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绿山墙的安妮
[book_author]露西·莫德·蒙哥马利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0805
[book_dec]《绿山墙的安妮》是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又译露西·莫德·蒙格玛利)创作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904年。《绿山墙的安妮》讲述了纯真善良、热爱生活的女主人公小安妮,自幼失去父母,11岁时被绿山墙的马修和玛丽拉兄妹领养,但她个性鲜明,富于幻想,而且自尊自强,凭借自己的刻苦勤奋,不但得到领养人的喜爱,也赢得老师和同学的关心和友谊。成长与梦想是全书的主题,作者以安妮的故事告诉人们:只要胸怀梦想,不懈努力,生活就会丰富多彩,生命就会美丽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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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林德夫人的疑惑
雷切尔·林德的家就在亚邦里村沿街的一片小洼地里。四周长满了梢树和野生花草,往里走是卡斯巴特家古老的农场,自农场背后树林中流淌出来的小河,就从这片小洼地上横穿而过。
小河上游水流湍急,从树林中蜿蜒交汇而下,形成了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深渊和小瀑布。不过,当小河历尽曲折,流到林德家门前时,早已变成了一条安静、乖顺的小河了。
也许是从雷切尔·林德家的门前穿过的缘故吧,即便是秉性顽皮的小河也一点不敢大声喧哗了。雷切尔·林德常常端坐在窗前,监视那外面的世界。从小河到孩子,只要是从她眼前经过的东西,一个也不会被她漏掉。
若是目睹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不弄个水落石出,她就会一直守在那里,这个脾气,可能连小河也都一清二楚吧。
亚邦里人大多都有一副助人为乐的热心肠。而林德夫人不仅具备这种美德,自己的事情也做得相当出色。论起做家务来,她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头头是道,干净利落。这且不算,她还指挥着一个裁缝小组,协助着礼拜日学校的工作。另外,她还是教会妇女团体和外国传道互助会最得力的于将之一。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林德夫人竟能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厨房的窗前,一边把目光越过洼地,监视着对面那条通向陡峭的红色丘岗上的街道;一边飞针走线地缝做木棉被子。最多的一次竟一气缝做了16床被子。因此,林德夫人在亚邦里村的主妇中间名望很高。
亚邦里村位于一个伸入圣·劳伦斯湾的小三角形半岛上,三面环海,因而人们出入都得从丘岗上的街道经过。也就是说,谁也逃脱不过林德夫人那双敏锐的眼睛。
六月初的一个下午,林德夫人又和往常一样,坐到了窗前。和煦的阳光从窗外照洒进来,显得格外明亮。在林德家下面斜坡上的果树园里,盛开着浅粉的花。伴随着“嗡、嗡”的振翅声,蜜蜂们正成群结队地在花丛中上下飞舞着。托马斯·林德,一个身材短小、老实厚道的男人(亚邦里的人们都称他为“雷切尔·林德的尊掌柜”)正在小仓房对面的丘岗上种着晚播的芜菁。
雷切尔·林德猜想,此时此刻,马歇·卡斯巴特也一定在那片绿意葱葱的人字形屋顶一般的靠河沿宽阔的红土地里,干着同样的活儿吧。因为前一天傍晚,在卡摩迪的威利阿姆·布莱亚的店里,她曾听见马歇对皮特·莫里森说过,要在第二天午后种芜菁。马歇·卡斯巴特可是个决不同比自己强的人主动搭话的人,所以,这当然是他回答皮特的问话了。
是什么缘故呢?按理说下午三点半左右正是人们忙忙碌碌的时候。可是,马歇·卡斯巴特却不慌不忙地走下洼地,而不是翻过丘岗呢?从他身上穿着的最上等的带有白领的礼服看,肯定是有事要离开亚邦里村,还赶着马车,准保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究竟马歇·卡斯巴特要到哪里去呢?去干什么呢?
如果是换了别人的话,雷切尔只要脑子稍微一转,便会轻松地得出正确的答案。而马歇出门,肯定是有相当紧迫的事情要做。马歇这个人性格内向,最讨厌与陌生人相会或者是到某个不得不说话的地方去。所以,在林德夫人看来,他今天身穿白领礼服赶着马车出远门,真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雷切尔·林德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却怎么也不得要领。午后至今好不容易转好的情绪又变得一团糟了。
“喝完茶我便到格林·盖布鲁兹走一趟,看来,这件事要弄个水落石出,非得去问玛里拉不可了。”这个女强人暗下决心,默默地点了点头。
“眼下这时候没有人进城,马歇决不可能到谁那儿去玩的。假如是芜菁种子不够的话,又何必身穿礼服,刻意打扮后,坐着马车去弄呢?若是去请大夫,为何又那么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呢?所以一定是昨晚到今天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不把事情原委弄清楚,我一时一刻也安稳不了!唉。”
就为这事儿,下午喝完了茶,雷切尔·林德便出了门。这里离卡斯巴特兄妹所住的格林·盖布鲁兹并不太远,那幢掩映在果树园中的特别宽敞的房子离林德家的洼地仅有四分之一英里。因为房舍距街道太远,所以不得不另开辟了一条很长的直通屋门的小路。
马歇·卡斯巴特的父亲是个比儿子还要腼腆内向的老实人。当年开垦这个农场时,虽说没能隐居在树林里,却也尽可能地选择了这块远离邻人的僻静之地,营造了自己的窝。格林·盖布鲁兹位于开垦区的最偏僻处。从亚邦里那些鳞次栉比的住宅区街道甚至望不到它,用雷切尔·林德的话说,人住在这种地方,根本算不上是生活。
“唉,住在这种地方只能算是活着吧,真是的。”林德夫人沿着两边长满了野蔷蔽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一边走一边嘟囔着,“照这样闭门不出,马歇和玛里拉非变成怪人不可,树就是再多,也不能和人闲聊呀。确实,这儿的树是不少,不过,我看还是人比树强。这两个人虽然看上去生活得很满足,那只不过是习惯了罢了。真好像是勒住了脖子还不在乎的爱尔兰人。人哪,真了不起,什么都能适应!”
刚嘟囔到这儿,林德夫人已经从小路走进了格林·盖布鲁兹的后院。院子里一片葱绿,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侧栽着柳树,另一侧则排立着笔直的白杨。地上干净得连一块碎石、一根树枝都找不到。如果有,自然也逃不过林德夫人那双敏锐的眼睛。她猜测,玛里拉·卡斯巴特准是频繁地出入这所院子,即便是把饭菜摆在地上吃,也不会挑出一粒砂子的。
雷切尔·林德用力敲了敲厨房的门,随着一声“请进”她迈步走了进去。格林·盖布鲁兹的厨房干净得简直过了头,如同崭新的客厅一般,让人有一种冷漠疏远的感觉。倘若不弄得这般干净,或许会是个更加充满情趣的房间。
房间的东、西两面都有窗户。从面朝后院的西窗透射进来一抹六月温暖的阳光。东窗上爬满了常春藤,左侧的果树园里,盛开着白色的樱花。生长在小河边洼地上的桦树叶在风中轻盈地摆动着。
生来勤快的玛里拉,经常喜欢端坐在爬满常春藤的东窗边,晒晒太阳。果然,玛里拉今天依旧照例地坐在那里,边沐浴着夕阳,边织着东西。里面的桌子上摆着早已准备好了的点心。
林德夫人随手关门时顺便扫了一眼桌子,但见上面摆放着三个碟子。显然,是马歇要带什么人来。不过,碟内装盛着的都是些普通点心,有果脯、野生苹果和一种水点心。看来客人也不会是什么特别的客人。那么,马歇的白领礼服和马车又是怎么回事呢?平时一向平静,并非那么神秘的格林·盖布鲁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雷切尔·林德百思不得其解地转起了眼珠。
“晚上好,雷切尔。”玛里拉快活地招呼说,“今天心情真好啊!是借了您的光吧?府上各位都好吗?”
玛里拉和雷切尔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不过也许性格相反,反而更容易相处,两个人从很早以前就保持着一种近似友情的关系。
玛里拉个头很高,干瘦,满头的花发被络成一个发髻,用两只发卡别在脑后。显示出一种事事缺乏经验,头脑僵硬的味道。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幸亏嘴边的那几分幽默表情才算挽救了她。
“托您的福,谢谢了。”林德夫人说道,“话提起来了,我对府上的状况也是很挂念的呀。刚才我瞧见马歇出门了,是不是谁生病要请大夫呀?”
玛里拉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没料到雷切尔果真来了。“没有哇,我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昨天有点头痛。”玛里拉说道,“他是去布莱特·里巴了。我们哪,打算从诺巴斯科西亚的孤儿院里领养一个男孩儿,那个男孩儿今天晚上就坐火车来。”
就是闻听到马歇迎接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都不会令林德夫人感到如此吃惊。她怔在那里呆呆地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连玛里拉在看她,她都没觉察到,心里只是想着这件事。
“是真的,玛里拉?”雷切尔·林德刚缓过神来便急忙追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玛里拉回答道,“只不过是从诺巴斯科西亚的孤儿院领养一个男孩儿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不就和在农场里每年耕耘劳作差不多一样普通吗?”
林德夫人吃惊不小,脑海里涌现出来的话,全都带上了惊叹号。男孩儿!而且是玛里拉和马歇兄妹领养男孩!从孤儿院领养!她心里暗想,“这个世界完全颠倒过来了!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自己可要有思想准备呀。唉,真是的!”
“你们俩怎么会异想大开要这样做呢?”林德夫人责备道。她心想,“玛里拉他们也不同自己商量一下就随便决定领养孤儿,自己责备他们也是理所应当的。”
“怎么是异想天开呢?我们可是从很早以前就考虑这件事了,详细地说是在冬天的时候。圣诞节前几天,亚历山大·斯文萨的妻子到我们家来做客时,曾说起过春天时要从霍普丹的孤儿院领养一个女孩儿的事儿,她曾多次去过那所孤儿院,还曾在那里住过,孤儿院里的事情她都了如指掌。
“从那以后,我和马歇商量了好几次,总想领养一个男孩儿。哥哥已经60岁了,以前那种精神头早就没了,心脏也不太好。而且如今这年头,想雇到一个好人也很难哪,雇来的都是些笨蛋。好不容易找了几个半瓶子醋似的法国小毛孩子,可谁知,等熬到他们熟悉了活计,却一甩手都不干了,不是去了罐头厂,就是跑到了美国。
“开始,马歇主张从英国的孤儿院领养一个,我对此坚决反对。可他却说,英国的孩子也有好的呀,不能说他们一个也不行。如果伦敦的流浪儿有好的,他就领养一个。不过,说起领养,无论什么样的,都让人有些不放心,但加拿大出生的孤儿性情既能摸得透,晚上又能让人放心地睡着。
“结果,斯文萨夫人领养女孩时,我们也托她给物色一个,因此才引出了上面那些话。我们希望找一个十岁左右,头脑聪明,较合适的男孩,年龄不那么正好也行,只要能马上做一些简单的活计,以后再进行正规教育也不晚。我们打算好好培养他,并送他上学。
“今天邮差送来了斯文萨夫人打来的电报,说就坐今天下午五点半的火车到。所以,马歇便去布莱特·里巴接站了,约好了在那儿下车。当然了,夫人就从那儿回到怀特·桑德车站。”
雷切尔·林德一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不容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她便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说道:“玛里拉,明确地说,我认为这件事可太危险了,危险得都过了头了。根本无法预料斯文萨夫人会领来个什么样的孩子。就这样把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接到这里来,他是什么样的性格,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怎么长大的?一概都不知道呀。
“就在上礼拜,报纸还登了一条消息,说岛西边的一对夫妇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可那孩子却半 夜 放火,而且是故意的。天哪,是故意的!夫妇俩差一点儿被烧死在睡梦中。另外告诉你呀,凡是领养的孩子都有喝生鸡蛋的陋习,怎么也改不掉。你们要是和我商量了……唉,虽然没商量我也要坚决制止这件事!”
听了雷切尔这一席话,玛里拉心里就更没底了,手里的活计也停了下来。
“雷切尔,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并不是事事都放心,可马歇无论如何也要领养,为了这件事,他整天心事重重的。看见他那难受的样子,我总觉得应该帮助他实现自己的宿愿。
“而且,虽说有危险,可什么事没有危险呢?要是那么说,连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有危险了,不见得每个孩子都是受过正规教育的。”
“那么,但愿事情能圆满地发展下去。”林德夫人以怀疑的口吻说,“谁知道他会不会把格林·盖布鲁兹烧个净光呢?说不定还会往井里下毒药呢。听说在新布兰兹维克,一个被收养的孤儿院的孩子就往井里下了毒药,整整一家子人都痛苦地死掉了,而且好像是女孩子干的。”
“不过我家可不领养女孩子呀。”
在玛里拉看来,投毒杀人不过是女性特有的行为,对男孩子则不必担心会做出这等事来。
“领养女孩儿,我们连做梦都没想过,不知亚历山大·斯文萨是怎么打算的。像她那种人,一旦心血来潮,兴许会把整个孤儿院都收下。”
林德夫人原打算一直等到马歇带孤儿回来后再走,可一算还要足足等上两个小时。她转念一想,与其坐等到他们回来,还不如到罗伯特·贝尔家唠唠这件事更有趣。这个消息一定会引起一场大轰动的。雷切尔平时就很喜欢搞个什么轰动效应开开心。因此,雷切尔·林德便起身告辞了。玛里拉这才略微地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再品味一下林德夫人刚才说过的话,一种不安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简直太让人难以相信了!”林德夫人出了门一踏上小路便不由得脱口说道,“他们不是在做梦吧,还说是特别同情那个孩子。唉,马歇、玛里拉对养育孩子都一无所知,那个孩子是否需要他们也值得怀疑。就凭这两个人,不见得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出息。绝对!果真这样,一想到在格林·盖布鲁兹住着一个小孩子,该有多糟糕啊!他们家盖房子时,马歇和玛里拉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怎么也想像不出他们俩也曾有过童年,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人相信,在他们的教育下,孩子会变好,我敢打赌。真是可怜哪!”
好心的林德夫人对着野蔷薇诉说着。
[book_title]第二章 阴差阳错
马歇·卡斯巴特和栗色马配合默契地在通往布莱特·里巴的全程约八英里的路上走着。道路两旁散落着一些农庄,途中还穿过了几片美丽的枞树林和开满杏花的洼地。从附近的苹果园里,飘出一丝丝迷人的芳香,起伏平缓的原野与紫色的夜幕终于合到了一起,小鸟们也停止了歌唱。
马歇赶着马车愉快地走着,但是一想到见到贵夫人需要鼓起勇气打招呼时,就感到心烦——在爱德华王子岛,路上遇到熟人都得打招呼,这已经成了当地人的习惯。可除了玛里拉和林德夫人外,别的女人都很让马歇畏惧三分。一见到女人,他就以为人家在笑话自己。所以他对女人很有抵触,很讨厌。这并非毫无根据,马歇长相不佳,打扮也怪模怪样。长长的灰鼠色头发,水蛇腰,耷拉肩,茶色的稀疏、松飘飘的络腮胡子,自打20岁起就这么长着。只是那时没有白发。20岁和40岁的他在相貌上,竟没有多大的变化。
一到布莱特·里巴,哪里也没看到火车,马歇猜想肯定是来早了。由于在布莱特·里巴的小旅馆前不能拴马,所以他便直奔火车站了。
长长的月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是对面尽头处的鹅卵石堆上,有一个女孩孤零零地坐着。马歇望了她一眼,确认不是男孩儿后,便在那孩子紧盯着的目光下,一甩双臂赶着马车走了过去。可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孩子的紧张及充满期望的表情。那孩子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谁或等待着什么。
站长要回去吃晚饭,把售票室的门给锁上了。马歇一见,忙走上去打听五点半的火车到没到。
“五点半的火车半小时前就到了,早已经开走了。”站长利落于脆地答道。
“不过,好像有府上一位客人——一个小姑娘,就是在那边鹅卵石堆上坐着的那位。我问她去不去妇女专用候车室,她说外面挺好,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还说什么‘外面有幻想的空间’。唉,真是个古怪的、有个性的孩子呀。”
“怎么会是个女孩子呢?”马歇一听就傻眼了,“我来接的是男孩子,应该是个男孩子。斯文萨夫人带来的应该是个能干活的帮手!可是……”
站长“嘟、嘟”地吹起了哨子。“是出了什么差错吧,斯文萨夫人领着那孩子来寄放到这儿,说府上托她从孤儿院领养的,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马歇顿时束手无策了。他嘟囔着说,“假若玛里拉一起来就好了。”
“不如去问一下那孩子。”站长建议说,“我想她会详细地说明原因的,因为她似乎很擅长讲话。是不是孤儿院里没有府上想要的那种类型的男孩子呀?”
说完,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的站长便走了。可怜的马歇被逼无奈,不得不走向那个女孩儿,而且是不曾相识的女孩儿,去询问一下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儿。这对马歇来说,比虎口拔牙还难哪!
马歇拖着两条腿往回走去,在月台上怯生生地走着,心里一个劲儿地暗自叫苦。
那女孩儿自从马歇从身边经过时就一直没有忽略他,注视着马歇的一举一动。而马歇却没有仔细看一下那女孩儿,即使看了一眼,也没能看清那女孩儿的真正面孔。用普通人的眼光看,这是个11岁左右的女孩。上身穿着棉毛混纺的很不起眼且过于短小的浅黄色衣服,头上戴着一顶已经褪了色的茶色水兵帽,帽子下面是一头红发,两根小辫子垂在脑后,脸庞很小,青白且又瘦削,满脸雀斑,大眼睛大嘴巴,眼睛可根据角度和情绪的不同变成绿色和灰色。
这只不过是用普通人的眼光看,如果是目光更敏锐的人来观察,便能发现,这个女孩儿长着尖尖的下巴,很显眼。大眼睛里充满了朝气与活力。嘴唇长得可爱逗人,情感丰富,前额宽阔,身上蕴含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结果马歇还是像傻子一样,一直没能张开口说话。那女孩见马歇朝自己走了过来,便用一只瘦瘦的小黑手拎起已经过时了的布制提包站了起来,另一只手则伸向了马歇。
“您就是格林·盖布鲁兹的马歇·卡斯巴特吧?”
那孩子用清澈、可爱的声音说。
“很高兴见到您,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正担心哪。我还想像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刚才还想如果您今晚不来的话,我就到对面铁道拐角,爬上那棵大樱花树一直等到天亮,一点儿也不用害怕。隐藏在盛开的樱花中,沐浴在月光下睡觉,不是很浪漫吗?就如同睡在用大理石砌成的客厅一样。如果您今晚不来,我想明早也肯定会来的。”
马歇笨拙地握着那女孩儿干瘦的小手,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心里已经有了谱。先把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女孩儿领回去,总不能把她就这么扔在这里吧。一切一切都等回到了格林·盖布鲁兹之后再问、再弄清楚吧。
“我想我来晚了。”马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来来,马车就停在那边的广场上,让我替你拎着提包吧。”
“啊,没关系的。”那个女孩儿很爽快地说,“提包不重,虽说我的全部财产都在里面,但确实不重。稍不加小心,提手会拽掉的,还是我自己拎着吧。
“尽管在樱花树上过夜想必会很浪漫,但是您来了,真是太好了!坐马车要走很远的路吧?斯文萨大婶说有八英里,我可喜欢坐马车了,太高兴了!
“从今天起,我就和伯伯成了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了,真幸福啊!直到现在,我还没经历过像样的家庭生活哪。孤儿院太可恨了,虽然我只在那里住了四个月,可我早已经对它烦透了。伯伯您没去过孤儿院吧,所以我想您是不会明白的。总之,那里是想像不到的糟糕。
“斯文萨大婶对我说过,乱说这种话可不是好孩子。但我却不以为然。本来吗,没有意识到而做错了事的事情也会时常发生的,孤儿院的人们都是好人,可孤儿院这种地方似乎没有让人幻想的余地。关于别的孤儿的身世,我曾产生过各种各样的幻想。
“幻想这东西比较有趣。我曾幻想过同桌的孩子实际上她是个伯爵家的阔小姐。还是在婴儿时,就和坏心眼的奶妈朝夕相伴,奶妈在告诉她身世真相前就死了……等等。我夜里总也睡不着,脑子里幻想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不过,到了白天可就没有闲工夫幻想了。也许因为这个,我才这么瘦的吧。我呀,骨瘦如柴,浑身没有多余的肉。所以我总是想像自己的形象是胖乎乎的,一笑脸上就能出现两个酒窝。”
说到这儿,马歇的小伙伴住嘴并且屏住了呼吸,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马车边。
马车上路后,直到一段陡急的下坡路为止,那女孩始终没说一句话。丘岗的道路,是把软土深翻起来延伸而形成的。道路两侧的土堤有的地方比人头还高出数英尺,土堤上生长着盛开的樱花树和白桦树。
那女孩伸出小手,把被马车碰倒的野杏树的小枝,“叭”地一下折了下来。
“你不觉得很美吗?看着这片从土堤上垂下来,把道路都装扮得一片雪白的树,您联想到了什么?”
“啊,这个,联想不到什么呀。”马歇答道。
“哎呀,那不就是个新娘子吗,还没有想像出来——身穿白色的婚纱,头披美丽的彩霞一般面纱的新娘子。虽然我一次也没见过新娘子,但能想像得出是什么样。不过,我想我这辈子是当不上新娘了。我长得很难看吧?谁也不会和我结婚的,我也许会到外国当一名传教士。可我还是向往着将来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穿上婚纱。若能穿上白色的婚纱,那可是最幸福不过的事了。我最喜欢漂亮衣服了,哪怕仅仅是体验一下也行。我一次也没穿上过白色的婚纱,只有凭空想像了。
“今天早晨我离开孤儿院时,穿得破破烂烂的,难看死了,连这件混纺衣服也没穿,真让人害羞。孤儿院的孩子都不穿这个,这是用去年冬天霍普丹商店向孤儿院捐献的300码布料做的。有人说是商店卖不出去剩下的,可我想他们还是很善良的。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坐火车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我有些可怜,可我却满不在乎,自顾自地立刻进入了幻想。幻想中的我漂亮极了。穿着淡蓝色的丝绸裙子。不过,与其老这么幻想,还不如来个精华版的好。我头戴用鲜花、羽毛装饰的大帽子,手戴金表和用山羊羔皮制做的手套。一想到这些,我就立刻来了精神。一直到岛上,我都很愉快。
“即使坐船时,我也感到很舒服。斯文萨大婶总是晕船,可我对她说,我连晕船的工夫都没有,像我这样不安分的孩子会很老实的。不过,如果她不晕船的话,我来回上下跑跑该有多好呀。特别是把船的里外全都看个遍,不知什么时候再能有这种机会了。
“啊!看,到处是盛开的樱花,这个岛真是个花的世界呀!我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它,能在这里生活实在太棒了!很早以前就听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自己也曾经幻想过在这里生活居住,没想到梦想竟一下子变成了现实。我真是太幸福了!
“可是,我始终搞不明白这种道路为什么是红色的呢?在夏洛特丹坐火车时,看到窗外红色的路,我曾向斯文萨大婶打听过其中的原因,大婶说她也不清楚。另外她还求我别再向她提这些问题了。说我已经问了她1000个问题了。虽说这是事实,但不提问就什么也不知道呀,对吧?这道路是红色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个吗,我也不明白呀。”马歇回答道。
“嗨,了解一下不就行了吗。这世界上要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您不认为这是很愉快的吗?在一个有趣的世界里生活是多么高兴啊!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有幻想的余地了。
“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就因为这个,我总是挨批,只有把嘴闭严才好吗?您要是不希望我这么唠叨,我就住嘴。我知道这很难受,但你如果感到厌烦,我就停止不说了。”
然而意外的是,马歇倒觉得这小姑娘唠唠叨叨的挺好玩。一般来说,沉默寡言的人大都是如此。假若对方就这么自顾自地唠下去的话,马歇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总的来说,听这小姑娘的话非常有趣,这连马歇自己也感到惊奇,在他所遇到的所有女人当中,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特别是那些女孩更是坏得很,她们总是斜着眼神看马歇,使得他不得不胆怯地从她们身边走。对此他讨厌极了。可是身边的这个小鬼却全然不同。对于马歇来说,听她唠叨有种说不出的愉快。所以他像往常一样腼腆地说:
“哪里,哪里,既然喜欢说你就说吧,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噢,太好了!我想说的时候就能随便说,真太棒了!我觉得咱们好像能相处得很不错。就因为这么唠叨,我曾挨过不少训斥,对此我早已经听烦了。而且我一说长语句,大家就笑,可说明重要的事情,不用长语句不行啊,您说是吧?”
“对,对,对。”马歇随声附和着。
“斯文萨大婶总问我的舌头是不是老在中间悬着,其实根本就没那码事。您瞧,这不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呆着呢吗?
“伯伯的家叫做格林·盖布鲁兹吧,斯文萨大婶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听说府上四周是树林环抱,多好呀,我特别喜欢树木。可惜,孤儿院里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是在正门前被涂成白色的围墙下,孤零零地长着那么两三棵小木棒似的小树。给人以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一看见这情景,我眼泪就止不住地要流下来。实在是可怜极了。所以,我向往着能在府上的那种环境中生活,在大森林里,到处都是树,树根上长着苔藓和蘑菇等等,附近还有小河流过,枝头上,小鸟们在欢快地歌唱。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可以想像我的心情该是怎样的痛苦。可怜哪!我常对别人这样说。
“话是这么说,可今天早晨,当我告别孤儿院时,还是很悲伤的。也许是感到有点儿舍不得吧。噢,我忘问斯文萨大婶了,格林·盖布鲁兹旁边有小河吗?”
“有哇,在房子不远处的下边就有。”
“太棒了!没想到我的梦想真的变成了现实,这种事太少见了。是吧?我现在的一切几乎太完美、太幸福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完美、幸福的心情。哎,您看,这是什么颜色的?”
那女孩把一根油光光的垂下来的发辫拽过肩头,伸到了马歇的眼前。马歇向来不习惯分辨女人头发的颜色,这种场合也不例外。
“是红色的吧?”马歇猜道。
女孩长叹了一口气,把发辫散放到手中,使人感到那是一种悲哀的长叹。
“是红色的,是吗?”
那孩子似乎死了心地说道:“就为这个,我才不会有完美。幸福的心情。其中的理由你明白了吧。红头发的人都是如此。别的我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雀斑、绿眼睛、干瘦啦,只要我一幻想起来,就会全都忘在了脑后。我能幻想出我的皮肤长得如蔷薇一般美丽。我的瞳孔如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呈蓝紫色。我也常说给自己听,‘我的头发黑得如同湿润的乌鸦羽毛一样美丽。’而实际上心里明明知道是一头红发。这只不过是悲痛到了极点而发出的悲叹罢了。
“我曾在一本小说上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如何把人生中的悲哀埋藏到心里……但她可不是红头发,而是金发。从石膏一样的前额上,像波浪似地垂下来。石膏一样的前额是什么样的,我怎么也琢磨不明白。您知道吗?”
“哎呀,我也不知道呀。”
“不过,我想那一定很美,大概是美得很庄严、神圣吧。面对这种美该是怎样的感受呢,您想过没有?”
“没、没想过。”马歇轻轻地回答道。
“我总是在想,庄严神圣的美和令人难以相信的聪明伶俐。像天使一般的好孩子相比,哪个更好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是呀,是很难确定下来吧。不过归根到底,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因为哪一个都是不存在的。谁也不能成为天使一样的孩子。人不能一点毛病错误也没有。斯文萨大婶常这么说。啊!卡斯巴特伯伯,您瞧!您瞧!您瞧!”突然,那孩子兴奋起来,兴奋得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而马歇却对此无动于衷。其实这只不过是马车在路上转了个弯,走进了“林阴道”而已。
被新布里奇的人们称为“林阴道”的,是个长度不过四五百码的大街。道旁的苹果树是由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在几年前栽种的。枝繁叶茂的树木,形成了一个漂亮的拱门,头顶上一片雪白的花宛如馥郁芬芳的帐篷一样。枝头下面,紫色的黄昏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临。极目远望,地平线上那如画一般的天空中,晚霞如大教堂的蔷薇窗户一样富有诗意。
那孩子简直被眼前的美丽景色惊呆了。好像不会说话了似地,倚靠在马车的后面,把瘦削的小手合在胸前,扬着头出神地欣赏着头上那雪白的美。
马车走出了林阴道,驶下了通往新布里奇的缓坡。那孩子仍然纹丝不动地一句话也不说,两眼还是那么紧紧地凝视着西方天际的晚霞。那孩子以眼前这些令人心荡神驰的天空为背景,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又一幕美丽的幻想。
新布里奇是个充满生机的村庄。狗“汪汪”地叫着,人们在快活地说笑着。女孩好奇地从窗口窥视着这一切。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一言不发。就这样沉默着,马车走过了三英里。
“累了吧?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
还是马歇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寂。
“还有一英里,眼看就要到了。”
那孩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她用异样的目光盯着马歇,神秘地问道:
“啊,卡斯巴特伯伯,刚才咱们走过的那个地方,那个白色的世界,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方叫做’林阴道’。”马歇沉思了数秒钟之后又问道:“那里很美吧?”
“美?仅仅说它美,还不能恰当地形容它,还不能把意思尽情地表达出来。啊,总之,是美极了,的确美极了。不论怎样拼命地幻想,都不能超出它的美。这种仙境我还是头一次目睹,在那里我终于得到了心灵上的满足。”那女孩把手放到胸前说,“现在,我这儿非常痛苦,可这是快乐的痛苦,您有过这种痛苦没有?”
“没有,一次也没经历过。”
“我经常感到痛苦,一见到非常美丽的东西总是如此。不过,那么美丽的地方只起个‘林阴道’的名字,这怎么行呢?这个名字没什么意义吧?对啦!嗯,应该叫它‘欢喜的白路’,这是个富有幻想的漂亮名字吧。
“我呀,要是对哪个地方或人的名字不满意,总要自己另外再想出个新名字来,然后以我起的名字来代替原来的名字。孤儿院里有个孩子名叫霍普基帕·詹金斯,我却一直叫他罗萨利亚·迪·维亚。别人或许把那个地方称为‘林阴道’,我却偏要叫它‘欢喜的白路’。
“离到家真的只有一英里了吗?心里高兴可又有一点伤感。伤感是因为坐马车非常开心愉快,开心的事情一完,我总要伤感一番的,以后或许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吧。一般来说,不开心的时间似乎总是多一些,根据我的经验大体都是这样。可一想要到家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到现在为止,我还一次没有过自己真正的家呢。突然间自己一下子拥有了家,不知不觉就变得心情紧张,心跳加快起来。”
马车翻过了丘岗,往下看是个水池,细长、弯曲,看上去好似一条小河,池上架着一座桥。水池与对面蔚蓝色的海湾仅隔着一座琥珀色的沙丘。
从桥的附近到沙丘这段水面,宛如各种颜色的交织组合一般变化多端,绚烂多彩。红、橙、黄、绿、青、蓝、紫以及叫不出名的颜色,全都混在里面。令人难以用适当的词语来形容它,简直就是个色彩的海洋。
水池岸边长满了枞树、枫树和李子树,倒映在池水中黑黑的树影,犹如幽灵一般。从水池上方的沼泽地里,不时传来阵阵青蛙们的合唱声,对面斜坡上苹果园的旁边林木中,掩映着一幢灰色的房子,尽管天色微亮,但窗边早已点起了一盏灯。
“那就是‘巴里的水池’。”马歇指着说道。
“啊,是吗,可是这个名字并不怎么招人喜爱呀。嗯,对,就叫它‘碧波湖’吧。对,这样就恰当了。您知道吗,相称的名字一想出来,我就激动得不行,您也有这种体验吗?”
马歇认真地考虑了一番才说道:“嗯,看到从黄瓜地里挖出来的令人恶心的白色幼虫之类的,心情也很激动,只是看着就哆嗦。”
“啊,虽说那也是激动,不过可不是相同意义的激动,您认为它们是一回事?白色幼虫与‘碧波湖’之间没有相似的关系吧?不过,为什么要叫它‘巴里的水池’呢?”
“因为那里住着巴里一家呗。咱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叫做‘苹果园山丘’,如果后面草木不茂盛,从这里就可以看到格林·盖布鲁兹了。等过了桥,拐过街道,就只剩下半英里了。”
“巴里家有没有小女孩?不太小,年龄和我差不多的?”
“有一个11岁左右的,叫黛安娜。”
“是吗,多好听的名字呀!”
“怎么说呢,听上去是有点像个了不起的名字。可我还是觉得像珍妮啦、梅亚啦等等更普通一点的名字好些。听说黛安娜出生时,正赶上学校的老师住宿在她家里,家里人请老师给起名字,于是便得了黛安娜这么个名字。”
“我出生的时候,要是也有那位老师在场就好了。啊,要上桥了,我得闭一会儿眼睛。我总是害怕过桥。常幻想一旦到了桥中间,桥就会像把袖珍小刀似地折成两半,把我挤压得扁扁的。所以赶紧得闭上眼睛。可是,估计到了中间时,又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如果桥真的折成两半的话,我倒要看看那一瞬间到底是怎样的可怕。
“啊,是桥发出的‘咕隆咕隆’的声音!我就喜欢这种动听的声音,这世界美妙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对吧?
“哟,对了!让我回头再看一眼。晚安,可爱的碧波湖!对于你喜爱的东西,假如像对人一样地说声晚安,对方就仿佛感到很开心似的,水池也一定冲着我笑呢。”
翻过了丘岗,拐了一个弯,马歇指着前方说道:“就要到家了,那就是格林·盖布鲁兹了……”
“哎,请别说了!”那女孩神情激动地打断了话题,两手抓住了马歇伸出的胳膊,闭上了双眼,不敢看马歇手指的方向。
“让我猜猜,肯定能猜对。”说着那孩子睁开了眼睛,环视着四周。这时,马车正好走在丘岗的脊背处,太阳已经下山了,在柔和的残光中,依稀展现在小女孩眼前的是,西边似金盏花一般的天空为背景,耸立着教堂高高的尖塔,下面是块小小的谷地,对面是个广阔而平缓的斜坡,斜坡上有个整洁干净的农场。
那孩子一个、一个地分辨着,最后,把目光停在了最左边远离街道的一处房子上,那房子四周环抱着黑乎乎的树林,在茂盛的树丛中,微微发白的房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房屋上空晴朗的西南天际中,闪烁着一颗同样白色的星,像希望与引路的明灯一样闪烁着光辉。
“就是那儿吧?”那女孩指着问道。
马歇得意地甩了一下缰绳说:“嗨,说对了!我看肯定是斯文萨夫人告诉你的吧,要不你怎么猜得这么准呢。”
“哪呀,不是那么回事,告诉也不过是零零碎碎的一部分,主要的是靠我的感觉,不知怎么回事,一看见房子就觉得像自己的家。我总仿佛是在做梦一样。您瞧,我胳膊上这几个淤血印,我已经掐了它好几次了。我经常感到心烦意乱,总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这种念头一上来,我就掐它几下,掐完之后又会后悔,担心凉醒好梦。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真的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说完,那女孩便又陷入了沉思。
这回该轮到马歇不安了。他暗想,最好还是让玛里拉告诉这个女孩结局吧。她是那么地期待着拥有一个家,结果呢,她却不能如愿。他不愿意伤害她的心。
马车经过林德家前的洼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他们的身影还是被坐在窗前的林德夫人看见了。马车一上坡便拐进了通向格林·盖布鲁兹的小路。
到家了,一想到就要弄清事情真相时,马歇就感到自己也难以理解地变得畏缩起来,不是考虑到自己和玛里拉,也不是因为这个阴差阳错所招致的麻烦,而是不忍心看到这孩子变得灰心丧气。一旦真相大白,这孩子瞳孔中那出神的光芒肯定会立刻消失,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帮助杀人、杀害无辜生灵的罪恶感。
马车进入院子里时,白杨树叶发出了衣服摩擦般的“沙。沙”声。
“啊!树在梦中说梦话呢,您听。”马歇刚把女孩从车上抱下来,她就又叽叽喳喳地说上了。“一定是个很美的梦吧。”说着,她便提起那个“装有全部财产”的提包,跟着马歇走进了家门。
[book_title]第三章 玛里拉大吃一惊
马歇一推开门,玛里拉便赶紧迎了上来。可是,当她看见一个穿着过于短小、破旧,梳着红头发的长辫子,打扮奇怪的女孩,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站在她面前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哥,这到底是谁呀?男孩子呢?”
“没有男孩子,只有这个孩子。”马歇回答说,同时朝那女孩扬了扬下巴。这时,他才想起还没打听她叫什么呢。
“没有男孩?不对吧?”玛里拉不肯罢休地说,“不是和斯文萨夫人说好了要领个男孩子来吗?还托人捎过口信呢。”
“反正没有男孩子,夫人领来的只是这孩子,我还特意向站长询问过呢,结果,只好把她领了回来。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怎么出的差错,我也不能在火车站就地弄个水落石出呀。”
“那可太糟糕了!”
就在两人激烈争吵过程中,那孩子一边交替地看着二人,一边默默地听着,刚才的满面欢喜劲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似乎领悟了两人争吵的原因。于是,她随手将提包扔到了地上。紧攥着小手,向前猛地跨出一步,大声地喊叫起来。
“你们不要我是吧!就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就不要我对吧?我早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了。真心想收留我的人到现在还一个也没有过哪,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但总是不能持久。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们谁都对我不感兴趣,你们要是不要我,那我该怎么办呀?我,我要哭了!”那孩子一下子坐到了身边的椅子上,一头扑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马歇和玛里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样收场才好。没办法,最后,还是玛里拉充当了一次老好人。
“行了,行了,别哭了,好吗?”
“不吗,我偏要哭!”
那孩子一抬起头,满脸是哭过的泪痕,嘴唇还在颤抖着。
“斯文萨大婶看我是个孤儿,想为我找个家,我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里。如果孤儿院的人们听说就因为我不是男孩而被退回去的话,他们会怎么想呀,连斯文萨大婶知道了也会难受的。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悲剧了!”
玛里拉脸上露出了微笑,那微笑极不自然,好像长期不出现,锈住了一般。但不管怎么样,刚才严峻的表情开始变得温和起来。
“别哭了,今晚不让你走还不行吗?等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你先在这里住着。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一瞬间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叫我科迪丽亚?”那女孩挺着胸说道。
“科迪丽亚?这就是你的名字?”
“嗯,不,不是我的名字。但您要是这么叫的话,我会感到高兴的。多优雅的名字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科迪丽亚不是真名字,那么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安妮·杰里。”
那女孩低着头,不太情愿地说道:“求您了,就叫我科迪丽亚吧,反正是暂时叫,怎么都没有关系。是吧?安妮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罗曼蒂克。”
“罗曼蒂克的名字听了会让人吃惊的!”玛里拉毫不留情地驳斥道,“安妮这个名字,听起来纯朴、诚实,是正正经经的名字,对不对?没什么可羞耻的。”
“哎呀,我并不是感到羞耻,只是喜欢科迪丽亚这个名字。”安妮进一步解释道,“我总是认为我叫科迪丽亚,最近也这么一直叫着来的,更小的时候,我叫过阿尔典。不过,要是非叫安妮的话,就请用带字母‘E’的安妮。”
“不就是字母的拼法吗,怎么拼不都可以吗?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手拿茶壶的玛里拉脸上又不自然地浮起了笑容。
“当然不对了……”安妮又要继续说明一下。
“知道了,好吧,安妮,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们对斯文萨夫人说想领养个男孩子,可孤儿院里没有男孩子吗?”
“有哇,有很多哪,但是斯文萨夫人却明确地说想要一个11岁左右的女孩,宿舍女管家就问我愿不愿来,我当然愿意了,昨晚整整一夜我高兴得连党都没睡好。”说到这里,安妮冲着马歇责备道:“你们不想领养女孩这事,为什么在车站时不对我说呢?如果那时弄明白了,我也就不会来到府上了。也不会看见‘欢喜的白路’和‘碧波湖’了,更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痛苦了。”
“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呀?”玛里拉惊讶地盯着马歇问道。
“那,那是她途中说的话。”马歇躲躲闪闪地吱晤道,“我把马牵进来,回来就吃晚饭。”
“除了你之外,斯文萨夫人没带别人从孤儿院出来吗?”马歇刚出去,玛里拉又继续问道。
“大婶她自己领养了一个叫做莉莉·约翰的孩子。莉莉今年才五岁,长得非常漂亮,头发是褐色的。我要是也长着一头褐发,脸蛋漂亮些,您愿意收养我吗?”
“不,我们需要一个能给马歇干农活、当帮手的男孩,没要女孩。来吧,拿上帽子、提包,把它们放到正门厅的桌子上去。”
安妮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精打采地抬起了提包和帽子。照玛里拉说的去做了。
这时,马歇回来了,三个人便来到饭桌前开始吃饭。安妮实在是没有胃口,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奶油面包。眼睛直直地盯着碟子旁边玻璃碗内盛着的苹果脯,呆呆地发愣。
“怎么什么也不吃呀!”玛里拉不解地问道,同时面有难色地看了看安妮。
安妮叹了一口气。“完了!我已经陷入了绝望之渊。试想当您陷入绝望时,您能吃得下饭吗?”
“你陷入什么绝望之渊了?我可什么都没说。”玛里拉回答说。
“是吗,没陷入?那么,我想像一下还不行吗?”
“别想了。”
“我怎么解释您也不会明白的。真烦死人了。我刚一要吃,喉头就好像堵得要命,肚子也胀得鼓鼓的,一点也咽不下东西。这么好吃的巧克力奶糖我是没有口福品尝了。
“两年前我曾吃过一块巧克力奶糖,好吃极了。从那以后,我有好几次都梦见得到了好多好多的巧克力奶糖,可总是刚放到嘴边梦就被惊醒了。请您不要太勉强我了,桌子上的东西都非常好吃,可我就是一点儿也吃不进去。”
“啊,太累了。”从仓房返回来以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马歇这时插话道,“最好先让我歇一歇吧。”
玛里拉没搭理他,她正考虑着如何安顿安妮哪。原以为会来个男孩,所以就在厨房旁边的房间准备了个躺椅,并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了。可没想到来了个女孩,让女孩睡在那里怎么行呢。除了客厅,能睡的就剩下楼上那间东厢房了。
玛里拉点着了根蜡烛,对安妮说了声“跟我来吧”,便引导着耷拉着头的安妮去看房间。安妮顺手把放在正门厅桌子上的帽子和提包也拎到了手中。
二人走过整洁的大厅,上了二楼,进了东厢房。窄小的东厢房收拾得更干净,但不免黑得有些冰冷、凄凉。玛里拉把蜡烛放到了一张三角形的桌子上,便开始给安妮铺被褥。
“有睡衣吧?”
安妮点了点头说道:“带了两件,是孤儿院宿舍女管家给我做的,非常合身。因为孤儿院的物品总是不足,什么都紧紧巴巴的。我所在的孤儿院就是那样。我非常讨厌又瘦又小的睡衣,要是能有件下摆长长的,带有波浪褶边的睡衣该有多美呀。但梦想归梦想,我能有件这么短小的也就知足了。”
“快换上睡衣吧,过一会儿,我来取蜡烛。让你吹灭蜡烛我可不放心,要是引起火灾可就糟了。”
玛里拉一走出去,安妮便环视起房间四周来。房内墙壁粉刷得雪白,什么装饰都没有,见到四壁皆空,安妮心里空旷得厉害,好像模不着边际。地板用料极为普通,正中央铺着一张安妮从未见过的编织地毯。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长长的老式木床。四根床腿低矮,圆圆的,颜色漆黑。另一角摆着一张三角形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天鹅绒针包。再往上看,是个悬在墙壁上的四角形小镜子。在桌子和床之间的窗户上,挂着用银白色细软毛布料制成的窗帘,它的前面是洗脸池。
房间里充满了令人难以形容的冰冷气氛。安妮害怕得连骨髓都在打颤发抖。她啜泣着忙脱掉了衣服,换上了紧紧巴巴、过于短小的睡衣,跳上了床。然后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猛地扯过被,把自己连头带脚地给盖上了。
玛里拉返回来取蜡烛时,只见地上到处扔着安妮的衣服。不过,从床上被子被抓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来看,安妮还在房间里。玛里拉把安妮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抬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拿起蜡烛走到了床边。
“晚安。”玛里拉用有些生硬,但并不冷淡的口气说道。
安妮突然从被子下面露出头来,埋怨道:“还说晚安呢,今晚可是我一生中最不安宁、最烦躁的夜晚了,知道吗?”发完牢骚,安妮便又蒙上了被。
玛里拉慢慢地来到厨房,开始洗碟子。厨房要是稍脏一点儿,玛里拉就受不了。马歇正心事重重地抽着烟斗。尽管平时马歇很少抽烟,可这时他无论如何也想抽上一口。可以想像人在这种时候如果没有一个发泄的方法,那该是多么痛苦啊。这一切,玛里拉都只装作没看到。
“简直是万万没想到的事情。”玛里拉生气地说,“就因为自己不去,托别人去,结果才弄成了这个样子。肯定是斯文萨夫人弄误会了。总之明天,或者是你,或者是我,必须到斯文萨夫人那里去说个清楚,那孩子也不得不送回去了。”
“那,那好吧。”马歇不太热情地附和着,“看来也只好这么办了。可话虽是这样说,玛里拉,那孩子确实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孩子。她那么想留下来,但咱们又偏要把她送回去,你不觉得她有点儿可怜吗?”
即使马歇说他现在想倒立,玛里拉也不至于被吓得这么厉害。
“哥,你决不会有意思把她留在咱家吧?”
“不会,不会,你说得有道理。”马歇立刻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一被玛里拉追问,他可受不了。“不会,我本来就没有要留下她的意思呀,当然了,那孩子能有什么用处呢?不过,或许我们对她会有用处。”马歇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哥哥是不是中了那孩子的魔法?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要收养那孩子,对吧?”
“哎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孩子非常的有趣。”马歇也固执起来。“从火车站往回走这一路上,她一直和我唠个不停……”“是呀,看样子,她是很能说会道的。这点我一眼就瞧出来了。可这也不能算做她的优点呀,我不喜欢碎嘴的孩子,所以怎么也不能收留她,即使收留,她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这孩子身上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真令人讨厌。反正不行,让她老老实实地给我回去!就是不能留下,农场的活儿,还是雇个法国男孩帮着干吧,这女孩子不是来和我们唠家常的!”
“好,好,既然你玛里拉都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我可要睡了。”马歇说着站起身来,收拾起烟斗,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玛里拉收拾完碟子,也一肚子不满地皱着眉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二楼东厢房里,安妮怀着对新生活的渴望,怀着委屈和痛苦,流着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也进入了梦乡。
[book_title]第四章 格林·盖布鲁兹的早晨
安妮睁眼醒来时,太阳早已升得很高了。她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胡乱地望了望窗外。阳光从窗外照洒进来,窗外的空气中有一些白色的漂浮物在摇曳着,天空一片碧蓝、晴朗。
一时间,安妮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忘记了,仿佛感到有什么好事发生过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跳、激动。接着,可怕的记忆又恢复了。这里是格林·盖布鲁兹,他们说过了不要我,因为自己不是男孩。但不管怎样,清晨还是来临了。安妮走到窗边,要推开窗户,窗户好像很久都没打开过似的,吱嘎嘎地响着,安妮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打开。
安妮跪在窗前,瞪着大眼睛,环视着眼前的景色,“真美呀!多漂亮的地方啊!要是真的能留在这里……对,何不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幻想一下呢?”
窗前是棵高大的樱花树,正值开花期,雪白的樱花竞相怒放,很是好看。有些枝头几乎都要碰到房子了。房子的两侧是果园,一个是苹果园,一个是樱桃园。两个果园也都不甘寂寞,树上盛开着鲜花,树下的杂草中点缀着几株蒲公英,别有一番情趣。
窗下花坛里的紫色花簇拥着紫丁香树,沁人肺腑的甘草香味,随着晨风飘进了窗内,花坛的对面是一片平缓的坡,延伸向洼地。绿油油的紫苜蓿长得格外茂盛。洼地里如玉带一般流淌着一条河,小河两岸生长着白桦树。白桦树林里的林间草地 还 分 布着许多羊齿类、苔藓类植物,看上去非常好玩。小河的那边有一座小山丘,被针枞和枞树自然地分成许多条块,染上了一层绿色。透过树丛间隙,安妮望见了在“碧波湖”相反一侧曾见过的灰色的小屋墙壁。左边排列着大仓库,在平缓的草原那边可以看到蓝色的大海。安妮完全被这诗一般的景色陶醉了。可怜的安妮一直生活在缺少美的环境中,难怪她把这里当成了梦境。
安妮一动不动地看得入了迷。正在梦境中邀游的安妮没注意到玛里拉已经站在了她的背后。
“该收拾房间啦。”玛里拉冷若冰霜地说道。说实在的,玛里拉一点也不懂得该用什么样的口气对小孩子说话才好,一紧张,不由得口气有些生硬。
安妮从窗前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您看窗外有多美呀?”她挥动着胳膊,像是指着外边的精彩世界。
“树木很高大吧?”玛里拉说道,“还开着许多花,但实际上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看来,这些树长得既矮小又长满了虫蛀的洞。”
“哎呀,不只是树木啊。当然了,树是很美,花也很漂亮,对吗?可是,我要说的是果树、小河、草地……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一切。总之,一切都这么楚楚动人,我太喜欢这个清晨时分的世外桃园了!您不喜欢吗?而且,在这里还能听到小河的流水声。小河是多么快活、兴奋啊!你能感觉到吗?潺潺的流水声仿佛是小河在欢笑,即使在冬天的冰面下也会这么欢笑。格林·盖布鲁兹旁边穿过一条小河真是妙不可言。也许您在想反正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景色好坏都一样。可实际并非如此,即使我走了,我也会常想起格林·盖布鲁兹旁边这条小河的。如果在没有小河的地方,我也会想要是有条小河该多好呀,否则我会苦恼得受不了的。多亏今天早晨的美景,才没使我坠入到绝望的深渊,才不至于像昨晚那样愁眉苦脸的。但我还是很悲伤,你们要是真的收养了我,我就会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了,那该有多好呀!我正在幻想着,但最让我头痛的是,幻想再好也会有被打断的时刻,一到这时刻我就特别地难受。”
“幻想不幻想的,随你的便。快点儿穿上衣服下来吧。”玛里拉趁着安妮停顿时插嘴道,“早饭准备好了。去洗洗脸,梳梳头。窗户就这么开着吧,被子叠好放到床的一侧,尽量麻利点儿。”
安妮做事手脚相当快,十分钟后,她便整齐地换上了衣服,梳好了头,编上了辫子,洗过脸后就下楼了。她满以为玛里拉吩咐的事情都完成了呢,心里美滋滋的。其实,她早把叠被的事忘到了脑后。
“啊,今天早晨才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安妮一坐到玛里拉给她拿出来的椅子上就说,“真想像不到恶梦醒来竟会是个春光明媚、神话般的早晨,下着蒙蒙细雨的早晨也一定很美吧?世界上有这样的早晨,还有那样的早晨,真令人开心。它会变成怎样的一天呢,谁也琢磨不透,使人能产生出许多遐想。
“幸亏今天早晨天气好。好天气能使我战胜不幸,不气馁,变得精神饱满。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的遭遇还是很不幸的,是吧?我看悲剧故事的时候,自己曾下过决心,不向苦难低头,要勇敢地面对艰苦生活。幻想幻想还行,但要真的遇到这种事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求求你把嘴闭上不说行不行?虽说你是个孩子,可也说得太过头儿了吧?”
被玛里拉这么一说,安妮立刻顺从地沉默下来,没再开口。可不知为什么这样一来反倒让人觉得不自然,玛里拉心里没了底,马歇也一言不发。整个早餐就是在这一切都仿佛凝固了的状态中进行着。沉默寡言对马歇来说是常事,是老习惯了。可安妮吃着吃着,便有些心不在焉,焦点模糊的大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机械地动着。
见到安妮这个样子,玛里拉总觉得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似乎面前坐着的这个异样的孩子,身体确确实实是在桌边,但灵魂却早已插上了幻想的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被这孩子弄得心神不定,真有点儿忍受不下去了。可就这样,马歇还口口声声地说要留下这孩子,真够人受的。马歇肯定还和昨晚一样,惦记着这件事呢。马歇的脾气她可是一清二楚的,假如思考什么事弄不出个结果,他是不会甘休的。
吃罢早饭,安妮这才从幻想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便要求洗碗。
“你能洗好吧?”玛里拉怀疑地问道。
“差不多,洗碗的经验也都是积累起来的,实际上,我照看孩子更内行,这里要是有个小孩就好了。”
“光是你一个我就够焦头烂额的了,再来个小祖宗就更糟了。怎么办呢?真叫人为难。马歇办事总是这么稀里糊涂的!”
“不,您说的不对,他不是那种人!”安妮像是责备玛里拉似的叫道,“他很有同情心,我怎么唠叨他都一点儿也不烦,好像他就喜欢我这种性格。我们初次相遇时,我就觉得自己和马歇具有‘相同的灵魂’,如果您认为‘相同的灵魂’只是某些怪人才具有的话,那我们俩就都是怪人了。”
玛里拉哼了一声,说:“好了,好了,请你去洗碗吧,用热水好好洗一洗,擦干净了。下午到怀特·桑德去,一定要见一见斯文萨夫人。你也一起去,该怎么办我已经定下来了。洗完了碗,上楼去把床收拾利索!”
安妮干活儿的时候,玛里拉一直在旁边盯着。她觉得安妮洗碗还算可以,但收拾床铺却不那么令人满意。羽绒被子叠得不是大整齐,可是看得出安妮已经尽全力做了,褶子也神平了。不知为什么,玛里拉始终觉得安妮在她面前晃动让她心烦,碍事,于是便对安妮说中午之前可以在外面玩玩。
安妮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忽闪着大眼睛直奔房门口,可突然又在门前停住了,之后转过身返了回来,坐在了桌前。眼睛的光芒、脸上的欢喜神情转瞬之间都不见了。
“怎么了?”玛里拉问道。
“我决定不到外面去玩了。”安妮好像是用放弃了世间快乐的殉教者的口气回答说,“尽管我不能留在这里,但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格林·盖布鲁兹,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如果一旦到了外面,和树木、花草、果园以及小河交上了朋友,就会离不开它们了。本来我现在就已经够痛苦的了,所以不想再受打击了。我是非常渴望到外面去玩,而它们好像都在呼唤着我。可我还是不去的好,明知道要被拆散,就别再自寻烦恼了,您说对吧!
“当初我知道能在这里留下时,确实兴奋了好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可以尽情地去喜欢、去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哪知道这不过是个短暂的梦罢了,所以我只好认命了。要是我一旦到了外面,决心又会发生动摇,不就一切都完了吗?打听一下,窗边的那个植物叫什么?”
“叫老鹳草。”
“不,不是说这个,我是问大妈您给它的名字。怎么,您没给它起名字吗?那么,我给她起个名字好吗?嗯,对了,就叫它鲍尼吧。我暂时叫它鲍尼可以吗?您说话呀,求求您了。”
“这事儿随你的便,可是,给老鹳草起个什么名字,究竟有什么意义没有呀?”
“我就是喜欢给植物起名字,把它们当人一样看待。总叫老鹳草、老鹳草的,它也许会悲伤的,如果大妈老是被人称呼‘女人、女人’的话,您也会厌恶的。
“今天早上,我已经给东厢房窗外的樱花树起了个名字。因为它雪白雪白的,所以就叫它‘雪的女王’。虽然樱花迟早会凋谢的,但您随时会幻想出它怒放时美丽的身姿的。”
“你这样的孩子我还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玛里拉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逃命似地躲到地窖里取土豆了。
“真像马歇所说的那样,这孩子的确有点儿意思。她下面还要说些什么,我似乎也盼望着她说点儿什么。这样下去的话,连我也会被她的魔法给迷惑住了,马歇就更不用说了。从他刚才出去时的表情看,他很可能把昨晚的事再翻出来。马歇若是和常人一样,能插嘴争论也行,我也可以反驳他,说服他。可他只会用眼神交流,真是该如何是好呢?”
玛里拉从地窖出来时,只见安妮正两手托着腮,仰望着天空,又沉浸到自己的梦幻中去了。玛里拉要稍早一些准备午饭,所以就把安妮扔在那里不去管她了。
“下午得借马和马车了。”玛里拉说道。马歇点了点头,不安地朝安妮那边看了一眼。玛里拉赶紧遮住了马歇的视线,口气严厉地接着说:“我要到怀特·桑德去,准备把事情说说清楚,安妮也一起去。斯文萨夫人应该马上想个办法,把安妮送回到诺巴斯科西亚去。你先把茶准备好,我要到挤牛奶时才能回来。”
马歇依旧沉默不语,这使得玛里拉感到光是自己说话反倒吃了亏,马歇是个不论你说什么他都不还嘴的人,他从来不会使你生气的。
尽管这样,马歇还是按照玛里拉的吩咐,套好了马车。玛里拉和安妮要出门了,马歇赶紧把院门打开,自言自语地说道:“早上,克里克的居里·布特家的孩子来过,说是要来当雇工干一夏天。”
玛里拉没搭理他,一扬马鞭,“驾”地吆喝一声,胖马平时哪受过这种待遇呀,生了气,玩命地在小路上跑了起来。玛里拉从飞奔的马车上回头一看,那个可恨的马歇正靠在门边,难过地目送着她们呢!
[book_title]第五章 安妮的身世
一上路,安妮便又打开了话匣子。“啊,我早就盼望着旅行了,以我的经验,如果下定了决心,心情好像就会变得愉快些,当然了,不下决心可不行。在旅行期间,我尽量不去想回孤儿院的事儿,心里只装着旅行的事儿。
“啊!快看,那里有一朵早开的野蔷薇花,多漂亮的花呀!如果我就是那朵蔷薇花,那该有多美呀。按说蔷薇花的红色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了,可我却惟独喜欢粉色,但又穿不了粉色的衣服,红头发和粉色不相配,幻想也白搭。
“您听没听说过,有人在小时候长了一头红发,长大后又变成了别的颜色?”
“没听说过。从你现在的头发看,将来也很难能变颜色。”玛里拉冷冷地回答道。
安妮失望地叹了口气,“唉,照这样说,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的人生就是个‘被埋葬的希望的墓场’。这是我以前读一本书时读到的。如果我遇到了灰心丧气的事,就把它念给自己听,安慰自己。我简直把自己当成小说中的主人公了,这很罗曼蒂克吧?今天咱们从‘碧波湖’前经过吗?”
“如果你说的‘碧波湖’是指巴里家的池塘的话,我们今天不从那儿走,今天从海岸大街走。”
“真的,是海岸大街吗?太好了!”安妮情不自禁地说道,“那里就像它名字一样那么美吗?一听到‘海岸大街’这个名字,就仿佛世界上所有美丽的景色都一下子呈现到了我的眼前。怀特·桑德也是个很美的名字,不过,我更喜欢亚邦里这个名字。亚邦里,听起来很美吧,就像音乐一样。怀特·桑德也多少有点那个意思,对吧?”
“还有五英里的路,一路上总是这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能不能唠些实在的东西,说说你自己的事儿。”
“我?我的事吗,就用不着特意去说它了,我幻想出来的人生比它更有意思。”安妮把身体探出来说道。
“不,你幻想的我不想听,说点实际的,从头说起,在哪里出生的?多大了?”
安妮轻轻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到今年三月份我就满11周岁了。我出生在波林格布罗克。父亲叫沃尔特·杰里,是当地的高中老师。母亲叫巴莎·杰里。父母的名字都很好听,我也感到很自豪。”
“接着往下说吧,名字怎么样都行。”玛里拉催促道。
“母亲也是那所高中的老师,自从和父亲结婚后,就被学校解雇了。光靠父亲一个人工作维持生活,很艰难。听托马斯大婶说,两个人始终过着贫困的日子。我的家就在当地的一间又窄又小的房子里。我从没见过那间房子,但却幻想过不知多少次。肯定在客厅的窗边开着金银花。在前院种有紫丁香,栅栏门里长有君影草。嗯,而且窗户上挂着用麦斯林纱制成的窗帘……
“我就是在那间房子里出生的。托马斯大婶说,她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相貌丑陋的婴儿,既小又瘦。只是眼睛水汪汪的,还算有点神。不过,在妈妈眼里,我还是最最可爱的。然而不幸的是,母亲没能活多久,在我只有三个月大的时候,母亲便患病故去了。如果她能活到我会叫‘妈妈’时该有多好呀!叫一声‘妈妈’,该有多幸福呀!父亲也染上了同样的病,在母亲死后的第四天也离开了我。
“我成了孤儿,怎么办呢?邻里左右都束手无策,托马斯大婶说,人们都不想要我,似乎这就是我的命运。父母双亡,一个亲戚也没有。结果,还是贫穷的、有一个酒鬼丈夫的托马斯大婶好心地收养了我。我是大婶一手拉扯大的。她希望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尽管我是她养大的,可若是我干了什么错事,她还是严厉地责备我。
“不久,托马斯一家从波林格布罗克搬到了梅亚利斯比尔。八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她家里。我先后照看过大婶的四个孩子。他们都比我小,照看他们可真是件麻烦事。
“后来,托马斯大叔被火车压死了。没办法,大叔的母亲收留了大婶及孩子,而我却被排除在外。我该到哪里去呢?连托马斯大婶也毫无办法。
“后来,上游的哈蒙得大婶相中了我的看孩子本领,便收留了我。就这样,我又逆流而上,来到了用树墩围成的哈蒙得大婶家。那里非常寂寞,如果没有想像力的话,我就彻底完了。
“哈蒙得大叔开有一个小小的锯木加工厂。大婶生有八个孩子,其中孪生子就有三对。我是很喜欢婴儿的,可是哈蒙得大婶连生了三对双胞胎,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最后一对出生时,我明确地警告大婶,再这样下去,连我也会累垮的。
“在哈蒙得大婶家生活了两年,后来大叔去世了,大婶一家也就离散了。孩子们被分送到了亲戚家。大婶只身一人去了美国。我还是没有人要,最后只得进了孤儿院。
“孤儿院并不欢迎我。本来孤儿就多,再收养一个就更困难了。但我没有别的去处,只好硬着头皮呆在那儿,直到斯文萨大婶来接我,我在那里一共生活了四个月。”说完之后,安妮这才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你上过学吗?”玛里拉问道。同时,驾着马车直奔海岸大街。
“没怎么正经上过学。在托马斯大婶家的最后一年上了几天学。到了哈蒙得家后,因为离学校太远,夏天有暑假,只有春。秋两季才能上学。不过在孤儿院里当然要读书了。我能读许多书,还能背诵出许多诗。例如,《霍恩林丹之战》,《佛洛丹之后的爱丁堡》,《莱茵河的宾根》①以及《湖上的美人》②等等,我都能熟练地背诵下来。詹姆斯·汤姆③的《四季》中的大部分内容我也知道。五年级的课本里有一课名叫《波兰的陷落》④,读起来令人颤抖不已。当然了,我是四年级学生,不用五年级课本,但大姐姐们时常借给我看。”
①《霍恩林丹之战》(The Battle of Hohenlinden)、《佛洛丹之后的爱丁堡》(Edinburgh after Flodden)、《莱茵河的宾根》(Bingen of the Rhine)未查明具体作者。
②英国作家司各特(1771~1832)的长诗。
③詹姆斯·汤姆(James Thomson, 1700-1748),英国诗人。
④《波兰的陷落》(The Downfall of Poland),未查明具体作者,可能是某部作品中的一章。
“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得太太她们对你好吗?”玛里拉一边斜眼看着安妮一边问道。
“怎么说呢,嗯……”安妮说话吞吞吐吐的,脸蛋突然一下子变成了红色,额头上的汗也流下来了。看样子她很困窘、为难。“唉,这么说吧。她们对我的心眼儿都很好,也尽可能地对我温柔热情一些。那种感觉您明白吗?即使她们不总是那样,我也不挂记在心。她们也有难处呀。前一个有个酒鬼丈夫,日子肯定不好过。后一个生了三对双胞胎,日子更是糟糕透顶。但我一直理解她们,认为她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人。”
说到这儿,玛里拉也就没再接着问下去,看着正在出神地欣赏着海岸大街美景的安妮,玛里拉心不在焉地驾着马车陷入了沉思。猛然间,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这孩子一直过着孤儿的生活,强烈地渴望着家庭的温暖与爱,然而谁也不能收留照顾她。人们只顾辛勤地劳作着,并且都过着艰难、贫困的生活。
玛里拉已经体会出了安妮一番话的言外之意,也洞察出了安妮此时的真实心情。她一旦拥有了自己的家,便是那样地高兴。雀跃。这时候再把她送回到孤儿院,是不是有点太无情、太残酷了。把这孩子送走之后,马歇又会怎样呢?马歇对收养这个孩子曾是那么地热心起劲儿。安妮也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可爱的孩子。
当然,这孩子是嘴碎了点儿,但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教育使她逐步改正过来呀。能说爱说本身并不能说明她品格怎样,她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安妮会成为一个懂礼貌、高尚文雅的人。因为她的父母肯定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人。
从海湾吹来的海风吹打着海岸大街右侧低矮、茂密的枞树。大街的左侧是红砂岩的断崖,有的地方,道路几乎都要挨上悬崖了。要不是驾车的马是匹经验丰富的成年马,也许会叫乘车人捏一把汗的。
悬崖下面是被波浪拍打、冲刷而形成的鹅卵石岩滩。再往里,则是宝石一般的银色沙滩。极目远望,是一片波涛起伏碧蓝的大海。海面上,翅膀尖儿被阳光映成银色的海鸥飞来飞去。
一直默默不语的安妮,这时瞪着大眼睛打破了沉寂:“大海美极了!我在梅亚利斯比尔的时候,有一次,托马斯大叔雇了一辆特快马车,领着大家到十英里以外的海边玩了整整一天。虽然我不得不照顾那些孩子,但还是快活极了。那以后,我有好几次做梦都梦到了那次旅行。
“不过,这里比梅亚利斯比尔还要美。看,那些海鸥多了不起!您不想变成一只海鸥自由地飞翔吗?我倒是非常想试一试。海鸥每天太阳一升起便飞出来,整天在海面上飞翔,一会儿俯冲到水面,一会儿又飞向高空。多浪漫啊!直到晚上才回到自己的窝。
“啊,最前方那所大房子是什么地方?”
“哦,那是怀特·桑德大饭店,是卡克先生经营的。现在还不是旅游旺季,一到了夏天,美国人就会蜂拥而至,这里的海滨实在太棒了,可以说是世界一流的。”
“我正在考虑到了斯文萨大婶那儿之后的事哪。”安妮似乎悲伤地说道,“不到那里还好,一旦到了那儿,就一切都完了。”
[book_title]第六章 柳暗花明
说话之间,马车已经到了斯文萨家的门口了。斯文萨夫人就住在怀特·桑德海边的一所黄色的房子里。热情好客的斯文萨夫人见到马车停在门口,赶紧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哎呀,哎呀!”斯文萨夫人惊喜地叫道,“没想到会有贵客临门,欢迎,欢迎!请快下车,来,来,把马挂上吧。安妮怎么样?你好吗?”
“一般吧。”安妮绷着脸回答道,脸上好像蒙上了一层阴影。
“真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您。”玛里拉说道,“已经和马歇说好了,要尽早回去的。啊,夫人,想跟您打听一下,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点差错。马歇和我都希望从孤儿院领养一个男孩,并托您弟弟罗伯特捎过话来,说要收养一个10到11岁的男孩子,已经求过他了。”
“啊?玛里拉,这是真的吗?”斯文萨夫人闻听之后,感到事情复杂起来了。
“罗伯特派女儿南希来说你们想要个女孩来的。对,南希就是这么说的。珍妮,她是这么说的吧?”斯文萨夫人问在门口的女儿说。
“南希确实是这样说的。”珍妮也认真地证实说。
“太对不起了。”斯文萨夫人赶紧解释说,“这事弄错了,不过也不能说是我的责任。我是完全按照府上的意思做的,并且尽了全力。南希真是个马马虎虎的姑娘。为这个毛病,我已经说过她好几次了。”
“这么说来也有我们的责任。”玛里拉无可奈何地说,“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口头转达,我们直接到夫人这里来面谈就好了。错也就错了,没有办法挽回了,关键是安妮怎么办,让她回孤儿院,还是求谁收养她?”
“这倒没有什么问题。”斯文萨夫人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没有必要让她再回孤儿院了。昨天,皮特·布里埃特夫人来我家,托我给她找一个干家务的女孩子。她家是个大家庭,人手很缺。安妮正好能去,这真是巧极了。”
出乎玛里拉的意料,安妮的事儿这么快就解决了。但她却丝毫感不到喜出望外,相反倒有些茫茫然了。
玛里拉和皮特·布里埃特夫人不太熟悉,但却见过几次面。这女人浑身没有多余的肉,小个子,看上去心眼儿很坏,而且听说她对人很粗暴蛮横,从她家被解雇的女孩子没有一个说她好的。除了她脾气暴躁、小气外,她的孩子们也个个狂妄、不讲道理,整天打架、惹事。
一想到让安妮到这种人家去,玛里拉就似乎觉得良心受到了谴责。
“能不能让我们进去坐坐,咱们再商量一下,好吗?”玛里拉说。
可就在这时,只听见斯文萨夫人叫道,“哎哟!那不是皮特夫人吗?太巧了。”
接着,斯文萨夫人把玛里拉等三人让到了客厅。然后又把深绿色的百叶窗放了下来,室内顿时变得昏暗、冷清了。因为关闭了长长的百叶窗,房间内所有的暖空气仿佛都一下子消失了。
“安妮实在是太有运气了,咱们马上就可以谈妥的。来,来,玛里拉请坐在这把扶手交椅上,安妮坐到那边的长椅上,别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作响,把帽子交给我吧。珍妮,你把水壶坐到火上。
“布里埃特,您好!现在正好有事想跟您说说。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卡斯巴特小姐。
“啊,实在对不起,我忘了嘱咐珍妮,让她把面包从烤炉里拿出来了,请稍等。”说着,斯文萨夫人便把百叶窗拉起来,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安妮紧握着的双手放到了膝盖上,默不做声地坐到了长椅子边,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布里埃特夫人。她心里暗想,“难道说就让我到面前这个一双贼眼、看上去心眼儿很坏的人那里去吗?”她越想越悲伤,眼睛不由得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眼泪有点止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正在这时,斯文萨夫人回来了。她脸上泛着红晕,甜甜地微笑着,似乎在对人们说,无论什么样的难题,包括肉体的、心灵的、精神的,终究都会得到圆满的解决的。
“布里埃特夫人,这孩子的事出了点差错。卡斯巴特小姐说想收养个女孩子,我也确实是那么听说的。可实际上,她是想收养个男孩。如果还是像夫人您昨天所说的那样,我想这个女孩子对您来说,不是正合适吗?”
布里埃特夫人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安妮一番。
“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这位夫人盘问道。
“安妮·杰里,11岁了。”安妮吓得直往后缩,胆怯地回答道。
“哼,太瘦了,不是很健壮,可看上去倒也满有点精神。你要是到了我家,不求你做个好孩子,只要能听话,干活利索、爽快,懂得自己的本分就行。
“是吗,这中间还出现了这么个小小的差错,那么,这孩子就由我家来照顾吧。卡斯巴特小姐,我家孩子太难照顾了,我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如果可能的话,现在我就把她领回去。”
玛里拉看了一眼安妮,只见她正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之中,紧闭着嘴一言不发,青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凄惨的神情,完全一副小动物即将被宰割的痛苦、悲哀的可怜相。
玛里拉心想,“如果此时将安妮推出去,如果无视安妮这种无言的悲惨的倾诉,就是到死也会受到良心上的谴责的。这个布里埃特夫人不能让人放心。把一个极敏感、容易冲动的孩子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中,绝对不行!我不能干出这种蠢事来。”
“啊,这件事嘛……”玛里拉慢条斯理地说道,“马歇和我并不是不想收养这个孩子,说实在的,哥哥他很想留下她,我也只是来想弄个明白,我看还是先让我领回去的好,让我和马歇再商量商量。不和哥哥事先打个招呼就决定把孩子送人,怕不太好吧。
“如果我们决定不收养的话,明晚就把孩子给您送到府上,如果不来那就是我们决定收留了。您看这样做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看来也只能照你说的办了。”布里埃特夫人不高兴地说。
就在玛里拉刚才说话的时候,安妮的脸如雨过天晴一般,绝望顿时消失了,又恢复了充满希望的红色。眼睛如同晨曦中的明星一般明亮、深邃,简直和刚才的她判若两人。
布里埃特夫人这时向斯文萨夫人说明来意,是要借烹调卡片用用。于是,两个人便到另外一个房间去取了。她们一出去,安妮便一头扑到了玛里拉的怀里。
“卡斯巴特小姐,我或许还有希望留在格林·盖布鲁兹,您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吗?”安妮急切地低声问道。好像生怕声音稍大一点,那美好的可能就会化成泡影似的,“真的是您那么说的,还是我在幻想做梦?”
“安妮呀,你连真假都分不开,你这个幻想癖也太成问题了。”玛里拉似乎有些生气了,“是呀,我确确实实是那么说的,不过只是说说,并没有最后定下来。也许最后还要把你送到布里埃特夫人家去,比起我家来,她家似乎更需要你。”
“要是到那个人家去还真不如回孤儿院了哪!”安妮愤愤地说道,“那个人好像是一把锥子。”
玛里拉听了这话,觉得有点儿好笑,暗想,“这孩子对我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指责我呀?”但她强忍住没有笑出来,“一个孩子家,却如此地评论一位初次见面的贵妇人,你不觉得害羞吗?”玛里拉严厉地训斥道,“到那边去,老老实实地坐着,安静些,放规矩点儿!”
“您若是答应收养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安妮恳求地说着,又顺从地回到了长椅子上。
傍晚,玛里拉和安妮又回到了格林·盖布鲁兹。马歇此时早已站在小路上迎候了。玛里拉从很远很远就注意到了马歇,只见他在小路上走来走去的,似乎为什么事而变得焦躁不安。当他望见玛里拉是带着安妮一起回来时,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有关安妮的事,见面后,玛里拉一句也没提。一下车,她就和马歇到仓房后院挤牛奶去了。一边挤着牛奶,玛里拉这才一边向马歇讲述了安妮的身世以及这次面谈的结果。
“布里埃特那个人,连狗崽子都不如!怎么能把孩子送给他呢?”马歇听后,用少见的断然的口气说道。
“我也不太喜欢那个人。”玛里拉也承认道,“可我当时十分为难是送人,还是自己留下。似乎哥哥想留下她,我也认为留下来是上策。之所以这样,也是不得已的呀,如果一直这么矛盾,折磨下去,渐渐的就会形成心病的。我觉得我们有义务这么做。我们都没生育过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尽管我清楚留下她会是件麻烦事,但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拼命地做好这件事。所以,我决定收养那个孩子。”
闻听此言,一向腼腆的马歇,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神情,“啊,你现在终于想通了!那孩子的的确确是个非常可爱、有趣的孩子吧?”
“最好说是非常可爱、有用的孩子。”玛里拉纠正道,“我一定要让她成才,有出息。哥,请你不要过问我的教育方法,一个老姑娘也许不太懂得怎样教育孩子,但总该比单身汉要强一些吧。所以,那孩子的事情都得听我的,你最好少管闲事。如果我失败了,你再管教也为时不晚。”
“好,好,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玛里拉。”马歇哄着她说,“只是对她既不能娇惯、放纵,又要尽量温柔、体贴、好好教育,只要能抓住这孩子的心就可以。这孩子可是棵好苗子哟。”
马歇接下来又发表了一大堆关于女人完全靠不住的意见。玛里拉听得实在受不了,便哼了一声,拎上水桶,到加工牛奶的小屋去了。
“既然已经定下来了,那么今晚就跟安妮说了吧。”玛里拉一边往奶油分离器里倒牛奶,一边想着,“那孩子听了肯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我们这样决定,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真难想像我们会有一天收养一名孤儿,光这件事本身就够让人大吃一惊的了,这都亏了马歇。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怕女孩子怕得要命的马歇,居然也开口为她说话了。总而言之,既然定下来了,就试试看吧。至于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那只有天知道了。”
[book_title]第七章 祈祷
当天晚上,玛里拉来到了安妮的房间。她用既亲切又认真的口气对安妮说:“安妮,昨天晚上,你把衣服脱下来后扔的到处都是,如果总是这么邋遢可就不好办了。记住!衣服一脱下来,就应该马上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到椅子上。不利索,随随便便的女孩子可不能留在我家呀。”
“实在对不起,昨晚上,我心里太痛苦了,根本没有心思整理衣服。”安妮解释道,“从今天起我一定会好好去做的。在孤儿院时,我一直都是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昨天晚上,我恨不得马上上床,然后自己静静地尽情地幻想一番,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要是在这里住,就少去胡思乱想的!”玛里拉告诫安妮说,“好了,那么就祈祷一下,然后上床睡觉吧。”
“我是从不祈祷的。”安妮信誓旦旦地说。
玛里拉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安妮,“啊?安妮你说什么?没有人跟你说过让你祈祷吗?上帝特别喜欢孩子们做祷告,你对上帝的了解一点儿都没有吗?安妮?”
“怎么会不知道呢,人人都清楚上帝的存在,智慧、力量和神圣是建立在公正、善良和真理的基础之上的。它是无限、永恒、不变的灵魂所在。”
听了安妮一口气流利的背诵,玛里拉这才放下心来,“哦,看来,你也稍微懂得一些,这就省事了,你也不是完全不信上帝呀,那你是在什么地方学的呢?”
“这个呀,是在孤儿院的礼拜日学校学的。我们把教义问答都背诵下来了,还挺喜欢的。其中的许多词语,如‘无限、永恒、不变’等等,能使人感到一种雄壮、豪迈的音色来,就好像是从管风琴中发出来似的。虽然它和诗不同,但听起来就像诗一样。”
“我可没和你谈诗呀,安妮,我是在跟你说祈祷的事情。每天晚上不做祈祷可不怎么好,你不知道吗?这样的话,人们总会把你当做一个坏孩子。”
“就因为我长了一头红发,所以很容易从好孩子变成坏孩子!”安妮怒气十足地叫道,“自己不长着红头发,就不知道长着红头发的滋味。托马斯大婶说,是上帝有意造成了我的一头红发。所以既然如此,我怎样祈祷,甚至于祈祷不祈祷都无所谓了。另外,一到夜晚,我早已累得精疲力尽的了,根本顾不上什么祷告,让一个不得不忙于照看好几对双胞胎的孩子去做祷告,是不是有点儿太勉强、太过分了?”
玛里拉这时已暗暗下了决心,对安妮的宗教教育必须从现在开始。很明显,这件事一点儿也不能再犹豫了。
“只要你在这个家住一天,就必须得做祷告。不做绝对不行!安妮。”
“既然您这么要求,那我当然要做了。”安妮顺从地答应了,“只要是您卡斯巴特小姐说的事,不论是什么,我都听。不过请您告诉我该说什么才好呢?要不,我先上床钻到被子里好好想一想,然后再祷告。考虑考虑,看来,这事还挺有趣的哪。”
“首先要跪下。”玛里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安妮跪在玛里拉的脚下,严肃认真地仰望着玛里拉,不解地问道:“做祷告时为什么要跪下来呢?在我的幻觉中,做祷告应该是这个样子: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一个人独自来到了森林深处。仰望着天空,这是个晴朗的、朴实无华的碧蓝碧蓝的天空。就这么一直、一直地仰望着,什么也不做。您觉得这样算是祈祷吗?好了,我准备好了,说些什么好呢?”
玛里拉越发不好意思了,起初,她想教安妮一些诸如“上帝请保佑我入睡吧!”之类小孩子用的祈祷语。但这种质朴的祷告只适合于穿着白色罩衣,坐在母亲怀抱中,口齿不清,嗲声嗲气地说话的婴儿,却不适合眼前这个满脸雀斑的小姑娘。她觉得安妮已经长大了,已经能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心情,祷告上苍了。“只是简单地感谢一下主的恩典,然后再谦虚地说些自己的愿望,总可以吧。”玛里拉说道,“好吧,那就随便说些看吧。”
于是,安妮便把脸伏到了玛里拉的双膝上。“大恩大德的圣父,在教会里牧师就是这样说的,我自己祈祷时也这么说可以吧?”安妮抬起头问道。
“大恩大德的圣父,您赐予了我‘欢喜的白路’、‘碧波湖’。‘鲍尼’和‘雪的女王’。我由衷地感谢您。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您的恩赐就是这些。
“接下来是我要拜托您的事情,因为太多了,全都讲出来,要花费很长时间的,所以我就先说说两件最重要的事。一件是请主让我永远地留在格林·盖布鲁兹;另一件是求主等我长大时,把我变成一个美人。此致,您忠实的仆人,安妮·杰里。
“啊,祷告完毕,做得怎么样?”
安妮站立起来,兴奋地说道:“要是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考虑,我会做得更漂亮。”
然而事实却令安妮大出意外,玛里拉差点儿没气昏过去。如此离奇的祷告,这不是在轻视主吗?她只好承认安妮对宗教的无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玛里拉边给安妮铺着被褥,边在心里发誓,从明天起正式教她怎样做祈祷。她拿着蜡烛刚要出屋,安妮叫住了她。
“啊,我现在想起来了,不应该说‘您的仆人’,而应该说‘阿门’,牧师就是这么说的。刚才一下子忘记了。我想祈祷也需要个结束语什么的吧,所以才闹出了刚才的笑话,是不是有点弄巧成拙了?”
“没有,没有。我想没关系的。”玛里拉说,“做个好孩子,快睡吧,晚安。”
“今天晚上可以说是从内心里道晚安了。”想罢,安妮便心满意足地上了床,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玛里拉一回到厨房,便把蜡烛“呼”地甩到了桌子上,瞪着眼睛看着马歇。
“哥,真不像话!真应该有人收养这孩子,好好地教育教育她了。她竟然是个不相信上帝的孩子,今晚竟是她第一次做祷告!你能相信吗?
“明天到牧师馆求求牧师,把《皮普·奥布·迪》①丛书借来,然后做件像样的衣服,赶紧把她送到礼拜日学校去。看来,又够我忙一阵的了。唉,真没办法,暂时还是让她高高兴兴吧。”
①一种宗教手册。
[book_title]第八章 安妮的宗教启蒙
玛里拉自有她的想法和打算。直到第二天午后,安妮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留下来的事儿。上午,玛里拉给安妮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活儿,并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她发现安妮这孩子温顺、机灵、有干劲,理解事物快。最大的缺点就是在工作的时候常常精神溜号,热衷于幻想,很长时间才能醒过神来,容易出大差错。为此,玛里拉不客气地批评了安妮一顿。
中午清理收拾完毕后,安妮便以一副做最坏的打算,豁出去了的面孔来到了玛里拉的面前。她瘦小的身体哆里哆嗦直打颤,脸颊上泛起了红潮,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捏着,以恳求的口气说道:
“求求您,卡斯巴特小姐,能否告诉我,我到底能不能留在这里?从早晨起,我就忍着一直没敢问,再这样下去,我可实在受不了。请您尽快告诉我吧。”
“我跟你说过用热水消毒抹布,是吧?”玛里拉不动声色地说,“等把这个活儿干完了之后再问吧。”
安妮只好顺从地去洗抹布了,回来后便紧追不舍地用眼睛盯着玛里拉,玛里拉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那么好吧,现在就告诉你,马歇和我都决定让你留下来。希望你做个好孩子,好好听话。喂,你怎么了?安妮?喂!”
“我……哭了?……”安妮不可思议地说道,“我这是怎么了?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太高兴了!嗯,说高兴还不确切,当初,见到‘欢喜的白路’和‘雪的女王’时,我曾经高兴过。但能留在这里,真比说高兴这个词还要高兴。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力争成为一个好孩子。我想这可能很难吧,托马斯大婶总说我是个非常坏的孩子,不过,我会努力改正缺点的。可我为什么哭了呢?”
“太兴奋了吧?你已经乐得昏了头了。”玛里拉责怪道,“坐到那把椅子上,稍稍冷静冷静。动不动就又哭又笑的,你的情绪起伏过于剧烈了吧。总而言之,我们决定把你留下来了。为了使你长大成人,能有出息,我们打算尽力而为。现在上学还不行,因为下一、两个礼拜学校就放暑假了,还是等到九月份新学期开学再说吧。”
“从现在起称呼您什么好呢?是继续称呼您卡斯巴特小姐呢,还是改称您卡斯巴特大妈?”
“这些都不行,你就叫我玛里拉就行了,要不我会感到别扭的。”
“叫您玛里拉?太没礼貌了吧?”安妮提出了异议。
“如果你能用郑重、诚恳、谦逊的口气来称呼我,我是不会介意的。在亚邦里村,上自老人下至小孩儿,大家都叫我玛里拉,只有牧师称我为卡斯巴特小姐。”
“我真想叫您一声玛里拉大妈。”安妮恳切地说,“听说您除了马歇外,别的亲人、亲戚一个也没有。如果我叫您大妈,您不就有了自己又多了一个亲人的感觉吗?怎么,叫您玛里拉大妈不行吗?”
“不行。我不是你妈妈,我讨厌叫我不相干的称呼。”
“那我把您想像成我的妈妈总该可以吧?”
“那也不行。”玛里拉倔强地固执己见。
“您不幻想真事和假事吗?”安妮瞪着眼睛问道。
“不幻想。”
“真的吗?”安妮屏住了呼吸,“哎呀,玛里拉小姐,幻想太好玩了!”
“脱离实际去幻想,真讨厌!”玛里拉插嘴说道,“上帝创造了人,不是为了让他(她)去整天地幻想的。噢,我想起来了:到起居室去,先看看你的脚干不干净,别让苍蝇飞进去,把壁炉台上的卡片给我取来,上面写有《主的祈祷》,从今天起你要记住它,像昨天晚上那样的祷告是不行的。”
“是呀,我也觉得昨晚的祷告很生硬,不流畅。”安妮道歉道,“可我以前从来也没做过呀。第一次做祷告总不会十全十美吧。”
“昨晚上床之后,我忽然想出一篇非常出色的祷告词,就像牧师说的那样,长长的,富有诗意。您能相信吗?今天早晨起床后,便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尽管我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是什么原因使我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不管怎么说,那种记忆已经彻底地消失了。”
“安妮,说到记忆,我可要求求你了。我说让你干什么,你不要喋喋不休地总说个不停,要立刻接我说的去做。好啦,去吧,按我刚才说的去做吧。”
安妮这才赶紧到正门厅对面的起居室去了,但一去便不见回音,等了一会儿,玛里拉实在不耐烦了,便放下手里编织的东西,板着脸过去招呼安妮。
只见安妮倒背着两只手,好像处在梦幻之中,眨着一双大眼睛,仰望着挂在两个窗户中间的画,一动不动地站着。透过窗外苹果树和常青藤照洒进来的阳光变成了白色和绿色,以及令人难以想像的颜色,整个房间闪烁着绚丽的光芒。安妮的心完全陶醉在这洒满阳光的天地里了。
“安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玛里拉没好气地问道。
安妮这才猛地醒过神来。“是那个……”安妮指着画说道。玛里拉扭头望去,原来是一幅名叫《向孩子们祝福的基督》的石板画。
“我在幻想我也成了那群孩子中的一员,就是角落里身穿蓝衣服的那个孤苦的女孩子,她非常像我,孤零零地站着,太寂寞、孤单了,一副悲伤的样子,对吧?不过,那个孩子也得到了主的祝福。她跟在大家的后面怯生生、静悄悄地向前靠近着。除了耶稣以外,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她。
“我很清楚这孩子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有点像刚才打听能否留在这里的我,心扑通扑通地跳,两手发凉,直担心耶稣注意不到她,她当时是怎样一副样子,我全都能想像出来。小女孩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靠近,靠近,终于来到了耶稣的跟前。就在这时,耶稣猛然看到了那孩子,便把手放到了她的头顶。于是,一股无法形容的愉悦的暖流通遍了她的全身!
“可是,我想绘制这幅画的人如果不把耶稣画得这么悲伤就好了。不知您发现没有,凡是耶稣的画都是这样。耶稣真的总是这样一副悲伤的表情吗?实在叫人不能相信。果真如此的话,孩子们就会害怕得不敢接近他了,是吧?”
“安妮!”玛里拉阻止道。玛里拉心里直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让她闭上嘴呢?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那么说可不行啊。这是不敬,可以说是纯粹的不敬!”
安妮惊奇地眨着眼睛辩解道:“怎么会呢?我对耶稣可是非常敬仰,非常虔诚的呀。不敬?我可根本没那么想过……”
“我料你也不会。如果你用现在这种亲切的语气说这样的事怎么样?还有,安妮,我再跟你说一次,如果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应该立即做,不要看画什么的看得入了迷,不要热衷于幻想。好好给我记住。把那张卡片给我拿来,然后马上到厨房去坐到那个角落,把祷告语背下来。”
安妮照着玛里拉的话,取了卡片便来到了厨房的餐桌前,在背诵前她简单地布置了一下餐桌,先是摘来一大把苹果花,然后插在餐桌上的花瓶里。当安妮用苹果花装点餐桌时,玛里拉斜着眼睛瞪了安妮一下,什么也没说。
接着,安妮把卡片竖放到花瓶上,双手托着腮,开始认真地背诵起来。
“噢,这个祷告语写得太漂亮了!”安妮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以前我也曾聆听过一次这样的祷告,记得那是孤儿院的礼拜日学校校长先生给我们示范的。不过,我当时没觉得怎么好,因为校长先生祷告的声音非常嘶哑,祈祷得非常悲哀,让人感到祈祷是个令人讨厌的事儿。
“虽然它不是诗,却能使人产生出诵诗一般的感受。比方说‘在天国的我们……’,就像音乐中的一小节似的,我很容易把它记下来。您说哪,玛里拉小姐。”
“那么,你就安静地记吧。”玛里拉冷冷地回答说。
安妮把花瓶弄斜,轻轻地吻了一下瓶中的浅桃色的苹果花花蕾,然后又认真地投入到背诵当中去了。
“玛里拉,”过了一会儿,安妮又喊道。“在亚邦里,会有人成为我的知心朋友吗?”
“什么?你说什么朋友?”
“知心朋友,就是连心都能掏给你的肝胆相照的朋友。什么时候能遇到这样的朋友呢?我一直在期待着,期待着这个梦想的实现。”
“倒是有个孩子,年龄和你差不多,名叫黛安娜·巴里,家住在奥查德·斯洛普,人挺可爱的。也许会和你交上朋友的。她现在到卡摩迪的亲戚那儿去了,不过,巴里太太非常挑剔,如果是举止粗俗无礼的孩子,她是不会让黛安娜和(她)他在一起玩的。”
安妮眨着大眼睛,隔着苹果花丛望着玛里拉。
“黛安娜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不会是红头发吧?噢,但愿她不是红头发,光我自己长着红头发就够烦人的了。要是我的知心朋友也长着红头发,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黛安娜可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蔷薇色的脸颊,头发和眉毛都是黑色的,另外,她还特别的聪明、善良,这一点可比漂亮更重要。”
玛里拉很喜欢《不可思议王国中的艾丽丝》中的公爵夫人式的教训法,即对于要管教的孩子,最好是一开口说话就是教训。
然而,安妮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教训不教训。
“是吗?长得那么漂亮,真令人兴奋,比起她来我差得太远了。啊,我就要有一个漂亮的知心朋友了。
“当初在托马斯大婶家的时候,起居室曾摆放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柜,但不是用来放书的,而是用来装托马斯大婶最心爱的茶碗和果脯的。有一天晚上,托马斯大婶喝醉酒了,把其中一扇门的玻璃给打碎了,另外一扇门玻璃则完好无损。我总是把玻璃里面映出来的我当成住在柜子里边的女孩子,给她起名叫凯蒂·莫利丝,我们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和凯蒂常常几个小时地交谈,特别是礼拜天就更是如此了,我们之间什么都坦率地交谈,凯蒂既是我的安慰,又是我的鼓励。
“我想像中的书柜仿佛中了魔法,如果我说对了它秘密的咒语,就能打开门,进到里面去。门里面放的不是托马斯大婶的茶碗和果脯,而是凯蒂住的房间,我甚至还进到了里面。凯蒂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一个充满金色阳光、鲜花以及精灵的奇妙王国,我们在那里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等我要到哈蒙得大婶那里,不得不和凯蒂告别时,我悲伤极了,凯蒂也好像痛苦得不得了,当我们隔著书柜的门玻璃吻别时,我和凯蒂都哭了。
“哈蒙得大婶那里没有书柜,不过,在其附近河的上游有一个小小的绿色山谷,能产生非常美妙的回声,连小声说话的声音也能回应出来,于是,我便给它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维奥蕾塔。虽说不如凯蒂,但感情也相当深。
“我到孤儿院的前一天晚上,曾特意跑去同维奥蕾塔道别,她很难过地回音说‘再见’,我是不会忘记维奥蕾塔的。在孤儿院,我一点儿也没心思想像出个知心朋友,就是有空想的余地也白费劲。”
“没有空想的余地不是更好吗?”玛里拉冷冰冰地说。“一天到晚地热衷于那种空想,我看实在不怎么样。空想总是不切实际的,若是结识了真正的朋友,你就不会去想那些伤心的事了。跟巴里太太不要提起凯蒂和维奥蕾塔的事,她会认为你在撒谎。”
“没关系,我不说就是了。谁让我说我也不说。她们俩的事只能是个非常珍贵的回忆,只有玛里拉问时我才会说的。
“哎,快看!从苹果花里飞出一只大蜜蜂。苹果花是个多么迷人的世界呀!啊,如果能躺在微风吹拂的苹果花中进入梦乡,该有多浪漫呀!我要不是女孩子,也想变成一只蜜蜂整日生活在花丛中。”
玛里拉哼了一声说道:“昨天你不是说想变成海鸥吗?改的真是够快的,没准脾气。我说过了,要记住祷告语,不要胡说八道了,好像身边一有话题就止不住似的。到自己的房间去,快把祷告语背下来。”
“已经差不多都背下来了,就剩下最后一行了。”
“好了,好了,快照我说的去做,到房间去好好地背,准备喝茶时我会叫你的,你就一直在房间里呆着吧。”
“把苹果花也一起带去行吗?”安妮恳求道。
“不行,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再说,随便摘花是不良行为呀。”
“我也有同感,好不容易绽开的花朵,被采摘后生命就缩短了。我要是苹果花呀,肯定会讨厌别人采摘我的。可是,我怎么也抵挡不住它美丽的诱惑,您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如何是好呢?”
“安妮,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让你进屋去,难道你没听见吗?”
安妮这才叹了一口气,回到了二楼的东厢房,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啊,太好了!终于把祷告语背下来了。刚才上二楼时,我就把最后一行记住了。从现在开始,我要用幻想把这个房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地板是粉玫瑰色的,上面铺着白色的天鹅绒地毯,窗户上垂挂着粉色的丝绸窗帘,墙壁上挂着金银织锦。家具都是用桃花心木制成的。桃花心木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说非常非常的有名。
“我姿态优雅地横卧在由粉色、蓝色、鲜红色和金色的丝绸椅垫堆积而成的高高的躺椅上,墙壁上挂着考究的大镜子,通过它可以目睹自己的风姿。
“我的个子会长得很高,如女王一般,身穿带有白色花边拖着衣下摆的裙子,胸前佩带着珍珠十字架,头发卜也镶嵌着珍珠,头发如午夜一样漆黑,肌肤好似象牙一般,我摇身一变,成了科迪丽亚·菲茨杰拉尔得侯爵夫人。嗯,不行,这个怎么也不会令人相信的。”
安妮两脚交替,轻轻地跳着小步走近了镜子,偷眼往里一看,映照出来的是一张长满雀斑、闪动着一双表情认真的灰眼睛的脸。
“只有你才是格林·盖布鲁兹的安妮吗?”安妮自言自语地问道。“怎么幻想变成科迪丽亚侯爵夫人,可到头来还是这张脸。不过,格林·盖布鲁兹的安妮要比无家可归的安妮强上几万倍。”
安妮贴近镜子,和镜中的自己吻了一下,便又回到了敞开着的窗边。
“尊敬的‘雪的女王’殿下:您好!洼地的白桦树们:你们好!山丘上可爱的灰色小屋:你好!我又要结识一位新朋友——黛安娜了。虽说这是件高兴事儿,但却限制了我对你们的爱。
我不会忘记凯蒂和维奥蕾塔的,忘记了她们肯定会令人伤心的。无论是书柜中的女孩,还是回声女孩,她们都讨厌心受到伤害。所以要切记不能忘记她们,每天要送给她们一个飞吻。”
安妮向樱花送去了两个飞吻,然后便又双手托腮,愉快地漂向了幻想的海洋。
[book_title]第九章 安妮被激怒了
林德夫人来看望安妮时已是两周之后的事了。当然了,没能及时来并非林德夫人的主观意愿,她自己也没料到会突然患上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自从上次到格林·盖布鲁兹以后,她就一直抱病在家。
林德夫人很少患病,她常常对别人患病表示轻蔑,而流行性感冒和其它病根本不一样,因此,林德夫人说自己得了感冒只能算是天意吧。
医生刚允诺可以到户外活动一下,林德夫人便急急忙忙地奔向了格林·盖布鲁兹。这一段时间以来,在亚邦里村关于马歇和玛里拉领养孩子的事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和猜测,使林德夫人对这件事的好奇心有增无减。
这两周里,安妮一刻也没闲着,她和农场里的一草一木已经完全混熟了。另外,她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在苹果园的下方有条小路,一直通向山丘上细长林带的深处。
安妮沿着这条令人激动、变化无常的小路到处探险。小河上边的桥,枞树小树林,野生樱花树形成的拱门,还有一角是茂盛的羊齿草,以及生长着枫树、欧亚花揪的岔路,都留下了安妮的足迹。
安妮和洼地的泉水也交上了朋友。泉水清澈、深邃,如冰一样凉爽,泉底铺满了溜光水滑的红色砂岩,泉的周围生长着像椰子叶一样宽大的水羊齿草,泉的对面的小河之上横架着一座独木桥。
走过独木桥就会看到山丘上的树林。树林里林立着粗大的枞树和虾夷松。林间草地总是如黄昏一样昏暗,那里边的花除了森林中遍地都是的,最温柔、可爱、如梦幻一般的吊钟水仙外,还点缀着几个前些年开过后凋落了的、华美的幽灵般的、有着一种淡淡的美的贝茨海姆星。树木的枝头之间连挂着银丝一样的蜘蛛网,枞树的枝头和那一张张网似乎在亲热地窃窃私语着。
安妮的探险大多都是利用每天半小时的玩耍时间进行的。每次探险归来,安妮都要把她的新发现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以致于马歇和玛里拉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马歇当然是什么话也不说了,他总是默默地听着,会心地笑着。玛里拉虽然也听任安妮信口开河地胡说一气,可一旦察觉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安妮的话题吸引住时,便总是立刻打断,并教训一顿,好让安妮变得安静些。
林德夫人来的时候,安妮正在果树园里玩耍着,林德夫人趁机抓住了玛里拉,详细地说起了自己生病的事,从浑身关节如何疼痛到脉搏、症状怎样怎样,也不管对方喜不喜欢听,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通,直到玛里拉确信这流行性感冒的严重性后,才道出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听说府上出了件令人惊讶的事?”
“只是我自己虚惊了一场。”玛里拉解释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严重的事。”
“这种差错发生在你家,真是一场灾难!”林德夫人深表同情地说。“不能送回去吗?”
“送倒是想送过,不过后来又死了这条心。说实话,马歇很喜欢这孩子,我也不讨厌她,只是有点儿小毛病不碍大事,她还认为我家和她以前生活过的两个家不一样。她是个非常开朗、可爱的孩子。”
因为看到林德夫人脸上浮现出了一副不快的神情,所以玛里拉不知不觉地说了一大堆废话。
“既然这样,你得担负起相当大的责任哪!”林德夫人阴沉着脸说。“你养育子女没有经验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对孩子一无所知,也不了解她的本性,她将来会出息成什么样,没有人能预料到,我可不是打算给你泼冷水,挑拨离间呀。”
“我并没认为你给我泼冷水。”玛里拉一点儿也不在乎。“但我要是决定下来干什么,就轻易不会动摇的。你想见见安妮吧,我给你把她叫来。”
没多大工夫,在果园里玩耍的安妮便脸颊红润地跑了进来。她没料到会有客人在,所以紧张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在窗口不知所措地站住了。
安妮身穿从孤儿院来时的那件短小的混纺布衣,短木棒一般的双腿裸露在外面,非常显眼,一副怪里怪气的寒酸相,甚至眼睛上边还多了一些平日不见的雀斑,没带帽子,被风吹动的头发鲜红得如燃烧的火一样,可以说这种红色非常罕见。
“你也没挑一挑长相啊?”林德夫人语气粗暴,不容反驳地斥问道。她什么都不在乎,敢讲敢为,毫不客气。这是她的性格。
“怎么这么丑呀,而且还骨瘦如柴,玛里拉?来来,孩子,到这儿来,让我好好瞧瞧。天哪,看看,这么多讨厌的雀斑呀,从来没见过,还长着一头像胡萝卜色一样的红发!来来,到这儿来。”
安妮虽然听见了林德夫人的招呼,却没马上照雷切尔·林德说的那样去做。过了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了了,便几步穿过厨房,来到了林德夫人的面前,小脸气得通红,嘴唇直哆嗦,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我非常讨厌你!”安妮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用脚踩着地板。“我讨厌!讨厌!非常讨厌!你竟然嘲笑我骨瘦如柴,嘲笑我满脸雀斑和一头红发,我真没见过你这种粗俗野蛮、不懂礼貌的神经病患者!”
“安妮!”玛里拉吃惊地阻止道。
可是安妮却依然昂着头,瞪着喷火一样的眼睛,紧握着双拳,毫不畏惧地面对着林德夫人。她感到非常的愤怒,周身的热血几乎要沸腾了。
“你竟然那么笑我,挖苦我,你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我要是说你‘你这个蠢猪,一点也没有头脑’,你能忍受吗!你甚至说得比托马斯大叔喝得烂醉时挖苦我的话更厉害,我绝对不能饶恕你!绝对!绝对!”
“咚!咚!”安妮使劲儿地跺着地板。
“太不像话了!”林德夫人惊慌地喊道。
“安妮,进屋去,给我进去!”玛里拉喝斥道。
安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然后飞似地跑进正门,随手狠狠地带上了门,震得外面阳台里堆积的空罐也好像同情似的稀里哗啦地一阵乱响,接着,安妮穿过正厅,旋风般地上了二楼,又传来“呼”的一声,东厢房的门也被猛地关上了。
“唉哟,收养这么一个孩子,真够你受的了!玛里拉。”
林德夫人一副无法形容的严肃表情。
玛里拉张着嘴,不知是谢罪好,还是抗议好,总之是不知所措,接着她说出的话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事后回头一想,简直难以令人置信。
“我说雷切尔,乱挖苦、讽刺别人长得如何丑陋可不怎么好呀。”
“什么?玛里拉,她那么嚣张地大声叫喊,发脾气,你还为她辩护?”林德夫人愤愤不平地问道。
“不,我不想辩护什么。”玛里拉慢慢地说。“出了这种事,过后我要教训她的,还请你别放在心上,宽恕她吧。不过,怎样做正确,我也没请你来指教呀,另外,雷切尔,刚才你确实说得有些过分了。”
林德夫人好像被伤害了自尊似地站了起来。
“哎呀,看来从今以后,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说话了。但是,玛里拉,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儿敏感的自尊,我看最好还是别太在意。你别以为我生气了,不要担心,也别感到过意不去。
那孩子会叫你操透心的!唉,我前前后后生过10个孩子,死了两个,如果他们不听我的话,我根本不用去说教,只用些桦树枝就足够了。对这种孩子就只能用这种办法,有什么样的头发就会有什么样的性格。
唉,你看上去倒没什么,你总是那样一副表情,我反倒要客客气气的,我被个小孩子这样地训斥、侮辱,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呀。”
说完,林德夫人便一甩袖子走了,剩下玛里拉一个人心情沉重地走向了东厢房。
边上楼梯,玛里拉边琢磨着该怎么办。玛里拉很惊讶,这个安妮怎么敢在林德夫人面前发那么一通脾气,真怪她运气不好呀。并且她突然意识到,与其自己为安妮的莽撞感到悲哀,倒不如说自己为出了这种事而感到羞耻、丢脸。
还有,该怎样惩罚安妮呢?对于林德夫人的孩子们来说,打屁股也许有效,但林德夫人建议用桦树枝打,实在让玛里拉无法接受,玛里拉从来没想过用这种办法来教育孩子。对!应该让安妮自己认识到所犯错误的严重性,一定要考虑一个更加有效又特别的办法。
玛里拉一上楼,就见安妮正趴在床上放声大哭哪。满是泥土的鞋子被甩到了洁净的被罩上面,她已经无暇顾及到这些了。
“安妮。”玛里拉破例用亲切、温柔的口气招呼道。
没有回答。
“安妮!”这次玛里拉有些不高兴了。“现在马上给我从床上下来,听我说话。”
安妮慢腾腾地从床上下来,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全身一动不动,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满脸净是泪痕,只是一个劲儿倔强地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你干的好事,真是太不知道羞耻了,安妮!”
“她没权力说我,什么红头发,长得难看了……”安妮反抗地辩解道。
“看看,你又发脾气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没有权力说你,安妮,我可是感到羞耻呀,真的感到羞耻!我本想让林德夫人看到一个举止文明、有礼貌的你,没想到你竟让我丢人现眼,她不就是说你长着红头发,样子有点丑吗,还用得着发那么大的火?你自己不也总说你是红头发吗?”
“可是,自己说归自己说,那和被别人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呀!”安妮又提高了哭声。“你说我脾气大,但我那是没有办法呀,被人那么挖苦、讽刺,就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往上涌,甚至连呼吸都要停止了,没办法只有大声喊叫了。”
“即便这样,也够丢人的。那个林德夫人肯定会到处乱说乱张扬的,这个女人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呀,你要是把她惹火了,可没什么好结果哟,安妮。”
“要是您当面被人挖苦说长得多么丑陋,您会怎么想呢?”安妮含着眼泪抽泣着。
听了这话,玛里拉猛然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当时,曾有两位邻居说她“太可怜了,长得又黑又丑。”50年过去了,每当玛里拉回忆起这些议论,就会感到胸口像当时那样的疼痛。
“话又说回来了,林德夫人那么做她也不对,安妮。”玛里拉口气稍稍缓和了一些。“林德夫人是爱直言不讳,而且做得有些过火,可你也不能就因为这而采取那种态度呀。对你而言,她是个陌生人,还上了年纪,另外,她还是咱家的客人,我们无论哪一个都应该以礼待人,可你却有些失礼,有点不像话了。”说到这里,玛里拉已经考虑出了一个处罚安妮的好办法。
“过一会儿,你到林德夫人家去一趟,当面承认错误,就说自己乱发脾气是不对的,请求夫人原谅、宽恕。”
“我绝不给她道歉!”安妮还在固执己见,一副暴躁的表情。
“玛里拉,你怎么处罚我都行,即使把我关在爬着成群的蛇和蟾蜍的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每天只给我水和面包,我也能忍受,惟有让我去道歉没门儿!”
“对不起,我对把人关到什么地牢里根本不感兴趣。”玛里拉冷冷地说。“何况,在亚邦里村还没有地牢哪。不论你怎么有理,都得向林德夫人道歉。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房间!”
“您这样做不是让我为难吗?”安妮悲伤地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也不可能开口对她赔礼,虽然这样让您感到难堪,可如果我真的去道歉的话,她肯定会感到痛快极了。我根本无法想像说出什么自己不对、错了的话。”
“也许到了明天早晨,你的想像力就会恢复过来了。”玛里拉站起来说道。“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好好想一想,反省反省,你要是想留在格林·盖布鲁兹,就得争取做个好孩子。看今晚的样子,你好像不大愿意呀。”
玛里拉扔下这几句话,便下楼去了。她的心情烦躁得很,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可一想起林德夫人当时那种目瞪口呆的表情,她又“噗”的笑出了声。
[book_title]第十章 道歉
那天晚上,玛里拉对马歇什么也没说。不过到了第二天早晨,安妮仍然是死不认错,她便只好对马歇说出了安妮不能来吃早饭的理由。玛里拉把安妮如何如何冲林德夫人发脾气的事,前前后后、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要是我的话,我也会发脾气的。谁让林德夫人总是那么多嘴多舌,爱管闲事呢!”马歇听完不满地说。
“哥,真烦死人了,你明明知道是安妮惹了祸,还这样护着她,你的意思是不是下一次最好别给她处罚呀?”
“哎呀,不是那回事……”马歇左右为难地说,“我看处罚是要处罚,但是不必那么严厉。玛里拉,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没告诉我这样做到底合适不合适,能不能给她饭吃呀?”
“我什么时候用饥饿强迫别人反省来着?”玛里拉愤愤地说,“每顿饭菜做好了后,我自己送上去。不过,什么时候她想通了,同意去林德夫人家承认错误,什么时候才能放她出来,请哥哥不要阻拦我。”
就这样,这一天的早、午、晚三餐都是在非常寂静的气氛中进行的,安妮始终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每顿饭做好后,玛里拉都用碗碟盛好,送到安妮的房间,但每次都是几乎原封不动地端回来。马歇每次都要看看端回来的饭菜,瞅瞅安妮吃没吃。
傍晚,玛里拉到后面牧场去了,正在仓房周围转来转去的马歇看到这一情况,便马上像小偷似的赶紧溜回家里,悄悄地上了二楼。
平时,马歇只习惯呆在厨房和位于正门尽头的自己那间窄小的卧室里,只有当牧师来作客,陪牧师喝茶时,才偶尔很不情愿地来到客厅和起居室。二楼他只是四年前的春天帮助玛里拉换壁纸时来过,那以后马歇一直也没上去过。
马歇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东厢房门前,足足地站了好几分钟,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用指尖敲了敲门,然后推开房门,偷偷地朝里边瞥了两眼。
只见安妮正坐在窗边的黄椅子上,悲伤地俯视着院子。看到她那纤弱哀愁的样子,马歇心疼极了,他轻轻地掩上门,来到了安妮的身边。
“安妮,”马歇同情又怯生生地问道,“安妮,你怎么样了?”
安妮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回答道:“唉,胡思乱想消磨时间呗,只是觉得有点儿寂寞,怪没意思的,可我已经习惯这样了。”一想到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漫长的禁闭,安妮便有说不出来的委屈,可当着马歇的面,她又极力装出一脸微笑。
马歇担心玛里拉提前回来,所以想尽快结束谈话。
“这个,安妮,这种事能不能痛痛快快地让它结束呢?”马歇小声地问道,“我看早晚都一样,玛里拉要是认准了什么理,她是绝对不会让步的。安妮,还是早点解决了它吧。”
“您指的是向林德夫人道歉的事儿?”
“对,就是那件事。”马歇一个劲儿地为安妮鼓劲儿说,“去说点什么,这个,适当地收场了事了吧。你看怎么样?’”
“如果是为了马歇,我就试试吧。”安妮又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是我错了,现在我承认了。
“昨天晚上,我为这件事气得一夜都没睡好,曾惊醒了好几次,真把我折腾得够呛,不过今天早晨起来后,我就感觉好多了,不再那么生气了,而且还产生了一种难忍的羞臊感,为我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羞耻。尽管这样,我也不能去向林德夫人赔理。毕竟我受了她的侮辱、挖苦,是吧?我要认错了,还真不如一辈子都在这里闭门不出哪!可是要是为了马歇,如果您真的希望我去的话……”
“是的,我是希望你去。安妮要是不到楼下来,这家里就一点生气也没有啦。听话,孩子,去赌个理,好孩子。”
“那好吧,我去!”安妮终于铁了心,“玛里拉要是回来了,我马上就告诉她说我悔改了。”
“对,对,这样太好了!安妮,不过,对玛里拉你不必提我曾来过这里劝你,她或许会认为我乱插嘴,乱管闲事。答应我你不对她说。”
“我保证不会泄露出去的。”安妮一本正经地发誓道。
等安妮再回头一看,胆小怕事的马歇已经不见了。原来马歇预感到玛里拉要回来了,便急急忙忙下了楼朝牧场方向去了。
玛里拉刚一回来,就听见从二楼栏杆方向传来招呼她的微弱声音,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安妮。
“什么事,怎么了?”玛里拉站在正门厅里问道。
“玛里拉,我昨天冲林德夫人大动肝火,发脾气,乱喊乱叫的,有些失礼了,是我错了,我想去林德夫人家向她道歉。”
“好呀。”玛里拉回答道。就在刚才,她的内心还像一团乱麻似的,担心要是和安妮真的这样僵持下去,该怎样收场才好呢,“等挤完了牛奶,我就带你去。”
于是,挤完了牛奶,玛里拉便领着安妮出了门,玛里拉精神抖擞,心情别提有多舒畅了。安妮则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刚走了不一会儿,安妮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如同变戏法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扬着脸,望着晚霞映红的天空,拘谨的脸上早已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脚步也不知不觉变得轻快起来。
玛里拉很快注意到了安妮的这一变化,心里不由得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安妮,你在想什么呢?”
“想一想对林德夫人说些什么。”安妮似乎是在说梦话。
虽说安妮已经同意赔礼道歉,但玛里拉却觉得自己特意考虑的惩罚计划好像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按安妮现在这种兴奋、出神的样子去见林德夫人可不行呀。
当她们进入林德家的房门时,林德夫人正在厨房窗边织毛衣。一见到林德夫人,安妮脸上立刻又变成一副悔恨的表情,她默默地跪在林德夫人面前,向被惊呆了的夫人诚恳地伸出了手。
“噢,林德夫人,太对不起了。”安妮声音颤抖地说,“就是用尽一本词典的词汇,也说不尽我的悲哀和悔恨,我确确实实做了错事。尽管我不是男孩子,但还是幸运地被留在了格林·盖布鲁兹。可是不争气的我却给善良的马歇和玛里拉的脸上抹了黑。
“我真够坏的,知思却不图报,受罚应该,被善良的人们看不起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夫人您讲了几句真话,我就大发脾气,实在是太不对了。您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事实,我是长着一头红发,满脸雀斑,骨瘦如柴,丑陋无比,我反驳您的那些话虽然也在理,但是却不应该说出口。
“噢,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宽恕我,若不然,我会终生遗憾的。即使脾气如何暴躁的人,也不要让我这个命运悲惨的孤儿一生遗憾吧,您无论如何也要宽恕我。”
说完,安妮便紧握着双手,低着头,似乎在等待着审判。
安妮的悔过确实是发自内心的,这一点从她真诚的语言可见一斑,玛里拉和林德夫人都被她那实实在在的一席话给打动了。
玛里拉似乎觉得安妮此时正盼望着坠入屈辱的深渊,并拿出了与其受屈辱,不如索性来个痛快淋漓的无所顾忌的架式。玛里拉感到有些惊慌失措了,她想如果给予她正常的处罚,反倒会使她得意忘形的,其结果会怎样呢?这不就等于安妮把这种惩罚当成一种乐趣了吗?
但是,洞察力并不敏锐的好人林德夫人却没能看出这些,她只认为安妮是彻底地承认错误了,这位爱管闲事却又仁慈、热心的夫人的所有恼怒顷刻之间都化为乌有了。
“好了,好了,快站起来,我当然会宽恕你的。”林德夫人赶紧说道,“本来嘛,我也有点儿说的过分,都怪我说话太直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的头发确实太红了,过去我很熟的一个同班同学小时候头发的颜色也和你一样火红火红的,后来长大了,头发颜色就逐渐变深,结婚后还生了个长着一头漂亮的茶褐色头发的孩子。你的头发也会和她一样能变深的,我想这事儿不是一点也不可能的,真的,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噢,夫人!”安妮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您的话给了我希望,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恩人了。一想到将来头发能变成漂亮的茶褐色,我就什么也不想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不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美人了吗?
“请夫人和玛里拉先说说话,我想到院子里苹果树下那条长凳上坐一坐,不知可以不可以,在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幻想一番。”
“哎哎,当然可以了。你要是愿意就去吧,要是喜欢,还可以搞些角落里的百合花。”
安妮刚一出去,林德夫人便麻利地站了起来,点上了灯。
“这孩子真可爱呀,玛里拉,快坐到这把椅子上,还是这边舒服呀。那儿是给帮忙干活的男孩子坐的地方。
“是呀,这孩子的确古怪,特别,但却不令人讨厌。当初听说你和马歇收养了她,可真把我吓了一跳。现在我明白了,她并没给你们带来任何不幸,你们也因错得福,收养了这么一个善良、聪明的好孩子。当然,她的说话方式有点古怪,叫人不可思议,另外还有点倔强,不过,能和你们这样有良知、仁慈的人生活在一起,她一定会变好的。
“她是有些脾气暴躁,但动不动就大动肝火的孩子往往不久就会清醒后悔,知错必改的。这种类型的孩子好就好在不会撒谎、不会耍心眼。只有耍心眼的孩子才会立刻希望得到宽恕原谅的。说到底,不知为什么我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那孩子了,玛里拉。”
直到玛里拉告辞要回去时,安妮才从昏暗、弥漫着阵阵清香的果园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束洁白的水仙花。
“我的道歉很巧妙吧?”安妮边在小路上走着,边怡然自得地问道,“我觉得要是道歉,最好是彻底些。”
“的确够得上彻底的了。”玛里拉感慨地说。
一想起刚才的情景,玛里拉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可对安妮那段巧妙的道歉的评价,玛里拉感到很头疼,如果批评安妮一顿的话,那可就愚蠢到家了,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玛里拉还是严厉地训斥道:“别再像刚才那样道歉了,从今往后,希望你多多注意,不要再任性、乱耍小孩子脾气了。听见了吗,安妮?”
“要是她只说我脸长得怎样的话,我想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安妮长吁短叹地说,“说别的我并不在乎、惟独一提起头发,我就有火。您说,等我长大了以后,头发真的能变成茶褐色吗?”
“光从外表还看不出来,安妮,你是不是又有点儿想入非非了?”
“我知道自己长得难看,但我喜欢漂亮的东西,照镜子一发现不美的东西,就讨厌得很,为自己犯愁。每次总是如此。正因为我长得丑,才变得这么可怜。”
“花容月貌不是美,只有善良的心灵和文明的举止才算美。”玛里拉引用了一句谚语。
“这话您好久以前也对我说过,不过我还是不太相信。”安妮怀疑地说道,并嗅了一下水仙花的香味。
“多香啊!送我花的林德夫人真是好人呀,我已经一点也不记恨她了。今天得到了宽恕,心情特别好,今夜的星星真好看!要是能住到星球上,您看哪个比较好?我最喜欢那座山顶上空那个大的闪闪发光的星球。”
“安妮,求求你给我住嘴吧!”玛里拉觉得跟着这个一刻不停地唠叨,充满古怪幻想的孩子,一路思考着往回走,真是够累的。
直到拐人格林·盖布鲁兹小路,安妮才算安静下来。晚风吹拂着被露水打湿的羊齿草嫩叶,散发出几丝沁人肺腑的幽香,欢迎着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树丛中露出了格林·盖布鲁兹厨房的灯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安妮突然紧紧地依偎在玛里拉身边,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了玛里拉干瘦的手中。
“一边想着这就是自己的家了,一边往回走,该有多幸福呀!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格林·盖布鲁兹。以前,我还从来没爱上过什么地方,还没把哪里当成过自己的家呢!噢,玛里拉,我太幸福了!”
被安妮瘦削的小手一触,玛里拉心里一股温暖、愉快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也许是从来没有被满足过的母性本能的疼痛吧,这不过是她平常所感觉不到的东西,仅仅是种令人心旷神怡似的甜蜜感,而玛里拉却有些招架不住了,为了把自己的感情稳定在平常的状态上,她又教训起安妮来了。
“凡是好孩子,总会得到幸福的,安妮,在祷告时可不许乱说别的什么呀。”
“知道了。”安妮回答道,“我现在正幻想着我变成了吹拂树梢的风哪,吹拂树木吹腻了,就轻轻地吹吹树下的草,然后再飞到林德夫人家的院子里,微微地摇晃几下花朵,再呼啸着穿过长满三叶草的大原野,然后漂到‘碧波湖’,掀起层层涟漪。风的的确确能使人产生出各种联想啊!玛里拉,我想沉默一会儿了。”
“那太好了,感谢上帝!”玛里拉虔诚地长叹了一声。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礼拜日学校印象
“怎么样,喜欢不喜欢?”玛里拉问道。
此时的安妮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地审视着放在床上的三件新连衣裙。
一件是用茶色方格花布做成的,花布是去年夏天玛里拉从一个走街串巷的游贩手里买下的,看上去很结实耐用;另一件的面料是黑白方格缎子,是在冬季甩卖时买的;第三件是玛里拉近些日子刚从卡摩迪的店里买来的,属于那种质地较硬的,很不起眼的蓝色印染布料。三件新连衣裙全是由玛里拉缝制的,而且还全都是一个样式裙子,没打褶,只缝了一个极普通的腰身,袖子还是直筒的,看上去很合身,但样子却非常简单。
“我还以为是什么新连衣裙呢。”安妮一脸不高兴地回答道。
“我也没指望让你喜欢呀。”玛里拉不满地说,“不喜欢,是吧?说说什么地方不好,这么整整齐齐,利利索索的,你是不是以为它们不是新的?”
“才不是呢。”
“那为什么不喜欢?”
“只是,只是不怎么漂亮。”安妮客气地回避道。
“你是说不漂亮呀。”玛里拉用鼻子哼一声,“做漂亮的衣服,这个我连想都没想,我不打算助长你的虚荣心,安妮,所以今天在这里摆放的都是没有无聊的波形褶边和多余的装饰的,实用朴素大方的衣服,今年夏天就只给你做这几件了。
“茶色方格花布和蓝色印染布的那两件等开学后上学穿,缎子那件可以在去教会和礼拜日学校时穿,小心点儿穿,别弄脏弄破了。自从你来后,还一直穿着这件又短又小、不像样子的混纺衣服呢。怎么,连声谢谢也不想说说吗?”
“哪能呢,想是想说,不过,如果您给我做成带灯笼袖的,哪怕只是一件也好,我会更加感激您的。您不知道吧,现在灯笼袖很流行的,要是能穿上带灯笼袖的衣服,我会从心里感谢您的。”
“我说你就将就着穿吧,本来要做带灯笼袖的了,可没有多余的布料了,就没做,真不凑巧呀。我看哪,灯笼袖的衣服怪里怪气的,哪有普通样式的好呀。”
“我倒是觉得穿得怪点儿比独自一人穿得土里土气的要好。”安妮无可奈何地辩解道。
“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可现在你先把衣服好好地挂起来,然后坐在这里,预习一下礼拜日学校的课程,我已经从贝尔老师那里取来了教材,明天你就到礼拜日学校上课去吧。”玛里拉说完,便很不高兴地下楼去了。
安妮紧握着双拳,不满地盯着新衣服。“唉,要是有件带灯笼袖的白连衣裙该有多棒呀。我不就是随便想想吗,有什么不高兴的!”安妮嘴里嘟囔着,“虽然我也祈祷过了,但却指望不上,恐怕上帝没那份闲工夫关心一个孤儿的衣服的事儿吧,看来只能指望玛里拉了。”
第二天早晨,玛里拉由于头痛得厉害,没能带安妮一起去礼拜日学校。“安妮呀,你到林德夫人那儿去吧,求她带你去学校吧,让她告诉你在哪个班级,还有,要懂礼貌,注意言谈举止。学校放学后,接着去听传教,再求林德夫人指点一下咱家座席的位置。拿着,这是咱们捐献的10分钱。不要总是盯着别人,鬼鬼祟祟的,回来后还要跟我说说传教的内容,我很想听一下。”
安妮穿上了黑白方格的缎子料衣服,照着镜子看了看,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连衣裙的长短绰绰有余,肥大的衣服使得本来就瘦削的安妮显得越发瘦削了,头上戴着的是一顶有光泽的小而平坦的水兵帽,曾奢望拥有一顶装饰着飘带和鲜花的帽子的安妮,对这顶不怎么出奇、样式简朴的帽子很是失望。
小路才走出一半儿,安妮便被两旁的金凤花和野蔷该吸引住了,于是,她索性采摘起来,然后编成了一顶花冠,戴在了帽子上。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安妮自己感到非常的得意。她摇晃着被粉色、黄色装点起来的红头发脑袋,迈着轻快的脚步,蹦蹦跳跳地走在大街上。
来到林德夫人家时,夫人早已经走了,于是安妮便独自一人奔向了教会。
教会的阳台上,聚集着身穿各色艳丽服装的女孩子,她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这个戴着奇特发饰的新人。亚邦里村的女孩子们对于安妮的事儿早有耳闻,听林德夫人介绍,安妮是个很有个性、脾气古怪的孩子,而据马歇家的雇工居里·布特说,安妮似乎是个头脑有毛病的人,她老是自言自语的,再不就是和花草树木谈心。
女孩子们偷偷地望着安妮,用书本掩着嘴,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从这时一直到礼拜结束后安妮到了罗杰逊小姐的班级,没有一个人对安妮表示出一点热情的举动。
罗杰逊小姐是位中年妇女,已经在礼拜日学校教了20年的书,喜欢照本宣科进行提问,如果她决定让哪个孩子回答问题,总是站在那孩子的背后,用一种可怕的眼神一直盯着那孩子,这是她的习惯。
罗杰逊小姐沉着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安妮,幸亏玛里拉事先进行了严格训练,所以安妮能对答如流,不过,安妮对提问和回答是否有充分的理解还是个问题。
头一次见面,罗杰逊小姐就没给安妮留下什么好的印象,而且安妮还觉得自己非常的凄惨。因为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女孩子都穿着灯笼袖的衣服,这使她实在不能容忍,她觉得如果不能穿上带灯笼袖的衣服,生活简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今天对礼拜日学校的印象怎么样啊?”安妮刚一到家,玛里拉便问道。因为花冠早已被晒蔫了,安妮把它扔在小路上了,所以玛里拉对此还一无所知。
“什么也没喜欢上,总之,糟糕透了。”
“安妮!”玛里拉申斥道。
安妮长吁短叹地坐在摇椅上,手里摆弄着花草,“我没在家时,你一定很寂寞吧?还有,在礼拜日学校那边,按照您的要求,我表现得很有礼貌。到林德夫人家时,她已经走了,所以我自己就那么直接去了,和别的女孩子一起进入的教堂。做礼拜时,我坐在窗边角落的那个位置上了。
“贝尔先生的祈祷占了好长的时间,假若不是靠近窗边,我早就坐不住了,因为从窗户可以看见‘碧波湖’,我可以一边遥望着湖水,一边幻想着美事儿。”
“那可不行啊,你不认真听贝尔先生的祈祷可不行呀。”
“可他又没对我讲话。”安妮提出了异议,“贝尔先生是对上帝说话呢,首先他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好像上帝远在天边似的,即使你全身心地投入,也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不过,我自己也在默默地祈祷着,阳光透过伸展出来的白桦树枝一直照射到湖底,呈现在我眼前的仿佛是一个仙境。使我感动极了,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再三地说:‘主啊,谢谢您,谢谢您。’”
“你是不是弄出声音来了?”玛里拉追问道。
“没有,我只是小声地说说而已,好歹贝尔先生的祈祷总算结束了,于是,我被分到了罗杰逊小姐的班。除了我以外,那个班还有九个女孩,个个都穿着带灯笼袖的衣服。我当时试着幻想一下自己也穿着灯笼袖衣服的情景,但没成功,您说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在东厢房的时候,这点事是很容易想像出来的呀,您真想像不到当时我被包围在她们中间有多么难受。”
“在学校脑子里尽想着袖子的事可不行呀,不好好的听讲也不对,课文已经弄懂了吗?”
“啊,没关系的,罗杰逊小姐向我提了许多问题,我都对答如流地答上了。可只是她一个人提问真有些不公平,我也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她,但我觉得我们的灵魂在本质上有所不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有,别的孩子都会背诵圣经赞歌,罗杰逊小姐问我会点什么,我说什么也不会。如果是《守卫主人之墓的犬》我还能背诵,三年级的国语课本里就有这首诗,虽说它不是一首纯宗教的诗,但它的内容非常的悲哀凄凉,所以我认为和《圣经》里原诗篇很相似。罗杰逊小姐不同意,她希望我在下礼拜日前,把第十九首赞美诗背下来,然后在教会里诵读,这首诗写的太美了,特别是有两行令我激动不已。
在密底安不吉利的日子里
被虐杀,
如同骑兵大队倒下那样
迅急。
“这首诗的有些词我搞不太清楚,但却强烈地震撼了我,我已经等不及了,从这礼拜就开始练习。
“礼拜日学校放学后,罗杰逊小姐把我领到了咱家的座席,林德夫人就坐在对面,所以我没去打扰她,一直老老实实地坐着来的。今天的内容是《启示录》第三章的第二节和第三节,很长很长的,我要是牧师,肯定选择那些短小的。
“传教真需要有时间,连题目也长得让人厌烦,牧师的话一点儿都没有意思,我觉得人如果没有想像力那实在是太糟糕了,我没太仔细听,只顾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了,而且想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玛里拉真想狠狠地教训安妮一顿,可是安妮所说的事,特别是有关牧师传教和贝尔校长祈祷的牢骚,也正是玛里拉长期暗藏在心里的真实感受,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玛里拉也就没再说什么。长期以来,对牧师和贝尔校长的一些不满一直笼罩在玛里拉的心里,今天却被安妮都说出来了,可别小看了这个孩子,玛里拉似乎觉得安妮的话在毫不留情地谴责自己。
[book_title]第十二章 新朋友
关于安妮用花冠装点帽子的事儿,玛里拉是礼拜五以后才知道的。玛里拉从林德夫人那里一回来,便把安妮招呼到了跟前。
“安妮,听林德夫人说上个礼拜日你去教会的时候,帽子上还戴着顶花冠,怪模怪样的,有这回事吗?你是怎么想的,会开那种玩笑,想必那样一定很招人看吧?”
“我知道粉色和黄色很不相称。”安妮说道。
“不是相称不相称,什么颜色都无所谓,主要是在帽子上乱扎些花很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呀,你真是个能招惹是非的孩子。”
“为什么戴在衣服上不稀奇,而戴在帽子上就不行了呢?”安妮反问道,“好多孩子都把花戴在胸前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同呀?”
“不许你这样顶嘴,安妮!你干了这样的蠢事就是不对,要是第二次再干的话,我可不答应。当林德夫人见到你那种怪打扮时,她羞得真想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林德夫人虽想阻止你,可是没有能及时靠近你,即使说了也来不及了。我们今天谈论的内容始终是这件事儿,她肯定以为是我让你那么打扮的呢。”
“对不起了,我没想到那是不对的事情,只是想这么好看。可爱的花要是戴在帽子上该有多美呀,别的孩子不也是都在帽子上装点上一朵假花吗。”安妮含着眼泪解释说,“自从我来了以后,没少给玛里拉添麻烦,也许还是返回孤儿院去更好些。虽说到了那儿一定很不幸,可是我不回去肯定是不会安心的,我本来就很瘦,要是这样的话,很快就会瘦没了。即使这样,我看也比给玛里拉招惹麻烦强呀。”
“不许胡说八道!”看着哭哭涕涕的安妮,玛里拉有些生气了,但她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把安妮弄哭了,“我根本没打算送你回孤儿院,一点儿都没想,真的。你只要像别的孩子那样,规规矩矩的,不做稀奇古怪的事就行了。快别哭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黛安娜·巴里今天回来了,我打算向巴里太太借个裙子剪裁的纸样,你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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