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维庸之妻
[book_author]太宰治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3696
[book_dec]《维庸之妻》是太宰治的短篇小说集,书中的同名之作是太宰的名篇。《维庸之妻》,暗喻“放荡男人的妻子”。一个女人在自己丈夫酗酒,欠债,与女人私奔的情况下,一直维系着家庭,出门做女佣为丈夫还清债务。《维庸之妻》发表于1947年,虽然此前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往往基于太宰治本身的矛盾与错乱以及无赖派的虚无压抑,读者依然能够看出它一改太宰治一贯的颓废与仄世风格,体现出一种对生命的崇敬与尊重。文中的大谷妻子,本是一个不问世事,一心相夫教子的平凡主妇。由于丈夫大谷欠下酒馆的酒钱,妻子不得不离开家到酒馆打工还债。在酒馆,包括大谷在内的客人们不再以大谷妻子称呼她,而是替她取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小佐,这个新名字的确立暗示了她脱离大谷已成长为一名独立的新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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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亲友交欢
昭和[1]二十一年九月初,我接受了一个男士的来访。
总之,这个男人很伟大、很了不起。根本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
我去年遇到灾难,来到这津轻的老家避难,几乎每天都诡秘地将自己关在里面的房间里,偶尔也有地方上的什么什么文化会的,什么什么同志会的邀请我去演讲或是让我出席什么座谈会的事儿,我总是推辞说:“总该还有很多其他更合适的人选。”然后一个人偷偷地喝酒,睡大觉,就这样从早到晚过着假隐居一般的生活。在这之前十五年的东京生活中,我曾出入于最下等的居酒屋,饮最劣质的酒,和所谓最下流的人打交道,对于大多数的无赖汉我也习以为常了,可是唯独对这个男人我却束手无策,总之是厌恶到了极点。
“你忘了吗?”他露出白牙笑着说。我对这张脸似乎有些印象。 欢迎到看书
“知道,进来吧。”那天,我对他确实是个轻薄的社交家。
他脱掉草鞋,进了堂屋。
我苦笑着给他倒茶。
“什么‘是吗’?你看,我这手背上还有伤疤呢,这是被你抓伤的。”
可是我左边的腿肚子和右边的腿肚子上没有一处他所说的那样的伤疤。我只是暧昧地微笑着,倾听他的话语。
“不,不多。一个人没有二升不够意思。”
“可能凑不来这么多,不过我试试吧,别担心。可再怎么说是乡下,最近这酒也不便宜啊,这个还得靠你了。”
我心领神会地站起身,走到里间,拿出五张大纸币。
“给你,先把这些拿去。剩下的,再说。”
“等等,”他把纸币塞还给我,“这不对,我今天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是来商量事儿的,就想来听听你的意见。反正得让你掏一千来块钱的。可今天是来找你商量,顺便看看你这个老朋友的。啊,行了,你只管听我的,把这些钱收回去吧。” 本文来自
“是这样。”我把纸币收进上衣口袋。
“有没有酒?”他突然问。 本文来自
我禁不住又看了看他那张脸,他瞬时间现出难堪而又晃眼的神情,嚷嚷起来:
“我听说你这儿总有两三升的,拿出来喝了吧,大嫂不在家吗?我想让大嫂给斟一杯。” 欢迎到看书
“好吧,那,这边请。”
我站起来,心里没趣极了。
“不知道。”
简直文不对题,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词汇不够用。不过也并非如此,后来他还是显现出了老奸巨滑的一面。
“那个由来是什么呢?”
他诡秘地一笑,装模作样地说道:
“下次告诉你柊树的由来。”
我在东京住过很久,接待过很多客人,可从未有客人这样对我说话。
“老婆不在。”我撒了个谎。
如果他所期待的是大都市的女人,高雅而妩媚,那么对他对老婆都很可悲。老婆虽说是大都市的女人,但颇为土气,又不好看,并且待人一点儿都不热情,所以要把她叫出来,我心里很不痛快。
他一口将酒喝干,咂了咂嘴,说: 欢迎到看书
“像是蝮蛇酒。”
不过,这种不愉快,未必是因为这个男人才初次体味到的。东京文坛的评论家、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甚至已经成了友人的人也曾让我吃过苦头,因此,我可以充耳不闻、一笑置之。此外,我意识到这个农夫模样的男人,把这视为我的一大弱点,乘虚而入,我又感到他的这种用心是多么卑鄙,多么无聊。
“我讨厌政治,”话题突然转向政治,“我们老百姓最好不要懂什么政治,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谁做了对我们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利益,我们就跟从他,这样就行了。谁把东西拿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攥着,我们就跟他,这样不就行了嘛。我们老百姓是没有野心的啊,有多少恩就报多少恩,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的诚实之处。什么进步党、社会党,管他呢!我们老百姓只知道种田、耕地,这就行了。”
我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说出这样神秘的话来,可是他的下面这番话让我判明了真意,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上次选举,你也为你哥哥活动过吧?”
“哎,别再说生硬的客套话了。夫人,来,靠近我,给我斟酒。”他也是个精明的社交家,背地里喊大嫂,见了面喊夫人。
他把老婆斟的酒,一饮而尽。
“夫人,我刚才也跟修治(我的幼名)说过了,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就上我家来。我家什么都有,芋薯、蔬菜、大米、鸡蛋,还有鸡。马肉怎么样?吃吗?我可是剥马皮的能手啊,想吃的话,就来拿,给你一只马腿让你背回去。还有野鸡怎么样?还是山里的鸟好吃吧,我还打猎呢。提起猎手平田,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你打什么。野鸭怎么样?如果要野鸭,明天一早我上田里立刻给你打下十只来。我还在吃早饭前打落过五十八只呢,你要是不信,就到桥边上的铁匠铺笠井三郎那儿问问,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说起猎手平田,这地方的年轻人是绝对服从的。对了,明天晚上,喂,文学家!和我一起去八幡宫的夜间庙会看看吧?我来叫你。可能会遇到一伙年轻人闹事,谁叫这时局不稳呢。这时候我就会跳进去说:慢着。就好像幡随院的长兵卫[5]。我已经不惜生命了,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财产,不会苦了大嫂和孩子的。喂,文学家,明晚务必一起去吧,让你看看我的伟大之处。每天闷在这里头的房间,懒懒散散出不了好文学,应该多体验体验,你究竟在写些什么呀?嘻嘻,艺妓小说吗?你没吃过苦不行,我已经换过三次老婆了,越到后来越可爱。你怎么样?你也两个了?三个了!夫人,怎么样?修治疼你吗?别看这样,我也是个在东京生活过的男人呢!”
事情越发糟糕起来,我吩咐老婆去正房要点儿下酒菜来,借故把她支使开了。
他悠然地从腰间拿出烟荷包,又从烟荷包附带的腰包里取出装有火绒的小盒和打火石,咔嚓咔嚓要往烟管里点火,可是总也点不着。
“香烟这儿有好多呢,你抽这个吧,烟管儿很费事吧。” 本文来自
他见我这么说,望着我,抿嘴一笑,便把烟荷包收起来,不无自豪地说:
“我们农民总装着这个呢,你们可能看不上这玩意儿,可方便着呢!即使在雨天里,只要咔嚓咔嚓用打火石打几下,就能出火,我想下次去东京的时候,在银座的正中央,拿着这个咔嚓咔嚓地摆弄一番。你马上也要回东京吧?我上你那儿玩去,你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本文来自
“受了灾,还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呢。” 欢迎到看书
“是吗,受了灾呀,我才知道。那一定拿到了各种特别配给吧?上次好像受灾者还分到了毛毯,把它给我吧。” 本文来自
我茫然不知所措,苦于无法理解他的真意。可是他好像并非在开玩笑,继续执拗地说道: 本文来自
“给我吧,我拿它做夹克。这毛毯好像挺不错,给我吧,在哪儿?我回去的时候带走。这就是我的作风,想要的东西,我说我要,就收下来。不过,你来我这儿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做。我不在乎,带什么走都没关系,我就是这种作风的男人,讨厌礼节之类麻烦的事儿,行吗?我把毛毯拿走了啊。”
毛毯只有一条,老婆视为宝贝爱不释手。住在所谓“气派的”房子里,在他看来,我们是应有尽有吧。我们就像住在不相称的大贝壳里的寄居虫,从贝壳里脱落出来,成了赤身裸体的可怜虫,夫妻和两个孩子,就得抱着特别配给的毛毯和蚊帐,在屋外晕头转向地爬来爬去了。无家可归的凄惨,哪里是农家和有田有地的人能够明白的!因这次战争而失去家园的大多数人(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头脑里终究会浮现出一两回企图全家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吧。
“毛毯,就算了吧。”
“你真小气。”
“啊,夫人。”他矛头一转,“给你添麻烦了,吃的东西什么也不要,到这儿来给我斟酒。修治斟的酒,已经不想喝了。小气不好,揍你一顿好吗?夫人,我呀,在东京的时候,可会打架了,还练过点儿柔道呢,就是现在,像修治这样的,不费吹灰之力。不管任何时候,修治要是对你逞威风,你就告诉我,我替你狠狠揍他一顿。怎么样,夫人?不管以前在东京还是来这里以后,没有人像我这样对修治肆无忌惮地套近乎吧?无论怎么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的老朋友了。修治对我也摆不起臭架子来。”
在此,当我得知他的口无遮拦分明是刻意的努力,我的思绪越发索然无味了。让人请客喝威士忌,结果闹得天翻地覆,莫非他是想把这些作为愚蠢的自我吹嘘的材料?
我突然想起了木村重成和茶坊主的故事[6],同时也想起了神崎与五郎和马子[7]的故事。 本文来自
甚至想起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本来木村氏也好,神崎氏也好,韩信也罢,与其说我佩服他们的耐性,不如说想到他们对于那些无赖汉所持的缄默和深不可测的鄙视,反而只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生厌的矫揉造作。时常在居酒屋的争吵中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人因悲愤而怒吼的时候,另一个人从容地奸笑着,对四周的人使眼色,像是说:“麻烦了,耍酒疯呢。”然后又对愤愤不平的那人说什么:“哎呀,真对不起,向你道歉了,向你鞠一躬。”这真令人作呕!卑鄙无耻!这种态度,怎能不使那个悲愤的男人愈发变得狂乱而上蹿下跳呢?无论是木村氏、神崎氏还是韩信,到底是不会对看客使眼色,表演“对不起,向你道歉”这样露骨的、哗众取宠的戏来的。而采取的无疑是一种堂堂正正、满含诚意,并且是很体面的道歉方式。尽管如此,这些美谈和我的道德基准终将发生抵触,我从中感觉不出耐性来。所谓忍耐,似乎不是一时的、戏剧性的。应该像阿特拉斯的忍耐和普罗米修斯的善于忍苦一样,是以相当长久的姿态体现出来的一种品德。加之上述的这三个伟人,那时都使人微微觉察出一种出奇强烈的优越感,反倒使我们对这些无赖汉产生了同情心,觉得难怪茶室的小和尚和马子等人想揍他们一顿,这也合乎情理。尤其是神崎氏的马子,还认真地开了张道歉证书。然而总也闷闷不乐,以后四五天终于自暴自弃,喝起闷酒来。我原本并不感佩于那些美谈里的伟人的胸怀,而是对那些无赖汉抱有强烈的同情和共鸣。可是,现在迎来眼前这位稀客,我不得不对以前的木村、神崎、韩信观进行重大的纠正。
我以为我现在体验了那三位伟人当时的孤独感。
我吓了一跳,朝他望去,只见他叫唤着“醉意上来啦!”一边像是哼哈二将,又像是不动明王,紧闭着双眼,呜呜地吼叫着,两个胳膊撑在膝盖上,使出满身的力气,和醉意进行搏斗。
老婆笑着说罢,随后逃走了。
“不成!”他怒骂着,站起身来,“你老婆不行,我老婆不像她那样,我去把她拽来。你别笑话,我的家庭是个好家庭,有六个孩子,夫妻美满。你不信,去桥边的铁匠三郎那儿去问问就知道了。嫂子的卧室在哪儿?让我看看,你们俩睡觉的房间。”
“你们夫妻感情不好吧?我意料到了,奇怪啊,一定有什么事,我可是猜到了。”
“那太好了,你一定唱一曲。拜托了。”
可是,就连这最后的期待也被无情地背叛了。
山川草木甚荒凉,十里血腥新战场。
他还说忘了后半段的歌词。 本文来自
“哎,我要回去了。你老婆也逃了,你斟的酒也很难喝,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
我是有精神准备的。我把他茶碗里喝剩的威士忌注入只剩下四分之一酒的方瓶里。
“喂,喂,用不着这样,别太小气了,还有一瓶新的在壁橱里吧?”
“香烟呢?”我试着问了句。 本文来自
“嗯,那个也需要。我只有烟叶啊。”
提起小学时代的同学,我有五六个真正的亲友,可是,对于此人的记忆所剩无几。即便在他,对于我那时候的记忆,除了上面提到的打架以外,也几乎全无。尽管这样,我们尽情地“亲友交欢”了半天,我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强奸”这样的极端的字眼来。 本文来自
不过,这还没有完。又附加了一点儿有始有终之美,真可谓既痛快又豪爽的男人!将他送至门口,即将告别的时候,他在我耳边狠狠地嘀咕了一句:
“休想逞威风!”
[1] 昭和天皇在位期间(1926—1989)史称昭和时代,公元1926年为昭和元年。
[2] 井伏鳟二(1898年—1993年),日本小说家。原名井伏满寿二。太宰治师友。代表作有《约翰万次郎漂流记》、《本日休诊》、《黑雨》等。 本文来自
[3] 冲绳特产的一种蒸馏酒。最初以粟为原料,后来使用黑米和酒曲发酵而成。
[6] 木村重成(?—1615),安土桃山至江户时代的武将,自幼侍奉大名丰臣秀赖。庆长19年(1614)以将领身份参与大坂冬之战,威震德川军,翌年战死于大坂夏之战。茶坊主,室町幕府和江户幕府时期武家从事茶道的职业名,负责接待来客的用茶等。据真田幸村《难波战记》记载,性格温厚的木村重成虽屡受茶坊主山添良宽之辱,却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7] 神崎与五郎(1666—1703),又名神崎则休,赤穗四十七勇士之一,本姓源氏。据《忠臣藏》记载,神崎奉大石内藏助之命,从京都通往江户。在东海道上,虽遭受马夫丑五郎百般刁难,却能在讨敌之前含垢忍辱,曲意相从。后来当丑五郎得知与五郎是为报旧主英勇杀敌的赤穗浪士之一时,对自己从前的行为悔恨不已,于是剃发来到其墓前深深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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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叮当叮当
敬启
我现在有件为难的事,想请教您。
我今年二十六岁,出生在青森市的寺町。您或许知道吧,寺町的清华寺旁边有个叫友哉的小花店,我就是这家花店的二儿子。从青森的中学毕业以后,我进了横滨某家军需工厂当事务员,工作三年,后来又在部队生活了四年,无条件投降时,我回到了故乡。可是房子已经烧毁,于是我就和父亲、哥嫂三人在火灾后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小屋,一同过日子。母亲在我上中学四年级时去世了。
我开始读您的小说,是在横滨的军需工厂当事务员的时候。读了您在《文体》杂志上刊登的短篇小说以后,搜罗您的小说就成了我的习惯。当我读了很多,得知您是我中学时代的前辈,并且还知道您在上中学时,来过青森寺町丰田先生的家,我的心几乎破碎了。经营和服店的丰田先生和我家住一条街,我很熟悉。上一代主人太左卫门先生很胖,正适合他这个名字,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虽然瘦削但很潇洒,都想称呼他为羽左卫门[1]先生呢。不过好像大家都是好人呢。因为这次空袭,丰田家全烧了,好像就连仓房也被烧毁了,真让人同情。当我得知您在那个丰田家待过,就很想请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写封介绍信,去拜访您,可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只会空想,没有勇气落实到行动上。
后来我当了兵,被派去守卫千叶县的海岸,天天被迫去挖洞,直到战争结束。即便如此,我也偶尔能有半天休假,去城里找您的作品来看。于是就想给您写信,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提笔给您写信了。可是,写了“敬启”之后,就不知道写什么好了。一来没什么事,二来我对于您来说,完全是个毫无关系的人,所以就只能握着笔一个人发呆。不久,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也回到了故乡,开始在A邮局工作。上次去青森的时候,顺便去青森的一家书店看了看,当我找到您的作品,并且从您的作品中了解到您也因为罹灾,回到了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次为之欲碎。尽管这样,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冒昧登门拜访您的老家。想来想去,就决定先给您写封信。这回我也不会只写完敬启二字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因为这封信里有事要说,并且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本文来自
我想求教一件事,我真的很犯难,并且这不光是我个人的事情,似乎还有其他人也因类似的思绪而烦恼,所以请您为我们这些人做一番指点。无论是在横滨的工厂,还是在军队的时候,我一直想给您写信,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可没想到,最初的这封信的内容竟是这样缺乏乐趣!
说完,那个年轻中尉走下讲台,摘下眼镜,边走边流眼泪。严肃一词是否就是说的这种场合呢?我呆立着,只见周围已朦朦胧胧暗淡下来,不知从哪儿吹来了凉风,我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像是沉到了地底下。
“去海边吧。”
“是觉得奇怪。”
我多么想吻花江一下啊,心想,要是能和花江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 本文来自
“这里的人们都怎么了。我不想让你误会,想跟你解释清楚,所以今天就下决心……”
此时,从附近的小屋分明传来了叮当叮当钉铁钉的声音,此时的声音绝不是我的幻觉。在海岸边佐佐木的库房里,确实高扬着钉铁钉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叮当当,似乎干得热火朝天。我抖动着身子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对谁都不说。”这时,我看见在靠近花江身后的地方,有很多狗粪,真想提醒她一下。
一切空空漠漠,存钱什么的,为何要告诉我?原本就是人家的事,管她做了谁的玩偶呢,这与自己毫不相干,真浑!肚子饿了。
打那之后,花江一如既往地一周或十天来存一次钱,现在已存到几千块了吧?不过,我对这丝毫不感兴趣。正像花江说的那样,这些无论是老板娘的钱,还是花江的钱,跟我毫无关系。
那么,要说这到底是哪一方失恋了的话,我总觉得还是说自己失恋了更妥当。只是尽管失恋了,也并不觉得伤心,所以可以说这是个非常奇妙的失恋状态。就这样,我又成了一名迷迷糊糊的普通邮局职员。
看着游行队伍,感觉自己终于像是正确地触到了一条自己应该走的光明之路而为之欣喜若狂,眼泪痛快地流过脸颊。好像潜入水底睁眼看到的那样,周围的景色泛着朦胧的绿色烟霭。荡漾着的薄明中,燃烧着鲜红的旗子。我低声哭泣着,心想死也忘不了这情景、这颜色。每当这时候,我就听到远处传来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接着又很快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似乎无法简单地归结为虚无,因为这幻听般的叮叮当当,就连虚无也能敲碎!
到了夏天,这地方的青年之间就会骤然掀起体育热潮。我或许多少有些年长者的实利主义倾向,看到他们毫无意义地全裸着身子角力相扑,被摔得鼻青脸肿,忽而又换一副面孔比赛谁跑得最快,尽管是些一百米跑二十秒的半斤八两的人,真觉得可笑。我对青年们的那种体育运动,也从未有过参加的愿望。可是今年八月,县城举行了穿越海岸线各村落的长跑接力赛,这里的青年们都踊跃参加,A邮局也成了长跑的中转站。据说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在这里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个选手。上午十时许,预计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即将到达的时刻,局里的人都跑到外边观看,只剩下我和局长在邮局里整理简易保险的材料。不久便听到“来了,来了”的喊声。我站起来从窗口往外望去,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最后的拼搏”吧,只见那选手张开如同青蛙似的手指,奋力划动两臂,如同划开空气往前跑,样子很奇妙。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自然是光着脚,高高挺起宽阔的胸脯,痛苦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最后东倒西歪地跑到邮局前,“哼唧”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
“好样的!尽了努力啦!”陪伴的人喊着,一把抱起他,带到我正观望着的窗户底下,舀着备好的水,往选手身上猛浇。那选手几乎面临半死不活的危险状态,脸色苍白,筋疲力竭地躺着。目睹这情景,不由涌起的一种异样的激动侵袭着我。 欢迎到看书
“真可怜!”二十六岁的我如果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狂妄,或者可以说是招人怜悯吧。不管怎样,如此这般浪费力气,真可谓不同寻常。对于这些人谁得第一,谁得第二,世人大多漠不关心。即便如此,青年们也要豁出性命,做最后的一拼。原本不是企图通过长跑接力赛,实现所谓建设文化国家的理想,也绝非不抱任何理想,只是出于体面而高喊所谓理想跑跑步,以此博得世人的赞扬。甚至连有朝一日成为马拉松选手的野心也不曾有过,他们知道在乡下跑跑步,谈不上什么速度,回到家也不愿向家里人大谈自己的功绩,因为他们担心这样反而会被老子训斥一通。即使这样,他们也要跑,拼命地跑,想尝试一番,并不想获得别人的夸奖,这种行为没有报酬。幼时冒险爬树,是为了摘取柿子吃,而眼前这种舍身忘死的马拉松,连这点欲望都不存在,多半是虚无的热情,这正符合了当时我的那颗空虚的心。
这些日子,那叮当叮当的声音越发频繁,当我打开报纸,想一条一条地熟读新宪法的时候,叮当叮当;当舅舅邀我商量有关邮局的人事,获得最佳方案的时候,叮当叮当;正想读你的小说的时候,叮当叮当;日前这里的村落着火,正要起身赶往火灾现场的时候,叮当叮当;陪舅舅喝酒吃晚饭,想再稍微添一点的时候,叮当叮当;感觉自己几欲发疯的时候,也叮当叮当;想到自杀的时候,又叮当叮当……
“所谓人生,归结为一句话,应当怎么说呢?”
昨晚,我陪舅舅吃饭喝酒时,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问了一句。
“人生,谁知道呢。不过,这世上只有色和欲”。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好答案。于是,我忽然想做起黑市生意了,可是当我想到做黑市交易赚得一万块钱的时候,立刻又响起了叮当叮当声。
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声音?还有,若想逃离这个声音,该怎么办?此时的我,已经被这种声音而弄得动弹不得,祈求您给我回信吧。
另外,最后请允许我再附上一句,我在写这封信还未写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那剧烈的叮当叮当声。写这种信很无聊,尽管如此,我还是强忍着无聊,写了这么多。并且无聊至极,终于自暴自弃,写了满篇的胡话。根本没有什么叫花江的女人,也没见过什么游行队伍,至于其他也都是谎言。 本文来自
可是,唯有叮当叮当似乎不是谎言。我不再从头看一遍,就这么给您寄去了。此致,敬礼。 欢迎到看书
可悲的是,接到这封稀奇古怪的信函的某作家,竟是个不学无术的男人,他回了这样一封信: 欢迎到看书
敬复,这个苦恼有些装腔作势吧,对你我并不表示同情。那种十手所指、十目所视、任何辩解都难以成立的丑态,你似乎还在回避。真正的思想与其说需要睿智,不如说需要勇气。马太福音十章、二十八写道:“不要害怕杀身而杀不成灵魂的人,应该畏惧那些能够将身体和灵魂同时销毁于地狱的人。”这里的“畏惧”无疑是指“敬畏”,如果你感受到耶稣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你的幻听将会停止。就此搁笔。
[1] 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本名市村禄太郎,大正至昭和前期歌舞伎名俳优。形貌昳丽。
[2] 《叶甫盖尼·奥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俄罗斯著名文学家、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创作的长篇诗体小说,后由柴柯夫斯基(Пётр Ильич Чайковский,1840—1893),改编成三幕歌剧。
[3]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1809—1852),俄罗斯作家、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也是“自然派”的创始人。代表作有《钦差大臣》、《死魂灵》、《狂人日记》等。此处的《吵架的故事》可能是指果戈里1835年创作的中篇小说集《密尔格拉得》里的《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
[4] 江户中期、以元禄年间(1688—1704)为中心的前后三十年。元禄,东山天皇在位时的年号。这个时期,德川纲吉幕府实施文治政治,农业、商业得到发展,町人开始抬头,学问、文化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5] 尾形光琳(1658—1716),京都人,江户中期画家,琳派创始人。初学狩野派画风,不久仰慕光悦、宗达的近世装饰画风。亦长于泥金、陶器等工艺画。代表作品有国宝《燕子花图屏风》、《红白梅图屏风》等。
[8] 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代表作品有《印象·日出》、《卢昂大教堂》、《睡莲》系列等。 欢迎到看书
[9] 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与塞尚、梵高合称后印象派三杰。代表作品有《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等。
[10] 安东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弗拉芒族画家,曾师从鲁本斯后成为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宫廷首席画家。擅长肖像画,并创作了很多圣经故事和神话题材的作品。代表作品有《家族肖像》、《自画像》、《查理一世》、《爱神丘比特和普塞克》等。
[11] 泉镜花(1873—1939),小说家,出生于石川県金泽市。本名镜太郎。尾崎红叶门生。代表作有《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圣》、《妇系图》和《歌行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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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父亲
以撒对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亚伯拉罕回答:我儿,我在这里。——《创世纪》二十二之七
请你带着儿子,就是你深爱的独生子以撒,到那座山顶上,把他献给燔祭[1]。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给驴备上鞍,载着心爱的独生子以撒,来到上帝指示他的山麓,然后将以撒从驴背上放下,让他背着燔祭用的柴,自己拿着火种和屠刀,两人一同开始登山。 本文来自
以撒对父亲亚伯拉罕说:
父亲!
我儿,我在这里。
以撒对父亲说:
火种和柴都有了,可是,献给燔祭的绵羊在哪里呢?
这时,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道:
我在这里。
只要我不存在,周围的人至少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不是吗?我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至今依靠自己的文笔挣得的全部收入,都浪费在自己一个人的玩乐上了,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而且,这种玩乐很轻薄,对于自己来说,就像喝着地狱的苦酒,或者同既可憎又可怕的女鬼进行搏斗时的情形,丝毫没有一点快乐可言。那些和我一道玩乐,享受过我的宴请的相知也胆战心惊,完全快乐不起来。到头来,我尽管花掉了全部收入,也无法让任何人欢喜。就连老婆要买一个炭炉,也会责备说“这个多少钱?太浪费了”之类的话,我就是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丈夫。尽管自己十分清楚这样做不好,可是就是改不掉这个坏毛病。战前就这样,战时也是这样,战争结束了还是这样。我从出生到现在,或许得过一场久治不愈的大病。刚一出生,就住进了类似疗养院的地方,一直过着充分的疗养生活,所需费用相当于至今为止花掉的烟酒钱的一成,可谓是个花钱没有边际的重病患者。我们家族因为出了我这号病人,亲属们都无一例外地日渐消瘦,仿佛在一点点缩短寿命。死了才好。写些无聊的东西,还说是佳作啦什么的,轻薄得就想受人吹捧,以至消磨亲人们的寿命,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让人深恶痛绝的大恶人吗?干脆去死吧!
都说没有父母孩子照样长大。而我家呢,正因为有父母孩子才长不大。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悲惨,连孩子的存钱也花得精光。
炉边的幸福。为什么我做不到呢?实在有些无地自容。炉边让我觉得害怕。
下午三四点钟,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从桌子抽屉里拿出钱包,大致查看了一下,就揣进腰包,默默地披上外套出了门。外面孩子们在玩耍,我的孩子也在其中。孩子忘记了玩耍,正面对着我,仰头看着我的脸。我也朝下看着孩子,两人都默默无语。我偶或从袖兜里拿出手帕,使劲儿给孩子擦一擦鼻涕,然后便迅速地迈步朝前走去。孩子的零食、孩子的玩具、孩子的衣服、孩子的鞋,这些都需要花钱去买,而我却朝着将这钱一夜之间变成纸屑的地方快步如飞。这就是我别离孩子的情形,一旦外出,有时两三天也不回家。父亲不知在何处为着道义在游乐,想着地狱在游乐,豁出性命在游乐。母亲死了心,背着最小的孩子,手里牵着大孩子,把书拿到旧书店去卖。因为父亲不给母亲留下什么钱。
就这样,说是今年四月份孩子又将诞生,本来就很少的衣服大半毁于战火,即将出生的孩子的襁褓、被褥、尿布全无着落。母亲呆呆地只顾叹气,而父亲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匆匆外出了。
就在刚才,我写下了“为着道义”游乐,道义?还在说蠢话。你不就是个连生存资格都不该有的重度放荡癖患者吗?还说道义呢,所谓做了坏事反而盛气凌人,莫非就指这个吧。
这好比盗贼也有三分理,可是我心底的白绸子上仿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些怎样的文字,我也读不懂。比如,十只蚂蚁从墨汁的海洋中爬上来,然后在白绸子上发出细微的响声爬动着,像是在散布着细密的、琐碎的墨汁的脚印,正如一种幽幽的、发痒的文字。如果我能全部读懂这些文字,我就能向大家解释清楚我在这种场合的所谓“道义”的含义,但这实在太烦琐、太困难。
我绝非想用这种比喻含糊其词。具体向大家说明这些文字,不但困难而且危险。稍有差错,听起来就像令人作呕的虚荣的咏叹,或是变成让人难以置信的厚颜无耻的诡辩,抑或堕入淫词邪教的笔端以及那些吹牛行骗的人们救国政论的陷阱。
“你行吗?”
我问。
老婆眼里闪着泪光。
她肚子里怀着孩子,背上背一个,手里又牵一个,加上患感冒,要背负将近一斗的米,这种困难,即使没看到她的眼泪,我心里也明白。
接着约莫过了三十分钟。
“有人吗?”
大门口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三鹰的卖关东煮[3]小吃店的女招待。
“啊,是吗。”
我已经把手伸到房间门口墙壁上挂着的和服外套上了。
事情来得突然,我想不起适当的谎言,对隔壁房间的老婆什么也没说,披上外套,乱翻一通桌子抽屉,没找到多少钱,就把今早杂志社刚寄来的三张邮政小额汇兑,连同信封一起揣进了外衣口袋,出了门。 本文来自
外面站着大女儿,孩子一脸尴尬的表情。
“是前田小姐?她一个人吗?”
我故意无视孩子的存在,问了一句关东煮小吃店的女招待。
心想这婆娘真讨厌。虽说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有些滑稽,我依然觉得这种人才应该称之为真正不健康的人。我憎恶没有苦闷的游乐,好好儿学习,好好儿游乐,这种游乐即使可以肯定,但没有比只顾游乐的人种更让我焦躁不安了。
我认为她很愚蠢,其实我也不聪明,但我不想输给她。尽管话说得漂亮,但她毕竟很庸俗。下面我就打算推推搡搡拉着她转悠一番之后,扯下她的厚脸皮。
我随时可以陪你,所以高兴起来,你就来关东煮的店里,然后让女招待把我叫出来,我这么说着和她握手告别。我虽然喝得醉醺醺的,这些也还是记得清楚的。 欢迎到看书
这么写来,显得唯独我一个人很高洁、很正经。不过,或许只能怪那烂醉之后的低级污秽的色情,进而言之,是一幅臭味相投的妖魔鬼怪图罢了。
我向那个不健康的恶魔身边匆匆赶去。 欢迎到看书
“恭喜恭喜,新年好。”
我这样向前田打着招呼,像是在掩饰羞愧。
“我们不是说好要尽情地游乐的吗?”我继续说道,“喝点儿酒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喝了很多吗?”
我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说着违心的话。
“你到我公寓来,好吗?今天从一开始我就这么打算的。寓所里有很多有趣的朋友呢。”
“是您闺女吧?”
我想笑,不过只撇了撇嘴。
“可是,感觉有点……”
“别取笑我。”
我们从配给所前面走了过去。
“酒,我准备好了。”
道义是什么?
[1] 希伯来语为olah,英语为burnt offering,犹太教最古老、最重要的仪式。在祭坛上将祭牲完全火烧后供神。文中指《旧约·创世纪》里所记载亚伯拉罕欲以年老后得到的唯一儿子以撒献给燔祭。
[2] 记录佐仓宗吾郎一生事迹的电影。佐仓宗吾郎,本名木内宗吾,又称佐仓惣五郎、佐仓宗五郎,生卒年不详。下总国佐仓藩印旛郡公津村村长,江户时代农民起义的领袖。为拯救农民摆脱重税的压迫,上诉将军德川家纲,后与妻子同被处于磔刑。江户以后成为歌舞伎、浄瑠璃、电影、说唱故事文学的题材。剧本由“渡口”、“别子”、“上诉”三幕构成,其中“别子”一出戏的雪中哀叹场景最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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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母亲
昭和二十年八月以后的一年零三个月里,我在本州北端津轻的老家,过着所谓的疏散生活。其间,我几乎天天在家,从未有过一次像样的旅行。唯有一次去了津轻半岛日本海一侧的某个港口城市,那里离我疏散的城市坐火车最多三四个小时,这是一次称“外出”更为恰当的小小旅行。
可是,就在下榻这座港口城市的某家旅馆的一宿之间,我却碰到了一起悲剧般的、奇妙的事件。我在此将它记录下来。 欢迎到看书
我刚疏散到津轻的时候,既没有探访过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来看过我。不过时常会有一些复员的青年,说是要请教有关小说的事情,才到我这里来。
“老师,您喝浊酒吗?” 本文来自
“喝是喝,就是不觉得多么好喝。醉倒了也不痛快。”
“可是也有好酒啊,和清酒没什么两样,这样的酒现在也能造了。”
“下次,我带给您怎样?您喝吗?”
“那是要喝的,为了研究地方文化嘛。”
几天后,那青年把酒盛在水壶里带来了。 欢迎到看书
我尝了尝,说:“好喝。”
清澈得如同清酒,却呈现着比清酒更浓的琥珀色,度数似乎也很高。
“出类拔萃,对吧?”
“嗯。”
“会使人更有精力的,这个一次吃五寸以上,就会流鼻血。老师您刚才吃了两寸,还不要紧,要不你再吃两寸,吃四寸正好有利于身体。”
“怎么样?身体感觉不到发热吗?”
“嗯,好像热呼起来了。”
青年突然高声笑了起来。
“对不起老师,那是青蛇,酒也不是什么浊酒,我在一级酒里掺了威士忌。” 本文来自
可是从那以后,我和青年成了好朋友。因为我觉得能这么欺骗我的人,一定非同一般。
“地方文化可丰富啦,有清酒、啤酒、威士忌、鱼、肉等等。”
我知道这个青年名叫小川新太郎,是面临日本海某港口城市的一家旅馆的独生子。
我不擅长参加文化讲演会、座谈会,向人们大谈民主的意义什么的。因为我觉得那是把自己变成狐狸精骗人,实在不堪忍受。
“一定没有什么人来听您的讲演吧?”
“那也未必,你不是屡屡来这儿聆听我的言论吗?”
“不对,我是来玩儿的,来研究怎么玩儿的,这不也是文化运动的一环吗?”
“就是所谓既要学得好,也要玩儿得好,是吗?这种想法并不坏。”
我决定走一趟。
我从被疏散的城市坐了三四个小时的火车,便来到了某港口的车站,一下车就看见小川新太郎君穿着笔挺的西装,前来迎接。
“你有这么好的西装,为什么来我家的时候,总穿一件邋遢的军装似的衣服?”
“我是故意打扮成那个样子的。水户黄门[1]也好,最明寺入道[2]也好,出游的时候都故意穿脏衣服,这样一来,旅行反会更有乐趣。懂得玩儿的人,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很寒伧。”时值旧历新年,港湾的雪道,人们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虽然是阴天,但气候和暖,雪道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欢迎到看书
右边能看见海,冬日的日本海显得黑黝黝的,翻卷着沉郁而混浊的波浪。 欢迎到看书
我们沿着海边的雪道散步。我穿着长筒胶鞋,小川君则穿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红色短胶鞋。
“我在部队的时候,总挨打。”
“你那么讨厌,为何还穿在身上外出呢?简直不成样子。”
“越是讨厌我越想穿着走。老师可能不理解,旅行大多伴随着屈辱,军装对于这些屈辱再合适不过了。所以,也就是说,您可能不明白,走访作家本身就是一种屈辱的事情,对,这屈辱差点儿到了顶点了。”
“你说话这么狂妄,难怪挨打啊。”
“不好的小说我是不会推荐给你的。”
“到底是我的老师,眼界就是高。这太有意思啦。”
小川君说得倒是很用心。
然后,从屋外朝着我说:
“老师,进浴池洗个澡吧。请您换上棉袄,我也这就去换。”
“可以进来吗?欢迎您。”
“你是当地人吗?”
“不是。”
她把我领到浴池,这是一间用白色瓷砖砌成的很时尚的浴池。
我和小川君两人泡在清澈的洗澡水里,我甚至想对他说:你家有的不光是旅馆,难道不是吗?当然这样说,是想显示我的感觉不容轻侮,以此回报刚才的乞丐云云之仇,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偶尔有过这种感受罢了。如果有什么闪失,冒然提出一些有失礼仪的问题,将会弄得连道歉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们尽情谈论了所谓地方文化的精髓。
那个有着一副好嗓子的上了年岁的女招待,到了晚上描着浓妆,涂着鲜艳的口红,给我们房间端来了酒和菜肴。不知是老爷的吩咐还是少爷的命令,她把那些东西放在门口,行了个礼,就默默退下了。 欢迎到看书
“你觉得我好色吗?”
“挺好色的。”
“其实真是那样的。”
我想让女招待斟酒,就故意绕弯儿给他一些暗示。可他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以一种全然不知晓的神情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港口城市的兴衰史,令我很尴尬。 欢迎到看书
“啊,喝醉了。睡觉吧。”
我说。
于是我独自一人被安排在了一间有二十张铺席宽的大房间的正中央睡下了。它位于正面的二楼,大概是这家旅馆最好的房间吧。我醉得有些难受,自言自语嘟囔着地方文化不可轻,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之类不着边际的胡话,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突然我醒了过来,虽说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也就是说虽然脑袋清醒,眼睛却是闭着的。这时,首先传入耳际的是那波涛声,我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港湾城市的小川君家。想起昨晚自己惹起的麻烦,便开始后悔,这身子也觉得无助,心里忐忑不安。脑里忽又鲜明地浮现出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个奇妙的、近乎装腔作势的行径,尽管没有什么来龙去脉。突然忍不住想叫唤,嘴里一边低声说着:“不行!”“无聊!”,一边在被褥中辗转反侧。醉酒而眠,夜里必定会醒来,接受上天赋予的这种残酷的两三个小时的刑法,这已成了我此前的习惯。
“不睡会儿觉不行啊。”
毫无疑问是那个女招待的声音。可这不是对我说的,是从正对着我的被褥下摆的隔壁房间低低透过的声音。
“稍微睡会儿吧。几点了?”女人问道。
“三点十三,不,十四分。”
“是吗?这手表在这么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得见哪?”
“看得见。这叫萤光板。看,喏,像萤火虫发的光吧?”
“真的,一定很贵吧?” 本文来自
我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心想: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作家的直观不可小看,不,应该说好色鬼的直观不可小看吧。小川君说我是乞丐,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看吧,这家的女招待不也和客人睡觉吗?明早我就把这事告诉他,逗他一下,也算一乐。
当我在被褥里磨磨蹭蹭的当儿,小川君一只手拿着五六盒日冕牌香烟来到我的房间。
“老师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
“日本的旅馆真不错。” 欢迎到看书
“为什么?”
“哎,安静啊。”
[1] 水户黄门,常陆国水户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国(1628—1700),字德亮、观之、子龙,号日新斋、常山人、率然子、梅里、西山等,谥号义公,德川家康孙。曾任黄门官,人称水户黄门。他出游体察民情,大力推进公共事业,并致力于《大日本史》的编纂。以其为主人公的历史剧《水户黄门》在日本家喻户晓。
[4] 写乐,东洲斋写乐,生卒年不详。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擅长画人物肖像。一说是阿波蜂须贺家的能役者斋藤十郎兵卫。宽政六年(1794)至七年(1795)所作肖像画、武者画、历史画及木版草稿画近一五〇幅留存后世。 本文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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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维庸之妻
一
一阵慌里慌张的开门声将我吵醒,一定又是那喝得烂醉的丈夫深更半夜回家来了,我没有作声,继续躺着。
丈夫打开隔壁房间的电灯,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翻弄着桌子和书柜的抽屉,不一会儿扑通坐在榻榻米上,随后就只能听见急促的喘息声了。我心里纳闷儿,躺着问丈夫:
“在家吗?大谷先生。”
这下她的语气更尖锐了,同时听到了开门声。 欢迎到看书
“大谷先生,你在家吧?”
声音显然带着怒气。
“什么事儿你难道不知道?”女人压低声音,“你有这么像样的房子,还当窃贼。怎么回事?别再捉弄人了,把那个还给我。不然我这就去报警了。”
这时,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欢迎到看书
“先生,好大的胆量。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说得好极了!吓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这事不比别的,窃取人家的钱财,我说啊,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迄今为止,我们夫妻俩,因为你吃了多少苦头,这你不是不知道。可你竟干出像今晚那样没心没肺的事来,先生,我可真是看错人了啊。”
“简直是欺诈勒索。”丈夫盛气凌人地叫道,声音在颤抖,“你们在恐吓我,给我回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多亏你还说得出口,先生你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了,看来只能求助警察大人了。”
这句话激起我满腔的憎恨,我浑身涌起了鸡皮疙瘩。
“随你的便吧!”丈夫大声尖叫起来,那声音让人感到很无助。
那女人则四十岁左右,瘦小身材,穿戴得很整洁得体。
男人抓住丈夫的一只胳膊,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捉贼啊!”
男人大声嚷嚷着,正要追出门外,我光着脚,下到土间,一把抱住了他。
“住手!谁都不能伤着哪儿,过后让我来收拾这场面。”
听到这儿,四十岁女人从旁插嘴道:
“说得是啊,孩子他爹。疯子加刀子,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畜生!一定要报警,哪能容得了这等事。”
“请吧,那位夫人也请就那样进来吧。”
女人跟着走在前面的男人,进了丈夫六铺席的房间,陈旧的榻榻米,破败的格子窗,剥落的墙壁,露出骨架的纸糊隔门,一边的角落里是桌子和空荡荡的书架,目睹屋里这般荒凉的景象,两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初次和二位见面。我家先生以前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今晚又不知是怎么回事,干出那种荒唐的事情来,真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总之,他就是那么个脾气古怪的人。”
我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您是问我的年龄吗?” 欢迎到看书
“嗯,您先生好像是三十岁吧?”
“那就是二十……六啦,这太不公平了,才这个年纪啊?倒也是啊,丈夫三十的话,是这个年龄啊,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刚才就一直打心里佩服。”女人从男人的背后探出脸说,“有这么好的夫人,大谷先生还干那样儿的事,也真是!”
“是病,一种病呀。以前还好,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男人说着,深深叹了口气,转而郑重其事地说道:
“说实话,夫人,我们夫妻俩在中野车站附近经营一家小餐馆,我和她都出生在上州[1],以前算是个正经做买卖的吧,可以说是贪图享乐吧,不愿跟乡下人做那点儿抠门儿生意,二十年前就带着老婆到东京来了。我们夫妻在浅草的一家饭馆当寄宿雇佣,和大多数人一样吃了不少苦。好歹有了点儿积蓄,就在现在的中野车站附近,那是昭和十一年吧,租了一处六铺席大小另带一个小土间的房子开了家餐馆。地方又脏又小,顾客又净是些一次最多只花一两块钱的人,心里很没有把握。尽管这样,我们夫妻省吃俭用,勤勤恳恳地干活,幸而买进了好些烧酒呀、杜松子酒什么的,所以在后来缺酒的年头,我们也不至于像其他饮食店那样被迫改行,凑合可以维持买卖。这样一来,偏爱我们店的顾客更加真心地支援我们,还有人为我们疏通渠道,渐渐运来一些所谓军官们喜欢吃的下酒菜。后来和英美打仗,空袭渐渐多起来,我们因为没有缠手的孩子,也不想去乡下避难,心想只要房子不被火烧掉,就要把这生意做到底。幸好我们平安无事地挨到战争结束,于是又公开做起了倒买倒卖黑市酒的生意。长话短说,总之我们的经历就是这样。只是光这样草草说一遍,你可能以为我们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属于运气好的那类人。偏偏人的一生就是地狱,所谓善少邪多是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怕一天或是半天能无忧无虑地过着就是幸福的。您丈夫大谷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的时候是昭和十九年的春天吧,那时候和英美打仗,没有人想过吃败仗,可能也有人意识到了吧。反正我们是不了解实际情况和事情真相什么的,只是以为再坚持两三年,就可以对等的资格同英美媾和了。大谷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的时候,好像穿着一件久留米碎白点花纹[2]的上衫和和服式外套,不过这种装束不光是大谷先生,那年头即便是在东京也很少看到穿防空服的人,大家都穿随意的便服外出,所以我们倒也不觉得那时候的大谷先生衣衫不整。其实,大谷先生已不是单身了,在夫人面前不太好说,不,我还是别隐瞒什么都说出来吧。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带着您先生从店的厨房门偷偷进来,当然我们店每到那个时间就已关上了正面的门,按那时的说法叫作闭门营业,只有少数的老主顾才悄悄地从厨房门进来,他们也不会坐在店里土间的椅子上喝酒,而是在里面六铺席大的屋子里将电灯开得很暗,安安静静地喝,直到喝醉。那个稍稍上了年纪的女人以前是在新宿一家酒吧做女招待,那期间她把素质不错的客人带到我们店喝酒,这样他们就成了我们的熟客,这也叫一行知一行吧。那女人的公寓离得很近,新宿的酒吧关闭以后,她也经常带些熟悉的男人来。后来我们店的酒渐渐地少了,再好的客人,喝酒的人多了,对我们来说不但不如以前那么稀罕,反倒有些累赘。不过那之前的四五年里,她带来了许多花钱大手大脚的客人,出于情面,只要是她介绍来的客人,我们都会和颜悦色地递上酒水。所以您先生跟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是叫阿秋吧,一起从后面的厨房门悄悄进来的时候,我们也不觉得奇怪,照例让他们进到里间,送上了烧酒。大谷先生那天晚上静静地喝着酒,让那女人付了钱,两人便一起从后门出去,奇妙的是,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大谷先生喝酒的样子,出奇的安静和儒雅。魔鬼首次出现在人家里的时候,是否都显得静谧而纯真,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店就被大谷先生盯上了。约莫过了十天,这回是大谷先生一个人从后门进来,忽然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那时的一百元可是大钱,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元甚至更多。他把钱硬塞进我的手心,怯懦地笑着说:请一定收下。那时他已经喝了不少。夫人,这您也不是不知道,没人像他那么能喝酒,你以为他喝醉了,他却突然说起有条有理的话来,喝多少,我们也从未见他走路打晃过。人到三十前后所谓血气方刚,喝起酒来也壮实,可他那样的真少见。那晚他看上去已经在别处喝了很多,可是来我家后,又接连不断喝了十杯烧酒,我们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一言不发,只是腼腆地笑着,还一边‘嗯、嗯’地暧昧地点着头,忽又问起时间来,随即站起身,我要给他找钱,他却说:‘不、不’,我加重语气说:‘那会很为难的’,只见他苦笑着,丢下一句:‘请暂为保管吧’,就回去了。夫人,我们从他那儿拿到钱,这可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啊,那以后,他总是找出种种理由,三年不付我们一分钱,我们的酒都叫他一个人喝得精光,您说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可笑,连忙捂住嘴,再看一眼那老板娘,只见她也笑得低下头去。而他的丈夫,更是无可奈何地苦笑说:
“本来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因为太离谱了,也真想笑。说来他那么有能耐,要是用在正道儿上,不管是当大臣也好,做博士也好,都没得说。不光是我们夫妻,被他看上后到头来一个子儿不留,喝西北风的还大有人在。其实那个阿秋也因为认识了大谷先生,原来的靠山也走了,身无分文,如今在大杂院的一间肮脏的屋子里过着乞丐般的生活。说实话那个阿秋刚认识大谷先生的时候,对他可痴情了,一个劲儿向我们吹嘘,说什么大谷先生身份显贵,是四国某大名[3]的旁支、大谷男爵的二儿子,现在因为品行不好被逐出了家门,但只要男爵一死,他就可以和长子两人分家产了。据说脑子特聪明,是个天才,二十一岁就写书,比那个叫石川啄木[4]的大天才写得还好,随后写了十多本书,年纪轻轻便堪称日本头号诗人。还说是什么大学者呐,从学习院[5]到一高[6],进而到帝大[7],什么德语啦法语啦……哎呀,太可怕了,让阿秋说得可神了,不过这些并非全是谎言,就大谷男爵的次子、有名的诗人这一点来说,从别人那里也得到过证实。就连我们家上了年纪的婆子也说什么出身好的人就是不一样,和那个阿秋一样被弄得神魂颠倒,一心盼望着大谷先生来店里,真受不了。如今华族也没什么了不起了,可是直到战争结束前,要想勾引女人,就可以装成被赶出家门的华族子弟,这办法最有效了,女人准上钩,你说怪不怪?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奴性吧。我等之辈,虽说是男人中那种没羞没臊的,可他也不过是个华族而已。哎呀,在夫人面前说这些,真是对不住了,他不过是四国大名的旁支,再加上又是个老二,这样的人跟我们身份有什么两样?怎么会低三下四地稳不住自己呢!不过,那先生对我来说也真是不好对付,我曾经下定决心,不管他怎么求我,我都不会再给他酒喝了,可是每当看到他像个被追赶的人,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忽然出现在店里,并且来到这里,他好像才安下心来的时候,我们也就动摇了,还是拿酒给他喝。即使醉了,他也不会闹事儿,要是能老老实实付钱的话,还真是个好客人。对于自己的身份,他既不自吹自擂,也不说自己是个天才那样的傻话。而当阿秋从一旁对我们吹嘘他有多伟大的时候,他就会说些‘我需要钱,我要付这里的帐’之类毫不相干的话,使大家都感觉冷了场。那人至今没付过我们的酒钱,倒是阿秋时不时替他支付。除了阿秋以外,还有一个不便让阿秋知道的保密女人,这人好像是谁家的夫人,有时也和大谷先生一起来,总是替他多垫付一些。我们也是商人,要是没有人帮着付钱,不管是大谷先生也好,皇家贵族也好,我们也不能永远让他白喝呀!可是即使有人有时候付一点,也远远不足他喝的那份,所以我们就净吃亏了。听说先生家在小金井,并且有一位通情达理的夫人,就想登门商量一下酒钱的事儿,我们也问过大谷先生家在哪儿,可他立即察觉到我们的用意,说什么没有就是没有,何必那么斤斤计较,闹翻了是要吃亏的这类令人生气的话。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设法找到先生的家,于是尾随过两三次,可最终还是让他溜了。后来,东京接连不断地遭到大规模空袭,大谷先生竟戴着战斗帽闯进店里,擅自从壁橱里拿出白兰地酒瓶,咕嘟咕嘟地站着喝,随后一阵风走了,也不付钱。后来挨到战争结束,我们终于可以公开地进一些黑市的酒菜,店头挂上新布帘儿,再穷也得撑着啊,为了招徕客人,还雇了个可爱的姑娘,可没想到那个魔鬼先生又出现了。这回不是和女人同来,而是必定带着两三个报社和杂志社记者一起来。记者们谈论些什么军人没落了,往后的世界将是以前过穷日子的诗人受追捧的世界了之类的话题,这时候大谷先生就会跟他们说一些外国人的名字,或是英语啦、哲学啦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站起身出去了,再没有回来。这时记者们又会一脸扫兴地问:‘他上哪儿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说着便收拾起东西来。我连忙劝道:‘请留步,先生总使这样的花招溜掉,钱必须由你们来付’。于是他们就老老实实凑钱付了款才回去。但也有人怒气冲冲地嚷嚷:‘让大谷付钱!我们只靠五百元过着日子啊!’有人冲我发怒,我也只能说:‘别这样,你们知道大谷先生至今赊了多少账吗?无论金额大小,如果你们能从大谷先生那里帮我讨回来,我宁可分你们一半’。听了这话,记者们现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说:‘啊?真没想到大谷先生是这种混账男人!今后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喝酒了。可是今晚我们身上的钱不足一百元,明天一定给您送来,先把这个押在您这儿吧。’说着就急忙要脱外套。世人都说记者品性不好,可和大谷先生比起来要正经爽快多了,要说大谷先生是男爵的老二的话,那些记者可称得上是公爵的老大了。战争结束后,大谷先生的酒量见长,面相也变得可怕起来,还开一些以前不曾开过的极其下流的玩笑。还有,不是冷不防和带来的记者扭打起来,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勾搭我们店雇的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这实在想不到,我们也很犯难。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忍了,再三叮嘱那姑娘不要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就悄悄把她送回了老家。我对大谷先生说:‘别的不想多说什么,就想求您别再来了。’可他却以小人之心威胁说:‘你们通过卖黑酒赚大钱,还说人模人样的话,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啊。’第二天晚上又若无其事地来到店里。可能因为我们从打仗那时候起就卖黑酒,老天才会派这么个怪物来惩罚我们吧。可今晚他居然做出这等恶行,还谈得上什么诗人先生的,分明就是个小偷,谁让他偷走了我们五千元钱呢!现在我们进货要花钱,家里最多放上五百到一千元的现金。不,说真的,挣的钱马上又都用在进的货上了,今晚我们家里之所以有五千元,都是因为快过年了,是我挨家挨户到老主顾那里好容易索要来的,这不,今晚要是不用它来进货的话,明年正月开始就维持不了生意了。我老婆在里间六铺席宽的房间里把这笔钱清点好之后放在了橱柜的抽屉里,那人独自坐在土间椅子上喝酒时看见了,就忽地起身冲进里间,一声不吭地推开我老婆,拉开抽屉,一把抓起五千元纸币塞进外套口袋,趁我们发愣的当儿,迅速地下到土间逃走了。我大喊着和老婆跟在后面追,本想事到如今只当他是个小偷,让过路人一起把他绑起来,可又一想大谷先生毕竟是我们的相知,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就不顾一切地跟在后面紧追不舍,生怕他跑了,等到摸清他的归宿,好好谈谈,让他把钱还给我们。唉,我们也是做小本生意的,我们夫妻齐心协力,终于在今晚找到了他这个家,按捺住忍无可忍的怒火,好言好语劝说他还钱,天知道他竟拿出刀子,说什么要捅了我们,唉!真是岂有此理。”
一种莫名其妙的滑稽劲儿又涌了上来,我禁不住笑出声来。老板娘也红着脸笑了一下。我止不住地笑,虽对不住老板,但还是觉得出奇的可笑,以至于不停地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突然想到丈夫诗中吟诵的“文明之果是大笑”,就是指现在的这种心情吧。 本文来自
二
不过这并非大笑一番就能解决的事儿,我考虑之后,当晚对着他们两人说:我会想办法处理这件事的,报警的事儿就再缓一天吧,明天我去府上拜访。于是,打听好中野的店铺的详细地址之后,硬是请求两位暂且打道回府了。后来,我坐在冰冷的里间中央独自牵挂起来,可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起身脱下外套,钻进正睡着的孩子的被窝里,轻抚着他的头,心想要是黎明永远地、永远地不要来到就好了。
我父亲原先在浅草公园的瓢箪池边摆摊卖关东煮,母亲死得早,我与父亲两人住在大杂院里,小吃摊也是我们父女俩一起经营的。那时候,现在的丈夫时不时光顾小吃摊,我逐渐瞒着父亲开始和他约会,随后有了孩子,折腾了一阵子之后,我姑且成了他的妻子,因为没有登记结婚,儿子就成了私生子。丈夫一出门三四个晚上,不,有时甚至是一个月都不回家,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干了些什么,每次回来时都喝得酩酊大醉,脸色苍白,艰难地喘着气,默默地看着我,扑簌簌地掉眼泪,忽而钻进我的被窝,紧紧地抱住我说:
他边说边瑟瑟发抖,睡着了也哼哼唧唧说梦话,第二天早上就像丢了魂似的恍恍惚惚,不知不觉猝然不见了,一走就是三四天。有两三个在出版社工作的丈夫的旧知,因为担心我和孩子的生活,时常送些钱过来,我们这才活到今天,没有饿死。
漫无目的地走到车站,在站前的小摊儿上买了块糖让孩子含着,忽然想起什么,就买了张去吉祥寺的车票。坐上电车,一边抓着吊环,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车顶挂着的海报,发现上面有丈夫的名字。丈夫像是在这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弗朗索瓦·维庸》[8]的长篇论文。我看着弗朗索瓦·维庸这个标题和丈夫的名字,不由心里一阵酸楚,涌出了眼泪,海报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了。
在吉祥寺下了车后,便去井头公园走了走,真不知隔了多少年又来到这里了,池边的杉树被砍得精光,好像要进行新的施工,光秃秃的,让人觉得心寒。总之这里的光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把背上的孩子放下,两人并排坐在池边破旧的长凳上,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喂给孩子吃。 欢迎到看书
“儿子,你看多么美的池塘!以前哪,这池子里有好多鲤鱼和金鱼呢,好多好多,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真没意思啊。”
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嘴里塞满了红薯,莫名其妙地咯咯笑着。尽管是自己的儿子,我还是觉得他傻得出奇。 欢迎到看书
心想在池边的凳子上一直坐下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我又背起儿子,溜达着折回吉祥寺车站。在热闹的露天商店街逛了一圈之后,便买了张去中野的车票,心里既没经过深思熟虑也没有任何计划,仿佛陷入了可怕的魔法似的深渊。我坐上电车来到中野,按照店主昨天告诉我的路径,终于找到了那对夫妇经营的小餐馆。
大门紧闭着,我就绕到后面的厨房门进入了店里。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打扫屋子,一见到老板娘,我就随口撒起谎来,那种流利的语调,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
“喂!阿姨,钱我全部能还清了。不在今晚就在明天,反正是有希望的,请别再担心了。”
“啊?哎呀,那真是太感谢了。”
老板娘面带喜色地说着,可还是流露出困惑不安的神色。
“阿姨,我说的是真话,一定会有人送钱来的,在那之前,我就作为人质一直留在这儿,这样您就放心了吧?在钱送来之前,您就让我在店里帮忙干活吧。”
我把背上的儿子放下,让他独自去六铺席宽的里间玩儿,便手脚不停地干起活来。儿子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玩儿,一点儿都不闹。可能因为脑子不好,也不认生,冲着老板娘直笑。我替老板娘去领配给物资外出的时候,他就拿着老板娘给的美国罐头的空罐儿当玩具,又敲又打,乖乖地在里间的旯旮角玩儿。
中午时分,老板进了些鱼和蔬菜回来,我一见到老板,便忙不迭地重复起和对老板娘撒的同样的谎言。 欢迎到看书
老板显出怅然若失的神色,说道:
“哦?不过我说夫人,钱这玩意儿,不到自己亲手攥着的时候是不好说的。”
“哎,那是啊。”
早晨起来和儿子两人吃了早饭,做好便当,背着儿子,就去中野上班。除夕和新年是店里最繁忙的季节,“椿屋的阿幸”,是我在店里的名字,这个阿幸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丈夫每两天就来店里喝一次酒,总让我付钱,随即倏忽不见了踪影,夜深时分,又来店里张望着悄悄对我说: 本文来自
“回家吧。”
“女人没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
“是吗?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是这样。那男人怎样呢?”
“我不明白。可我希望就这么活下去,椿屋的大叔、阿姨都是好人。”
“傻瓜,那些都是乡下人。别看他们,很贪心呢,让我喝酒,最后就是想赚我的钱。”
“人家也是做生意嘛,理所当然啦。不过,也不止这个吧?你勾搭过那个老板娘吧?” 本文来自
“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老板发觉了?”
“因为你有工作要做。”
“有吧?”
那时候,我是诗人大谷的老婆这件事,和丈夫同来的记者都知道。并且听了他们的传闻,特意前来戏弄我的好事者也不乏人在,这样一来,店里越来越热闹,老板的兴致也越来越好了。
那天晚上,矢岛先生等人商谈了一些关于纸张的黑市交易,回去时已经十点多了,我也因为外面下着雨,心想丈夫不会来店里了,虽然店里还有一个顾客,我还是收拾起东西,将睡在里间墙角的儿子抱起来背在背上,向老板娘小声说道: 欢迎到看书
“又要借用一下您的伞了。”
“我认识你们。我是大谷先生的诗迷,我啊,也在写诗,还想什么时候请大谷先生指教一下呢。可总是很怕大谷先生。”
“谢谢您了。有机会店里见吧。” 本文来自
“啊,再见。”
年轻人冒着雨回去了。
深夜,我被嘎啦嘎啦的开大门的声音吵醒,我以为又是丈夫喝醉酒回来了,便默不作声地继续睡着,这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开门啊,大谷夫人,请开开门。”
中野的店里,丈夫将盛有酒的杯子放在桌上,独自看着报。中午的阳光射在杯子上,甚是好看。 欢迎到看书
“其他人都不在?”
“就在这儿住了一宿。雨又下得特别大。”
“从今以后,我也一直住在店里吧。”
“那倒也好。” 欢迎到看书
“那就这么定了,一直租着那个房子也毫无意义。”
我并不感到特别高兴,回应道:
“即使人面兽心又能怎样呢?我们只要活着就行了。”
[1] 上野国的别称,今群马县一带。
[2] 福冈県久留米地方的织布,棉布厚实,多染成藏青色,花纹以白点碎花为特色。江户时代后期,井上传所创。
[3] 诸侯。江户时代指领有一万石以上的幕府直属武士。根据和将军家的亲疎关系分为亲藩、谱代、外样等。 欢迎到看书
[4] 石川啄木(1886—1912),明治末期的浪漫派歌人、诗人。岩手县人。代表作有歌集《一握沙》、《可悲的玩具》等。
[5] 最早源于1847年由仁孝天皇在京都御所内以朝廷贵族为对象设立的教育机关“学习所”。明治维新以后,“学习所”成为华族学校,并于1877年改名为“学习院”。“二战”前为宫内省管辖,包括初等科、中等科、高等科。“二战”后,日本废除华族制度,学习院变为私立法人。现皇族子弟大多就读于此。
[6] 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略称“一高”,为东京大学前身,1949年成为东京大学教养学部的一部分。也是最早设立的公立旧制高等学校,在当时的东京大学升学率为全国第一。
[8] 弗朗索瓦·维庸(François Villon,1431—1463),法国中世纪末期诗人,近代诗的先驱。一生多次经历逃亡、入狱、流浪,诗歌充满悔恨、嘲笑、愤怒与祈愿等感情色彩。代表诗集有《遗言书》等。
[9] 亚森·罗宾(Arsène Lupin),法国作家莫理斯·卢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笔下的怪盗。他头脑敏锐、风流倜傥。常常乔装打扮,盗窃富人财产以救济穷人,因此有“侠盗”、“怪盗”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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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阿珊
一
丈夫像丢了魂似的,轻手轻脚地迈出了大门。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收拾碗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顿觉脊梁骨凉飕飕的,心里一阵难过,几乎打坏了盘子。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稍稍直起身子,从厨房的格子窗往外看。只见丈夫身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白和服,腰间缠着多重细腰带,沿着弯曲的爬满南瓜蔓子的篱笆,漂浮般地走在夏天的暮色中,那背影就像一个并非活在现世上的幽灵,既冷漠又无情。 欢迎到看书
“爸爸呢?”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七岁的大女儿,用厨房门口的水桶一边洗着脚,一边天真地问我。这孩子比起母亲来,更仰慕父亲,每天晚上都在六铺席的房间里和父亲并排铺着被褥,睡在一顶蚊帐里。
“去寺庙了。” 欢迎到看书
我随口敷衍了一句,可是说出口以后,才发觉是一句颇不吉利的话,身子直发冷。
“盂兰盆节啊,所以爸爸上寺庙拜佛去了。” 欢迎到看书
谎言出乎意料地流畅。不过,那天正是盂兰盆节中的十三日。人家孩子都穿着漂亮的和服,来到家门口,得意洋洋地翩翩舞动着长长的衣袖玩耍,而我们家的孩子们,因为像样点儿的和服都在战争中烧毁了,所以即使是盂兰盆节,也只能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粗劣的洋服了。
接着丈夫走进大房间,其后便悄然无声,那一定是在因忧心而黯然哭泣吧。
丈夫不是为革命哭泣,不过或许法国革命非常类似于家庭的恋爱,为了对悲哀和美的追求,必须打倒法国罗曼王朝和和平的家庭,这种痛苦,也就是丈夫的痛苦,我虽然很能理解,可我也是在恋着丈夫啊,虽然不是昔日那个纸治[2]的阿珊,发出什么: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当我无意中说出这话时,丈夫突然变得神情微妙,痛苦地回答: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这时丈夫起身来到我的房间,对着僵硬着身体的我说:
“哎,有没有催眠药?”
“有是有,可我昨晚吃了,一点不起作用。”
三
暑气一连持续了很多天,我因为炎热和忧心,吃不下饭,颧骨日渐突起,喂孩子的奶也枯竭了。丈夫也茶饭不进,眼窝深凹,放射着可怕的光,有时突然哼哼地像是在自我嘲弄地说:
“我也一样。”
“掌握真理的人是不会痛苦的。我从心底佩服的是为什么你们那么老实、守本分。生在这世上的人,有的为了出色地活完一生,有的不是这样,这两种人是否从一开始就分得很清楚呢?” 本文来自
“不,我们这样的人很迟钝,只是……”
丈夫像是放心似的舒了口气,微笑着说道。
此时,我忽然尝到了一种清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对呀,让丈夫舒心我才能舒心呀。道德啦什么啦都不存在,只要心情舒畅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夜里,我钻进丈夫的蚊帐,说:
“你可瘦多了呀。”
“不对,不是说了嘛,我什么都不想,没事儿,我很乖。只是,你要疼我呀。”
我说着笑起来,丈夫也笑起来。露出了沐浴着月光的洁白牙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的故乡的祖父母,经常吵架,每当这时,祖母就会对祖父说:“要疼我呀。”还是孩子的我,直觉得好笑,结婚以后,我和丈夫说起这事,两人还放声大笑过呢。
那时我这么说的时候,丈夫到底还是笑了,但马上一本正经地说:
“我自己觉得很疼你,不愿让你经风浪,我自认为很疼你,因为你真是个好人。所以不要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保持自己的自尊,沉着冷静地对待。我无论何时都只想着你,就这点来说,你不管有多自信,这自信都不会过剩的。”
我发蒙了,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
大门口前的紫薇,今年没有开出花来。
“可不是吗?”
我茫然地答道。
这就是我和丈夫之间展开的最后一次,算得上夫妻的亲密的对话。
雨停了,丈夫像是逃跑似的匆匆忙忙出了家门。三天之后,报纸上便登载了一则诹访湖情死的简短消息。
后来,我收到了丈夫从诹访的旅店寄出的信。
“我和这个女人去死不是因为恋爱。我是记者,记者总是一边鼓动人们去革命去破坏,一边却揩着汗而溜之大吉。其实记者是个颇奇怪的动物,当今的恶魔。我自己不堪忍受对自己的厌恶,决心亲自登上革命的十字架。记者的丑闻,这难道不是史无前例的吗?如果我的死,能让现代的恶魔感到哪怕是一丁点的羞愧和反省,我也将很高兴。”
等等。信里写着这些着实无聊而愚蠢的内容。男人是否到死都要装模作样,拘泥于所谓意义云云,或是虚荣得要撒出弥天大谎来。
听丈夫的朋友说,那个女人是丈夫以前工作过的神田的杂志社的女记者,二十八岁,我疏散到青森的时候,他来家里住过,并且怀了孕。哎,就这点事情还嚷嚷革命啦什么的,然后竟然去寻死,我越发感到丈夫是个很庸俗的人。
革命是为了人们活得更好,光有悲壮表情的革命家我是信不过的。丈夫为何不能更堂堂正正地去爱那个女人,爱得以致让我这个做妻子的也感到快活呢?如同地狱般的恋爱,当事人固然非常痛苦,进而也给留下的人带来麻烦。
[1] 歌曲《荒城之月》里的开头部分的歌词。土井晚翠作词、滝廉太郎作曲。明治三十四年(1901)编入东京音乐学校《中学唱歌》而刊行。第一段歌词为:“春日高楼花之宴,觥筹交错欢笑声,千代松枝浮月影,昔日光彩何处寻。”诗情优美哀婉,吊古伤今,表达了作者对往昔的追念。
[3] 现在的长野县。明治以前称信浓(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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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家庭的幸福
“官僚可恶”这种说法和所谓“清正、开明、爽快”之类的说法同样是极其愚蠢、陈腐、甚至是无聊的。对于我来说,“官僚”一类人的真面目以及如何不好,是缺乏种种实感的。等闲视之或是漠不关心都接近我的想法。我甚至觉得,当官的都很霸道,仅此而已。可是,即便是民众,狡猾、肮脏、贪心、背叛之徒也不乏人在,所以这种情形应该称之为一胜一负,不相上下吧。而官僚中的大部分人反倒幼时勤奋好学,长大了立志出乡,死记硬背《六法全书》,勤俭节约,对于友人的吹毛求疵也只是充耳不闻,敬爱祖先之念深厚,在亡父的祭日里前去扫墓,还将大学毕业证书放在金色的镜框里,挂在母亲寝室的墙壁上。真可谓孝敬父母,而不友爱兄弟,不信任朋友。在政府机关工作,但求自身没有大过,不憎不爱任何人,不苟言笑,力求公平,绅士的榜样、出众、出色,稍稍逞威风也无妨。所以我对世上的所谓官僚甚至是同情的。
不,事实上收音机这东西比较贵,如果有人相赠,拿来用用也行,对于我这个除了酒、香烟和美味的副食以外都非常节俭吝啬的人来说,购买收音机什么的是一种极端的浪费。尽管如此,去年秋天,我照常在别处连续喝了两三夜的酒,傍晚惦记起家人,心里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起来。我艰难地迈着步子,好容易来到了家门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哗啦一声打开了大门。 本文来自
“我回来了。”
“哇,爸爸回来了。”
七岁的长女叫道。
“是和妈妈一起去吉祥寺买的。” 欢迎到看书
“那好啊。”
父亲对孩子说得很亲切,然后转向母亲小声地说:
“很贵吧?多少钱?”
父亲为了酒、烟和美味的副食,手头总是很拮据,于是向各家出版社借很多钱,家境自然贫寒,母亲的钱包里,最多也只有三四张百元纸币,这种状况是没有半点虚假的。
“连爸爸一个晚上的酒钱都不够,还说这么多钱呢。”
总之一句话,我对收音机不抱什么希望。
几天前,我因生病卧床,把收音机里的所谓广播节目,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听着听着,我觉得这可能还是多亏美国人的指点,战前战时的那种俗气少了一些,竟变得欢快起来。不是突然响起教会的钟声,就是传来古筝的音色,或是绵绵不断的外国古典名曲的唱片声,着实富于匠心,出于不让听众腻味的殷勤,没有一刻幕间的间歇。听着听着到了中午,进而又到了晚上,竟连一页书也没能读成。这样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奇妙的内容。
这是一个街头录音。趣旨是所谓政府要人和所谓民众在街头互相发表各自的主张。 本文来自
所谓民众以一种近乎愤怒的语气,激烈顶撞一个官僚。于是那个当官的就一边神秘地笑着,一边极幼稚地重复着例如研究当中诚然应该如何如何,我们是力求日本重建,官民协力的。在民主主义的社会里,根本不会做出那种极端的事情,所以,政府期待着大家的协助云云之类的话。也就是说,那个官老爷等于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所谓的民众就越发愤怒起来,唇枪舌剑,咄咄逼人。当官的也就越发盛气凌人,发出先前怪异的笑声,过分认真地反复着那既厚颜无耻又愚不可及的一般理论。民众中的一个人,终于声泪俱下地威逼起那个官僚来。
我在被窝里听到这些,终于按捺不住了。如果我在现场,并且主持人征求我的意见,我一定会这么呐喊:
“我不打算缴纳税金,我靠借债生活,我喝酒,也抽烟,这些都收取很高的税金,所以我付的债也有增无减。我还四处借钱,没有能力还清债务。加上我体弱多病,也为了副食啦、针剂啦、药品什么的借钱。我现在从事着艰苦的工作,至少这工作比你辛苦,我满脑子净想着工作的事,以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疯了。如果说烟酒和美味的食品对于现在的日本人来说太奢侈,应该放弃的话,日本将连一个好的艺术家都不存在,这一点我是可以断定的。我并非在威胁,你从刚才就一直煞有介事地叫嚷什么政府啦、国家啦,可是引诱我们自杀的政府和国家迅速消失才好,谁也不稀罕,为难的只有你们自己吧,因为你们将被解雇,几十年的工龄将化为泡影。还有你们的老婆孩子也会哭。可是我们已经为了工作,从很早以前就一直让老婆孩子掉眼泪了。我们并不愿意这样,因为忙于工作顾不上这些。而你们呢,暗地里笑着,说什么你们就包涵着点儿吧,简直岂有此理。你让我们上吊吗?喂,笑得有失体面啊,不许窃笑!滚开!有失体统。我既不是社会党的右派、左派,也不是共产党员,我是艺术家。记着,我最痛恨肮脏的欺骗了。你根本就在轻视我们,你以为说些不疼不痒、不负责任的话就能安慰所谓民众,让他们心悦诚服了吗?只要说出一句你实际的立场是什么就行,把你真正的立场……”
如此这般粗俗的当众辱骂之词,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尽管自己明白这样有失文雅,可还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终于独自越发兴奋起来,以致最后流出了眼泪。
总归是在家的英雄、在外的狗熊。我对经济学完全不明白,可以说税金什么的几乎不懂。而我正逢街头录音的场合,诚惶诚恐地发问而已,于是被当官的教训一顿之后说:
“是吗?对不起。”
就这样我一边躺着,一边展开了如下的空想。
他结束了在那个街头的讨论,舒了一口气,擦了擦汗,然后突然绷起脸,回到了他的官署。
听到部下这么问自己,他苦笑了一声,回答说: 本文来自
“不,别提了,糟糕透了。”
而同在讨论现场的另一个部下则奉承道: 本文来自
“不不,为什么?可以说是快刀斩乱麻啊。”
“快刀应该写成怪刀吧?”
说着他依然苦笑了一下,内心却不以为然。
部下依然在小声说着奉承话。可是这个部下丝毫不抱什么希望,而就在播放的当天夜里,他去了一家奇怪的摊子上,喝了奇妙的劣等烧酒。播放街头讨论的时候,正是因醉酒吐得最厉害的时候。所以根本谈不上期待云云。 欢迎到看书
那人感兴趣的是那个官老爷和他的家属。
终于到了今晚广播的时间,官老爷这天比往常提前一小时回到了家。然后在播放街头录音三十分钟前和家人一起紧张地守候在收音机旁。
“马上就能从这个盒子中听到爸爸的声音了。”
人生最高的荣誉。 本文来自
这并非讥讽,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不过,请稍等。
我的空想,此时突然中断,一种奇怪的想法顿时掠过脑海。家庭的幸福,有谁不在向往呢?我不是在说笑话,家庭的幸福或许是人生最高的目标,最大的荣耀,乃至最后的胜利。
可是,为了得到这个,他让我悔恨地痛哭流涕。
我躺在被窝里的空想陡然一变。
津岛的工作单位是哪儿都无妨,只要是所谓的政府机关就行。刚才提到了户口簿,就把他的工作视为町政府机关的户籍科吧,什么都可以。主题已经有了,剩下的只要按照津岛的工作性质,补充一些故事情节就可以了。 欢迎到看书
津岛修治在东京都管辖的一个町政府机关工作,是户籍科。年龄三十岁,总是面带微笑。虽说不是什么美男子,血色还好,长着一副所谓有阳刚之气的脸。配给科的老妪曾说,和津岛说话可以忘记辛苦。二十四岁成婚,长女六岁,下面一个男孩三岁。一家由这两个孩子、妻子、自己的老母亲和他自己五口人组成,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他在官署至今没有犯过错误,是一个模范的户籍科官员。并且对妻子来说是模范丈夫,对老母亲来说是模范孝子,对孩子们来说是个模范爸爸。他烟酒不沾,不是在克制,是不需要。妻子将这些全部卖给了黑市,换来了老母亲和孩子喜欢的东西。不是吝啬,丈夫妻子为有一个愉快的家庭竭尽全力。本来这个家族的本籍在北多摩郡,亡父作为中学校和女子学校的校长东奔西走,家族也随之辗转各地。后来,亡父在当了仙台某中学的校长不满三年的时候病故,津岛体谅到老母亲的心情,就把亡父遗产的大部分一股脑儿抛掉,在现在的这个武藏野的一角,新购了一座分别有八张、六张、四张半、三张铺席大小的富有文化气息的住宅。而自己就在亲戚的介绍下,在三鹰町的衙门做起了工作。幸好没有遇到灾难,两个孩子养得胖乎乎的,老母亲和妻子相处得也融洽。他日出而起,在井边洗把脸,神清气爽,不禁朝着太阳击掌礼拜。只要想起老母亲和妻子的笑颜,采购回来的六贯红薯也不觉得重了。干地里的活儿、汲水、劈柴、朗读小人书、给孩子当马骑、和孩子一起玩积木、教孩子学走路,虽然过得朴素,但家庭春意常驻。宽广的院子,虽然都开垦成了田地,这家主人和只会让人扫兴的实利主义者不同,他让田地四周的草木一年四季开放出优雅的花朵,每当院子一角的鸡窝里的白来亨鸡产下鸡蛋的时候,家里就会充满欢笑声。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总之是个幸福的家庭。不久前,在同事们的强迫下无奈收下的两张彩票中,一张中了一千块的奖,因为生性沉着冷静,不慌不忙,既没告诉家里人也没告诉同事,而是在几天后的上班路上,到银行把它换成了现金。为了家庭的幸福,不仅不小气,而且大方得不惜花掉重金。就拿家里的收音机来说吧,破损得连收音机店的人看了都说“无法修缮”,这两三年就成了茶柜上的装饰品,想到老母亲和妻子对这个废品时常发牢骚,从银行出来就径直去了收音机店,毫不犹豫地随意买了台新的,并告知家庭地址,让他们送来,然后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去官署上班。
可是,我心里依然很高兴,别说老母亲和妻子又惊又喜,长女自从懂事以后,当听到自己家的收音机第一次响起歌声的时候,她是多么兴奋、多么得意啊!还有儿子那眨巴着眼睛的不解的表情,一家的欢笑,这些我都记忆犹新。正当这时候,自己回到家,开始说出“彩票”的秘密之后,又是一阵欢笑。啊,回家时间快点到来吧,我要沐浴和平家庭的阳光。可今天一天偏偏很漫长。
太好了,回家时间终于到了。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文件材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非常寒酸的女人手拿一份分娩报告书,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窗口。
津岛脸上露出往日那种“让人忘却辛苦的”微笑回答着,一边收拾干净桌上的东西,然后拿着空饭盒站了起来。
“请您受理。”
“你看看表,都几点了。”
津岛兴致很高地说着,把分娩报告书从窗口退了回来。
“拜托您了。” 本文来自
“明天再来,好吧?明天。”
“必须今天做完,否则我很为难。”
此时津岛已经从眼前消失了。
……有关那位寒酸女人的分娩悲剧,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吧。至于那个女人为何去死,我(太宰)也不清楚。反正那女人深夜跳进了玉川上水,这消息登在了报纸首都版的一个小角落里。身份不明。津岛没有任何罪过,在该回家的时间回了家。津岛根本不记得那个女人的事了,就这样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为家庭的幸福鞠躬尽瘁。
我在病中彻夜难眠时想出的大体就是这样一个情节的短篇小说,仔细想想,这个主人公津岛修治,好像没必要当官老爷,可以当银行职员或是医生什么的。可是,让我想起写这部小说的是那个官老爷的奸笑。那种奸笑源于什么呢?所谓“官僚的恶”的基地是什么呢?所谓“官僚主义”风气的风洞又在哪里呢?我顺藤摸瓜,撞在了可以称为家庭利己主义的这个阴郁的观念上,于是,我终于得出了以下可怕的结论:
所谓家庭的幸福乃是各种罪恶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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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樱桃
我面对着山,抬起了眼。——《诗篇》第一百二十一 欢迎到看书
我认为父母比孩子更重要。有些人为了孩子正经琢磨起古式道学家的事情,其实,往往父母比孩子更荏弱。至少在我家是这样,我从未有过等自己老了以后,求助于孩子,让孩子照顾自己等此类自私自利的用心。我这个做父母的,在家里总是讨好孩子。说是孩子,我家的孩子们都还颇为年幼,长女七岁,长男四岁,小女儿一岁,却已经有压倒父母之势了,而父母俨然像孩子们的男佣女仆一样。
“柳多留[1]里说吃饭淌大汗是很难堪卑俗的事情,可是这么多孩子吵吵闹闹,再文雅的父亲也会淌汗的。”
母亲让一岁的小女儿含着奶头,伺候父亲和长女、儿子吃饭,一会儿把孩子们吃撒的饭粒儿擦掉或是捡起,一会儿帮助孩子擤鼻涕,像是有三头六臂,忙得不可开交。
“爸爸鼻子最爱出汗了,总是不停地擦鼻子。”
于是,父亲苦笑着问:
“那么你是哪儿呢?大腿内侧吗?”
“好一个文雅的爸爸啊。” 本文来自
“不,不是很有医学根据吗?没什么文雅不文雅的。”
“我嘛……”
母亲稍稍认真起来,说:
“这个奶头和这个奶头之间是……泪之谷……”
父亲沉默了,继续吃着饭。
在我的家庭里总少不了开玩笑。可能正因为“心里烦恼”的事多,所以“表面上要装得快活”。不,不光是在家里,我和人接触的时候,无论心里多么难受,身体无论多么痛苦,大多场合我都会拼命努力创造出快乐的气氛来。以至于和客人分别后,我疲惫得东倒西歪,于是就会想些金钱、道德、自杀的事情。不,不光是和人接触,即便写小说的时候也同样如此。我在伤心的时候,反而会努力创作出轻松愉快的故事。我自认为这是最好的服务,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轻蔑地说什么太宰治那个作家,最近很浮躁,光靠有趣的情节引诱读者,丝毫没有价值。
一个人为别人服务难道是坏事吗?装腔作势、不苟言笑难道是好事吗?
总之,对于过分正经、以致令人扫兴、不爽的事儿,我是不能容忍的。我在家里也不停地开玩笑,如履薄冰似的开玩笑,却和一些读者和评论家的想象背道而驰,我房间的铺席翻了新,桌子上也变整洁了,夫妻相敬相爱,别说丈夫打妻子的事没有,就连“滚出去”、“滚就滚”这样粗暴的争吵也从未有过,父母争相疼爱孩子,孩子们也快活地跟随着父母。
可是那只是表面上的。母亲袒露的胸是“泪之谷”,父亲夜里冒的虚汗也越来越厉害,夫妻虽然彼此知道对方有多痛苦,但极力不去触碰,父亲开玩笑的时候,母亲也跟着笑。 本文来自
此时,当母亲说出“泪之谷”的时候,父亲沉默了,想开玩笑转个话题,然而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措辞,继续保持沉默。这样一来,内心就越发窘迫,最后连“行家”的父亲也终于满脸严肃地说:
三个孩子。父亲对家务事全然无能为力,连自己的被子也不收拾,只知道开些无聊的玩笑。配给啦、登记啦、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像是住酒店的客人,只管享受服务。有时候带着便当去工作室,一走就是一个星期也不归家。虽然口口声声工作工作,可是一天最多写上两三张稿纸。再就是酒,喝多了的时候,面容急剧憔悴,昏睡不起。并且还在外面到处结交年轻的女朋友。
“哑巴次子遭斩杀。×日正午许×区×町×番地×商,某某(五十三岁)于自宅六铺席的房间以劈刀袭击其次子某某(十八岁)头部,将其杀害,并以剪刀刺穿自己喉管,未死。送至附近医院治疗,情况危笃。该家族最近收养二女某某(二十二岁)女婿做养子,此乃出于为哑巴且弱智的次子所苦而疼爱女儿的缘故吧?”
这则报纸的信息,又让我喝起了闷酒。
母亲拼出性命过日子,父亲也在努力工作。原本不是多产的小说家,是个极端的胆小鬼,被揪到公众面前,张惶失措地写着小说。写不下去了,就求救于酒。他把这种酒叫作“自暴自弃酒”,是在不能伸张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焦虑、悔恨时喝的酒。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明确发表自己主张的人是不会喝闷酒的。(女人很少喝酒,就是这个原因。)
我在辩论中从来没有赢过,必定会输。总是被对方坚强的确信、惊人的自我肯定所压倒。于是,我开始沉默了。但是越想越觉得是对方的为所欲为,断定并非只是自己不好。尽管如此,既然已经输了,还执意要重新开战,未免有些不太正大光明,加之对于我,争吵和打群架一样,不满和憎恨永远无法消失,于是尽管因愤怒而颤抖,我还是时而笑着,时而沉默着,左思右想了很多很多以后,又喝起闷酒来。
“泪之谷。”
这就是导火索。这对夫妻前面已经提到,别说蛮横的举止,就连脏话也没互相骂过,是一对颇老实的夫妻。然而正因为这一点,有时就会害怕一触即发。双方都不说话,就像是要找出对方作恶的证据。摸出一张牌看一下,盖上,再摸出一张,看一下,又盖上,冷不防有一天突然说“和”了,就将所有的牌亮在你的眼前。这些都不能不说是加深了夫妻之间的疏离感。妻子姑且不论,丈夫是个越拍打越落灰的男人。
“泪之谷。”
“你又说到哪儿去了……”
父亲又沉默了。心里确实这样想,但还是不开口。 本文来自
啊,若能雇上一个人就好了。母亲背着最小的孩子,有事出门的时候,父亲就得照顾其余的两个孩子。并且,每天准有十来个客人上家里来。
“我想去工作室。” 欢迎到看书
“现在吗?”
“所以我说雇个人……”
刚说出口,我便止住了。对于妻子家里的人,即使稍稍介入,也会将两人的心情弄得复杂起来。
我默默地站起身,从六铺席房间的抽屉里,取出装有稿费的信封,塞进袖兜,然后把稿纸和辞典包在黑包袱里,像是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来到了外面。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工作,满脑子想的都是自杀的事。就这样径直走向酒馆。
“欢迎光临。”
“喝上一杯吧,今天又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
“不难看吧?我想到是你喜欢的那种条纹。”
“今天和老婆吵架,心里憋得慌,喝吧。今晚就住这儿了,坚决住这儿了。”
我想说父母比孩子重要,因为父母比孩子更脆弱。 欢迎到看书
樱桃上了桌。 本文来自
在我家,不给孩子吃什么山珍海味,孩子可能连樱桃什么的都没见过。给他们吃,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是父亲带回家的,当然高兴了。将枝蔓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樱桃看上去宛如珊瑚项链一般好看。
可是父亲颇乏味地吃着盛在大盘子里的樱桃,吃了一个吐出核儿,又吃了一个,又吐出核儿,一边在心里虚妄地嘟囔着:父母比孩子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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