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细雪 [book_author]谷崎润一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99485 [book_dec]长篇小说。作者日本谷崎润一郎。单行本发表于1958年。小说上卷1946年发表,中卷1947年,下卷1947年发表。小说以大阪造船业的富商莳岗家的四个女儿的生活变化为主要内容,以三女儿雪子的婚姻为主线,描写了大阪的上流家庭的日常生活以及生活在这种家庭的四个女性的不同心态。作者以时代的大转折时期为背景,着力设置了许多如京都的新绿、秋天的赏月、春日的赏花这些可反映日本传统风雅的环境,以此传达出日本独有的情趣。小说的创作受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影响极大。作者以近代写实主义的手法创造出犹如日本传统绘画“绘卷物”一般的物语故事,使作者的文学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度。这部小说还有“写实性的家族心理小说”之称。 [book_img]Z_10521.jpg [book_chapter]上卷 [book_title]译本前言 享有“鬼才”之誉的日本现代小说家谷崎润一郎,1886年7月24日生于东京日本桥区蛎壳町。他的父亲江泽仓五郎是一名世家子弟,作为赘婿进入谷崎家。仓五郎的岳父谷崎久右卫门是成功的企业家,但仓五郎却经营失败,生活陷于窘困。润一郎是家中的次子,但因长兄早逝,他实际上承担起了维持家庭并照看六个弟妹的责任。这样的经历,对他未来的文学创作、尤其是本书《细雪》的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 谷崎在初中时代即以文才出众而为人们所注目。1908年,他考入东京大学国文科,开始参加文学团体并发表作品,在这一时期确立了当作家的志愿。1911年,他的戏剧《信西》、《少年》得到日本著名作家永井荷风的激赏,从而以华丽的姿态正式登上文坛。此后数年间,他又发表了《恶魔》等作品,被誉为日本唯美派文学的代表作家。 到大正中期,谷崎因出游中国等原因,创作一度停滞。关东大地震后,谷崎移居关西,生活环境的变化,令他重新焕发出创作热情,从1924年到1933年,他写下了多部长篇小说,其中以描写盲女琴师与其弟子的纯真爱情的《春琴抄》最负盛名。此后,谷崎于1941年完成了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的日语现代语译本,开始创作他平生作品中篇幅最大、艺术水准最高的《细雪》。这部小说因与当时军国主义的宣传口径不合,在1943年连载不久后即遭到禁刊,直至二战结束后才得以全部发表。战后,谷崎又创作了多部作品,甚至在因病不能写字的情况下,仍以口述坚持创作,其创作欲的旺盛令世人惊叹。1965年7月30日,谷崎因肾功能衰竭去世,享年七十九岁。 长篇小说《细雪》以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为时代背景,描写关西世家大族莳冈氏四姐妹的故事。这个家庭父母已亡,没有子嗣,继承家产的长女鹤子与入赘长婿住在一处,次女幸子与两个未婚妹妹住在另一处,小说即以三女雪子和四女妙子的婚姻问题为主线展开情节。女主人公雪子品性温良、容貌秀美,是具有日本式古典美的女性。她并不缺乏主见和洞察力,但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却全然不能自主,只有听任他人操持,如同木偶般地一次次被人领去相亲,又一次次因门第、财产等原因而告吹。直到年过三十,她才违心地嫁为一世家子弟的继室。与逆来顺受的雪子相对照,小妹妙子虽然有种种性格上的缺点,却大胆敢为,爱上了属于下层阶级的男子。但是,妙子的行为在上流社会的观念里是不可宽恕的,在她与情人同居之后,长房姐夫即将她无情地逐出家门。两个姐妹的婚姻归宿虽截然不同,却共同揭示了近代日本门阀世族森严的门第观念,共同扮演了这一强大的传统观念下的牺牲品的悲剧角色。此外,小说对自私平庸的鹤子、委曲求全的幸子等众多人物,都作了个性鲜明的形象描绘。 除了成功地塑造了多个人物之外,小说还对当时日本、尤其是关西地区的风土民俗及重大社会事件,作了丰富、精致的描写。另外,小说中还有众多与莳冈家来往的外国人士登场,反映了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社会开放的一面。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虽然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未敢对日本的侵略战争作正面批判,但在若干细节处,却仍有揶揄之笔。 现在,这部构思宏大、文笔优雅秀逸、显示着“谷崎美学”之特质的巨制力作,已载着“艳丽的绘画长卷”、“才不世出的物语文学”、“最上乘的风俗小说”等美誉和定评,站立于日本现代文学的不朽名著之林,以其唯美主义的格调,闪耀着日本文学独有的美的光彩。 沈维藩 1999.3 [book_title]第一部分 第一章 “细姑娘①,劳驾帮个忙!” 从镜子里看到妙子从过道走进来,幸子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正在擦脖子的粉扑儿递了过去,她像瞧陌生人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风姿——穿着长衬衣、后颈裸露着。同时询问道:“雪子妹妹在楼下干啥?” “在守着小悦练钢琴吧。” 楼下果真有弹练习曲的声音,原来雪子一打扮好就让悦子拉去看她练钢琴了。悦子这孩子只要雪子守在她身边,哪怕她妈妈外出也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可是今天她妈妈和雪子、妙子三人一块儿出去,她就有些不高兴。后来知道两点钟开始的音乐会—结束,雪子在晚饭前先单独回家陪她,她才勉强顺从了。 “哦!细姑娘,雪子妹妹的亲事又有一门了。” “是吗?” 妙子给姐姐抹粉,从脖子一直抹到肩膀,留下鲜明的粉痕。幸子的背并不驼,由于长得丰满,双肩到背上隆起滑腻的肌肉,在秋光下显得色泽丰润,看去精神得很,不像三十开外的人。 “井谷老板娘来说的亲。” “是吗?” “是个挣薪水的,据说是MB化学工业公司的职员。” “收入有多少?” “月薪一百七八十元,加上奖金大概有二百五十元左右吧。” “MB化工是法国人开办的公司呀。” “是呀,你什么都知道呢,细姑娘。” “这点儿事情总知道吧。” 对于这类事情,两个姐姐都赶不上年纪最小的妙子那样精明。她几乎有点儿瞧不起两个姐姐对外界的一无所知,说起话来倒像自己是老大姐。 “这家公司的名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据说总公司在巴黎,资本很雄厚。” “就是在日本,神户的滨海大街不是还有他们的大厦吗?” “是呀。据说他就在那里上班。” “他能讲法语吗?” “能。大阪外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在巴黎又呆过一阵子。白天上班,晚上在夜校教法语,月薪大概是一百元,两项加在一起,每月有三百五十元的收入哩。” “财产呢?” “没有什么财产。乡下有一所老宅子,老娘住着,还有他本人住的六甲方面的房子和地皮。六甲方面的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小小的文化住宅,没什么大不了。” “尽管这么说,省下房租,每月四百元以上的生活有着落了。” “这门亲事对雪子究竟怎样?家累仅仅一个老娘,又住在乡下,来不了神户。本人四十一岁,据说还是第一次结婚。” “四十一岁还没结过婚,为什么?” “据说是挑长相耽误下来的。” “嘿,靠不住!得仔细调查调查。” “对方起劲得很呢。” “雪姐的照片给人家了吗?” 幸子上面,长房还有一个姐姐鹤子。妙子从小管幸子叫“二姐”,管雪子叫“雪子姐”,叫快了听起来就成了“雪姐”。 “照片先前给过井谷老板娘一张,井谷自作主张给了对方。对方看了似乎很中意。” “家里有对方的照片吗?” ①“细”这个词有“排行最小”的意思,我国南方地区多用。 楼下的钢琴声还没有停止,幸子估计雪子一时不会上楼。 “喏,就在最上面靠右边那个小抽屉里,你打开吧。”幸子拿起口红,像要和镜子里的人亲嘴那样努努嘴。“在那里吧?” “有了。这张照片给雪姐看过没有?” “给她看了。” “雪姐怎么说?” “还不是从前那个老样子,不表态。只说了一句‘啊!这个人’。细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人,我看平庸得很。也许有几分可取之处。不过,总的看来还是小职员类型的人。” “那还用说,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 “对于雪姐倒有个好处,可以跟他学点法语。” 幸子脸部的化妆已大体就绪,她刚要解开印有“小槌屋绸缎庄”店号的纸包上的带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我是‘缺B’的。细姑娘,请你下楼去吩咐一声,让谁把注射器消消毒。” 脚气可以说是阪神地区①的一种地方病,也许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家人从当家的两口子到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悦子,每年夏秋两季都闹脚气,注射维生素B就成了习惯。近来连医生那儿也不去了,家里常备有高效维生素注射剂,连没有什么毛病的时候也互相打针。只要什么地方有点儿不舒服,就归之于缺少维生素B。也不知是谁先说开的,碰到这种情况,就称之为“缺B”。 钢琴声停止了。妙子把照片放回抽屉,走到楼梯口,但没下楼,站在那里向楼下瞧了瞧,高声喊道:“喂!下面有人吗?太太要打针,把注射器消一下毒。” 第二章 井谷是神户东方饭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幸子姐妹是那里的老主顾。由于听说这位老板娘爱替人做媒,幸子早就托她为雪子找个对象,还给了她—张雪子的照片。前几天幸子去她那里做头发,做完头发,井谷说:“太太,去喝杯茶好吗?”便抽空邀幸子去了东方饭店的休息室,和幸子谈起这件事。她说:“一个半月以前我把雪子小姐的照片给男家看了,因为生恐磨磨蹭蹭会错过良缘,事前没有和您商量,非常抱歉。后来很久没有消息,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大概对方在那段时间里调查了府上的情况,包括大阪的长房、二房您这里、雪子小姐本人以及她读书的那个女子中学,还有雪子小姐的书法老师和茶道老师那里,也都去调查了,对于府上的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连那次报载记事有误一事,也特地去报馆作了调查,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不过,我还劝对方莫如先见一面,看看人家是不是那种闹桃色新闻的小姐。对方却谦虚地说,一个靠低薪生活的人,本来高攀不上莳冈先生家那样的大家闺秀,何况嫁到穷人家来要操劳吃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万一天假之缘,能结成婚姻,那就太好了,所以希望说合一下试试。据我所知,对方的祖父过去是北陆一个小诸侯的宰相,目前乡下还留着一所邸宅,门第上双方相差不大。您府上自然是世家大族,提起‘莳冈’,当初在大阪看来是无人不晓。可是,请勿见怪,恕我说句直爽话,要是一味惦念着过去,到头来只能耽误雪子小姐的前程,我看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您觉得怎样?男方现在钱虽挣得不多,可是人家才四十一岁,工资还有希望提高。再说,那家公司和日本公司不同,本人比较空闲,夜校教书的时间可以大大增加,每月四百元以上的收入毫无问题,所以结婚以后家里可以雇女佣。至于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中学里的同学,从小就很了解,所以我弟弟说他可以打保票。尽管如此,您最好还是亲自调查一下。至于晚婚的原因,完全是由于挑长相,这一点是可信的。对方到过巴黎,年纪又四十开外,大概不可能完全没近过女色。不过,据我上次见面的印象,确实是个正派的职员,寻花问柳那种人的样子丝毫也没有。类似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往往爱挑长相。对方又是到过巴黎的,正因为这样,反倒想挑一个纯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洋服穿得不合式倒不在乎,性格要温柔,举止要稳重,仪态要大方,和服穿得要合身,相貌当然不用说,首先手和脚要长得好看。以上这些条件,对于雪子小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①大阪、神户两地合称阪神地区。 井谷一边供养着因中风而长期卧床不起的丈夫,一边经营着美容院,还把她的一个弟弟培养成医学博士。今年春天,又把女儿送到目白①去上学。她这个人脑筋动得比一般妇女快得多,万事都深得要领,缺少那种女商人的气质。说起话来开门见山,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无非是说出必要的实情,所以听的人也没什么反感。幸子最初听到井谷口若悬河的长篇大论,心里觉得这个人未免太那个,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出她那气质胜似男子的大老板派头的谈吐,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她的话不仅条理井然,无懈可击,而且把听话的人说得服服帖帖。最后分手的时候,她还叮嘱幸子赶快和长房的人商量,男方的身世由她负责调查。 ①属东京文京区,日本女子大学所在地。 幸子下面挨肩的妹妹雪子,年纪已经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人家怀疑其中说不定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最大的原因乃是她们姐妹三个——长房的大姐鹤子、幸子、连同雪子本人,都执着于她们父亲晚年那种豪奢的生活,以及过去莳冈家的名望地位,总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攀亲。最初来做媒的人一个接一个,她们总觉得不满意而谢绝了,从而引起人家的反感。后来渐渐地没有人登门求婚了,同时她们的家运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井谷说的“千万不要老惦念过去”,确实是为她们着想的金玉良言。莳冈家的全盛时代,至多不过持续到大正末年,现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大阪人记得他家当初的情况。更坦率点说,即使在大正末年他们家门鼎盛的年代,由于她们父亲生活和营业上没有节制,致使各方面已逐渐露出破绽。不久父亲一死,营业规模缩小,接着就把开设在船场①的百年老铺拱手让给了别人。幸子和雪子永远忘不了父亲在世时的那段日子,每当姐妹俩走过那依稀保留着往年面貌的、附设有仓库的老铺——现在已经改建成洋楼的门口,总要恋恋不舍地向暗沉沉的门帘里觑上几眼。 她们的父亲没有生男孩,晚年退休以后就把家业交给赘婿辰雄掌管。次女幸子也招了一个女婿分居了。三女雪子很不幸,一则因为当时她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终于未能由父亲给物色个美满的婚姻,再则她和大姐夫辰雄意见不合。辰雄是银行家的儿子,入赘前一直在大阪一家银行里工作。尽管名义上继承了岳家的产业,实际工作仍然由他岳父和掌柜在干。岳父一死,他不顾小姨和亲戚们的反对,把一爿加把劲也许就可以支撑下去的店铺拱手让给莳冈家的一个伙计,他自己却回银行去干他的老本行。辰雄的性格和他那位讲究排场的岳父不同,他作风稳健,甚至有点儿胆小怕事。要他克服经营上的困难,重振自己不熟悉的家业,他觉得很不在行,出于赘婿的责任感,他选择了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可是雪子却一味留恋过去,对姐夫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已故的父亲一定和自己同样想法,在九泉之下也会怪怨姐夫没有魄力。正好在这个时候——父亲刚死不久,姐夫非常热心地为雪子物色到一个对象,竭力怂恿她结婚。男家是丰桥市的大财主,本人是当地一家银行的董事。姐夫任职的银行是那家银行的后台老板。由于这样一种关系,对方的人品和财产,姐夫都非常清楚。提起丰桥市的三枝家,气派也着实不小,对于目前的莳冈家来说,简直是高攀。男的本人忠厚老实,在相亲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经说停当了。等到两下一见面,雪子说什么也不肯嫁过去。推究其原因,并不是男的相貌猥琐,而是给人一种乡下绅士的印象,土头土脑,没有一点儿秀气。据说中学毕业时害了一场病,从此就没有升学,看来读书一定不聪明。雪子这方面呢,从女子中学到英专毕业,成绩一直很优秀,即使嫁了过去,只怕将来也很难相敬如宾。再说有产家庭的后代,生活上尽管有保障,可是在丰桥那样的小城市过日子,将会寂寞不堪。幸子特别同情雪子,说什么决不能让她去受那个罪。姐夫这方面呢,觉得小姨子学习上尽管很不错,为人却深思熟虑,过分因循守旧,耽于日本趣味;所以让她到刺激较少的小城市去过悠闲岁月,是比较合适的,想必本人也不至于反对。哪里知道出乎他的意外,雪子的为人,看去怯生生的,怕羞害臊,谈锋又不健,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是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从这桩婚事上,她姐夫才第一次了解雪子的性格。 ①大阪市商业中心。 不过,雪子既然内心决不同意这桩亲事,早该坦率声明,不该吞吞吐吐含糊其辞,使人误解,直到最后还不对她大姐夫和大姐说明,只对幸子表了态。那是因为姐夫太热心了,当面拒绝难于启齿;沉默寡言又是她的老毛病。因此她姐夫就误认为本人内心并不反对。男家相亲以后,忽然变得积极起来,派人来表示求婚的诚意,事情发展到骑虎难下的地步时,雪子才断然拒绝。一旦表示拒绝后,任凭她姐夫和姐姐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始终不答应。最初,她姐夫以为这桩婚事如能成功,岳父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哪里知道结果使他大失所望。最难堪的是他无话可以应付男家以及为这桩婚事说合的他银行里的上司。为此,急得他直冒冷汗。要是能举出拒婚的正当理由倒也罢了。现在吹毛求疵,说人家长得不秀气,把一桩不可再得的大好良缘一口回绝,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恶意猜测的话,甚至可以认为雪子是存心使她姐夫进退两难。 从此以后,她姐夫吃一堑,长一智,对于雪子的亲事,人家要是来做媒,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倾听,至于主动插手或者提什么具体意见,能避免他就避免了。 第三章 雪子迟迟没有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井谷上回提到的“见报事件”。 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还只有二十岁的小妹妙子,和船场另一大户——开银楼的奥畑家的儿子恋爱,两人离家出走。两个年轻人认为,要抢在雪子前面结婚,一般是不可能的,因此两下商定好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动机似乎很单纯,可是双方的家庭决不容许有这样的事情,所以马上把他们找了回来。事情到此表面上似乎简单地结束了,可偏偏不走运,让大阪一家小报把它登载了出来。更糟的是把妙子误作雪子,而且年龄也错成雪子的了。当时辰雄是一家之主,为了这件事,他大伤脑筋。如果为了雪子而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结果无异于证实那件事是妙子干的,这一办法很不高明;那么付之不闻不问怎么样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后来他觉得不管犯错误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也不该让平白无辜的人背黑锅,最后还是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岂知报上刊登出来的不是否认,而是更正,妙子的名字也上了报。辰雄本想事先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后来觉得即使去征求意见,平常特别不轻易和他谈话的雪子,决不会有什么明确的答复;而且一旦和小姨子们商量起来,说不定反而要在利害关系不一致的两姐妹中间引起纠纷。因此,向报馆申请收回错误消息这件事,他只和自己的妻子鹤子讲了,没有和两个小姨子商量。这一举动,他想由他单独负责。说实在话,他的下意识里也许有不惜牺牲妙子以清洗雪子的冤屈,来博取雪子欢心的意图。因为在辰雄的心目中,表面上稳重老实的雪子,从来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永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个最不好对付的人,所以想趁此机会讨她的好。可是这次又落了空,雪子和妙子对他都产生了反感。雪子认为报上登出错误的消息,只能怪自己倒楣,登报否认,往往总是在不显眼的犄角旮旯里刊出几个字,起不了什么作用。否认也罢,别的什么手段也罢,总之,从她们姐妹俩的立场来说,都不愿再多一次见报,最明智的办法是置之不闻不问。雪子想,姐夫给自己恢复名誉,自己很感激。可是这样一来,细姑娘又将怎么办?细姑娘的行为固然有缺点,但毕竟是年幼无知犯下的错误,要是追究起责任来,倒应该归罪于双方家教不严。至少在细姑娘这件事情上,不仅姐夫有责任,连自己也推脱不了。这样说也许有点儿那个,本人的无辜,知道的人一定能够谅解,这种小报上的消息,对自己并不见得能起多大的损害作用。倒是细姑娘如果因此而破罐破摔,以致堕落成为女流氓,那将怎么办?姐夫做事,件件摆大道理,就是缺少人情味。这样一件大事,和自己利害关系最密切,可是姐夫一句话也没有和自己商量就行动起来,实在太专横了。妙子又有妙子的看法,她认为姐夫要为雪子洗刷污名,那是理所当然。可是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想,一定要在报纸上登出她的名字来吗?对方是一张小报,完全可以设法使之屈服,姐夫在这种地方舍不得花钱,就是不对。——这在她那个年龄来说是个早熟的见解。 为了这桩登报事件,辰雄当时觉得没脸见人,甚至要提出辞呈,后来经过劝说,总算平安无事。可是雪子所受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偶尔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那则更正的消息,知道她的冤屈。她本人尽管白璧无瑕,社会上却普遍知道她有那样一个妹妹,无论本人怎样自负,由于这件事,雪子的婚事也就更加无人问津了。不管雪子心里怎样想,表面上她始终认为小报上那点儿误传无损于己,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和妙子伤感情,在姐夫面前反而处处袒护妙子。过去她们姐妹两个总轮流居住在上本町九条的长房家和阪急芦屋川的二房幸子家,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道来到幸子家,一住就住上半个月。幸子的丈夫贞之助是个会计师,每天去大阪会计师事务所上班,用岳家分到的一部分遗产贴补家用。贞之助这个人和长房大姐夫的一味严格不同,不像一个商科大学的毕业生,他爱好文学,平常还喜欢写写和歌①。在两个小姨子面前不摆家长的架子,从任何方面讲,都不是两个小姨子所畏惧的人。不过有时雪子姐妹俩住得太长久了,他顾虑到长房那方面,往往会提醒幸子说:“让她们回去住几天怎么样?”幸子每次总是这样回答:“这事大姐是谅解的,您就不用担心了。如今长房孩子多,房子也挤,她们两姐妹常来这里住住,大姐倒能多歇息,她们爱住多久就让住多久,没有关系。”从此,他们不知不觉地就习以为常了。 这样过了几年,雪子的境况没有什么大变化,妙子这方面却有了意外的发展,到头来或多或少影响雪子的命运。妙子从中学生时代起就擅长做布娃娃,一有工夫,她就摆弄碎布玩儿,日积月累,技术进步了,作品竟然陈列到百货公司的货架上去了。她的作品花色繁多,有法国式的洋娃娃,也有纯日本趣味的歌舞伎式的娃娃,无论哪方面的作品都显示出她匠心独运的才能,是别人难以效仿的。这也说明她平时对电影、戏剧、美术、文学等其他方面的爱好和素养。总之,她手里做出来的小巧玲珑的艺术品,越来越博得人家的赏识。去年,幸子还为她租借到心斋桥附近的一家画廊,开了一次个人作品展。起初她嫌长房孩子多,嘈杂不安,就在幸子家里制作;后来想有一间更像样些的工作室,于是就在夙川的松涛公寓租了一间屋子,那里离幸子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而且又在同一电车线上。长房的大姐夫不赞成妙子变成女职工,更不赞成她租屋子。这些都被幸子说服了。她说妙子过去犯了点错误,婚姻问题比雪子更难解决,也许还是让她有点儿事情干干比较好;至于租屋子也只是为了工作方便,不是去住宿。碰巧有个死了丈夫的女朋友开设一家公寓,便托她搞到一间屋子,那里离家又近,自己可以经常去察看情况。经过幸子这样一解释,先斩后奏获得了认可。 妙子的,性格和雪子相反,本来比较开朗,常爱说几句俏皮话或开个玩笑。自从闹了那次出奔,她就变得阴郁了,整天阴阳怪气地想心事。新天地的开辟挽救了她,近来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开朗的性格,在这一点上幸子的估计是正确的。妙子每月从长房那儿拿零用钱,此外,她做出来的洋娃娃又能高价出售,手头也就自然宽裕起来。经常不是提着一个新奇的手提包,就是穿了一双进口的高级皮鞋。她大姐和二姐看在眼里,为她担心,曾劝她把挣到的钱存入银行。其实哪用姐姐们叮嘱,她早就机灵地把钱存进邮局,存折只给幸子看,还叫她不要让大姐知道。说什么“二姐要是缺零用钱,我借给你”。弄得幸子张口结舌,不知所对。有一次,人家提醒幸子说:“看到你家细姑娘和奥畑家的启哥儿在夙川的大堤上散步。”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不久以前,幸子发现妙子口袋里除了手绢而外,还有打火机,觉察到妙子背着她吸起烟来了。其实二十五六岁的人吸几支烟,也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的事。她当下把妙子叫来一问,答称确有这件事。再追问下去,说是那次出事以来,两下一直不通音信。上次开展览会的时候,奥畑来参观,而且买了妙子最得意的杰作,从此以后,两下又来往了。尽管来往,但双方都很清白,而且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还说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比以前了,要姐姐相信她。可是,经她这样一解释,幸子对于她在外面租屋子就不放心了,而且觉得对长房也不好交代。至于妙子的工作,完全取决于她的兴致,再加上本人以艺术家自居,干活不是每天排定进程,有时接连休息几天,兴致来的时候,一干就干个通宵,第二天浮肿着脸回家。本来不让她在公寓里过夜,后来渐渐的行不通了。她什么时候去上本町长房那儿或夙川公寓,什么时候应该回芦屋,从来没有事前和自己联系过,一想到这些,幸子觉得自己真太糊涂了。一天,她窥探到妙子不在公寓,就去那里找那位老板娘朋友,不露痕迹地打听出许多情况。据那位老板娘说,细姑娘近来发迹了,她招收了两三个跟她学手艺的徒弟,看去都是人家的太太和小姐,男客大抵是经常来取货或者送原材料的。细姑娘干起活来非常专心,往往一干就干到早晨三四点钟。由于没有被褥,只能抽烟等天亮,赶头班电车回芦屋,这番话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对得上号。还有原来租的是六铺席大的日本式房间,最近换了宽敞的屋子。去到那里一看,是西式房间附带一个四铺席半的日本式屋子,里面摆满了参考书、杂志、缝纫机、碎布以及其他原材料和未完成的作品,墙上还用针钉着许多照片。虽然像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那样,显得有些杂,但毕竟是年轻姑娘工作的地方,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烟灰缸子里连烟头都没有,抽屉和信插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①五句三十一音的日本诗。 幸子本来以为也许能发现物证一类的东西,离家时还有点儿怕怕缩缩的,鼓不起劲。及至进入公寓一看,毫无所得,才放下了心,觉得幸而亲自来察看一趟。对于妙子,反而比以前更加信任了。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这件事在她已经淡忘了。——天,妙子不在家,到夙川去了,奥畑突然来访,求见当家太太。船场时代他们两家就是近邻,幸子不是全不相识,只能接见。一见面奥畑就说:“突然拜访,很失礼。不过有件事特地来恳求您体谅。”他先表白了一番,然后接着说:“几年前我们的举动太不择手段,但决不是出于一时的轻浮;尽管当时我们被隔离,不过我和细姑娘(“细姑娘”是“小姑娘”的意思,大阪人一般都这样称呼家里最小的女儿。当初奥畑不仅管妙子叫“细姑娘”,还管幸子叫“姐姐”)已经约好,不管等多少年,我们决心等候家长们的谅解。家父家兄最初误认细姑娘是阿飞,现在方才知道她人品正直,而且富于艺术才能,知道我们的恋爱是健康的,所以他们今天不再反对我们结婚了。不过,细姑娘对我讲,雪子姐姐还没有许配,要等她的婚姻问题解决之后,我们的婚事才有指望。所以我们两个商量了,由我来向您陈情。我们决不着急,准备一直等下去,等到适当时机的到来。只不过想让姐姐了解我们已经订了约,并且相信我们。有机会还想请您对长房的姐夫和姐姐适当关说一下,使我们能如愿以偿,那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姐姐最理解我们,而且同情细姑娘,所以我才敢冒昧地说出自己的愿望。”经他这样一讲,幸子只能回说大体上明白了,不置可否地敷衍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奥畑的话倘若句句属实,那是想象所及的,并没使幸子感到那么意外。老实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既然闹到登上了报,最理想的出路就是让他们结婚,长房的姐夫和姐姐到头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不过顾虑到这事对雪子的心理影响,所以能拖总想往后拖—下。 幸子有个习惯,一到无事可干就弹钢琴。那天,她送走了奥畑觉得无聊,就独自走进客厅,坐在钢琴前翻看琴谱,东挑西拣地弹起来。她一面弹琴,一面心里在捉摸去夙川的人也该回来了,不料妙子已经坦然地走了进来。幸子一见到她,停下手来叫了一声“细姑娘”,接着就说:“奥畑家的启哥儿刚刚走。” “是吗?” “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现在暂时搁一搁,我给你们办吧。” “嗯。” “如果现在就提出来,雪子太可怜了。” “嗯。” “你明白了吧,细姑娘?” 妙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强作镇静地只管“嗯”、“嗯”的随声附和。 第四章 妙子和奥畑最近来往的情况,幸子最初没有告诉雪子,也没有对任何人讲。有一天,妙子和奥畑又一道出去散步,从夙川去香栌园,中途要穿过阪神公路,凑巧雪子乘公共汽车路经该地下车,两下碰见了,雪子没有声张出去。过了半个月,妙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幸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人的来往如果再瞒住雪子不讲,妙子会遭到不必要的误解,因此幸子就把前些日子奥畑来访的情形对雪子讲了,并且告诉她将来只能让他们结婚,目前不急,要等她订婚以后再办这件事。那时,为了取得长房的谅解,还得仰仗她出把力。幸子一边解释,一边暗暗察看雪子的面部表情。雪子照常平心静气地听完幸子的话,回答说自己认为让他们两个先结婚好,不要单为顾虑次序颠倒的问题而把这事往后拖,自己决不会由于妹妹先结婚而受到什么打击,也不会抛弃希望。自己有这样一种预感,幸福的日子自会到来。幸子觉得她的话既不是讥讽,也不是逞强。 可是,不管本人怎样想,姐姐先出嫁是天经地义的。再说妙子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所以雪子的亲事更应该赶快办。雪子的晚婚,除了以上举出的那些原因而外,还有一个使她不幸的原因,就是她是未年出世的羊婆。一般丙午年出生的女子嫁不出去①;可是羊年出生的女子不受欢迎这个迷信,关东地方没有,所以东京人对此会觉得奇怪。在关西地方,人们认为未年生的女子命苦,到老无人要,特别是做生意的人忌配属羊的老婆,甚至还有“不教羊婆当家”的谚语。大阪这个地方商人特别多,历来不愿娶羊婆,因此,长房的大姐常说雪子妹妹的晚婚是受了这个迷信的影响。这样一误再误,姐夫和姐姐们渐渐明白再也不该提出苛刻的条件了,比如女方是第一次结婚,要求男方也是第一次结婚,就不合理;即使做人家的填房也可以,只要没有孩子,或者有孩子也可以,只要不超过两个;至于年龄,比二姐夫贞之助大一两岁也可以,只要外表不衰老,一步一步地把标准降低下来。雪子本人也说,只要姐夫和姐姐们都同意,叫我嫁到哪家就去哪家,上面那些条件自己不反对,只是如果嫁到有孩子的人家去,最好是一个面貌招人喜欢的小女孩,过门以后,自己能真心疼爱她;嫁的如果是四十岁以上的人,眼看对方已经没有多大前程,经济状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善,自己做寡妇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尽管不要求对方家财百万,但也必须要有安度晚年的生活保障。雪子这两条补充意见,长房和二房的人都认为很有道理,就一并提了出来作为择配的条件。 井谷介绍的这桩亲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的。衡量起来,除了财产一项不符合条件外,其余大体上都和女方的要求相差不远。而且年龄才四十一岁,比贞之助还年轻一两岁,前途还大有可为。最初尽管说年龄比姐夫大几岁也无妨,现在反倒比姐夫年轻,那就再合适也没有了。最突出的一点,对方是第一次结婚,这在女方是—直认为没有这种可能,不抱任何幻想的,现在居然遇到这种今后决不可能再得的机会,因此就成为最有吸引力的一条。总之,虽然别的条件还稍有些不足之处,只此初婚一条,就足以弥补一切欠缺而有余。尽管那个人是靠工资生活的,但他受过法国的教育,对于法国的美术、文艺多少知道一些,在这方面幸子估计雪子也许会中意的。不知道的人都以为雪子是纯日本趣味的姑娘,那只是对她的服饰、体态以及谈吐举止方面的表面认识,其实并不是这样,眼前她就在学法语,她对西洋音乐的理解比对日本音乐的理解还深。幸子暗地里还走了MB化学工业公司的门路,托人打听濑越这个人的名声,又从其他方面作了调查,对于这个人的人格,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因此幸子觉得也许良缘就在眼前,打算过几天去和长房商量。不料一星期前,井谷突然坐了出租汽车来到芦屋,动问这桩亲事考虑过没有,催促赶快进行,同时把对方的照片也送了来。面对井谷滔滔不绝的谈锋,幸子不能告诉她正要去和长房商量,因为这样就显出对这事抓得不紧,所以只能对她说是桩非常理想的良缘,长房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估计再过一星期就可以奉告了。井谷就说,这种事情越快越好,要是有意的话,务请赶快进行。濑越先生天天打电话来催问有没有消息,而且把他的照片送上过目,还要我顺便到府上了解一下情况,因此我才赶来一趟,一星期后听这里的好消息吧。井谷只坐了五分钟,简明扼要地讲了这一番话,就坐上等在门口的汽车回去了。 ①日本人迷信丙午年(马年)出生的女子要杀夫。 幸子的生活作风一切都是上方①方式,遇事从容不迫,慢悠悠的;对于雪子这件终身大事,她觉得如果把它当作日常事务那样处理,未免鲁莽轻率。可是,这次让井谷催逼得她一变往常行动迟缓的作风,第二天马上就去上本町长房那儿看她姐姐,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并且说明对方急等回音。可是遇到行动比她更迟缓的那位姐姐,对于这类事情尤其慎重,尽管觉得条件还不错,也得先和丈夫商量,认可以后委托信用调查所去调查,然后再派人去乡间调查对方的家庭情况,这样一来,所费的时间就多了。长房的姐姐既然这样主张,那么这件事情就决不是一星期内所能解决的了,至少得花一个月的时间,幸子正打算设法再拖上个把月。到了约定期限的昨天,门外又停了出租汽车,一想起当天有约,果然是井谷到来了。幸子连忙告诉她,昨天再一次催促长房的人,据说大体上没有问题,不过还有几处调查得不周到,请再等四五天。井谷不等幸子辩解完毕,接口就不容推托地说:“要是大体上同意的话,细节可以放到以后调查,双方当事人先见一次面怎么样?不用摆什么正式相亲的排场,由我出面邀请双方吃顿晚饭,长房的姐夫和姐姐不光临也可以,只要你们夫妇俩陪同出席就行,男家正在殷切盼望着呢。” 井谷心想这姐妹几个也未免太骄傲了,人家那么热心为她们奔走,她们却推三阻四地不给答复,究竟打算怎么样。不正是由于这种拖拖沓沓的作风,才把婚期耽误下来了吗?必须给以当头棒喝才行。所以,她说起话来就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了。幸子也约略看出了她的心意,就动问见面日期。井谷回说日子也许定得太仓猝了一点,明天是星期天,假如能定在明天,濑越先生和她都很合适。幸子说明天已经有了别的约会,对方马上说那么就后天吧。这样一来,幸子只能答应暂定后天赴约。至于去得成去不成,明天中午打电话给回音,这才把井谷送走。昨天约好今天得打电话给人家确定日期。 ①日本关东地方对京都和大阪两地的称呼。 “喂!细姑娘……” 幸子不满意试穿在长衬衣外的那件衣裳,把它脱下扔在一边,刚要打开另一个纸包的时候,楼下停了半晌的钢琴声又响了起来,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说:“这件事真为难!” “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外出以前必须给井谷老板娘打个电话。” “为什么?” “她昨天又来了,要求今天相亲。” “她这人老是那么着急。” “她说不是正式相亲,只是一道吃顿便饭,不用太拘束,而且一定要我们应承。我对她说今天不成,她就问明天怎么样,我实在无法再推托了。” “长房那边怎样说的?” “大姐来接的电话,她让我们陪同你雪姐去。她说如果他们去了,以后就没有退步。井谷老板娘也说这样就行了。” “雪姐是什么态度?” “怎么讲呢,问题就在这里了。” “她不愿意去吗?” “她没有这样说。不过,她觉得昨天提出今天就相亲,太不郑重了。她不愿这样草率做事,可不是吗?总之,她不明确表态,不知道她的真意如何,只说莫如多调查一下对方的人品,无论我怎样劝说,她都没有答应说去。” “那么怎样回答老板娘呢?” “就是呀。如果不说出充分理由,对方一定会寻根究底的。……不管这次的结果怎样,要是惹恼了她,今后休想再要人家做媒,真为难哩!……喂,细姑娘,你也替我劝劝你雪姐,让她在这四五天内答应去和对方见见面,不一定今明两天。” “说是可以说,不过,雪姐既然那样主张,我想说了也没用。” “那倒不一定,她只是不满对方这次的要求过于突然,内心里似乎并不讨厌,只要你说得婉转一些,我看她会同意去的。” 幸子刚讲到这里,纸槅扇拉开了,雪子从过道里走了进来。幸子心想,刚才的几句话说不定让她听见了,就此再也没有开口。 第五章 雪子看到妙子在姐姐背后给系腰带,就问:“二姐系这条带子去吗?记得上次出席钢琴演奏会时,系的不正是这条带子吗?” “嗯,是系的这条。” “那时我坐在旁边,二姐呼吸的时候,它就吱吱地作响。” “我不知道呀。” “声音虽然很轻,但每次呼吸都听到吱吱地响,真难受。我看系这条带子去参加音乐会不行。” “那么系哪条带子呢?” 幸子边说边打开衣柜,取出几个纸盒摆在手边,刚揭开纸盒,妙子从中挑出一条千堆雪图案的带子说:“用这条吧。” “这条合适吗?” “这条好,这条好,就用这条吧。” 雪子和妙子早已穿戴好,只等幸子一个人了。妙子像哄孩子似的拿了那条腰带又走到姐姐背后,好不容易给系上身。幸子重新坐到镜台前,刚一坐下就怪声叫了起来。 “不行!这条带子也不行!” “为什么?” “还问哩,你仔细听听,这条带子也吱吱地响呢。” 幸子说着故意吸了一口气,让带子的中央部发出吱吱的声音。 “真的在吱吱地响。” “那就系那条草茵图案的吧。” “不知究竟怎样,细姑娘,请你找出来试试看。” 姐妹三个,只有妙子穿的是西装,她伶俐地在那堆杂乱的纸盒里东挑西拣,终于找到了那条带子,又走到她姐姐背后给系上。幸子一手按住系好的鼓形结,站立着呼吸了两三次,说道:“这下似乎行了。”边说边取出衔在嘴里的带扣,穿进鼓形结,才一收紧,又吱吱地响了起来。 “怎么这条带子也响。” “真的!呵呵呵呵!” 幸子腰部一发出响声,姐妹三个就笑得前仰后合。 “呵呵呵呵!筒式腰带系不得,这种带子不行。”雪子说。 “不,不是带子不行,而是质地的问题。”妙子说。 “可是,近来的筒式腰带不都是这种质地的吗?这种质地做成筒式的,非吱吱地发出声音来不可。” “明白了,二姐,我明白了。”妙子又取出另一条腰带。 “系这条试试,我看这条不会再响了。” “你那条不也是筒式的吗?” “先照我说的试试看,发出响声的原因我知道了。” “已经一点多钟了,不赶快去就听不上了。像今天这样的音乐会,正式演奏的时间是很短的。” “怎么,雪妹,腰带问题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是我提出来的呀,专程去听音乐会,要是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不是白去了吗?” “哎!多费事!系了解,解了又系,折腾得汗都冒出来了。” “笑话!我才费劲呢。”妙子跪在她姐姐背后,一头收紧腰带一头说。 “针在这里打吗?”阿春捧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盛着消过毒的注射器、维生素药盒、酒精瓶、脱脂棉以及胶布那类东西。 “雪妹,劳驾给我打一下。”幸子说完这句,又冲着阿春的背影吩咐说:“喂!你去叫汽车吧,让车子十分钟以后开来。” 针每次都是雪子给打,她熟练地用砂轮划断瓶颈,把药水吸进注射器,拉过幸子的左臂,——幸子那时正站在镜台前把衬垫塞进鼓形结里,雪子用蘸着酒精的脱脂棉使劲擦了擦,灵巧地把针头扎了进去。 “哎呀!好痛!” “今天许是有点儿痛,因为没有时间,不能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打了。” 维生素B的强烈气味一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雪子给她贴上胶布,在进针处又拍又揉,使肌肉松弛下来。 “我这里也好了。”妙子说。 “这条带子配哪个带扣合适?” “你那个就行,快点吧,快点吧。” “别这样使劲催,越催就越糊涂,弄得我晕头转向的。” “二姐,这条带子怎么样?你吸口气试试。” 幸子听了妙子的话,接连呼吸了几次。 “真的,这下子不响了。细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是新带子,就吱吱地响;这条带子是旧的,使用久了,所以就不响了。” “真的,原来是这个道理。” “稍稍想一下就明白了。” 这时,阿春从过道跑进来说:“太太,您的电话,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 “哎呀!糟了!忘了给她打电话了。” “听!汽车好像来啦。”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幸子急得直喘气,雪子却文风不动,仿佛和她全不相干似的。 “我说,雪妹,怎么答复人家呀?” “怎么答复都行。” “可是,那个人要不好好应付,她是不会罢休的。” “那就请你酌量着办吧。” “不管怎样,明天的那个约会请她暂缓一下吧。” “嗯。” “这样可以吧?” “嗯。” 雪子低着头坐在那里,站着的幸子无论怎样也看不到雪子的面部表情。 第六章 临出门时,雪子向那间西式屋子张望了一下,只见悦子正和小使女阿花在玩“过家家”,她就对悦子说:“小悦,我出去一趟,你要看好家,知道吗?” “阿姨,我要的东西别忘了呀。” “知道了,是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过家家’玩具吧?” 悦子只把长房的大姨叫“姨妈”,而把两个年轻的姨妈叫成“阿姨”和“细姨”。 “阿姨,天黑以前一定回来呀。” “好,一定回来。” “一定啊!” “一定。你妈妈和细姨去神户吃晚饭,你爸爸在那里等她们。我回家和小悦一块儿吃。学校里留下作业了吧?” “要写作文。” “那么玩一会儿就去写吧,我回家后给你改。” “阿姨,细姨,再见。” 悦子送她们到门口,脚上还穿着拖鞋,就走下泥地,在铺石上蹦蹦跳跳,一直追到大门口。 “要回来呀,阿姨,骗我可不行呀!” “一件事要讲多少遍呀?我知道了。” “阿姨,你不回来,悦子要生气的,知道吗?” “啊!真讨厌。我知道了,知道了。” “悦子这般寸步不离地依恋雪子,雪子心里其实很高兴。不知怎么的,即使妈妈外出,这孩子也从来没有这般追踪过。可是雪子一旦外出,她就左一个条件,右一个条件,缠住不放。雪子经常住在芦屋,不愿呆在上本町的长房家,主要是由于她和大姐夫相处不好,再就是两个姐姐当中,她和二姐的性情脾气最相投。外界不用说,连她自己也深信不疑。不过最近她发现,对悦子的疼爱实际上也许超过了上面的两个原因。等到她觉察到这点时,她疼悦子疼得更是无微不至了。长房的大姐为此曾埋怨说,雪子妹妹只疼幸子妹妹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疼我家的孩子,弄得雪子无话可答。说心里话,雪子就喜欢像悦子这种类型的女孩子,长房家孩子固然不少,女孩却只有一个才两岁的婴儿,其余都是男孩,他们都不可能像悦子那样引起雪子的关注。雪子老早就死了母亲,十年前又死了父亲,如今她在长房家住住,在芦屋住住,没有一个固定的安身之处,所以即使明天就许配出去,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恋的。不过,如果一旦结了婚,和一向最亲近而且作为靠山的幸子就见不到面了;不,幸子也许还能见到,悦子就见不到了;即使能见到,大概也不是先前那个悦子了。——先前自己对她的潜移默化,倾注在她身上的爱情,也许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变成另外一个悦子。一想起这些,她就羡慕幸子身为母亲而能永远独占这个少女对母亲的爱,心里觉得苦恼。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她曾提出,如果嫁给人家做填房,希望对方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不过,即使嫁到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家去,自己成了比悦子更可爱的女孩的母亲,也不见得能像爱悦子那样爱那个孩子。想到这层,尽管婚期一再蹉跎,自己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感觉凄凉。她甚至想到,如果能让自己长此留在芦屋,代替做母亲的幸子所做的那份工作,以慰孤独,要比屈身嫁给一个不中意的男人强得多。 凭良心说,把雪子这样紧紧地和悦子拴在一起,也许和幸子的安排有些关系。例如,芦屋原先安排一间屋子给雪子和妙子姐妹俩住,由于妙子始终利用那间屋子做她的工作室,幸子趁机安排雪子和悦子同住在一个屋子里。悦子那间六铺席大的日本式屋子在楼上,屋子里放了一张小孩用的矮木床。过去一到夜里,女佣把被褥铺在床下,陪伴悦子睡。现在雪子来陪悦子,把原来用在折叠式床上的草垫铺在悦子那张矮床旁边,上面再加两个木棉垫褥,铺得和悦子那张床一样高。从此以后,悦子生病时的护理、复习学校里的功课、练钢琴、以至上学带的饭菜和点心这类本是幸子做的事,都渐渐的移到雪子手里去了。那是因为雪子干起这类事来比幸子更加胜任。悦子这孩子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很健康,其实体质像她母亲,抵抗力较弱,一会儿淋巴腺肿了,一会儿扁桃腺发炎了,还经常发高烧。遇到这种时候,换冰袋,换湿布,要通宵护理两三夜,这类事情除了雪子谁都受不了。三姐妹中,雪子的体质最弱,膀子只有悦子的那么粗,外表简直像个害了肺病的人,这也是她迟迟没有许婚的原因之一。尽管这么说,消极抵抗力之强,却数她第一。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害了流行性感冒,唯独她没传染上,而且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在这方面,表面上很结实的幸子其实和悦子一样,徒有其表,最不争气,护理病人稍稍累了点儿,自己反倒病倒了,结果给别人增添麻烦。原来幸子是生长在家门鼎盛、亡父的宠爱集中在她身上的时代,现在尽管成了七岁孩子的妈妈,却依然是急躁任性的脾气,无论在精神上或体质上都缺少忍耐功夫,动不动就会受到两个妹妹的交口指责。正因为这样,她不仅不善于护理病人,更不善于管教孩子,经常会和悦子一本正经地吵起架来。因此,外界甚至传说幸子把雪子当家庭教师对待,不放她走,所以亲事总谈不成,即使有了好对象,幸子也从旁加以破坏。风声传到长房那里,长房的大姐尽管不信幸子会干出这种事情,背地里还是埋怨幸子不让雪子来长房住,说什么雪子已经成了幸子的宝贝疙瘩了。贞之助顾虑到这点,曾经劝说过幸子。他说:“雪子妹妹住在这里倒无所谓,要是因此在我们家庭三人中间造成裂痕,就不妙了。让她和悦子稍稍疏远一些如何呢?要是悦子疏远你而倾心雪子妹妹,那就麻烦了。”幸子却认为这是贞之助的杞忧,她说:“悦子年纪虽小,但很机灵。尽管她和雪子妹妹很亲热,本心还是最爱我。遇到什么事情,她知道非缠住我不行,也懂得雪子阿姨迟早是要出嫁的。有雪子妹妹照顾孩子,省了我许多事情,的确帮了我的大忙;不过毕竟是暂时的,雪妹总是要出嫁的。我想既然她这样喜欢照料孩子,目前就把悦子交给她管,让她多少排遣一下婚期被耽误的不幸。细姑娘会做布娃娃,而且有一定的收入(似乎还有悄悄地私订了终身的人),雪子妹妹呢,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说得过分—点儿,几乎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我十分同情她的境遇,所以存心让悦子充当她遣愁解闷的玩具。” 雪子是否理解她姐姐的这番苦心,不得而知。可是,每当悦子生病的时候,她护理病人的那种献身精神,决不是母亲或护士所能做得到的。每逢全家外出,悦子不出去,必须留下一人看家的时候,雪子总是自觉自愿地留在家里,让幸子夫妇和妙子去。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天,以往总是雪子留在家里,不过,今天是阪急御影①的桑山私邸招待她们三姐妹去听列沃?希罗泰的钢琴演奏。别的聚会雪子都甘心放弃,唯独钢琴演奏会非去不可。演奏会结束后,幸子和妙子约好要和去有马②远足的贞之助会合,然后在神户吃晚饭。雪子放弃了去神户吃晚饭,独自先回家。 第七章 “唔!二姐怎么还不出来。” 姐妹两个早就等候在大门口了,幸子却迟迟不出来。 “快两点钟啦。”妙子走向司机打开的汽车门。 “好长的电话!” “怎么还不挂断呢。” “想挂也不让挂呀,真急死人。”雪子又置身事外地打趣说。“小悦,去跟你妈妈说,少讲几句,快出来吧。” “雪姐,我们坐上去吧。”妙子握住车门上的把手。 “等等吧。”这些地方恪守礼节的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上车。妙子没办法,只能站在汽车前面等着。她看到悦子跑进了屋子,就说:“井谷老板娘做媒的事我已听说了。”她的声音很低,不让司机听见。 “是吗?” “照片也让我看了。” “是吗?” “雪姐,你觉得怎么样?” “光看照片怎么知道呢?” “所以说两下见见面好嘛。” “……” “对方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雪姐如果不去,二姐就为难了。” “可是,哪有催得这样急的道理呢?” “得啦,我们早就猜到你会这样推托的。……”妙子刚讲到这里,橐橐的步履声和“哎呀!手绢忘掉了,谁给拿条手绢来!”的嚷嚷声同时并作,幸子一头整理露在外面的长衬衫袖子,一头冲到门口说:“让你们久等啦。” ①②均为地名。 “等了半天啦,真的!” “有那么久吗,可是要编出话来推托……所以弄到现在才挂断的呀。” “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讲。” “快上车吧。”跟在雪子后面的妙子说。 从幸子家到芦屋川车站约有七八百米路,像今天这样时间紧迫,得坐汽车,平常往往慢悠悠地散步走着去。遇到天气晴朗的日子,三姐妹穿了出客衣裳一同走在那条和阪急铁路并行的、当地人称之为水道路的山边大路上,她们那种风采,见到的人谁都得看上几眼。那一带街道上的人,个个都熟悉三姐妹的脸容,经常谈论她们,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的真正年龄。幸子身边有悦子这样一个女儿,本人的年龄也就不大容易隐蔽,尽管如此,看去顶多也不过二十七八,不会再多,何况还没出嫁的雪子,多说点也不过二十三四;至于妙子,往往让人家误认作十七八岁的少女。本来从年龄上说,如果人家把雪子称为“小姐”或者“姑娘”,的确有些可笑;但是,实际上大家都这样称呼她,谁也不觉得奇怪。再说颜色鲜艳、花样人时的衣裳对她们三姐妹特别相称,并不是说穿了那些漂亮衣裳人就变得年轻了,而是她们的姿容体态太娇艳轻盈了,不穿那些漂亮衣裳,就不相称。去年贞之助带她们三姐妹和悦子一同去锦带桥赏樱花时,曾拍了一张三人并立在桥上的照片,还写了一首诗: 丽影翩翩三姐妹, 锦带桥上斗红芳。 半点也不假,这三姐妹决非一味相像,她们各有特长,互相辉映,但又有其明显共同的地方,使人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妹。先说身材,幸子个儿最高,其次是雪子,再就是妙子,一个比一个略矮些。三个人一同走在路上的时候,光这一点就值得一看。再说衣裳、饰物和人品,最富日本趣味的是雪子,最有西洋趣味的是妙子,幸子则不偏不倚,适得其中。妙子的脸圆圆的,五官端正,肌肉丰满结实;雪子恰好和她相反,长长的鹅蛋脸,身材苗条;把两个妹妹的长处集中在一身的是幸子。穿着方面,妙子一般多着西装,雪子总穿和服,幸子夏天穿西装,其他季节穿和服。说到三姐妹的相似之处,幸子和妙子都像她们的父亲,常常是容光焕发,唯独雪子不一样,看去总是愁容满面、不胜凄楚的样子,可说来也奇怪,她的衣裳倒是贵族人家侍女穿的那种织有花鸟草木图案的绉绸衣服最为合适,东京式的素净条纹料子完全不相称。 平常她们去参加音乐会,也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更不用说要出席今天这种私人公馆的招待会,那就非打扮得格外漂亮不可了。又碰上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当这三姐妹走下汽车,跑上站台的时候,站台上的人谁都得回头瞟她们一眼。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的下午,开往神户的电车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姐妹三个依次坐了下来。这时,雪子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中学生,中学生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忽然双颊绯红,羞得就像一团火似的。 第八章 悦子玩够了“过家家”,叫阿花到楼上替她拿来了练习本,在那间西式屋子里写她的作文。 原来这幢住宅大部分是日本式建筑,只有两间屋子是西式的。那两间屋子连在一起,一间是餐室,一间是会客室。全家在一起团聚或者接待客人时,都用这两间屋子,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里消磨。再说那间会客室里摆着钢琴、收音机和留声机,冬天还生洋炉子取暖。一到冷天,大家都集中在这个屋子里,所以格外热闹。悦子平常除非家中来了许多客人或者自己生病睡倒,否则她不到夜里决不去自己的卧室,总是呆在这间会客室里。她楼上的那间日本式卧房里摆了一套西式家具,是卧室兼书房。可是无论学习或玩“过家家”,她都爱在会客室里,还把学习用品以及“过家家”的玩具扔得一屋子,一旦来了客人,就闹得手忙脚乱。 傍晚时,门铃响了,悦子扔下铅笔出去迎接。雪子手里提着讲定给她买的一包玩具,走进会客室。悦子紧跟着跑了进来,把练习本合在桌子上说:“不要看我的作业,让我看看买给我的东西吧。”她马上解开纸包,把里面的玩具摆满在长沙发上。 “谢谢阿姨!” “没错吧?是这个东西吧?” “嗯,是这个。谢谢您。” “作文写好了吗?” “不行,不行……”悦子拿起练习本,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口,逃离雪子身边。 “……不让你看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呀?” “呵呵呵呵,因为里面写了阿姨的事情。” “那怕什么,写就写吧。给我看呀!”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给你看,现在不行。” 悦子说她写的作文题为“兔子的耳朵”,里面写到了阿姨,要是现在就拿出来看,觉得不好意思。她想等自己睡了以后让阿姨细细地看,错误的地方希望给纠正。第二天自己起个早,在上学以前把改过的作文誊清一遍。 雪子知道幸子她们吃过晚饭还要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回家一定很晚,所以吃完晚饭她和悦子一同洗了个澡,八点半钟就到卧室里去了。悦子年纪虽小,睡觉却不容易一下子睡着。睡进被窝以后,还要兴奋地讲上二三十分钟的话,这是她的习惯。为了使她安静地熟睡,雪子得费老大一番劲,往往一边陪悦子闲扯哄她入睡,一边自己也睡下,有时竟然睡个通宵。平常她总是睡一会儿便偷偷地起身,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褂子,到楼下去和幸子他们喝茶聊天。有时贞之助也参加进来,取出干奶酪和白葡萄酒,陪大家喝上一杯。雪子有肩膀酸疼的老毛病,今晚疼得特别厉害,睡不着觉,想到幸子她们回家还早,莫如利用这段时间给悦子看作文。她见悦子呼呼地睡得很香,便起身翻开放在床头灯旁边的练习本,看起了那篇作文。 兔子的耳朵 我养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是人家送给我的。因为家里有狗和猫,所以就把兔子放在门口和猫狗分开养。我每天早晨去上学时,总要抱起那只兔子爱抚一番。 这是上星期四的事。那天早晨我去上学,走到门口一看,兔子的两只耳朵只有一只竖着,另一只倒在一边。我对它说:“唷!怎么回事呀!把那只耳朵也竖起来吧。”可是兔子不理我。“那么让我给你扶起来吧,”我用手扶起了它的耳朵。可是一放手,那只耳朵马上倒下了。我就对阿姨说:“阿姨,请你把兔子的耳朵竖起来。”阿姨就用脚夹起了兔子的耳朵。可是阿姨的脚一松开,那只耳朵一下子又倒下了。阿姨说:“多奇怪的耳朵呀!”说着她就笑了。 看到这里,雪子连忙用铅笔把“阿姨就用脚夹起了兔子的耳朵”那句话里的“用脚”二字涂掉。 悦子的作文在学校里是优等,这篇作文写得也很出色。雪子借助字典才给她改正了几个错别字,别的语法修辞上的错误根本找不出,就是拿不定主意怎样改“用脚”那句话。最后雪子把“阿姨用脚”到“倒下了”那几句话改成: “……阿姨攥住兔子的耳朵,让它直立,可是阿姨一放下那只耳朵,它就又倒下了。” 本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用脚”改为“用手”,但实际上当时确实是用了脚,考虑到不应该教孩子写假话,所以才模棱两可地改成那样的。雪子想到如果不是自己早发现,让悦子拿到学校里给老师看到了,多寒心呀。再一想悦子竟然把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也写进作文,不由得独自笑了起来。 “用脚”这桩公案,原来是这样的。 半年以前,芦屋比邻——说是比邻,还莫如说两个院子紧紧相连的两家人家——搬来一户名叫舒尔茨的德国人。两家院子的交界处,只隔着一道疏孔的铁丝网。悦子不久就认识了舒尔茨家的孩子们,最初双方像互相辨别体臭的动物那样,把鼻子凑在铁丝网上互相瞪视着;后来双方就越过铁丝网交往起来。那家的大孩子叫彼得,是个男孩;老二是女孩,名叫罗茜玛丽;最小的男孩名叫弗利兹。老大彼得看上去有十岁或十一岁,罗茜玛丽和悦子差不多岁数,不过西洋人个儿高大,实际年龄也许比悦子小一两岁。悦子和他们兄妹三个都合得来,和罗茜玛丽特别友好。每天放学回家,她们总一道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玩。罗茜玛丽起初管悦子叫“悦子”,后来不知是谁提醒了她,才改称为“悦子姐姐”。悦子则借用她的爱称,管她叫“露宓姐姐”。 舒尔茨家养了一条日耳曼保因脱狗和一只欧洲种的纯黑猫,另外在后院还用木箱养了安哥拉兔子。悦子家里也养着狗和猫,她并不觉得稀罕,兔子却难得见到,所以她经常和罗茜玛丽一道去喂食,有时还拎起兔子的耳朵抱着玩儿。后来她自己也想养兔子,就向她母亲提出要求。幸子最初有点踌躇,她并不反对饲养小动物,可是,从来没有养过的东西要是养不好,死了太可惜。光养一匹约翰尼和一只铃,已经嫌费事,要是再养兔子,那就更麻烦。首先,为了防止被约翰尼和铃咬死,就得把兔子圈起来分开养,可是要圈开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正在这个时候,经常来扫烟囱的工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兔子,说是送给悦子的。那只兔子不是安哥拉种,是普通品种,但浑身雪白,也很好看。悦子和妈妈、阿姨们商量的结果,在门口的泥地上圈了一块地饲养兔子。因为那里最安全,猫狗不会去咬它。兔子和猫狗完全不一样,只张开两只红眼睛,不解人意,和它讲话,丝毫也没有反应。大人们都忍俊不禁,觉得它只是一只胆小如鼠而又奇妙的小动物,和人类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也引不起他们像对狗和猫那样的感情。 悦子那篇作文写的就是这只兔子。雪子每天早晨得叫醒悦子,料理她吃早饭,检查她的书包,送她上学,然后重新钻进热被窝躺—会儿。那天早晨,深秋的寒气沁人肌肤,雪子在睡衣上面还披着一件纺绸寝袍,脚上只穿一双袜子,袜扣都忘了别,就把悦子送到门口。悦子只管扶起兔子的耳朵,可是那只耳朵怎么也竖不起来,因此她要求雪子试试。雪子为了不让她迟到,本想快些扶起兔子的耳朵,但又不愿用手去碰那软绵绵的东西,所以就提起穿着袜子的脚,用脚趾夹起了兔子的耳朵。①可是一松开脚,那只耳朵又落在兔子的脸上了。 “阿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行?”第二天早晨悦子看到雪子改过的作文,开口就问。 “小悦把阿姨用脚夹兔耳朵也写进作文,多讨厌!不写也可以嘛。” “可是,你不是用脚夹的吗?” “嘿!用手去碰那东西多恶心……” “噢。”悦子露出怀疑的神色,“那是可以写出原因的呀。” “但是,这种没规矩的样子怎么能写进去呢?老师看了会认为阿姨举动粗野的。” “噢。”尽管雪子这样解释了,悦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 第九章 “要是明天不方便,十六号大吉大利,定在十六号那天怎么样?”前几天幸子冷不防接到这样一个电话,逼得她无法推托,只能答应下来。可是,最后从雪子嘴里套出“那就去试试也可以”这样一句话,却费了两天的工夫,而且还附带一个条件,就是井谷得遵守原来的诺言,由她出面请双方吃顿便饭,尽量避免造成相亲的印象。时间是当天下午六点钟,地点在东方饭店,出席的人除了女主人井谷而外,还有她在大阪铁厂国分商店工作的二弟房次郎夫妇。房次郎是濑越的老同学,这桩亲事就是他牵的线,所以当夜的会面他非到不可。濑越方面呢,要是单身赴会,未免有些冷清,可是这种场合又不宜特地去邀请故乡的亲戚,幸好国分商店有一位董事名叫五十岚,是他的同乡,经过房次郎的斡旋,请来做了陪客。女方是贞之助夫妇和雪子三个人,宾主总共八人。 十五号那天,幸子为了第二天的约会,陪雪子去井谷开设的那爿美容院烫头发。幸子自己只想把烫过的头发梳理一下,于是就让雪子先烫,她在一旁等着。井谷抽空来到她跟前,弯下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有件事情得请您谅解,其实这种事情不说您也明白。就是明天无论如何请您尽量打扮得素净些。” “噢,这个我明白。” 井谷不让她说完就抢着说:“稍许素净些还不行,真的,要尽量少施脂粉。雪子小姐固然很美,不过她是鹅蛋脸,而且常带愁容,和您一比,就比下去了。尊容又特别光艳夺目,即使不浓妆艳抹,也容易引起人家注意,所以明天无论如何得请您少施脂粉,要打扮得比现在看老十岁或十五岁,要把自己当作绿叶来陪衬令妹。不然的话,一桩本来可望成功的姻缘,由于您的陪伴,说不定就此吹了。” ①日本式的布袜拇趾和其余四个足趾是分开的。 像井谷这种警告,幸子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多次陪同雪子去相亲,经常听到人家说什么“那位姐姐倒很开朗时髦,妹妹却有些腼腆阴郁”,“那位姐姐青春焕发,光照四座,她妹妹的脸容就黯然失色了”。有的甚至劝告说:“单让长房那位姐姐陪同相亲好了,二房那位姐姐莫如回避一下。”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幸子总觉得说话的人不懂得雪子容貌的妙处。不错,像自己这种开朗的姣好的脸容也许可以说是现代型的;可是,这样的脸今天多得很,并不稀奇。赞美自己的妹妹也许有些滑稽,不过,从前真正娇生惯养的深闺少女都具有那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风韵,我家的雪子妹妹不就是那样的容貌吗?如果不懂得那样的美,不积极求婚,就决不把雪子妹妹许配给他。尽管幸子给雪子大肆辩护,毕竟抑制不住内心的优越感,她在丈夫面前不无骄傲地说:“我陪同妹妹去相亲,会帮倒忙的。”贞之助也说:“那么我一个人陪她去好了,你就回避了吧。”有时他看到幸子的打扮和衣着过于艳丽,就说:“不行,那样还不行,要更素净些,否则人家又要说你代替了你妹妹的地位了。”催促她重新化妆换衣服。幸子却看得出她丈夫因为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也掩饰不住他心里的高兴。为此,幸子有一两次就回避同雪子一道去相亲。不过,一般总是她充当长房大姐的代表,非出席不可。再说,如果她回避着不出席,雪子往往会拒绝去相亲。遇到那样的时候,她尽量打扮得很朴素,陪妹妹一起去。尽管这样,由于她的衣裳饰物一向华丽,主观努力有—定的限度,所以事后往往还是被指摘:“那样还是不成。” “……好,好,大家都这样提醒我,我知道了。不用您吩咐,明天我准备真正荆钗布裙去赴约。” 等候理发的那间屋子里只有幸子一个人,没有别人会听到她们的谈话。可是,这间屋子和邻屋之间的布帘正揭在一边,雪子就在隔壁理发,她坐在椅子上,头上罩了一架烘发机的样子反射在镜子里,她们两人从正面看得清清楚楚。井谷本来以为雪子头上罩着烘发机,不可能听到她们在谈什么,可是她们两人说话的样子,雪子在镜子里也看得很清楚,她翻起眼珠尽瞅着她们,猜疑她们在谈些什么。幸子甚至担心雪子会不会从她的口形里推测出她说话的内容。 赴约的当天雪子让姐妹俩从三点钟就开始帮着她打扮,贞之助也紧张得提早下班,赶回家挤在化妆室里。他对于妇女服饰的花样、穿着方法以及发型抱有兴趣,喜欢看她们梳妆打扮。还有一点,她们没有时间观念,总是因此而吃苦头,今天的约会时间是下午六点,他得在旁监督,以免误点。 放学回家的悦子一放下书包就跑上楼来,冲进门就说:“听说阿姨今天去相亲哩。” 幸子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到雪子的脸色顿时变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这事听谁说的?” “今天早晨听春倌说的。有这事吧,阿姨?” “没有这回事,”幸子说,“今天井谷老板娘请妈妈和阿姨去东方饭店吃饭。” “可是,爸爸怎么也去呢?” “也请你爸爸了。” “小悦,你下楼去!”雪子对着镜子说,“叫春倌来一下,小悦不用上来了。” 平常雪子叫她走开,她总不听,可是这次雪子的口气不寻常,她看出了苗头,乖乖地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不—会儿,阿春怕怕缩缩地打开拉门,两手支在门槛上,俯首请示有什么吩咐。其实她早已看出悦子刚才说了什么,脸色也变了。这中间,贞之助和妙子看到情况不妙,早就躲开了。 “春倌!今天这件事你干吗对小姐讲?”今天相亲这件事,幸子记得从来没有对使女们讲过,不过她也有错,错在没有小心提防她们暗中偷听,所以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当着雪子的面质问阿春。 “春倌,我问你……” “……” 阿春只管俯倒了头战战兢兢地说:“都是我不好。” “你什么时候对小姐讲的?” “今天早晨。” “讲它什么意思?” “……” 阿春今年才十八岁,十五岁那年她到这里来当使女,现在当上了使女头儿。大家对她很好,几乎把她当作家属看待。她初来时,在她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倌”字,习惯了就一直这样叫。(悦子有时叫她“春倌”,有时光叫“阿春”)悦子每天上学,要穿过阪神公路,那里交通事故多,必须来回接送,这差使一般都派在阿春头上。经过幸子一再盘问,知道是今天早晨她送悦子上学时,在路上对悦子讲的。这个使女平常能说会道,一经斥责,顿时垂头丧气,一副可怜相,反而使旁观者感到好笑。 “……咳!前几天我打电话时,你们都在场,这是我一时疏忽。不过,既然听到了,就更不应该随便讲。今天的约会不是一本正经的相亲,对外不公开,这个你应该知道。再说,无论什么事情也有个该讲不该讲的区别。……把那样一桩全无把握的事情讲给孩子听,能这样做吗?你又不是才来我家,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懂吗?” “不光是这件事情,”雪子插嘴说,“你平常嘴快,用不着你讲的事情也爱多嘴,这个毛病要不得。” 姐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了一番,阿春俯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叫她走开,她还像死人那样一动也不动,直到再三催促,她才低声认罪,起身走了出去。 “平常一再指出她这个毛病,实在太爱搬嘴弄舌了。”幸子看出雪子还在生气的脸色,就说:“毕竟是因为我不小心,电话打得教她们听不懂就好了,哪里想到她会对孩子讲呢。” “电话固然如此,前些日子常说起相亲的事,没有提防春倌,我就担心被她听去。” “有这样的事吗?” “有过多次了。……正当谈论的时候,春倌进来了,那时谁都不再说什么了,可是她刚走出屋子,人还在门外,这里又高谈阔论起来,我想一定是那个时候被她听去的。” 实情是前些日子有几次在夜里十点钟左右,趁悦子睡熟了,贞之助、幸子、雪子,有时还有妙子,几个人聚集在会客室里谈论今天相亲的事情,阿春不时送茶送水,通过餐室进来。餐室和会客室是用三扇拉门隔开的,门缝有手指般粗,人在餐室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会客室里的谈话,何况又是夜阑人静的时候,除非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否则全让餐室里的人听去了。但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有雪子注意到了。幸子心想现在说出来已经迟了,当时提出来不就好了吗?雪子本来嗓音就低,所以那时谁都没有觉察到她说话时有意压低嗓音,可是她不说,别人怎么能晓得。的确,阿春这种饶舌的人固然讨厌,像雪子那样沉默寡言的人也教人为难。可是一想到“高谈阔论起来”这句话她用的是敬语,可见那句话是专门批评贞之助的,那时她没有提意见,是对贞之助客气,所以再也不能埋怨她当场不提意见了。事实上贞之助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在那样的场合最容易被人听去。 “雪子妹妹既然发现了问题,那时早提出来就好了。” “但愿今后不要在那些人面前讲这一类话,我不拒绝相亲。……可是每次让那些人以为这次又吹了,实在受不了。”雪子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带了鼻音,从镜子里可以看到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掉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不过历次相亲,哪次都不是男方提出拒婚。……这个你是知道的,每次相亲后,总是对方积极求婚,反倒是我们不中意而告吹的,不是吗?” “可是,她们那些人不会这样想。这次如果又不成功,那些人又要以为是被男方回绝了,即使不这样想,也—定会加油添醋,说三道四……所以……” “好了,好了,不提这事了。……都是我们的不是,以后一定照你说的那样办。别把眼睛哭肿了。”幸子还想走过去给雪子抹眼泪,又怕那样一来更加引起她伤心,所以就没过去。 第十章 躲避在侧屋书斋里的贞之助,看到时间已过四点,太太小姐们似乎还没有打扮停当,担心将要误点了。忽然听到院子里八角金盘的枯叶上啪嗒一声掉下了什么东西,靠着桌子伸手打开拉窗一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阵雨来了。微弱的雨脚像断线似的淅淅沥沥地打着屋檐。 “喂!下雨啦。”贞之助跑进正屋,走在楼梯半中间就嚷嚷着冲进了化妆室。 “真的下起来了,”幸子望着窗外说,“不过这是阵雨,马上就会停的,天边不是还青的吗?” 话声还没停,窗外的屋瓦全都湿透了,潺潺地正式下起大雨来了。 “汽车如果还没有雇,非马上去雇不可。得讲明五点一刻必须开来。下雨我穿西服去,藏青色的可以吧?” 一到雨天,芦屋当地的汽车就应接不暇了,经贞之助的提醒,马上打电话雇了车。姐妹三个梳妆完毕,到了五点二十分汽车还不来。雨越下越大。电话打遍所有的出租汽车站,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是吉日良辰,有几十对结婚的,又碰上下雨天,车子都租出去了,一回站就开来。”今天车子直开神户,只要五点半能开出,半小时也就到了。可是车子过了五点半还没有来,贞之助焦急得坐立不安。为了不使对方久等,在对方催促之前,必须打个电话去说明一下。电话打到东方饭店,方知对方人都到齐了。这样一直折腾到六点差五分,车子才开来。正碰上倾盆大雨,只能靠司机给他们打着伞一个一个地上车。幸子在风雨里溅了一脖子冰凉的水珠,等到在车子里坐定,她想起了上两次雪子相亲时,都遇着这样的雨天。 “哎哟!迟到了半点钟……”贞之助在存衣处碰上了出来迎接他的井谷,首先道歉,“今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多,加上突然下雨,等汽车就等了半天,所以迟到了。” “是啊,我来的时候,路上遇见许多辆坐着新娘子的汽车。”趁幸子和雪子在寄存外套,井谷向贞之助递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旁说:“我们到那边去,把你们介绍给濑越先生他们。……先请问一下,府上的调查是不是结束了?” “噢,情况是这样的,对濑越先生本人的调查已经结束,知道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大家非常高兴。只是长房还在调查他家乡的情况。……已经粗粗了解到一些,据说大体上没问题。只是还有一个托某方面调查的报告没收到,再等一星期就有分晓了。” “啊,原来是这样……” “承蒙您的照拂,事情拖延了许久,非常抱歉。长房的人还是过去那套作风,凡事都慢悠悠的不着急。……我很了解您的好意,对于这次的事情也很赞成。如果现在再提出过去那套老格式,只会把婚期一再延误,所以我竭力主张只要本人出色,其余的调查不妨马虎一点。今晚会面以后,只要双方当事人没有异议,我看这次很有希望成功。” 贞之助和幸子事前对好了口径,把话说得很圆妥;不过后半段话却坦率地说出了他自己的心境。 时间已经不早,在休息室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宾主双方八人随即乘电梯来到二楼的小宴会厅。餐桌的两头分别坐着井谷和五十岚,桌子的一边是濑越、房次郎夫人和房次郎,另一边是雪子、幸子和贞之助。昨天在美容院井谷提出的席次一边是濑越坐在中间,濑越的左右是房次郎夫妇,另一边是雪子坐在中间,雪子的左右是贞之助夫妇,今天的席次是按照幸子的提议改成这样的。大家依次入了席。 “兄弟今天不期有幸参加这个盛会……”五十岚看出时机已到,一边喝着汤—边开口说,“濑越君和兄弟本是同乡,从年龄上说,各位也可以看出是我痴长了几岁,不妨说是他的老前辈,但并非同学。硬要拉关系的话,过去我们两家住在一条街上,而且是近邻。今天能列席这样的盛会,非常荣幸,不过觉得有些不敢当,惶恐得很。说实话,硬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村上君。村上君的这位令姐井谷老板娘能言善辩,胜过男子,她这位弟弟也旗鼓相当,口才不亚于他的姐姐。他说:‘一旦被邀请出席今天这种极有意义的宴会,如果不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那成何体统!那不是在泼凉水吗?这样的时候必须有个老头儿参加,倚老卖老、借口推托是不允许的。’我就这样被他硬拉来了。” “哈哈哈哈,董事先生尽管这样说,可是光临之下,您决不会不愉快吧。”房次郎说。 “哎呀!你这个‘董事先生’的称呼,在这个宴席上可是要不得。今天晚上只谈风月,不谈正经,我准备舒舒服服地叨扰一顿啦。” 幸子想起她做闺女的时代,船场的莳冈商店里也有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秃头掌柜。现在一般大商店都改成了股份公司,“掌柜”升为“董事”,西服取代和服,船场话不说,改说标准话。不过从气质以及心情上来看,与其说是公司里的董事或监查,莫如说是商店里的职员。过去哪个商店都要安置一两个态度谦恭、说话伶俐、善于迎合主人的心情而又能引人发笑的掌柜或伙计,今晚井谷把这个人请来,可以看出她是有心让他串演这样一个角色,免得冷场。 看到濑越笑嘻嘻地在听五十岚和房次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贞之助和幸子姐妹觉得他本人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差不多,还比照片年轻些,看去至多三十七八岁。他五官端正,却缺少英俊气,朴朴实实的,正是妙子所评论的“相貌平庸”的人。从他的仪表、高矮、胖瘦、服装以及领带的嗜好上看,任何方面都很平庸,丝毫也不像曾经在巴黎受过熏陶的人;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是个地地道道职员类型的人物。 贞之助觉得第一印象还算合格,就开口问道:“濑越先生在巴黎呆了几年?” “只呆了两年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是什么时候去的?” “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去的。” “那么,毕业以后就到这家公司里任职的吧?” “不是的。现在这家公司是回国后进去的。当初去法国是漫无目的的。——那时因为父亲去世,留下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遗产,内中有一部分可以由我随意使用,于是我就拿了这笔钱出国了。勉强要说出国的目的,一则是想学好法语,其次如能在法国找到工作,就想在那里工作下去,这就是我当初的糊涂想法,可是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所以完全成了一次漫游。” “濑越君与众不同,”房次郎从旁解释说,“一般人去了巴黎,都说不愿再回国。濑越君却视巴黎如同镜花水月,害了严重的思乡病回来的。” “嗨!那是为什么?” “自己也讲不出什么原因。总之,最初抱的希望也许太大了吧。” “到过巴黎,才知道日本的妙处,从而翩然回国。这决不是一件坏事。因此濑越君才中意纯日本式的小姐吧?”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五十岚边取笑濑越,边飞快地朝低着头的雪子瞟了一眼。 “可是一回国就到现在那家公司工作,法语长进也很快吧?”贞之助说。 “也没长进多少。公司尽管是法国的,职员却大部分是日本人,只有两三个大头头是法国人。” “这样的话,讲法语的机会就不多了吧?” “一般只在MM的船开到时,去那里讲上几句法语。至于商业上的法文信,一直是由我写的。” “雪子小姐现在还在学法语吗?”井谷问道。 “是的。……因为姐姐在学法语,我是陪着去的。” “老师是谁?日本人呢还是法国人?” “是法国人……”雪子讲到一半,幸子接下去说: “是一位日本人的太太。” 本来雪子就很少说话,在大庭广众面前更是不会说话,像今天这样的宴会上,要用东京话讲,但是硬邦邦的说不出口,后半句话自然就吞吞吐吐的了。虽然幸子的东京话说得并不流畅,往往把语尾蒙混过去,可是她能巧妙地不使自己的大阪口音过于刺耳,无论什么话都能比较自然地说出来。 “那位太太会讲日语吗?”濑越一本正经地瞅着雪子的脸说。 “喔,最初她不会讲,后来一点点会讲了,现在已经讲得很好……” “那样反倒没有什么好处,”幸子又接下去说,“本来约好学习的时候不讲日语,可是毕竟行不通,结果还是说了……” “我曾在隔壁屋子里听过你们的学习,三个人几乎全都在说日语。” “嗳哟!哪里有这种事。”幸子回过头来用大阪话对丈夫说。“我们也讲法浯,您在隔壁屋子里听不到。” “可能是这样。偶尔也说几句法语,不过那时声音低得吱吱的像寒蛩,而且还羞答答地说不出口,隔壁屋子里自然听不到了。这样的学习一辈子也学不好。太太小姐们学习外语,大概哪里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嘿!看您说的!……可是我们不光是学法语呀。老师还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呢,例如怎样做菜、做点心,怎样织毛线等等,这些都是用日语讲的呀。前些日子您对乌贼这个菜非常满意,不是还要我们多学些别的做菜方法吗?” 夫妇两人的对话一时变成了余兴,引得大家都笑了。 “您刚才说的乌贼这个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房次郎夫人一提出这个问题,围绕着怎样做好这个别有风味的法国菜——西红柿烧乌贼加少量大蒜——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儿。 [book_title]第二部分 第十一章 幸子早已发现濑越酒量相当大,无论给他斟多少酒,他都能一饮而尽。房次郎看去似乎根本不能喝酒,五十岚也喝得红到耳朵根了,侍者每次斟酒斟到他跟前,他总是摇手表示已经够了。只有濑越和贞之助旗鼓相当,脸上既不红,态度也和平常一样。据井谷说,濑越不是每晚都喝酒,可是他并不反对饮酒,遇到机会,他喝起来酒量是相当大的。幸子认为能喝酒并不是坏事,因为她们姐妹几个早年丧母,父亲晚年每顿饭都要她们侍候,晚上喝酒,她们也陪着喝,从长房的姐姐鹤子数起,姐妹几个都能喝几口酒。再说赘婿辰雄和贞之助都算得上“晚酌党”①,对滴酒不喝的人,他们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喝了酒发酒疯固然要不得,不过还是多少爱喝几杯酒的丈夫好。雪子虽说没有提出这样的条件,幸子从自己的心情推测出雪子大概也是这种想法。再说像雪子这种把自己的思想感情闷在肚子里不吐露出来的人,如果不经常让她陪着喝两杯酒,心情会变得更加消沉;男人娶了这样的妻子,如果不喝两杯酒,会郁闷得受不了。幸子想到雪子如果嫁给一个不会喝酒的丈夫,将会多么寂寞可怜。今天晚上幸子为了不让雪子过分沉默,便使了个眼色指指放在她面前的那杯白葡萄酒,低声说:“雪子妹妹,稍稍喝点怎么样?”自己也喝了两口给她看,回头又悄悄地吩咐侍者:“给邻座斟点儿葡萄酒。” 雪子暗暗看到濑越喝酒的那个劲头,自己也想振作精神更开朗一些,不时地背着人喝几口酒。只是被雨淋湿了的袜头,湿嗒嗒的套在脚上很不舒服,醉意只管冒上头来,却始终没有达到陶然的境地。 濑越早就注意到雪子在喝酒,只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问道:“雪子小姐爱喝白葡萄酒吗?” 雪子笑了笑,低下了头。 “是的,能喝一两杯的。”幸子接口说,“濑越先生酒量洪大,能喝多少?” “怎么说呢,真要喝起来也许能喝上两三斤吧。” “喝醉了要露一手余兴节目吧?”五十岚说。 “我一向不懂风雅,喝醉了大概会比平常多说几句话。” “那么,莳冈先生家的这位小姐呢?” “小姐会弹钢琴。”井谷回答说,“莳冈先生家的几位小姐在音乐方面都是西洋趣味。” “哪里,也不全是西洋趣味。幼年时候曾经学过古琴,现在正想复习一下,因为最下面的妹妹近来在练习山村舞,所以接触古琴以及歌谣的机会也多了。”幸子说。 “喔!细姑娘会舞蹈吗?” ①日本人称每晚喝酒的人为“晚酌党”。 “是的,她从小学过舞蹈,现在仿佛赶时髦,其实她是逐渐在恢复幼年时代的趣味。您知道我那个妹妹人很聪明,跳起舞来非常优美,也许是从小就学的缘故吧。” “专门的知识我不了解,不过山村舞的确好得很。什么都依样画葫芦学东京,并不见得好,我们应该大力提倡这种乡土艺术……” “是啊,是啊。这样说起来,我们的董事先生——不,五十岚先生呢?……”房次郎边挠挠头边说。 “五十岚先生擅长‘歌泽节’①,已经练了多年了。” ①用三弦伴奏的近代俗曲之—,创始人笹本彦太郎。 “这类歌曲学得像五十岚先生那样好,自当别论。可是,据说初学的时候非常想唱给人家听,所以得去妓院走动走动,是不是这样呢?” “是呀,是呀,确实是这样。日本乐曲的缺点就在它不是家庭的。当然,我是例外,本人学‘歌泽节’的动机决不是要让妇女迷恋,我没有这种野心。在这方面我的心肠是非常硬的。村上君,你说呢?” “是的,因为我们是开铁厂的嘛。” “哈哈哈哈……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得请教太太们。就是诸位随身携带的那个粉盒,里面装的是普通香粉吗?” “是呀,里面装的是普通的香粉。……您问这个干吗?”井谷说道。 “一星期前我乘坐阪急电车,邻座一位盛装的太太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在鼻尖上啪嗒啪嗒地扑粉,我正巧坐在她下风,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那时候到底是五十岚先生的鼻子出了什么毛病还是粉盒子的关系,可就弄不明白了。” “嗳!要是只此一次,我也会这样想,可是不久以前又有过同样的一次经历,这是第二次了。” “啊!这是真的。”幸子说,“我在电车里打开粉盒子扑粉,有两三次坐在旁边的人都打喷嚏了。据我所知,越是高级的香粉,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哈哈!原来是这样。不过,不是这回遇见的,上次在电车上遇见的那位太太,弄得不好,会不会就是您呢?” “真的,说不定就是我。那时真是失礼了。” “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今后无论如何要在粉盒子里装些高级香粉试它一下。”房次郎夫人说。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情如果流行起来,那可受不了。从今以后,妇女乘电车,下风要是有乘客,希望千万不要用粉盒。莳冈太太刚才打过招呼了,可是上次那位太太害得我连打了两三个喷嚏,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正岂有此理!” “噢,细姑娘告诉我,有一次她乘电车,看到一位男乘客的西装领子上露出了马鬃,就想给他拔掉。”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记得小时候棉袄里的棉絮露了出来,还尽想往外揪哩。”井谷说。 “人似乎都有这种奇妙的本能。喝醉了酒就想按人家门上的电铃。车站的月台上明明写着‘禁止按揿此铃’,可是反而想去按一下,因此必须提防走近它。” “咳!今晚真的笑够了。”井谷舒了口气说。饭后的水果都已搬上餐桌,大家似乎还没有谈够。 “莳冈太太,”井谷喊了一声,“您发现这样一个问题没有?近来的年轻太太们,不,称太太实在太年轻了,还是两三年前才结婚的二十多岁的人,该说是下一代的太太吧,她们真是了不得,无论在家庭经济方面还是在抚育孩子方面都非常讲究科学,脑子实在灵敏,教你深深感到她们真是—代新人。” “是呀,正像您说的那样,现在女子中学里的教育方法和我们那时候的教育方法完全不同了。看到今天的年轻太太,会觉得她们和我们这些人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了。” “我有个侄女儿,年轻时从乡下来我家,在我监护之下毕业于神户女中。最近她结了婚,在阪神的香栌园组织了新家庭。她的丈夫在大阪某公司任职,月薪九十元,另外还有些红利,乡下老家每月贴补他们三十元的房租,全部收入平均每月一百五六十元。我老为他们担心那点儿收入怎样够开支,去到他家一看,月底发下九十元工资,她丈夫拿回家后,马上把它分别放进准备好的信封里,信封上标明煤气费、电费、服装费、零用钱等项目,这样来解决下个月的生计,日子过得很撙节。可是,我被邀请去她家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竟出乎意外地做出许多精美的小菜招待我。屋子里的摆设也很得体,并不怎样寒碜。不过另一方面却非常精明,上次和我一同去大阪,我把钱包交给她,让她替我买票,她居然买了回数券①,把余下的回数券留下给她自己用。这件事的确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我还在监护她,担心她的经济情况,简直是愚蠢透顶,想起来实在惭隗。” “一点都不错,比起近来的年轻人,反倒是老一代的母亲们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幸子说。 “我们的近邻有一位年轻太太,她家里有一个两岁的女孩。前些日子因为有事去她家,我站在门口没进去,经她一再邀请,走进屋子一看,家里连女佣人都没有,可是屋子里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有,我想这类年轻太太在家大抵总穿西服,坐的是椅子,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总之,那位太太平常总穿西服。那天屋子里放着一辆婴儿车,孩子被巧妙地放在车子里,不让爬出来,当我逗着孩子玩儿的时候,那位太太说了声对不起,让我照顾一下孩子,她自己去沏茶了。过了一会儿,她端出沏好的红茶和煮过的面包屑拌牛奶,先向我致谢,然后请我喝茶。刚一坐到椅子上,她看看手表说:‘下一个节目就是肖邦了,太太听吗?’她拧开了收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拿起调羹喂孩子吃东西,一举三得,脑子实在灵敏……” ①乘车的本本,每本十张到三十张,每张票比零售便宜百分之十到二十。 “现代的育儿方法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位太太也谈起了这事。她说奶奶要常来看看孙子,这是好事情。孩子已经养成不抱的习惯,可是奶奶来了就一味的把孩子抱在手里,过后不抱他就哭。不知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恢复原来不抱的习惯,真为难呢。” “真的,近来的婴儿不像以前那样爱哭了。带着孩子上街的时候,如果孩子绊倒了,只要他能自己站起来,就不要去抱他。做妈妈的只当没看见,直往前走,孩子反倒不哭,自个儿爬起追了上来。……” 宴会结束后,他们来到楼下的休息室。井谷对贞之助夫妇说:“濑越先生希望能和雪子小姐单独谈一二十分钟,不知方便不方便?”由于雪子不反对,他们两个就去别处谈天,其余的人又闲扯了一阵。 “刚才濑越先生和你谈了些什么?”幸子坐在回家的汽车里问。 ‘他问了许多话……”雪子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并没有系统地讲什么……” “搞了一次智力测验啦。” “……” 车外的雨下小了,像春雨那样淅淅沥沥地下着。雪子先前喝下去的白葡萄酒这时发作了,她只觉得脸上发烧。汽车行驶在阪神公路上,她那双带点醉意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面柏油路上纵横交错的灯光。 第十二章 第二天傍晚,贞之助回家一见幸子就说:“今天井谷老板娘到我事务所来了。” “干吗到你事务所去呀?” “她说什么:‘本来应该到府上去拜访,今天因为来大阪办点事情,想到去看您太太还不如直接看您,问题解决得快,所以顺便来拜访,事前没有联系,突然到来,请勿见怪。”’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大体上是好消息,我们去那边淡吧。”贞之助把幸子带进他的书斋。 据井谷说,昨天晚上贞之助他们三人回家以后,其余的人又在饭店里谈了二三十分钟。总之,濑越本人非常积极,对于雪子的人品、容貌十分满意,只是看到她弱不禁风的样子,担心她会不会有什么病。再说前些日子井谷的弟弟房次郎去女中调查雪子的学习情况,看到成绩表上缺课比较多,便猜测她学生时代是不是经常闹病。对于以上的一些问题,贞之助作了如下的答复:女学生时代的事情他不知道,缺课多的问题不问妻子和小姨本人,也无可奉告。据他所知,雪子从来没有生过什么毛病。从外表看,雪子弱不禁风,瘦骨一把,这是事实,所以决不能说体质强壮。可是姐妹四人中,她从来不伤风。吃苦耐劳,除了长房的大姐而外,谁都比不上她,这一点他说他可以保证。但是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以前就有人怀疑她有肺病,所以对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为了使对方放心,回去以后马上和内人及小姨商量,同时征得长房的同意,劝她请医生检查一下身体,必要时拍一张X光照片送上。经他这样一解释,井谷说用不着那样周到,听了这说明就够了。贞之助又说:“这种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自己虽然说过保证没问题,但毕竟没有特地听取过医生的意见,借此大好机会检查一下身体,大家都放心,相信长房也是同样的想法。你们几位大媒人要是看到胸部没有阴影的透视照片,心里也会很高兴的吧。”贞之助还对幸子说:“万一这次的亲事不成功,为了预防今后再被人家怀疑是肺病,现在拍一张X光照片存放着,我认为决非多余,长房也不见得会反对。我看不妨明天就陪雪子妹妹去大阪检查身体。”他又加问了一句:“中学时代缺课缺得那样多,是什么原因了难道那时害病了吗?” “不是的,那时候的女子中学不像现在这样严格,爸爸老让我们赖学,带着我们去看戏。我老是被他带去的,所以如果调查我的学习情况,缺课的日子要比雪子妹妹多得多哩。” “那么,透视的问题雪子妹妹不会反对吧?”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阪呢,不去那里不行吗?栉田先生那里也可以吧。” “喔!还有一件事儿,这块褐色斑……”贞之助按住自己的左眼梢给幸子看,“也成了问题。井谷说她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男人们在这些地方特别仔细。昨天饭后就有人指出小姐的左眼梢上似乎有一块小小的褐色斑,随即有人附和说他也看见了,有的反对说那是光线的问题,不是褐色斑,于是就纷纷议论起来,最后就问我究竟有没有。” “昨天晚上那块褐色斑有些看得出,我心里就嘀咕着真是不凑巧,终于成了问题。” “对方也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 雪子的左眼梢——准确些说是左眼皮上边、眉毛下面——最近常常隐隐约约地出现一块阴影,有时明显,有时不明显。贞之助他们还是三、五个月以前才发现这个问题的。那时他曾暗地里问过幸子:“雪子妹妹的脸上什么时候长出那样的东西来了?”其实幸子也是最近才发现,以前雪子脸上没有那种东西。即使在最近一段时期,也不是始终如此。平常想仔细看个究竟,它却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有时甚至完全消失;不过,忽然有个把星期又会变得浓起来。幸子注意到褐色斑浓的时候,大概是雪子月经前后的那一个星期。她最担心的是雪子自己又对褐色斑的想法,因为脸上长出那样的东西,第一个发现的一定是本人,她希望这不会对雪子造成什么心理影响。原来雪子对于自己婚期的一再延误,并不怎么悲观绝望,主要是由于她心里对自己的容貌抱有信心;可要是发现了这意外的缺点,又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幸子暗地里担心这件事,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当面询问,只能不露声色地随时察看本人的脸色。雪子的态度表面上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上有块褐色斑一样,毫不在乎。有一次,妙子拿来一本两三个月以前的妇女杂志,问幸子看过没有。幸子一看,那本旧杂志的生活顾问栏里刊登了这样一则记事,一个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子患有和雪子同样的症状,向编辑诉说她最近才发现这个问题。一个月里,褐色斑时浓时淡,有时完全消失,大体上月经期前后特别明显。编辑的答复是:您这种症状是过了适龄期的未婚女子常见的生理现象,不必为此担忧,大抵一结婚就马上会好的。即使不结婚,连续注射女性激素一个时期,多数也能治愈。幸子懂得了这个原因,也就放下了心,其实她自己就有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几年以前她结婚后的事了。当时,她嘴唇周围长出一圈褐色斑,就像孩子吃了豆沙包,抹了一嘴馅儿似的。找医生一看,说是吃了阿斯匹灵中的毒,无须治疗,自己能好,因此也就不去管它了。过了一年,完全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复发。想到这件事,幸子觉得姐妹两个说不定都是那种爱长褐色斑的体质。幸子既然自己有过这样的经验,而且自己嘴唇上的褐色斑比雪子眼皮上那块要浓得多,不久也痊愈了,因此她对于雪子的毛病并不怎样担忧,再说又看了旧杂志上的那则消息,心里就更加放心了。不过,妙子之所以拿出那本杂志,目的是想让雪子看到。雪子表面上一如既往,不改常态,可是肚子里说不定闷闷不乐呢。所以妙子很想让她看到旧杂志上的那则记事,让她不要担忧。虽然结婚以后就可以痊愈,可能的话,莫如婚前就积极加以治疗,彻底把它治好。不过妙子深知姐姐的脾气,她是不轻信别人的,所以打算找个机会劝劝她。 幸子从来没有和谁谈起过雪子脸上的褐色斑,这次和妙子也是第一次谈起。对于这件事,幸子知道妙子也同样在为雪子难过。这里面除了同胞姐妹的爱心而外,妙子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雪子不赶快结婚,她和奥畑的婚事就要拖延下去。那么这本杂志究竟由谁去交给雪子看呢?姐妹俩商量之后,认为还是妙子比较妥当,要是由幸子出面,就显得小题大做了,说不定要让雪子误会连贞之助也是共谋者了,还不如由妙子轻描淡写地提出来的好。后来有一天,正好遇着褐色斑特别明显,雪子一个人在化妆室里照镜子,妙子装出偶然看见的样子,凑上去轻轻地说:“雪姐,你眼梢上的那块东西不用担心。”雪子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事妇女杂志上已经登出来了,雪姐看到没有?要是没看到,我拿给你看好吗?”妙子竭力避免和雪子的视线相接触。 “说不定看过了。” “哟,已经看到了吗?……那本杂志上说—结婚就会好的,打针也会好的。” “嗯。” “雪姐知道吗?” “嗯。” 妙子看出雪子不大愿意别人谈起此事,所以就采取淡然置之的态度;可是她那个“嗯”毕竟是肯定的“嗯”,只是觉得让人家知道她背地里看那样的杂志,有些不好意思,才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来。 妙子提心吊胆地捅了雪子一下,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轻松多了。于是她开口劝道:“既然看到了那则记事,为什么不去打针呢?”可是雪子对打针似乎并不积极,依然“嗯”、“嗯”地用鼻音对付妙子的忠告。一则固然是由于雪子生来就是这种性格,如果别人不拉着她的手硬叫她去,她自己就不愿意去找不熟识的皮肤科医生看病;再则就是尽管旁人暗暗地在为她操心,本人对自己的褐色斑却并不在乎。举个例子说,在妙子提出忠告以后的某一天,悦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好奇地注视着雪子的脸,高声问道:“哎呀!阿姨,你眼圈上怎么搞的?”当时除了幸子而外,女佣们也都在场,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可是雪子那时却意外地冷静,叽叽咕咕地胡答应了两声,脸不改色地对付过去了。幸子她们最为担心的是雪子的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同她一起上街散步或买东西。在她们眼里,现在的雪子正是婚前最紧要的时刻,犹如一件等着出售的商品,即使不是去相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去,也会让人撞见,所以在月事前后的一星期内,她最好躲在家里不出去。如果出去的话,得想办法化妆得不让人家看出那块褐色斑,可是雪子本人对此一向毫不介意。照幸子和妙子的看法,雪子的脸宜于多抹香粉,可是在褐色斑明显的期间,香粉抹多了,反而会看出底下有一圈轮廓分明的阴影,所以那时宁可少抹香粉,多涂些胭脂在脸颊上。但是,雪子平常不爱在脸上涂胭脂(她被人家怀疑害了肺病,就是由于她平常不涂胭脂只抹粉,而妙子却恰哈相反,香粉可以不抹,胭脂非涂不可),外出时仍然抹了一脸香粉,倒运的是恰恰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道乘电车,那天她脸上的褐色斑特别明显,妙子悄悄地把胭脂递给她,说:“涂上点儿这个吧。”尽管妙子从旁指使,本人却似乎仍然无动于衷。 第十三章 “那么您是怎样讲的呢?” “有什么说什么,我老老实实都讲了。——褐色斑并非经常出现,无须担心,某某杂志上登出来了,其他杂志上也读到过。我考虑到既然要去拍X光,还是顺便去大阪找皮肤科医生诊断—下,搞清楚究竟是不是像杂志上说的那样能治好。我说,既然出了问题,这是应尽的义务,我会劝她这样做的。” 由于雪子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二房家,长房的姐夫、姐姐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件事;贞之助觉得自己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又置之不理,这只能说明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可是,这毕竟是新近出现的问题,已往的几次相亲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再说贞之助有鉴于幸子以前嘴唇上那块褐色斑不药自愈的事实,也就没有重视这件事。幸子呢,她认为雪子脸上的那块东西是周期性的,什么时候出现,可以事前计算好日子作出预测,相亲的日期只要避开那几天就可以了。哪里知道一则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再则由于幸子自己的大意,她估计相亲那天雪子脸上的褐色斑即使还留下一点儿痕迹,也不至于过分惹眼。结果造成了这次的失误。 今天早晨幸子在丈夫上班之后,便悄悄探问了一下雪子对于昨天相亲的感想,知道雪子愿意听从姐夫和姐姐们的安排。难得事情进展顺利,幸子担心说话不当而出岔子,当天晚上等悦子睡着了,便让贞之助也回避了,她自己把要拍X光和去看皮肤科这两件事情提出来和雪子商量,不料雪子满口应承,说什么只要二姐同去,找个医生诊断一下也行。讲定了以后,雪子眼圈上的褐色斑却又一天天消褪了下去,几乎都看不出了。幸子想一样是找医生看病,莫如等下次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去。可是,井谷的策略如愿以偿了,这次是贞之助急如星火,为了报告相亲的经过以及催促从速调查男家的身世,他第二天就赶到上本町长房家,向大姐汇报准备带雪子去大阪医科大学就诊。过了一天,他故意对女佣们说要同雪子去三越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大阪就医的结果,内科和皮肤科都一如预料,没有什么问题,X光透视的软片当天就洗了出来,胸部一点儿阴影也没有。过了几天,诊断报告寄到了,血沉十三,其他反应全是阴性。在皮肤科受诊时,医生把幸子叫到一旁,开口就说这位小姐应该赶快结婚。问起注射疗法,医生回答说打针固然也能治好,不过像她这种程度的褐色斑也很难说,与其打针远不如早结婚,结婚是治疗褐色斑的唯一良法。就此结束了诊断。看来杂志上读到的那篇记事不假。 “那么,这些东西你去送给井谷老板娘怎么样?”贞之助问幸子。 “我送去也行,只是人家既然看中您办事迅速,专门找您打交道,还是您送去的好。并不是因为我被冷落了,就生人家的气,我实在是干不了这种鸡飞狗跳的活儿。”幸子说。 “没有关系,那好办。我也来个官样文章得了。”第二天,贞之助在他的会计师事务所里打了一个电话给井谷,大致讲了一下去大阪就医的经过情况,然后把X光照片和诊断报告书用快信挂号寄出。过了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井谷打来电话,说—小时后拜访。到了五点钟,井谷准时来到贞之助的事务所,一来就说:“昨天很快就接到回音,多谢多谢!邮件当下就转给了濑越先生。濑越先生说:‘承蒙寄来这样详细的报告书以及特地拍摄的X光片,非常过意不去。看到了报告书和X光片,不用说已经完全放心了,只怪自己当初信口开河,十分失礼,务望代为多多道歉。’”客套一番之后,井谷又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濑越先生想和雪子小姐再见一次面,从从容容地谈上个把钟头,不知府上能不能同意。”她又补充说:“濑越先生尽管已是不惑之年,可是没有恋爱经验,还有点儿天真未凿的味道,上次相亲时,不知怎么的犯了怯场的毛病,讲了些什么话,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再说雪子小姐又是害羞的性格……不,害羞倒也没什么,上次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不好意思多开口吧。这回要是能见面,双方可以畅谈一番……还有,如果府上同意,不嫌简陋,可否就到阪急冈本舍下会面,因为旅馆或酒家之类的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至于会面日期,对方希望能在下星期天前后。” “你看怎么样?雪子妹妹能答应吗?” “雪妹倒也罢了,不知道长房会说些什么。会不会说事情还没有确定,还是避免深入为妙呢?” “对方的用意可能是想再观察一下脸上那块褐色斑的程度如何。” “真的,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还是见一次面的好。现在会面,那块斑痕不是淡得一点儿都看不出吗?让人家看一看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倒也是啊。要是拒绝了人家,就显得咱们不愿让人家看到这个缺点。” 夫妻俩有了这番谈话之后,第二天幸子就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长房的姐姐打了电话。因为她怕在家里打会引起麻烦。不出她的预料,长房的姐姐质问为什么必须再见面,说来说去,幸子付了五次电话费才把原因解释清楚。可是姐姐仍然推说在婚事尚未决定以前,能不能让双方单独会面,她不敢作主,要等今晚姐夫回家后商量决定,明天再给答复。为此,第二天早晨不等长房来电话,幸子先去了公用电话亭。好不容易获得了姐夫的许可,但是附有时间、地点、监督等等条件。回到家里和雪子一谈,雪子很快就领会了意思,随即应允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幸子捧了一束鲜花作为礼物,陪同雪子来到井谷家。井谷端出红茶招待他们,四个人先在一起扯了一会儿,然后井谷把濑越和雪子带上楼,自己又回到楼下和幸子边谈边等。本来约好只谈一小时,后来超过约定时间三四十分钟,两人才从楼上下来。回家的时候,幸子姐妹俩先走一步,濑越留了下来。那天是星期天,顾虑到悦子在家,因此幸子和雪子就直接去了神户,到东方饭店休息室又喝了一次茶,她便询问雪子双方会面的情况。 “今天确实谈了不少话。” 雪子这回也比较轻松地一一作了说明。濑越先问起四姐妹之间的关系,为什么雪子和妙子老住在二房,很少住长房;又问到妙子的那次登报事件,对后来的发展情况问得尤其仔细,雪子在可以答复的范围内都作了答复,但对那些会引起人家误解长房大姐夫的话则只字未提。濑越还说不能由他一个人提问题,希望雪子也问问他。由于雪子客气不肯问,他就主动自我介绍,说什么他所追求的是“古典美”而不是“现代美”,所以一直拖到今天还没结婚。要是能娶雪子小姐这样的人为妻,真是三生有幸,他还一再地说什么“高攀不上”。至于和女人的关系,他说他过去从来没有和谁有过什么沾染,只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她,接着他就讲了一件意外的事:在巴黎的时候,他曾结识过一个百货店里的女售货员。详情虽则没有细讲,最后似乎是他被那个女的欺骗了。他的思乡病和追求纯日本趣味的想法,都是那次受骗的反作用。濑越还告诉雪子这件事只有他的老朋友房次郎知道,雪子是听到这件事的第二个人,其他的人谁都不知道。他还要求雪子相信他和那个法国女子的交往是干净的。幸子从雪子嘴里听到的大体上就是这些,至于濑越为什么要对雪子讲出他在国外的艳遇,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井谷紧跟着给贞之助打来了电话,说昨天给了那样好的机会,濑越先生已经没话可说了,昨天他才看清楚小姐脸上的那块褐色斑,诚如您所说,根本不成问题。现在他只有静候府上的回音,看他能不能雀屏中选。井谷在传达对方意思的同时,还催问长房调查的结果如何。在井谷看来,这桩亲事从开始介绍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前些日子她来芦屋拜访时,以及几天以后在东方饭店相亲时,两次向她打招呼都说“请再等个把星期”,现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实际上幸子最初去长房商量这桩亲事,还是十天或半个月以前的事情,而且长房在这些事情上又喜欢小题大做,不可能马上作出答复。总之,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幸子随口说了一句“一星期后答复”,贞之助又不得不随声附和,因此就把事情弄僵了。其实,长房去向濑越原籍的乡公所索取他家户口本的副册,两三天前才寄到,至于信用调查所关于男方家乡情况的报告,需要更多的时间,最后在定局之前,还得郑重其事地派人去男方的家乡实地调查。所以弄得贞之助夫妇特别尴尬,除了一再推说“再等四五天”、“再等四五天”而外,没有别的办法。这中间,井谷到芦屋来催了一次,又到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去过—次,说什么好事多磨,这种事情办得越快越好,要是合适的话,年内就可以举行婚礼。到后来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竟然直接打电话给从未谋面的大姐鹤子,催问这件事。受惊的大姐事后打电话来告诉幸子。幸子一想起比自己更慢条斯理、要考虑五分钟才回答人家一句话的大姐,在接到井谷电话时的那副狼狈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了。据说井谷在电话里又搬出好事多磨这句话,滔滔不绝地劝说了大姐一番。 第十四章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女佣来说长房的太太来电话了,幸子去接了电话,电话里说:“上次那桩亲事,调查研究耽误了许多时间,最近才大致搞清楚,今天我去芦屋看你。”电话刚要挂断时,又听到里面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甭高兴。”其实没有最后那两句说明,幸子一听到大姐电话里的声音,马上就觉得这次又要吹了。她挂上电话回到会客室,独自叹了口气,一屁股在沙发里坐了下来。过去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每到关键时刻就吹,已经习以为常了,当时并不像今天这样泄气。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觉得这并不是特别值得惋惜的一桩亲事,可是内心深处却感到相当失望。也许是因为过去几次自己总是和长房站在同一立场上,都是不赞成的,而这次自己倒觉得颇有圆满缔姻的把握吧。毕竟这次的亲事有井谷这样一位总干事,女方的处境就特别不一样。贞之助他们过去一直置身事外,只是被动地当当差而已,这次他却奔走斡旋,非常卖力。再说雪子本人的态度也不同往昔,那么仓促的相亲她同意去,两次单独谈话的要求她也答应了,甚至连X光透视和皮肤科的诊察都不厌其烦地接受了。这些都可以说是雪子从来没有的态度。是不是急于成婚的心情暗中有些抬头,以致产生这样的心境变化呢?还有,对于眼皮上的那个阴影,她表面上似乎若无其事,其实也可能影响到她的情绪。总之,由于种种原因,幸子觉得这次无论如何希望其成功,而且一定要成功。 因此,幸子在没有和姐姐见面听取详情以前,尽管知道事情不妙,但是总觉得还可以想点办法,没有完全绝望。等到她听了详情,才不得不承认事情确实无可挽回。大姐和幸子不一样,身边有许多孩子,她是趁上中学和小学的孩子们回家以前,利用下午的一两个小时,抽身来到芦屋的,正巧她又得知这天下午两点钟雪子要出去学习茶道,便和幸子在会客室里谈了一个半小时。看到悦子放学回家,她就告辞说:“至于怎样回绝人家,一切拜托你们两位,请和贞之助妹夫好好商量着办吧。” 据大姐说,濑越的母亲十多年前死了丈夫,从此一直呆在老家,因为有病,不见外人,濑越也从来不回家探亲,日常生活由母亲的寡妇妹妹来照顾。老太太的毛病对外说是中风,可是,经常在她家出出进进的商人说不像是什么中风,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病,见了儿子也不认识是自己的儿子。这事在信用调查所的报告里也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点,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又特地派人去乡下作了调查。大姐还说:“至亲好友们出于关心都来做媒,结果给人家的印象每次都是让长房的人从中破坏了,实在不是滋味儿。我们何曾要破坏,当今这种时势,决不能再斤斤计较什么门第和财产。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我们也认为非常合适,正因为想使这桩亲事成功,才派人去乡下调查,哪里知道对方有精神病的血统,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只能死了这条心了。一提起雪子妹妹的亲事,不知为什么老会碰到这样那样不可逾越的障碍,弄得非吹不可,实在奇怪。雪子妹妹这个人实在没有缘分,我就觉得‘羊年生的’这句话不能一概斥之为迷信。” 大姐刚走,雪子抱着一块茶道用的绸巾回来了。刚巧悦子到舒尔茨家院子里玩儿去了,幸子见雪子走进会客室,就对她说:“大姐来过了,刚回去不久。”说了一句就停下来,等雪子开口。可是雪子照旧应了声“嗯”,没有下文。幸子没办法,只得接下去说:“那件事情据说不成。” “是吗?” “他家的老太太……说是得了中风病,其实是精神病的样子。” “是吗?” “如果是精神病,那就完了。” “嗯。” “露宓姐姐,来呀。”远处传来悦子的声音,看见两个小姑娘在草坪上朝这边跑,幸子压低嗓门说:“详情以后再讲吧,先告诉你一声。” “阿姨回来啦。”悦子跑上露台,站在会客室门口的玻璃门外,罗茜玛丽肩并肩地跟着站在她旁边,穿了奶油色羊毛袜子的四条灵巧的腿排列在一起。 “小悦,今天外面风冷,到屋子里来玩儿吧。”雪子走到门口,从里边打开玻璃门,“露宓姑娘也请进来呀。”她说话的声音和往常没有一点两样。 雪子这方面算是交待过了,可是贞之助那儿却没有这样好说话。傍晚时他回到家里,听到幸子告诉他长房的姐姐不答应,还亲自跑来了一趟,他心里想这次又要拒婚,脸上就露出一副不满意的神色。这次由于井谷看中他作为交涉对手,他对这桩亲事也一点点积极起来,如果长房仍然搬出过去那套落后的排场格式、门当户对的理论,他就打算亲自出马去劝姐夫、姐姐改变他们的想法。因为目前这桩亲事有它的特点,一则濑越是第一次结婚,再则岁数看去比实际年龄还轻,和雪子站在一起,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其余的条件将来也许有比濑越更好的,可是,仅此两条就十分难能可贵了,这是他准备竭力说服长房的。及至从幸子那里听到了详情,他仍然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过,他考虑再三,觉得长房是决不会同意的。假如姐夫反问:“既然这样,你能保证和这种血统的人结婚后,丈夫和未来的孩子绝对不发生问题吗?”贞之助就不好回答了。去年春天还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况,对方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未婚男子,家里相当有钱,女家那时很积极,连订婚的日期都决定了,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男的另外结识了一个女人,两下关系密切,为了要掩盖这件丑事才娶媳妇的。女家知道了这事,连忙取消婚约。看来雪子的亲事弄到最后总要碰上这种奇怪的阴暗面。长房的姐夫、姐姐为此更加抱有戒心。不过推究起原因来,毕竟是女家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想从条件悬殊的人选中挑一个理想的配偶,反而上了人家的当。看来那些年过四十而第一次结婚的有钱人,一般都不妨认为是怪僻的。 拿濑越来说,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个血统上的弱点,直到今天都没有结婚吧。不过,他决没有存心欺骗女家,这是很明显的。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可能认为事情拖得那样长久,家乡的情况早该调查清楚,女家当然是知道了那种情况后再来攀亲的,这才一再说什么“高攀不上”啦、“三生有幸”啦等等的谦虚话,以表示他那片感激的心情。当时在MB公司他那些同事们中间,就流传着濑越快要和名门闺秀结婚的消息,濑越本人也不否认;女家甚至听到外间流传着“那样—位一本正经的好好先生,近来慌慌张张的连工作都不安心做了”的议论。贞之助每次听到这类话,就觉得濑越实在可怜,一位相当出色的绅士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受到了屈辱。总之,如果早作调查,早日回绝对方,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先是幸子抓得不紧,转到长房手里以后,也决没有迅速办理。最最要不得的是为了不让事情中断,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对人家说调查大致已经结束,十之八九可望成功,这倒并不是贞之助他们信口开河,而是出于主观上希望这桩婚事圆满成功,才这样讲的。但是,从客观结果来看,这几乎等于对男家犯了恶作剧的罪。从这一点上说,如果贞之助要责备幸子或者长房,莫如责怪他自己的轻率。 贞之助和长房的姐夫一样,都是赘婿身分。过去他对于小姨子的亲事是尽量避免深入,这次偶然被卷进漩涡,偏偏又弄得非吹不可,这固然是由于自己的笨拙,给有关者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进而会不会造成小姨今后更加不幸呢,一想到这一点,嘴里当然不能说,可是心里实在觉得特别对不起雪子。不只限于这一次,在相亲这件事情上,男家回绝女家,本来没有什么;要是女家回绝男家,不管你言辞多么委婉,总是男家的一种耻辱。为此,莳冈家到今天不知让多少人怀恨在心了。这都是由于长房的姐姐和幸子她们处事不懂世故,拖拖沓沓,竭力想拉住对方,直到最后关头才回绝人家,这就更加招人怨恨。贞之助担心,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不仅招来怨恨,而且众口铄金,雪子会不会因而终生不偶。看来这次拒婚,幸子不愿出面,这是明摆着的。贞之助因此不得不肩负起这个倒楣的差使去和井谷周旋,请求她的谅解。可是怎样开口好呢?事到如今,得罪濑越是不用说的了,可是对于井谷,今后还要打交道,无论怎样也不能伤害她的感情。再说这次的事情她确实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中间光是跑腿——芦屋私宅以及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就跑了许多次。她经营的那爿美容院雇用着大批学徒,生意非常兴隆,可是她仍然抽出时间来为这桩亲事说合,的确像人家讲的那样,是个爱做媒的人,而这又不是一般的亲切和义气所能办到的。举个小例子来说,光是出租汽车以及其他车钱就破费了她不少。前次晚上在东方饭店约会时,贞之助在临回家前提出一切招待费用应该由男女双方分担(名义上由井谷出面),可是当下就被她拒绝,分文不肯接受,说这次是由她招待的。后来考虑到这桩亲事如能办成,还得靠她作桥梁操一番心,将来会有机会算笔总账送她一份厚礼的,所以那时就搁置了下来,可是现在就不能再搁置了。 “真的,送钱吧,人家不会接受,除了送礼品,没有别的办法……”幸子说,“可是现在也想不出送什么东西好。这样办行不行?你先空着手去打招呼,送礼的事,我和大姐商量后,买她心爱的东西亲自送去。” “你专挑美差使干!”贞之助有些不服气,“好啦,就这么办吧。”可是最后还是同意了。 第十五章 进入十二月后,井谷那里突然停止了催促,也许是看出几分形势之非吧,这反倒有利于女方拒婚。贞之助怕风声泄露,因此不去美容院,先打电话给井谷说想去她家拜访,并且问明她什么时候在家。到了傍晚,他推迟下班时间,从事务所直接去冈本。 他被让进屋子,屋子里已经上了灯。台灯上罩着深绿色的大灯罩,使室内上半部显得暗沉沉的,只看到坐在沙发里的井谷的脸,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对于贞之助这个没有会计师习气而具有文学青年的纯朴善良的人来说,正是开口的好时机。 “今天是为了一件非常不便启齿的事情来拜访您的。……对濑越先生乡间的情况后来又作了调查,别的都可以,就是老太太的毛病……” “是?”井谷微微歪着她的头。 “本来听说是得了中风病,可是,派人去乡间一调查,哪里知道是精神病的样子。” 贞之助这样—讲,井谷顿时慌慌张张地说:“哦!原来是这样。”接着又连连点头说了几次“原来是这样”。 井谷究竟知道不知道精神病这件事,贞之助最初只是怀疑,不过一想到前—程子她那样使劲地催促,今天又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就不得不认为她本来就知道此事了。 “您要是不谅解就不好办了,今天把这件事告诉您,决不是责怪什么。我也考虑过本来应该搬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作为拒婚的口实,才符合常识。可是这次承蒙您这样鼎力斡旋,如果不举出能让您谅解的理由,我们就太对不起您了……” “是啊,是啊,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哪里会误解呢。应该怪我没有好好调查,轻率地做媒,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您这样讲就太不敢当了。我们痛心的是社会上总以为莳冈家讲究门当户对那套老格式,即使遇到合适的良缘也一个个地拒绝掉。……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出于万不得已,社会上的批评且不去管它,至少得请您谅解,千万不要因此生气,今后还望多多照拂。这些话只是向您交底,濑越先生那里就请您代我们婉言谢绝吧。” “您说得太恳切了,不敢当。我本来在猜测府上的意图,精神病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听到,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幸亏府上作了调查。不,既然是这样一个缘由,您的意见就十分有理,对方当然很扫兴,可是,我会好好解释的,这个请您放心。” 贞之助听了对方机敏的对答,一块石头落了地,谈话一结束,就匆匆告辞了。井谷一边送他到门口,一边还再三声明自己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倒觉得很抱歉。还说她一定再给物色一个良缘,弥补这次的失败。请等着吧,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人品,根本不用担心,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且要贞之助回去对他太太也这样讲。从井谷平常的作风可以看出她这些话不像口头禅,并没有因为拒婚而大大伤害了她的感情。 几天以后,幸子去大阪三越百货公司买齐了送礼的和服衣料,亲自送到井谷家,井谷还没有回家,就请她家里的人转达来意,留下礼物走了。第二天幸子收到井谷寄给她的一封恳切的道谢信,信的正文说事情没有办成功,由于自己做事不周到,结果白白浪费了府上许多精力,现在反倒教您这样破费,委实于心不安;附笔还一再说一定要弥补这次的失败。又过了十天左右,剩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傍晚时候,一辆出租汽车匆匆忙忙地停在芦屋家门口,井谷在门口叫了声“特地拜访,不进屋子了”。不巧那天幸子正好伤风躺着,贞之助在家,他把站在门口准备辞去的井谷硬邀进会客室,聊了一会儿天。贞之助问起濑越的近况,称他是人材,由于这样一个问题而未能攀亲,可惜得很……他的身世实在值得同情……他也许还以为女家早已知道了他母亲的病状。井谷就说:“濑越先生最初莫名其妙地谦虚客气,并不积极,后来才一点点热心起来,说不定最初就是因为他母亲那个病症而有所顾虑吧。”“这样讲来,还是由于我们这里没有抓紧调查,才发生了那样的误会,我们就更加不是了。”贞之助说完又搬出和上次同样的台词:“千万请勿因此而抱有戒心,今后还得请您多照顾。”听到这句话的井谷,一下子压低声音试探说:“如果不嫌人家孩子多,眼下就有一门现成的亲事。”贞之助看出她的来访也许是想介绍另一门亲事,就追问其究竟。原来是大和下市某银行的一个分行经理要续弦,家里有五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在大阪上学,第二个是已成年的姑娘,不久就要出嫁,家里只剩三个孩子,因为是当地的首富,生活自然不成问题。可是家里有五个孩子,而且又在下市,贞之助觉得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只听到半中间就露出意兴索然的样子,井谷看到他这种态度,就说:“这样的人家我知道你们是决不会同意的,”就此住了口。不过,为什么她要介绍这种明知不会接受的、条件恶劣的对象呢?也许是她心里不愉快,有意提出这种坏条件的人选来暗暗讥讽这才是半斤对八两的姻缘吧。贞之助送走了井谷,上楼去看幸子。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毛巾盖着脸,在做蒸气吸入。吸完以后,用毛巾擦擦眼睛和鼻子,问道:“听说井谷老板娘又来做媒啦。” “嗯。……听谁讲的?” “刚才悦子来告诉我的。” “哦!这还了得!……” 刚才贞之助和井谷在会客室里谈话时,悦子悄悄地掩了进来,坐在椅子上注意地听着。贞之助对她说:“小孩子不该听这些话,你到别处去吧,”把她撵走了。她准是退到餐室里去偷听的。 “女孩子毕竟对这类事情抱有好奇心。” “有五个孩子吧。” “这也对你讲了?” “是呀,是呀,大儿子在大阪上学,大女儿不久就要出嫁……” “呃?” “大和下市人,什么银行的分行经理……” “真想不到,全给偷听去了。” “真是呀,今后如果不加倍小心,要出大乱子啦,幸好今天雪子妹妹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正月初三那几天,雪子和妙子都回长房过年。雪子比妙子先走,昨天就回去了。想到要是她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夫妇俩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气。 每到冬季,幸子老闹支气管炎,医生警告说弄得不好会变成肺炎,因此她往往一睡就睡上个把月。只要稍稍有点儿感冒,就加紧提防。幸好这次只犯到咽喉部就被控制住了,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年关越来越近,已经是二十五日了,她打算再在屋子里呆一两天,坐在床上翻看新年的杂志。这时妙子走进来向她告辞,说要回长房去了。 “怎么啦,细姑娘,不是还有一星期才过年吗?”幸子带着几分诧异说。“去年你不是大除夕才回去的吗?” “是大除夕回去的吗?我记不得了……” 妙子近来为了开春举办第三届个人作品展,一直在忙着制作布娃娃。一个月以前,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夙川公寓,同时又不肯放弃舞蹈学习,每星期还得去一次大阪的山村舞传习所。幸子觉得似乎好久没有和这个妹妹好好地拉一次家常了。幸子知道长房要把两个妹妹叫回大阪去过年,她决不想把她们留在身边。可是妙子比雪子更不愿意回长房,现在她突然提早来辞年,这就有些奇怪了。倒不是恶意猜测她和奥畑之间有什么约会,只是淡淡地有些怅然,觉得这个早熟的小妹一年年成长起来,真的变成大人了,今天竟然要从最最推心置腹的人的身边离去了。 “我的活儿刚干完,回大阪后,打算每天去学舞蹈。”妙子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学的是什么?” “因为要过新年了,正在教我们万岁舞啦。二姐能伴奏吧?” “嗯,大概还记得。”幸子随即哼着三弦曲唱了起来:“谨祝永葆青春,万寿无疆,圣代繁荣盛昌。叮叮咚,万众欢腾的新年呀……” 妙子合着拍子,立起身来做出一个姿势。 “二姐,请等一下。”她急忙跑进自己的卧室,脱下西服,迅速换上和服,拿着舞扇回来了。 “……叮当,叮当,当,叮当,叮当,美女,美女,京都街上的美女,……请尝尝大鲷鱼小鲷鱼、大蛳鱼、鲍鱼、蝾螺、蛤蜊呀蛤蜊,美女在叫卖。走过一段路,瞧那路旁的货架上,金线编织的花缎子、红绫罗红绉绸子,应有尽有。咚咚叮叮,咚咚叮……” 这里面的“美女,美女”的歌词以及配合着三弦的和音唱出来的“咚咚叮叮,咚咚叮”的歌词很有趣,幸子姐妹小时候就把它当作口头禅似的唱着,所以到今天还记得。这时一唱起这歌曲①,二十年前船场时代的往事历历在目,已故双亲的容貌依稀如在眼前。当初妙子被指定学这种舞蹈,每逢新年,妈妈和姐姐弹着三弦,妙子跳万岁舞,她一边唱着“正月初三,东方的天空,叮咚,出现—位东国武士……”,一边右手的食指直指着天空,她那天真可爱的舞姿,就像昨天的事情那样出现在眼前。现在拿着舞扇在自己面前跳舞的人,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妹妹吗(这个妹妹和她上面的那个妹妹,到今天还都是“大姑娘”的身分,九泉之下的父母将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这事呢?)?想到这里,幸子不由得热泪盈眶了。 “细姑娘,新年你几时回来啊?”幸子听凭自己的眼泪簌簌地掉着。 “初四那天回来。” “那么新年你来跳万岁舞吧,得好好练呀。我也把三弦练一练。” 自从在芦屋成家以后,就不像以前在大阪那样有许多客人来贺年,何况两个妹妹又都回大阪去了,所以近年来每逢新年,总是冷冷清清地仿佛脱了节似的。两夫妇之间偶尔闺房静好,倒满不错。可是悦子就非常寂寞,日夜盼望阿姨和细姨早早回来。元旦那天下午,幸子取出三弦,用指甲套弹奏“万岁”,接连温习了三天。最后连悦子都把歌词记住了,每奏到“红绫罗红绉绸子……”的处所,她也齐声合唱“咚咚叮叮,咚咚叮”。 ①原文为“地呗”,是日本京都、大阪地方流行的——种用三弦合奏的歌曲的总称。载歌载舞.还穿插道白。 第十六章 妙子这次的个人作品展租了神户鲤川方面的一个画廊连续举办三天,由于在阪神地方交游较广的幸子为她暗中活动,大部分作品第一天就预售一空。第三天傍晚,幸子带同雪子和悦子到会场帮助拾掇,等到残余事务收拾完毕,走出会场的时候,幸子说:“小悦,今晚叫你细姨请客,细姨是大财主啦。” “该请客,该请客。”雪子从旁帮腔,“去哪里好?小悦,吃西菜还是吃中国菜?” “可是,钱还没有到手啊……”妙子想推脱也推脱不了,笑嘻嘻地说。 “那好办,细姑娘,钱我先替你垫上。”幸子知道除去一切费用之外,妙子手里还有许多当场卖出的现款,所以想让她请一次客。可是,妙子这个现代派的老练姑娘——井谷没有这样议论过她,只议论过自己的侄女——不像幸子,这种场合让人家一抬捧,就轻易破钞。 “好吧,那就去东雅楼吃中菜吧,那儿最便宜。” “细姑娘真小气。大方点,请我们去东方饭店吃顿烤肉怎么样?” 东雅楼在唐人街①,是一家广东小饭馆,店头还零售熟的牛肉和猪肉。她们四人走进饭馆,一个站在账台旁边付账的年轻的西洋女子招呼她们说:“晚上好!” “啊!卡德丽娜小姐,巧遇巧遇。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妙子说,“这位就是我上次说的俄国人。……这是我二姐,这是我三姐。” “噢,是吗。我叫卡德丽娜?基利连珂。……今天我去展览会参观了。妙子小姐的布娃娃全部卖光啦,恭喜恭喜。” “细姨,那个西洋人是谁?”悦子见她走了,就问道。 “那个人是你细姨的徒弟,”幸子说。“真的,我常在电车里遇见她。” “长得怪招人爱的吧?” “这个西洋人爱吃中菜呢。” “她是在上海长大的,吃中菜是大行家。她说吃中菜要到一般西洋人不去的腌臜铺子里去吃,那里的菜可口。在神户,东雅楼可数第一。” ①原文为“南京町”。 “她是俄国人吗?看去不像是俄国人。”雪子说。 “嗯。她是俄国人。她在上海英国人开办的学校读过书,当过英国医院的护士,一度曾和英国人结过婚,还生过孩子。” “嗨!多大年纪了?” “这就不知道啦,不知她到底比我大呢,还是比我小。” 据妙子说,白俄基利连珂一家住在夙川松涛公寓附近的一栋简易的小洋房里,楼上楼下总共四间屋子,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哥哥,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生活。过去妙子和基利连珂只是在路上遇见时点头招呼而已;有一天,基利连珂突然来到妙子的工作室拜访,说是想学做布娃娃,特别是日本式的布娃娃,要求妙子收她做徒弟。妙子应承以后,她当场就称妙子为“老师”。妙子反倒不好意思了,请她改称为“妙子小姐”。这事发生在一个月以前,从此以后,两下就亲近起来。最近妙子去松涛公寓时,常到她家串门。 “‘我经常在电车里遇见您的两位姐姐,已经很面熟,她们长得太漂亮了,我喜欢她们,无论如何请您给介绍一下。’前几天基利连珂就要求我介绍你们了。” “他们靠什么生活呀?” “据说她哥哥在贩卖毛织品,不过从家庭情况看,境况不见得怎么宽裕。只是基利连珂本人和她的英国丈夫离婚时,拿到了一笔钱。据她自己说,她就靠那笔钱生活,不依赖她的哥哥。她的服饰也相当整洁。” 桌子上有悦子爱吃的炸虾卷和鸽蛋汤,幸子喜欢的烤鸭,那是把烤鸭皮和蘸了黄酱的大葱卷在薄饼里吃的,这些菜肴都盛在锡器里,摆满了一桌子,她们边吃边谈论着基利连珂一家的事。卡德丽娜的孩子从照片上看是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孩,由她父亲收留着,现在已经回到英国去了。卡德丽娜为什么要学做日本风俗的布娃娃,究竟出于她个人的兴趣还是另有打算,想将来靠此营生,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作为一个外国人来说,她那双手是灵巧的,脑子也是机敏的,对于和服的质料以及色调的配合等等,理解得都很快。怎么说她是在上海长大的呢?那是因为大革命时期全家分散,她跟着她的祖母逃到上海;她哥哥由她母亲带到日本,在日本的中学里读过书,多少有点儿汉字的知识。因此,她崇奉英国,哥哥和母亲则崇拜日本,而且崇拜得很厉害。走进她家,楼下一间屋子里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照片,另一间屋子里挂着尼古拉二世和皇后的照片。哥哥基利连珂的日语当然讲得很好,而卡德丽娜来日本没有多久,日语也讲得相当纯熟了。最最滑稽而且难懂的是她那位老妈妈的日本话,妙子对此也很头痛。 “那位老太太的日本话实在没办法听,有一次她本来想说‘对不起您’,由于她的发音古怪,说得又快,结果成了‘您的家乡是哪里?’我就回答说‘我是大阪人’。” 妙子最善于模仿,学谁像谁,每每引得大家都发笑。“这位基利连珂家的老太太”的言语举动被她模仿得太滑稽了,尽管幸子她们从未见过这位西洋老太太,但是完全可以由此而想象得出,大家都大笑了。 “那位老太太可了不得呀,她是帝俄时代的法学士。她说:‘我的日语很差,我能说法语和德语。”’ “过去可能是富豪,她有多大年纪了?” “怎么说呢,大约六十多岁吧,可是一点也不衰老,挺精神的。” 两三天后,妙子回家又搬出“老太太”的故事逗两个姐姐笑乐。妙子那天去神户元町买东西,回家时在“尤海姆”①喝茶。不一会儿,老太太领了卡德丽娜走了进来,告诉妙子她们要到新开地②聚乐馆的屋顶溜冰场去滑冰,并再三怂恿妙子和她们一块儿去。妙子不会滑冰,老太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