先是你的妻子!但我也是女人!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证明我是一个女人。谁说不是?啊,有谁敢说不是吗?我就想试试谁敢说我不是女人?”
设计师摆了摆手,说:“知道了,知道了……闭嘴!能不能别说了。”
“我不想沉默,不行吗?”
“闭嘴!真蠢!当我们鼓动妇女时,要知道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当我们提到妇女时,是指老婆和姐妹之外的人,怎么可能是指自家老婆和姐妹呢!孩子她娘你明白了吗?别人可以,而你,你是我老婆,你不能像别人那么新潮!”
WAFN夫人辩解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没道理!”
设计师转过去向记者求救,后者解释道:“他婶儿,咱们得区分家庭跟社会是两回事儿。”
“那为什么你在你的报纸上主张改革?”
“因为我也跟他一样。妇女是指人家的妻子、孩子和姐妹,而不是咱们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姐妹。我的家庭要遵照传统,不能有女人穿得新潮,今天去跳舞、明天去赶集,然后回家还用什么平权、解放的理论来责备婆婆。”
记者用一种很果断的语气说着这些话,就像是一位激进的文学家。这使设计师也奋力接着说道:“对我而言,女人应该关在房间里,孩子娘你明白了吗?”
设计师夫人失声叫道:“天哪,怎么可以这样?!”
记者摊开双手,表示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天哪,只能这样啊,你怎么还不明白?”
设计师也愤愤不平地说:“真是混账!异想天开!今天要这种时髦的,明天要那种时髦的,这些能当饭吃吗?已经把丈夫害了,还要求丈夫买这个买那个,让丈夫那么痛苦,没法体面赚钱就只能去捞钱。别再要求什么了!别再浪漫了!”
然后设计师转过来指着红毛春的脸说:“我已经抓了你一个现行,用那种淫秽的东西来迷惑我老婆,打算让我老婆追逐享乐,想拆散我的家庭。你再这么干,我让你好看!”
最后他拉住老婆的手,拉她出了门,还气呼呼地骂道:“快!赶快给我回去!回去把这白裤子给我脱下来!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你就不是我老婆,我也不是你老公了!”
记者夹着包跟在这对夫妻后面走了。
只剩红毛春一个人待在店里,他抱头思考,非常不安,不明白设计师改革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也担心设计师报复,怕因此失业。这时他看到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穿着很儒雅,看起来像一个老师。他悄悄推门进来,带着一副神秘的色彩轻声地说:“您好!先生,我,我是一个头上长角的人。”
以为是自己在做梦,红毛春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又用一种亲密的口吻说:“对,正是这样,我是一个头上长角的丈夫。”
阿春惶恐地问:“您头上长角了?”
“回您的话,确实是这样啊!”
红毛春摸了摸那人的头,惊讶地说:“哦,您开玩笑吧,您哪里有什么角啊?”
那个陌生人把手放在嘴边嘘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请您理解我这样说只是一个比喻。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我老婆跟别的男人睡了。”
“啊!”
“嗯,法国人说老婆跟别的男人睡了的男人就是头上长角了。先生,我老婆太不像话了,我简直都想自杀了。”
“真可怕!”
“但是在自杀之前我要做点什么英雄事迹再说。我要请您帮我一把。”
“那么,您,你是谁呢?”
“我是一个通判。您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好。我跟文明先生是亲戚。副关长夫人告诉我说您很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人又很慷慨,所以我在上班路上就顺道过来请您帮忙。”
“我能帮您什么呢?”
“只需要帮我一件事情,很简单。您一看到我,不管在哪里,只要见到我,您就指着我的脸说:‘先生,您长角了!’就这样就行了。”
“该死,这我可不敢啊。您干吗要用长角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
“我求你了,您就这么办。我可以花十块钱请您这么办。来,我先付五块钱。”
说完,那人立刻往红毛春手里放了一张仙鹤纸币。
红毛春抬起头,发现他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商店,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真像那些长了角的人。
[book_title]第六章
网球场再探
文明家庭的生活
红毛春跃入科学世界
三人站在窗边往下面的院子里看。
副关长夫人手指着远处刺刺不休:“看!你们看!三个工人。而只能有这三个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把这个网球场弄好!”
文明先生说:“您不要着急,建一个网球场,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文明太太也附和道:“而且咱们也压根儿不着急,等什么时候完成了咱们再练球,不急。”
新的球场已经有一点成型了,他们新近派人用砖铺了地面,浇灌了一层bích toong(壁咚)。在这个方形的院子周围,原本有柠檬树、柿子树,还有草,都被拔除了,被拉到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如同一幅被残害的场景。副关长夫人拔掉了园子里的花草来建这个网球场,其实并不是因为心里有多么钦慕体育。那是因为什么呢,这一点大概只有上帝最清楚。尽管如此,她还是说道:“这个球场花了快八百块钱了,不知道是便宜还是贵?!”
文明太太立刻说道:“不贵呀,姨妈。您想想,以前那些体育俱乐部在建一个球场之前都是要举办几十场筹款活动的呢。这样一比较,姨妈您建这个球场还不到八百,算是便宜的了。”
文明先生认为副关长夫人做这事完全是因为钦慕体育,而且疼爱自己的外甥女,也就是他老婆,所以他觉得需要讲几句感恩的话来攀一攀。他卷了好几次舌头,才以赞同他老婆的口吻说道:“而且就算贵也不必抱怨。说不定这个房子有了网球场之后姨妈您的生活会翻开一个新篇章呢。然后这所房子就变成了一个像俱乐部一样的地方,一个用于国内上层知识分子集会的地方,他们来这里为社会的日益文明美丽而做出贡献!姨妈您做这件事情不仅有助于提升你的声誉,而且也可以为阿福的未来铺平道路。我觉得当下咱们国家的儿童要接受一切文明的新教育,肉体和精神都需要得到培育。过去,我们的长辈们只注重培养心智,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谈吐文雅、流畅,而且热情洋溢,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人相信他。副关长夫人尽管并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至少听起来,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是,他究竟为什么认为她的网球场会有助于社会文明呢?
三个人回到客厅。
每个人心里都很满意。
副关长夫人很自然地问道:“那个阿春也就有事情做了吧?”
她外甥女答道:“那家伙特聪明!才开始做事儿没几天,客人就都非常喜欢他了。”
副关长夫人高兴地说:“他的命非常好!走到哪儿,哪儿开心、兴旺!”
“是吗?也许真对!那天有他在,来订做衣服的客人就多了不少。”
她外甥女的老公温柔地说道:“他那副嘴也是快得很!”
副关长夫人补充道:“有些人被诅咒会带来厄运,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得到命运的眷顾,这就是命!不过,有一点可怜的是,他很早就是一个孤儿,不然的话,如果上了学,一定也会成名成家的。”
文明先生惊讶地反驳道:“那又怎么样?您说什么呢?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捡球也好,在服装店里帮忙也好,都是帮助社会进步嘛!他是一个孤儿,这一点说不定将来更有助于提高他的声誉!官宦子弟名利双收的事情多了去了,一般人都觉得没什么好宣扬的。可是如果一个平民子弟取得成就,那才应该感到自豪!全世界的人都会尊敬这样的人!现在贵族资产阶级都落伍了,老百姓的地位提升了。平民万岁!老百姓万岁!”
听到那几句话,副关长夫人也觉得外甥女婿是文明、新潮的人,与留学生的身份非常相称,尽管他并没有拿到文凭。她把狗狗露露抱到胸前,像抱紧一个情人一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说道:“都说过了,为什么老不听。”
文明先生向后靠在椅子上,拿出18ˇAng - lê(英国)香烟来抽。他老婆把两只脚放到桌子上,是那种矮矮的桌子,派头俨然是一个新式妇女,问道:“奇怪了,为什么今天下午没有什么人来玩儿呢。”
“等一下我的一些朋友会过来玩儿。”
“你说的是谁呀?亲爱的,是新派还是老派人物?”
文明先生回答道:“直言博士与约瑟夫·设,还有其他几个朋友。”
“啊!”
“我想你以前见过他们,那几个人我曾经介绍给你过,他们打算做一个……”
“太好了!”
这么喊了一声。副关长夫人用手按了一下电铃叫厨师。厨师立刻跑过来了,她下令道:“去买冰块,准备一下饮料。把大门打开。把几条狗的绳子拴好,快一点!”
天花板上的电扇旋转着,把那薄如蝉翼的衣服吹起来,就像是在两位妇女白皙的皮肤上翩翩起舞,泛起一阵阵美学的波澜,尽管她们的心思不同,但她们都是新潮女人。时钟的声音使房间显得非常静谧。手里抱着洋狗,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电扇,副关长夫人的越南灵魂仿佛走在进化和解放的道路上。文明夫妇两位也恹恹的。他们一直以文明的方式追求人生四大乐趣(吃饭、睡觉、做爱、如厕),宣扬民粹主义;但现在他们好像在沉重负担中变得疲惫不堪。
外面一声长长的铃声使得女主人坐了起来。
几分钟后,一个老者佝偻着走了进来,文明夫妇站起来,副关长夫人招呼道:“您好!实在想不到今天鸿老爷过来我们这里玩儿啊!”
鸿老爷在答话之前抚着胸口使劲咳嗽了好一会儿,那咳嗽的样子很可怕,就像是被老挝烟呛着了。尽管已经是仲夏,他还穿着棉衣和皮鞋。他走进来之后就像好一阵薄荷味也飘进了房间的空气里。在他胸前还戴着几枚勋章。
文明夫妇互相望了一眼,流露出非常厌烦的样子。鸿老爷是文明先生的父亲。以前,老爷子是一个通判。退休时,说是他帮助皇帝治理国家整整三十年,国家授予他鸿胪寺少卿。他是一个忠诚的保护者,一位模范职员,一名仁慈的父亲,像奴隶一般费心费力照顾孩子们。他也染上了鸦片瘾,这一点真表明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越南人。
鸿老爷的平生之志是能当上曾祖父。因此还不到五十岁,他就表现出老态龙钟快要死的样子:上街就穿棉衣,没到寒冷的季节就披上厚重的bao′ xuy(披风),在给车夫付费之前,他要捂住胸口咳嗽五分钟,然后故意数错一分钱,以便车夫以为他老糊涂了。他躺在榻上抽鸦片,听别人谈话时常常闭上眼睛,皱着眉头轻轻地说:“知道了,说个没完,真烦……”尽管他还没明白故事的原委,尽管他还很乐意听下去。
时下许多富贵有钱的人耗费巨资送孩子去法国“留学”,鸿老爷因此也很佩服自己的儿子。很多时候在饭后,他讲起儿子的故事,就好像端出一道精美的 d ét - se(甜点)。尽管他的儿子文明先生只是去游学,连文凭都没有拿到。
他也抱怨儿子没有拿到一纸文凭,但儿子分辩说:“学问不是由文凭决定的。像范琼、阮文咏,如果考察他们的文凭,他们就成了没有接受教育的人了。”听到这些话,老爷子安心了。此外,老爷子还非常敬重儿子的一点就是,儿子是一名在现行法律框架内的革命者,儿子正在做的事情,是一种热烈的有效的社会改革,不担心会进监狱,不担心遭到杀头。一些愚蠢的人,说要给同胞谋幸福,却没有让同胞懂得跳交际舞,懂得什么是新潮的服饰。这使得鸿老爷全心全意支持儿子,同时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在文明方面的无知。他对大法国忠心耿耿,对儿子也忠心耿耿,他还学会了儿子的一些洋腔洋调,比如称呼“你”“我”时都不用越南语,而是用法语的toa(你)、moa(我)。他特别喜欢法国的一切,也乐意让他儿子效仿法国与中国的所有举止和一切事情。
副关长夫人伸手扶住鸿老爷进屋。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那样子像他是一位真正上了年纪的老爷子。
他问道:“Toa(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他儿子答道:“就是刚才。”
“Moa(我)来找toa(你)有事儿。你爷爷快死了。我觉在他死之前得给他找一个医生看看,让他现在也享受一下西医科学。”
副关长夫人惊讶地问道:“咱家老爷子是哪里不舒服?”
鸿老爷咳嗽了好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回答:“疼得很严重。您想想看,已经八十岁了,还一直活着。”
文明太太撇了一下嘴说道:“这么活着真是违反天理。”
鸿老爷解释道:“所以,我希望老爷子走,因为他早一点死,比活着吃不得睡不得要好多了。一天到晚都在呻吟,躺在哪里都便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万一我死在他前面了,家里就要背上无福的名声了。他先死才会有人眷顾,看在我的面子上去给他送葬的人会很多,葬礼才会隆重。”
副关长夫人笑了,那笑声很假,就像是在剧院舞台上演出发出来的那种笑声:“这样的话还请医生干吗呢?”
“啊,要请的嘛。即使老爷子因为医生而死,那也比没有医药而死强很多。我们请医生的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死,而不是要操心给他治病,让他活下去。”
文明先生从容答道:“那就不需要请什么名医了。”
他父亲接着说道:“就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需要一个江湖郎中罢了。我想看看你的朋友中有没有差劲的医生,就是那种病人很少光顾的医生。”
他儿子坐在椅子里抱头沉思,那样子就像是人们主张用科学手段进行一场谋杀一样在思考。然后他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开了一家诊所大约两年了,他也是跟我一起同船回国的。因他而死的人不在少数。他用错药物不少。一个病人下巴上长了一个小疙瘩,找他看病,结果他用中药给治死了。他庸医的名声简直是无人可比的。”
文明太太问道:“就是那个设计害了一个女病人的一生的那位?”
“就是他!”
副关长夫人睁大眼睛问:“谁?谁?谁呀?”
“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医生装装样子,或者开一个猛药单子,只要足以让我家老爷子死掉就行。”
副关长夫人商量着说:“咱家老爷子已经八十岁了,现在咱们去请一个专门给儿童看病的医生来治病,这是上策。或者他胃痛就请一个专门治眼疾的医生,要是他咳嗽的话就请一个治疗梅毒的医生……”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对!一个八十岁的老者,生病了,根本不需要请一个称职的医生。”
鸿老爷沉了一下脸,说道:“可能我家老爷子根本没有什么病!”
文明太太礼貌地说:“爸爸,这样就更担心了。如果他有心脏病我们不小心正好请了一个治疗心脏病的医生,如果他胃疼我们又正好请对了治疗胃病的医生,那才真的危险呢。”
这时,红毛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候大家,大家都敷衍地点了点头,都没怎么搭理他。他坐到椅子上,察看比较刚刚做好的西服,由于那个通判给了五块钱的小费,他暗自高兴:“头上长角的丈夫们万岁!多么希望大家都长角!”此时副关长夫人又问鸿老爷:“那咱家老爷子到底是怎么个疼法?”
“很多症状!整日整夜咳嗽!问起来又说胃疼,真是怪!”
红毛春快速问道:“老爷,病人很难呼吸吧?有痰吗?”
鸿老爷说:“有。”
“那这,用龙涎香就好了。”
“可是他胃疼嘛!”
红毛春又像一个正宗的郎中一样灵活地回答:“这种情况,病人可能得了两种病,一定是上了年纪的人吧?胃疼只是气血瘀滞,消化不好。或者有时候是因为房间里空气不流通,有的人非常疼痛,有的人隐隐作痛像是假装一般,有时候从肚子疼到后背。病人平时是饭前疼还是饭后疼呢?”
“好像是饭后疼。”
“这说明胃里有很多酸水,因为缺少酸水久容易在饱的时候疼,而酸水多了就会在饿的时候疼。”
听到红毛春讲了这么多,副关长夫人和文明仿佛都觉得他很有经验,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实在是奇怪,无法想象是这样。
鸿老爷敬重地问阿春:“先生,您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熟悉医理?”
红毛春还没来得及回答,文明就站起来接过话题说:“他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是我的朋友,我忘了把他介绍给您了。”
红毛春没想到,他小时候在一个药店门口坐着读的广告,坐在车前穿着夏洛特衣服做的广告,戴着面具吹喇叭四处为一个南圻“药王”宣传的东西,这些他练习了很久的东西,好像很科学,他要因此走向富贵了。
[book_title]第七章
活人的祝辞
科学辩论
爱情,你还在等什么?
鸿老爷那时正闭目养神。在床榻中间放着鸦片烟灯盘,他躺在一侧,人力车夫在另外一侧,他夫人坐在他们脚边。人力车夫此时已经洗干净之前赶车马的双腿,来承担起伺候主人吸食鸦片的重任。
鸿老夫人说道:“老爷,我还是想请一个中医……”
鸿老爷沉了脸,对夫人轻声呵斥了十次:“知道了,真烦,说个没完!”
夫人懂他的脾气,还是坦然地接着说道:“嗯,我们应该开始着手安排葬礼……”
“知道了,真烦,说个没完!”
“我呢,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传统仪式和现代仪式结合起来,也就是要有铭旌、灵棚、喇叭、八贡轿,当然还有挽联。同时可以去租西洋的乐器,这样更好。但不能因为他们喜欢,就把我们喜欢的东西抛弃了。”
说完这些,她没再接着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鸿老爷不得不接着问:“然后怎么办?你说。”
人力车夫已经习惯了他们这样,所以也没觉得可笑。他夫人又讲述了一遍那些复杂的礼仪,一旦他们家有人死了,荣幸地成为丧家,怎样按照惯例让他们家成为一个娱乐的地方。
此时,鸿老爷夫妇就在他们那华丽的乌龙床边商量着丧事,而在屋子外面,在远离他们的地方,文明夫妇和他们的朋友,还有一些亲戚都轮番跑去那生病的老爷子床边,拉开帐幔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表明他们是来尽一个看望病入膏肓的人的义务。之后,他们聚到客厅里喝茶、抽烟,愉快谈笑。病人要死,对他们来说实际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因此,他们讨论着病情,就好像屋子里已经有人死了,而不是躺着一个病人。
WAFN(我爱妇女)先生被请来设计几件葬礼用的最新款服装。记者先生也被主人恳请写几篇讣闻,几篇详细的文章,配上几张照片登到报纸上。
文明太太非常高兴地说很快就可以穿戴全白的衣服了,这是她渴望已久的。文明先生坐下来抽老挝烟,希望能分到祖父死后应该给他的财产。
一年多以前,刻薄的老爷子就已经找了一个文房律师为他准备遗嘱,预备一旦自己死了,他的几十所房子如何分配给子孙……老爷子不知道他的死对于子孙们来说是一件大好事,他们都天天盼着他死,即使他多活一天、一个小时,他们都嫌长。以前,老爷子白手起家致富,一生都在为家人努力工作,而现在死似乎也成了他要对家庭承担的最后义务。
阿新,人们称作秀新的,不是因为他中过秀才,而是因为三次秀才考试都名落孙山,此刻正捣鼓着几张照片,想看看哪一张适合在葬礼那天使用。
副关长夫人正抱着她的“求子”男孩坐在那儿,仿佛一位慈母。
约瑟夫·设,文明先生的一个朋友,坐着沉思,想办一份保皇的报纸,不是为顺化朝廷做事,而是为法国的Orléans(奥乐斯)家族,为Léon Daudet(莱昂·道得)先生办事儿。
趁着即将有丧事的机会,他鼓动文明先生说:“Bainville(班雅尔)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火十字党员,去送葬,巴黎半个城市的人都去了,包括极右的政党……”
但没人听他讲话,因为大家都在听WAFN(我爱妇女)先生说:“衣服一定要用黑边的白色上海绉纱。衣领上要有花纹,袖子上要有黑边,帽子上也是,白底黑边比黑底白边更突出一些。”
副关长夫人赞叹道:“这样最好了!这样大家都想要!”
阿福转过头说了一句:“我不要。”
文明太太两只玉手轻轻地抚摸了他一下,说:“很好!Dernières créations(祝贺)!”
只有那个长角的通判先生默默坐着,双眼带着怨恨。因为没有看见他老婆在这里,他很郁闷。他想找红毛春也没找到。于是他问文明先生:“您知道阿春先生在哪里吗?”
“他去拿药去了,很快回来。”
大家接着闹嚷嚷地讨论起讣告的有关问题。
那中间,阿雪进来了。她是鸿老爷最小的女儿,才刚刚十八岁,长得颇有姿色,又带有新式的浪漫。
她说:“我去了两家中医店,一个老中医都没遇到,我只好留言让他们两个人都来。”
鸿老爷的夫人在房间里脱口而出:“完了!你怎么这么愚蠢啊,孩子。要是两个老中医都跟我们生气了,那就完蛋了。”
“什么?干吗要请两个人都来。我已经让阿春先生去碑庙求圣药去了……”
文明的朋友约瑟夫·设立刻喊道:“哦,你怎么又能接受碑庙的圣药了,你真是疯了。”
“不!治病主要在于对药物有信心,你得明白什么是自我暗示才行!一旦信任,病就好了,而咱们家的老爷子很信任碑庙的圣药。”
“那为什么说有一个医学院叫阿春的大学生跑来为老爷子治疗了?”
文明先生立刻解释道:“正是如此!阿春跟我家老爷子坐着聊天,老爷子非常佩服他。这真是一个好消息。然后阿春也非常赞同碑庙的圣药,所以你干吗说我家老爷子不会好起来?两种信任足以使一个江湖郎中也变成一个有才的人!”
约瑟夫·设因为不明白隐情,不了解朋友的心思,大表赞同:“这么说也有道理。”
得到这样的赞同。文明又骂妹妹道:“是谁让你去请郎中的,啊?”
阿雪辩解:“老妈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自己懂什么呀。”
文明跑去房间里找到他妈妈:“唉,烦死了,真的烦死了!会因为药物而死的!请那么多郎中干吗?‘厨子多了煮坏汤’,您不知道这句俗语吗?”
老太太撇了一下嘴,辩解道:“哼,那就让两个郎中都开几服补药试试。”
鸿老爷闭着眼睛,转移话题:“知道了,烦死了,说个没完……”
“把人家惹生气了,咱家以后有其他人生病,谁再来给医治呢?”
正当大家讨论不休时,红毛春进来了,他腋下夹着一个脏兮兮的瓶子,手里拿着一包很奇怪的叶子。他看见通判先生,突然想起他刚订做的西服,立刻明白了人生在世“信”字的意义。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说:“您好!您是……”
但长角的通判先生急忙眨眼摊手示意,他只好打住了。人们围在红毛春身边询问他这一趟行程及碑庙的情况,口吻甚为巴结,就像他是一个皇子。尤其是阿雪,在听见自己的亲哥哥介绍说红毛春是医学院的大学生之后,就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他。文明瞪大了深陷的双眼,伸着脖子,捋了捋卷曲的头发郑重地说道:“先生们,女士们,请大家上楼去看看圣药的效果吧!”
人们都站起来打算跟着文明上楼到病人的地方去。
此时,脾郎中和肺郎中已经同时乘车来到了他家,车夫见他们是医生,正准备向他们索要高价,阿雪出去交了车钱。
在众人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鸿老爷从座位上站起来,请大家上阁楼。
当时在阁楼上只有二老爷和他的女儿阿娥。二老爷虽然是鸿老爷的亲弟弟,但他一直在乡下生活,因此在家族几乎得不到尊重。在他眼里,他的哥哥、侄子夫妇就像落入凡间的仙人,他们的行为举止就像来自天堂一般高级。不过,他从未公开表达过这种想法,因为担心这会暴露出他是一个落后的乡巴佬。就连他的女儿阿娥,每当她定期进城回到村里,对村里人讲话中夹带一些在城里学到的新潮语言,带回一些从当时风靡全国的进步、文明运动中所学到的与村里格格不入的东西,他都不敢批评。但一听说老爷子病重,他就急忙赶到省城来,日夜在床榻边伺候父亲,扶他起身,递痰盂,喂他喝粥……他不恨鸿老爷只是安于享受鸦片而不照顾老爷子,也不恨侄子们。在他心目中,他们对他父亲的忽视,只是给了他更多的机会去履行自己的孝道。
人们小心翼翼地上来,每个人都自己找了一个位置,没有谁请谁。文明夫妇让脾肺两位郎中坐在病人身边,然后拿起一包叶子和一瓶圣水。
“这是我们在碑庙为老爷子请的圣水。两位先生,人间的科学再怎么进步,挽救众生的神灵依然具有特效。”
脾郎中举起那包叶子,看了一会儿说:“哦,这是饭包草!不过就是这个东西嘛。”
肺郎中拿起水瓶,在灯下看了看,说:“哦,什么鬼水呀,就是池塘里的水吧?”
文明朝红毛春递了递眼色。他立刻说道:“是,不过就是这些,但是这药有非常神奇的作用。我在庙里请了阴阳的,得了圣灵的启示。我知道上千人因为用了这药方而病愈了。”
脾郎中面露愠色:“这种治疗方法是多余的,白费力气而已。我已经开了三剂药了。病人的康复正在进行中……”
肺郎中也含沙射影地说道:“先生,我不是来跟您争功的,我也不想质疑您的医术。但如果您的药物有效,那么人家也不用去碑庙请圣药了!”
脾郎中生气地把水瓶从肺郎中手里抢过来说道:“让我看看!这水不是池塘的水!这种水就是稻田里的水!要是他喝了这水,就没法康复了!病人就不可能治愈了!”
肺郎中辩解道:“您跟谁耍性子呢?您生气干吗呢?那又不是我开的药方!”
但是脾郎中不肯承认失误,还大声说道:“是!不是您开的药方,但是它是稻田的水而不是池塘的水!真正的医生就得能分辨出池塘的水和稻田的水。”
肺郎中噌地站起来:“算了,服了您了!全世界大概就只有您一个人懂得配药吧。”
“我懂不懂配药,您管不着!”
两位名医此时一起站起来瞪着对方。两个人都气势汹汹的,没有人能劝解得了。
“好吧,别吹了!巡抚薇老爷的葬礼不过是前天才举行的,对吧?”
“啊,啊,巡抚薇老爷也享年六十多岁了!你想栽赃给我呀?算了吧,你为什么不提参事咏先生的女儿阿赞呢,不是你给她抓了两服药就猝死了吗?”
肺老爷举起双手在众人面前分辩道:“谁说的?谁说是那两服药造成的?她发烧还吃李子,怎么能怪我?!她本来可以好起来的!你大概没有忘记是你给那个店员阿大开过两服胃疼的药吧?他吃了你的药差点没命!你就这个水平还当医生!他们应该把你抓进牢房才对,你这个庸医!”
脾郎中坦然地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说道:“庸医?!我可是从来没有让人家堕胎。”
肺郎中不禁瞪大了双眼:“啊!您胆子真不小啊。再继续说啊,再说一句试试!”
“怎么,我还怕你不成?到廉风署去说说吧!”
“哼!不是吓唬您。还不止这些。请问是哪个家伙按摩一个病人的眼球,结果人家的眼球突然掉出来了?!你是罪魁祸首!你就是浑蛋!”
“我要说他本来就是一个瞎子,你怎么说?你想我翻出那个小孩得慢性哮喘你却用耳叶子治病的丑事吗?”
“你怎么不说副关长夫人得了神经病症你却诊断出怀孕的事情啊?”
副关长夫人正吃吃地笑着,突然难为情了,急忙跑到外面去了。
“你真是混账!那阿娥狐臭你却用薄荷油治疗了六个月,到现在也没好,你怎么说?”
“六个月?那阿雪身上的疥疮你都治了三年还没弄干净呢。”
阿娥和阿雪正笑个不停,突然也脸红了,呆若木鸡,然后推着对方缩着脖子跑远了!而文明先生拉着脾郎中下楼,二老爷拉着肺郎中到另外一个地方。鸿老爷只是不停地说:“知道了,真烦,说个没完。”
但其他人有的窃笑,有的围住通判夫人劝解,因为她哭了,自己的小女儿身上的疥疮被人家当众说出,她觉得很丢脸。两位名医的斗嘴使得躺着呻吟的八十岁老人醒来了,整个人就像没生任何病一样。他茫然地问道:“哦,怎么啦?什么事情让你们说说笑笑这么开心?我刚醒来,我怎么睡得这么沉?”
文明此时已经送走两位名医,连忙坐到床边,说道:“爷爷,孩子们是因为您的病好了而开心呢?”
“我病好了?我,还没死?老天爷!”
“爷爷,多亏阿春医生,您的病才好了呢。”
“哪儿?碑庙的圣药在哪里?”
“您已经喝了一半了,所以才醒过来的呢。”
“这样啊!”
“是的。”
说完,文明又用眼神示意红毛春说道:“老爷,我已经请过阴阳……得了圣灵启示,承蒙圣灵的恩情,他帮了我,一般郎中是不可能得到圣灵帮助的。”
老爷子高兴地问:“药在哪儿,我要把剩下的都喝光。”
红毛春把取自稻田的那瓶水和饭包草递过去。老爷子说道:“听人家说是圣灵赐给我的药应该是池塘的水,很脏,很腥臭,很污秽,那样才能治病。你们不要欺骗我呀。”
他们给病人吃几株饭包草,喝几杯稻田的水。真是圣药!病人半个小时就异常清醒,能独自坐起来,还能喝下半碗粥。
夜里,大家都去睡觉了,病人房间只有红毛春和阿雪在照料一切。连二老爷也在旁边的长椅上睡熟了,因为他感到安心一些了,老爷子会康复起来的。阿雪以孝顺为名跟阿春一起守夜。双方虽然没有谈什么,但四只眼睛已经胜过两张嘴巴了。
病人睡得很安稳,没有咳嗽,没有呻吟,也很少出声音。
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
过了好久,阿雪鼓起勇气说:“先生,那个郎中说谎,我……我好早以前就没有疥疮了。”
红毛春不知所措地坐着,没有说话,这让阿雪不得不暗自思考:“啊,人家高高在上,因为是医学院的学生。”
然后阿雪抱恨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book_title]第八章
欧化店平民的胜利
一场金融阴谋
一场爱情阴谋
最近两个星期,平民运动大获全胜。
两个星期前,红毛春被命运推搡着进入了文明夫妇的资产阶级家庭。日子一天天过去,红毛春的威望和影响力与日俱增。他得来这些几乎毫不费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逐渐成了社会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他的愚蠢被误认为是礼貌、是谦虚,这反而使得他更加受欢迎。现在,他不需要努力,只需等待,命运早晚会把他推向高高的顶点。
算命先生又有几次被请到副关长夫人家,每次去时他都称赞她守贞,说她的那“求子”男孩真是老天爷、老佛爷赐予的孩子。他也总说红毛春会有一个辉煌灿烂的未来,会名声大噪。副关长夫人也称赞红毛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那个头上长角的通判,也经常在鸿老爷(就是总爱说“知道了,真烦,说个没完”那位爷)面前夸奖红毛春前途无量,尽管还这么年轻。
而鸿老爷也到处称赞红毛春是医学院的学生,在他父亲面前和夫人面前都说。这些人无意中提及这些话,后来就很多人都知道了。结果是这样出乎预料,红毛春只能说算命先生是鬼谷子再世,只能这么解释了。
只有文明夫妇清楚整个事实,但已经到了有口难辩、有苦难言的境地。宣称红毛春原本下流,在球场捡球,因为偷看女人的淫俗作风而被赶出来的?天哪,如果这样说,这对他们欧化时装店可不是一件好事儿!那样子的话,哪里还会有女顾客因为喜欢红毛春的伶牙俐齿和鬼机灵而光顾他们的店?
文明太太是这样想,而文明先生想的是,既然已经蒙骗了他的孝顺父亲说红毛春原本是医学院的学生,是谨慎的“医生”,现在还能怎么说?!因此,尽管文明夫妇怨恨红毛春不幸用碑庙的圣药救活了自己的爷爷(这原本是不可以饶恕的事情),但是他们也只能置之不理。
就连鸿老爷(爱说“知道,烦不烦”的那位爷)尽管也有点扫兴他父亲因为喝了稻田的水和几片草药没有死成,但他也不敢对红毛春表示不满。他儿子说他是医学院的学生,他女婿,那位长角的通判先生,也时常提醒他不要忘记红毛春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极有学问,又极为正派。
因此,在通判夫人、二老爷、阿娥、阿雪、约瑟夫·设称他为医生时,红毛春俨然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总是微笑自得,毫不辩解。而每当副关长夫人偷看他,嘻嘻哈哈地调笑他时,他还装出一副冷淡、正经的样子。
老爷子完全康复,想感谢医生,鸿老爷的夫人就请红毛春到家里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这件事开了先例,后来成为一种习惯。从那以后,红毛春经常跟副关长夫人、文明夫妇一道,以自由平等的理由参加宴会。后来一旦谁能请红毛春一顿饭,都好像是一种无上的荣幸了。已经有这么多人喜欢他,敬畏他。也有人开始嫉妒,但是那没关系。重要的是,有人器重他。
长久以来,生活在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混乱氛围里,现在突然转变角色,红毛春也有一种高高在上、轻视他人的感觉了。
按常理来说,一些谦逊之人容易被轻视,因此红毛春就越发骄傲,越发装出一种特别发迹的样子,而他也越发得到大家的敬重。他的沉默也具备特别的价值,被认为暗含某种权威力量。设计师和缝衣服的工人认为他具备与老板和老板娘抗衡的势力。阿雪敬重他,因为他得到了老夫人的敬重。WAFN先生,约瑟夫·设先生,以及直言医生,连同文明先生的亲弟弟秀新都一副阿谀的样子,讨他欢心,因为大家都认为在鸿老爷(总说“知道了,烦不烦”的那位爷)那传统的思想里潜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打算把他的阿雪,美丽的、珍贵的女儿嫁给红毛春。“兴许是自己骗了自己,兴许是被无数人骗了。”总之,现在大家囿于一种不得不敬畏红毛春的束缚之中。
这真是平民运动的胜利啊!
那天下午两点,副关长夫人坐着一辆汽车到了欧化时装店,想请红毛春上西湖去参加一个很厉害的集会,那是La Journée Hanoiennes(河内舞女的集会)。政界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参加。当看见店里只有红毛春时,副关长夫人很惊讶地问:“阿春先生啊?为什么不关门休息一个半天呢?”
红毛春坦然地回答道:“什么事儿要休息呢?他们走了,店里就我一个人也能应付得来。”
副关长夫人想了很久,然后夸奖他:“阿春先生知道这个消息了吗?先生?”
“什么消息?”
副关长夫人急忙说:“啊,是我的网球场,快建好了。”
红毛春简单回了一句:“不错!”
副关长夫人有点惊讶他的话语如此不同寻常,但还没有愚蠢到去审问他。她猜想可能有她不知道的“某种原因”,红毛春才敢用刚才那种语气跟她说话。她觉得有点尴尬,于是又问起那天的计划:“先生,那么您不去参加集会吗?”
“欧化运动一天没有我都不行啊!”
“那,设计师和裁缝他们去哪儿了呢?”
“几个缝衣服的姑娘要穿几套大丧小事的衣服,是WAFN先生设计的,而且这个店里的其他人还没有穿过,因为老爷子已经被我救活了,免死了。几个缝衣服的姑娘和临时工……您明白吗?衣服还没有做好就要行动,先做广告嘛。那几个工人也都去参加集会,主要是去分发店里的广告。”
“我准备跟文明夫妇一起去玩,也想约你。”
“他们都已经走了。”
红毛春就那么从容地回答,手还流连在一对橡胶乳房上,那是从法国刚刚运到大瞿越街这边支持欧化运动事业的。那些色情的器具放在一个非常漂亮的盒子里,裹垫了好几层闪闪发光的包装纸。副关长夫人看着那些怪物,眼里流露出特别渴望的神情,又看到空空荡荡的店里只有红毛春一个人,这种情况真是罕见,所以她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她犹豫着想一句什么话来提及那对橡胶乳房,可是不幸,阿福坐在停在外边的车里不停地大喊大哭。她痛苦地握了握红毛春的手,径直走出去了。
红毛春站起来暗自笑了笑,副关长夫人虽然老了,却比无知少女还天真,这一点他很清楚。他只要点一下头她就上钩。可这么老了还想那些风流事儿,真不要脸!不就是仗着有钱吗!他这么一想,更加佩服算命先生的才华,当时他就说他今年一定会走桃花运。然后他期待着能有办法赚钱。如果副关长夫人了解他的心思,一定会责怪他实在是无情。他发现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可能许多哲学家活到头发花白才能发现,那就是:在爱情方面要欲擒故纵。
他正高兴地想着这些,突然扫兴了,因为那位所谓头上长角的通判先生,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又抬起手,像是要握手。红毛春跟他握手完毕,然后挺胸大声说道:“先生,您是一个头上长角的丈夫啊!”
“太好了!多谢!万分感谢!”
长角的通判先生深表感谢,就像他这是头一回有人向他告密,告诉他那个惊人的消息:他老婆跟别的男人睡了。但是这是他说顺嘴了,而不是他真的感动了,因为他马上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红毛春对面,说:“那么下次请您一定就这么大声说啊。我的意思是说下次您看见我跟我老婆在一起,尤其是还有鸿老爷和祖父在时您这么大声说这个就更好了。”
红毛春想了想,说道:“哎呀,怎么可能在您夫人、鸿老爷和祖父面前这么说呢?”
“必须这么说呀,不然我花几十块钱雇您干吗呢?”
红毛春担心了好一会儿,又问:“要不我把您的钱还给您好了。”
通判突然腾地站起来了,就像是被弹簧弹起来,失声尖叫道:“天哪!这样我就死定了!这样我得自杀了……”
红毛春吓了一跳,说:“死!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我在别人面前骂您是一个头上长角的人呢。”
但通判先生不仅不解释,还又说道:“不!不能这样!您已经向我许诺了。只有那些遵守诺言的人才是可贵的!况且,您知道您在家里可能站不稳脚跟了吗?”
“站不稳脚跟?”红毛春问道,话里有一点担心。
“是啊!您不知道吗,那让我来告诉您吧,WAFN先生现在正记恨您呢。一是因为您让他老婆变坏了,二是您在接待顾客方面也比他厉害,三是您还懂得揣摩那么多妇女要订做的衣服,四是您降低了他的威信,抢夺了他的势力。这四点都是相当可怕的。副关长夫人也好像完全向您学习,至于什么原因我不清楚。而且连老板夫妇也暗自嫉妒您呢,快把您视为敌人了。为什么呢?您知道吗?因为一方面您让老爷子脱离了险情,另一方面您使得阿雪跟一个杰出青年悔婚了,所以您要注意啊!我出于人情把这些都豁出来告诉您了。您看,我对您都这么坦诚了,您难道不肯帮我一把吗?”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要像我以前叮嘱您的,这样的话,对您和我来说都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做?”
“您改正之前犯下的错误,那些恨您的人会转过来爱您的。”
“我已经遭人恨了吗?就因为我治好了老爷子的病而恨我吗?”
“正是如此。只有通判夫人因为这个事情非常仰慕您。但是她在家里没有地位,您必须仰仗鸿老爷,仰仗文明夫妇才行。”
“您的意思是说要在您老婆和您祖父面前说您头上长角了?”
“对,就是如此!如果老爷子立刻死去的话,那么,大家就都有钱花了。连我也会分到一部分钱花。”
“真的吗?”
“您会明白的。因为要是我有钱了,那么您,您也就有钱花了。”
可红毛春想了想,摇头说道:“我不能这样做!这是杀人啊!我不想成为杀人犯!这真是罪大恶极!不能这么做!”
“哦,如果您杀了一个人,反过来,您却让很多人得到快乐。这就应该做,是吧?如果不能马上做,拖延的话,您,您早晚会被解雇。”
红毛春握住长角男人的手:“这样的话,那么我再向您许诺一下,以我的名誉担保。”
通判先生高兴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开心地说:“好了,我现在去局里上班了,先谢谢您啊!”
通判先生刚离开,店里跑进来一位美人。红毛春以为是某一个想做服饰的新潮妇女,内心狂喜不已,可是来人是阿雪。她气喘吁吁地问道:“通判大哥他刚刚有没有看见我,有吗?”
红毛春连忙答道:“没有,他根本没有回头看。”
“这就太好了。店里没有其他人了吧?”
“是的。为什么你不去西湖集会呢?”
“我不喜欢呗。那个地方,舞台上都是一些歌女、舞女,她们穿得比我新潮,或者穿得跟我一样新潮。我,我是名门闺秀,我不想被别人误会是一个舞女。”
“你说得太对了。”
“但是,不要以为我不会跳舞哦。”
“啊,嗯,是的。”
“你会跳舞吗?我们试着跳一曲探戈好不好?”
红毛春害怕极了,摇头说道:“啊,这个,换一个时间吧。而且,跳舞是要有音乐的吧?如果您想跳,咱们找个时间我陪小姐您去酒吧跳更好啊。”
“真的吗?那咱们约定了啊?医学院的大学生不会是装样子的吧?”
红毛春辩解道:“完蛋了!小姐您这么说真是,我很少跟人说话,还被误会我是一个清高的人。而且,轻视别人的话也不敢轻视小姐您啊。您不轻视我,就算我的福气了。”
这是红毛春头一回敢于表达感情,也是头一回有这样的机会,因此阿雪非常感动。为了掩饰感动,她指着那堆橡胶乳房问道:“那些是什么啊?”
“啊,是橡胶乳房。是为那些欧化的文明先进妇女准备的。”
“这样啊!那我会告诉我的那些姐妹们。我有很多新潮女友。这样您的欧化时装店就更加顾客盈门了啊。”
红毛春开心地说道:“嗯,不过,您就不必使用了。”
阿雪撇了撇嘴,挺起胸,说道:“我当然不需要。我的乳房长得好得很。那些新潮女孩的乳房有几个比得上我的?而且,我的是货真价实的哦,可不是橡胶制品。”
阿雪说出这些话,好像有点担心这样还不够文明、新潮似的,继续说道:“我可以允许您检查哦。”
狡猾的红毛春却把手收到背后说道:“眼下这个时局,谁说得清楚。一切都是假的!爱情也是假装的,新潮也是假装的,连落后都是假装的!”
阿雪生气了一会儿,然后很正经地说道:“那么您就试着检查一下我,看看我这个是不是假的!”
红毛春看了看外面,见四下无人,就把手放到阿雪的乳房上,用手捏了一下看看真假。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在阿雪的手上亲吻了一下,表示感谢。然后说道:“只有小姐您一个人不是假的。”
阿雪长叹了一口气,最后轻轻地说道:“先生……哥,我想您帮我一个事情,我会好好感谢您的。”
“非常荣幸为您效劳。”
“我不想嫁给那个人,因为如果我嫁给他,他肯定会长角的。比如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找我的话我肯定会出轨的。而且那个人很土气,不懂得像文明人士那样爱老婆。真是很烦哪,哥哥。”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那个,您就假装追求我,咱们假装勾搭在一起,互相很着迷,无法分开。只是假装在一起,越堕落越好,我现在需要让人看起来是一个名声败坏的姑娘才好。”
“那为什么呢?接着怎么办呢?”
“您也会蒙羞的,别人会认为您是破了我处女身的人。”
“如果你保证以后不让我长角,那我就不仅仅假装勾引你,我会真的破坏你处女身的。”
“医生哥哥呀,您说的是真的吗?”
“能成为你堕落的原因是我莫大的荣幸!”
“那太感谢了!我好爱你呀!那您可得请一段时间长假。像我这样一个纯洁的有教养的姑娘,您打算花多久来让她堕落呢?亲爱的?”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红毛春这个平民出身的男人,与摩登女郎阿雪,继续展开了相关“讨论”。
[book_title]第九章
人间的蓬莱仙境
女人的通奸哲学
“半个处女”
在河内市区的西边有一个湖泊,人们费心在中间修了一条道路,把一个湖泊变成了两个,大的那个称为西湖,小的那个称为竹帛湖。而中间那条道路就是古渔路,远近闻名,全国两千万同胞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一些闺阁少女或非闺阁少女,常常同高等专科学校的学生、法律大学的学生,或那些不属于任何正规学校的学生们一起,夜夜去那里调笑玩乐。他们的目的是破坏彼此家庭的规矩,大约几个月以后,他们就会相约双双跳进湖里。
一开始人们喜欢跳进西湖,但是因为湖水很深,那些扬言自杀的人跳进去之后不幸很难生还。于是,人们转向了较浅的、危险性小的竹帛湖。因为这个原因,政府也聪明了,派人立了几块牌子,上面写着“禁止将垃圾倒入西湖”。于是竹帛湖就更受欢迎,跳的人就更多了。
夜复一夜,那些水性好的车夫和无业青年,在湖岸边闲逛。在那里,他们满怀期待地等待令人心碎和哀怨的“救救我”,然后就立刻跳下去,然后会马上摸到一位美丽的小姐,然后送到豆行街的警察局领赏钱,为报纸拍照摆姿势,坐在那里接受无数嘈杂的采访。
在这种情况下,竹帛湖很快变成了河内社会现象的晴雨表,反映新与旧之间、个人与家庭之间、自我牺牲与政治觉醒、压迫与解放的种种悲剧冲突,这些悲剧主要是由于人们在自由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改嫁和自由续弦等个人问题之间的观念不同造成的。而这些冲突将持续上演,永不停息。所以,就有那么一位聪明的商人在湖边建了一座宾馆,取名为蓬莱宾馆,这可是一个连西方人都非常艳羡的地方呢。
为了一扫湖边的晦气,在蓬莱宾馆开业的那天,政府试图通过命令女学生们练习一种特殊的舞蹈来净化空气,驱除湖边的邪气。她们在舞蹈中扮演仙女的角色,这些仙女下凡,让那些因为不幸而自杀的灵魂得到解脱。
后来,蓬莱宾馆就变得像古渔路和竹帛湖一样有名了。凡是自尊心强的越南人都觉得有义务去蓬莱宾馆住一回,如果不想被那些时髦的知识分子鄙视自己,说自己数典忘祖的活。
因此,今天阿雪和红毛春就相约来到这里。阿雪是因为思想解放,想背负堕落的名声。而对红毛春来说呢,这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可以让他很好地履行那个庄严的义务,那就是应邀玷污一个出身良好家庭的女孩的贞洁。
当他们穿过仿日式水泥大门时,阿雪对红毛春说道:
“咱们去开一个房间!咱们一起吃住!一起跳舞,一起打乒乓球,一起划船。我需要让所有的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亲爱的。”
红毛春想琢磨一句文雅的话来回答,但是却只是想起了WAFN先生接待女性客人说的一句话,于是说道:“荣幸之至。”
红毛春脸上天真之色令阿雪误以为是一种高级幽默才华。她扑哧一声笑起来了,又像那些新潮的妇女一样撒娇地说:“天哪,医生哥哥你真是太可爱了!”
两人慢悠悠地走过花园,看起来很自然,就像是一对真正的情侣在暗中约会。突然,阿雪又说道:“咱们把蓬莱宾馆周围的景色逛遍,再订一个房间吧!”
蓬莱宾馆,实际上,是一座雄伟的高楼,设施齐全,可以为那些寻求幸福的有钱的越南消费者提供一切服务!一群建筑师在设计这座非同寻常的建筑时充分展现了他们的才华,高楼一半盖在陆地上,一半盖在水面上,靠近水面的部分有一些包厢可以供客人坐着观看划船和游泳。院子里还有网球场、乒乓球场、游泳池等等。宾馆里有舞厅,有无线电报机。宾馆里的餐饮则有西餐、中餐,还有越南春卷,应有尽有!客人来到这里都可以享受新生活的一切滋味,一切风流故事都可以在此上演,只要你有钱……
这是真的,要是没有蓬莱宾馆,那简直是越南人的一种国耻呢。宾馆为游手好闲的资产阶级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场所,让他们聚到一起,忘记他们的无聊。宾馆里有六十间客房,还有几十个贩卖爱情的少女(也被称为上等优质母鸡)提供服务,这是按照那些文明国家宾馆的制度设立的。
那天是周日,他们去的时候也才是早上8点,因此,客人还不是很多。有几个人在那里打网球,还有几个人在打乒乓球。大约五六个青年男女坐在临湖的阳台上喝着饮料观景。三个穿戴入时宛如上层女子的高级妓女正邀请几个男子去游泳。就在他们不着边际地相互开玩笑时,阿雪和红毛春上了台阶。一个时髦女郎站起来握住他们的手,向大家介绍说:
“请允许我向各位先生介绍一下,这位是阿春先生。他管理着欧化时装店,是一位艺术家,懂得设计,能做出非常美丽的衣服,我们姐妹们都非常佩服他的才智。”
一位青年用非常尊敬的口吻问道:“那么,您是WAFN先生的同事?”
“是的!”
就在这时,宾馆的老板出来了,他身穿一套似乎要出席大型晚会的礼服。红毛春的脸色唰地变白了,他环顾四周,只想逃跑。
阿雪介绍道:“这位是阿春医生,是我的男朋友。这位是维克多·班,蓬莱宾馆的老板。”
维克多·班惊慌地把头低下,低得很低,握住红毛春的手,然后呆若木鸡地站着。实际上,他就是当年那个所谓性病治疗大王,红毛春当年帮他卖过药的。现在他是蓬莱宾馆主人。可是,当年的红毛春,现在竟然已经成为医生,这真是令他难以置信!
维克多·班在那之前曾经干过一段时间赛马骑师,但没有因此发迹。之后,他意识到席卷全国的文明浪潮将会伴随着性病浪潮,所以他改行了。他找到一些斑蝥、一点白檀油、一点黏土,搅和在一起制作了一种相对有效的假药。和其他所谓性病治疗大王一样,他的药物很少像广告那样宣传得长久。尽管如此,才过了两年,他就已经暴富。资金充足之后,他在河内盖了这座伟大的妓院,雇了十几个妓女。一旦那些年轻的、健康的男人开始光顾他的妓院,他们最终都会被某个妓女带到维克多·班的诊所。等暂时治愈之后,他们又来跟那些妓女玩乐。实际上那些妓女也是一种托儿,创造妓院和诊所之间的接送服务。这样一来,维克多·班就变得越来越富有。他在三圻都设立了代理处。装满他的药物的汽车在大街小巷奔驰,高音喇叭里不停提醒同胞们大家都有可能遗精、梦精,会得疝气、白带、花柳病,等等。此外,他还治疗肺穿孔、肠子撕裂、心脏不适、眼病、耳疾,等等。他的广告是如此普遍,如此有说服力,以至于健康的人都害怕失去生命,都去买他的药,感谢他救人度世,歌颂他是爱国者和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实际上,他在两千万同胞中也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他密谋在这片性病肆虐的土地上建立一个避难所——一个仙境,这样人们就可以忘记他们痛苦和恶臭的伤口。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才开设了蓬莱宾馆。
几年前,这个鬼红毛春,所谓的阿春医生只是他花钱雇的一个小喽啰,一天才给他两毛钱,主要工作就是让他坐在汽车前头吹喇叭,用扩音器大声喊叫如下词汇:“遗精”“梦精”。而现在这家伙居然成了鸿老爷的小女儿的男朋友了,而且成了医生!实在是超越想象啊!
他们双方互相偷看着,面面相觑。幸好那女孩又接着问红毛春:“您的店里现在顾客多吗?”
阿雪接过话:“多,多得不得了!所以,他退学了,在学校能学到啥?医学院学不到啥,所以退学了。现在他只是用打网球来消遣。”
另一青年盯着他的头发看了好久,然后礼貌地问道:
“先生,您的头发是用什么化学物质染成这样的呢?看着好漂亮!真是太时髦了!我们也想染成这种颜色但不知道用什么药……价格怕是也很惊人吧?要不怎么会有如此绝美的效果呢?”
红毛春答道:“如果您来我的欧化时装店,我会悄悄告诉您的。”
女孩看着阿雪,用一种嫉妒的口吻批评道:“阿春先生的工作就是推销最新的时装和最优雅的款式。漂亮的头发只是整个包装的一部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维克多·班转过头来问阿雪:“小姐您是来这里玩一会儿还是整天都待在这里呢?”
阿雪用手肘碰了一下红毛春的腰,问道:“哎,男朋友先生,您是打算在这里玩一天还是玩好几天呢?”
红毛春沉思了一下,不知道玷污一个出身良好家庭的女孩的贞洁,到底是需要几天时间还是只需要半个小时就够了,于是答道:“等一会儿吃完午饭再决定吧。”
维克多·班转身走了,这时一个青年人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说道:“先生,如果您能赏光跟我打一场网球,我就真是荣幸之至了。”
于是他们一起到了网球场。大约打了一个小时之后,红毛春打败了那青年。他发球、接球、扣球的时候都不断有人当着阿雪的面给他频频鼓掌,他握球拍的方式,打球的姿态,都让人以为他是一个风流公子,至少是看起来很像某个政界要员或省长家的公子。维克多·班偷偷出来看了几眼,也忍不住被那些观众的称赞声吸引,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这个红毛春跟几年前自己雇的那个拿喇叭叫卖的家伙已经判若两人。
球赛结束后,被红毛春击败的年轻人表达了对他的佩服之情,还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他。阿雪觉得阿春是一个配得上自己的男朋友,自己把贞洁毁在他手里也是相当值得的。
当两人来到单独的房间,红毛春躺下了,因为实在太累了。阿雪坐在他身旁的椅子里,感觉很郁闷,但红毛春如此守礼,也无法让她指责什么。突然她听到隔壁房间有女人在大声用法语唱:
“我是,我……”
“我有两份情,我的祖国和巴黎。”
阿雪倾听着,觉得很吃惊,突然听到红毛春轻声喊她:“阿妹,妹妹……阿雪,雪!”
“别说话!好像是……好像……天哪,是我的姐姐!是黄昏!”
那句话让红毛春立马坐了起来,惊慌地问道:“完蛋了!是谁?是文明太太吗?”
“不是!小声一点!那是我姐,嫁给通判的那个姐姐。”
“是吗?那么是长角的通判先生?”
阿雪吃惊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你?你怎么知道黄昏有一个情人?”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呢?”
真实的情况是,那个时候黄昏女士,也就是那位长角的通判先生的老婆,正在隔壁房间跟情人偷情,完全没有想到红毛春和阿雪在隔壁偷听。
她情人说道:“亲爱的,我不想一直这么偷情,太危险了。”
黄昏反问道:“那哥哥你想咋样?”
“我想你……我们干脆结婚!”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我丈夫离婚?”
“可不是嘛。”
“不,先生啊。我只不过想让你做我的情人罢了!你想做我丈夫?你做了我丈夫,头上长角的就是你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他替你长角。”
“该死!你是什么女人啊,怎么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怎么啦?怎么奇怪了?只不过你们男人没搞明白罢了。要说现在的妇女,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只有丈夫而没有情人?就是胆小鬼,就是丑女人,是缺乏美德的女人,就是没才没色的女人,这种女人鬼都不愿意搭理的!要是我没有情人,我的朋友会轻视我,我还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既能吃又能打架的水牛才是真正的水牛嘛。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我对你是忠诚的,我只有你唯一一个情人,没有第二个。”
“那你怎么不对自己的丈夫守贞呢?”
“怎么不是?我对你们两人都是守贞的!对我丈夫和情人都守贞!如果不是这样,那我还算有种的人吗,那我成了什么女人了?”
“只怕有一天他知道了……”
“绝不可能的!他生来就是要长角的,他怎么会知道。如果猫头鹰知道自己的身体是臭的它就不会臭。……我,我,我有两份情:一个是情人,一个是丈夫。”
就这样,这个有外遇的女人一直在唱那首《我有两份情》,语调尖细,声音高亢。
这边,红毛春悄悄地在阿雪耳边说道:“真是一个有种的女人啊!太棒了!太新潮了!”
听见红毛春称赞自己的姐姐,阿雪有点嫉妒,说:“跟她比,我真太平常了。”
红毛春狠狠亲了阿雪一下,然后轻声说道:“阿雪也值得这么敬重呢!”
得了这句话,阿雪上了脸,撇着嘴说道:“我家是高尚、文明的家庭,几个姐妹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然的话,会成何体统呢?”
红毛春又放肆地把手放在阿雪的乳房上,但这次被拒绝了:“一次够了吧?你不是已经知道不是橡胶制品了吗?”
红毛春又用了很多其他方式来调笑,但阿雪却一副女人心难懂的样子,保持着沉默。
两人就这样一边调笑,一边又时不时夸赞他们自己:“我们相爱,是一种高尚的感情。”
“我们用纯洁的灵魂在相爱。”
直到红毛春想索取“最后的恩惠”时,阿雪站起来,生气了,凶巴巴地说道:“停!稳重一点!我绝不会把最后的恩惠给你的。你不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我可不像那样天真的女孩一样愚蠢!至少我还是半个纯洁女孩!”
红毛春呆了一下,没明白。
阿雪接着说:“意思就是风流处女,也就是一半新潮的女孩。”
红毛春茫然地问道:“还有一半儿新潮的?另一半是贞洁的?”
阿雪高傲地回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不可能完全新潮!不可能不顾一切都豁出去。”
从那以后,红毛春不敢猥亵,举止得体起来。他明白阿雪是我们南国20世纪女人的代表,而绝不是一个庸常之辈。
[book_title]第十章
诗人红毛春
一场关于头上长角的辩论
副关长夫人的保守思想
像其他越南上等客人一样,阿雪和红毛春二人进餐厅享受了一顿非常奢华的西餐。之后,阿雪又约红毛春去蓬莱宾馆的花园里散步消食。红毛春怕再次遇上维克多·班,以疲惫为借口婉拒。
阿雪生气说:“嚯,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让你来蓬莱宾馆是玩儿的,不是让你喊累的!眼下是科学的时代,是活动筋骨的时代,是体育的时代,像你这么健壮的青年可不能喊累,尤其你还是医生!你这难不成是骗我吧?我还以为你会像法国人那样怜惜女人呢?幸亏没有真的让你玷污了我的贞洁,不然可怎么办?”
听着这番“义正词严”的理论,红毛春站起身来说:“好吧,我很荣幸为您服务。”
他刚想离开,但被阿雪阻止了:“你等等!”
她掰着手指,碎碎念地算着:“一个女性朋友、两个男性朋友、维克多·班,总共是四人!”
她欢喜地看着红毛春,天真地大声说:“四个人呢,亲爱的!那四个人会怀疑我要堕落了,你很开心吗?不久就有数落我的谣言传到你耳朵里,或者至少也会传到我那未婚夫那儿。那才叫痛快呢!”
红毛春装傻说:“我本来以为做长角的老公已经算苦了,现在看来做长角的未婚夫也不见得开心。”
阿雪咯咯笑:“你说得太深刻了!果真是我们20世纪的人说的话。可我未必就让你长角,你怕什么呢。”她停顿了一下,又问,“对了,你父母还好吗?”
愕然了几分钟,红毛春才难过地答道:“我不幸早早就成了孤儿。”
“是伯父不在了还是伯母不在了呀?”
“两位都不在了。”
阿雪眨了眨眼,闪现出幸福的光,说:“光这事,哥哥你就有足够的资格娶我做老婆啦!我嫁给你就没有婆婆了,多好啊!像哥哥你这样的早孤很走运呢!”
红毛春还寻思着不知如何应答呢,阿雪又接着说:“我的医生哥哥啊,你不要再犹豫了,如果我像其他人那样堕落,刚才我就装傻乱来了,还等什么呢?我知道保护自己,不会轻易把自己交出去的,我总是这样的。”
红毛春微笑,说了一句俏皮话:“女人都要经历第一次……”
阿雪强硬争辩:“算了吧!留到新婚之夜吧。不然,到了那天,你一看我不是处女,怕是要割猪耳朵了。”
这伶俐尖锐的话令红毛春高兴坏了,因为他相信以后娶了阿雪也不用担心长角了。两人肩并肩,向花园走去。花园里开满了一畦畦喇叭花、金鱼草,万紫千红,艳丽缤纷,确实美成了蓬莱之景。砾石上的几株枯萎的花,不时零乱飘落……一位身材矮小的青年,一脸憔悴,就像上了年纪的诗人,目光呆滞,瘦巴巴的身体包裹在阔腿裤的西服套装里,直勾勾地看着阿雪。阿雪这姑娘悄声告诉阿春:“来,我给哥哥介绍一个想得到我芳心的人……”
刚听到这儿,红毛春就感觉妒劲涌上来,整个脸都红了。他转过身看。那个年轻人眼里好像只有阿雪,便迅速跟上,连阔腿裤都像带起了风。阿雪悄声说:“别管他,亲爱的!一个诗人嘛!他是无害的。”话毕,兴奋得像那些被求爱的女孩,只管欢蹦乱跳,踩上飘落在砾石路上的花朵。诗人却仍赶紧跟着阿雪。红毛春想转身给那无礼的少年一顿猛揍,他却突然大声吟咏了一首七言诗:
佳人闲步苑中游,鲜花含羞坠满头。
自古美色两相妒,香足踏过落英愁。
红毛春听了,妒恨的心转为敬重了,阿雪则乐坏了。那青年依然镇定自若,就像那些强忍受痛苦的诗人。
只听见他又吟诵了一首七言诗:
难似芳花驻美足,吾心戚戚无限哀。
零落花瓣忙拾起,聊慰痴迷萦心怀。
接着诗人弯腰拾起花儿,止步静立,用双臂把花儿依偎在心怀,好似拥抱一位想象的情人。
砾石路上跟随自己的脚步声消失了,阿雪停下脚步,转向后看……诗人的举动使得阿雪不得不说:“你感受到了吧,亲爱的?那家伙追了我好几个月了呢。他是太迷恋我,爱上我了,可我没有啊!”
红毛春咬牙切齿地追问:“他难道真爱上你啦?”
“你觉得怎样才是爱呢?”
红毛春的大脑顿时闪过灵光。他自觉羞愧,不能像情敌一样念诗。可吟诗有什么难的呢?他立马想起过去几年,在替卖药商人打广告时,那些偶尔读过的诗。于是他问阿雪:“你想听我即兴给那家伙对首诗吗?”
阿雪拍手欢呼:“你能做到的话,哪个名家比得上你!”
红毛春便双手拢后,从容走近诗人,口中吟咏了一首传统的六八体诗:
或老者,或幼童,
寒霜晴雨无期——谁懂?
生风寒感头痛,
肤燥身热懵懂忧愁
日夜梦呓胡语,
四肢无力心魂难安。
且听我告良方:
清热解毒,药到病愈。
红毛春还想继续滔滔不绝呢,那青年诗人连忙拱手投降:“抱歉,先生!停下吧,您这已经给小生上了一课了,佩服!小生得去学习讽刺之法,方能有望对得上先生的诗呢。”
说完,那诗人低头,恭敬地告别红毛春,一脸羞愧样落荒而逃。红毛春走近阿雪,阿雪夸道:“天啊,哥哥你真是奇才呀!简直出口成章。这样的诗实在是讽刺,绝不输于秀肥。可你的诗怎么有股浓浓的药味啊?”
不知如何解释,红毛春就卖关子:“猜猜看呗。”
阿雪又自答自话:“喔,对了,因为你曾在医学院学习,所以你的诗都有股科学气,是吧?果真是医生风格的作品呢。”
两人都无比高兴,又并肩踱步到泳池边……霎时阿雪一惊,迷糊地悄声说:“糟了,是通判先生!不管了,等一会儿你在这附近找我啊!”话毕,阿雪躲到树后溜走了。
此时,红毛春看见了长角的通判先生。他和一个女人一起走来。今天,通判先生刮了胡须,脸上光滑整洁,穿着儒雅不失华丽,他看起来无忧无虑,好像对自己长角毫不知情。那女人的穿着半旧半新,看上去既渴望解放妇女般的堕落,又恋惜迂腐妇女所有的德行,看来社会上的各等人都不容易呢!
红毛春不能确定那女人是不是通判先生的老婆,因为如果不是,也是怪事。他劝说自己不管是什么情况,要遵守承诺去尽本分,去讲他答应讲的话。于是他起身,挺胸,用一贯的破锣嗓说:“先生,您是一个长角的丈夫!”
通判先生大惊失色,吞吞吐吐地介绍:“这,这是我的情人。”
红毛春傻眼了,慌张地说:“这样啊,那您还真走运!可此刻,您老婆有可能正在那里面给您长角呢!”
通判先生脸色更铁青了,失声问:“什么?就在蓬莱吗?”
红毛春跺了跺脚,鄙夷不屑地说:“这种事不在蓬莱,还能在哪儿?!”
“糟糕,该死的!你带我去找她,走!”
红毛春立刻带着他们出发。那两人一前一后跟在他后面,一路叽叽喳喳地说话,兴奋得好像要去目睹跟他们毫不相干的人的性爱场面。到了房门口,红毛春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通判先生。他一边喘气一边敲门。他们苦等十五分钟后,门才终于开了。里面传来妇人刺耳的尖叫:“天呐!我老公!”
通判先生破口大骂:“混蛋!癞皮狗!”
红毛春和那女人站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那时其他人都忙着在泳池里游泳、潜水或沐浴,没有人听到通判先生悲惨的叹息声。
这时他老婆的情夫已经穿好衣服,装得很绅士地问:“先生您好!看来您是她老公?”
通判先生很恼火地答道:“我不是她老公,难道是什么猫猫狗狗吗?”
她老婆的情夫又礼貌地低头,想通过展示高超的社交技巧来压倒通判先生:“我们受宠若惊……先生您好!先生您是上流人士,我始终以礼待您。”
通判先生羞愧地争辩:“先生,就算我是长角的人,我也还是上流人士呢?!”
“是嘛,那您就淡定,小声点!因为您长角,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您恼火也没用,只让人家都嘲笑我们罢了。先生,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非常尊重您的夫人的。”
接下来,双方都极力友好谈话,以向对方表示自己是上流人士。不过,通判先生也指着老婆说:“先生,尽管我老婆已经穿戴整齐,但我不确信她跟你没事。古人有云:‘男到女房必荡,女到男房必淫。’”
那情夫知道,在铁的事实面前,他很难为自己的奸情辩解,于是说道:“先生,长角不是丑事,只是一种不幸,一个灾难而已。像拿破仑东讨北征,而且那么帅气,不也长角,您说这咋办?”
听到他把自己和拿破仑比肩,通判先生舒服了些,但还是说:“我跟你说,先生,不管是丑事,还是不幸,长角都是吃亏了。你决定怎样补偿我呢?还是我依法办事?”
想到可能会被带到警察局,丑闻会登上各类报纸,他老婆的情夫急忙开始辩解:“先生,我才是长角的人!”
通判先生惊愕:“哎呀!嚯嚯!你怎么能这样讲啊?”
“就是这样!你老婆告诉我她没老公,还一直把我当老公!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已经有老公了,真是晴天霹雳啊!你果然来这里抓现行了,你别不承认!也就是说,这女人有两个老公。现在我才知道我也是长角的人,那你说咋办?谁补偿谁?谁吃亏?”
通判先生怕极了,心里七上八下,不再争辩:“我不知道,我不多说了!阿春,请你帮我做证,我是长角的人……”
红毛春礼貌地低头:“我很荣幸为您服务。”
那位情夫感觉受到了威胁,吓唬道:“啊!这样的话,不知道是我还是你吃亏了……那可能我得问问律师才行。先生,既然你是公务人员,你就应该懂法,要比别人更尊重法律。”
通判先生听到对方说律师,又怕自己一旦违法,就不再是忠诚的模范公职人员了。他也不确信自己是否违法了,还怕人家撞破他想抓别人现行的丑事,于是眨眼示意了一下情人,然后抓住他老婆的情夫的手,礼貌地说:“算了,再见,先生!望有缘再见……”然后飞速离开蓬莱宾馆,逃之夭夭,而他的情人则紧随其后。
红毛春听到“律师”时也慌神了,害怕累及自己,他也赶紧头也不回地走了。
找到阿雪后,他惊慌失措地说:“走,我们快走,不然麻烦就大了!”
虽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阿雪也惊慌地跟着他跑。两人都来到日本式的大门口时,正好看见副关长夫人的小汽车直直停立在那里。这时副关长夫人跳下车来,大声叫阿雪:“嚯!姑娘啊,你是已经订过婚的人了啊。你这可是有失道德啊!”
阿雪撇撇嘴,指着红毛春说:“这人只是我的一个男性朋友,仅此而已!”
接着,阿雪跳上一辆人力车,不理红毛春和副关长夫人了。
副关长夫人又嘱咐红毛春:“要我看啊,现在的姑娘堕落得很,只知道吃穿。女人要懂得从一而终,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什么是贞节妇德才行啊!”
看他沉默不语,她脱口而出:“还有你,你该正派,别想着法儿害人家一生的清名。已经有人给她送过年礼,就说明人家已经有未婚夫了。俗话说:孤男寡女才耍,别碰有老公和老婆的。”
听到这里,红毛春忽地想到刚才发生的糟心事,又想到副关长夫人正寡,吞吞吐吐地说,“夫人,原谅我这么说,要不是您对您死去的两任老公那么守贞,我……我也会如了你的愿,让你满意。”
副关长夫人含笑骂道:“唉,唉,真不知羞,不要脸!”
随后她上了车,让司机快走,仿佛要逃离爱情。
红毛春也离开蓬莱宾馆,急急地奔回欧化时装店。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网球场落成典礼
演说家红毛春
一场婚姻的安排
副关长夫人的私人网球场落成典礼仪式在自家花园举行,这真是越南体育史上值得铭记的一天。与其他开幕典礼一样,这一次也包括茶话会、香槟祝酒和正式演讲。
出席宴会的有WAFN(我爱妇女)先生和他妻子,有阿雪和她亲哥哥(阿俊)、亲姐姐(黄昏女士,长角的通判先生的妻子),还有保皇派政治家约瑟夫·设。
坐在一大群人中间,约瑟夫·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被四面八方群众包围的伟大领袖。像一位真正有技巧的领袖一样,约瑟夫·设对国家的利益深为关切,同时又轻视大众的趣味和娱乐。别人都在说笑时,他翻开一张法国报纸,读到了一条让他心情畅快的消息,那消息说Léon Blum(莱昂·布鲁姆)被保皇派手下Maurras(莫拉斯)打得两边太阳穴出血。他独自享受这份畅快,把周围的人视若空气,而别人其实也没把他当回事。酒会只缺了副关长夫人的儿子阿福(就是那位只知道叫唤“不行”的男孩),其他上流社会的人士几乎都到齐了。
当酒气飘荡,众人微醺,那些所谓上流人士似乎都变得越来越下流。
文明先生也喝得醉醺醺的,他端起酒杯来致辞,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病人一样虚弱:“女士们、先生们……”
他喋喋不休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从古希腊的体育传统到我们越南自己的体育热潮,对后代进行体育教育与不进行体育教育会有怎样不同的影响,他也谈及通判夫人(即副关长夫人)的个人事迹和经历,赞扬她建设网球场以促进家庭体育事业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远见。他又继续赞扬女子体育热潮(比如组织淑女进行竞走活动),等等。他的致辞中还有一段抨击了那些把金钱浪费在乡村修亭建庙、塑像铸钟的迂腐的佛教徒。他还声称跳大神也是体育的一种,虽然已经不合时宜,过时了。
他演讲时,那位提倡对整个社会进行渐进式改革但却对自己家庭采取保守做法的记者先生急忙拿出钢笔和小本子记录,把这些花哨的话语都记录了下来。他那么认真,仿佛那些话是从一个伟人嘴里蹦出来似的……
文明先生接着概述了理想女性的特征,以使副关长夫人能够确定她就是理想女性。他最后介绍了红毛春,说他是一个堪称楷模的年轻人,是一个网球教授,获得了网球领域的各项成就。
总之,他的演说具备了伟大作家或重要政治家发表正式演说的必要特征:修饰、捏造、夸张、幻想和口是心非。
观众们都鼓掌欢迎。
红毛春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又得到意料之外的关注,他不懂得应该对别人的话进行公开回应。相反,他端起一大杯香槟,和其他人一起大声鼓掌。在人群中有人开始满怀期待地瞥他一眼的时候,他依然拱手端坐,保持沉默。他这种坐享其成的态度激起了人群中的不满之声。最后,那个长角的通判的妻子站起来,机灵地说道:“现在好像轮到网球教授阿春先生发言了。”
WAFN先生仿佛得到了泄私愤的机会,赶紧附和道:“没错!今天网球场落成典礼上无数荣誉都落到网球教授那儿了。您就别太谦虚了,就让我们听您几句文采斐然的诗文吧!”
坐在红毛春旁边的阿雪也跟着催促:“讲几句吧,我的医生哥哥!亮出文采来,让大伙知道你的厉害!”
红毛春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台被人拧动的机器,不得不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香槟……演讲?他平时说话大声得很,嗓子从不沙哑,而且他在众人面前从不害羞,这可是雄辩家必备的条件啊。在过去,无论是卖烤花生的、在剧院当跑龙套的,还是替南圻走私药品的大佬用喇叭宣传,他总是用自己的声音来征服和打动听众……
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得知道怎么说,说点什么内容才行……
他沉思了几分钟。鬼机灵的他立马想到文明夫妇和WAFN先生常使用的语言和动作。这些自从他担起欧化社会的责任,就已经听得很熟了。于是他谦虚地边说边想:“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他用了这样的开场白,是因为他的脑子里还装着在蓬莱宾馆听到的那些话。那时,他是为了尽“本分”去玷污一个正派姑娘的名声去的。谁料,这开场白竟然收到意想不到的好效果。从人类有祝辞以来,还没有一个演讲人这样亲密地称呼听众。大家都恭敬地侧耳聆听。
红毛春接着说道:“本人,从今天起,就是社会改革的一分子了……所以,我必须努力工作,并且确切地了解我在做什么……我们还不够欧化!……进化道路上还会有障碍。体育……后代……如果幸福不是夫妻和谐健康,又会是什么?我们都必须努力锻炼,我们的改革并不仅仅像过去那些陈腐的卫道士那样进行表面的改革,我们要摒弃、淘汰一切保守的东西……我很荣幸为大家服务。”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体育比赛冠军从部长或省长手里接过胜利的奖杯时喊出的口号。于是,他就这样用法语结束演讲:“Líp líp lo′...Hua rra(欢呼,万岁)!”
就在这时,约瑟夫·设又看见报纸上刊登保皇派的Maurras(莫拉斯)找人打Blum(布鲁姆)这一事件,还登了几篇要积极争取社会领袖名头的文章。他原为红十字党党员,不禁拍着大腿赞许道:“好!好!Bravo(好极啦)!”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鼓掌附和,副关长夫人也大叫:“Líp líp 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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