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约婚夫妇 [book_author]曼佐尼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81155 [book_dec]小说以十七世纪早期米兰暴动、三十年战争和大瘟疫为背景,以农村织工伦佐和农家姑娘露琪亚这对恋人的悲欢离合和争取自主婚姻的斗争为主线,描绘十七世纪意大利各阶层人物及风云变幻的社会生活,反映了意大利人民反对异族侵略,争取民族独立和统一的要求,小说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被誉为记载当时社会现实的百科全书。在意大利,本书如同但丁《神曲》一样,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民大众极为珍视和喜爱它,是意大利古典文学的瑰宝。每一个受过初等教育的人,都曾在学校里琅琅吟诵过它的精彩篇章。本书也深受我国读者欢迎和喜爱。 [book_img]Z_10513.jpg [book_title]译本序:一座真正的艺术丰碑 曼佐尼的长篇历史小说《约婚夫妇》,是意大利古典文学的瑰宝。在意大利,这部文学名著如同但丁《神曲》一样,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民大众极为珍视和喜爱它。每一个受过初等教育的人,都曾在学校里琅琅吟诵过它的精彩篇章。 一位权威的文艺批评家曾指出:《约婚夫妇》“不只是一部卓越的艺术作品,而且是一座真正的丰碑,它在艺术上占有的地位,堪同《神曲》、《疯狂的罗兰》媲美。” 但丁和曼佐尼,都是伟大时代的产儿。但丁的时代,是从封建的中世纪向近代世界过渡的重大历史转折点。伟大的历史变革造就了这位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者,使他写出了时代的《神曲》。而曼佐尼生活的岁月,正是意大利进入历史上另一个重大转折点的时期,民族复兴运动以磅礴的气势席卷全国。在这场伟大革命运动的推进下,意大利文学出现了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另一次空前的繁荣,涌现了一群星汉灿烂的文学大师。曼佐尼就是他们最重要的代表。 亚历山德罗·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一七八五年三月七日出生在米兰。父亲是伯爵,外祖父是当时著名的启蒙主义思想家、律师。曼佐尼自幼受到母亲一家的思想熏陶,继承了启蒙主义的传统。他喜欢阅读意大利启蒙主义作家蒙蒂、帕里尼、阿尔菲耶里的作品。十五岁那年,他受到雅各宾派精神的鼓舞,挥笔写下了第一首诗歌《自由的胜利》。年少气盛的诗人满腔热忱讴歌法国资产阶级革命,鞭笞封建君主专制。这篇诗作中洋溢的民主主义精神,泛彩流光,像红线一样贯串曼佐尼日后的全部创作。 曼佐尼成年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因感情不和而离异。他毅然拒绝继承父亲的伯爵封号,于一八〇五年奔赴巴黎,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巴黎,他同政治界、思想界和文艺界人士广泛交游,呼吸到法国革命后的新鲜空气,又从欧洲进步哲学思潮和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中汲取宝贵的思想养料。在五光十色的思潮汇流的巴黎,他又曾被一些宗教思想家的说教所吸引。这一切都在他的创作中留下了鲜明的印痕。 在巴黎逗留期间,曼佐尼同法国历史学家、哲学家、文学家福里埃尔结识,情谊甚笃。回国后,仍同他书信交往,探讨文学、语言问题。在福里埃尔的引发下,曼佐尼萌生了对历史事件进行精细研究的兴趣,注重从既往的事实中撷取艺术创作的素材。这对曼佐尼文学观的形成和《约婚夫妇》的创作都产生了影响。 一八〇八年,曼佐尼和日内瓦一位银行家的女儿、虔诚的教徒布隆代尔结婚,夫妻十分恩爱。结婚两年以后,曼佐尼便接受洗礼,皈依宗教。从此,他把启蒙思想同宗教教义合二而一,他追求资产阶级革命的理想,但又幻想在宗教精神的指引下建立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 一八一〇年,曼佐尼返回意大利,定居米兰。嗣后,他只是间或到外地或巴黎作短暂的旅行。一八一二年到一八二七年,是曼佐尼创作的鼎盛时期。继《自由的胜利》之后,他口吟笔耕,写下了许多诗篇。诗人的笔触横贯数百年,纵括了意大利这一历史时期的各个重大事件。《里米尼宣言》(1815)大声疾呼,一切爱国者团结起来,为祖国的独立和自由而战。“团结就是自由”的诗句,喊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一八二一年,烧炭党人在伦巴第地区发动反对奥地利占领者的武装起义,惨遭镇压。曼佐尼闻讯,立即写出了颂诗《一八二一年三月》,讴歌在斗争中英勇献身的战士。但这首激荡着革命豪情的诗篇,当时未能发表,直到一八四八年著名的米兰起义爆发时才得以问世,在起义者中间广泛流传,成为鼓舞他们斗争的战歌。曼佐尼的诗歌创作也交织着矛盾。他的五首《圣歌》是一组纪念宗教节日的诗歌,宣扬宗教能够赋予人类正义、平等和高尚的情感。抒情诗《五月五日》对叱咤历史舞台的拿破仑的逝世表示哀悼,并用天命论的观点解释历史的进程。 曼佐尼又是一位杰出的戏剧家。他遵循浪漫主义理论写了两部历史剧,把民族复兴运动的崇高理想,注进了历史事件。悲剧《卡马尼奥拉伯爵》(1816—1820)的素材采撷自十五世纪发生的一起真实的历史事件。主人公卡马尼奥拉出身农民,因英勇无畏,屡建战功,被擢升为军事统帅,但最后屈死在他效忠的封建统治者的屠刀下。卡马尼奥拉的悲剧不能不令人心魂震栗,迫使人们痛切感到,君主专制和封建内讧,是意大利民族灾难的渊薮。曼佐尼在剧本的序言里,猛烈抨击古典主义戏剧理论,批评主人公必须是贵族出身的陈腐观念。这部悲剧打破了时间、地点一致的戒律,并在每幕之间安排了“合唱”,淋漓尽致地抒发作者的感受和思想倾向。 另一部抒情悲剧《阿德尔齐》(1822)取材于八世纪法兰克王查理大帝对伦巴第王国的征服,融合进了作者在民族复兴运动初期争取独立、解放的武装起义多次失败以后痛苦的体验,指出被奴役民族不能期待侵略者恩赐自由。 长篇历史小说《约婚夫妇》是曼佐尼最优秀的作品。作者宵衣旰食,呕心沥血,花费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才最终完成了这部小说。它的写作始于一八二一年,脱稿于一八二三年,起初取名《菲尔莫与露琪亚》。但作者并未立即付梓印行。他不断对小说进行修改、加工、改写,于一八二七年更名《约婚夫妇》初次出版。嗣后,曼佐尼又精益求精,继续修改,至一八四〇年刊印了第二版。这就是留传后世,今天广泛流行的版本。 小说的情节异常曲折、动人。伦巴第地区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纺织工人伦佐和露琪亚互相爱慕,订了终身,即将举行婚礼。当地恶霸堂罗德里戈早已觊觎美貌的露琪亚,他恫吓神甫堂安保迪奥,不许他为这一对恋人主持婚礼,随后又派遣强徒,向伦佐暗下毒手。伦佐被迫亡命异乡,露琪亚也躲进一家修道院避难。堂罗德里戈买通一个惯于杀人越货的大寨主,把露琪亚劫到山寨。大寨主正经历着精神危机,对过去的罪恶生活深感厌倦和悔恨。露琪亚的纯洁触动了他,在红衣主教的启迪下,寨主幡然悔悟,改邪归正。露琪亚染上瘟疫,但幸运地康复,被护送至米兰。伦佐历经饥民暴动、大瘋疫和其他种种磨难,和露琪亚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约婚夫妇》跳出了一般的言情小说的俗套。曼佐尼的着眼点不是落在一对青年恋人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上,而是把主人公的身世际遇放在十七世纪上半叶意大利具体的历史条件和广阔的社会环境中,予以真切感人的描绘。随着主人公漂泊流荡的足迹,读者眼前展示出在西班牙侵略者铁蹄践踏下,意大利内讧四起、民生凋敝、瘟疫肆虐、灾荒遍地、盗贼丛生的凄苦情景。历史犹如一面镜子。伦佐和露琪亚坎坷曲折的遭际,形象地映照出处于内忧外患的整个意大利人民伤心惨目的境况。十七世纪西班牙统治下的意大利,又是十九世纪奥地利奴役下意大利的缩影。小说借古喻今,把批判的锋芒直指外来侵略者及其卵翼下的封建贵族势力,果敢地触及了争取民族独立、统一和自由这一最尖锐的时代矛盾,使这部历史小说充溢着爱国主义激情,具有异乎寻常的现实意义。 曼佐尼在这部小说的“引言”中,把历史比喻为抗衡时间的一场蔚为壮观的战争,在他看来,在这场战争中纵横驰骋的史学家们,只热衷于“用笔墨描绘帝王将相和权贵显要的丰功伟绩,用才华横溢的细针和金缕丝线,绣出一幅幅展示其不朽功勋的艺术品,使之流芳百世”;曼佐尼坦率地表示,他“无力表现这样的题材”,“也不敢直面政治阴谋的迷宫和战斗号角的鼓噪”。他关注的只是那些“地位卑微的手艺人”以及他们的“平淡无奇的小事”,他的旨趣只是“用纯真、朴实的文字写成故事,留传给后人”。 确实,在《约婚夫妇》中,主人公不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而是伦佐、露琪亚和其他地位卑微的手艺人、农民、仆人、车夫、船夫;在故事的小小舞台上,读者将目睹这些普通人“一出出惨苦凄怆的悲剧”。 但曼佐尼的追求并不止于此。他努力(至少是抱着这样的愿望)从平民的角度来观察和评判他描写的人物和事件。那些热可炙手的权贵的华丽衣饰被剥落了,高贵的尊严被打掉了,他们凶暴冷酷、巧取豪夺、荒淫逸乐的丑恶面貌,呈现于读者的面前。曼佐尼把被损害者、被凌辱者和他们进行鲜明的对照,展示“天使般的善行、超凡入圣的举动同魔鬼般丧尽天良的行径之间的搏斗”。地位卑微的小人物,上升为鸿篇巨制的文学作品的主人公,这在意大利小说史上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因此,有的评论把《约婚夫妇》称作“第三等级的史诗”。这一非同小可的革新,对意大利文学发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为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约婚夫妇》融合了曼佐尼的审美主张,艺术上独具风韵。 在“引言”中,曼佐尼假托这部小说是他偶然地发现的一位十七世纪佚名作者的一部完整的书稿,经他加以整理而发表。他特意在书名下面冠以这样一行字:“亚历山德罗·曼佐尼发现和整理的十七世纪米兰历史”。 在这里,曼佐尼首先提请读者注意,他的小说并非随心所欲杜撰的故事,而是真实可信的“历史”。他认为,历史是生活的记载,因而是艺术作品的源泉。同时,历史小说作家又并非以描绘编年史式的历史为己任,而是努力“展示这样一种历史,它比通常的历史著作所提供的历史更加丰富、更加多姿、更加完美”。所以,历史不但不排斥“诗歌”,而且为诗歌开辟道路。 曼佐尼为此悉心钻研著名史学家里帕蒙蒂、穆拉托里、乔亚、维里的历史著作和大量有关米兰大公国的史料。但是,如果说他以史书和文件为依据,能够写出一部以一位军事统帅的传奇生涯为题材的悲剧《卡马尼奥拉伯爵》,那么,文字材料对于构思和创作像《约婚夫妇》这样一部小说就远远不够了,因为他立志要为之树碑立传的劳动者,被凌辱的小人物,恰恰是从来都被排斥于史学家们的视野之外,名不见经传的。 如何解决这一难题呢?曼佐尼在致福里埃尔的一封信中谈及《约婚夫妇》的创作情况时,写道:“我正竭尽全力去深切地体验时代的精神,力图和那个时代生活在一起……至于谈到事件的发展、情节纠葛,我以为,这儿最好不过的法子莫过于去做别人不曾去做的事情:认真地研究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不难看出,同前期的诗歌、历史剧比较,《约婚夫妇》显然体现出了曼佐尼艺术手法上的新特点。不错,曼佐尼依然采用浪漫主义作家偏爱的历史小说这一文学样式,从历史上采撷素材,以抒发个人的强烈情感和美好理想,表达民族复兴运动的要求。但是,他更加追求作品的历史真实性,力求在对现实的社会关系、对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使他笔下的人物、事件显得真切可信,即符合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社会生活的面貌。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在这里交融了。 透过历史的真实性,揭示时代的精神,这是《约婚夫妇》的一个重要特色。 打开这部小说,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意大利北方伦巴第乡村和莱科镇的景色。曼佐尼用委婉舒徐的笔触,描绘秀丽迷人的自然风光;在这里,作者不动声色地糅入一小节文字,把驻扎于市镇的一队西班牙士兵的情况,略作勾画。寥寥数笔,饱含辛辣的讥诮,把西班牙侵占意大利,侵略者作恶多端、横行无忌的时代氛围,异常生动、简括地点染了出来。 当莱科镇的全景从画面上渐渐淡化,镜头慢慢摇向堂安保迪奥神甫时,作者又很自然、巧妙地把故事发生的时间,一六二八年十一月七日,作了精确的交代。及至主人公伦佐登场亮相,作家倒叙他的身世,顺势把当时经济衰微、民不聊生、百姓离乡背井另谋生路的社会经济关系披露了出来,使故事展开的历史背景显现得更加完整、清晰,又为以后描写的疮痍满目、路有饿殍、米兰饥民暴动等情节作了铺垫。 在小说的开头,我们读到了为数不少的官府告示。乍一看来,它们似乎对于艺术作品并不是严格地必要的。其实,作者从他潜心研究的大量史料中,不惜篇幅,摘引这些告示,自有一番苦心。强徒充斥,为鬼为蜮,本是当时一种普遍的社会祸害,触目惊心;它又不啻是意大利社会所患的痼疾,经久难治。请看:强徒们串通官府、勾结恶霸、朋比为奸,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但照旧逍遥法外;当局三令五申,扬言要剪灭 强徒,并不断加重苛酷刑罚的分量,强徒却愈益猖獗;告示多如牛毛,除了显露封建统治的腐朽,司法官员的庸碌无能的本相外,唯一的效果只是让平民百姓枉屈于新的灾祸之中,使那班不法之徒更加奸诈难防。这个中道理,没有比这一道又一道的官府告示讲得更真切、更透彻的了。第一手史料直接引入小说,突出了艺术作品的历史真实性,增强了时代感,有助于更深一层地勾勒出特定的时代的本质特征。 曼佐尼还善于凭借饱含生活气息的细节描写,烘托出浓烈的时代特征。在开卷第一章,作家以传神之笔,神情毕肖地描画了两个强徒的肖像。这不是一般的恶棍。且不说他们的举止、言谈,单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头戴一顶装饰着“大流苏”的“织成网状的绿色宽边帽子”,“一绺鬈发”,披拂在前额,“两撇长长的髭须,在嘴唇上翘起”,腰间系着一把镂刻着花纹的长剑,“拭擦得精光锃亮”。这是十七世纪强徒们最喜欢的装束,它体现了这班恶棍飞扬跋扈,浑身匪气,但又故意炫弄自己威风的派头,具有地地道道的那个时代的色彩。 在开篇的几章中,我们看到,富于诗意的文字,同真实可信的史料、诗意盎然的描绘,同发人深思的“间断”,历史同想象,紧密交织,相得益彰。两名强徒的出场,引出关于这伙亡命之徒的一段历史记载。这一“间断”,不只点明故事的历史背景,在艺术上又造成一种悬念,愈加激起读者急切知道这两名强徒来意的兴味。 关于《约婚夫妇》的这一艺术特色,意大利著名文学史家卢索教授作了这样精辟的概括:“十七世纪,是贯串(《约婚夫妇》)每一页的真正的、内在的主人公。”小说的每一章节,无不打上了“十七世纪的印记”。 意大利文艺理论界泰斗克罗齐,早年对曼佐尼这种历史同想象交融的艺术手法颇有微词,认为曼佐尼的诗篇、历史剧堪称艺术精品、“诗歌”,而《约婚夫妇》只不过是“出色的说教作品”。晚年,克罗齐修正了自己的观点,承认他的这种看法“产生于自己的失误,或者说过分的漫不经心”。 《约婚夫妇》艺术上的另一个重要成就,是多侧面地塑造了堂安保迪奥神甫、蒙扎修女等性格复杂、饱满、多姿多彩的艺术形象。 堂区神甫堂安保迪奥头一次出场,是一个初冬的薄暮时分。他迎着夕阳的余晖,在宁静的乡村小路上逍遥自在地踽踽独步,念念有词地诵读《日课经》。真是好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单是这个亮相,就鲜明地点出了堂安保迪奥的身份、个性和精神状态。安定和宁静,悠闲和舒适,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是他的理想。堂安保迪奥既不是地主豪绅,又不是富翁商贾。他穿上神甫的黑袍,并不是受献身宗教的崇高精神所驱动,而是为着由此可以稳稳当当地过上安宁的日子。但他的性格中充满了矛盾。他无意去伤害别人,也不愿意冒哪怕最微小的风险去追名逐利。他胆小如鼠,凡是遇到纠纷,总是退避三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当他受到声势显赫的堂罗德里戈派来的两名强徒的恫吓,立刻掉了魂儿似的,终日唉声叹气,于是硬着头皮去编造难以自圆其说的理由,放弃为伦佐和露琪亚主持婚礼的职责。但他又觉良心不安,只好装病躺倒。他惯于为一己私利盘算,但他又不屑于依附什么贵族、帮派,去伤害别人、犯罪造孽。 曼佐尼深刻地揭示出,堂安保迪奥这一独特个性,是在意大利封建社会末期的沃土上孕育和滋长的。他生活在意大利蒙受异族奴役、封建割据双重灾难的畸形社会。在那个年代,善良的弱者好比既没有牙齿,又没有爪子的牲畜,时时会遭到被凶猛的禽兽吞噬的厄运。堂安保迪奥生活在这个世道上,活像“一只脆弱的瓷瓶,却不得不跟许多铁制的器皿混在一起,去作一次漫长的旅行”。在他的意识深处,本能地确文了这样的信念:在这是与非颠倒、权势主宰一切的社会里,与世无争、明哲保身、低首下心,是护身自卫的最好武器。这是他的处世哲学,或者说,是他打心底里真正信仰和奉行的“福音书”。 堂安保迪奥正是在意大利那个特定的畸形社会基础上诞生的畸形儿。社会之恶,使他的灵魂、精神严重地扭曲了。他是个利己主义者,同时,他又是个被损害者。懦弱卑怯、忍辱屈从,是他复杂的性格世界的突出特征,也是那个社会的病态的象征与表现。曼佐尼鲜活逼真地塑造了这样一个复杂的、充满矛盾的独特艺术形象。阅读小说的时候,我们抑制不住对这个人物的嫌恶的情绪,但又不得不对他怀有怜悯和同情。堂安保迪奥这一典型,已经成为意大利文学的人物画廊里最著名的艺术形象之一;出自堂安保迪奥之口的一些话语,已经成为意大利文学语言中的名句。 曼佐尼善于运用不同人物之间性格的强烈对比,来塑造人物形象。如果说堂安保迪奥是抱定明哲保身、随波逐流的处世哲学,是个怯懦、私己主义的典型;那么,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却是另一种个性性格。他扶危济困,疾恶如仇,为了救助被欺凌的弱者,他怀着一副侠义心肠,甘愿赴汤蹈火,去同恶势力奋勇抗争。米兰大瘟疫爆发后,他主动请命,赶赴传染病院,不顾衰弱的身体,置生死于度外,去疗救每一个痛苦的灵魂。作者描绘堂安保迪奥这个人物,目的是要谴责教会放弃维护弱者的职责;他刻画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则是力图宣扬借助宗教来培养仁爱精神。这两个人物性格是完全对立的,但起着相反相成的作用。曼佐尼运用这种对比的艺术手法,塑造了一对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的神甫形象。 蒙扎修女是曼佐尼塑造的另一个性格饱满、神态曼妙的形象。小说第八章叙述露琪亚为了摆脱堂罗德里戈的迫害,在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帮助下,和母亲一起来到蒙扎修道院避难。作者随即笔锋一转,不惜用三万余字的篇幅,描写了一个有名的“蒙扎修女的故事”,构成一篇“小说中的小说”。这位修女的身世曲折动人。她是蒙扎城中首屈一指的贵族家庭的千金小姐,原本应当安享家族的荣华富贵和世俗生活的欢悦幸福;然而,当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冷酷、贪婪、暴戾恣睢的父亲却已替她安排好了一辈子当修女的命运。不管她以后曾经如何苦苦哀求,曾经怎样奋力挣扎,终究未能逃脱在清冷的修道院里虚度终生的厄运。她所憧憬的幸福,她所渴求的爱情,生生地被葬送了。活泼的青春、稚嫩的生命,遭到了冰刀霜剑的无情摧残。蒙扎修女的悲剧,是对封建贵族阶级及其礼教的有力控诉。 蒙扎修女是一个性格复杂、矛盾的形象。她受到封建势力的伤害、蹂躏;她挣扎、抗争。渐渐地,她的性格,她的品性,她的心理,也严重地蜕变了,畸形了。冷漠、虚荣和嫉恨,侵蚀了她的心灵。她时时有一种侮辱、虐待和损害别人的冲动,对别人施以暗算的渴求。她犹如受到病毒的严重侵害而成为身心变态的病人,又反过来去传播这些可恶的病菌,去腐蚀他人的肌体。不妨说,蒙扎修女是个社会和礼教的双重意义上的牺牲品。她的悲剧,富有异常深厚的内涵。 对人物心理的敏锐洞察力和丰富表现力,是《约婚夫妇》的又一艺术特色。 伦佐同堂安保迪奥先后有三次谈话。作者通过这三次特定情景下的特定行为的描写,以行动透示心境,把主人公从就要当新郎的满心快活情绪到失望、惊讶和愤慨,从对堂安保迪奥的推诿、暧昧感到莫名其妙和满腹狐疑到恍然明白真相而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中烧的复杂心理状态,生动有致地展示出来,对伦佐心湖中激起的跌宕起伏的感情波澜,作了层次分明而富有情致的描绘。伦佐淳厚、憨直、热情坦荡的内心世界也由此得到充分的刻画。 堂安保迪奥散步归来,遭遇强徒的场面,小说也有精彩的心理描写。神甫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诵读着《日课经》。他把经卷合上,“把右手的食指当作书签似的夹进书里,伸到身后,手背就顺势搁在左手的掌心里”,还不时抬起脚来,“把路上绊脚的石头子儿朝旁边的墙根踢去”。三言两语,惟妙惟肖地勾画了他悠闲自在的神气。当他突然遇见两名凶狠的强徒,而且明白自己正是他们等待的人时,立刻心慌意乱了,但他又强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衣领里,好像要把它整理一下似的,两个手指头顺势贴着脖颈绕了半圈,面孔跟着向后边扭转”,打眼梢紧张地瞟着远处。他希望突然出现一个什么人,来解救他的危难。惶惶不安而又故作镇静的内心活动,得到了栩栩如生的表现。他终于发现,周围既无可以逃跑的小路,附近也瞧不见一个人影儿,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加快了步子,故意提高嗓门诵读经书,“脸上尽量露出一副若无其事和怡然自得的神情”,嘴角还挂着“做作的浅笑”。作者捕捉住人物精神中这些最富有特征的细小、微妙的动作,给予有力的刻画,使堂安保迪奥这个胆小、世故、圆滑的人物跃然纸上。 着意描绘大自然的景色,是浪漫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约婚夫妇》的一个鲜明的艺术特色。小说开场的景物描写,已成为各家文学作品选读必收的佳篇。伦巴第明净的蓝天下,流动着一幅五光十色、不断变幻的画卷。那层峦叠嶂,“峰峰竞秀,峭拔幽奇,无论从哪个方向打量,都自有一派绮丽、奇妙的景象。”科莫湖澄澈如镜,浩淼壮观,涓涓河水“仿佛一条放射着碎银般的光华的长蛇”,婆娑多姿中显出恬静、温柔。对大自然美的着力描写,饱含着作家对祖国的挚爱,对故乡的绻绻情思,激荡着爱国主义的情怀。 在《约婚夫妇》中,自然景象的描绘,不只勾画出故事发生的环境,赋予作品以浓郁的诗情画意,而且在读者身上引发出一种十分亲切、爽心悦目的感觉。读者不由得萌发出一种认识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的小说主人公们,了解他们的命运遭际的强烈愿望。读者几乎猜想到,生活在这样幽美、宁静的环境里的人们,一定是勤劳、温顺、善良、热爱和平的。自然景物的描写,在小说中又巧妙地起到了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和烘托人物的精神品格的作用。 《约婚夫妇》独具一格的语言,无疑也是小说成功的原因之一。曼佐尼把伦巴第方言,同作为意大利民族语言基础的托斯卡纳方言糅合在一起,进行加工、提炼,形成既保留了民间口头语言的特色,又让意大利人都能懂得的文学语言。它一扫古典主义文学作品的绮丽、造作的风格,以明快、自然见长。小说中各个人物的语言都有自己的性格色彩。堂安保迪奥说话比较文雅,但闪烁其词,他好用拉丁文,既为着卖弄自己的学识,又用来掩饰他想回避矛盾,但又左右为难、颇费筹思的困窘。伦佐是个农村纺织工人,语言朴实、生动,口语成分较重,符合他天真中透着机智的性格。堂安保迪奥的女佣佩尔佩杜娅快人快语,直率豪爽。《约婚夫妇》对意大利近代文学语言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德·桑克蒂斯在论述《约婚夫妇》的语言成就时,曾作了这样的评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断言,曼佐尼确实不愧为新文学之父,今日新文学的特征乃是自然。” 《约婚夫妇》为意大利历史小说的发展开辟了道路。在它的影响下,这种体裁在十九世纪三十至七十年代获得很大的发展,呈现出繁荣的景象。 曼佐尼对历史、语言也有精湛的研究,撰写了许多学术著作。晚年,他致力于意大利民族语言的统一,曾担任意大利王国语言统一委员会主席。一八六一年,他被任命为统一后的意大利王国参议员。 一八七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曼佐尼在米兰逝世。意大利王国政府为他举行了国葬。意大利人民在他的挚友、著名作曲家威尔地特地为他创作的《安魂曲》的哀乐声中,沉痛地告别了这位杰出的诗人、剧作家和作家。 吕同六 [book_title]引言 “历史,确实可以定义为抗衡时间的一场蔚为壮观的战争,因为它从时间手中夺回了囚徒,甚至尸体,重新赋予它们以生命,检阅它们的方阵,然后让它们重新投入战斗。但是,杰出的勇士们在沙场上赢得棕榈冠和桂冠后,只热衷于掠取最高贵、珍奇的战利品,他们用笔墨描绘帝王将相和权贵显要的丰功伟绩,用才华横溢的细针和金缕丝线,绣出一幅幅展示其不朽功勋的艺术品,使之流芳百世。 “然而,由于学识浅陋,我无力表现这样的题材和攀登如此危险的高峰,也不敢直面政治阴谋的迷宫和战斗号角的鼓噪。我只是耳闻一些值得永久铭记的材料,诚然主人公是地位卑微的手艺人,内容是平淡无奇的小事,但我仍将用纯真、朴实的文字写成故事,留传给后人。在故事的小小舞台上,人们将目睹一出出惨苦凄怆的悲剧,骇人听闻的丑恶场景,其间还穿插着天使般的善行、超凡入圣的举动同魔鬼般丧尽天良的行径之间的搏斗。 “鉴于我们这片土地受到那永不陨落的太阳、天主教国王的庇护,那个映照太阳的光辉、犹如永不沉沦的月亮、代行国王权力的高贵的英雄[3],以及那些亘古不变的恒星一样的终身参议员和其他像飘游无定的行星那样令人尊敬的行政官员四处传播光明,造成一片灿烂绚丽的天空;然而,这无比壮丽的天空却被糟践成黑暗的人间地狱,充斥着种种卑鄙、凶残的勾当,蝇营狗苟的行径,丧尽天良之徒横行霸道,个中原因全在于恶魔的计谋与行动。照理说,单是世人的狡诈邪恶是无法和众多的英雄人物相抗衡的,因为后者有着阿耳戈斯的眼睛和布里阿瑞俄斯的手臂,努力谋求公众的利益。 “将要叙述的故事发生在我年轻的时候,大部分的人物受命运女神的召唤,业已从人生大舞台上消失。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我隐去了他们的姓名,也就是他们家族的名字,对故事发生的地点,也作了相应的处理,只笼统地指出了方位。想必没有人会认定这是故事的瑕疵,说这是我粗糙的作品扭曲了实际的情形,除非这样的批评家对哲学一窍不通,因为熟悉哲学的人大抵都能发现,故事本身不存在任何欠缺之处。总而言之,显而易见而且无可否认的是,名字是纯粹偶然的……” 不过,当我不辞辛劳地把这部泛黄的、乱糟糟地勾画过的手稿誊抄出来以后,并且按照人们习惯的说法,把它公布于众,会有人不辞辛劳地阅读它吗? 在我绞尽脑汁努力辨认“偶然的”一词后面凌乱的字迹时,我产生了上述的疑问,犹豫着不敢下笔,开始严肃地考虑该怎么办。我一面翻阅手稿,一面暗自思忖道:“确实,这一连串造作的概念和矫饰的形象并未贯串整部作品。这位十七世纪的作家打一开始就打算炫耀一下自己的才华,但后来随着故事的展开,文风逐渐显得相当自然、流畅,一些大的段落尤其如此。是的,这是多么普通、粗俗和不规范的文体!还有大量的伦巴第区的惯用语、词不达意的词语、随心所欲的语法、逻辑紊乱的段落。还不时冒出西班牙优雅的文辞;尤其糟糕的是,在描写那些最容易激发读者的恐惧或者怜悯、惊奇或者沉思的情节时,需要讲究一点修辞,但只是适度的、细致的和趣味雅致的修辞,而佚名作者无一例外地照搬他在开场白里采用的笔法。于是,他以令人敬佩的才能,采用粗糙和造作的手法,把迥然相异的特点糅合在同一页、同一个句子和同一个词汇里。于是,华而不实,虚张声势,文理不通,平淡无奇,笨拙臃肿,这个地区十七世纪作家惯有的毛病,在故事中随处可见。这样的作品的确不能推荐给今天的读者,因为他们已经变得过于挑剔,早已厌恶了这一类离奇的作品。幸好在刚着手这项无比艰辛的工作时,我就萌生了洗手不干的念头。” 我正要合上书稿,把它搁在一边时,我又顿生遗憾之感,一个如此美妙动人的故事就这样湮没无闻了;作为故事,也许读者的评价大不相同,可是我觉得是美妙的,非常美妙动人的。我默默自问:“为什么不能够从书稿中采撷一系列情节,加以改造,重写一部作品呢?”由于没有遇到任何理性角度方面不同的意见,于是当即拍板决定。这就是奉献给读者诸君的本书诞生的缘由。坦率地说明这一缘由和本作品的重要价值,是完全一致的。 然而,我们的佚名作者描述的某些史实和某些习俗,用不太难听的话来说,是那样的新奇,那样的古怪,以致为了坚信不疑,我们不得不去询问其他的知情者,我们查阅当时的史书,以便搞清楚当时的世界是否真是故事中描述的那个样子。调查研究驱散了我们的所有疑云;事实上,每迈出一步,都会遇到类似故事中叙述的事情,有的甚至更为严重。而至关重要的是,我们在书稿中发现了一些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人物,以致我们狐疑不决,不清楚在现实生活中是否确有其人。在适当的时候,我将援引某些证据,使读者对那些事情深信不疑,因为读者很容易拒绝他们以为过于离奇的事情。 如果我们以为佚名作者的叙述无法忍受而加以摒弃,那么我们应当用什么样的笔调来取而代之呢?这是个关键。 不管什么人,当他自作主张修改别人的作品时,自然应当对自己的作品作一番细致的阐述,并且以某种方式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这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一条准则。我们乐意遵循这样的准则,并准备细致地阐明我们将采取的写作方式。为此,在写作的全过程中,我们一直努力揣测可能惹来的、始料不及的批评,以便事先做好准备,对它们一一驳斥。困难并不在于此。因为说句实在话,对于任何可能的批评,我们都相应准备了能确保胜利的回答,虽然我无法保证它们一定能解决问题,但是它们却足以改变问题。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我们让两种批评互相争斗,或者深入地对比和研究这两种批评,我们终于发现和证实,两种批评表面看来水火不相容,但骨子里却毫无二致;它们都忽视了事实,忽视了判断必须遵循的原则。因此,我们出其不意地把它们放在一起,然后把它们统统抛弃。除去我们,没有一个作者能够成功地采用这种方式来证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把所有上述的批评和回答搜集在一起,按照某种顺序予以安排,天哪!它们简直成了一本书。我只好把这个想法束之高阁,出于两个定能得到读者认可的理由:第一,用一本书来为另一本书及其文风辩护,不免会贻笑大方;第二,书籍每次有一本,这就足够了,如果不是多余的话。 [book_title]第一章 科莫湖的一条支流,顺着山麓汩汩地向南流淌,两旁的山脉连绵不绝地伸展开去,有的地方突出,有的地方凹陷,湖水便顺势聚成一个个水湾和深潭。忽然之间,湖的南边伸出一座山峰,右边涌现一片广阔的原野,湖水于是又汇拢成一道河川,继续潺潺地流着。联结那儿两岸的一架石桥,使地形的变化清晰地映入人们的眼帘。科莫湖到这儿消失了,阿达河重新取代了它;河水逶迤向前奔流,然后,堤岸又向两边收缩,河道豁然展宽了,形成新的水湾和深潭,科莫湖又重新显出它的形状。 这一片湖滨地带原是由三条大河冲刷下来的泥沙淤积而成,它紧紧偎依着两座毗邻的山峰,一座叫圣马蒂诺山,另一座在伦巴第方言中称作锯齿山,或许因为它的一道山脊时起时伏,交相映错,远远望去,恰似一把大锯的尖齿。无论什么人,只消从对面朝这儿瞧上一眼,譬如说从米兰北门的城墙上远眺,准能在这连绵不绝的层峦叠嶂中,立即把锯齿山跟其他那些名字粗俗乏味、形态平淡无奇的山峰区别开来。约莫有很长的一段路,地势渐渐高起,由于两座山峰互相交错和湖水不断冲刷的缘故,湖岸就显现出陡峭的岩壁与幽奇的山谷,矗立的高地与坦荡的平原。几条河川入湖的去处,湖岸被流水分割成一段一段的,几乎遍布沙砾和鹅卵石;其余平坦的地方,全是耕田、葡萄园,一些小镇、村庄和农舍疏落有致地点缀其间;还有几座丛林,顺着山脊远远地蔓延到山上。 莱科是这一带最大的一个镇,所以方圆左近的地方也就由它而得名。这镇离石桥不远,坐落在科莫湖畔,每当湖水暴涨的时候,镇的一部分就被漫溢的大水淹没了。如今,这块地方已经是个繁华的大镇,将来自然还会发展为一个城市。在我们将要叙述的故事发生的年代,莱科的地位已经显得相当重要,因此作了军事要塞,有幸得到了一位司令官在此坐镇的荣誉和一队西班牙士兵长期驻扎的好处;正是他们教会镇上的姑娘和妇女懂得如何保持贞洁,又是他们不时地让那些女人的丈夫和父亲享受到拳头的甜蜜的滋味;到了残夏初秋的季节,他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分头下到备个葡萄园里去,采摘树枝上挂满的果实,也好使农民们大大减轻收获季节的辛劳。 在那个时候,而且即使到今日,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从山峰到湖滨,从这个丘陵到那个丘陵,有许多游龙似的大路和小径把它们相联结,有的比较崎岖,有的倒也平坦;这些路径不时地深深跌入洼谷,消失在深山之中,倘若从那里抬头仰望,至多不过瞧见一线蔚蓝的天空,或者一座耸立的奇峰;当这些路径到了开豁的高地,那么人的视野就或多或少地广阔了,而且必定可以欣赏到一些新鲜的景致,这取决于你站立的地方能够把周围的山水收入眼底有多少,当然也跟那多姿多彩的风光恰巧是在你眼前一览无遗地展开,还是正好悄悄地消失有着关系。那婆娑多姿、澄澈得同镜子一般的科莫湖,被锁在绵亘交错的群山之中,似乎快要隐没了,宽广的湖面只露出这儿的一片、那儿的一片,或者一段碧绿的带子;随着山峦一个个地展开,湖面也愈见浩淼壮观,倒影入水,映衬出两岸的各个村庄。再向下鸟瞰,一脉涓涓的细流,渐渐地聚成一泓湖水,而后又变成了一道河川,仿佛一条放射着碎银般的光华的长蛇,迂回曲折地在山峰回转处蠕动;而那些山岬也若隐若现,最终沉入于朦胧的地平线。 观赏这等美丽的风景的地方,不管从哪一个方向打量,都自有一番奇妙的景象:你顺着山脊往上攀登,一忽儿矗立的山峰有如横空出世,好像就要在你的头顶崩下一样,一忽儿悬崖崚嶒,黑魆魆地屹立在你的周围;有时奇峰挺拔,有时峰回路转;你每走一步,眼前就出现一种不同的奇观,方才分明是一座山岭,倏忽间变成了群山环峙;方才分明是一道山坡,突然间又化作一处山峰。奇峰竞秀的风景,给予人们一种和蔼可亲、爽心悦目的感觉,使粗犷荒蛮的山野风光变得愈加美丽可爱,并且使其余的景致更显得豪壮瑰丽。 一六二八年十一月七日的薄暮时分,以上讲到的一个村镇的神甫堂安保迪奥,在附近散一会儿步以后,沿着一条小路,悠闲自在地踱着方步回家。这个村镇的名字,还有这位神甫的姓氏,无论在史书还是别的什么典籍里,全都没有任何记载。堂安保迪奥不慌不忙地诵读着《日课经》,常常在念了一首圣诗以后,就把经卷合上,把右手的食指当作书签似的夹进书里,伸到身后,手背就顺势搁在左手的掌心里,继续踽踽独步。他的眼睛瞧着地面,不时抬起一只脚来把路上绊脚的石头子儿朝旁边的墙根踢去;然后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一个山冈上,只见夕阳的余晖透过对面山峰的罅隙洒将出来,有如把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宽大的绛紫衣袍铺盖着这儿或那儿的嶙嶙峭石,把它们涂抹上一层红晕。 接着堂安保迪奥重新打开《日课经》,又诵读了一段,就走到了小路转弯的地方;平时他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总是要把目光从经书上抬起来,朝前边望一望,这一天他也按照这个老规矩行事。拐过弯以后,小路笔直地向前伸展,约莫行走六十步的光景,就到了三岔路口,小路在这里一分为二:那右边的一条小径登上了山同,一直通向堂安保迪奥的教堂;左边的一条小径却向下通到洼谷,尽头处是一条小河;路两边的矮墙,仅仅及到过往行人的腰部。那两条小径的里墙,互相汇合的地方并没有形成一个犄角,却是构成了一个圣龛,上面描画着一些细长的、好像蛇一般游动的图案,尖尖的一端指向上方,按照画师的构思和当地老百姓的理解,这些图案表示熊熊燃烧的火焰;而烈火之中的一些怪模怪样的形象,则是代表在炼狱受刑的鬼魂;鬼魂和烈火全都涂着红砖一般的深赭色,背景是一色暗淡的青灰,由于风雨剥蚀,好几处地方已露出斑驳的墙壁。 神甫拐了个弯儿,走上小路,像往常那样朝前面的圣龛瞧上一眼的时候,突然遇见了他始料未及的,而且也是他很不情愿碰到的怪事。在三岔路口,有两条汉子面对面地站着,其中的一个骑马也似的跨在矮墙上,靠外墙的一条腿悬空荡着,靠里墙的一只脚却立在地上;那另一个同伙,把双手叠在胸前,倚墙靠着。他们的衣着,他们的举止,以及从神甫现在所处的位置能够观察到的他们的外表,都叫人立刻最清楚不过地晓得他们是怎样的人物。这两个人头上都戴一顶织成网状的绿色宽边帽子,上面装饰着一个大流苏,一直落到左肩上;帽子下面,露出一绺鬈发,披拂在前额;两撇长长的髭须,在嘴唇上翘起;身上束着一根熠熠闪亮的皮带,斜插了两支手枪;一个装满了火药的袋子,垂挂在胸前,很像一条项链;下身穿着肥腿的灯笼裤,从口袋里露出一柄匕首的把子;腰间系着一把铜柄的长剑,剑柄上镂刻着花纹和记号,拭擦得精光锃亮。只消对这两个人看上一眼,便能够辨认出来,他们是一伙强徒。 这一类不法之徒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了,可是在当时的伦巴第地区却极为猖獗,而且,自古以来就很有势力。读者倘若对他们的底细不甚了了,这里不妨援引若干真实可信的材料,也好让众人明白这一伙强人的主要特征,以及他们的顽强的、旺盛的生命力,虽然官方想竭力予以铲除,却始终不能成功。 远在一五八三年四月八日,高贵的西班牙国王陛下派驻意大利的全权代表、海军统帅、西西里和米兰的总督卡洛·阿拉贡亲王,“洞察由于强徒和浪人的骚扰,米兰城陷入不能容忍的混乱的情景”,颁布了一道驱除这一伙歹徒的命令。总督阁下“郑重宣布,凡流窜入境或本地的无业游民,或虽然谋得职业却游手好闲者,凡生活无着者,或享有薪饷以维持生计,但投靠贵族或缙绅、乡宦或商贾,在其庇护和纵容之下,从事危害他人的活动者,均应被视为不法的强徒和浪人,需一律听从本告示之裁决……”亲王命令这类党徒在六日之内离境,违者严惩不贷,并且授予全体司法官吏各种不受限制的权力,以保证此项命令的实施。 可是,及至第二年的四月十二日,总督阁下发现,“米兰城依然充斥一班卷土重来的强徒,他们照旧横行不法,毫无悔改之表现,人数亦有增无减,”于是,亲王又下了一道更加严厉的命令,其中说道:“凡本城之居民,包括深入境内之分子,一旦经两名证人揭发,被指控为强徒,纵然未曾发现犯下任何罪行……但仅此一端,无须其他佐证,即着法官团或一名法官审理,严刑讯问,施以吊刑……倘若此类分子拒不招供,即可根据上述指控,判以三年苦役。”这番严厉的警告以及告示中我们未予援引的言辞,表明“总督阁下务要全体居民绝对恪守本法令之坚强决心”。 一位声势显赫的大人发出如此严峻、自信的命令,又规定了这等厉害的刑罚,人们满以为此辈强徒只消稍稍风闻这一威严的声音,定会立时作鸟兽散,永远消失。可是,另外一位在威望和才干方面比他的前任毫不逊色的总督大人的行动,却教我们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一五九三年六月五日,米兰的新总督儒昂·菲尔南德兹亲王痛切感到,“这班强徒和浪人为非作歹,造成众多损失和灾祸,此等害群之马藐视法令,严重危害公众利益”,又照例颁布一道告示,限令他们六日之内出境,并和他的前任同样严厉地规定了惩治的刑罚。 及至五年以后,一五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总督“极其遗憾地获悉,……上述强徒和浪人之数目在米兰和伦巴第大公国与日俱增,每日每时均有此类暴徒拦劫、凶杀、盗窃及进行其他罪恶勾当的信息传来,这足以证明,彼等深得权贵要人之庇护和支持,……”于是,这位新总督又重申禁令,并且加重了惩治的刑罚,好像医生针对经久难治的痼疾特意加重了药剂的分量。告示最后说,“为此,人人均须严守此项命令,不得有丝毫的违背,否则,不惟难以蒙受总督仁慈的恩典,反将遭到从严的惩处……本府决心坚定,特作此最后的告诫。” 然而,另一位米兰新任总督彼特罗·恩里奎埃兹伯爵,却对上述庄严的保证作了否定的评价。这是有充分理由的。一六〇〇年十二月五日,新总督也颁发了一道告示,说他“深为米兰和伦巴第境内强徒充斥,国无宁日的悲惨状况所忧虑,……无论如何务须铲除这伙伤天害理的恶人”。总督也同样以极其苛酷的刑罚相威吓,声称“决意雷厉风行,果断行事,绝不心慈手软,务须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 应当承认,这位总督大人并未全力以赴,去认真对付他发誓要除灭的暴徒,至少说,跟他呼风唤雨,竭力挑拨别人去反对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亨利四世的阴谋诡计比较,他远远没有施展出自己的聪明才干。而且有关的史实表明,他曾经煽动萨伏依王国的大公去跟那位国王交恶,使之落得了个割让不止一个城市的下场;他又唆使比隆公爵发动叛乱,使这个同谋者终于丢掉了脑袋。至于那些作恶多端的强徒,不消说,自然是依旧繁衍,滋生不息。 这样,一六一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刚刚走马上任的米兰总督堂乔瓦尼·德孟多查侯爵,又不得不严肃地考虑起如何消除这个祸害。他着人把那千篇一律的告示加以修改和充实,送交宫廷专司文印的官员潘多尔福和马可·图里奥·马拉台斯蒂,命令他们开动机器,印刷讨伐强徒的檄文。不过,那班恶人照样逍遥自在,虽然一六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另一任米兰总督哥梅兹·苏亚雷斯大公又扬言要对他们进行更加猛烈的打击,但直至贡扎罗·菲尔南德兹亲王悠然散步的那个时候,强徒们也并没有销声匿迹。总督大人无可奈何,只得在一六二七年十月五日,即上文叙述的令人难忘的事件发生前的一年一个月零二天,命人把那份讨伐强徒的檄文重新修改和印刷。 这并非最后一道告示,但以后几次可以不必再去细说,因为它们已经超越了我们故事发生的时间。只需提一下再次就任米兰总督的费里亚大公于一六三二年二月十三日颁布的一道告示就够了,告示警告说,“凡穷凶极恶的罪恶行径,无一不是来自称作强徒的不法分子”。这足以教人深信不疑,在这部小说涉及的那个时代,强徒依然存在。 明眼人立刻看得出来,以上描写的两条汉子正在等待一个什么人。但是堂安保迪奥最觉得不愉快的,就是这两条汉子的一些举止使他不由得意识到,他正是他们等待的人。因为当他刚一出现的时候,那两个人立即抬起头来,互相瞟了一眼,从他们的动作里看得出来,他们好像突然说了声“他来了!”那个骑马也似的跨在矮墙上的汉子,把在外墙悬空荡着的一条腿抽回来,踏在地上,站立起来;另一个倚墙靠着的汉子也挺起了身子;两个人一起朝他走过来。 堂安保迪奥仍然把打开的《日课经》捧在面前,做出一副念念有词地诵读经书的样子,眼睛却偷偷地望着前面,观察他们的行动。他瞧见他们正迎面朝他走来,千百种念头顿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他急忙暗自思忖,在他与这两条汉子之间,可有一条通往左边或拐向右边的小路,但他马上想起来了:没有。他又慌忙在脑子里回顾一下,他可冒犯了什么权贵恶霸,跟什么喜好报复的人结下了怨仇;不过,在这样惶乱的时刻,良心发出的宽慰的声音倒使他多少平静了下来。那两名强徒越发逼近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衣领里,好像要把它整理一下似的,两个手指头顺势贴着脖颈绕了半圈,面孔跟着向后扭转,嘴巴也向一边歪斜,打眼梢紧张地瞟着最远的地方,看看可有什么人走过来;但是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瞧见。他又朝矮墙外面的旷野睃了一眼,谁也没有;再怅然地把目光向前边投去,但除了那两个强徒之外,也空无一人。怎么办好?转身后退吧,为时已晚;倘若拔腿逃跑,那岂不等于是叫他们追赶自己,或者竟落得个更加糟糕的下场。既然不能指望躲避眼前的危险,倒不如硬着头皮迎上前去;这种惶惶不安的时刻压迫着他,叫他太痛苦了,他只希望快快地打发掉这一刻时光。他加快了脚步,特意提高嗓门,诵读一篇圣诗,脸上尽量露出一副若无其事和怡然自得的神情,嘴角挂着做作的浅笑。 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那两条汉子跟前的时候,心里禁不住嘀咕了一句:“我落入虎口了!”两条腿也就僵直地站定在那里。 “神甫先生!”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向他喊道,眼睛直逼着他。 “有什么吩咐吗?”堂安保迪奥赶紧回答,他的目光从书上抬了起来,经书在他的两只手上摊开,仿佛搁在教堂的经本架子上似的。 “您可是打算,”那人怒容满面,好像对待一个在干不法的勾当时被他当场拿获的部下一样,声色俱厉地接着说,“您可是打算明天为伦佐·特拉马利诺和露琪亚·蒙德拉主婚?” “这……”堂安保迪奥支支吾吾,用微微打战的声音回答,“这……你们二位先生深谙人间世事,对这一类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有极明白的计较。一个小小的神甫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他们的一切全是先谋划停当,然后……才找上门来,就好像上银行去支钱似的。而我们……我们做神甫的只是众人的奴仆。” “那好吧,”那强徒凑到他的耳朵上,用威严的语气低声命令说,“这件婚事不得举行,无论明天,或者将来的任何时候!” “可是,我的先生们,”堂安保迪奥用一种温和谦逊的声音,彬彬有礼地回答,好像要说服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我的先生们,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要是这件事全凭我做主……二位先生一定知道,我从这件事里实在得不到任何好处……” “够了!”那强徒打断他的话,“如果一番花言巧语足以解决这类事情,那我们甘拜下风。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您已经接到了警告……我们的意思您自然明白。” “可是,二位先生是最公正、最通情达理……” “可是,”另一个始终没有开过口的强徒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可是婚事不得举行,否则,”他粗鲁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否则,谁要硬是举行这个婚事,那就后悔莫及了,因为他连悔悟的工夫也不会有……”接着,又是一句粗野的骂人的话。 “别大声嚷嚷,”那头一个说话的人劝说他的同伴,“神甫先生是位明白事理的人,我们也都是正人君子,只要他办事通情达理,做得漂亮,我们也决计不会难为他。神甫先生,我们的主人赫赫有名的堂罗德里戈老爷向您表示亲切的敬意。” 堂安保迪奥一听到这个名字,恰如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在雷霆的助威下,一道电闪,蓦地照亮了周围若明若暗的东西,使人顿时毛骨悚然。他不由得本能地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要是您方才提醒我……” “嘿!提醒您这样一位精通拉丁文的人!”那强徒纵声大笑起来,露出一副狰狞的模样,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您自己的事儿。至关紧要的是,您不得走漏一点儿风声,要知道,我们对您发出警告,完全是为您着想,否则……哼……那将跟您替人家主婚一样,落得个很不妙的下场。好吧,您有什么或想要我们向高贵的堂罗德里戈老爷传达?” “请代我表示深切的敬意。” “您把话说得清楚点儿。” “……我愿意……始终愿意听命。”堂安保迪奥这么说的话语,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诚恳地许下了诺言,或者这只不过是脱口而出的客套。但那两名强徒却相信,或者故意表示相信,他作出了保证。 “好极了!晚安,神甫!”强徒中的一个一边说,一边跟他的伙伴扬长而去。 几分钟以前,堂安保迪奥恨不得瞎掉一只眼睛,免得瞧见这两条汉子,现在却巴不得跟他们再多谈一会儿,把事情再好生商量一番。 “先生们……”他赶紧喊道,用双手把经书合上。 那两个人并不答理堂安保迪奥的喊声,径直朝他走过来的小路大步走去,嘴里哼着一支小调,那淫秽的歌词恕我不让它在此玷污我的笔墨。可怜的堂安保迪奥仿佛中了魔法似的,张大了嘴巴,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顺着通向他的住宅的小径,吃力地拖着像木头一样僵硬了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踉跄着,走了回去。关于堂安保迪奥此时的心情,我们且把他的性格,他生活的时代先略作一番交代,读者也自可有个明白的了解。 读者想必已经察觉,堂安保迪奥打从娘胎里出世,就没有一颗狮子的心。但是在孩提的时候他就渐渐地晓得,当今世上命运最悲惨者莫过于一头牲畜既没有爪子又没有牙齿,却又并不心甘情愿被别的禽兽所吞噬。那些天性善良、安分守己、压根儿不可能去伤害别人的平民百姓,平日里是得不到法律的最后保护的。倒也不是说没有法律和刑罚来对付那班不法之徒的暴行。实际情形恰好相反。颁布的法令简直多如牛毛,将各式各样的罪行分门别类,不厌其烦地条分缕析;又立下了种种苛酷的刑罚。倘使这还无济于事,立法者和上百个行政官员尽可随时随地地任意加重刑罚;至于精心制定的司法程序,也全是为着让执法者摆脱任何束缚,可以自由不拘地将人判罪。上文我们略略引述的惩治强徒的法令,恰是这一情形的真实可信的写照。正是或者说主要是由于这个缘故,尽管历任的官府三令五申和不断地加重法律的分量,但除了把它们的炮制者庸碌无能的真相暴露于众人面前之外,别无结果。倘若还有些微的成效,也只是让那些遭受强徒们蹂躏的良民枉屈于新的祸难之中,反倒叫那班亡命之徒愈加贪酷凶残,手段也愈加奸诈难防。 强徒们结成团伙,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法律奈何他们不得,官府的告示不惟无力摧毁他们的根基,甚至连一根毫毛也不能触动。他们有藏身匿迹的据点,一些享有特权的阶级充当他们的保护伞;这类的特权有些得到法律的许可,有些因为人们敢怒不敢言而被默认,也有些遇到徒劳无益的争议;但这些特权的阶级出于一已私利,依然主动地甚至不无嫉妒地扶持和保护他们。官府的告示虽然对强徒们进行攻讦和威胁,但要铲除他们却显得无能为力,而强徒们为了求得自身的生存,自然也竭力耍弄新的花招,以牙还牙,对付官方的每一次威胁和攻讦。因此便形成了这样的局面:每当新的镇压歹徒的告示颁布,他们即从自己依靠的力量中寻找出更加巧妙的办法,变本加厉地去干官方严厉禁止的勾当。而这些告示却足以叫孤立无依、秉性善良的老百姓吃尽种种苦头,寸步难行;因为官府抱定了一项宗旨,想把所有人的命运都捏在自己手心里,防范和严惩任何犯罪的行为,于是各种各样的执法者便用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压制个人的一举一动。不过,存心犯罪作孽的恶人,早已预先筹划停当,随时可以躲到一座修道院,或者某个豪绅的府邸里去避风,那班衙役无论如何是没有胆量跨进这些场所的。倘若有的强徒事先并不曾想好对策,只消他穿戴上一套贵族人家仆役的制服,主子为着家族甚至整个阶级的荣誉和利益,便会充当他的庇护人,他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动,当面把那些虚张声势的布告踩在脚下。 至于说到被委派去执行这些命令的人,有些原本就属于那个特权阶级,有些则因经济上的瓜葛而依附于这个阶级;这两类人,由于所受的教育、切身的利益、社会的风气,以及有意仿效的缘故,早已用心学会了特权阶级的处世原则,他们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决计不会为着街头巷尾张贴的一纸告示,而去得罪那帮有权有势的人物。说到那些直接受命当差的人,纵然他们具有像勇士一般的果敢无畏,僧侣一般的盲目顺从,殉道者一般的自我牺牲精神,却从来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因为,跟他们要镇压的对手比较,他们在人数上寡不敌众,而且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些装模作样地派他们去执行任务的人,每每会把他们当作替罪羊,毫不迟疑地抛弃掉。另外,执行当差的衙役大抵都是些当时的地痞无赖,品格奸诈卑劣之徒;他们的差事就连平日畏惧他们的人也嗤之以鼻,而他们的职务也就成了遭众人唾弃的耻辱。因此,这些人自然也不会为了毫无指望的事情,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作无谓的牺牲,反而消极怠工,玩忽职守,或者竟跟那些权豪恶霸朋比为奸,宁愿把他们掌握的一点被人诅咒的权势,用到最没有风险的地方去,也就是说对那些奉公守法、善良无助的平民百姓施展淫威。 当时,有心算计别人或者时时防备别人暗算的人,都免不了要纠集气味相投的人,合伙成群。因此,结党营私,组织新的帮派,每个人都千方百计壮大自己加入的帮派的势力,这便形成了一股风气,日久自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僧侣们竭力要维护和扩张他们享有的优待的地位,贵族们一心关注他们的权势,军官们念念不忘他们的特殊的利益。商人和手艺人联合在各自的行会里,律师组织了协会,连医生们也有了自己的公会。每一个阶层都拥有自己特殊的权力,每一个成员都按照他所属帮派的权威和应变能力的大小来渔利。善良之辈只限于利用这样的好处来自卫;而那班狡猾残暴的家伙,便利用它干种种个人力所不及的罪恶勾当,而且可以保证不受法律的制裁。不过,各个帮派之间的力量实在轩轾有别,尤其在乡村,家资丰厚而横行霸道的贵族,手下豢养了一伙强徒,又有不少农民,由于家庭传统的影响,或者出于私心,或者受到胁迫,也几乎承认自己是主人的臣民和卫士;因此,这些贵族得以骄横恣肆,任何别的帮派都无法在当地与他们抗衡。 我们的堂安保迪奥,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富翁,更说不上是个有胆识的人;在他成年之前,阅历很浅的时候,他就觉得生活在这样的世道上,就好比是一只脆弱的瓷瓶,却不得不跟许多铁制的器皿混在一起,去作一次漫长的旅行。所以当他的父母亲提出要他出家当神甫时,他立即满怀喜悦地顺从了。说实在话,对于自己所献身的事业的崇高使命和义务,他从来不曾作过认真的思考,照他看来,一旦穿上神甫的黑袍,便足可稳稳当当地过上安定的、怡然自得的日子,并且进入那个受人敬重、有权有势的阶层,这两点好处吸引了他,于是他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然而,任何阶层都只在一定的限度内保障个人的利益和安全,并不能代替个人去制定他特殊的为人处世的哲学。堂安保迪奥终日价思虑的是自己的悠闲舒适,诚然有时多花费点力气,冒少许风险,一些利益便唾手可得,但他还是无意去追逐。他的处世哲学的精髓在于,对以前发生的冲突,他一概退避三舍,实在避免不了的时候,他甘愿低首顺服,委曲求全。当时,在他的周围,教会与官府、军方与文官、贵族与贵族之间,频繁地发生各种纷争,甚至两个乡民之间也会因小小的口角,惹起一场纠纷,最终用拳头或者动刀动枪来收拾局面,他都甚至保持着非武装的中立。倘若万不得已,必须在纷争的两者之间支持一方,他便站到最有势力的一边,但从来都绝不站在第一线,而且竭力设法让对方明白,他是完全违心地采取敌对的态度的。他仿佛对人家说:“您怎么不晓得当一个强者呢?否则我早就站在您那一边了。”对于声势显赫的人物,他总是远远地躲开;当他们一时心血来潮,恶意戏弄他,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没有瞧见;倘若他们蓄意制造麻烦,跟他为难,他会忍气吞声,忙不迭地赔不是;在路上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便低三下四地鞠躬,彬彬有礼地问候,即便是最骄狂傲慢、最暴戾恣睢的人,见到这副情景,也不由得对他报以一笑。可的堂安保迪奥就这样在人生的沧海里漂流了六十年时光,成功地避开了惊涛骇浪。 不过,倒也不必以为他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恨。他时刻低声下气,有理无理都要退让别人三分,默默地咽下屈辱的苦水,这一切深深地刺激了他,他需要有机会发泄自己的恼怒,否则必定会把身子憋坏了的。但幸好这个世界上与他相处的人当中,总有一些他清楚地晓得是不会作恶的老实人,这样他有时也就可以在这种人身上把自己长久郁积的怨气尽情发泄出来,趾高气扬地显示一番威风,毫无道理地把他们谴责一通。对于那些为人处世跟他不同的人,他俨然是个严峻的批评者,但是他的批评只限于即便遥远的将来也不会带来一丁点危险的场合。照他看来,倘若有人挨打,那人的行为至少是失于检点;倘若有人遭到暗算,定是那人太不安分守己。至于有人为着保护自身的权益,去跟权豪恶霸较量,而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堂安保迪奥总有办法找出他的某些过错。这样行事确实毫不费力,因为是与非之间永远无法划出一条如此明确的界限,以致可以断言一方绝对有理,另一方完全理亏。他尤其反对别的僧侣冒着危险去支持被欺凌的弱者,跟豪门权贵作对。他把这叫做花钱自找麻烦,或者说是虎口拔牙。他甚至以很严厉的口气教训说,这样行事是卷入世俗的事务,构成对神职人员的崇高使命的危害。不过,他甚至只在两个人或几个人的小圈子里这样责备那些神甫,而且他愈是晓得被他指责的人对这些事情毫不介意,他愈发显得情绪激昂。另外,他还有一句他颇欣赏的口头禅,他的谈话总是用这句口头禅来收尾:“一个正人君子若是明哲保身,只顾自己的事情,是决计不会遭逢任何凶险的。” 现在,不妨请我的为数不多的读者想象一下,以上叙述的那件意外的遭遇,在那个可怜虫心里发生了怎样的影响。那凶神恶煞似的面孔,咄咄逼人的言语,那赫赫有名而且向来说话算数的恶霸发出的恫吓,竟把他靠着一辈子的潜心研究与宽容才求得的平安度日的处世哲学,在顷刻之间打乱了,叫他陷入了难以找见出路的困境。这种种纷乱的思想,正如风雨交摧,使堂安保迪奥低垂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不由得暗暗思忖:“要是干脆对伦佐说个‘不’字他肯死了那条心,那倒也罢了;可他一定会追根究底盘问我。我的天啊,我该怎么来回答他呢?他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倘若没有人对他刁难,他简直会像绵羊一般温顺;可是谁要去触犯他呢……嘿!再说,他如今发狂似的爱着露琪亚,迷恋得像……这些讨厌的年轻人,闲得心里痒痒了,所以才去谈恋爱,闹着要结婚,别的事情一概不愿考虑,也不想一想这会给一个可怜的神甫带来多大的苦楚。哎,我真是太不幸了!应当让你们亲眼瞧瞧。那两个恶魔是怎样拦住我的去路,气势汹汹地要跟我算账。其实,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干系呢?难道是我想要结婚吗?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去警告……噢,等一等,我的好主意总是事情过后才想得起来,我真是命中注定要倒霉了。要是方才我就提醒他们径直去找……” 刚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他为了没有怂恿和配合那两条汉子去作恶而感到后悔,这实在无疑是造孽的行为。于是他把满腔怨气转移到那个剥夺他的安宁生活的人身上。他跟堂罗德里戈素昧平生,从来不曾打过交道,只是偶尔见过几次,并且听人家说及他的煊赫声势;不过,就是那偶然几次在街上遇见的时候,他都赶忙把脑袋低垂到胸前,帽子几乎碰到地面,表示深深的敬意。不止一次,当有人抬头仰望青天,唉声叹气,低声地诅咒堂罗德里戈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他便站出来维护此人的声誉,上百遍地声称,这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贵人。但是到了眼下,他却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咒骂起来,把以前别人攻击时用过的、而他惊慌失措地加以阻止的那些恶名,统统加到堂罗德里戈的头上。 堂安保迪奥这么胡乱地思量着,不觉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居住的平房,靠近村子的尽头。他匆忙把捏在手心里的钥匙塞进锁孔,打开了门,走进里面,随即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他急切地希望有个可靠的人陪伴着他,便一连声地喊道: “佩尔佩杜娅!佩尔佩杜娅!” 他朝餐厅走去,心想佩尔佩杜娅一定已在那里铺好餐桌,等候他用晚餐了。 读者想必已经看出,佩尔佩杜娅是堂安保迪奥的女仆。她有一副热心肠,又忠实可靠,懂得怎样顺从主人的意愿,也晓得在什么场合该由她来发号施令。她很懂得如何忍受主人嘟嘟囔囔的怨言和刁钻古怪的脾气,但也善于适时地叫主人领受她发泄牢骚和脾气的滋味。她已经年过四十,尚未出嫁。照她自己的说法,所有向她求婚的男人,全被她拒之门外了,但是,据她的女友们透露,却是她连一条喜欢她的狗儿也没有找到。兴许由于这个缘故,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更加怪僻了。 “我就来。”佩尔佩杜娅回答,她把一小瓶堂安保迪奥平常最喜欢喝的葡萄酒放在餐桌的固定位置上,慢腾腾地迈起步子来。她还没有走到门口,堂安保迪奥已经走进来了,他迈着异常艰难的步履,仿佛两条腿被捆缚住了似的,呆滞的目光显得特别阴沉,脸上掠过一阵阵痉挛。用不着佩尔佩杜娅那样老练的目光,谁都能够一眼看出,他遇到了一件确实异乎寻常的麻烦事情。 “仁慈的主啊!您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的老爷?” “没什么,没什么,”堂安保迪奥回答,一面喘着粗气,颓然倒在他的大安乐椅里。 “怎么会是没什么呢?您何必这样对我说?您可知道,您的脸色是多么难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啊,上帝保佑!我说没什么,要么确实是没有什么事,要么是有的事我不能随意讲。” “难道您对我也讲不得吗?那么谁来关心您的健康?又有谁来帮助您出主意?” “哎哟,你安静点吧!晚饭我也不想吃别的什么了,你快给我倒一杯葡萄酒。” “您要我相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吗?”佩尔佩杜娅说道,她倒满了一杯酒,然后把酒杯拿在手里,并不急于立刻就递给主人,仿佛想用这杯酒来换取她很希望知道的那个秘密。 “给我,快给我。”堂安保迪奥说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佩尔佩杜娅手里拿过酒杯,好像喝药似的,一仰脖子喝干了。 “这么说,您是要逼着我到处打听,我的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吗?”佩尔佩杜娅说道,她直立在主人的面前,双手叉着腰,胳膊肘伸向前面,用尖利的目光盯视着他,几乎硬是要把那个秘密从他的眼睛里汲取出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大声嚷嚷,不要说长道短。要知道,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 “性命交关?” “是的,性命交关。” “您清楚地知道,每一次,当您坦率地告诉我什么秘密的时候,我不是都守口如瓶……” “好极了!譬如,有一次,你就……” 佩尔佩杜娅恍然明白,她没有说到点子上,反倒给抓住了把柄;于是立即纠正过来,用一种非常温柔、足以打动对话者的语气说道: “我的主人,我对您始终是一片忠心,现在我向您打听这件事,完全是由于我关心您的缘故,我多么想帮您一点儿忙,给您出一个好主意,替您排忧解难……” 其实,堂安保迪奥想要和盘托出那令人痛苦不堪的秘密的心情,或许正像佩尔佩杜娅想要知道它一样急不可耐。所以,在佩尔佩杜娅几次三番愈来愈咄咄逼人的盘问下,堂安保迪奥的抵抗愈来愈软弱无力了;他一再要她起誓,绝对不向外人泄露,这才终于断断续续地、不住地唉声叹气,把这件不幸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当他准备说出那个主谋者的可怕的名字时,又非要佩尔佩杜娅重新郑重其事地保证严守秘密不可。堂安保迪奥刚刚说出了那个大人物的名字,便瘫在椅子里,沉重地叹了口气,同时举起了双手,似乎是命令,又似乎是恳求,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 “又是他!”佩尔佩杜娅惊呼起来。“啊,这个无赖!这个横行霸道的恶棍!这个不敬上帝的魔鬼!” “你还不快闭上嘴?莫非你想要我彻底完蛋吗?” “咳,这儿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吗?谁也听不见的。可是,下一步您怎么办呢,我的可的主人?” “你瞧,”堂安保迪奥显得有点恼怒了,“现在你想,这个女人给我出了什么好主意!她倒居然来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办,好像是她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反而要我来搭救她。” “快别这么说!我确实是想给您提供一个不坏的主意,但是……” “那好吧,就听听你的高见。” “我有这么个想法,您知道,人家都说我们的大主教是个圣人,平日行事敢作敢为,谁也不怕,他一定会尽心竭力地保护一个神甫,给这样的恶魔一个教训,他向来是以主持公道为最大的快乐的。我想,您不妨好生地写一封信给他,向他报告事情的……” “得了,快闭上嘴吧!这就是你给一个落难的人出的好主意吗?如果一粒子弹突然从背后击中了我,啊,愿上帝保佑!大主教还能有什么法子来消除我的灾难?” “唉,子弹又不是糖果,岂会随意奉送给人。您别看这些狗东西叫得厉害,其实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咬人。我很早便发现,谁张牙舞爪地露出一副厉害的样子,强要别人向他低头,那么,别人也就会对他恭恭敬敬。可您从来不敢理直气壮地表明您的态度,所以才落到这样的境地,请允许我直言,谁都打上门来……” “快闭上嘴吧!” “我马上就不开口。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像您这样的人,稍稍遇到一点风浪,便赶紧落篷收帆,那……” “你还不闭上嘴吗?现在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吗?” “好吧,这件事反正够您今天夜里苦思苦想的。但是您也不要为难自己,别弄垮了自己的身体。您还是多少吃一口吧。” “我要考虑的。”堂安保迪奥喃喃地回答,“当然,我是要考虑的,需要细细地想一想。”他站起身来,又接着说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要。我有别的心事。我也晓得,只能由我自己来寻找出路。哎,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这样的灾难!” “您再喝一口吧,”佩尔佩杜娅又斟了一杯葡萄酒,“您知道,这种酒对您的肠胃是很有好处的。” “哎哟!这酒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一点儿也没有用的。”他嘟嘟嚷嚷地说着,拿起了台灯,“区区小事!竟作弄起像我这样善良的人!哎,明天怎么办呢?” 他一连唉声叹气,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他刚要跨过门槛,却又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指头,按住自己的嘴唇,用缓慢而严肃的声调对佩尔佩杜娅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 然后,他走进了卧室。 [book_title]第二章 有一则故事,说孔代亲王在洛克瓦大战的前夜,睡得分外的香。因为他实在太疲倦了;何况,他对作战计划的各个方面都作出了最周密的部署,对于第二天拂晓的任务,他也早已胸有成竹。可堂安保迪奥恰好相反,他此刻萦绕心头的只有一件事,明天他将面临一场可怕的战斗,所以几乎整整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忧心忡忡地思量着对策。不理睬那个恶魔的恫吓和胁迫,照旧去主持婚礼,这是万万行不通的,他甚至连想也不敢想。要不,把这件事照实告诉伦佐,跟他一起商量个什么法子……愿上帝保佑!“您不得走漏一点儿风声……否则……哼!”他不由得想起了强徒对他发出的警告;那恶棍的一声“哼!”像是擂鼓一般在他的耳边轰鸣,他不但再也没有勇气去违抗对他的吩咐,而且非常懊悔跟佩尔佩杜娅谈话的时候泄露了秘密。他又想一走了之,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去藏身呢?以后又如何办呢?这事多么麻烦,又有多少事得去应付!每放弃一个主意,可怜的堂安保迪奥便惶惶不安地在床上翻一次身。他反复盘算,觉得最周全或者说最不冒风险的法子,莫过于跟伦佐拖延时间,使用缓兵之计。 忽然间,堂安保迪奥想到,过不了几天的工夫,便是按教规不得结婚的斋期,“假使我能够把这孩子哄过这几天,以后我便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喘一口气了;而在这两个月里,天晓得事情会有多大的变化。”他琢磨着用怎样的理由来作为借口,虽然这些理由都显得有点勉强,但他安慰自己说,凭着他的威信,足以叫伦佐感觉到它们是很有分量的,而且他精明老成,对付这样一个年幼无知的后生,还是绰绰有余的。“等着瞧吧,”他自言自语说,“他想他的未婚妻,我可要顾全我的性命。其实,这件事跟我最有干系,且不说我也是最聪明的。我亲爱的孩子,假使你实在忍耐不住了,我倒也没有话可说,但是我决不会为你葬送我的性命。”他想出了对策,心里也就觉得略略平静点儿,终于合上眼睛。可他竟做了怎样的梦!梦见了怎样的东西!强徒,堂罗德里戈,伦佐,石子小路,山坡,逃跑,追击,狂喊,开枪…… 大凡当一个人遭逢凶险陷入了困境,他从睡梦中恍然醒来,常常会体验到特别的苦楚。乍一苏醒的时候,人的最初的意识总是习惯地回到以往的平静的生活,但脑子里立即会冷酷无情地闪现出另一种思想,逼迫他面对不幸的事实,这两种意识顷刻之间的鲜明对照,使痛苦愈加显得剧烈。堂安保迪奥此刻也尝到了这样的凄酸。他随即把夜里想好的对策再琢磨了一番,确信它们切实可行,又细致地考虑了执行的办法,便匆匆从床上起来,心里焦虑而惶恐不安地等待伦佐的到来。 洛伦佐,大家平常都喜欢叫他伦佐,没有让堂安保迪奥等待很久。当他觉得到了按照通常的规矩可以登门拜访神甫的时候,马上就出门了。他今天要和他倾心相爱的姑娘举行婚礼,心里洋溢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特有的无限喜悦。伦佐自幼失去了父母,他继承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手艺,以纺丝织绸为生。这一门职业以前是很有利可图的,但是眼下已经走下坡路了;虽说如此,一名纺织能手还照旧可以凭他的手艺过上小康的生活。送上门的活儿一天比一天少了,许多工人纷纷涌到临近的城邦去,那里有更好的待遇和赚钱的机会,所以留在本地的人还可以维持生计。另外,伦佐又有一块不大的耕地,纺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就自己耕种,有时也请人帮忙。所以他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虽然这一年的歉收比头一年还要严重,早已出现了大饥荒的迹象,但我们这位后生自从爱上了露琪亚,就开始省吃俭用,积蓄了一笔钱,所以灾荒的年景对他也算不了什么威胁。 伦佐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帽子上插了各色鲜艳的羽毛,从裤兜里露出一把佩剑的锃亮的剑柄,喜气洋洋而又带着连当时最温和的人也有的威武气概,走到了堂安保迪奥面前。神甫心神恍惚,显出叫人捉摸不定的神情,这和伦佐快活的、坚定的态度正是大相径庭。 “他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伦佐暗暗思忖,于是开口说道:“神甫先生,我来请示您,我们几点钟上教堂去于您最合适?” “你想哪一天去呢?” “什么哪一天?您不记得,婚礼定的是今天吗?” “今天?”堂安保迪奥反问,仿佛才头一次听说似的,“今天……不,你再耐心等一等吧,今天我是去不了的。” “今天您去不了!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首先,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你这是可以瞧得见的。” “太不凑巧了。其实这件事只要耽误您一点儿工夫,而且也不那么累人……” “嗯,另外,另外……” “另外什么?” “另外还有些麻烦。”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呢?” “只有处在我们的地位,才晓得在这样的问题上会遇到多少麻烦,需要应付多少纠缠不清的难事。我的心地过于善良,一心只想着排忧解难,助人为乐,去赢得别人的欢喜,结果常常忽视了自己分内的职责,反倒吃力不讨好,受到别人的谴责,而且更糟糕的是……” “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折磨我了,请您痛痛快快地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可晓得,按照规矩,举行婚礼以前需要办理多少手续?” “莫非需要考考我吗?”伦佐的心底燃起了一股怒火,“要知道,这些天来您已经把我弄得晕头转向,难道时至今日应当了结的事情还没有了结,需要办理的手续还没有办成吗?” “统统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再忍耐一点吧,孩子。我只是为了使别人免遭痛苦,竟顾不得履行自己的职责,我真成了个傻瓜!可是,如今……得啦,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这些可怜的神甫总是夹在铁砧和锤子之间,两头受气。你简直迫不及待了!我很同情你,可怜的年轻人,可那些顶头上司……得啦,还是少说为妙。反正就数我们当神甫的倒霉。” “但是您方才说还有什么手续要办,我请您明白地告诉我,到底这是什么手续,我立刻就去把它办好。” “你可知道有多少清规戒律,阻碍婚礼的举行?” “干吗要我现在知道这些东西呢?” “过失、地位、誓愿、血统、罪孽、信仰差异、胁迫、圣职、重婚、失贞、近亲,……”堂安保迪奥扳起指头一一数来。 “您是在作弄我吗,神甫?”伦佐打断了他,“您跟我讲那些拉丁语有什么用?” “好极了,你既然对此一窍不通,那就耐着点性子,老老实实地相信那些明白人。” “够了!……” “轻声点儿,亲爱的伦佐,你不要发脾气,我是极乐意做……需要我去做的一切事情。我,我总希望你称心如意,始终见到你是快活的样子;要知道,我是多么疼爱你。唉!……我有时也想,你过着这般幸福、舒适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还缺少什么呢?你却心血来潮,想到要结婚……” “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神甫先生?”伦佐猛然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含怒问道。 “我这是随便说说,你不要着急,我是随便说说。我总希望你称心如意。” “那么,打开天窗说亮话……” “打开天窗说亮话,亲爱的孩子,我没有任何过错;法律不是由我来制定的。在每次主持婚礼以前,我们这些当神甫的要做许多许多的调查,来证明障碍是不存在的。” “不必吞吞吐吐,请您明白地告诉我,究竟又冒出了什么障碍!” “耐心一点吧,这种事情绝不是我们站在这儿三言两语就解决得了的。我希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可是那些调查我们还得照样进行。法律的条文上规定得明明白白:‘(教会)宣布承认婚姻以前……’”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想听您说拉丁语。” “但总得给你解释……” “难道那些调查您还没有做完吗?” “实话告诉你,该做的还没有都做完。” “那您为什么不及时做完?当初又为何告诉我,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停当?还要等待……” “你瞧,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反倒责怪起我来了。我一直想方设法来促进这件事,愿你尽早……可是,现在又突然……得了,我知道该怎么了结的。” “您叫我怎么办呢?” “你耐心等几天吧。亲爱的孩子,只要几天的工夫,又不是等一辈子。再忍耐一点就是了。” “那需要几天?” “总算落入我的圈套了。”堂安保迪奥心中暗想。他又做出一副从来不曾有过的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这样吧,在十五天之内,我一定设法……” “十五天!这可是怪事!您吩咐要办的事全都一一照办了;您给我们定下了举行婚礼的日子,这一天到了,您现在却变了卦,叫我再等十五天!十五天……”伦佐提高了嗓门,愤愤地嚷道,他伸出了胳膊,捏紧的拳头猛烈地在空中挥舞,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莽撞的举动来,要不是堂安保迪奥赶忙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用温和而关切的声音,怯生生地对他说:“冷静些,冷静些,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大动肝火。我再想想法子,假使可能的话,争取在一个星期里……” “我该怎么对露琪亚去说呢?” “告诉她,这是我的过失。” “别人的闲言闲语呢?” “你也对所有的人说,我做事过于心急,心肠也过于慈悲,所以出了差错。你把责任统统推到我的身上就是了。你瞧,我还能说出更让你满意的话吗?就这样吧,一个星期。” “那以后还会出现新的障碍吗?” “既然我对你说……” “好吧,我耐着性子等一个星期;但是请您注意,神甫,过了这个星期,任您说什么,我也不听了。现在,请接受我的敬意。”他向堂安保迪奥告辞,鞠了一躬,但不像往常那样低低地弯下腰,他瞟了神甫一眼,他的目光与其说是充满尊敬的,倒不如说富于别样的表情。 伦佐出得门来,闷闷不乐地走着,他头一回怀着这样沮丧的情绪上他的未婚妻家里去。他心中着实恼火,一路上反复琢磨方才的谈话,愈想心中愈是狐疑。堂安保迪奥冷冰冰的、惶惶然的态度,那吞吞吐吐,而且显得烦躁不安的言谈,那双灰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好像害怕接触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似的,那故作惊讶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今天要举行早已定下的婚礼,尤其是他时时暗示某件似乎至关紧要的事情,可又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说;细细揣摩这种种情况,伦佐不由得怀疑,这里面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堂安保迪奥方才分明是用花言巧语把他哄骗了。年轻人止住脚步,原地站立了片刻工夫,盘算是否要返转身去,强使神甫把真情统统说出来不可。但是,他忽然抬起头瞧见佩尔佩杜娅在他前面走着,正要走进前面几步开外的一个菜园子里。她开门的时候,伦佐赶忙叫了她一声,加快了步子,追上了她。他在门口把她拦住,心想从她嘴里掏出一些确实的消息,于是就站在那里和她交谈起来。 “你好,佩尔佩杜娅,我原想我们今天能一起痛痛快快地乐一番。” “噢,听从上帝的意志吧,我的可怜的伦佐。” “请你为我做件好事。那个怪老头神甫说了一大堆稀里糊涂的理由,简直叫人莫名其妙。还是请你告诉我吧,他为什么今天不能或者不想替我主持婚礼?” “哎哟,你果真以为,我的主人的秘密我会知道吗?” “这么说来,我方才断定其中必有蹊跷是对的了。”伦佐暗暗寻思。他想探究个水落石出,便继续说:“好了,佩尔佩杜婭,我们是好朋友,请你帮助一个可怜的孩子,把你所知道的内情都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伦佐,从娘胎里生出来是个穷人,就活该倒霉。” “说得对,”伦佐应声说,他愈发确信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决心进一步追究下去,“说得对,可是神甫难道就该欺侮穷人吗?” “听我说,伦佐,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能肯定地告诉你,我的主人既不想得罪你,也不想得罪任何别的人,而且在那一件事上,他是没有过错的。” “那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伦佐不动声色,随意问道,但是他的一颗心已经悬在空中,怦怦地狂跳,格外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我方才已经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便能说什么,也只是想替我的主人辩白,听到有人责备他,说他诚心要欺侮什么人,我很替他抱不平。可的神甫!如果他有什么过失,那只是因为他的心肠过于慈悲。在这个世道上,有多少歹徒、恶霸和不敬上帝的家伙横行不法……” “恶霸!歹徒!”伦佐暗自寻思,“这可不是堂安保迪奥说的顶头上司。”他勉强掩饰自己愈来愈激动的情绪,说道,“原来是这样,请告诉我,那是谁?” “啊,你一心想诱我说出来;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好比我起誓要闭紧嘴巴一样。即便你把我吊在拷问架上用刑,也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这样的谈话白白耽误我们俩的工夫,再见。” 佩尔佩杜娅说完,快步走进了菜园,随手把门闩上了。 伦佐也欠身道别,返转身来,蹑手蹑脚地走了好几步,不让佩尔佩杜娅听出来他是往哪里去。他揣摩善良的女人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便迈开大步,飞也似的奔到了堂安保迪奥的家门口。他径直闯进了方才和神甫谈话的客厅。他看见了堂安保迪奥,眼睛里闪烁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气势汹汹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哎呀,哎呀,又有什么事?”堂安保迪奥问道。 “谁是那个恶霸?”伦佐说话的声音充满了非要追究到底的决心,“谁是那个不准我和露琪亚结婚的恶霸?”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可怜的堂安保迪奥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脸色霎时间变得灰白,像一块洗过的旧布。在嘴里喃喃自语的时候,他已从安乐椅里跳将起来,想要夺门而逃。但是伦佐好像预料到了他会如此动作,早已有心提防,抢先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锁上了大门,把钥匙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啊哈!神甫先生,您现在打算说实话了吗?我的事情谁都知道了,只是把我蒙在鼓里。真是活见鬼,可我也要知道。那个恶霸叫什么名字?” “伦佐!伦佐!看在上帝的分上吧,你瞧瞧你这是什么举动,你千万要想着你的灵魂。” “眼下我只想着马上知道那个恶霸的名字。”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或许并没有在意,但他的手却握住了从裤兜里露出来的刀柄。 “上帝慈悲!”堂安保迪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谁告诉你……” “这无关紧要,不用再说谎话。您马上痛痛快快地告诉我。” “你想断送我的性命吗?” “我只想知道我有权利知道的事情。” “可是,假如说出来,我就性命难保了。难道我能把性命当儿戏吗?” “所以,您得马上说出来。” 这“所以”两个字说得如此坚定有力,伦佐的脸色又显得如此威严可怕的样子,以致堂安保迪奥简直不敢再生出抗拒的念头。 “你向我保证,”堂安保迪奥叹息说,“你给我起誓,不泄露给任何人,永远不泄露……” “如果您不马上说出他的名字,就休怪我对您不客气了。” 听到这样的誓言,堂安保迪奥的神色活像一个病人被牙医的钳子用力拔着自己的牙齿一样,哼哼唧唧地说: “堂……” “堂?”伦佐跟着他重复,仿佛要帮助病人吐出堵在嘴里的东西。他俯下身子,耳朵贴近了堂安保迪奥的嘴唇,反剪双手,紧紧捏着拳头。 “堂罗德里戈!”受难的神甫非常快地吐出这个名字,故意让几个辅音字母轻轻滑了过去,一方面因为他已乱了方寸,另外也因为他凭着在这紧要关头残留的少许自制力,竭力想在那两种恐惧之间搞点儿妥协,所以在他被迫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刻,又想勾销那几个字,让它们消失掉。 “那个狗东西!”伦佐大声嚷道,“他怎么干的?他又怎么吩咐您的?” “你说什么?什么?”堂安保迪奥的声调几乎有些傲慢,他忍痛作了如此重大的牺牲,现在多少该由他来跟伦佐算账了。“你说什么?我情愿让你去碰上我遇到的那件事,我原本是和它毫无干系的,那样也免得你头脑里生出种种糊涂的念头来。” 于是,他把自己和那两个强徒相遇的可怕情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在他叙述的时候,一阵愤怒微微颤过他的心头,这愤怒的情绪在此以前一直深藏在恐惧里,硬是被湮没了。他瞧见伦佐呆呆地低头站在那里,怒火中烧却又惶惑不安的样子,不由得暗自高兴,接着说: “嘿,你可真干了一件好事!你就这样来报答我!竟然这样来作弄一个善良的人,你的神甫,而且是在他的家里,在如此神圣的地方!你方才雄赳赳的架势真像个勇士!你无非要强逼着我把足以毁掉我,也毁掉你的事情泄露出来;其实,我瞒着你,只是为了小心谨慎的缘故,是为你着想!现在你该明白这一切了吧?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打算怎么对待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万万不可把这件事当作儿戏,也不必去追究,谁个有理,谁个有罪;事情全在于谁个最有势力。今天早晨我原是给你出了一个好主意……唉,不料你竟怒气冲冲地对我发作起来。其实,我是为自己也为你反复斟酌过的。可现在如何办是好?至少你先把门打开;把钥匙还给我吧。” “或许我有过错,”伦佐对堂安保迪奥温顺地说,他的声音里仍然流露出对于被揭露的仇人的激愤,“或许我有过错,但是请您凭良心说一句,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想一想……” 伦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上前开门。当他转动塞进锁孔的钥匙时,堂安保迪奥急忙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眼前向他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仿佛要援助他似的,神色焦急而又严肃地对他说: “你至少得起誓……” “或许我有过错,请您原谅我。”伦佐回答,他打开门,准备离开。 “你得起誓……”堂安保迪奥坚持自己的要求,同时伸出颤悠悠的手,一把攥住伦佐的胳膊。 “或许我有过错,”伦佐重复,甩脱了他的手臂,愤愤地离去,结束了这场争论。这如同文学、哲学或其他方面那些争论不休的问题一样,伦佐尽可以持续几个世纪,而始终得不到解决,因为双方只晓得一味坚持自己的看法。 堂安保迪奥慌忙一迭声地叫唤伦佐回来,但只是白费力气。他随即大声喊道: “佩尔佩杜娅!佩尔佩杜娅!” 佩尔佩杜娅没有应声。堂安保迪奥心情惶乱,简直不知所措。 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形,一些堂安保迪奥无法比拟的显赫人物,当他们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急切中寻思不出解决办法的时候,便觉得装病躺倒是最安全的妙计。这个办法全然不用人去苦苦寻找的,因为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头脑中闪现出来。头一天遭受的惊骇,彻夜不眠的痛苦,方才遇到的恐慌,对未来的焦虑,这一切现在统统发生了效力。堂安保迪奥觉得心中凄楚,昏昏沉沉,倒在安乐椅上。他开始感到有一股股凉意透入浑身的骨节,瞧瞧自己的指甲,不由叹了口气,不断用发怒的、颤抖的声音叫喊佩尔佩杜娅。 佩尔佩杜娅终于来了。她胳肢窝里夹了一棵大白菜,脸上的表情是一本正经的,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似的。恕我不再向读者叙述他们两人之间的悲叹、安慰、责备、辩解、“只有你会把事情捅出去”、“我什么也没有说”等等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谈话。只消提一下,堂安保迪奥吩咐佩尔佩杜娅赶紧把门闩上,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打开,倘使有人来敲门,可以从窗口回答说,神甫发烧了,躺在床上啦。然后,他颤巍巍地登上楼梯,每登上三级楼梯,便长叹一声“我倒霉了!”他真的躺倒在床上了。我们暂且就让他在那里吧。 这时,伦佐遏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快步朝自己的家里走去。他还没有打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他心中充满非做一件足以叫人吃惊和生畏的事情不可的念头。世上那班横行霸道之徒,以及所有欺压善良的人,他们的罪过不仅只在于他们自己所干的罪恶勾当,而且还在于他们蹂躏了被欺凌者的心灵。伦佐原是个淳厚和顺的青年,厌恶杀人流血的行为,他天真未泯,对诡诈奸巧尤为痛恨。但他此时此刻心中却泛起杀人报复的念头,苦苦思索用什么阴谋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堂罗德里戈的宅第,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并且……可是他忽然想起,堂罗德里戈的宅第是一座坚固的堡垒,里里外外都有他豢养的众多强徒把守,只有那些信得过的朋友和门徒方能自由出入,不必接受从头到脚的检查;像他这样一个陌生的手艺人,不被浑身搜查一番是休想进入堡垒的,何况,那里的人兴许早已注意上他了。于是他又想象,他手握一支火枪,埋伏在路旁的一道篱笆后边,等待着堂罗德里戈单独走过那里;他不由得体味到一种残酷的喜悦,深深陶醉在幻想之中,他仿佛果真听到了一阵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于是轻轻地抬起头来,定睛一看,来人正是那个恶棍,他举起火枪,瞄准目标,砰的一声射出了子弹,瞧见那人应声栽倒,顿时一命呜呼了,他朝仇人狠狠咒骂了几声,随即转身奔上通往边境的大道,去找一个安全的避难地方。“那露琪亚呢?”这个名字在他可怕的幻想中刚一浮现,平素所有的善良的念头立刻又充溢了他的心灵。他想到父母亲临终前的嘱咐,想到上帝、圣母和其他圣人;他回忆起自己不止一次因为一身清白,从不犯罪造孽而体验到的欣慰,他又回忆起别人谈论杀人越货这类事情时在他心中激起的反感。他突然从一场充满血腥味的噩梦中醒悟过来,感受到清醒时的惊惧与悔恨,但他又以一种喜悦的心情暗暗庆幸,方才这一切全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但是,他一想到露琪亚,立即思潮如涌!那无限的希望,美好的夙愿,那如此牵动他的心灵,而且确信要成为现实的未来,那日夜翘首企盼的一天,现在统统化作泡影了!他怎么开口去告诉露琪亚这个消息呢?另外,他该采取什么对策是好呢?他怎么才能置那个威名煊赫的恶霸的恫吓于不顾,和他的露琪亚结婚呢?除了这种种的想法,他的心头上还笼罩着与其说一片疑虑的阴影,毋宁说一团令人痛苦的愁雾。堂罗德里戈厚颜无耻的行径,肯定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只是对露琪亚不怀好意。那么,露琪亚呢?说露琪亚会向那个家伙提供一点微小的借口,会向他卖弄一星半点风情,伦佐的脑子里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不过,她原先是不是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了呢?堂罗德里戈起了这样的邪念,她会毫无察觉吗?堂罗德里戈已经走到了这样的一步,难道事先不曾以某种方式试探过她吗?露琪亚竟然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向他,她的未婚夫,吐露过一个字! 伦佐怀着纷繁的思绪,走过了他的坐落在村子中心的住宅,又穿过村子,朝露琪亚的家里走去。露琪亚住在一座很小的房子里,它位于村子的尽头,也几乎可以说是村外。住宅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四面砌了一道矮矮的围墙,把住宅和村外的大路隔开。 刚一走进院子,伦佐便听到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嘈杂声音。他猜想,准是露琪亚的女友们和左邻右舍的大婶们来贺喜了。他不愿让外人看出他在听到那个坏消息以后心头泛起的缕缕哀愁和脸上流露出来的忧伤情绪。正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向他迎面奔来,一边高喊: “新郎!新郎来了!” “小声点儿,贝蒂娜,别嚷嚷!”伦佐说,“你过来。你上楼去找露琪亚,把她拉到一边,附着她的耳朵悄悄地告诉她……但是千万别让任何人听见,也不要让别人产生任何怀疑,……你还告诉她,说我有话和她谈,我在楼下房间里等她,请她赶快下来。” 贝蒂娜急急地登上楼梯,她因为要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而感到兴奋和骄傲。 这当儿,露琪亚已由母亲打扮停当。女友们把新娘团团围住,硬是逼着她让众人好生地端详她的仪容。她以乡村少女特有的多少带点倔强的娇羞,不住地用手臂遮掩低垂到胸前的面孔,两道修长而乌黑的眉毛微蹙着,但嘴唇间却绽开一朵微笑。她的浓密的、黑油油的秀发在中间齐齐地分开,梳成一根根小辫子,在脑后一圈圈盘绕起来,再用许多长长的银针扣住,宛如一个熠熠闪亮的光轮,现在米兰地区的乡村妇女也是把头发梳成这种款式的。她的脖颈上围着一条项链,是用石榴色和金色的珠子交替地串联起来的,上身罩一件漂亮的绣花胸衣,袖口开着,用艳丽的绸带系好,下身是一条真丝短裙,上面形成许多精细的褶子,脚上穿一双缎子的绣花鞋,鲜红的袜子。大凡新娘出嫁时都是这样一身打扮,但是露琪亚还自有一种纯朴的、美妙的风姿,此时由于感情的激荡而愈发使她容光焕发,妩媚可人。纷乱的心绪,新娘特有的淡淡的忧伤,多少冲淡了她的喜悦之情,但这不但没有损害她的娇美,反倒赋予她另一种神采风韵。 小贝蒂娜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走到露琪亚的跟前,机灵地向她暗示有什么事要告诉她,然后附耳对她悄悄说了一句话。 “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露琪亚对妇女们说。 她匆匆奔下楼来。瞧见伦佐难看的脸色和激动不安的神态,心中不由得起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 “出了什么事儿?” “露琪亚,”伦佐说,“今天一切都告吹了!唯有上帝晓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为夫妻。” “什么?”露琪亚惊愕地问道。 伦佐把上午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她。露琪亚忐忑不安地听着他的叙述,一听到堂罗德里戈的名字,不禁浑身一颤,脸色刷地红了,恐慌地说: “啊!他竟走到了这一步!”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吗?……”伦佐忙问。 “可不是!”露琪亚回答,“但是没有料想他竟走到了这一步!” “你原先知道些什么呢?” “你现在不要逼着我告诉你,别让我难过得痛哭一场吧。我去叫我的母亲,请客人们都散去,我们得一起好好商量。” 露琪亚离开的时候,伦佐喃喃地埋怨说: “你始终对我守口如瓶。” “唉,伦佐!”露琪亚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呼喊,却并不止住脚步。伦佐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露琪亚在这样的时刻,以这种饱含深情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仿佛是说:我只是出于最正当、最纯洁的考虑,才把事情对你隐瞒了,你怎能无端疑心呢? 这时,露琪亚的母亲安妮丝见到贝蒂娜悄悄耳语之后,女儿突然离去,不觉心中狐疑,很想探听个究竟,便下得楼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儿。露琪亚让她先和伦佐谈谈,自己返回妇女们聚集的房间;她尽力保持镇静,不使自己的神色和声音失去常态,说道: “神甫病了,今天不能举行婚礼了。” 说毕,她匆匆地把客人们送出房门,随即下了楼。 那些妇女们离开以后,就到处去传播这个新闻。其中有两三个还走到神甫家门口,查探他是否真的病倒了。 “主人在发烧,”佩尔佩杜娅从窗口回答。这句令人伤心的话传到别人的耳朵后,她们头脑里萌起的种种猜测和七嘴八舌扯淡时种种神秘的揣想顿时给煞住了。 [book_title]第三章 露琪亚走进了楼下的房间,伦佐正心情忧愤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安妮丝,安妮丝听着,心头也不由泛起凄惶的感觉。他们转过身子,注视着那比他们更清楚事情底细的人,盼望她能够解开他们的疑团,虽然晓得她的解释肯定会是一剂叫他们伤心的苦药。他们对露琪亚怀有各自不同的感受,但在悲愁之中,也不免都流露出程度不同的怨恨情绪,因为她竟守口如瓶,把那样的事情瞒住了他们。安妮丝虽然急切地想听听女儿说些什么,但是又禁不住要责怪她: “这样重要的事情,你竟也不告诉你的母亲!” “现在我就统统告诉你们。”露琪亚回答,一边撩起腰裙来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你说吧,快说吧!”母亲和未婚夫一起敦促她。 “啊,至圣的圣母!”露琪亚激动地说道,“谁能料想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她热泪涔涔,几乎语不成声地诉说。几天以前,她从纺丝厂回家,独自一人落在了其他女工的后面,恰巧堂罗德里戈和另一名老爷打她面前走过,他就竭力跟她搭讪,并且厚颜无耻地说些污秽的话语;可是露琪亚并不答理他,只是加快了步子,赶上了她的同伴们,但耳边听到另一位老爷放纵地大笑的声音,还听到堂罗德里戈说:“好,我们打个赌!”第二天,这两个人就在路上等候着她,多亏露琪亚有女友们陪着,她赶紧低下头,那另一个老爷发出一声狞笑,堂罗德里戈连声说:“等着瞧!等着瞧!” “幸好老天爷保佑,那是纺丝厂最后一个工作日。我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露琪亚继续叙述。 “你告诉了谁?”安妮丝心中很有点恼火,急于想知道女儿所信赖的人的名字。 “在忏悔的时候,我告诉了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妈妈。”露琪亚的声音分外柔和,仿佛是要请求原谅似的。“你想必还记得,最近一次,我们上午一起上教堂去,临出发之前,我有意磨磨蹭蹭的,好多耽误点时间,想等村子里上教堂去的人多起来了,我可以和他们做伴,因为自打遇见那两个人以后,我走路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的……” 听到尊敬的神甫克里司多福罗的名字,安妮丝的恼怒顷刻间消失了,她温和地说: “你做得很对,可是为什么也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母亲昵?” 露琪亚有两个理由,一来她以为善良的母亲对于这种事情也是束手无策的,告诉她只不过徒然叫她受惊和忧伤,二来她实在不想冒险把事情透露出去,到头来弄得满城风雨,而宁可小心翼翼地把它锁在心里。另外,露琪亚指望,她结婚之后,堂罗德里戈令人可恶的行径在其始发的阶段便可得到消除。不过,这两个原因露琪亚只说出了头一个。 “至于你,”露琪亚随后转向伦佐,她说话的声调仿佛是要提醒一位朋友注意,他的责备是不公正的,“我难道不该对你瞒住这件事吗?好啦,你现在也全知道了。” “那神甫对你说了些什么呢?”安妮丝问道。 “他劝我务必尽早举行婚礼,平日里闭门在家,并且好生向上帝祈祷。他觉得,堂罗德里戈看不见我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来纠缠我。所以,就在那个时候,”她又朝伦佐转过身来,却不好意思用眼光瞧着他,面孔涨得通红,接着说,“就在那个时候,我只好顾不得害羞,催促你快点张罗,提早把喜事办了。真不晓得当时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可我这么做全是出于一片至诚的善意,别人给我出了主意,我也确信……所以今天上午丝毫不曾料到……”说到这里,她的热泪扑簌簌地涌流,哭得哽咽难言。 “啊,卑鄙的流氓!该下地狱的魔鬼!杀人的凶手!”伦佐高声咒骂,在屋子里大步地来回走着,不时用手握紧刀柄。 “唉,真是飞来的灾祸!但愿上帝保佑。”安妮丝喊道。 伦佐蓦地在仍然涕泣的露琪亚面前站住,用那种温柔和怨恨混融的目光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那个恶魔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 “啊,不!伦佐,看在上帝的分上!”露琪亚失声叫道,“不,千万别那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上帝对穷人也是慈爱的。假如我们做出什么邪恶的举动,上帝还怎能庇佑我们?” “不,千万别那样,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妮丝急忙附和。 “伦佐,”露琪亚的声音充满强烈的渴望,同时显得冷静而又坚定,“你精通一门手艺,我也会做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奔到很远的地方去,让那个人再也听不到我们的消息。” “啊,露琪亚,那以后呢?我们还没有正式结为夫妻呢!堂安保迪奥会开具一纸证明我们是约婚夫妇的文书吗?像他那样的人能够指望吗?哎,假如我们已经结了婚,那该多好……” 露琪亚又哭了起来。三个人都默默无语,他们凄切、怅惘的样子,跟他们身上所穿的节日盛装,形成令人伤心的对照。 “听我说,孩子们,听一听我的意见吧。”过了片刻,安妮丝开口说,“我在世上活的日子要比你们多些,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我也好歹晓得一点。也别害怕得了不得,魔鬼未必就像人家形容的那么凶恶。我们这些可的人没有能耐把一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只是因为我们找不到那个线头。可是有时候,一个挺有学问的人出一个主意,用话指点一下……你很清楚我要说的意思。按照我的意见去做吧。你上莱科镇去,找那位吹毛求疵博士,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千万不能这么称呼他,这是他的诨号。你要称他……噢,他的真姓实名是什么?算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别人都叫他吹毛求疵博士。好吧,你快去找那个瘦瘦的、高个子的律师,秃头,红鼻子,脸颊上有一颗紫红色的痣。”“见到他的样子我就会认出来的,”伦佐说道。 “那太好了,”安妮丝继续说下去,“他是一个绝顶能干的人。我不止一次看见有人遇到麻烦,活像小鸡一头扎进乱草堆里,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可是和吹毛求疵博士——注意,你可千万不能这么称呼他一在一起谈了个把钟点,就喜笑颜开地走了。这是我亲眼瞧见的。你把这四只阉鸡带去,我本想把这些可怜的家伙宰了,星期天请客的;现在你都拿去吧,见那些先生们是不兴空手去的。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你瞧着吧,他准会马上给你想出什么法子,我们即便苦苦想一年,也想不出来的。” 伦佐觉得这个意见很有道理,便欣然接受了。露琪亚也表示赞同。安妮丝也因为提出了这个好主意而高兴,她把那可怜的阉鸡从鸡笼里一只一只地提溜出来,把八只脚紧捆在一起,再用一根绳子系紧,仿佛是结成一束鲜花似的,交给了伦佐。伦佐和她们互相说了些鼓励的话,便从菜园的后门出去,免得被孩子们瞧见,一路缠住他,齐声叫喊:新郎!新郎! 他穿过田野,或者说当地人所称的“地头”,沿着小路走去。他不时感到一阵阵痛苦的战栗,心里一边想着自己的不幸,一边又琢磨着该如何跟吹毛求疵博士谈话。 读者们不妨想象一下,那四只可怜的阉鸡一路上遭到了怎样的待遇。它们的脚爪紧紧捆绑着,倒提在一个人的手心里,此人思绪万千,激动异常,各种想法在他的心里躁动的时候,他的手也不由地随着动作起来。他忽而遏制不住满腔的怒火,猛地一拳向前方击去,忽而痛苦失望,高高地举起手臂,忽而又像是要威吓什么人,伸出胳膊在空中乱舞。他的每一个动作,便是给那四只阉鸡一次重重的打击,倒垂着的鸡头,不断受到剧烈的震撼,但还乘机互相争琢,这正像世上那些落入不幸境地的伙伴,仍然不忘自相残杀一样。 伦佐来到了镇上,向人打听博士的住处;有人向他作了指点,他便径直朝博士的宅第奔去。他刚刚跨进大门,忽然像那些没有学问的人去见贵族老爷和满腹经纶的人时常常发生的一样,局促不安起来,犹如芒刺在背,把原先预备好要说的话统统忘记了。但是当他看见手里提着的四只阉鸡,又立即打起了精神。他走进厨房,问一个女仆,他能不能见见博士。女佣一眼瞥见了阉鸡,她似乎对这种送上门来的礼物已经习以为常,便想顺手接过去,伦佐慌忙把手缩到身子背后,因为他想让博士亲眼瞧见他带来的礼物。女佣对他说道: “把它们交给我,你就进去吧。” 话音未落,博士正好走了进来。伦佐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一躬。博士很和蔼地接待他,说道: “随我来吧。” 他把伦佐带到书房。这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三面墙壁上悬挂着罗马帝国十二位皇帝的肖像,另一面墙前立着一个大书柜,上面放满了被陈年的灰尘弄脏了的书籍;房间中央是一张书桌,凌乱地堆着各种公文、状子、卷宗、布告,周围三四把椅子,书桌后面一把安乐椅,靠背高高耸起,呈正方形,上面装饰着犹如两只牛角一样的木雕,椅背上蒙着一张牛皮,大约由于年代太久的缘故,好几只大铜扣已经脱落了,皮面到处是褶皱,四个角都露了洞。博士随意穿了一件很旧的长袍,许多年以前,每当他为某个重要的案子去米兰担任辩护人,总是穿着这件衣服的。他关上房门,用话安慰年轻人: “孩子,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我想跟您谈一件秘密的事。” “请说吧,我是很乐意听你叙述的。”博士回答,在安乐椅上坐下来。 伦佐笔直地站在书桌跟前,一只手塞进帽子里,另一只手不停歇地转动帽檐,怯生生地说: “我来向您请教,您精通……” “你就把事情照直对我说吧。”博士打断了他的话。 “请您别见笑,我们这些穷人全是笨嘴笨舌的。我想打听……” “你们这些人真怪,全是一个样儿!总不肯爽爽快快地把事情讲出来,反倒一个劲儿地盘问别人,大概你们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 “请原谅,博士先生。我想向您请教,如果有人威胁一个神甫,不准他为别人证婚,这可是犯法的行为?” “原来如此,”博士心里说,其实他并没有听明白伦佐的话,“我明白了!”他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但是严肃的表情里又透露出怜悯和关怀。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发出一种不十分清晰的声音。这声音里蕴含着的意思在他的话里清楚地表现了出来。 “这是很严重的事,孩子。法律对这类案子早有明文规定。你来找我,做得很对。这种案子也好办,政府颁发的上百个命令全都提及……而且,去年我们的现任总督还颁布了一道命令。我现在就找出来,你可以拿去亲眼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从安乐椅里站起身来,把手伸进那一堆凌乱不堪的卷宗里,从下翻到上,兜了个底朝天,好像把麻袋里的粮食倒进木桶里似的。 “嘿,它到哪儿去了?喂,出来,出来,这种政府的公告我手头太多了。可它肯定在这儿的,因为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文件。啊,找到了,找到了!”他拿起那份命令,把它摊开,瞧了一眼它的日期,他的神情愈发显得严肃起来,大声说: “一千六百二十七年十月十五日!对了,正是去年的。它还刚颁布不久呢。这是最严厉的一份。你识字吗,孩子?” “只认得一点儿,博士先生。” “好极了,你过来,站在我的身后边,跟我一起看。” 他把摊开的公文高高举起,有的段落念得飞快,声音也很低,有的段落因为关系颇大,便停顿下来,用富有表情的声调,清晰地朗声宣读:“由费里亚大公一六二零年十二月十四日颁布,并经贡扎罗·菲尔南德兹总督认可,曾采取各种非同寻常的严厉措施,禁止横行不法之徒对陛下之臣民欺压蹂躏、讹诈勒索和恣意残害的行径,然时至今日,诸种凶残险恶、触犯法律之事端,迭有发生,愈演愈烈,据此,总督阁下决意按照议院和特别委员会之意愿,再次郑重告示。 “以恣意残害善良的行径而言,业已查实,其肇事之歹徒,无论在城市,抑或乡镇……你听得明白吗?动辄施用暴力,无端敲诈,以种种手段欺压善良无助之辈,更时时巧取豪夺,非法买卖……念到哪儿啦?噢,找到了。你继续听我念。强娶良家女子,或破坏婚姻。你听见了吗?” “这正跟我的事情有关?”伦佐说。 “听我念,听我念下去,我们还要看看规定了什么样的刑罚。不管有无人证……胁迫他人背井离乡……蓄意制造债务纠纷……火中取栗……算了,这些都跟我们不相干。啊,等一等,有了!凡神甫拒不履行其职责,或横加干涉不属其分内之事务……听清楚了?” “这告示简直像是专门为我写的。” “可不是,你注意听着……以及其他残暴的行径,无论违法者系王侯、贵族、平民和下贱的庶民。你瞧,谁也难逃法网,就像在约沙法谷,人人都得接受审判。现在再听听怎么惩罚。虽然凡此种种和其他类似违法行为曾屡加禁止,但总督阁下为着严肃国法,除重申既往之法令,特颁布本告示,着令全体司法官员对任何违犯以上或其他条款者,应予严加追究,并酌情处以罚款、肉刑,或流放、苦役,直至死刑……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上述惩罚均可遵照总督阁下或元老院之意旨,视犯罪的情节、罪犯的情况分别酌定。以上规定之贯彻,务必雷厉风行,不得有丝毫动摇及懈怠。这讲得怎么样,啊?你再瞧下面的签字:贡扎罗·菲尔南德玆、再往下还有勃拉托努斯,还有维迪特·费勒尔。好了,什么也不缺了。” 博士宣读告示的时候,伦佐的目光随着慢慢地移动,竭力想弄明白它的准确意思,他凝神地注视着那些极其神圣的字眼,觉得唯有它们才能给他真正的援助。博士瞧见这位新来的主顾如此全神贯注,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样子,不禁觉得惊奇。“这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心中暗暗思量。 “哎呀!”他接着对伦佐说,“你竟把头发剪短了,你做事情确实小心谨慎,不过你既然把事情托付给我,也就大可不必如此了,你这件事性质很严重,但你不知道,碰到这种情况,只要我有心去做,一切都会解决的。” 若要理解博士的这番话,读者应当晓得,或者应当记得,在那个时代,强徒和形形色色的罪犯都喜欢蓄留一头长发,一旦行凶作恶,他们便任头发披散在脸前,活像戴上一副假面具,叫人无法辨认出他们的真面目。大凡在他们希望伪装自己,或者觉得所干的那件勾当既需要武力、又需要谨慎的时候,都是这样行事的。当局每次发布告示,自然不能对此种情形置之不理。 “希诺约萨总督阁下晓谕,凡蓄留足以遮盖前额和眉睫的长发,或长及双耳的发辫者,若系初犯,一律处以三百金币罚金;倘违者无力偿付,则判以苦役三年。如对本规定置若罔闻,蓄意再次触犯,除施以上述惩罚外,将秉承总督阁下的旨意,予以加重处置,严惩不贷。 “唯对于秃发或由于正当的原因而留下疤痕者,为仪容和健康计,准许蓄留足以掩盖其缺陷的长发,但绝对不得超过需要的限度,以免被误认作不法之徒而蒙受惩罚。 “同样,除上述秃发和其他有缺陷者外,理发师不得为顾客留超过规定限度的长发,无论是在前额、双鬓或脑后;倘若胆敢违反,判以一百金币罚金或当众施以吊刑三次,甚至更重之体罚。” 由此可见,长发差不多变成了强徒和浪人的一种武器,也是他们的一种标记;于是,老百姓通常就把他们叫做长毛。这种叫法留传了下来,至今仍保留在方言中,不过它的含义比原先大大淡化了。我们的米兰读者当中,或许没有一个人不能回忆起,当他还是个淘气的孩童时,他的父母或者教师,或者家里的客人,或者仆人,都这样谈论他:简直是个长毛!小长毛! “坦白地对您说,”伦佐申辩道,“我这个不幸的人生来就没有留过长发。” “那就没有法子了,”博士摇摇头,从嘴角流露出恶意的、不耐烦的冷笑。“倘若你对我也不信赖,那就什么也办不成了。请注意,孩子,对博士撒谎的人必定是个笨蛋,他到法官面前就非得吐露真情不可了。应当把事情对律师说得一清二楚,至于如何把它理成一团乱麻,再做文章,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倘若你想要我帮助你,那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照实告诉我,必须把你的心掏出来,正如对神甫忏悔一般。你应当告诉我,躲在幕后唆使你这样干的人是谁,当然是个很有地位的人物,这是不言而喻的;那么我就按照规矩行事,先去拜访他。我决计不会对他透露,我从你那里知道,是他派你来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会对他说,我登门拜访是为着请求他维护一个遭到无端诽谤的可怜的青年人。我将跟他一起设法采取必要的措施,把事情体面地解决。你明白,他解救自己,也就是解救你。不过,倘若这件事跟别人毫无干系,全是你异想天开的结果,那我也不愿一推了之,我曾经把许多人从比你更糟糕的困境里搭救出来……只要你不曾冒犯什么显贵人物,这一点需要先讲清楚,我自会设法叫你平安脱身。当然多少破费些钱就是了。你把冤家的名字告诉我,不要含糊,这样也好根据此人的地位、身份和性格来相机行事,或者让他明白,我们的后台是惹不起的,他最好放聪明点,或者先下手为强,想个法子告他一状,好像捉个跳蚤塞到他的耳朵里,让他吓一跳,你瞧,这些法令只要善于随机应变地应用,就说不上谁个犯罪造孽,谁个清白无辜。至于说神甫,他若是个识相的人,自然不会再固执己见;如果他仍然兴风作浪,那我们也自有对付他的法子。再大的乱子也不可怕,但是得有一个精明练达的人。你的事情是很严重的,我坦率地对你说,非常严重,那告示上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倘若事情要闹到上法庭去了结的地步,那你非要倒霉不可了。我作为一个朋友愿意奉劝你,胡作非为是要付出代价的,倘若你想要平安无事,金钱和坦率是断断不可少的,而且应当真正信赖那一心为你好的人,听从他的意见,一切按照他的吩咐去做。” 博士滔滔不绝地讲着这番话的时候,伦佐站在那里痴痴发怔地望着他,仿佛一个瞧热闹的过路人站在街头的广场上,出神地看一个变戏法的人表演,只见那人先是用嘴吞下一团又一团的麻絮,随后把嘴一张,便吐出一根又一根的绳子来,源源不断。等他恍然明白了博士那番话的意思,才知道他产生了误会,便赶紧插话,剪断他口中没完没了地吐着的绳子,说道: “啊,博士先生,您这是怎么理解我的来意的呢?事情跟您说的正好完全相反。我没有恐吓过任何人,我,是的,我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您不妨向我的邻里打听一下,您准能听到他们说,我生平没有跟人打过官司。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正是别人对着我干的,我上您这儿来,正是想知道,这件事怎样才能求得公正的解决。我挺高兴,您给我念了那份公文。” “鬼东西!”博士把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声嚷道,“你跟我玩的是什么花招?你们这些人全是这副德行!难道就不晓得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请别见怪,您方才也没有给我机会,现在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您。今天我原本要娶亲……”说到这里,伦佐的声音因激动而有点打战了,“娶一个年轻的女子,我们在今年夏天就订了婚。而且,我方才说了,今天这个吉日就是和神甫商量选定的,诸事都已准备停当。可神甫突然找出种种理由,要我推迟……好吧,我也不想用多余的话来打扰您……我就理所当然地要他把事情说个明白;他终于对我说了实话,有人不准他替我们证婚,否则就要他的性命。那个恶霸堂罗德里戈……” “啊哟,快住嘴!”博士立即打断他的话,他蹙紧双眉,红鼻子也起了褶皱,嘴巴痉挛地牵动着。“快住嘴!你竟敢用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来跟我纠缠?这样的混账话只能在你们这班说话毫无分寸的乡下人中间谈谈,不准到一个通达事理的正人君子面前来说。你赶快走,马上离开这里,你一点儿不懂得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我不想多管混账毛头小子的闲事,我也不想再听这种胡言乱语,全是一派梦话。” “我向您起誓……” “再说一遍,马上离开这里。你要我听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这件事跟我毫无关系。我洗手不管了。”博士一面说,一面来回地搓着两只手,仿佛果真在洗手一般。“你得先学会怎么说话,用这样的法子来诈骗一个善良的人是不行的。” “可是请您听我说,请听我说。”伦佐徒然地不住恳求。 博士不住地大声吼叫,用手把伦佐朝门口推去,到了门口,他打开门,叫唤他的女仆: “你马上把这个人带来的东西统统还给他。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 那个女仆自打服侍博士以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指示,但主人的口气是那么坚决,所以她毫不迟疑地顺从了。她拎起四只可怜的阉鸡,交给伦佐,乜斜着眼睛同情而轻蔑地瞥了他一下,仿佛是说:你一定是搞了什么鬼名堂吧!伦佐坚持不肯收回,但博士板着面孔,毫不妥协,那青年人心中无比惊愕和恼怒,只得拿过被博士拒绝的牺牲品,怏怏地回家去,准备把这次碰了一鼻子灰的经历告诉两个女人。 伦佐去见博士的时候,露琪亚和安妮丝伤心地脱下吉庆的盛装,换上了平日里穿的衣服,又商量起来。露琪亚热泪涔涔,轻声地啜泣,安妮丝也止不住唉声叹气。在安妮丝唠叨着伦佐会从博士那里得到哪些令人满意的结果时,露琪亚却说,还是用各种办法找出路吧,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每当穷苦百姓落难的时候,不但能出主意,而且总是亲自出面,扶危济困,如果把这件事去告诉他,那是最好不过的。安妮丝也觉得女儿言之有理,于是她们商量如何给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报信,因为从集镇到修道院足有两英里的路程,当天她们不敢去,当然任何一个明智的人也不会劝她们这样行事。正当她们反复斟酌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同时有人低声而清晰地喊了一声:“上帝保佑。” 露琪亚暗暗思量是谁来了,快步走上前去开门。一位辅理修士,专门募化的托钵僧,走了进来,很客气地行了个礼;他的左肩上背了一只布袋子,他用两只手攥住紧紧绕着的布袋口,把它按在胸前。 “啊,加迪诺法师,您好!”两位妇女齐声说。 “上帝和你们同在,”修士说道,“我是来化缘一些核桃的。” “你快去拿些核桃来给法师。”安妮丝吩咐露琪亚道。 露琪亚站起身来,朝另一个房间走去,但是走进那间屋子以前,她在仍然笔直地站着的加迪诺修士的身后停住了,用手指按住嘴唇,用含着恳求甚至有点命令意味的目光,娇嗔地望了母亲一眼,示意她要保守秘密。 加迪诺修士远远地瞥了安妮丝一眼,问道: “你们的婚礼怎么样啦?原来是定在今天的吧,可我瞧见街上有点混乱不安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新闻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甫病了,婚礼只得改天举行了。”安妮丝赶忙回答。倘若露琪亚不曾给她一个暗示,她的回答也许是另一样了。她随即改变了话题,问道:“您的化缘还顺利吗?” “很不好,善心的太太,很不好,全都在这里啦。”他把布袋子从肩上卸下来,用双手将它在空中抛了两下,“全部在这里啦。我打扰了十来户人家,才化得这么点儿。” “唉,接连几年的年景不好,加迪诺法师!每一片面包都得省着吃,布施起来也就不那么大方了。” “要想有个好年景,该用什么法子呢,我的太太?唯有布施疏财。许多年以前,在罗马涅地区我们的一座修道院里,发生过一件关于核桃的奇迹,您听说过吗?” “说实在话,没有听说过。您就给我讲讲吧。” “好吧,您要知道,在那座修道院里,有一位我们的神甫,名叫马卡里奥,他简直是个圣人。有一年冬天他顺着一条小路,经过我们的一位施主的庄园,那施主也是一位心地极善良的人;马卡里奥神甫瞧见施主站在他的一株大核桃树旁边,四名农夫正挥舞锄头,挖去四周的泥土,要把树根刨出来。‘你们干吗要折腾这棵可怜的树呢?’马卡里奥神甫问道。‘啊,神甫,这棵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不给我结核桃了,我想把它砍倒当木料算了。’施主这么回答。‘留下这棵树吧,’神甫劝他说,‘您要知道,下一年它结的核果一定比叶子还要多呢。’施主晓得这发话的人是怎么一号人,便马上吩咐农夫重新把泥土盖住树根,并且对继续赶路的神甫说道,‘马卡里奥神父,这棵树明年结的核桃,我奉献一半给修道院。’神甫的预言很快传播开来,许许多多人特地跑去瞧瞧那棵核桃树。到了第二年春天,那树开的花果然十分繁艳,成簇成丛,跟着就结了累累的果实。可惜善良的施主没有享得丰收的欢乐,因为在这以前,他已经升天去领受对他的仁爱的奖赏了。您再听我讲给您听,后来又如何显了更大的奇迹。那施主留下了一个儿子,此人的品行跟父亲大不相同。却说到了核桃收成的时候,修道院派人去募化那一半,但那个儿子竟一口咬定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甚至说他从来没有听说托钵僧有叫核桃树结果子的能耐。您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且听我细说。有一天,那个没有心肝的人邀集了几个放荡的朋友一起饮酒作乐,他把关于核桃树的奇迹讲给他们听,把修士们着实奚落了一番。那伙纨绔子弟一时兴起,很想去见识见识那一大堆核桃,他便带着人们到仓库里去。您好生听着,他打开仓库的门,朝着堆放核桃的角落走去,他正开口说‘你们看’的当儿,他自己也抬眼望去,突然发现……发现了什么?原来竟是一大堆干枯发黄的核桃树的叶子。这莫非不是一个报应吗?这么一来,修道院不但没有遭到什么损失,反倒获得了很大的益处,要知道自从这样惊人的奇迹发生以后,募化来的核桃多极了,因此有一位施主很同情那可怜的化缘的修士,特意送了一头毛驴给修道院,也好帮助把核桃驮回修道院去。修道院用核桃榨了许多油,施舍给穷苦人,他们需要多少,便可以得到多少。我们做僧侣的如同大海一般,汇集拢来四面八方的流水,然后又把海水输送给江湖河流。” 正谈到这里,露琪亚进来了。她的围裙里满满地装着核桃,她伸直了两只胳膊,使劲揪起围裙前边的两角,显出很吃力的样子。加迪诺修士又把布袋子从肩上卸下来,打开袋口,把那慷慨大方的布施装进去。安妮丝露出惊奇而严峻的脸色,责怪露琪亚这等的大手大脚,但是露琪亚立即瞟了她一眼,好像是说,我自有道理。加迪诺修士不住地又是夸奖、感谢,又是祝愿、许诺,他把布袋子重新扛到肩上,准备上路。露琪亚忽然喊住了他,说道: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您,请您告诉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我有要紧的事要跟他谈谈,劳驾他马上来一趟,看看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现在我们也没法子上教堂去见他。” “还有别的事吗?用不了一个钟点的工夫,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就会知道您的要求了。” “那我就拜托您了。” “请放心。”说完,加迪诺修士走了,他的身子在布袋的重压下比来的时候更加弯曲了,心情却比来时愉快。 读者看到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这样毫无拘束地去请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而那化缘的修士也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示,切不可以为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只是一个平庸无能、微不足道的僧侣。实际情形正好相反,他是一位很有权威的人,不只在他的修道院里,而且在附近一带地方也极孚众望。当时托钵僧的地位,既说不上卑下,也算不得高贵。既为高门望族的权贵服务,又为寒酸的贫贱的百姓效劳,一视同仁;富丽堂皇的王宫,破旧污浊的茅屋,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温顺谦卑,同时又充满自信,甚至在同一个场合,既是被人取笑逗乐的对象,又是决定重大问题时不可缺少的智囊;靠着四处募化为生,却也乐意把钱施舍给上修道院乞求的穷人。这种种情形对于一个托钵僧实在是很平常的。倘若托钵僧和一位公爵在路上相遇,公爵会异常尊敬地亲吻他的长袍的圣带,要是撞上一群顽童,那么这些淘气的精灵会佯装互相厮打,趁机把泥巴扔到他的胡须上。当时“修士”这个名字,受到人们的敬重,也遭到人们的轻蔑;托钵僧,或许可以说,比起任何别的教派来,都更容易唤起两种截然对立的情感,体验到两种迥然不同的命运,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只有一身与众不同的奇特服饰,开诚布公地宣扬温良谦恭,可以随人们的性情、思想不同而或受到尊敬或遭到冷眼。 加迪诺修士走了以后,安妮丝禁不住大声说道: “今年的年景这么坏,你却送掉那么多核桃!” “妈妈,请原谅我,”露琪亚说,“可是,如果我们像别人一样布施,天晓得加迪诺修士还要转悠多久才能装满他的布袋子,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修道院里;他说不定一路上跟别人说长道短,就把我们托付他的事情丢在脑后……” “你想得很周全,而且善行终归会得到善报的。”安妮丝说,她虽然有些短处,却是一个心地淳朴的女人,她无比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为了女儿,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伦佐回来了,脸上显出怏怏不乐而愤懑的神色,他把阉鸡用力朝桌子上摔去,这兴许是可怜的阉鸡那一天遇到的最后一次的厄运。 “您给我出的好主意!”他对安妮丝说道,“您让我去见一个好心肠的人,一个真心实意帮助我们的好人儿!” 伦佐把他跟博士的谈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安妮丝不曾料到会引出这样糟糕的结局,听了不禁目瞪口呆,可她还想证明,她的主意原本是很好的,只是伦佐处理不当,才坏了事情。露琪亚阻止他们继续争论下去,说她已经有希望得到最可靠的支持。伦佐像所有落入危难、陷入困境之中的人一样,也怀着同样的希望。 “如果神甫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可想,”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找出个办法来。” 两个女人都劝说,现在尤其需要平静、忍耐和谨慎。露琪亚说道:“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明天会来的,你们放心,他一定能找到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好法子。” “但愿如此,”伦佐说,“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总会得到我们应当享得的权利的。要么依靠自己,要么依靠别人,这世上终究还有公道。”他们忧心忡忡地商量着,不时为这件或那件事忙碌着,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暮色开始笼罩大地。 “晚安。”露琪亚愁眉苦脸地对似乎还不想离开她们的伦佐说。 “晚安。”伦佐回答,他显得更加伤心。 “总会有什么圣人来救助我们的,你务必要谨慎、耐心。”露琪亚叮嘱道。 安妮丝也说了一些同样的宽慰的话。新郎告辞出来,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一路上胡思乱想,只知道重复“这世上终究还有公道”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心碎肠裂的时候,连说话也口嚅舌钝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太阳还没有完全从地平线上露脸的时候,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已经离开他的佩斯卡雷尼科修道院,前往那正急切地等待着他的人家。佩斯卡雷尼科是一个小村落,就在阿达河,或者说科莫湖的左岸离那架石桥不远的地方;村子里有一些房子,居民多半是渔夫,到处张挂着大大小小的渔网,在阳光下晒着。修道院坐落在村子外面(它的建筑如今保留了下来),面对着村落的入口之处,从莱科通往贝加莫的一条大道正好从它们中间穿过。 天空一片晴朗,太阳从山巅后面露出来,对面的山峰都浸染了它的霞光,太阳渐渐升高了,霞光也顺势下降,很快地把山坡和平原抹上黄澄澄的颜色。一阵秋天的微风吹过,一片片枯黄的桑树叶子猝然离开树枝,飘落到离开树根几步远的地方。大道两旁的葡萄园里,在伸展开去的葡萄藤上,闪烁着叶子的红红的光彩。田地刚刚犁过,掀起一片片褐色的泥土,残留的麦秸上点滴着露水,在阳光下反射出灰白的光点。 大自然的景象真叫人爽心悦目,但是这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会使眼前的景色顿时失去光彩,令人心中感到难受。一路上不时地可以遇见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的叫花子,他们或者原本就以沿路乞食为生,或者是受当时环境的煎迫,才不得不出来讨饭的。他们默默地打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身边走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虽然他们并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施舍,因为一个修士的衣兜里从来是没有金钱的,但他们仍然深深地向他鞠一躬,感谢修道院给予他们的周济,而且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也正要上修道院去乞求施舍。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的情形,更叫人看了心酸。他们非常节约地撒下稀稀拉拉的几粒种子,仿佛是在无可奈何地葬送他们最宝贵的东西一样;另外一些农民很艰难地抡起锄头,勉勉强强地把泥土翻过来。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牵着一头干瘪的乳牛去吃草,她的眼睛盯着前面,不时迅速地弯下身子去,从乳牛的嘴边夺下一把草料,好拿回去给家里人充饥。灾荒竟给人们指点这种苟且生活的法子。神甫心中本已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那个人家遭遇了什么不幸,一路上又目睹了如此凄惨的情景,他的心也就愈加揪紧起来。 但克里司多福罗神甫为什么这般关心露琪亚呢?他何以一得到消息,便像接了省里主教大人召唤似的,急匆匆地上了路?他又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人物?这种种问题自然需要给以清楚的回答。 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是位年过五十、将近六十的人。按照当年修会的规矩,他的头发只留下了四周的一圈,像花环一样戴在头上,其余的地方剃得干干净净,他常常昂然地抬起头来,流露出一种难以表述的超逸而又不安的神情,随即又低下头去,似乎坠入谦卑的沉思,他的脸颊和下巴满生着浓密的银白色的长须,愈发衬出他面孔上方的高大,许多年以来坚持饮食有度的清苦生活,不仅没有使他的精神委顿,反倒平添了一种庄重的神色。两只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睛,时时凝视着地面,但有时又突然闪烁着光耀的火花,显示出照人的英气。那一双眸子有如两匹性子乖戾的马,被一个车夫驾驭着。它们凭经验晓得无法压倒他,仍然时刻昂奋地跳着、踢着,但即刻又被缰绳紧紧勒住。 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并非从来都是这样,而且以前他也不叫克里司多福罗。他受洗礼时取的名字是卢道维科。他原本是某某地方(在我发现的佚名作者的手稿中,为谨慎起见隐去真实的地名和姓氏)一个商人的儿子,这商人晚年的时候家道已经十分富裕,膝下又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子,于是便撂下了经商的营生,过起贵人的悠闲生活来。 在他闲得无聊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从前的职业是极大的羞耻。这样一种古怪的想法纠缠着他,于是千方百计想让别人忘记他以前曾经是一个商人,而他更是乐意忘记自己的历史。可是那商店、货物、账册和秤杆,时时刻刻在他的记忆里显现,好像班柯的鬼魂在麦克白眼前出现一样,即便是场面盛大的宴会,食客们的笑脸,也难以使他淡忘。那班可怜的客人们更是小心谨慎,唯恐漏出片言只语,会落得个影射主人往日经历的嫌疑。有一次,譬如说,正当酒宴快散,众人乐滋滋地纵情欢笑的时候,分不清楚究竟是来宾还是主人心中最为满足,这时主人摆出一种倚老卖老的架势,但又以友好的口吻,嘲弄起在座的一个客人,说他真是个世上最伟大的饕餮者。那客人并无丝毫恶念,却像天真的孩子一般,脱口说了一句玩笑话来回答主人: “啊,我幸好生来有一副商人的耳朵。” 话音刚落,他顿时发觉自己的失言,十分惊慌,用很尴尬的神情向主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只见主人的脸色已经罩上一层阴暗的乌云。他们两人都想恢复方才欢快的情景,然而已不可能了。其余的客人各自想着改变眼下尴尬的场面,平息这场小小的风波的法子;可是,当他们一声不吭,不安地寻思的时候,沉默反倒使气氛愈发令人难堪了。每一个人都小心地避开别人的目光,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大家都怀着同样的心思,但又竭力掩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日快活的宴席不欢而散了。那位说话不谨慎的,或者更确切点儿说,那位倒霉的客人,以后就失去了到这儿聚会的荣幸。 卢道维科的父亲从此便常常担心遭到别人轻蔑的嘲弄,一直在闷闷不乐的心境中度过暮年。他从来不曾想到,出售商品,有如购买商品一样,完全不是可以被人耻笑的把柄,他现今为之羞愧无比的营生,其实正是过去长年累月在公众面前理直气壮地做的。他依据当时的条件和风气,以及法律的许可,努力按照贵族的方式来教育自己的儿子,专门聘请了教师,向他讲授文学,并让他学习武艺。父亲溘然长逝的时候,儿子获得的乃是豪富的家资和美妙的青春。 卢道维科从小沾染上公子哥儿的放荡不羁的习气,在一班阿谀奉承者的吹吹拍拍中长大成人,一向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对他的尊重和恭敬。可是,一旦他想跟城里上流社会的贵人们交游的时候,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与以前习惯见到的情形迥然不同。他明白,倘若想跟那些达官贵人为伍,他必须重新接受一番教育,学会忍耐和谦卑,永远在那班人面前低三下四,即使受到别人轻慢,也要忍气吞声。这种生活方式与卢道维科从小受到的教育,与他的本性,自然是完全相悖的。他怏怏不乐地和他们分了手。但是后来他又非常懊丧,因为他觉得那些人正是他最合适的朋友,他没有别的要求,仅仅希望他们能够平等地对待他罢了。卢道维科既向往他们,内心又夹杂着愤慨的情绪,这阻碍了他们之间的正常交往,但他于心不甘,于是决意炫耀自己的豪富,在奢华和慷慨上和他们比试个高低,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