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罐头厂街 [book_author]约翰·斯坦贝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8924 [book_dec]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加利福尼亚州蒙特利海湾的一条海滨街道上。20世纪40年代初,那里以生产沙丁鱼罐头为主要特色,故称罐头厂街。小说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名叫医生的海洋生物学家。受过高等教育的他并没有看不起邻居们赌徒、商贩、妓女、流浪汉,在他眼里,这些人很健康,干净得让人诧异。另一组人物,马克和他的伙伴们是一群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没有理想,没有追求,随遇而安地栖居在罐头厂街,他们的生活简简单单,既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也不被金钱腐蚀心灵,为人真诚、乐于助人。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美国历史上动荡的十年,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使得社会各个阶层都感受到了压力,并动摇了美国人的文化价值观念,整个社会陷入了精神危机。《罐头厂街》中的这种理想生活状态是斯坦贝克为处在危机中的美国人所建立的价值体系。 《罐头厂街》首版于1945年,是约翰斯坦贝克的代表作之一,展现了大萧条时期蒙特利地区底层阶级的精神面貌。 [book_img]Z_10536.jpg [book_title]1 李忠的杂货店算不上什么清洁楷模,存货量却堪称奇迹。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一个人能找到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衣服、生鲜食品、罐头、酒水、烟草、渔具、机器、船、绳索、帽子、猪排。在李忠这儿,你能一口气买到一双拖鞋、一件银色和服、四分之一品脱威士忌和一支雪茄。你可以根据不同心情挑出各种商品组合。至于李忠唯一没存货的生活必需品,空地对面的朵拉店里就有。 杂货店天一亮就开门,等所有流浪汉把最后一枚硬币都花干净,或者回去休息了才闭店。倒不是李忠有多贪婪。他并不贪,只是如果有人想花钱,他的店就在那儿开着。李忠在整个社区里的地位让他自己也难以置信。开店开了这些年,罐头厂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欠他的钱。他从来不会催债,但如果欠款积得太多,他就不让对方赊账了。比起上山进城,顾客们往往都会选择还钱,至少努力还一部分。 李忠长着张圆脸,待人彬彬有礼。他的英语发音一板一眼,只是从来不发R音。唐人街的堂口混战在加利福尼亚爆发期间,李忠有时会被人悬赏捉拿。他总是偷偷跑到旧金山去找家医院藏身,等风波过了再回来。没人知道他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也许他根本就不赚钱,也许他的财富都放在那些没收回的债里。但他过得很好,也深受四邻敬重。他十分信任自己的顾客,除非只有白痴才会再信下去。他也会在生意上犯错误,但他总能靠着善意扭转局面。和“宫殿旅舍烤肉馆”的往来就是这样,要不是李忠,谁都会觉得那样的交易纯属赔本买卖。 在杂货店里,李忠总是站在烟柜后面。他左手边摆着收款机,右手边则放着算盘。玻璃柜里有棕色雪茄和香烟,有德拉姆牛牌、公爵混合牌和五兄弟牌的烟草。他身后墙上的货架里摆着一品脱、半品脱和四分之一品脱装的酒,牌子有老格林河、老汤豪斯、老上校,还有大家的最爱,老田纳西。老田纳西是种四个月熟成的混合威士忌,非常便宜,这儿的人都叫它“老网球鞋”。李忠选择站在顾客和威士忌之间自有他的道理。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曾尝试转移他的注意力,叫表兄弟、侄子、儿子或媳妇站在店里别的地方等他过去服务,但李忠从来没有离开过烟柜。柜子顶层的玻璃就是他的办公桌。他那双肥胖又灵活的手摆在玻璃面上,十指仿佛是蠢蠢欲动的小香肠。他的左手中指上戴着枚金色的婚戒,那是他身上唯一的首饰。他会用那枚戒指无声地敲击橡胶零钱垫,那上面的橡胶凸起早已磨平。李忠的嘴型饱满,言辞温和,笑起来时嘴里的金色闪光显得富足又温暖。他戴着副半圆形的眼镜,看什么都要透过镜片,望向远处时总要仰起头来。他用小香肠似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敲打算盘,加加减减,计算利息和折扣,用棕色的眼睛友善地扫视店内,向过往的客人露齿而笑。 某天傍晚,他站在烟柜后的老地方,为了保暖在脚下垫了叠报纸。他回想着当天下午做成的一桩交易,还有不久后又做成的另一桩交易,又是好笑又是悲伤。如果你走出杂货店,斜穿过杂草丛生的空地,绕过罐头厂里延伸出的巨大生锈管道,你就会看见杂草中的一条小路。跟着小路走过黑丝柏树,穿过铁轨,再沿着一条满是塄坎的鸡肠小道爬上坡,你会看见一座又矮又长的建筑,以前是用来存放鱼粉饲料的仓库。整个仓库就是一间带顶的屋子,本来属于一位名叫霍拉斯·阿布维尔的先生。霍拉斯有两个妻子,六个孩子,每天都过得忧心忡忡。在过去几年中,他凭借恳求和说服的本事,在李忠的店里积起了一大笔债,整个蒙特利都没人能比得上。就在这个下午,他走进了杂货店。见到李忠脸上掠过的严厉神色,霍拉斯疲惫而敏感的脸顿时抽搐了一下。李忠的肥胖手指敲打着橡胶垫。霍拉斯把双手平放到烟柜上。“我欠你不少钱吧。”他直白地说。 听到这样一句前所未有的开场白,李忠咧嘴一笑。他严肃地点点头,等着瞧霍拉斯这回又会耍什么把戏。 霍拉斯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从左到右都舔了个遍。“我不想让这事压在孩子们头上,”他说,“你瞧,现在你连一包薄荷糖都不让他们拿了。” 李忠表示同意。“不少钱。”他说。 霍拉斯继续说:“你知道我那个地方吧,沿着小道上去,放鱼粉的。” 李忠点点头。那是他的鱼粉。 霍拉斯急切地说:“如果我把那地方送给你——够抵债的吗?” 李忠仰起头,透过半圆形的镜片盯着霍拉斯,头脑里飞快地调出各种账单,右手不安分地伸向算盘。他思考着:仓库不值几个钱,但如果罐头厂日后想扩建,那片空地也许能值不少。“够啊。”李忠说。 “那好,把账本都拿出来,我给你写个转让书。”霍拉斯显得迫不及待。 “不用书,”李忠说,“我写个纸,说你清了。” 两人完成了交易,李忠还送了他四分之一品脱的老网球鞋。霍拉斯·阿布维尔挺胸抬头地走出门,穿过空地,走过黑丝柏树,越过铁轨,沿着鸡肠小道走回曾经属于他的仓库,然后在一堆鱼粉上开枪自杀了。虽然这与故事本身并不相干,但自此之后,阿布维尔家的孩子们就再也没缺过薄荷糖,不管是哪位母亲生的。 让我们回到当天傍晚。霍拉斯躺在三角凳上,身上插着注射防腐液的针。他的两个妻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紧紧抱在一起(葬礼之前,她们一直都是好朋友。葬礼之后,她们领走各自的孩子,再也没和对方说过话)。李忠站在烟柜后面,善良的棕色眼睛向下低垂,满心沉浸在中国式平静而永久的悲伤中。他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但他仍然希望自己能事先就知道,兴许还能伸出援手。李忠非常善解人意,明白自杀是不可侵犯的个人权利,但他也清楚,有时朋友能打消一个人轻生的念头。李忠包办了葬礼的全部费用,并为霍拉斯悲恸的家人送去了满满一洗衣篮的日用品。 就这样,阿布维尔的仓库归李忠所有了。仓库有完好的房顶和地板,有两扇窗户,一扇门。当然,它里面还有一大堆鱼粉,充满了微妙而强烈的气味。李忠一开始想把它当成存放杂货的库房,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仓库离杂货店实在太远了,而且随便什么人都能从窗户进出。他用金戒指敲打着橡胶垫,思考着这个问题。这时店门开了,麦克走了进来。麦克是一群男人中最年长的,是其他人的领袖兼老师,偶尔也是他们的剥削者。这群人都没有家庭,没有钱,除了食物、酒精和个人满足外也没有别的追求。很多人都会在追求满足的过程中毁了自己,在疲惫中半途而废,麦克这群人却不一样。他们追求满足的方式随和低调,不走极端。他们现在就住在李忠店外空地上巨大的生锈管道里:麦克,力气很大、年纪很轻的海瑟,在拉·易达当临时酒保的艾迪,还有偶尔为西部生物实验室捕捉青蛙和野猫的修伊和琼斯。应该说,下雨天他们生活在管道里,而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睡在空地最高处的黑丝柏树下。黑丝柏树低垂的树枝搭成了凉棚,让人可以躺在底下,眺望罐头厂街生机勃勃的人群。 麦克进门的时候,李忠的身体微微僵硬。他迅速扫视店内,想知道艾迪、海瑟、修伊或琼斯有没有一起跟进来,在货架间四处晃悠。 麦克无比诚恳地亮出了手里的牌。“李,”他说,“我和艾迪他们听说,阿布维尔那地方现在是你的了。” 李忠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们搬过去住。我们会给你看好房子。”他飞快地补充:“不让别人闯进去,打坏东西什么的。你也知道,小孩可能会砸坏玻璃——”麦克如此提议,“要是没人看着,那地方说不定会起火。” 李忠仰起头,透过半圆形的镜片盯着麦克的眼睛,敲打的手指因沉思而放慢了节拍。麦克的眼神里满是善意和友情,诉说着想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的愿望。但李忠为什么会觉得有些走投无路呢?他的头脑谨慎地运作着,仿佛一只猫在仙人掌丛中轻巧地穿行。麦克这一手玩得相当巧妙,听起来纯粹是助人为乐。但李忠的头脑仍然灵敏地捕捉到了其他可能——不,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他的手指敲得更慢了。他想象着自己拒绝麦克的提议,然后窗上的玻璃就碎了。麦克会第二次提议住过去看着房子——遭到李忠的第二次拒绝。李忠能闻到火灾的浓烟,能看见小小的火苗沿着墙面向上窜。麦克和他的朋友们会帮忙把火扑灭。李忠的手指在零钱垫上停了下来。他输了。他对此心知肚明。现在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挽回颜面。在这方面,麦克应该会相当慷慨。李忠说:“你愿意付钱租我那儿?你愿意和旅馆一样住?” 麦克露出大大的笑容,回答也确实慷慨。“嘿——”他大声说,“好主意。成啊。多少钱?” 李忠想了想。他知道,具体价格并不重要,反正他也拿不到这笔钱。还不如出个尽可能挽回颜面的数字。“一周五元。”李忠说。 麦克一路配合到最后。“我得跟伙计们谈谈,”他迟疑地说,“一周四元不行吗?” “五元。”李忠坚决地说。 “嗯,我问问伙计们怎么说。”麦克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所有人都很高兴。就算其他人觉得李忠赔大了,至少李忠自己不是这么算的。窗户上的玻璃没碎,也没有发生火灾。虽然他没收到任何房租,但只要租客手里有点儿钱,他们也从来不会花在杂货店以外的地方。何况他们也经常有钱。这样一来,他就拥有了一群定期上门的稳定顾客。不仅如此。如果有醉汉到杂货店来闹事,如果新蒙特利的小孩们跑过来抢劫,李忠只要打个电话,租客们就会冲过来帮他摆平。这样的关系还有另一个好处——你不能偷恩人的东西。李忠省下的豆子罐头、番茄、牛奶和西瓜足以抵消房租。至于新蒙特利其他杂货店的失窃事件突然增多,那可不关李忠的事。 男人们搬了进去,鱼粉挪了出来。没人知道是谁起的名字,但仓库从此就被人称为“宫殿旅舍烤肉馆”了。管道里和黑丝柏树下没有地方摆放家具,或其他美好的小物件——它们既是我们文明的痼疾,也定义了文明的边界。但在宫殿旅舍里就不一样了。男人们开始行动。屋里出现了一把椅子,一张床垫,然后是又一把椅子。五金店提供了一罐红油漆,店主对此并无不满,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屋里每增加一张新桌子、一只新脚凳,它们就会上一层新漆,不仅为了美观,也为了改个样子,免得前主人路过时认出来。宫殿旅舍烤肉馆开始正式运作。男人们坐在门前,越过铁轨、空地和街道,望着西部生物实验室的窗户。晚上,他们能听见实验室里传出的音乐。当医生过街去李忠店里买啤酒时,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着他。麦克说:“医生真是个好人。咱们该为他做点儿什么。” [book_title]2 字词是种令人欢喜的符号,将人和景、树和植物、工厂和哈巴狗全都一股脑吞下。事物变成词句,词句又变回事物,卷曲编织成神奇的花样。词句将罐头厂街一口吞下,消化后又全吐出来,为它增添了一层绿荫的闪亮,海天交辉的光芒。李忠不仅仅是一个中国杂货店主。他没这么简单。也许他处于正义和邪恶之间,在两者的拉扯下达成平衡——就像一颗亚洲行星,被老子哲学的吸引力固定在轨道上,又在算盘和收款台的离心力作用下远离老子。李忠就这么悬空自转,在货物和鬼魂之间不停回旋。他拿着豆子罐头时冷酷精明,捧着祖父遗骨时又心地柔软。他挖开了位于中国角的坟墓,找到了祖父发黄的骨头,头骨上还残留着粘连打结的白发。李忠小心地包好那些骨头:笔直的股骨和腔骨,头骨摆在中间,盆骨和锁骨围在一起,肋骨弯向两边。李忠把祖父脆弱的遗骨装在箱子里,送过大西洋,最终安葬在因祖先而神圣的家族土地上。 麦克那群人也同样有各自的运行轨道。他们是德行、典雅与美的化身。在蒙特利这个匆忙疯狂、不成模样的宇宙里,为了寻找食物,恐惧饥饿的人在争夺中吃坏自己的胃;为了得到爱,缺爱的人在渴求中毁掉了自己身上所有可爱的部分。而麦克和他的同伴们就是美,就是德行,就是典雅。在这世界上,得了溃疡的老虎统治天下,严苛的公牛践踏大地,盲目的豺狼以腐肉为食。麦克和同伴们优雅地与老虎共进晚餐,爱抚狂暴的野牛,小心包起面包屑,去喂罐头厂街的海鸥。如果一个人胃里长了溃疡,前列腺也不中用了,戴着双光眼镜才能看清东西,就算赢得了全世界,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麦克和同伴们小心地绕过陷阱,远离监狱,避开绞索。整整一代走投无路、酒精中毒、进退维艰的男人则对他们大喊大叫,骂他们是没用的废物,说他们没有好下场,是整个城镇的污点,叫他们小偷、无赖、乞丐。大自然中的造物者将生存的本领赠给了世间所有生灵,不管是郊狼、褐家鼠、麻雀、苍蝇还是飞蛾。对废物、污点和乞丐,他一定也怀着同样伟大而深厚的爱。麦克和他的同伴们。德行和典雅,懒惰与热情。大自然中的天父啊。 [book_title]3 李忠的店位于空地右侧(空地上高高地堆着淘汰的锅炉、生锈的管道、巨大的方木和五加仑油罐;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还叫“空”地)。空地后面的上坡处是铁轨和宫殿旅舍。空地左侧则是朵拉·弗拉德严厉而庄重的妓院,整洁而实在,风格传统,男人们可以一起进去喝杯啤酒。这里绝非不可信任的廉价夜总会,而是稳定可靠、口碑良好的俱乐部,由朵拉一手建造经营。朵拉干这行已经有五十年了,先是妓女,后来是老鸨。她天赋异禀,既有手段又以诚待人,既慷慨仁慈又脚踏实地,深受智者、学者和仁者的敬重。出于同样的原因,一些心灵扭曲,欲求不满的已婚妇女则联合起来恨她——她们的丈夫对婚姻生活敬而远之。 朵拉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身材高大,一头橙红色的头发,喜欢穿尼罗绿色的晚礼服。她恪守诚信,妓院的服务价格统一,不卖烈酒,不许客人在她的地盘上大声喧哗或举止下流。在她的店里,有些姑娘因为年龄或身体原因没法接待客人,但朵拉从来不赶人。她自己也说,有些姑娘一个月都卖不到三次,但店里还是给她们供应一日三餐。出于对这个地方的热爱,朵拉把妓院命名为“熊旗餐厅”,据说也确实有很多人上门点三明治吃。妓院里一般有十二个姑娘,包括年老不接客的那些。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希腊厨师和一个看守。看守负责处理所有微妙而危险的事务。他劝架,将醉汉赶出门外,安抚歇斯底里的客人,治疗头疼,负责调酒。他为伤口和淤青进行包扎,白天和警察混在一起。大部分姑娘都信奉基督科学教派,看守会在周日早上大声朗读《科学与健康》。在他之前的那任看守没能平衡好自己的生活,最后走向了邪路。但阿尔弗雷德不一样,他不但克服了不利的环境,还影响了周围的人,令环境变得和他一样好。他知道哪些人应该来妓院,哪些人不该来。在整个蒙特利,没人比他更了解居民的私人生活。 至于朵拉——无人可以撼动她的存在。因为她做的生意违法,至少是书面上的违法,她必须比其他人还要加倍地守法。她的地盘上禁止喝醉,禁止斗殴,禁止一切粗野的行为,否则妓院就要被迫关门。作为非法的存在,朵拉还必须出奇慷慨。所有人都要来揩她的油。如果警察举办募集养老金的慈善舞会,一般人捐一元就够,朵拉必须出五十元。当商会决定修缮花园,商人们每人都给了五元,朵拉则应对方的要求给了一百。其他机构也一样:红十字会,社区福利基金,童子军——朵拉总是带着她恬不知耻、肮脏罪恶的收入排在捐款名单的第一位,无人知晓,无人歌颂。大萧条来临时,也是她的损失最严重。除了惯常的慈善捐款,朵拉还照看着罐头厂街上饥饿的孩子、失业的父亲和担忧的女人们。她替大家付了足足两年的日用品账单,差点儿因此而破产。朵拉家的姑娘们受过良好的训练,相处起来十分愉快。她们从来不会在街上和男人搭话,就算对方是前一晚刚来过的客人。 在现任看守阿尔弗还没上任的时候,熊旗餐厅里发生过一起悲剧,令所有人都很伤心。前一任看守名叫威廉姆,他是个肤色黝黑、神情孤独的人。白天没什么事做的时候,他有时会厌倦了待在姑娘堆里。透过窗户,他能看见麦克和同伴们坐在空地的管道上,在锦葵草丛里晃着双脚,晒着太阳,悠闲而富有哲学地讨论着他们感兴趣又无足轻重的话题。威廉姆不时会看见他们掏出一瓶老网球鞋,在袖子上抹抹瓶颈,轮流喝上一口。看着看着,威廉姆不禁也想加入这个美好的集体。有一天,他走出门,也坐到了管道上。麦克他们的谈话停止了,空地上落下一阵紧张而满怀敌意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威廉姆闷闷不乐地走回了熊旗餐厅,透过窗户看见其他人又恢复了交谈。这让他很伤心。他的脸色阴沉难看,嘴角因愤恨而扭曲。 第二天,他又出了门,这次带上了一瓶威士忌。麦克和同伴们喝了他的威士忌,他们可没疯到要拒绝。但他们对威廉姆说的话仅限于“祝你好运”和“非常感谢”。 过了一会儿,威廉姆回到了熊旗餐厅,又透过窗户望着他们。他听见麦克提高了嗓门说:“可是老天爷,我讨厌拉皮条的!”这显然不是实话,但威廉姆并不知道。麦克和同伴们只是不喜欢威廉姆这个人而已。 威廉姆的心碎了。连流浪汉都不愿意和他交际,觉得他低人一等。威廉姆一向为人内向,习惯苛责自己。他戴上帽子,沿着海岸走向灯塔,站在小而美丽的墓地里,听着海浪一如既往的拍击声。威廉姆的脑海里尽是些黑暗阴沉的念头。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在乎他。其他人称他为看守,但他其实只是个拉皮条的——肮脏的皮条客,世上最低贱的人。然后他又想,他和其他人一样,有权快乐地生活。看在上帝分上,他当然有这个权利。他生气地走了回去,但等他回到熊旗餐厅、爬上台阶,他的怒气已经消失。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点唱机播放着《收获月》。威廉姆想起了为他服务的第一个妓女,她很喜欢这首歌。后来她跑掉了,结了婚,从此消失。这首歌让他非常伤心。朵拉在后院喝茶。见到威廉姆,她说:“怎么回事,你病了?” “没有,”威廉姆说,“但那又怎么样?我感觉糟透了。我想自杀。” 朵拉和很多神经质的人打过交道。她相信最好的处理办法是开个玩笑,不让对方当真。“哦,那等你休息的时候吧,别把地毯弄脏了。”她说。 一朵灰暗而潮湿的乌云裹住了威廉姆的心。他慢慢走出后院,走下大厅,敲了敲伊娃·弗拉纳根的门。她有一头红发,每周都去教堂忏悔。伊娃是个非常看重精神信仰的姑娘,有很多兄弟姐妹,但她同时还是个无法预测的酒鬼。威廉姆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涂指甲油,涂得一团糟。威廉姆知道她喝醉了,朵拉从来不让喝醉的姑娘工作。她每根手指的第一指节都涂满了指甲油,这让她很生气。“你烦什么呢?”她说。威廉姆也动了气。“我要自杀。”他语气激烈地说。 伊娃冲他高声叫了起来。“那是最肮脏、污秽、低级的罪行。”她喊道,然后又说:“我马上就能攒够钱,去东圣路易斯玩一圈了,你非要在这时候给店里找麻烦。你个没用的废物。”当威廉姆关上她的房门时,她还在不停地冲他大喊大叫。威廉姆走向厨房。他受够女人了。经过这两场与女人的对话,希腊厨师应该能给他带来安宁。 希腊厨师戴着宽大的围裙,袖子都挽了起来。他正用两个长柄锅炸猪排,拿冰锥挑起猪排翻面。“嗨,基茨。你还好吗?”猪排在锅里嗞嗞作响。 “说不好,洛,”威廉姆说,“我有时觉得还不如干脆——咔嚓!”他用手指对着脖子一划。 希腊厨师把冰锥摆到炉子上,将袖子挽得更高了。“跟你说,我听过这么一句话,基茨,”他说,“我听说,会这么说的人到最后也只是说说。” 威廉姆伸出手,轻巧地拿起了冰锥。他深深凝视希腊人漆黑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好笑和不相信。但随着他凝视的时间越来越长,希腊人的眼神变得困扰而忧虑。威廉姆看着他眼神的变化,知道希腊人相信他干得出来,也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干。看到这些,威廉姆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感到一阵悲伤,因为这行为现在显得有些愚蠢。他举起手,冰锥扎进了他的心脏。扎进去的过程容易得令人吃惊。在威廉姆之后的看守就是阿尔弗雷德。所有人都喜欢阿尔弗雷德。他可以随时和麦克他们一起坐在管道上。他甚至可以到宫殿旅舍去做客。 [book_title]4 傍晚,在黄昏刚刚降临之时,罐头厂街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事情出在日落之后,街灯点亮之前,这是一段短暂而静谧的灰色时段。一个中国老头走下山,路过宫殿旅舍,走下鸡肠小道,穿过空地。他戴着一顶破旧的扁平草帽,穿着蓝色牛仔布做的外套和长裤,脚上套着沉甸甸的鞋。一只鞋的鞋底掉了,不停地随脚步拍打地面。老头一手提着个柳条篮,上面盖着盖子。他的脸瘦长黝黑,和牛肉干一样纹路纵横,苍老的眼睛是棕色的,就连眼白也是棕色的,深陷的眼球仿佛两个地洞。黄昏刚降临的时候,他走过街道,走进夹在西部生物实验室和赫迪昂多[2]罐头厂之间的小巷,然后穿过小小的海滩,消失在支撑码头的木桩和铁杆之间。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才会再次出现。 等到黎明时分,当街灯已经熄灭,天色尚未破晓,中国老头又从木桩之间爬出来,穿过海滩,走过街道。他的柳条篮变得沉甸甸的,一路不停地淌水。松掉的鞋底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他冲着第二大街的方向爬上坡,走进高大木栅栏围起的一扇大门,就此消失不见,等到黄昏才会再次出现。街上还在睡觉的人们听见他鞋底拍打地面的声音,会短暂地醒来片刻。这样的行为模式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至今都没人能习惯他的存在。有些人认为他是上帝,有些老人认为他是死神,孩子们则觉得他是个非常滑稽的中国老头。在孩子们眼里,所有老而奇特的事物都很滑稽。但孩子们并没有捉弄他,也不会冲他喊叫,因为老头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 只有一个男孩有胆子挑衅老头。他叫安迪,来自塞利纳斯,又勇敢又英俊。安迪到蒙特利来度假,一看见老头就下决心要冲他喊叫,不为别的,只为维护自尊。但就连勇敢的安迪也感到了那股让人生畏的气氛。一连好几个傍晚,安迪注视着老头缓缓走过,责任和恐惧在心中交战。最后安迪终于鼓起勇气,傍晚时跟在老头后面大步前进,用高亢的假音唱道:“中国佬坐在铁轨上——白人老爷砍掉了他的尾巴。” 老头站住脚,转过身。安迪也站住了。那双深陷的棕色眼睛盯着安迪,满布细纹的嘴唇动了动。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安迪无法解释,也无法忘怀。那双眼睛不断扩大,直到中国老头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只独眼——一只巨大的棕色眼睛,和教堂的大门一样大。安迪望进那扇闪亮透明的棕色门扉,看见了一片孤独的乡村景色。面前的平原向远方延伸了好几里地,尽头是一排高耸入云的山峰,形状有的像牛,有的像狗头,有的像帐篷,有的像蘑菇。平原上长着触感粗糙的矮草,四处零散分布着几座坟头。每座坟头上都有一只土拨鼠似的小动物。这片风景冰冷、孤独又绝望,安迪忍不住呻吟起来,因为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他自己。他紧紧闭起眼睛,不想再看那样的景色。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他还是好好地站在罐头厂街上,而中国老头正拖着松掉的鞋底走进西部生物实验室和赫迪昂多罐头厂之间的小巷。安迪是唯一敢于挑战老头的男孩,他之后再也没有这么做过。 [book_title]5 西部生物实验室位于街道对面,正对着空地。李忠的杂货店在实验室斜右方,朵拉的熊旗餐厅则在斜左方。西部生物实验室做的生意奇特又美丽。这里出售各种可爱的海洋生物:海绵,海鞘,海葵,海星和海盘车,双壳贝,藤壶,蠕虫和贝壳,丰富多彩、形态多端的小兄弟们,灵活扭动的海洋之花,裸鳃亚目和侧腔目生物,多刺、多节、多针的海胆,螃蟹,小小的海马,鼓虾,透明到几乎没有影子的幽灵虾。西部生物实验室同样出售昆虫、蜗牛和蜘蛛,响尾蛇和老鼠,蜜蜂和希腊毒蜥。这一切都可以在实验室买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未能出生的人类胚胎,有些完整,有些切成薄片,做成了显微镜载片。还有用于教学的鲨鱼标本,血液全部抽干,静脉和动脉里分别注入了黄色和蓝色的染料,用一把解剖刀就可以轻松指出不同的血液系统结构。同样用颜料区分了静动脉的还有猫和青蛙。你可以在西部生物实验室订购任何生物的活体标本,最后总能称心如意,区别只在于所需时间的长短。 实验室是座低矮的建筑,就在街道边上。地下室当成了储藏室,里面的货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面摆满了保存动物标本的玻璃罐。地下室里还有一个水槽,有用来制作并注射防腐剂的各种设备。如果你穿过后院,走过架在海水上的木板,走进一间带顶棚的小屋,你就会看到更大型的动物标本:鲨鱼,鳐鱼,章鱼,分别装在各自的混凝土水槽里。从街道可以上楼梯直接进入前门,办公室里的桌子上堆满了没打开的信,旁边是文件柜,还有一个开着门的保险箱。有一次,保险箱无意中锁上了,没人知道密码是多少,里面放了打开的沙丁鱼罐头和一块洛克福奶酪。锁匠还没来得及把密码送过来,保险箱里就已经炸了锅。就这样,医生想出了报复银行的绝佳办法——如果有人想这么做的话。“租个保险箱,”他说,“往里放条新鲜鲑鱼,再静等六个月就行了。”出过这事之后,谁也不能再往保险箱里放食物了,它一直摆在文件柜里。办公室有间屋子,里面的玻璃水缸养着许多动物。除此之外,屋里还有显微镜和载玻片,几座药品柜,装着实验玻璃器皿的箱子,工作台,小型马达,化学制品。这间屋子总是传出各种气味——福尔马林,干燥的海星,海水和薄荷脑,羧酸和乙酸,棕色包装纸、稻草和绳索,氯仿和醚酸,发动机散发出的臭氧,显微镜里的精钢和稀释润滑油,橡胶油和橡皮管,晾晒中的羊毛袜和皮靴。响尾蛇发出呛鼻的臭气,老鼠带来了吓人的霉味。落潮时,后门外传来海带和藤壶的气息,涨潮时则是海水的盐味。 办公室左侧有扇门,里面是图书馆。墙边成排的书架一直高到天花板,宣传页和小册子成箱堆着。架上的书五花八门,有词典,百科大全,诗集,剧本。墙边有座巨大的唱片机,机身旁摞着上百张唱片。窗下是张红木床,墙上和书架上贴着许多画,有杜米埃、格雷厄姆、提香,达·芬奇和毕加索,达利和乔治·格罗兹,都贴在与视线水平的高度上,方便想看的人观赏。这房间不大,却摆了椅子、长凳和一张床,曾经一次挤下过四十个人。 这间图书馆暨音乐室后面是厨房。狭窄的空间里摆着煤气炉、烧水壶和水池。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摆了些食物,但碗碟、烹调用的油和蔬菜都归置在厨房,摆在装了玻璃门的分层书架上。没人要求这么做,只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厨房的天花板上挂着成条的培根、萨拉米香肠和墨海参。厨房后面是厕所和淋浴间。厕所马桶漏水长达五年,最后有位智慧而英俊的宾客用口香糖修好了它。 医生是西部生物实验室的房主兼老板。他个头不大,这蒙骗了很多人——他其实结实而健壮,脾气上来时凶猛吓人。他脸上留着胡子,长相一半是耶稣,一半是萨提。[3]他的脸坦诚了一切。他说他帮助过许多女孩,让她们从麻烦中脱身,又陷入另一种麻烦。医生的双手和脑外科医生一样精准,头脑冷静又友善。他开车时会冲路边的野狗摘帽致意,狗也会抬头冲他微笑。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杀死任何生物,但他从来不会为了享乐而伤害任何人的感受。他有一件最恐惧的事,那就是头顶被雨打湿,所以他总是不分春夏秋冬地戴着雨帽。他可以走进海边的潮池,即便海水越过胸口也泰然处之,但只要有一滴雨落在他头上,他就会陷入恐慌。 在几年的时间里,医生逐渐在罐头厂街扎了根,融入的程度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成为了这里哲学、科学和艺术的源泉。在他的实验室里,朵拉店里的姑娘们第一次听到了平歌和格里高利圣咏。李忠听到了英文的李白诗朗诵。画家亨利首次听到《亡灵书》,感动得换了创作媒介。他本来一直用胶水、铁锈和染了色的鸡毛作画,在那之后的四幅作品则只用了各种坚果壳。医生会耐心地聆听各种胡言乱语,再将其转化为智慧。他的头脑开阔得没有地平线,同情心纯粹得毫无波折。他愿意和儿童交谈,讲一些深刻的道理,再解释给他们听。他生活在充满奇迹与刺激的世界里,和兔子一样好色,为人无比温柔。认识他的人全都受过他的恩惠。一想到他,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的念头:“我一定得为医生做点儿什么。” [book_title]6 医生在半岛尖端的大潮池里收集海洋生物标本。这是个无比美妙的地方:涨潮时,潮水在这片洼地里搅出奶油色的浪花,海浪从礁石上的鸣哨浮标一路卷入,最终拍打在海岸上。落潮时,这片水域变得安静迷人。海水清澈见底,海底生机盎然,动物都忙着争斗,觅食,繁衍。螃蟹在摇晃的海藻间匆匆奔走。海星蹲坐在贻贝和笠贝上,用成千上万的小吸盘以惊人的力量耐心拉扯,直到猎物从石头上掉下来,然后再把胃伸出体外,裹住得手的食物。裸鳃类动物身上满布斑点,橘黄色的表皮凹凸不平。它们优雅地从岩石上滑过,柔软的边缘如西班牙舞者的裙摆般翩翩飞舞。黑色鳗鱼从石缝间探出头来,等待猎物的光临。鼓虾不停开闭大螯,发出响亮的击打声。水面给这个五彩缤纷的迷人世界盖上了一层玻璃罩。寄居蟹在海底的沙滩上四处奔走,像是激动的小孩。有一只找到了心仪的空蜗牛壳,从自己的老窝里爬了出来,柔软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所有天敌眼前。它很快就爬进了新壳里。波浪撞上潮池的边界,玻璃般清澈的池水一阵翻腾,搅出阵阵气泡,但不久又平静下来,澄净、美丽而充满危险。螃蟹扯掉了兄弟的一条腿。海葵像是柔软而鲜艳的花朵,向外伸展着触手,邀请疲惫困惑的动物到自己的怀抱中来小憩片刻。如果有小螃蟹或别的小动物好奇心起,接受了绿紫相间的邀请,海葵就会猛然合上花瓣般的身体,刺细胞将细小的麻醉针刺入猎物体内,使其虚弱而昏昏欲睡,直到腐蚀性的消化液将其融化干净。 蠕动的凶手偷偷爬了出来——章鱼的动作缓慢而柔软,仿佛一片灰色的迷雾,伪装成一丛海草、一块岩石、一摊腐肉,而那如山羊一般的邪恶双眼一直冷酷地观察着四周。它飘荡着游向一只忙于进食的螃蟹,黄色的眼睛发着光,身体在伺机而动的暴怒中逐渐变成了粉红色。突然,它用触角末端推动岩石向前冲刺,动作和捕猎的猫一样凶猛。就这样,它狠狠扑向螃蟹,一股黑色液体喷了出来。在液体乌云的掩护下,章鱼和螃蟹纠缠在一起,最终以前者成功杀死后者而告终。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藤壶在各自封闭的门后吐着泡泡,笠贝的身体渐渐干涸。黑色的苍蝇成群飞来,在岩石上找到什么就吃什么。空中蔓延着各种气味:藻类刺鼻的碘味,岩石的石灰味,浓厚的蛋白质味,精子和卵子的独特气味。在裸露的岩石上,海星从触手之间放出精子和卵子。生命与富饶,死亡与消化,腐烂与诞生,这些气味都沉沉地挂在空中。潮池的边缘飘来阵阵带着咸味的水珠,大海积蓄着力量,等待下一次进入大潮池的时机来临。鸣哨浮标在礁石上呼呼作响,像头悲哀而耐心的牛。 医生和海瑟在潮池里一起工作。海瑟平时和麦克他们一起住在宫殿旅舍。他的名字完全是个意外,和他之后的人生一样充满偶然。他的母亲在八年里连续生了七个孩子,整日忧心忡忡。海瑟是最小的一个。他刚出生时,母亲把他的性别弄混了。她整日为七个孩子和他们父亲的衣食操劳,实在太过疲惫。为了挣钱,她想尽了各种办法——扎纸花,在家种蘑菇,养兔子剥皮吃肉。她的丈夫总是坐在一张帆布椅上,提供的帮助最多也就是口头上的建议和批评。母亲有个名叫海瑟的姑婆,大家都说她给自己买了人寿保险。就这样,还没等母亲想明白海瑟是个男孩,这名字就已经定了下来;等她意识到错误,她也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再也没费心去更改。海瑟长大了,在语法学校里上了四年,又在工读学校里上了四年,什么东西也没有学到。工读学校本该教会他如何变得恶毒,教他如何犯罪,但海瑟没有好好听课。从工读学校毕业时,他依然一派天真,恶毒在他看来就像分数和长除法一样陌生。海瑟特别喜欢听别人聊天,但他听的不是具体的内容,只是音调和语气。他也会不时问两个问题,但不是为了寻求答案,只是为了推动谈话的进行。现在他二十六岁了,一头黑发,性格很好相处,身体强壮,温顺而忠诚。他经常和医生一起采集标本,一旦弄懂具体要求,就成了这一行的一把好手。他的手指可以像章鱼一样动得悄无声息,抓取的方式和海葵一样轻柔坚决。在滑溜溜的岩石上,他站得十分稳当。他也喜欢整个猎捕的过程。工作时,医生戴着雨帽、穿着橡胶高靴,而海瑟只穿了牛仔裤和网球鞋。两人正在捕捉海星,医生接到了三百只的订单。 海瑟从池底捡起一只色彩鲜艳的紫色海星,丢进将近装满的麻袋。“不知道他们要了有什么用。”他说。 “他们要了什么?”医生问。 “海星啊,”海瑟说,“你卖的海星,寄一大桶过去。他们用来做什么?海星又不能吃。” “用来研究。”医生耐心地说。在此之前,海瑟已经把同样的问题问过了十几次,医生也都一一回答了。医生有个无法摆脱的思维惯式:只要有人问问题,医生就认为他是想知道答案。医生自己就是这样。如果他并不在乎答案,那他根本就不会提问。他无法想象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但海瑟想要的只是谈话本身。他可以熟练地提问,再用得到的答案进行下一次提问。这样可以让对话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 “有什么可研究的?”海瑟说,“海星嘛,到处都是,随便抓抓就有上百万只。” “海星是种复杂有趣的动物,”医生辩解似的说,“而且要送的大学很多,从中西到西北都有。” 海瑟使用了他熟练的谈话技巧。“他们那儿没有海星?” “他们那儿没有大海。”医生说。 “哦!”海瑟说。他恐慌地寻找着下一个可以悬挂问题的楔子。他讨厌让谈话就这么停下来。他的头脑不够快。当他还在苦苦寻找的时候,医生主动提出了一个问题。海瑟讨厌这样,因为这就意味着他要在头脑里搜寻答案。在海瑟的头脑里搜寻东西,无异于在废弃的博物馆里四处闲逛。海瑟的头脑里充满了没有整理归类的展品。他从来不会遗忘任何事,只是懒得整理自己的记忆罢了。所有东西都乱扔一气,像是划艇船底堆积的渔具,鱼钩、铅锤、鱼线、鱼饵和鱼叉都纠缠在一起。 医生问的是:“宫殿里住得怎么样?” 海瑟伸手捋过黑发,在头脑的杂物堆中眯眼细看。“还不错,”他说,“盖伊那家伙可能会搬进去和我们一起住。他老婆把他打得挺惨的。要是盖伊醒着的时候,他倒也无所谓,但他老婆会等他睡着了再打。盖伊讨厌那样。他只能醒过来揍老婆一顿,然后等他睡着了,老婆又会打他。他根本没法休息,所以要搬来和我们住。” “这倒是件新鲜事,”医生说,“他老婆以前只会申请逮捕令,让盖伊去坐牢。” “是啊!”海瑟说,“但那时候,塞利纳斯的新监狱还没造好呢。以前关上三十天,盖伊就受不了要出来了。但新监狱不一样——有广播听,床也结实,警长是个好人。盖伊进去就不想出来了。他太喜欢那儿了,他老婆都不愿意让他去坐牢了。所以她就趁盖伊睡着的时候打他。盖伊说那太让人精神崩溃了。你也清楚,盖伊其实根本不喜欢打老婆,他那么做只是为了维护尊严。但他受不了了。我看他是要搬来和我们住了。” 医生站起身来。潮水开始拍打大潮池的边缘,海水逐渐涌入,在岩石上形成一条条河流。从鸣哨浮标的方向吹来阵阵新鲜的海风,海角转弯处传来海狮群的吼叫。医生把雨帽往后推了推。“海星够多了。”他说。然后又继续说:“听着,海瑟,我知道你袋子底下装了六七只不到尺寸的鲍鱼。如果有狩猎监督官叫住我们,你就会说鲍鱼都是我的,是我让你采的——没错吧?” “嗯——见鬼。”海瑟说。 “听着,”医生和蔼地说,“假设我接到了采集鲍鱼的订单,而狩猎监督官觉得我使用采集许可证的次数太频繁了。或者他觉得我采鲍鱼是为了吃。” “嗯——见鬼。”海瑟说。 “这就像工业酒精协会一样,他们的疑心都很重。他们老是觉得我要酒精是为了自己喝。他们总是怀疑所有人。” “呃,你没喝吗?” “喝得不多,”医生说,“他们给的酒味道糟透了,要重新蒸馏可费劲了。” “也没那么糟吧,”海瑟说,“我和麦克那天尝了一口。他们给的是什么酒啊?” 医生刚要回答,突然意识到这又是海瑟的谈话技巧。“我们走吧。”他说,把自己的麻袋扛到肩上。他已经忘记了海瑟袋子里的非法鲍鱼。 海瑟跟着他走出潮池,沿着湿滑的小道往上爬,回到了干燥的土地上。一路上,小螃蟹在他们脚下四处逃窜。海瑟觉得应该在鲍鱼话题的坟墓上再添把土。 “那个画家回到宫殿里来了。”他说。 “哦?”医生说。 “嗯!是这样的,他用鸡毛给我们弄了几幅画,现在他说得用坚果壳重新再弄一遍。他说他换了——换了什么媒——媒介。” 医生吃吃地笑了起来。“他还在造船吗?” “造着呢,”海瑟说,“样子全变掉了,变成了一种新船。我看他会把那东西拆了再改。医生——他是不是个疯子?” 医生把装满了海星的袋子掀翻在地,气喘吁吁地站了一会儿。“疯子?”他问,“哦,嗯,我想是的。和我们一样疯,只不过疯的方式不一样。” 海瑟从来没这么想过。他认为自己是水晶般毫无杂质的清澈湖泊,他的生活则是一只混浊的玻璃杯,充满了不被人理解的美好品德。医生的最后这句话让他有点儿生气。“可那艘船——”他大声抗议,“就我知道的,他都建了七年了。之前的砖烂了,他又用混凝土做了砖。每次快要完成了,他又变了主意,拆掉重做。我觉得他疯了。七年建一条船。” 医生坐在地上,脱下橡胶长靴。“你不明白,”他温和地说,“亨利喜欢船,但他害怕大海。” “那他要船干吗?”海瑟反问道。 “他喜欢船,”医生说,“试想一下,如果他把船造好了,大家就会问,‘你干吗不让船下水?’如果让船下了水,他就得划着船出海,但他讨厌下海。所以,他永远也不会把船造好,这样就永远也不必让船下海了。” 海瑟跟着医生的话听了一半,没到最后就放弃了理解,并且开始寻找新的话题。“我觉得他疯了。”他不太确定地说。 在种植水稻的黑土地上,成百只黑色的臭虫爬来爬去,许多都把尾巴高高地向上翘起。“看那些臭虫。”海瑟说,为臭虫带来新话题而心存感激。 “它们很有意思。”医生说。 “嗯,它们为什么要把屁股撅到天上?” 医生卷好羊毛袜,塞进橡胶长靴里,又从口袋里拿出干燥的新袜子和一双薄鹿皮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最近我刚查过——这是种非常常见的动物,经常把尾巴翘起来。但没有一本书提到它们会翘尾巴,更不用说为什么了。” 海瑟用潮湿的网球鞋冲臭虫踢了一脚,让它翻了个个。闪亮的黑色甲虫奋力踢腿,想要翻回身来。“嗯,那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觉得它们在祈祷。”医生说。 “什么!”海瑟震惊不已。 “真正了不起的,”医生说,“不是它们会把尾巴翘起来——真正了不起的是我们觉得这件事很了不起。我们只能将自身视作标尺。如果我们做出这样无法解释的奇特行为,我们很有可能是在祈祷——所以也许它们也是在祈祷。” “咱们赶紧走吧。”海瑟说。 [book_title]7 宫殿旅舍并不是一眨眼就完成的。的确,当麦克、海瑟、艾迪和修伊刚搬进去的时候,他们不过是把这地方当成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当平时还算欢迎他们的人因为太频繁的光顾而没了耐心、所有大门都已关上,这里是他们唯一的去处。那时候的宫殿还不过是一间空荡荡的狭长房屋,仅有墙上的两扇小窗提供光线,没上过漆的木墙散发出强烈的鱼粉气味。那时候,他们对这地方毫无感情。但麦克很清楚组织的必要性,特别是对这样一群如饥似渴的个人主义者而言。 如果军队需要培训,条件又不允许他们拥有枪支、弹炮和坦克,他们会用玩具枪和迷彩卡车模拟出毁灭性的武装阵容,士兵则把木材架在轮子上,以习惯野战炮的使用,在这样的训练中逐渐强壮。 麦克用粉笔在地板上画了五个长七英尺、宽四英尺的长方形,在每个长方形里写了个人名。这就是大家的模拟床铺。每个人在自己的地盘里都享有不可侵犯的财产权,如果有人前来侵占,他有足够的正当理由与之一战。屋子里其余的地方都是公共地盘。就这样,在麦克一伙住进宫殿旅舍的最初几天里,他们蹲坐在地上打牌,睡觉时直接躺在硬地板上。要不是天气的急剧变化,他们也许会一直这样住下去。但随后雨就以前所未见的规模下了起来,足足下了一个多月。男人们困在房子里足不出户,逐渐厌倦了老是蹲坐在地上,也看腻了光秃秃的木板条。这座为他们遮风避雨的房屋逐渐变得可亲可爱,何况从来没有勃然大怒的房东破门而入。李忠从来不接近这里。某个下午,修伊扛了张行军床回来,上面的帆布扯破了。他花了两个小时,用鱼线补好了缺口。那天晚上,其他人躺在各自的长方形地面上,看着修伊舒舒服服地躺倒在行军床上——他满意地深深叹了口气,率先第一个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麦克扛着从废铁堆里找到的一套生锈弹簧,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安于现状的平衡就这样打破了。男人们争先恐后地找来各种东西填充宫殿旅舍,以至于没过几个月,这地方就变得过于拥挤。地板上铺了旧地毯,室内四处摆着椅子,有的完好,有的缺了座板。麦克弄来了一张鲜红色的柳条睡椅。屋里有好几张餐桌,有一座没有钟表盘、也没有齿轮的老爷钟。墙面上了一层白漆,让整个地方显得明亮通畅。四处挂起了照片,大多数都是从月历上撕下来的,印着举着可乐、长相甜美的金发女郎。亨利捐出了他在鸡毛时期的两幅作品。屋里一角摆了一把镀金香蒲,老爷钟旁边的墙上钉了一捆孔雀羽毛。 他们用了不少时间寻找火炉,最后找到了合心的目标:一座镀着涡卷形银边的大家伙,烤箱上刻着花朵形的图案,炉子正面看上去像是镍质的郁金香花园。但这火炉入手有难度。它太大了,不好偷,主人又不肯主动馈赠,尽管麦克编造出了一个受他照顾的带着八个孩子的病重寡妇。主人出价一元五角,过了整整三天才肯让价到八角。男人们决定成交,给对方写了张欠条,这欠条估计现在还在那个人手里。 这桩交易发生在西赛德,火炉重达三百磅。在之后十天里,麦克和修伊想尽了一切可能的运输方法,最后终于意识到没有别人能帮他们把这炉子弄回家去,这才开始自己搬。他们足足搬了三天,才带着火炉回到了五英里开外的罐头厂街,晚上就睡在炉子边上。火炉在宫殿旅舍安了家,瞬间成为了荣耀与温暖的中心,镍质的花朵和枝叶闪耀着开心的光芒。炉子本身就是宫殿的一颗金牙。一旦生起火,它足以温暖整个硕大的房间。烤箱也美妙极了,他们可以在闪亮的黑色炉盖上煎鸡蛋。 火炉带来了自豪感,自豪感把宫殿变成了家。艾迪在门前种了牵牛花,让藤蔓覆盖住门脸。海瑟搞到了一丛相当罕有的晚樱,种在五加仑的汽油罐里,把门廊挤得满满当当,装饰得相当正式。麦克这群人非常喜欢宫殿,甚至偶尔会动手打扫。他们在心中暗自嘲笑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有时出于自豪感还会带客人回来住上一两天。 艾迪是拉·易达的替补调酒师。如果常驻调酒师怀迪病了,他就去顶班,而怀迪总把生病的次数控制在刚好不会被开除的边缘。每次艾迪上完班,酒吧里就会少掉几瓶酒,所以他也不能去得太频繁。但怀迪很乐意让艾迪顶班,因为他深信艾迪无意彻底取代自己。他想的没错。在这点上,几乎所有人都信得过艾迪。艾迪也用不着拿太多瓶酒。他会在吧台底下放只一加仑的杯子,杯口上架了漏斗。只要客人留下的杯中有剩酒,艾迪就会把酒灌进漏斗里,再把杯子拿去洗。如果拉·易达爆发了争吵或响起音乐,或是到了深夜时分,亲密气氛也差不多到了尽头,艾迪会把还有半杯甚至是三分之二的剩酒往漏斗里倒。他带回宫殿的混合饮料总是味道独特,有时还会吓人一跳。麦酒、啤酒、波旁酒、苏格兰威士忌、红酒、朗姆酒和琴酒是最常见的成分,但偶尔还会有筋疲力尽的客人点上一杯史丁格鸡尾酒、茴香酒或是柑香酒,给最后的混合品增添别样的个性。艾迪习惯在走前再往杯子里加点儿安哥斯图娜苦酒。运气好的时候,这样的混合酒能攒到四分之三加仑。这么做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损失,这也是艾迪引以为豪的一点。他在观察中发现,只要一个人存心想醉,那他喝半杯和喝一整杯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艾迪是宫殿旅舍里最受欢迎的成员。其他人从来不叫他帮忙打扫,海瑟还曾经给他洗过四双袜子。 就在海瑟和医生去大潮池采集标本的这个下午,男人们坐在宫殿里,小口呷着艾迪前一晚带回来的饮品。最新加入的盖伊也在。艾迪沉思着喝了一口,咂砸嘴。“真是说不好哪种酒什么时候卖得火,”他说,“就像昨晚,至少有十个人点了曼哈顿鸡尾酒。有时候一个月里也就卖个两杯。那味道是因为里面有石榴糖浆。” 麦克喝了一大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是啊,”他严肃地说,“细节决定成败。”他环顾四周,想看看大家喝得怎么样了。 只有盖伊显出了醉意。“当然,”他说,“是不是——” “海瑟去哪儿了?”麦克问。 琼斯说:“海瑟跟医生去抓海星了。” 麦克严肃地点点头。“医生可真是个好人,”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掏出两角五的硬币给你。我划伤自己的时候,他每天都给我换绷带。真是个好人。” 其他人都赞同地点着头。 “我想了很久了,”麦克继续说,“我们能帮他干点儿什么呢——应该给他搞点儿好东西。他喜欢的东西。” “他喜欢女人。”修伊说。 “他已经有三四个女人了,”琼斯说,“可明显了——他会把前面的窗帘拉上,用留声机放那种教堂音乐。” 麦克责备地对修伊说:“他只是不会大白天在街上追赶光着身子的女人,你就以为他是个夜光棍。” “夜光棍是什么意思?”艾迪问。 “夜里没有女人。”麦克说。 “我还以为是夜里会发光的棍子,像聚会上用的那种。”琼斯说。 房间里一片沉默。麦克在睡椅上挪了挪身子,修伊让椅子的前腿落了地。他们盯着虚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其他人都望向麦克。麦克说:“唔!” 艾迪说:“你觉得医生喜欢什么样的聚会?” “还有其他样子的?”琼斯说。 麦克思索道:“医生不会喜欢这酒杯里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修伊反问,“你又没请他喝过。” “哦,我很确定,”麦克说,“他上过大学。我曾见过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女人进他那儿,之后就没再出来。我最后一次往那儿看是半夜两点——他一直放着教堂音乐呢。不,你不能请他喝这个。”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到第四杯,这味道就变得相当不错了。”修伊坚持。 “不,”麦克说,“医生不行。给他喝的至少也得是威士忌——真的那种。” “他喜欢喝啤酒,”琼斯说,“他老是去李忠那儿买啤酒——有时候半夜还去。” 麦克说:“我觉得啤酒这东西水分太多了。比如八度的啤酒——干吗要花钱买上百分之九十二的水、染料和啤酒花那堆东西?艾迪。”他补充道:“下次怀迪再生病,你能不能从拉·易达搞来四五瓶威士忌?” “没问题,”艾迪说,“我能搞来,但也就到此为止——以后再也没金蛋拿了。我觉得乔尼早就怀疑我了。有一天他说,‘我好像闻见了老鼠的味道,它的名字叫艾迪。’最近我得低调点儿,只能带这么一杯回来。” “对!”琼斯说,“你可别丢了这份工作。如果怀迪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去顶上一两周,等他们再找新人。要给医生办聚会的话,只能花钱去买威士忌了。威士忌一加仑多少钱?” “不知道,”修伊说,“我最多买个半品脱——每次的量。如果买四分之一品脱,那你马上就有朋友了。但如果买半品脱,你就可以在这儿先喝一点儿——在其他人过来之前。” “给医生组织聚会要花钱,”麦克说,“如果要给他办,那就得好好办一场。应该有个大蛋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生日?” “不一定非得过生日才能聚会。”琼斯说。 “是不一定——但如果是生日,那就更好了,”麦克说,“要想给医生办聚会,又不让自己丢脸,我想大概要十块十二块的吧。” 他们互相疑问地对望。修伊提议:“赫迪昂多在招人。” “不行,”麦克瞬间否决,“我们有不错的名声,可别搞砸了。有工作的时候,我们就去做上一个月。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想要工作的时候总能找到。如果我们去了只做一两天——那我们坚持肯干的名声可就毁了。回头再想工作,也没人会雇我们了。” “我可以工作一两个月——十一月和十二月前半个月,”琼斯说,“这样就有钱过圣诞节了。今年可以烤只火鸡。” “老天爷,完全可以,”麦克说,“我知道在卡梅尔谷有个地方,每群火鸡至少有一千五百只。” “山谷里啊,”修伊说,“你也知道,我以前去山谷里给医生抓过东西,乌龟啊,小龙虾啊,青蛙啊。青蛙一只值五美分呢。” “我也去过,”盖伊说,“一次抓了五百只青蛙。” “如果医生需要青蛙,那可是个好机会,”麦克说,“我们可以沿卡梅尔湖上去,悄悄开个小差,不告诉医生是为了什么,然后给他大办一场。” 宫殿旅舍里蔓延着一股安静的兴奋情绪。“盖伊,”麦克说,“到门外去,看看医生的车在不在他门口。” 盖伊放下杯子,向外张望。“不在。”他说。 “嗯,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麦克说,“我们应该这么干……” [book_title]8 一九三二年四月,赫迪昂多罐头厂的锅炉在两周内第三次炸了管道。包括兰道夫先生和一名速记员在内的董事会决定,比起这么经常地停工,还是买个新锅炉更为划算。新锅炉很快到了,废弃的老锅炉转移到了李忠杂货店和熊旗餐厅之间的空地上,堆在杂物上等待着兰道夫先生想出什么好主意,用它再赚一笔。厂里的设备工程师逐渐拆去了上面的管道零件,对赫迪昂多的其他老旧设备进行了修理。老锅炉看起来像是没了轮子的老爷车,鼻部中央有扇大门,此外还有扇位置低矮的炉门。它慢慢因生锈而柔软变红,周围长满了锦葵,从炉上掉下的锈屑也为杂草提供了养料。桃金娘攀在炉身上开了花,野茴香的气味在空中弥漫。有人扔了曼陀罗根在旁边,长出一棵丰满厚实的树,铃铛状的大白花垂在锅炉门前,夜里散发出爱与激情的芳香,甜美而惹人动情。 一九三五年,萨姆·马洛伊夫妇住进了锅炉里。这时所有管道都拆光了,锅炉变成了一间宽敞而干燥的安全住房。要从炉门进来,你确实得手脚并用地往里爬,但只要爬到炉子中间,你就有地方抬头了。没有比这更干燥、更温暖的地方了。两人从炉门塞进一张床垫,就这么住了下去。马洛伊先生总是快乐而满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洛伊太太也一样。 锅炉扔在山头上,下方则是同样被赫迪昂多废弃的一些大型管道。在一九三七年底,渔船大获丰收,几家罐头厂都在全力运转,造成了工人住所的短缺。马洛伊先生出面将一些体积相对较大的管道作为宿舍租给了单身男性工人,租金相当便宜。他在管道一头贴了柏油纸,另一头挂了块地毯,将它们改造成了舒适的卧室。唯一的不便是不能蜷起身来睡觉,有这种习惯的人要么自我纠正,要么只能搬走。还有人抱怨说他们的鼾声会从管道上反弹回来,把自己吵醒。总体而言,马洛伊先生的小生意做得很安稳,他也十分满足。 马洛伊太太一开始也同样满足,但当她丈夫当上了房东,她就开始变了。先是一条挂毯,然后是洗脸池和用彩色丝绸做罩的台灯。最后有一天,她手脚并用地爬进锅炉里,站起身,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霍尔曼店里的窗帘在打折。真正的蕾丝窗帘,边缘是蓝色和粉色的——只要一块九角八,还送窗帘杆。” 马洛伊先生在床垫上坐起身来。“窗帘?”他质问道,“看在老天分上,你要窗帘干吗用?” “我喜欢把家里装饰得好一点儿,”马洛伊太太说,“我一直都喜欢为你把家里搞好一点儿。”她的嘴唇开始颤抖。 “可是,亲爱的,”萨姆·马洛伊低喊,“我不是对窗帘有什么意见。我喜欢窗帘。” “只要一块九角八,”马洛伊太太颤声说,“你连一块九角八都不舍得给我。”她吸了吸鼻子,胸口上下起伏。 “我不是不舍得给你,”马洛伊先生说,“可是,亲爱的——看在上帝分上,我们要窗帘干吗用?这里又没窗户。” 马洛伊太太哭了起来,不停地哭个没完。萨姆把她搂进怀里,努力安慰她。 “男人就是不懂女人的心,”她抽泣着说,“男人从来也不肯从女人的视角考虑问题。” 萨姆躺在她身边,揉着她的后背。过了很久她才睡着。 [book_title]9 医生的车开回了实验室。麦克一伙偷偷张望着,看到海瑟帮医生把成袋的海星扛进屋里。过了几分钟,海瑟全身湿答答地走上鸡肠小道,走回了宫殿。他的裤子浸满海水,一直湿到大腿,晾干的地方已经出现了白色的盐渍。他一屁股坐到属于他的专利摇椅里,脱掉了湿乎乎的网球鞋。 麦克问道:“医生怎么样?” “还行,”海瑟说,“他说的话让人根本听不懂。知道他怎么说臭虫吗?不——还是不告诉你们的好。” “他心情好吗,和气吗?”麦克问。 “嗯,”海瑟说,“我们抓了两三百只海星。他心情还行。” “我们用不用都过去?”麦克自言自语,随即自己回答了,“不,我想还是一个人过去的好。要是我们都去,他可能会莫名其妙。” “怎么个意思?”海瑟问。 “我们有个计划,”麦克说,“我自己过去,免得吓着他。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过几分钟就回来。” 麦克出了门,摇晃着走下鸡肠小道,过了铁轨。马洛伊先生正坐在锅炉门口的一块砖上。 “你还好吗,萨姆?”麦克问。 “挺好的。” “你太太呢?” “挺好的,”马洛伊说,“你知道什么胶水能把布粘到铁上吗?” 一般情况下,麦克会一头扎进这个问题里,但他现在不能分心。“不知道。”他说。 他穿过空地,过了街,走进了实验室的地下室。 医生把雨帽摘了下来。在这里,他不用担心头顶变湿,除非管道爆裂。他正忙着从湿麻袋里掏出海星,在冰凉的混凝土地板上整理排序。海星都扭动着身体蜷成一团——海星喜欢抓住别的东西,而在过去这一个小时里,它们能抓到的东西只有彼此。医生把它们摆成长长的纵列。海星慢慢伸展开来,最后在地板上变成左右对称的星星。医生专注地工作,棕色的胡须上满是汗水。麦克进门的时候,他有点儿紧张地抬起了头。麦克倒不一定会带来麻烦,但他总会带来点儿什么。 “你好吗,医生?”麦克说。 “还好。”医生不安地说。 “听说熊旗那位菲莉斯·梅的事了吗?她揍了一个醉汉,对方的假牙刺进了她的拳头,现在一路感染到她胳膊肘了。她给我看了看那颗假牙,上面的镀金掉了。假牙有毒吗,医生?” “我想从人嘴里出来的东西都有毒,”医生用警告的口气说,“她去看医生了吗?” “保镖给她包扎过了。”麦克说。 “我回头给她拿点儿磺胺。”医生说,等待着风暴的降临。他知道麦克上门自有目的,麦克也知道他知道。 麦克说:“医生,你现在还需要别的什么动物吗?” 医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怎么了?”他谨慎地说。 麦克摆出一副吐露秘密心事的样子。“跟你说,医生。我和那几个家伙需要钱——非要不可。是为了做好事,可以说是件有价值的好事。” “为了菲莉斯·梅的胳膊?” 麦克意识到机会的来临,在心里权衡一番,放弃了。“呃——不是,”他说,“比那更重要。妓女都结实着呢。不——是别的事。我们是这么想的,如果你需要什么,我们可以帮你搞到,这样就能挣点儿小钱了。” 听起来简单合理。医生又摆下四只海星。“我倒是需要三四百只青蛙,”他说,“我本来要自己抓的,但今晚我要去拉荷亚。明天的潮水不错,我得去抓点儿章鱼。” “青蛙还是老价钱?”麦克问,“一只五分钱?” “老价钱。”医生说。 麦克十分开心。“别担心青蛙的事,医生,”他说,“你要多少我们就给你抓多少。你就不用想着青蛙了。我们可以去卡梅尔河上游抓,我知道一个地方。” “很好,”医生说,“你们抓多少我要多少,至少要三百只。” “你就放心吧,医生。不用费神了。青蛙很快就到,七八百只都有可能。”麦克让医生放一百个心,但随即脸上又闪过一片阴云。“医生,”他说,“有没有可能借你的车去山谷?” “不行,”医生说,“我说过了,我今晚得开到拉荷亚去,赶明天的潮水。” “哦,”麦克有点儿失望,“哦。嗯,别担心,医生。我们可以去借李忠的旧卡车。”他的脸色又变沉了一点儿。“医生,”他说,“做这种生意的时候,你能不能提前付个两三元,当汽油费?李忠不会免费让我们用油的。” “不行。”医生说。他以前就这么上过当。他出钱让盖伊去抓海龟,给了两周的花销。两周后,盖伊又被他老婆告进了监狱,而且他从来没有去抓过海龟。 “哎,那我们说不定去不了。”麦克哀伤地说。 医生确实需要那些青蛙。他思考着做成生意而不是慈善事业的方法。“要不这样吧,”他说,“我给你写张条,你拿到加油站去换十加仑汽油。怎么样?” 麦克微笑起来。“好,”他说,“这就没问题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等你从南边回来,你就会看到我们带回来的青蛙,包你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 医生走到写字台边,给加油站的莱德·威廉姆斯写了张字条,允许麦克去领十加仑汽油。“给你。”他说。 麦克露出满意的笑容。“医生,”他说,“你今晚好好睡觉,根本别想什么青蛙。等你回来,我们会准备好足够装满好几个便壶的青蛙。” 医生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走出去。对医生而言,和麦克这伙人的交往一直都很有意思,只是对他向来没什么好处。他不无沮丧地想起麦克曾卖给他十五只公猫,结果当晚猫的主人就都找了过来,最后一只也没剩。“麦克,”当时他问,“为什么都是公猫?” 麦克说:“医生,这是我自己的发明,但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就告诉你吧。你用很大的铁丝笼去捕猫,但里面不放诱饵,而是放——嗯——放母猫。这样能抓住全国所有的公猫。” 麦克走出实验室,穿过街道,走进了李忠杂货店晃动的纱门。李太太正用一块很大的砧板切培根。李家的某个堂兄弟梳理着有点儿蔫的生菜,就像姑娘梳理头上的小波浪卷。一只猫躺在一大堆橘子上睡觉。李忠一如既往地站在烟柜之后,酒类货架之前。麦克进门时,他的手指在零钱垫上敲打的速度变快了。 麦克没费时间绕圈子。“李,”他说,“医生有麻烦了。纽约博物馆向他订了一笔大单子,要青蛙。这对医生很重要。除了钱,还有信用的问题。医生得去南边,我们几个就说要帮他。我想做朋友就是要在人家遇到困难的时候伸手帮一把,何况是医生那样的好人。我看他每个月至少在你这儿花上六七十元吧。” 李忠沉默而谨慎。他肥胖的手指在零钱垫上几乎停下了,但还在轻轻颤动,像是紧张时的猫尾巴。 麦克直奔主题。“能不能让我们借你的旧卡车,去卡梅尔山谷帮医生抓青蛙——帮医生这个大好人?” 李忠露出胜利的微笑。“卡车不行,”他说,“坏了。” 麦克一时语塞,但随即就恢复过来。他把汽油的字条摆到烟柜上。“你瞧!”他说,“医生需要很多青蛙。他给我写了这张字条,让我领了汽油去抓青蛙。我可不能让医生失望。盖伊是个不错的修理工。如果他能修好你的卡车,你能把车借给我们吗?” 李忠仰起头来,透过半圆形镜片盯着麦克看。麦克的提议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卡车是真的没法开了。盖伊确实是个不错的修理工,汽油的字条也无疑是确凿的证据。 “你们去多久?”李忠问。 “可能半天,可能一整天,抓完青蛙就回来。” 李忠有些担忧,但他想不出别的出路。这计划可能带来各种风险,李忠也全都想得到。“好吧。”他说。 “太好了,”麦克说,“我就知道医生能指望上你。我这就叫盖伊去修车。”他转身作势要走。“对了,”他又说,“医生给我们出的价是一只青蛙五分钱。我们肯定能抓个七八百只。能不能给我打一品托老网球鞋,等我们抓完青蛙回来就给你钱?” “不行!”李忠说。 [book_title]10 弗兰基从十一岁起就开始在西部生物实验室进进出出。第一周,他只是站在地下室门外向里张望。不久之后,他站立的位置从门外挪到了门里。又过了十天,他走进了地下室。他的眼睛很大,一头黑发粗硬蓬乱,双手总是脏兮兮的。他捡起一块刨花放进垃圾桶,望向医生。医生正在给装有紫色帆水母的标本瓶贴标签。最后弗兰基走到工作台边,把肮脏的手指摆到了台面上。他用了三周时间才鼓起勇气走到这里,随时准备好夺路而逃。 又过了一阵,医生终于对他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弗兰基。” “你住在哪儿?” “上面。”他挥手示意山上。 “你怎么没去上学?” “我不上学。” “为什么不上?” “他们不要我。” “你的手很脏。你从来不洗手吗?” 弗兰基一脸惊恐。他走到水槽边洗了手。从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把手搓洗得通红。 他每天都会来实验室,但和医生并不怎么交谈。医生打了个电话,证实了弗兰基的说法。学校不要他。他学不进东西,平衡感也有问题。没地方愿意收他。他不是弱智,也不危险,他的父母——也许某一方已经不在了——不愿出资将他送进精神病院。弗兰基不经常在实验室过夜,但他白天总来这里待着。有时他会蜷在刨花箱里睡觉,一般都是家里有麻烦的时候。 医生问他:“你为什么总到这儿来?” “你不打我,也不会给我硬币。”弗兰基说。 “家里人打你吗?” “有几个叔叔老在家。有的叔叔会打我,叫我滚,有的叔叔会给我一枚硬币,叫我滚。” “你父亲呢?” “死了。”弗兰基语焉不详地说。 “你母亲呢?” “和叔叔们在一起。” 医生给弗兰基剪了头发,除去了他身上的虱子。他去李忠店里给弗兰基买了一身工作服和一件条纹状的毛衣,弗兰基就成了他的奴隶。 “我爱你,”一天下午,弗兰基说,“哦,我爱你。” 他愿意在实验室工作,每天都扫地。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没法把地板扫得很干净。他试着帮忙给小龙虾按大小分类。小龙虾都装在一个篮子里,各种尺寸的都有。它们应该分组装进大盘子里,一个个摆出来,三英寸的在一起,四英寸的在一起,以此类推。弗兰基分得很努力,额头上满是汗水,但他就是做不到。他没能弄懂尺寸之间的关系。 “不,”医生说,“你瞧,弗兰基。像这样把它放到你手指旁边,就知道它有多长了。看见了吗?这一只有你的指尖到大拇指跟那么长。然后你再挑一只,也能从指尖比到同样的地方,这就对了。”弗拉基试了又试,仍然做不到。医生上楼后,他爬进刨花箱里,整个下午都没再出来。 但弗兰基是个善良听话的好孩子。他学会了给医生点雪茄。他希望医生一刻不停地抽雪茄,这样他就能帮忙点火了。 弗兰基最喜欢楼上举行聚会的时候。男男女女坐在一起聊着天,巨大的留声机放着音乐,音乐在他腹中有节奏地震动,在他头脑里激起美丽宏大的模糊图像。弗兰基爱极了这样的时光。他会在墙角的椅子后面蹲下来,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听着。当人们因为他无法理解的笑话发出大笑,弗兰基也会在椅子后面开心地笑起来。当谈话的内容变得抽象,他也会皱起眉头,专注而严肃。 某天下午,他在渴望中做出了特别的举动。实验室里有场小型聚会,医生在厨房里倒啤酒,弗兰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夺过一杯啤酒,冲出厨房,递给了坐在一把大椅子里的姑娘。 姑娘接过酒,说:“哦,谢谢你。”她冲弗兰基露出微笑。 医生走出厨房,说:“瞧,弗兰基多能干。” 弗兰基忘不了这句话。他把这一幕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端过啤酒杯,姑娘在椅子上那么坐着,她的声音——“哦,谢谢你。”然后是医生——“多能干——弗兰基多能干——弗兰基真的很能干——弗兰基。”哦,老天! 他知道实验室很快要办大型聚会了,因为医生买了牛排和好多啤酒,还叫他帮忙把楼上的房间都打扫了一遍。这本身没什么,但弗兰基想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他几乎能够亲眼看见事情会如何进行。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他的计划很漂亮,很完美。 聚会开始了,很多人在前厅就座,有姑娘,有年轻的男男女女。 弗兰基一直等到厨房里只剩下他自己。他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他独自站在厨房里,厨房门也关好了。他能听见外面人们的交谈和留声机里传出的音乐。他的动作非常轻——先拿出托盘,再拿出玻璃杯。他一个杯子也没打碎。然后他往每个杯子里都倒了啤酒:先倒出泡沫,等泡沫稍微减少些后再把杯子倒满。 他准备好了。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音乐和交谈声扑面而来。弗兰基端起摆满啤酒杯的托盘,走出了门。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径直走向了之前对他表示过感谢的那位姑娘。当他走到她面前,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的平衡能力出了错,双手颤抖起来,肌肉陷入恐慌,神经不停发着信号,中转站却出了故障,没有出现该有的反应。托盘和啤酒杯一起向前翻转,跌落在姑娘腿上。弗兰基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默。人们听着他跑下楼,跑进地下室,听见一阵空洞的抓挠声,然后是一片寂静。 医生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进了地下室。弗兰基在刨花箱里,一直钻到了最底下,整个人都被刨花埋在下面。医生能听见他在里面啜泣。医生等了片刻,又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他什么也做不了。 [book_title]11 李忠的福特牌T型卡车有着辉煌的过去。一九二三年,它曾是W.T.沃特斯医生的私人轿车。他开了五年,卖给了一个叫莱托的保险推销员。莱托先生不是个细心的人。车到他手里时干净完好,他开起来却横冲直撞,每周六晚都去喝酒,把车搞得乱七八糟。保险杠断了,弯了。莱特先生总是猛踩刹车,变速带没多久就要换一次。后来他私吞了客户的钱,逃到了圣荷西,与一位高盘头的金发女郎同行时被人抓个正着,不到十天就被判入狱。 这时车身的状况实在太过凄惨,下一位主人干脆把车一切为二,并增装了小型的卡车车厢。 新主人拆掉了司机位置上的前挡板和挡风玻璃。他用这辆车运送鱿鱼,喜欢风迎面吹在脸上的感觉。他叫弗朗西斯·艾尔蒙尼斯,日子过得十分悲惨,挣到的钱总是不够涵盖自己的生活开销。他父亲留下了一点儿钱,但过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不管弗朗西斯工作得多么努力,过得多么节俭,他的钱还是变得越来越少。最后他像落叶一样枯萎掉落,被风吹走了。 作为付给杂货店的抵账,卡车到了李忠手里。 这时的卡车基本只剩下四个轮子和一台发动机。古老的发动机阴晴不定,变幻无常,需要专业的养护和照顾。李忠并没能提供这些,卡车大多数时间只能待在杂货店后面高高的杂草丛里,锦葵从辐条间冒了出来。卡车的后轮上还有完好的轮胎,前轮下面则垫着砖块。 宫殿旅舍里任何一个人都能让卡车重新发动起来——他们都具备修理工的实用技术。盖伊在其中尤为杰出。有天赋的园丁被称为“绿拇指”,修理工这行当里似乎没有同等的说法,但应该有这么个词才对。有的人只要看一看,听一听,敲一敲,稍微做些调整,机器就会照常运转。有的人只要在旁边一站,汽车就能开得更顺畅。盖伊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伸手触摸计时器或化油器调节螺钉,动作总是温柔、睿智而肯定。他可以修好实验室里精密的电子马达。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罐头厂里全职工作,因为对工厂而言,机器要比财政报告重要得多,而开厂的人总是愤愤不平地抱怨着每年的利润无法回本。说真的,如果你能用账簿来组装沙丁鱼罐头,工厂主一定会开心得要命。可惜在现实里,他们只能用苟延残喘的老旧机器,这样的机器需要盖伊这种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麦克一大早就叫醒了其他人。他们喝了咖啡,没耽搁就去了摆放卡车的野草地。盖伊负责发号施令。他踢了踢垫着砖块的前胎。“去借个气泵给轮胎充气。”他说。然后他把一根树枝伸到充当座位的木板下,捅进了汽油缸里。缸里的汽油奇迹般地还剩了半英寸。接下来盖伊逐一处理最常见的问题。他取出点火线圈,清洁了接头,调整好线圈间距,把它们放回原处。他打开化油器,确定汽油顺利地流了进去。他按下发动机曲柄,发现整个车轴并没僵住,但汽缸里的活塞已经开始生锈。 气泵拿来了,艾迪和琼斯轮流给车胎充了气。 盖伊边工作边哼歌:“嗒嘀嘀——嗒嘀嘀。”他拔出火花塞,清洁尖端后捅掉了里面的积碳。然后他往小罐子里倒了点儿汽油,拿着罐子往每个汽缸里都浇了些油,再把火花塞安回去。他站直了身体。“需要两节干电池,”他说,“去问问李忠能不能给我们两个。” 麦克走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答案是不——李忠对所有后续要求的统一答案。 盖伊奋力思索。“我知道在哪儿有了——质量还不错,但我可不去拿。” “在哪儿?”麦克问。 “我家的地下室,”盖伊说,“是给门铃用的。如果有谁愿意趁我老婆不注意钻到我家地下室去,电池就在一进门左手边的侧梁上。看在上帝分上,千万别让我老婆逮着你。” 其他人开了个会,选出了艾迪。他走了。 “你要是被她抓住了,可别提到我。”盖伊冲着他的背影喊道。等艾迪拿电池的时候,盖伊试了试变速带。高低两档的踏板都踩不到地上,他知道这部分的变速带基本没了。刹车踏板可以踩到底,但一点儿刹车效果都没有。倒车带倒是很有力。要开T型福特车,倒车档就是安全的保证。如果刹车失效了,你可以把倒车当成刹车来用。如果低挡变速带磨得太薄,车子无力开上陡峭的山坡,只要把车身转过来,倒车上去就行了。盖伊确定倒车挡没问题,就知道一切万事大吉。 艾迪顺利地拿着干电池回来了,这可以算是个吉兆。盖伊太太一直都待在厨房里。艾迪能听见她走来走去的声音,但她没听见艾迪进去。他非常擅长此道。 盖伊安好干电池,给车供好油,握住水平的点火杆。“拧起她的尾巴。”他说。 盖伊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上帝派来的小修理工,所有能转动、拧动、爆炸的事物的圣弗朗西斯,所有弹簧、衔铁、齿轮的圣弗朗西斯。如果有朝一日,所有废弃的杜森堡、别克、德索托、普利茅斯、美国奥斯汀和伊索塔·弗拉西尼老爷车齐声唱起赞美上帝的歌,那一定主要是为盖伊这样的人而唱的。 盖伊轻轻一拧——只要这一个动作,发动机就点着了火,随即喘着气停下了,然后又再次发动起来。盖伊增大了点火器的功率,减少了给油量,换到电磁点火系统。李忠的福特车开心地咔咔发笑,嗒嗒作响,仿佛感受到了驾驶者对自己的爱与了解。 卡车在法律上有两个小问题:它没有有效牌照,也没有车灯。男人们用一块毯子漫不经心却一丝不苟地遮住了车尾过期的号码牌,又在车头的号码牌上涂满了厚厚的淤泥。本次任务所需的工具不多:几只长杆捕蛙网,几条粗布麻袋。城里的猎人出行时会往行囊里装满食物和酒,但麦克不会。他认为野外本身就是食物的来源地,他想得没错。他们一共只带了两条面包,再加上艾迪酒杯里的剩酒。男人们爬上了卡车——盖伊开车,麦克坐在副驾驶上。他们颠簸着绕过李忠杂货店所在的街角,绕开废弃的管道,向下穿过空地。马洛伊先生坐在锅炉前向他们挥手致意。盖伊稍稍松开油门,让卡车轻柔地越过人行道,开下道沿上了马路。他之所以这么小心,是因为两只前胎到处都破了洞,露出内层的包布。虽然他们动作很快,真正出发时还是已经过午。 卡车滑进了莱德·威廉姆斯的加油站。麦克下了车,把字条交给莱德。他说:“医生身上没零钱了。要是你能给我们五加仑汽油,再给我们一块钱,代替另外那五加仑,那就最好不过了。医生得去南边,有桩大生意要做。” 莱德好脾气地笑了笑。“要知道,麦克,”他说,“医生也在想还有没有什么漏洞,结果得出了和你一样的结论。医生可是个聪明人。他昨晚给我打过电话了。” “把十加仑都加满吧,”麦克说,“不——等一下。那样会晃得都洒出来。往车里加五加仑,再用汽油罐给我们五加仑吧——那种密封的汽油罐。” 莱德愉快地微笑着。“医生也想到了这一条。”他说。 “加满十加仑,”麦克说,“一滴都别剩在管子里。” 他们没有经过蒙特利的中心地带,牌照和车灯的问题让盖伊选择了偏僻的道路。但等他们开上卡梅尔山、进了山谷,卡车还是要在高速路上开出整整四公里,暴露在所有路过的警察眼前,然后才能拐进车辆稀少的卡梅尔山谷路。盖伊选的小道让他们在彼得之门附近上了高速路,卡车很快就爬起了陡峭的卡梅尔山。盖伊一脚油门,在咔哒作响的噪声里向山坡发起了冲刺,但刚开出五十码就踩下了低挡踏板。他已经预想到这样行不通,变速带磨得太薄了。平地上没问题,爬坡就不行了。他停了车,转过车头对着山下,然后加大油门,踩住了倒车踏板。倒车带没有多少磨损。卡车稳定地缓缓后退,逐渐爬上了卡梅尔山。 他们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当然了,散热器烫得吓人,但大多数T型车的专家都相信,如果散热器不烫,它就没有在正常工作。 应该有人写篇博学的论文,好好讨论T型福特车对整个美国在道德、物质和审美方面所带来的影响。整整两代美国人对福特车线圈的了解比他们对阴蒂的了解更深,关于行星齿轮系统的知识比关于太阳系的知识更多。有了T型车,所谓私人财产的概念消失了一部分。钳子不再是专属某一个人的财产,轮胎气泵则属于最后一个捡起它的人。这一时期的婴儿大多数都是在T型福特车里怀上的,还有很多也在车里出生。盎格鲁·萨克逊之家的理论就此扭曲,此后再也没完全恢复过来。 卡车顽强地后退着爬上卡梅尔山,越过杰克斯山峰路,开上了最后也是最陡的一段路。马达的呼吸声变粗了,它使劲喘了两口气,随即陷入了窒息。马达一停,四周显得静谧非常。反正车头也是冲着山下,盖伊就往回开了五十英尺,拐上了杰克斯山峰路。 “怎么回事?”麦克问。 “大概是化油器。”盖伊说。发动机因过热而嗞嗞作响,蒸汽在溢流管里流过的声音仿佛是鳄鱼在嘶吼。 T型车的化油器并不复杂,但它所有的零件都必须完好。针型阀的阀芯必须有完好的针尖,并且准确地插在阀座里,化油器才能正常工作。 盖伊把阀芯拿在手里:它的针尖断了。“你觉得这他妈是怎么搞的?”他问。 “魔法,”麦克说,“纯粹的魔法。你能修好它吗?” “靠,不能,”盖伊说,“只能换一个。” “要多少钱?” “买新的大概一元——报废厂二角五。” “你有一元钱吗?” “有,但我用不着花这钱。” “嗯,尽快赶回来吧,行吗?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没有针型阀,你们也去不了别的地方。”盖伊说。他下车走到了道路中间,伸手挥了三次,才有一辆车停了下来。男人们看着他钻进去,车开向山下。等他们下一次见到盖伊,那已经是一百八十天之后的事了。 哦,那无限的可能性啊!怎么就那么巧,盖伊搭上的车没到蒙特利就坏了?如果盖伊不是修理工,他也修不好人家的车。如果他没修好那辆车,车主也就不会带他到吉米·布鲁西亚的店里去喝一杯了。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种可能性——成百上千万种,可实际发生的事偏偏把盖伊领进了塞利纳斯监狱。活泼的恩尼亚和娇小的克莱蒂争执又和了好,为吉米庆祝生日。金发女郎进了店。点唱机前面爆发了有关音乐的争吵。盖伊的新朋友知道一种柔道动作,想给恩尼亚展示身手,结果动作出了错,折断了手腕。警察胃里不舒服——所有这些互不关联、无足轻重的细节全都涌向了同一个方向。命运女神就是不想让盖伊去抓青蛙,于是费了很大的心思,动用了很多人、造成了很多意外,结果没让他去成。最后的高潮部分是这样的:霍尔曼商店鞋靴部的橱窗玻璃碎了,所有人都去试穿橱窗里摆的鞋,但只有盖伊没听见火警鸣笛。只有盖伊没跑去看火。警察赶到的时候,只有盖伊一个人坐在霍尔曼的橱窗里,一脚穿着棕色的牛津鞋,另一脚穿着灰色布面的漆皮鞋。 天黑后,从海上吹来了冷风,留在卡车上的男人们点起了篝火。他们头顶的松树在新鲜的海风里飒飒作响。几个人躺在松针堆里,透过树枝望着冷清的夜空。他们聊起盖伊去找针型阀时可能遇到的困难,但后来就慢慢地不再提他了。 “应该有人陪他一起去。”麦克说。 到了大概晚上十点,艾迪站了起来。“再往山上走一段,有个施工营地,”他说,“我上去看看他们有没有T型车吧。” [book_title]12 蒙特利拥有悠久而辉煌的文学传统。它满怀愉悦与荣耀地记得,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曾住在这里。金银岛的地形和海岸线无疑取材自罗伯斯角。近代,卡梅尔也诞生了不少文学家,但他们的作品没了传统的滋味,也见不到纯文学真正的尊严。曾经有一次,居民们认为一位作家受到了怠慢,就此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事情的起源是伟大的幽默作家,乔西·比林斯之死。 新邮局所在的位置上曾经是一条淌着流水的深沟,沟上架了座小桥。沟渠一侧有座古老而完好的砖房,另一侧则住着负责城里所有疾病、出生和死亡的医生。医生也给动物治病,还凭借在法国的留学经验,负责给下葬前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有些保守的人认为这件事太令人感伤,有人认为太过浪费,还有人则认为这是对死者的亵渎,因为没有任何圣书提到过这种处理。但越来越多相对富裕的家族接受了这种做法,这几乎成了一时的潮流。 某天早上,年老的凯利亚加先生从自己家走向山下的阿尔瓦拉多街。走上小桥时,他注意到一个小男孩领着一条狗,正从沟渠里往外爬。男孩手里拿着一块肝,狗则咬着长达几码的肠子,肠子尽头还连着胃。凯利亚加先生停下脚步,礼貌地向小男孩搭话:“早上好啊。” 那个时代的小孩都很有礼貌。“早上好,先生。” “你拿那块肝要做什么?” “我要做点儿鱼饵,去钓鲭鱼。” 凯利亚加先生微笑起来。“你的狗呢,它也会一起去钓鲭鱼吗?” “是狗发现的。这肝是它的,先生。我们一起在沟底发现的。” 凯利亚加先生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头脑开始运转。那肝太小,不是牛肝;又太红了,也不是小牛肝。也不是羊肝——他警觉起来。走到街角处,他遇到了莱恩先生。 “昨晚蒙特利有谁去世了?”凯利亚加先生问道。 “没听说。”莱恩先生说。 “有谁遇害了?” “没有。” 两人并肩前行,凯利亚加先生讲了小男孩和狗的事。 他们进了砖房酒吧,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凯利亚加先生把之前的事又讲了一遍,话音刚落,警官就走了进来。他应该最了解这一带有没有死者了。“蒙特利没人去世,”他说,“但乔西·比林斯在蒙特酒店去世了。” 酒吧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在想同一件事。乔西·比林斯是个伟大的人,也是个了不起的作家。他在这里去世是蒙特利的光荣,而他的遗体遭到了亵渎。在场的人没多加讨论就自发地组成了一个委员会,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到沟渠边,过了小桥,大声捶打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医生的门。 医生之前熬夜工作,听到敲门声才起了床,一头乱发、胡须蓬松,穿着睡衣开了门。凯利亚加先生严厉地问道:“给乔西·比林斯的遗体做防腐处理的是你吗?” “呃——是我。” “你把他的内脏怎么了?” “呃——和平常一样,扔进沟里了。” 众人命令他快速换了衣服,带着他一起快步走向海滩。如果之前的小男孩手脚麻利,说不定已经赶不上了。委员会到场时,男孩正要上船。狗把肠子丢在了沙滩上。 法国来的医生被迫捡起所有内脏,反复清洗,尽量清除了上面的沙子。他还被迫出钱买了个铅盒,放进了乔西·比林斯的棺材一同下葬。蒙特利可不会容忍文学大师遭受那样的对待。 [book_title]13 麦克一伙人在松针上安详地睡着觉。天亮前不久,艾迪回来了。他走了好久才找到一辆T型车,找到后又在犹豫是不是该把针尖从阀座里拔出来,万一尺寸不合适怎么办?最后他把整个化油器都搬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其他人并没醒。艾迪在他们身边躺倒,也在松树下安然入睡。T型车有一点好:不同车辆间的零件不仅能互换,而且看不出哪里有一点儿不同。 从卡梅尔山坡上能望见一片美丽的景色:袅娜的海湾线,海浪在沙滩上拍打出奶油色的浪花,围绕在西赛德周围和山脚下的大片沙丘,温暖怡人的城镇。 麦克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粗暴地扯了扯紧裹的裤子,站起身来俯瞰整个海湾,望见远处的围网渔船正逐渐向内陆靠拢。一艘油船停在西赛德附近,大口喝着油。他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野兔窸窣的动静。太阳升了起来,像抖毯子一样驱散了夜晚残留在空中的寒意。麦克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不由打了个寒噤。 男人们吃了点儿面包,艾迪安好了新的化油器。一切就绪之后,他们没再费心给车点火,而是将它推回高速路上,挂了挡靠惯性滑行,直到卡车自己发动起来。艾迪负责驾驶,把车倒着驶上了坡,越过山顶后掉转车头,正常向前开过了哈顿·菲尔兹。卡梅尔谷里的洋蓟一派灰绿,河边的柳树绿意盎然。一行人左拐上坡进了山谷,第一站就撞了大运。一只风尘仆仆的罗德岛红公鸡离开农场太远了,正在过马路,艾迪没绕多少路就撞死了它。坐在后排的海瑟给鸡拔了毛,鸡毛从他手中接连不断地飞出来,在从詹姆斯伯格方向吹来的晨风中飘洒一地,成为史上分布面积最广的犯罪证据。有些红色的鸡毛飞到了罗伯斯角,还有几根甚至远远地飘到了海里。 卡梅尔河是条怡人的小河。它不算长,但河流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它随着山势爬高,之后向下奔流,经过一些浅滩,被水坝拦截成一个湖,然后又涌出水坝,在圆圆的漂石间冲出去,在枫树林下悠闲地缓缓前行,水流涌入鳟鱼生活的池塘,又流过小龙虾居住的河湾。它在冬季是一股凌厉而迅猛的细流,夏季则是孩童玩耍、渔夫捕鱼的好去处。青蛙在河岸上眨着眼,蕨类在河边长成高高的丛林。鹿和狐狸都会在清晨与傍晚的静谧时分来河边饮水,偶尔还会有美洲狮伏平身子蹚水而过。富饶山谷里的农场都会到河边来取水,浇灌自家的菜园和果园。黄昏时分,鹌鹑在河边鸣叫,野鸽子呼啸着掠过河面,浣熊蹑手蹑脚地寻找着青蛙。这里能胜任河流所应有的一切职责。 再往山谷高处爬上几英里,小河的流水遇上了一座高高的悬崖,悬崖上倒悬着不少藤蔓和蕨类。悬崖脚下是个池塘,碧绿而深邃。与悬崖相对的池塘另一侧是一小片沙滩,非常适合坐下来烹煮食物。 麦克一伙愉快地来到了这片沙滩。这地方再完美不过了。如果这一带有青蛙,这里一定就是它们最常出没的地点。这里让人放松,让人感到快乐。在过来的这一路上,他们收获颇丰。除了那只大红公鸡,他们还拿到了从蔬菜运输车上掉下的一袋胡萝卜和非自愿掉下的十几个洋葱。麦克兜里装着一袋咖啡,卡车里还有切掉盖顶的五加仑汽油罐。艾迪的酒杯几乎还是半满的。他们出发时带上了盐和胡椒。麦克他们都认为,只有白痴才会不带盐、胡椒和咖啡就出门。 他们不假思索、有条不紊、毫不费力地推来四块圆石,在沙滩上摆到一起。今早还向日出发起挑衅的公鸡惨遭解体,放在加了水的五加仑汽油罐里。石头间燃起了用柳树枯枝点的火,火非常小。只有白痴才会点起熊熊大火。要煮熟这只鸡需要很久,因为它活了很长时间,才积累起如今的体积和雄风。但水刚在小火上烧开,它就已经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 麦克发表了动员演讲。“青蛙在夜里最好抓,”他说,“我们就躺着等天黑吧。”他们在树荫下坐下来,不久就都躺倒在地,睡着了。 麦克说得对。白天青蛙不怎么活动,躲在蕨类植物下,透过岩石下的小洞偷偷观察外面。最好的捕捉方式是在天黑后打着手电筒寻找。男人们睡得很熟,知道夜里还有得忙。只有海瑟没睡,不时为煮鸡的火苗补充燃料。 悬崖边不会出现充满阳光的金黄色午后。下午两点,太阳越过悬崖顶,沙滩上罩上了一层窸窸窣窣的阴影。枫树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抖动,小型水蛇滑行到岩石上,轻轻扎进水里沿着池边游弋,头部如潜望镜般高高扬起,身后漾开一阵轻波。一条硕大的鳟鱼在池中一跃而起。躲避阳光的蚊虫都出来了,在水上嗡嗡飞舞。苍蝇、蜻蜓、黄蜂和马蜂这些喜爱阳光的昆虫都回了巢。当阴影爬上沙滩,附近响起了第一声鹌鹑的鸣叫,麦克一伙人醒了过来。炖鸡的香味几乎让人心碎。海瑟从海边的月桂树上摘了片叶子丢进锅里,胡萝卜也放进去了。咖啡煮在另一块石头上的罐子里,离火很远,免得煮焦。麦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走到池边,双手捧水洗了把脸,咳嗽几声吐了口痰,漱了口,小便后系紧皮带,挠了挠腿,用手指捋顺潮湿的头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打了个嗝,在火边坐了下来。“老天,闻起来也太香了。”他说。 其他人醒来也做了和麦克差不多的事情,不太严谨地依照他的步骤洗漱完毕。最后所有人都聚到火边。纷纷夸奖海瑟。海瑟把小刀插进了鸡肉里。 “这肉说不上嫩,”海瑟说,“要让它嫩,至少要煮上两周才够。麦克,你觉得这鸡有多老了?” “我四十八岁了,还没它老呢。”麦克说。 艾迪说:“一只鸡能活多老?如果没人对它呼来喊去,它也不生病的话?” “没人知道。”琼斯说。 这是一段令人愉悦的时光。几个人互相递着酒杯,酒精令身体温暖起来。 琼斯说:“艾迪,我没想抱怨什么的。我只是在想啊,如果你能从酒吧带两三杯酒回来,把所有威士忌放在一起,所有红酒放在一起,所有啤酒放在一起——” 这个提议引起了一阵稍含震惊的沉默。“我没别的意思,”琼斯连忙说,“我也挺喜欢现在这样的酒——”他开始口不择言,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没法停下来了。“我喜欢这样的,因为你根本猜不到喝完以后会是怎么个醉法,”他语速飞快地说,“你只能猜个大概。有人喝醉了打架,有人喝醉了哭。但这种酒呢——”他语调大度地说,“你不知道它会让你爬上一棵松树,还是会让你一路游到圣克鲁斯去。这样更有意思。”他语气虚弱地说。 “说到游泳,”麦克在气氛紧张的沉默中开了口,一方面也想让琼斯闭嘴,“不知道麦金利·莫兰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记得吗,那个深海潜水员?” “我记得他,”修伊说,“我以前老跟他一起出去。他找不到什么工作,就开始喝酒了。既喝酒又潜水可不容易。他喝的量也越来越让人担心了。最后他把潜水服、头盔和潜水泵都卖了,大醉一场,然后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之前有个意大利人在十二兄弟那儿被锚拽了下去,麦金利也潜下去救他,那之后他就不行了。他的耳膜爆了。那意大利人倒是没事。” 麦克又喝了口酒。“禁酒那时候,他挣了不少,”麦克说,“政府给他一天二十五元,叫他潜水去海底找酒瓶子。如果他发现了不上报,每箱路易给他三元。他每天只要捞一箱上来,就能让政府的人满意。路易一点儿也不介意。他们说好了,不找别的潜水员。麦金利挣了一大笔。” “是啊,”修伊说,“但他和其他人一样——有钱了就想结婚。那笔钱花光的时候,他已经结了三次婚。我能看出来。他每次都会买一件白色的狐皮大衣,呯——!等你下次再见到他,他已经结婚了。” “不知道盖伊怎么样了。”艾迪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再提起盖伊。 “我看都一样。”麦克说,“绝对不能信任一个结了婚的人。不管他有多讨厌自己的老婆,结果他还是会回去。他想啊想啊,闷闷不乐,到最后就回家去了。不能信任这样的人。就说盖伊吧,”麦克说,“他老婆老打他。但我跟你打赌,只要从她身边离开三天,盖伊就会觉得那都是他自己的错,赶紧回家去道歉。” 他们吃得慢而讲究:拿着骨头把鸡肉块拿起来,等淌着汤汁的肉晾凉后,再啃下骨头上结实的肌肉。他们用柳枝串起锅里的胡萝卜,最后依次举起汽油罐,把汤都喝了个干净。暮色逐渐降临,和音乐一样润物无声。鹌鹑呼朋引伴地下了水,鳟鱼在池中四处逃窜。蛾子在水上四处飞舞,残留的日光渗入了黑暗。男人们依次喝着咖啡,陷入了温暖满足的沉默。最后麦克说:“去他的,我讨厌撒谎的人。” “谁对你撒谎了?”艾迪问。 “哦,我不介意为了方便、为了接话撒点儿小谎,但我讨厌自我欺骗的人。” “谁啊?”艾迪问。 “我。”麦克说。“你们可能也一样。我们跑到这儿来,”他急切地说,“看在老天分上,我们这么破破烂烂的一大群。我们想好了要给医生办一场聚会,所以跑到这儿来,舒舒服服地享受一通。然后我们再回去管医生要钱。我们一共五个人,喝的酒肯定有他五倍多。我不是很确定我们办这个聚会真的是为了医生。我也不确定我们是为了自己。医生是个好人,不该得到这样的对待。医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好的。我不想占他的便宜。你们知道吗,有一次我想要钱,就去骗他,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讲到一半,我就看出他明白着呢,他知道那故事都是胡编的。所以讲到一半,我就说:‘医生,这他妈都是骗人的!’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拿了一元钱出来。‘麦克,’他说,‘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为了钱撒谎,那他一定真的很需要钱。’他把那一元钱给了我。第二天我就还给他了。我根本没花,只是在身上放了一天,然后就还给他了。” 海瑟说:“没人比医生更喜欢聚会,我们打算给他办一场。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麦克说,“我只是想给他点儿什么东西,不要最后大部分又都回到我自己身上。” “送个礼物怎么样?”修伊提议,“我们可以买好威士忌,直接送给他,让他想怎么喝都行。” “说得不错,”麦克说,“就这么办。我们把威士忌送给他就走。” “你也知道那之后会怎么样,”艾迪说,“亨利和卡梅尔的那些人会发现那些威士忌,结果喝到威士忌的就不是我们五个,而是其他二十个人。医生以前告诉我,他们在瑟尔角都能闻见他在罐头厂街烤的牛排。这不划算。我们自己给他办还好一些。” 麦克陷入了思考。“也许你说得对,”最后他说,“但我们也不一定非要送威士忌,可以送点儿别的,比如刻着他首字母缩写的袖扣。” “哦,胡说八道,”海瑟说,“医生才不要那种东西。” 天完全黑了,空中挂着白色的星星。海瑟往火里添了些树枝,沙滩上映出一片火光。山头另一侧传来狐狸尖锐的叫声,山上传来鼠尾草的芬芳。池塘的水冲击着石头哗哗作响。 麦克思考着最后一段对话的逻辑。旁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转过头去。一个肤色黝黑、个头高大的男人向他们走了过来,胳膊上架着柄猎枪,一条腼腆的波音达犬在他脚边亦步亦趋。 “你们在这儿干吗呢?”他问道。 “没干吗。”麦克说。 “告示牌上写着呢,这里不许钓鱼,不许打猎,不许生火,也不许露营。你们赶紧收拾收拾,把火灭了,从这儿滚出去。” 麦克态度恭谨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事,上校,”他说,“我们真没看见什么牌子,上校。” “到处都立着牌子呢,不可能看不见。” “你瞧,上校,是我们错了,很抱歉。”麦克说。他顿了顿,眯眼细看对方伛偻的身影。“您是军人没错吧,先生?我看得出来。军人连肩膀的姿势都和普通人不一样。我在军队里待久了,我看得出来。” 男人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端正了几分,姿势也微妙地变了。 “我的地盘上不许生火。”他说。 “嗯,真的很抱歉,”麦克说,“我们这就走,上校。其实我们是来给科学家跑腿的,他们在研究癌症,我们来这儿帮他们抓青蛙。” 男人迟疑了片刻。“他们要青蛙干吗用?”他问。 “是这样的,先生,”麦克说,“他们让青蛙得癌症,然后做些试验啊研究什么的。只要再来一批青蛙,他们就有突破了。但既然你不想让我们待在你的地盘上,上校,我们这就走。要是早知道不行,我们就不来了。”麦克仿佛刚刚看见了对方脚边的波音达犬。“老天,这可真是条不错的母狗,”他开开心心地说,“它长得很像去年在弗吉尼亚州赢了野外挑战赛的诺拉。它也是弗吉尼亚州的狗吗,上校?” 上校犹豫了一下,撒了谎。“是,”他简短地说,“它瘸了。虱子在它肩上咬了一口。” 麦克瞬间变得殷勤起来。“能让我看一眼吗,上校?来啊,姑娘。来啊,姑娘。”波音达犬抬头看了眼主人,走到麦克身边。“往火里加点儿树枝,让我看得清楚些。”麦克对海瑟说。 “叮在了它舔不着的地方。”上校说,从麦克肩后探头看着。 麦克从狗肩上可怖的凹坑里挤出了一些脓液。“我以前有条狗也被咬了,虱子钻了进去,把它给弄死了。它是不是刚生过小狗?” “对,”上校说,“生了六条。我给它涂了碘酒。” “不行,”麦克说,“那样吸不出来。你家里有泻盐吗?” “嗯——有一大瓶。” “把泻盐弄成糊状,热敷到伤口上。它生了小狗,现在很虚弱。要是病了就不好了。小狗也会活不久的。”波音达犬凝望着麦克的眼睛,舔了舔他的手。 “这样吧,上校,我来给它上药。有泻盐就行,泻盐效果是最好的。” 上校摸了摸波音达犬的头。“跟你说,我家旁边有个小池塘,里面全是青蛙,我晚上都睡不好觉。你们去那儿抓吧?它们整夜叫个没完。我早就想处理它们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麦克说,“医生们都会感谢你的。但我得先给狗敷上药。”他转向其他人。“你们把火扑灭,”他说,“一点儿火星也别剩下。周围都打扫干净,别留下任何垃圾。我跟上校去给诺拉上个药。你们打扫好再过来。”麦克和上校一起走远了。 海瑟踢起沙子盖住了火。“麦克要是愿意,他一定能当上美国总统。”他说。 “当上了他又能干吗呢?”琼斯反问,“那可一点儿也不好玩。” [book_title]14 罐头厂街的每个清晨都是一段颇具魔力的时光。在太阳升起、白昼来临之前,街道沐浴在银灰色的光线中,仿佛悬挂在时间长河之外。街灯灭了,野草映出一片明亮的绿色。罐头厂的波形铁板反射着铂或旧锡的珍珠色光泽。街上没有车,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也没有店铺开门。海浪在几座罐头厂之间拍打,冲刷的浪声清晰可闻。这是一段被人遗忘、专供停歇休憩的静谧时光。猫像粘稠的液体一样从篱笆上沉沉坠下,在地面上缓缓滑动,寻找剩鱼头。早起的狗一声不出,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精明地挑选着小便的最佳地点。海鸥拍打着翅膀飞来,在罐头厂屋顶上肩并肩地挤成一排。霍普金斯海洋研究站附近的礁石上传来海狮如同猎犬一般的嚎叫。空气冰冷而清新。后花园里的地鼠推开新鲜潮湿的泥土钻出地面,又拖着花朵钻回洞里。在这个时间出门的人很少,衬托得街道比无人时更加荒凉。有个朵拉店里的姑娘刚赶回家——前晚的客人要么太富有,要么病得太厉害,没法亲自到熊旗餐厅来。她脸上的妆有点儿发黏,双脚疲惫不堪。李忠将垃圾桶一个一个推出来,摆到街边。中国老人从海边回来了,上坡时从宫殿边经过,松掉的鞋底拍打着地面。罐头厂的警卫向门外张望,在晨光中使劲眨着眼睛。熊旗餐厅的保镖没披外衣就走到了门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挠了挠肚子。马洛伊先生那些住在管道里的租客发出响亮的鼾声,带着管道引起的特殊回音。这是珍珠般宝贵的时刻——在夜晚与白天的交界处,时间停下脚步,审视自身。 就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在这样的光线里,有两个士兵和两个姑娘步履轻松地走在街上。他们刚从拉·易达钻出来,既疲惫又快乐。两个姑娘身材高大,胸部饱满,体格健壮,金发有些杂乱。她们穿着人造丝的印花裙,裙子皱了,紧贴在她们身体的曲线上。两人各戴着一顶军帽,一个戴在脑后,另一个几乎把护目镜拉到了鼻梁上。她们长相类似,都有饱满的嘴唇、宽鼻梁和丰满的臀部,此刻两人都累得够呛。 士兵穿着军上衣,扣子全都开着,绑着穿过肩章的吊背带。他们的领带稍稍松开,让衬衫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一颗。两人戴着姑娘们的帽子:一顶是小小的黄色硬草帽,帽顶上插着一束雏菊;另一顶是白色的针织半帽,贴着蓝色玻璃纸做的奖章状装饰。四个人牵着手一起走,有节奏地晃着手臂。站在最外侧的士兵手里拿着个棕色的大纸袋,里面装满了冻好的罐装啤酒。他们脚步轻柔地走在珍珠色的光里,因之前的纵情狂欢而心情愉悦。他们露出优雅的微笑,仿佛是回忆起某场聚会的疲惫孩童。他们互相凝视,微笑着摆动握在一起的手。他们走过熊旗餐厅,对挠肚子的保镖说了句“你好啊”。他们听着管道里传来的鼾声,笑了起来。到了李忠店门口,他们停住脚步望向乱糟糟的橱窗,看着里面争夺顾客注意的工具、衣服和食品。他们摇摆手臂、移动脚步,走到罐头厂街的尽头,拐弯走到了铁轨边。两个姑娘爬到铁轨上往前走,士兵伸臂揽住她们丰满的腰身,防止她们跌倒。然后四人走过船厂,转身走进了如公园一般的霍普金斯海洋研究所。研究所门前有一小片弧形的海滩,夹在小型礁石群中间。清晨温和的海浪漫上沙滩,一阵轻声细语。裸露的岩石上传来隐约的海草气息。四人走上海滩时,第一道银色的日光在海湾对面破晓而出,越过汤姆·沃克的土地滑过水面,将岩石映成一片金黄。两个姑娘姿势端庄地坐在沙滩上,将裙摆拉过膝盖抚平。一位士兵拿出四罐啤酒开了口,递给其余三人。然后两个男人也躺了下来,枕着姑娘的腿,仰望她们的脸。两对男女互相微笑,共享着疲惫、平和而美妙的秘密。 从研究站传来一阵狗吠——脸色阴沉、皮肤黝黑的警卫和同样态度阴沉、毛色漆黑的可卡犬注意到了四人的存在。警卫冲他们喊叫,见他们毫无反应,大步走到了沙滩上。他的狗发出单调的吠叫声。“你们不知道外人不能躺在这儿吗?赶紧走。这是私人领地!” 两个士兵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微笑着。姑娘们撩起了耳边的秀发。最后一位士兵像慢镜头一样缓缓转过头去,脸颊陷在姑娘的两条大腿之间。他冲管理人友好地微笑。“你他妈怎么不飞到月亮上去?”他温和地说,又转回头望着姑娘。 阳光照耀着姑娘的金发,她伸手轻挠他的耳朵。他们根本没看见管理人回到了屋里。 [book_title]15 其他人赶到农舍时,麦克正待在厨房里。波音达犬侧身躺在地下,麦克用浸了泻盐溶液的布按着虱子咬出的伤口。在母狗的前后腿中间,好几只又大又胖的狗崽拱来拱去,争先恐后地喝着奶。母狗耐心地凝视着麦克的脸,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明白了吧?我想告诉他,可他听不懂。” 上校举起一盏灯,低头看着麦克。 “还好你告诉我。”他说。 麦克说:“我不想多管闲事,先生,但这些狗崽得断奶才行。它不剩多少奶水了,再喝下去,它会垮掉的。” “我知道,”上校说,“我应该留下一只,把其他几只都淹死。我一直忙着照看这地方。现在人们对会捡鸟的猎犬没那么感兴趣了,到处都是贵宾犬,拳师犬,杜宾犬。” “是啊,”麦克说,“可是没有哪种狗能像波音达犬那么有用。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想的。可你不会真的把它们都淹死吧,先生?” “哎,”上校说,“自从我老婆从了政,我就忙得要死要活。她被选进了这个区的议会,要不就是在开立法会,要不就到各处去演讲。在家的时候,她也总是在研究,写法案啊什么的。” “那可不好受——我是说,那你一定很寂寞吧。”麦克说。“如果给我这么一条狗崽——”他提起一条一脸茫然的小狗崽,“那我用不了三年就能拥有一条真正的捡鸟犬了。要是让我选,我绝对选母狗。” “你想来一条吗?”上校问道。 麦克抬起头来。“你愿意送我一条?哦!老天爷,太好了。” “随你选,”上校说,“现在没人知道捡鸟犬的好了。” 男人们站在厨房里,迅速对这个家做出了判断。女主人显然不在——没吃完的罐头,粘着炒蛋的花底煎锅,灶台上洒的面包渣,糕点箱上大敞的猎枪子弹盒——这一切都在宣告女性角色的缺失,而白色的窗帘、碗橱每层上铺的纸和架子上的小毛巾又说明这个家里确实有过女人。女主人不在让他们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会在碗橱隔层上铺纸、用小毛巾的女人会本能地不喜欢、不信任麦克一伙人。这样的女人明白,对于家庭来说,麦克一伙是最大的威胁,因为他们提供的是轻松、思考和陪伴,而非整洁、秩序与正确。他们非常庆幸她不在。 上校似乎觉得他们在帮他的忙,并不希望他们这就离开。他有些犹豫地说:“出去抓青蛙之前,是不是先来点儿酒,暖暖身体?” 其他人都望向麦克。麦克皱起眉,仿佛在思考答案。“出来采集科学标本的时候,我们有不沾酒的规矩。”他说,然后用抱歉的语气又迅速补充:“但你对我们这么热情——我不介意来一小杯。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 男人们表示他们也不介意来一小杯。上校拿了手电筒,钻进了地下室。几个人能听见他在底下挪动木头和箱子。最后他抱着五加仑的橡木桶上了楼,把酒桶摆到桌上。“禁酒期我搞到了一些玉米制的威士忌,都藏了起来。我当时就是想看看情况。现在这酒也够老的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是这样——我老婆——”他没再说下去,其他人显然都懂。上校敲掉了木桶底的橡木塞,从铺了扇形垫纸的架子上取下几个酒杯。用五加仑的酒桶倒出只有一小杯的酒是项技术活。每个人都得到了盛满半个玻璃水杯的棕色清澈液体。他们很有仪式感地等上校也举起杯,一起说了句“过河去”,一起仰脖一饮而尽。男人们咽下杯中的酒,回味着留在舌上的味道,舔了舔嘴唇,眼神变得遥远起来。 麦克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内部,仿佛杯底刻着什么上天的神谕。他抬起眼来。“这酒可真是没话说,”他说,“瓶装的可没这么好的酒。”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边吐气边品尝那股味道。“我从来没喝过这么棒的酒。”他说。 上校似乎很高兴。他望向酒桶。“是不错,”他说,“要不我们再来一杯?” 麦克又望进杯子里。“来一小杯吧,”他表示同意,“要不要先倒一点儿在水罐里?你这样容易洒。”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青蛙所在的池塘是方形的,七十英尺长,五十英尺宽,四英尺深。池边长着茂密柔软的草,一条沟渠将河水引入池中,一路上又伸出好多条通向果园的分流。池中确实有不少青蛙,至少有上千只。它们的叫声仿佛是夜晚的号角,咚咚呱呱,嘎嘎咔咔。它们冲星辰、残月和摇曳的野草唱着歌,歌颂爱情,发起挑战。在夜色的掩护下,男人们放轻了脚步走向池塘。上校端着一只几乎盛满了威士忌的水罐,其他人都拿着自己的杯子。上校找了手电给他们用,修伊和琼斯背着粗麻袋。虽然他们动作轻盈,青蛙还是听到了动静。原本充满蛙之歌的夜晚突然安静下来。麦克一行人和上校在地上坐下来,喝上最后一小杯,拟定进攻的战略。他们的计划很大胆。 在青蛙与人共处于同一个世界的那一千年里,人类很可能一直在猎捕青蛙。在那个时候,猎捕与逃亡的模式就已经决定好了。人类带着网、弓箭、矛或枪,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向青蛙靠近。在这样的模式里,青蛙会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等待。游戏规则要求青蛙一直等到最后一瞬间:当网从天而降、矛抛在空中、手指扣动了扳机,青蛙才会纵身一跃,扎入水后游到池底,等着人类走开。这就是整个过程进行的方式,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青蛙理所当然地会认为以后也同样如此。有的时候,网扣得太快了,矛刺中了猎物,枪打中了目标,青蛙就此消失不见。但那是公平的结果,属于同样的世界框架。青蛙对此并无怨言。但它们怎么可能猜到麦克用的方法,怎么可能预料到会出现如此的惊怖和混乱?突然出现的亮光,男人的呼喊和吼叫,纷杂的脚步。所有青蛙都纵身一跃,扎入池水,慌乱地游到了池底。人类排着队也跳进了池里,跺着脚搅动池水,像一队疯子般在池中前进,脚下到处乱踩。青蛙被踢出了原本的躲藏地,极度慌乱地向前游去,想要与疯狂乱踩的脚步拉开距离,但脚步仍然紧追不放。青蛙擅长游泳,但耐力并不强。它们在池中游啊游啊,最后全都挤到了池塘的一端。狂野的脚步和躯体紧随其后。有几只青蛙迷失了方向,在人脚下辗转挣扎,结果碰巧在缝隙间游了出去,躲过一劫。大多数青蛙决定永远离开这里,去新大陆找片新池塘,保证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一大群慌乱而沮丧的青蛙跳上了岸——大的、小的、棕色的、绿色的、公的、母的——爬爬跳跳,四散奔逃。它们跳到草上,紧紧相拥,小个的趴到大个身上。然后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手电光照到了它们。两个男人像捡树莓一样把它们捡了起来。人类组成的队伍也出了水,从后面包抄过来,像挖土豆一样将青蛙大把大把地抓了起来,十个、十五个一组地扔进麻袋。麻袋里装满了疲惫恐慌、晕头转向的青蛙,装满了湿哒哒、呱呱哭叫的青蛙。当然也有些逃掉了,有些在池塘中保住了命。但在青蛙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壮烈的处刑。麻袋里的青蛙成磅重——成五十磅重。没人费心去数,至少有六七百只。麦克兴高采烈地绑好了袋口。麻袋全都在滴水。夜晚的空气很冷。男人们在草地上又喝了一小杯酒,然后就进了屋,免得冻感冒。 上校觉得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他觉得他欠麦克他们的。不久后窗帘着了火,男人们用小毛巾扑灭了,上校叫他们别介意。上校觉得,只要麦克他们愿意,就算房子烧个一干二净,那也是他的光荣。“我老婆是个好女人,”他总结性地说,“了不起的女人。她本该是个男人的。如果她是个男人,我就不会娶她了。”他哈哈大笑了好久,又把这话来回重复了三四次,打算记牢这个笑话,回头讲给别人听。他倒满一罐子的威士忌,把它递给了麦克。他想去宫殿旅舍和他们一起住。他说他老婆也会喜欢麦克他们的,可惜没机会认识了。最后他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头和小狗崽们挨在一起。麦克一伙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严肃地望着他。 麦克说:“他把那罐威士忌送给我了,没错吧?你们都听见了?” “没错,”艾迪说,“我听见了。” “他还送了我一只狗崽?” “对,随便挑。我们都听见了。怎么了?” “我从不占醉汉的便宜,现在也不会占,”麦克说,“咱们得走了。他醒了以后会心情很糟,觉得都是我们的错。我可不想到时候还留在这儿。”麦克看了看烧坏的窗帘,看了看地板上亮晶晶的威士忌和狗带来的灰尘,又看了看烤炉上凝结的油脂。他走到狗崽旁边,仔细观察,伸手感受每一只的骨架和体格,检视眼睛和下颌,最后挑了一只图案美丽的斑点母狗。它长着红褐色的鼻子和深黄色的眼睛。“来吧,亲爱的。”他说。 他们吹灭了提灯,以防起火。出门时,天色刚刚破晓。 “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开心的旅行,”麦克说,“但我总在想他老婆回来的时候,这让我心惊胆战。”狗崽在他怀里哀嚎,麦克把它塞进了大衣底下。“他这人不错,”麦克说,“当然,是在他放松下来以后。”他大步走向福特车停靠的地方。“别忘了这都是为了医生,”他说,“就现在的情况看,医生可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book_title]16 对熊旗餐厅的姑娘们而言,一年中最忙的时间当数沙丁鱼大丰收的三月。这不仅是因为银色的沙丁鱼数以百万计地游动,钞票流通得也同样奔放,还因为旧金山要塞来了一支新团,初来乍到的士兵总会四处寻芳,过一阵子才会安生下来。在这段日子里,朵拉正好人手不够:伊娃放假去东圣路易斯了,菲莉斯·梅在圣克鲁斯从过山车上下来时磕断了腿,艾尔西则做起了连续九天的天主教祷告,根本无心工作。沙丁鱼船队的男人们口袋里装满了钱,一个下午都在她店里进进出出。他们天黑后才出海,一整夜都在忙着捕鱼,所以每天下午必须找点儿乐子才行。傍晚时,新兵团的军人从山上下来,在店里四处站着,拨弄点唱机,喝着可口可乐,打量并挑选即将付钱享受的姑娘。朵拉在税务方面遇到了点儿麻烦,因为她所面对的是这样一种滑稽的难题:当局说她做的生意不合法,可又要求她为这不合法的生意交税。除此之外,也不能忘了平时的常客,那些已经光顾多年的老主顾:采石场的工人,农场的骑马人,走前门的铁路工人,溜后门的市政府雇员和有名有势的生意人。后面两种人总是沿小路过来,店里有专门为他们而设的小房间,铺着印花布,作为等候室。 总之,那是糟透了的一个月,就在这一切的正中央,流感又爆发了,蔓延了整个城镇。圣卡洛斯酒店的塔尔波特太太和她女儿都染上了,然后是汤姆·沃克,本杰明·皮博迪和他老婆,了不起的玛利亚·安东尼娅,还有格劳斯一家人。 蒙特利的医生平时人手还算足够,足以应付小病小灾和神经官能症,到这时候都忙得团团转。病人的数量多得让他们应接不暇,其中有好多平时没钱付账单,但却有钱看病的客户。罐头厂街的住客比其他地方的人都要结实得多,染上流感的时间也晚,但最后还是未能幸免。学校都停了课,没有哪家没有发高烧的孩子和同样生病的大人。这次的流感不像一九一七年那么致命,但却有更多的孩子发展成乳突炎。城里所有的医生都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而罐头厂街在金融风险方面又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西部生物实验室的医生没有医生执照,但罐头厂街所有人都去找他看病,这并不是他的错。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棚屋之间四处奔波,给人量体温、发药,四处借送被褥,甚至还要把一家的食物分给另一家。各家的母亲躺在床上,用发红的眼睛望着医生,一边感谢他,一边把照顾孩子康复的任务都全权交到了他手里。如果有他无法控制的病情,医生就给本地的医生打电话,有时对方也会亲自来看看是否有紧急情况。对于病人的家人来说,一切情况都是紧急情况。医生没时间睡觉,全靠啤酒和沙丁鱼罐头撑着。他去李忠店里买啤酒,正好碰见了去买指甲刀的朵拉。 “你看起来累坏了。”朵拉说。 “我确实累坏了,”医生承认道,“我有一周没怎么睡过觉了。” “我知道,”朵拉说,“听说情况很糟糕。时间也赶得不好。” “嗯,暂时还没有死者,”医生说,“不过有些孩子病得很重。兰塞尔家的孩子全都得了乳突炎。”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朵拉问。 医生说:“你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吓坏了,觉得特别无助。比如兰塞尔一家——他们怕得要命,不敢自己待着。如果你和姑娘们能陪他们坐一会儿就好了。” 朵拉的心有时软得像老鼠的肚子,有时又和金刚砂一样坚硬。她回到熊旗餐厅,开始组织相应的服务。这段时间她过得也很不容易,但她还是做到了。希腊厨师用十加仑的大锅煮了浓汤,不停地加水加料,让汤总是满满一锅,总是那么浓郁。姑娘们努力一边照常接客,一边轮班去陪生病的家庭,去的时候总是带上成罐的浓汤。医生四处奔忙,朵拉则不时征询他的意见,再把他的建议传达给姑娘们。与此同时,熊旗餐厅的生意蒸蒸日上。点唱机从不间断地放着音乐,捕鱼队的渔民和士兵排起了长队。姑娘们辛勤工作,抽空带着成罐的浓汤溜出后门,去兰塞尔家、麦卡锡家、费瑞亚家陪病人。陪护睡着的孩子的时候,姑娘们有时也会坐在椅子上打盹。她们工作时不再化妆,也没了这个必要。朵拉说过,她恨不得把养老院的所有老太太都拉过来。这就是熊旗餐厅的姑娘们记忆里最繁忙的一段时期。这段日子终于结束时,所有人都很高兴。 [book_title]17 尽管医生待人热情、有不少朋友,他仍然是个孤独而离众的人。对这一点观察得最仔细的恐怕是麦克。在人群中,医生似乎总是独自一人。当实验室亮起灯、巨大的留声机放起格林高利音乐,麦克总会从宫殿旅舍向山下张望。他知道医生带了女人回家。但麦克心里总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这景象十分孤独。麦克觉得,即便是在和姑娘亲密接触的时候,医生也是孤独的。医生是个夜行者。每晚,实验室的灯都会亮上一整夜,而白天他还是一样活跃。实验室传出音乐的时间则不分日夜。有时天色漆黑,实验室中似乎终于有睡意降临,但窗户里又会飘出西斯廷唱诗班的孩子们如钻石般完美的歌声。 医生必须继续采集生物标本。他尽量沿着海岸线追赶不错的潮汐。礁石和沙滩就是他的储备地,无论需要什么,他都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他这一行所需的商品全都摆在海岸边:这里有石鳖,那里有章鱼,馆蠕虫在这个地方,海肾又在下一个地方。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但并不能总是如他预想那样顺利地找到目标。自然女神总会将珍宝锁起来,偶尔才放出寥寥几只。医生不仅要了解潮汐的规律,还要了解在哪里的哪一次落潮最好。当这样的落潮出现时,他会将采集工具都装进车里,带上罐子、瓶子、盘子和防腐剂,亲自到存放货物的海滩或岩礁或石崖边去。 这次的订单要的是小章鱼,它们最近的栖息地是拉霍亚一块遍布岩石的潮间带,处于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之间。这趟旅途光单程就要五百英里,医生还必须掌控好时间,保证抵达时潮水正好退去。 小章鱼生活在埋入沙滩的岩石间。它们年纪幼小,个性怕生,喜欢住在满是缝隙的岩石底部,藏在泥里躲避捕食者,保护自己不被潮水冲走。这里同样还生活着上百万只石鳖。在为小章鱼订单忙碌的时候,医生可以顺便补充下石鳖的存货量。 这次落潮发生在周四早上五点十七分。如果医生周三一早就从蒙特利出发,要赶上周四的落潮时间绰绰有余。他本来想叫上别人一起去的,但大家都要么不在,要么有别的事要忙。麦克一伙正在卡梅尔谷抓青蛙。他认识并乐于为伴的三位女士都有工作,工作日抽不出空。画家亨利同样没时间,因为霍尔曼百货商店雇了个旗杆表演者,只不过他不是坐在旗杆顶上,而是在旗杆顶上滑冰。商店房顶上有根高高的旗杆,旗杆顶上搭了个圆形的小平台,那个人穿着旱冰鞋,在平台上一圈圈地滑。他已经在上面滑了三天三夜。他的目的是要打破在平台上滑旱冰的时间纪录,而之前最长的纪录是一百二十七小时,所以他还有不少时间要滑。亨利在街对面莱德·威廉姆斯的加油站里扎了根。他对滑冰者感兴趣极了,想要画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名字就叫《旗杆滑冰者的底层梦想》。只要滑冰者没下来,亨利就没法离开城镇。他断言,旗杆滑冰这一行为中蕴藏着无人挖掘过的哲学意义。亨利坐在一把椅子里,靠着身后的格子窗,窗内是莱德·威廉姆斯加油站的男厕所。他一直盯着高高在上的旱冰平台,当然没法跟医生去拉霍拉。医生只能自己去了,潮水可不等人。 一大早,医生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的个人用品都装在一个小皮包里,另一只皮包则装了仪器和针管。收拾好行李后,他梳理修剪了棕色的胡须,确定铅笔都插在衬衫口袋里,放大镜也别在了翻领上。然后他把其他东西搬进了汽车的后备箱:托盘、瓶子、玻璃盘、防腐剂、橡胶靴,还有一条毯子。在珍珠般蒙蒙亮的天色中,他一直忙个不停,洗了积攒三天的碗,把垃圾放进了海浪里。最后他关上门,但没上锁,九点整准时上了路。 医生在路上花的时间总比别人长。他开车开得不快,每开一段时间就要停下车吃个汉堡包。开到灯塔大道时,他冲一只扭头看他的狗挥舞手臂,露出微笑。在蒙特利,他还没上路就饿了,在赫尔曼店里点了汉堡包和啤酒。他啃着汉堡包、呷着啤酒,脑海里闪过之前的一场对话。诗人布莱斯戴尔当时对他说:“你太爱喝啤酒了。我打赌,你总有一天会点杯啤酒奶昔喝。”这只是一句玩笑,但自此之后就一直困扰着医生。他想知道啤酒奶昔到底是什么味道。这念头缠着他不放,让他不得安生,每当他点啤酒喝的时候就会重新出现。啤酒会让牛奶凝结吗?喝啤酒奶昔的时候要加糖吗?这就和大虾冰淇淋一样,一旦钻进头脑就再也难以忘记。他吃完汉堡包,给赫尔曼付了账,故意转开头,不去看后墙边那几台闪亮的奶昔机。医生心想:如果要点啤酒奶昔,最好还是等到了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小镇再点。可是如果有一个满脸胡须的陌生人点了啤酒奶昔——说不定本地人会报警。满脸胡须的陌生人本身就够可疑的了。你不能说是因为喜欢胡子才留胡子的,没人喜欢听实话。你只能说留胡子是为了遮住一道伤疤。以前在芝加哥大学的时候,医生非常喜欢找刺激,而且他工作得特别辛苦。有一天,他觉得应该出门徒步旅行,休息一下,就背上包走过了印第安纳、肯塔基、北卡罗来纳和乔治亚,进入了佛罗里达。他路过了好多农民和山区的住人,又路过了不少沼泽地带的居民和渔夫。每到一处,当地的人就会问他为什么要徒步在乡村穿行。 因为他喜欢真实的东西,他就说了实话。他说他太紧张了,想看看乡村的风景,闻闻大地的味道,欣赏草地、鸟群和树木,欣赏乡村的田野,而这一切只有徒步时才能感受到。没人喜欢听他讲实话。他们要么皱眉,要么摇摇头,用手拍拍脑袋,要么就大笑起来,仿佛在说他们知道他在撒谎,并且欣赏他的谎言。有些人担心他会对自家的猪或自家的女儿下手,叫他有脑子的话就离他们的地盘远点儿。 所以医生很快就不再说实话了。他说他徒步旅行是为了和人打赌,赌注是一百元。听他这么说,所有人都瞬间就喜欢上了他,也相信他的话,请他到家里吃饭留宿,留下饭菜给他当午饭,祝他旅途顺利,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好人。医生仍然喜欢真实的东西,但他现在明白并非人人都和他一样。真实有时是位非常危险的情人。 在萨利纳斯,医生并没停下来买汉堡,但他在冈萨雷斯、国王城和帕索罗布尔斯都停了。在圣玛利亚,他吃了汉堡、喝了啤酒,汉堡还吃了两个,因为从那儿开到圣芭芭拉很远。到了圣芭芭拉,他喝了浓汤,吃了生菜四季豆沙拉、锅焙烧和土豆泥,然后又吃了菠萝派和蓝纹奶酪、喝了咖啡,都吃完后给车加满油,去了趟厕所。加油站帮他检查机油和轮胎的情况时,医生洗了把脸,梳理好胡须。等他回到车边,几个搭车客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往南走吗,先生?” 医生经常开高速,在这方面是老手了。一定要非常仔细地挑选搭车客,最好能选个有经验的,因为这样的人往往会一路沉默。但新手也有好处,他们会尽量让谈话有趣一些,作为让他们搭车的答谢。曾经有这样的搭车客把医生的耳朵都聊出茧来。等你选好了想带一程的对象,为了保护自己,你最好说去的地方不远,这样万一发现应付不来,就可以让对方下车。另一种可能是你非常幸运,选中了一个非常值得结交的对象。医生迅速打量几个候选者,选了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商人模样的男人。他脸型消瘦,嘴边有深深的皱纹,黑色的眼睛神色阴沉。 他不快地看着医生。“往南走吗,先生?” “走,”医生说,“走得不远。” “介意捎我一程吗?” “上来吧!”医生说。 抵达文图拉时,离之前那顿丰盛的晚餐刚过不久,所以医生停车只是为了喝杯啤酒。搭车客上车后一个字也没说过。医生在路边小摊旁停了车。 “来杯啤酒吗?” “不,”搭车客说,“我得说,在酒精影响下开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你惜不惜命都不关我事,但现在你在开车,在喝醉了的司机手里,汽车可是件足以杀人的凶器。”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医生还只是有点儿吃惊。“下车。”他轻声说。 “什么?” “我要往你脸上揍一拳,”医生说,“如果我数到十你还不下车的话。一——二——三——” 男人慌张地摸索着车门把手,迅速钻出了车。下车后,他吼道:“我这就去找警察来逮捕你。” 医生打开仪表盘上的盒子,拿出一把活动扳手。男人瞧见他的动作,快步离开了。 医生生气地走向街边小摊。 女侍是位金发美女,带着轻微的大脖子病症状。她冲医生微笑:“来点儿什么?” “啤酒奶昔。”医生说。 “什么?” 事已至此,管他呢。还不如就在这儿把这事了结。 金发女郎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医生疲惫地心想,他不能认真解释,不能说实话。“我膀胱有点儿问题,”他说,“医生说是一种叫做两级切特斯通切除症候群的病,叫我喝啤酒奶昔。医嘱就这样。” 金发女郎露出安慰人的笑容。“哦!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呢,”她语气俏皮地说,“告诉我该怎么做吧。我不知道你病了。” “病得很厉害,”医生说,“接下来还会更厉害。先倒些牛奶进去,再加半瓶啤酒。剩下半瓶给我直接倒在杯子里吧——啤酒奶昔不用加糖。”等她把啤酒奶昔端上来,他面无表情地尝了尝。味道不坏,喝起来就是过期啤酒加牛奶。 “听起来很难喝。”金发女郎说。 “习惯了就好,”医生说,“我已经喝了十七年了。” [book_title]18 医生开车的速度很慢,抵达文图拉时已经将近傍晚。因为速度实在太慢了,到卡本特利亚时他只吃了个奶酪三明治,去了趟厕所。他打算到了洛杉矶再正经吃晚饭,结果抵达洛杉矶时天已经黑了。他继续往前开,在他熟悉的一家长草区烤鸡连锁店停了车。他点了烤鸡、土豆丝、热曲奇浇蜂蜜、菠萝派和蓝纹奶酪,又让侍者往他的热水瓶里加满热咖啡,另外点了六个火腿三明治和两夸脱啤酒,当作第二天的早餐。 开夜车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周围没有狗,只有前灯照亮的高速公路。医生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到拉霍拉时已经半夜两点了。他穿过城镇开到悬崖边,下方就是他要去的潮滩。停车后,他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些啤酒,关上车灯,在座位里蜷起身子睡着了。 医生不需要闹钟。他已经跟随潮汐的节奏工作了太久,即便在睡梦中也能感觉到潮水的变化。他在黎明时分醒来,透过挡风玻璃望向遍布岩石的潮滩,看到海水已经开始撤退。他喝了些热咖啡,吃了三个三明治,又喝了一夸脱啤酒。 潮水退去的速度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大块的岩石慢慢显出身形,看起来仿佛在逐渐升高。退去的海水留下一块块小水洼,留下潮湿的海草、青苔和海绵,留下棕色、蓝色、中国红等彩虹般的缤纷色彩。地上四处散落的海洋垃圾令人惊叹:破碎缺口的贝壳,小块骨骼,钳子和大螯。整个海底是一片了不起的墓地,活物在上面攀爬奔走。 医生套上橡胶靴,一丝不苟地戴好雨帽。他拿好桶、罐子和撬棍,把三明治和热水瓶分别放到两边的衣袋里,爬下悬崖,上了潮滩。然后他跟在后退的海水身后,开始工作。他用撬棍翻开岩石,另一只手不时迅速伸入底下积水的洞里,抓出一只小章鱼。章鱼愤怒地全身泛红,扭动着身体往他手里喷墨。然后他会把章鱼丢进装满海水的罐子里,和之前抓到的所有章鱼都放在一起。新来者总是非常生气,甚至开始攻击同伴。 这天的收获不错,医生总共抓到了二十二只小章鱼,还捡了几百只石鳖,都装进了木桶里。潮水继续退去,他继续跟随着海水的脚步往外走。清晨来临,太阳升了起来。潮滩的尽头离岸边足有两百尺,最远处有一排长满海草的大石头,标志着浅滩与深水的分界线。医生一直走到了最远处。他已经完成了这趟旅途的目标,剩下的时间就翻开石头看看底下,俯身细看潮池里如马赛克拼画般形形色色的生物,观察它们吐着泡泡四处奔走的生活。最后他来到了潮滩的尽头。皮革般质感的棕色海藻从石头上披散下来,一路垂入海水。红色的海星聚集在岩石上,上下涌动的海水冲撞着石头组成的屏障,等待着再次涌入潮滩。医生在两块海草丛生的石头间瞥见水下有一抹白色闪过,随即就被漂浮的海草遮住了。他爬到滑溜溜的石头上,站稳脚跟后伸出手,轻轻撩开棕色的海草,整个人随即都僵住了。一张女孩的脸仰望着他。她很漂亮,脸色苍白,头发漆黑。她睁着清澈的眼睛,脸色坚定,头发在水中轻柔地飘荡。她的身体隐藏在石缝里,在医生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嘴唇轻启,露出了牙齿,但脸上的表情只有舒适和安详。她躺的位置离水面不远,清澈的海水让这幅景象显得很美。医生凝望着这情景,感觉过了好几分钟,那张脸牢牢地定格在他的图像记忆中。 他慢慢抬起手,让棕色的海藻飘回原处,遮住了那张脸。医生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喉咙发紧。他拿起木桶、罐子和撬棍,脚步缓慢地走过滑溜溜的石头,走向沙滩。 女孩的脸一直浮现在他眼前。他在粗糙而干爽的沙滩上坐下,脱下靴子。罐子里的小章鱼挤在一起,都在尽量拉开彼此的距离。医生耳中有音乐响起,一阵又高又轻的甜美笛声,吹着他记不真切的旋律。在这旋律之上,还有一种潮汐般有规律的林间风声。笛音越来越高,进入了人耳所听不到的音域,继续吹着那段难以捉摸的旋律。医生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寒噤,因看到宏伟的美而双眼潮湿。那个女孩的眼睛是灰色的,非常清澈,头上的黑发缓缓飘动,拂过她的脸庞。那幅场景将永远定格。医生坐在原地不动,回涨的潮水拍打着礁石,往回飞溅。他坐在沙滩上听着那阵音乐,海水再次涌入这片潮滩。他的手不自觉地敲打着乐曲的节奏,令人恐惧的笛声在他的脑海中继续回荡。那双眼睛是灰色的,那张嘴带着些许笑意,又或许是在极乐中打算深吸一口气。 旁边传来的声音惊醒了医生。一个男人站在旁边低头看着他。“钓鱼呢?” “不,采集标本。” “哦——这都是什么?” “章鱼幼体。” “乌贼啊?我都不知道有这玩意。我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了。” “要寻找才能看得到。”医生无精打采地说。 “我说,”男人说,“你还好吗?你好像病了。” 笛声再次升高,下方有大提琴的弦音响起,海水朝沙滩涌来。医生摇摇头驱散了音乐,驱散了那张脸,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这附近有警察局吗?” “往上走,在城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礁石那边有一具尸体。” “哪儿?” “就在那边——夹在两块石头中间。是个女孩。” “话说——”男人说,“发现尸体有奖金可拿。我忘了有多少钱了。” 医生站起身,收拾好所有工具。“你想去报案吗?我不是很舒服。” “吓到你了吧?情况怎么样——很糟糕吗?有没有腐烂,被吃得差不多了?” 医生转身走开。“你去领奖金吧,”他说,“我不要。”他走向汽车,头脑里的笛声变得几不可闻。 [book_title]19 在霍尔曼百货商店做过的所有宣传活动里,恐怕没有哪一次像旗杆旱冰一样得到了如此多的好评。滑旱冰的日复一日待在圆形小平台上,即便是晚上也滑个不停,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出一个黑影,让大家知道他没有下来过。但人们普遍相信,晚上平台中间会升起一根铁棍,让滑旱冰的把自己绑在上面。不管怎么说,他从来没有坐下来过,没人介意那根铁棍。四面八方都有人慕名来看他,有从詹姆斯堡来的,最远的来自南边的格莱姆斯角。塞利纳斯的人成群结队地来,当地的农民商会还进行了集资,想邀请滑旱冰的下次去他们那儿表演,打破自己的纪录,把新的世界纪录献给塞利纳斯。本来就没有多少个旗杆旱冰表演者,这一位又是其中毋庸置疑最优秀的,在过去一年里,他基本都在忙着打破自己创下的世界纪录。 霍尔曼商店乐坏了,同时举办了白色促销、清仓促销、铝具促销和餐具促销活动。成群的人站在街上,凝望着平台上孤独的男人。 上旱冰台的第二天,滑旱冰的就捎下话来,说有人拿气枪打他。商店的展示部门好好动了动脑子,根据角度判断出了作案人:是梅里维尔老医生躲在办公室的窗帘后面干的,用的是戴西牌空气步枪。展示部门没有把他的事公布于众,他也承诺不会再这么做了。他在当地的共济会分会里颇有声望。 画家亨利一直坐在莱德·威廉姆斯加油站的那把椅子里。他思考了所有可以用来分析这一状况的哲学角度,最后得出结论:他要回家建个平台,自己也试试看。城里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了旱冰表演的影响。在看不见表演的地方,生意变得十分惨淡,而离霍尔曼商店的距离越近,生意也就越好。麦克一伙也到现场看了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