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罗亭
[book_author]屠格涅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9665
[book_dec]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主人公罗亭是19世纪三四十年代俄国先进贵族知识分子的典型。他在大学学习时参加过波科尔斯基(影射着斯坦开维奇)小组,迷恋于黑格尔的哲学,企图从理论上探索人生的目的,强调应该为崇高的理想献身。罗亭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善于辞令。他在侃侃而谈的时候,给保守主义者以沉重的打击,给渴望知识的青年打开一个广阔的天地。在他那热情的慷慨激昂的话语的影响下,贵族少女娜达丽娅开始了对人生幸福的追求,平民知识分子巴西斯托夫热烈地去探索人生重大问题。但罗亭虽然具有唤醒人们的能力,却没有领导他们前进的本领。他是个启蒙者,但不是个改革者和实践者;是个言语的巨人,却是个行动的矮子。虽然有巨人的智慧和富于煽动力的辩才,但无坚强的意志,缺乏克服困难的坚毅性格和扫除障碍的恒心和勇气,因而辜负了女主人公娜达丽娅的期望。屠格涅夫在娜达丽娅身上表现出“一种几乎是无意识的,然而是不可克制的对新生活和新人的要求”(杜勃罗留波夫语)。罗亭在对娜达丽娅的爱情上表现出了怯懦,这说明他满足不了新生活的要求,不配做一个新人,而是一个“多余的人”。他那软弱的性格也使他在整个一生中都一事无成,始终是个败北者,他后来在农业改革、通航计划、教育事业中都遭到惨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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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节
那是个静谧的夏天早晨。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可是田野里还闪烁着露珠。苏醒不久的山谷散发出阵阵清新的幽香。那片依然弥漫着潮气,尚未喧闹起来的树林里,只有赶早的小鸟在欢快地歌唱。缓缓倾斜的山坡上,自上到下长满了刚扬花的黑麦。山顶上,远远可以望见一座小小的村落。一位身穿白色薄纱连衣裙,头戴圆形草帽,手拿阳伞的少妇,正沿着狭窄的乡间小道向那座村庄走去。一名小厮远远跟在她后面。
她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在享受散步的乐趣。环顾四周,茁壮的黑麦迎风摇摆,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起伏的麦浪不断变换着色彩,时而泛起阵阵绿波,时而涌出道道红浪。高空中,云雀在施展银铃般的歌喉。少妇是从自己庄园里出来,正要到离她家不过二里地的那个小村庄去。她的名字叫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她是个寡妇,没有孩子,相当富裕。她跟弟弟,退役骑兵上尉谢尔盖-巴甫雷奇-沃伦采夫住在一起。他还没有结婚,替姐姐管理着田产。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小村,在村口一间又破又矮的农舍前停下来。她把小厮叫到跟前,吩咐他进去询问女主人的病情。小厮一会儿就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位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汉。
“情况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还活着……”老头儿回答。
“可以进去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进农舍。农舍里又挤又闷,烟雾腾腾……土炕上有人在蠕动和呻吟。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回头一看,在半明半暗中发现了头裹格子围巾的老妇人那张枯黄干瘪的脸。她胸口压着一件笨重的外套,呼吸困难,瘦削的双臂无力地摊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到老妇人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滚烫滚烫的。
“你觉得怎么样,玛特廖娜?”她俯身问道。
“唉——!”老妇人认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了,不行了,亲爱的!死期到了,亲爱的!”
“主是仁慈的,玛特廖娜:也许你会好起来的。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老妇人唉声叹气,没有回答。她没有听清问话。
“吃了。”站在门口的老头儿说。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看着他。
“除了你,她身边没有人陪着吗?”她问。
“有个小丫头,她的孙女,可老往外跑,那丫头坐不住,野得很。奶奶要喝水她都懒得倒。我自己又老了,能管什么用呢?”
“要不要把她送到我的医院去?”
“不用了!干吗送医院呢!反正要死的。她也活够了。看样子这是主的安排。她连炕也起不来,哪能去医院呢!只要一折腾,她就会死的。”
“唉,”病人呻吟起来,“漂亮的太太,你千万要照顾我那没爹没娘的孙女。我们的老爷太太离这儿远,可你……”
老妇人停住了。她说话很困难。
“你别担心。”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会照顾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茶叶,还有糖。你想喝就喝一点吧……你们有茶炊吗?”她问老头儿。
“茶炊吗?我们没有茶炊,不过可以借到。”
“那就去借吧,要不我派人送一个来。你得嘱咐孙女,叫她别走开。你告诉她,这样做是可耻的。”
老头儿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手接过那包茶叶和糖。
“那就再见了,玛特廖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也别灰心,要按时吃药……”
老妇人稍稍抬起头,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把你的手伸过来,太太。”她嗫嚅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没有把手伸给她,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得记住,”她临走时对老头儿说,“一定要按照药方给她吃药……还要给她喝茶……”
老头儿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个躬。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空气清新的室外,舒畅地呼了口气。她打开阳伞,刚想回家,突然从农舍的屋角旁边过来一辆低矮的竞赛用双轮马车,车上坐着一位男子,年纪三十上下,身穿灰色缎纹麻布旧大衣、头戴同样质地的宽边帽。那人看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之后,立即勒住马,向她转过脸。他那宽阔的没有血色的脸,连同那双浅灰色的小眼睛和淡白色的唇须,都跟他衣着的颜色十分般配。
“您好。”他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您在这儿干什么呀,能告诉我吗?”
“我来看望一名病人……您从哪儿来,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那个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人盯着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
“看望病人是件好事,”他继续说道,“您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不是更好吗?”
“她太虚弱了,经不起折腾。”
“您是否打算解散您的医院?”
“解散?为什么要解散?”
“随便问问。”
“多么奇怪的想法!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您一直跟拉松斯卡姬来往,好像受了她的影响。照她看来,什么医院啦,学校啦,都没有用处,完全是多此一举。慈善事业应当成为个人的事情,教育也是如此,因为这些都是涉及灵魂的事情……她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我很想知道她这一套高论是从哪儿捡来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了起来。
“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聪明人,我很喜欢她,尊重她,不过她也有可能说错话,她的话我不是句句都相信的。”
“您做得很对。”他说,还是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因为她本人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话。不过,见到您我很高兴。”
“为什么?”
“问得太妙了!哪一次见了您我不高兴了?今天您像早晨一样秀丽清雅、妩媚动人。”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笑了。
“您笑什么?”
“怎么能不笑呢?您说这番恭维话的时候最好看看您那副懒洋洋、冷冰冰的表情!我觉得奇怪的倒是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怎么没有打呵欠。”
“冷冰冰的表情……您总是需要火,而火是毫无用处的。它燃烧,冒烟,过后就熄灭了。”
“还给人温暖……”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着说。
“是啊,……还会伤人。”
“伤人就伤人吧!那也没什么。总比……”
“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烧成重伤以后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气恼地打断她,挥动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再见!”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请您停一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喊道。“您什么时候上我们家?”
“明天。向您弟弟问好!”
双轮马车驶走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渐渐远去。
“真像只口袋!”她想。确实,你看他佝偻着腰,浑身沾满尘土的样子,以及从扣在后脑勺的帽子底下戳出来的几束蓬乱的黄头发,真的酷似一只大的面粉袋。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着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着眼睛。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使她停住脚步,抬起头……她弟弟骑着马正向她走来;他旁边还有一位步行的年轻人,那人个子不高,穿一件又轻又薄的常礼服,纽扣敞着,系一条轻飘飘的领带,头上戴一顶轻质的灰色凉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虽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么也发现不了。待到她停住脚步,他立即迎上前去,兴冲冲地,甚至是温柔地说道:
“您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说。“您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的吗?”
“一点不错,夫人,一点不错。”年轻人笑眯眯地附和道。“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我来找您,夫人;我宁愿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说路又不远,才七八里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诉我您到谢苗诺夫卡村去了。他正准备到地里去看看,我就跟着他来接您了。是的,夫人,这太令人高兴了!”
年轻人的俄语说得十分地道,合乎规范,不过总带点外国口音,尽管难以确定究竟是哪一国的口音。他的脸型具有东方人的特征。长长的鹰钩鼻,一双大大的呆滞的金鱼眼,两片红红的厚嘴唇,平塌的前额,漆黑的头发——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东方人;可这位年轻人姓潘达列夫斯基,自称敖德萨是他的故乡,尽管他是在白俄罗斯靠了一位好心而有钱的寡妇抚养长大的。另一位寡妇则替他在政府部门找了份差使。中年的太太们一般都很乐意做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的庇护人:他善于投其所好,博取她们的欢心。现在他就住在富裕的女地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娅家,其身份是养子或食客。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骨子里却荒淫好色;他有一副悦耳的好嗓子,钢琴也弹得不错;他还有个习惯: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他的衣着十分整洁,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宽阔的下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他说完了才转身对弟弟说:
“怎么今天我老是碰到熟人:刚才我还跟列日涅夫说过话呢。”
“啊,跟他!他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吧?”
“是的。你想像一下,他坐一辆双轮竞赛马车,穿着麻袋一样的衣服,满身尘土……真是个怪人!”
“也许是这样;不过他是个大好人。”
“谁是大好人?列日涅夫先生?”潘达列夫斯基似乎大为惊讶地问道。
“是的,就是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沃伦采夫说。“回头见,姐姐,我到地里去看看:开始播种养麦了。潘达列夫斯基先生会送你回家的。”
说完沃伦采夫便赶着马儿一路小跑起来。
“万分荣幸!”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扬声说道,同时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她也伸出手来,于是两人一起向她的庄园走去。
和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挽手同行,显然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非常愉快。他迈着细步,满面春风,那双东方人的眼睛里甚至噙着泪花,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对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来说,要装作深受感动的样子并挤出几滴眼泪,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再说,挽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年轻少妇的玉臂,有谁不会感到愉快呢?说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全省的人一致公认她是个大美人。这话一点不错。单是她那挺拔、微微上翘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个凡人心醉神迷,更不用说她那天鹅绒般的栗色眸子,略带金黄的浅褐色秀发,圆圆的脸上那对小酒窝,以及其他的美妙之处。不过她最迷人的地方莫过于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信任、善良和温顺。这些表情既令人感动又撩人心魄。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流盼和笑靥像孩子般纯洁无假,而太太们则认为她过于单纯……难道还有什么美中不足吗?
“您说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您来找我的吗?”她问潘达列夫斯基。
“是的,夫人,是她派我来的,夫人。”他回答说,把俄语的清辅音C发成了英语的塞擦音TH。“我们家太太十分希望并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赏光,今天到她那儿用午膳……她(潘达列夫斯基说到第三人称,尤其是女士的时候,严格使用表示尊敬的复数形式),她正期待着一位新来的贵客光临,她一定要让您跟他认识一下。”
“他是谁?”
“穆菲里男爵,一位来自彼得堡的宫廷侍卫。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里与他认识的,对他非常赏识,夸奖他是个教养有素、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男爵先生还从事文学,或者更准确地说……哟,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准确地说是从事政治经济学。他写了一篇文章,论述某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想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教。”
“指教政治经济学论文?”
“从语言的角度,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从语言的角度。我想您是知道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这方面是行家。茹科夫斯基①还跟她探讨过呢,连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萨的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克桑特雷卡……也许您知道此人的大名?”
①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著名诗人。
“一点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您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说,连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都高度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语方面的造诣。”
“这位男爵别是位书呆子吧?”
“绝对不是,夫人;恰恰相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一谈起贝多芬,他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连老公爵听了也非常高兴……说句心里话,我真想聆听他的高见:要知道这是我的本行。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朵美丽的野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过这朵花,没走几步就把它扔在路上……现在离她家还剩二百来步,不会更远。她那幢宅邸新建不久,外墙刷成白色,宽畅明亮的窗户犹如一只只眼睛,透过古老的椴树和槭树浓密的绿荫,投来欢迎的目光。
“请问我回去如何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禀报,”潘达列夫斯基问,他为自己那朵鲜花的命运而感到有点委屈。“您能光临吗?她还请令弟一起去呢。”
“好的,我们会来的,一定来。娜塔莎好吗?”
“托上帝的福,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很好,夫人……我们已经走过了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庄园去的路口。我失陪啦。”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站住了。
“您不到我家去坐坐吗?”她问,口气不那么坚决。
“我很想去,夫人,不过我怕回去晚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要想听一听塔里别格①新作的一首练习曲,我得回去准备一下,再说,我得承认,我怀疑我的谈话能否给您带来愉快。”
①塔里别格(1812-1871),奥地利钢琴家,作曲家。
“哪儿的话……”
潘达列夫斯基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垂下了眼睛。
“再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鞠了个躬,往后退了一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朝自己家里走去。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也转身往回走。种种甜蜜的表情立即从他脸上消失了,换了一副自信的、几乎是严厉的面孔。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现在,他蹬蹬地迈开了大步。他潇洒地挥动手杖,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突然,他又堆起了笑脸:他看见路旁有一位年轻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农家少女,正从燕麦地里赶几头小牛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像猫一样悄悄溜到少女身边,跟她搭起话来。那少女起初没有理他,只是红着脸吃吃地笑,后来用衣袖掩住嘴,转身喃喃说道:
“你走吧,老爷,走吧……”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伸出一只手指做了个威胁的动作,吩咐她摘些矢车菊替他送去。
“你要矢车菊干吗?编花环吗?”少女问。“你走吧,你给我走吧……”
“听我说,可爱的美人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纠缠不放。
“你给我走吧。”少女打断他。“你看,少爷们来了。”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回头一看,果然发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儿子瓦尼亚和彼得在路上跑,后面跟着他们的教师巴西斯托夫,一位刚从大学毕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巴西斯托夫身材魁梧,一脸憨厚相,大鼻子,厚嘴唇,猪一般的小眼睛,模样难看,动作也笨拙,可是他善良、诚实、正直,他衣着随便,不修边幅——倒不是为了追逐时髦,而是由于懒散;他爱吃,贪睡,山喜欢好书和热情的交谈,他打心底里憎恨潘达列夫斯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孩子十分崇拜巴西斯托夫,一点也不怕他;他跟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关系也很融洽,不过女主人对此并不十分欣赏,尽管她反复宣称对她来说不存在任何偏见。
“你们好,孩子们!”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说。“今天你们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啦!”他又转身对巴西斯托夫说:“我也很早就出来了,我喜欢欣赏大自然的景色。”
“我们已经看到了您是怎样欣赏大自然景色的。”巴西斯托夫嘟哝着说。
“您是唯物论者,天知道您在想些什么。我可了解您。”
潘达列夫斯基跟巴西斯托夫或者巴西斯托夫一类人说话的时候,特别容易生气,清辅音C也发得相当纯正,甚至还拖着长长的懂音。
“怎么,您刚才是在向那位姑娘问路吧?”巴西斯托夫说,眼睛左右来回转动。
他感到潘达列夫斯基正死死盯着他的脸,这使他浑身都不自在。
“我再说一遍:您是唯物论者,仅此而已。所有的事情您只看到庸俗的那一面……”
“孩子们!”巴西斯托夫突然命令道。“你们看到草地上那棵爆竹柳吗?咱们比一比,看谁先跑到那儿……一、二、三!”
两个孩子飞快地向爆竹柳奔去,巴西斯托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乡巴佬!”潘达列夫斯基想道。“这两个孩子要毁在他手里了……十足的乡巴佬!”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得意扬扬地用目光打量着自己整洁高雅的装束,伸出手指在常礼服的袖子上弹了两下,整了整衣领,又继续往前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换上一件旧睡衣,专心致志地坐到钢琴前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宅第在全省几乎是首屈一指。这座由拉斯特列里①设计、按照上世纪风格建造的石头大厦,雄伟地耸立在小山顶部,山脚下则有一条俄罗斯中部地区的主要河流经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本人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阔太太,三等文官的遗孀。潘达列夫斯基经常吹嘘说她熟悉整个欧洲,欧洲也知道她,不过实际上欧洲并不了解她。即使在彼得堡,她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在莫斯科却颇有名气,拜访她的人络绎不绝。她属于上流社会,被公认是个脾气有点怪戾、心地不太善良、但又极其聪明的女人。年轻时她很美。诗人们为她献诗,小伙子对她一见倾心,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但是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后,原来的花容月貌已经荡然无存。“果真是她吗?”凡是初次见到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问自己。“难道眼前这个年纪不算太大、鼻子尖尖、又瘦又黄的女人当初是个大美人吗?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令诗人们诗兴勃发的女人吗?……”于是,人人都会为世间万物的变化无常发出由衷的感慨。但是,潘达列夫斯基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双眼睛依然美不可言,然而正是这个潘达列夫斯基曾经断言她闻名全欧呢。
①拉斯特列里(1700-1771),俄国著名建筑师——
[book_title]第02节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带着孩子们(她有三个孩子:女儿娜塔里娅,十七岁,两个儿子,一个十岁,另一个九岁)回到乡间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当开放,也就是说她经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独身男士;至于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简直无法容忍。为此,她曾遭到这些太太们的多少非议!她们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态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说话放肆到极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乡间确实不受任何约束,待人接物不拘小节,处处流露出京城的贵妇人对周围无知平庸之辈的轻蔑……当然,她和城市里的熟人交往时态度也很随便,甚至冷嘲热讽,但是没有轻蔑的成分。
顺便请问诸位读者,你们可曾留意:一个对待下属非常随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决不会随随便便的。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过,提出这类问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终于熟悉了塔里别格的练习曲,便离开自己整洁舒适的房间,来到楼下的客厅。他发现全家人都聚集在那里了。沙龙已经开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张宽阔的卧榻上,两腿蜷曲着,手里正在摆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册子。窗口的绣架两侧分别坐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和家庭女教师邦库尔小姐,一位年约六十、黑色假发上扣一顶花俏的压发帽、耳朵里塞了棉花的干瘪老处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门边看书,彼佳和瓦尼亚在他身边下跳棋,而靠着壁炉、背剪双手站在那儿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头发蓬乱不堪。脸色黝黑,一对乌黑的小眼睛骨溜溜乱转的先生——阿夫里康-谢苗诺维奇-比加索夫。
这位比加索夫是个怪人。他仇视一切,仇视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从早到晚骂个不停,有时候骂得颇有道理,有时候又不着边际,但他始终骂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这样容易动怒简直像孩子脾气;他的笑声,他的嗓音,他浑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怨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乐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谈怪论逗她开心。他的话也确实相当有趣。夸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说,大家谈到什么灾难——雷电烧了村子啦,大水冲毁了磨坊啦,农夫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场,每次他都要恶狠狠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也就是引起这场灾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他坚信,只要认真追查,那么任何灾难的根源总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几乎不认识的但执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脚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气冲冲地请求她的饶恕,说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后再也不上她的门了。还有一次,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刚骑上马,那马立即朝山下冲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沟里,差点没把她摔死。从此以后比加索夫一提起这匹马便连声称赞:“好马!好马!”连那座山和那条沟他也认为是景色如画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运不佳,因此他愤世嫉俗,故意装疯卖傻。他出身于一个贫寒家庭,他父亲担任过各种卑微的职务,勉强识几个字,从不关心儿子的教育,给他吃饱穿暖就算完事。母亲对他百般溺爱,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进了县立小学,后来又上了中学,掌握了几门外语——法语和德语,甚至还有拉丁语,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后便进了台尔普特①大学。在那儿他经常与贫困作斗争,但终于修完了三年的课程。比加索夫的能力并不出众,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却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虚荣心,那种不甘居人后,竭力要挤进上流社会、与命运抗争的愿望特别强烈。他刻苦读书,投考台尔普特大学,都是出于虚荣心。贫困令他生气,同时也练就了他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本领。他的言谈富有特色;他从小就掌握了一种发泄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并未超出一般水准,但他的言谈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聪明,而是聪明绝顶。获得副博士学位以后,比加索夫决心为博士学位而献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领域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的同伴相匹敌(这些同伴都是他从上层精选出来的。他尽量去迎合他们,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尽管在背后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说穿了,他也不是做学问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学并非出于对科学的热爱,因此实际上他的知识相当贫乏。学位论文答辩会上他一败涂地,但是与他同居一室、平时经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学,尽管才能平平,却因为方法得当、基础扎实而大获全胜。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书籍和笔记全部付诸一炬,然后到政府部门谋了份差使。起初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他很会做官,虽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办事也利索泼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结果摔了个大跟斗,不得不辞职了。他在自己购置的一座小庄园里住了两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钱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结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满不在乎和冷嘲热讽的姿态作鱼饵钓到的一条鱼。但是比加索夫实在太喜怒无常,家庭生活变成了一种累赘……他妻子跟他过了几年之后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产卖给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还在她的领地上建造了一座庄园。比加索夫被这最后一次打击搞得晕头转向,他决定跟妻子打官司,结果却一无所获……从此以后,他在孤独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有时候也去拜访邻近的地主。他在背后甚至当面辱骂这些邻居,邻居们便强装笑脸,打着哈哈接待他,但并不真正怕他。他从来不看书,连书的边也不沾。他有近百名农奴,农奴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①台尔普特,即爱沙尼亚的塔尔图。
“啊!康斯坦丁①!”潘达列夫斯基刚走进客厅,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便喊住他。“亚历山德拉②来吗?”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谢,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请。”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一边说一边笑容可掬地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意,那肥厚却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抚摸着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头发。
“沃伦采夫也来吗?”
“他也来,夫人。”
“那么照您说来,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转向比加索夫,继续原来的谈话。“所有的贵族小姐都是爱矫揉造作的吗?”
比加索夫撒了撇嘴,神经质地扭动着胳臂。
“我是说,”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说(他即使在怒气冲天的时候,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于在座各位,我当然不予评论……”
“这并不妨碍您在内心对她们作出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打断他。
“对她们我不予评论。”比加索夫重复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爱装腔作势——她们表达感情的时候也极不自然。譬如说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兴了,或者伤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动腰肢,摆出这样的姿势(比加索夫扭着腰,张开双手,姿势极其难看),然后‘啊!’地尖叫一声,再格格地笑起来或呜呜地哭起来。不过嘛(说到这里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总算使一位很会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实的感情!”
“您用什么办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
“我用一根白杨木棍子从背后猛捅她的腰部。她大声尖叫起来。我就告诉她:好!这就好!这就是天然的声音,这就是自然的喊叫。请您今后照此办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说些什么呀,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我能相信您会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吗!”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种用来保卫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说的这些太可怕了①。”邦库尔小姐惊呼道,眼睛瞪着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
①原文为法语。
“您别信他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可是这位愤怒的法国老太太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嘴里嘟囔个不停。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镇定自若地说,“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件事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们不相信,那么另一件事你们也许同样不会相信:我们的邻居叶莲娜-安东诺芙娜-切普佐娃亲口告诉我——请注意,亲口!——她是怎样害死了她的侄儿。”
“您又胡编乱造了!”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们先听我说完,再发表议论。请注意,我不想诽谤她,我甚至很爱她,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家里除了一本日历没有任何书籍,除了高声朗读以外她不会用别的方式读书——高声朗读的练习使她浑身冒汗,事后还抱怨说她的眼睛像肚脐那样缩了进去……总而言之,她是个好人,她的女仆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诽谤她呢?”
“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阿夫里康-谢苗内奇今晚上了马背就再也下不来了。”
“我上了马背……可女人同时要骑三匹马,除了睡觉,她们永远不会下马。”
“哪三匹马?”
“吹毛求疵,捕风捉影,叽叽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您这样仇视女人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个女人的……”
“您是想说伤害吗?”比加索夫打断她。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有点尴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的确,我是受了一个女人的伤害。”比加索夫说。“虽然她是个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谁?”
“我母亲。”比加索夫压低了声音说。
“您母亲?她怎么伤害了您?”
“因为她生下了我……”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她说,“我们的谈话转到了不愉快的话题上……康斯坦丁①,您给我们弹一首塔里别格新写的练习曲吧……也许音乐能消除阿夫里康-谢苗内奇的怨气。当年奥菲士②就曾经驯服过凶猛的野兽。”
①原文为法语。
②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坐到钢琴前弹了一首练习曲,弹得相当不错,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起初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后来就去做她的女红了。
“谢谢,太美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喜欢塔里别格。他很优雅②。您在想什么心事,阿夫里康-谢苗内奇?”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说,“有三种个人主义者: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自己活却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最后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女人绝大多数属于第三种。”
“您说得多么客气!不过有一点我感到惊讶,阿夫里康-谢苗内奇,您对自己的见解充满了高度自信,好像永远不会有错误似的。”
“哪儿的话!我也会有错误的;男人也会犯错误。不过您知道我们男人的错误和女人的错误有什么差别吗?不知道?差别就在于,譬如男人会说二乘二不等于四,而等于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会说二乘二等于一支蜡烛。”
“这话我好像已经听您说过了……不过请问,您关于三种个人主义者的观点跟您刚才听到的音乐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我刚才根本没有听音乐。”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无可救药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她把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句稍稍作了改动。“如果您连音乐也不喜欢,那您究竟喜欢什么?文学吗?”
①此句引自格里的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八场),原文为:“你啊,我的老兄,真是病入膏肓。”
“我喜爱文学,但不是当代的文学。”
“为什么?”
“我来告诉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贵族乘渡船过奥卡诃。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马车得用手抬上去,而贵族的那辆四轮马车又很沉很沉,几名脚夫拼命往上抬的时候,那贵族却站在渡轮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样也真叫人可怜……当时我就想: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学也是这样:别人在拉车,在干活,而它却在喊‘吭唷’。”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
“这就叫再现当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深切同情社会问题以及诸如此类……我讨厌这类漂亮话!”
“被您大肆攻击的女人至少不说漂亮话。”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她们不说是因为不会说。”
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脸微微一红。
“您越说越不像话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她脸带勉强的笑容说道。
房间里鸦雀无声。
“卓洛托诺沙在哪儿?”巴西斯托夫身边的一个孩子突然问道。
“在波尔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过话头。“就在霍赫兰(他为换了话题而高兴)。刚才我们谈论文学,”他接着说,“假如我有多余的钱,马上可以成为小俄罗斯的诗人。”
“你说什么?当诗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懂小俄罗斯语吗?”
“一窍不通,不过,也不需要懂。”
“怎么不需要?”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张纸,标上《沉思》这个题目,接下来就写:‘啊,我的命运,命运!’或者以《哥萨克纳里瓦伊科①坐在山岗上》为题:‘在那山脚下,在那树荫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你就拿去发表吧。小俄罗斯人读了肯定会感动得双手掩面,痛哭流涕——他们的心灵就是这样多愁善感!”
①纳里瓦伊科,乌克兰农民起义领袖,于1597年被波兰人杀害。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扬声说。“您说些什么呀?这话可一点没有道理,我在小俄罗斯呆过,我喜欢那地方,也懂那儿的语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是的,不过乌克兰人还是会感动得流泪的。您说懂他们的语言……难道有什么乌克兰语吗?有一次我随便说了句:‘语法是正确朗读和书写的艺术’让乌克兰人翻译。你知道他是怎么翻译的?‘语法是精确地吐和泻的医书’……您说这是语言吗?我宁愿把自己的朋友捣成齑粉,也决不会同意这个观点……”
巴西斯托夫想反驳他。
“您别跟他争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谈怪论,他不会说别的话。”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仆人进来禀报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姐弟俩到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亚历山德拉①!”她走上前去说道。“您来真是太好了……您好,谢尔盖-巴甫雷奇!”
①原文为法语。
沃伦采夫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面前。
“怎么,您新近结识的那位男爵今天要来么?”比加索夫问。
“是的,他要来。”
“听说他是位大哲学家,满肚子的黑格尔。”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没有回答,她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到卧榻上,自己则坐在她身边。
“哲学么,”比加索夫接着说,“站得最高,看得最远,不过,我最不喜欢居高临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么呢?假如你要买一匹马,总不至于爬到了望塔上去观察它吧!”
“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论文送给您过目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是的,是一篇论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篇阐述工商业关系的论文……不过您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儿宣读的……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这件事。这位先生博学多才,人又和气①,他的俄语也说得漂亮极了。真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②”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他俄语说得那么好,”比加索夫挖苦说,“连法国人都夸他呢!”
“您嘲笑吧,阿夫里康-谢苗内奇,随您嘲笑吧……这跟您怒发冲冠的模样倒是一致的……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我说先生们女士们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着看了看大家,“我们到花园里去吧……离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天气又这么好……”
①原文为法语。
大家都站起来,向花园走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花园里有许多古老的林荫道,路旁椴树参天,满目金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林荫道的尽头,豁然露出一片翠绿。花园里还有不少槐树和丁香的花亭。
沃伦采夫、娜塔里娅和邦库尔小姐走进花园深处,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哑默默地并肩而行,邦库尔小姐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今天您干什么了?”沃伦采夫终于开口问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须。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过表情没有那么生动活泼,那双漂亮而温柔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忧郁。
“什么也没有干。”娜塔里娅回答。“听比加索夫骂人,绣花,看书。”
“您看的是什么书?”
“我看的是……”娜塔里娅略微停顿了一下,“十字军远征的故事。”
沃伦采夫看了她一眼。
“噢!”他说,“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树枝,在空中挥舞着。他们又向前走了二十来步。
“您母亲认识的那位男爵是什么人?”沃伦采夫问。
“宫廷侍从,路过这儿;妈妈很赏识他。”
“您母亲很容易被人迷住。”
“这说明她的心还很年轻。”娜塔里娅说。
“是的。您那匹马不久我就可以给您送来。快驯服了。我想叫它一起步就大步飞跑。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
“谢谢①……可是我很过意不去。您还亲自训练它……据说这很难。”
①原文为法语。
“为了给您增添一点小小的乐趣,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知道,我准备……我……这点小事……”
沃伦采夫一时语塞。
娜塔里娅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声“谢谢②”。
②原文为法语。
“您知道,”谢尔盖-巴甫雷奇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我们何必谈这些呢!您心里都明白。”
这时候,楼里的铃声响了。
“哟,吃饭的铃声响了!①”邦库尔小姐喊道。“咱们回去吧!”
①原文为法语。
“真可惜,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太不善于辞令了①。”这位法国老处女随着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娅登上露台的时候心里想道。这句话俄语可以这样翻译:你啊,我可爱的孩子,模样挺讨人喜欢,就是有点儿傻劲。
①原文为法语。
男爵没有来吃饭,大家足足等了他半个多小时。席间,大家说话不太投机。谢尔盖-巴甫雷奇不时望着坐在他旁边的娜塔里娅,殷勤地频频住她杯子里添矿泉水。潘达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讨好邻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了不少恭维话,可她差点没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面包捏成一个小球,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他什么也不想。连比加索夫也缄默不语。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说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脸抢白道:“我什么时候友好过?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补充道:“请您再忍耐一会儿吧。我只不过是克瓦斯①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国克瓦斯;您那位宫廷侍卫才是……”
①俄国的一种饮料。
“好啊!”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还没有来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没有答理她,只是低着头看了她一眼。
时钟敲了七点。大家又聚集到客厅里。
“看样子他不会来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马车的辚辚声。一辆小巧的四轮马车驶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仆人走进客厅,把一封放在银托盘里的信交给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转身问仆人:
“送信的先生在哪儿?”
“还坐在马车上,夫人,要请他进来吗?”
“请。”
仆人出去了。
“你们看,多么扫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托他的朋友罗亭先生,把论文给我送来了。男爵本来就想把他的这位朋友介绍给我——他十分赏识他。真是太扫兴了!我还想让男爵在这儿住几天呢……”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罗亭。”仆人禀报说——
[book_title]第03节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卷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唇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说他久闻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认识,还说他的男爵朋友因为无法亲自前来辞行而深表遗憾。
罗亭尖细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和宽阔的胸膛似乎很不协调。
“请坐……我很高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把在座的人向罗亭一一作了介绍之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路过此地。
“我的庄园在T省。”罗亭回答说,把宽边圆帽放在膝盖上。“我才来不久,我有事经过此地,暂时住在贵县县城。”
“住在谁家?”
“住在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
“噢!住在医生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医术高明。您跟男爵认识很久了吗?”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见他的。这次在他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这位男爵很聪明。”
“是的,夫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闻了闻洒过香水的手帕。
“您担任公职吗?”她问。
“谁?我吗,夫人?”
“是的。”
“不……,我已经退职了。”
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请问,”比加索夫转身问罗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来的这篇论文的内容吗?”
“知道。”
“这篇文章是论述贸易关系……噢,我说错了,是论述我国工商业之间关系的……好像您是这么说的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这个内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把手按在额头上。
“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论文的题目似乎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些呢?……过于含糊和混乱。”
“为什么您有这样的感觉?”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觉得很清楚吗?”
“我?很清楚。”
“嗯……当然,您比我清楚。”
“您头疼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这种……神经性的毛病。”①
①原文为法语。
“请问,”比加索夫说话带着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里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这个姓吧?……”
“完全正确。”
“穆菲里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还是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公务之余涉足这门有趣的学问?”
罗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加索夫看了一会儿。
“男爵在这方面是位业余爱好者。”他回答,脸有点红。“可是他的文章有许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因此无法跟您争论……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您的朋友穆菲里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议论多于具体的事实吧?”
“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证。”
“很好,先生,很好,不过我要告诉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谈我的看法,我在台尔普特大学呆过三年……这些所谓的论证、预测、体系……请原谅,我是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这些东西毫无用处,这一切都是故弄玄虚——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实,先生们,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确实如此!”罗亭说。“那么,事实包含的意义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议论!”比加索夫说。“我讨厌这些空泛的议论。综述和结论!这些东西的根据便是所谓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异,人人都在大谈自己的信念,还要求别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处宣扬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潘达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极了!”罗亭说。“照您说来,也许就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
“没有,根本不存在。”
“这是您的信念吗?”
“是的。”
“那您怎么能说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种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话又要说回来……”比加索夫想自圆其说。
但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极了!好极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彻底输了!”——她轻轻地从罗亭手里接过帽子。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夫人,您等着瞧吧。”比加索夫恼怒地说。“盛气凌人地说几句俏皮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以证实,驳斥……我们已经偏离了争论的对象。”
“对不起。”罗亭镇静地说,“事情很简单。您不相信一般性论证的价值,不相信有什么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怀疑主义者。”
“我看没有必要搬弄术语。不过嘛……”
“您别打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达列夫斯基心里在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个字眼可以表达我的思想。”罗亭说。“您也明白它的含义。为什么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么也不相信,为什么相信事实呢?”
“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感觉对事实作出判断。”
“难道感觉就不会欺骗您吗?感觉告诉您太阳绕着地球转……也许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吗?”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着罗亭。“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您尽开玩笑。”比加索夫说。“当然,这是别出心裁,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遗憾,决不是什么别出心裁。这一切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反复说了千百遍,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呢?”比加索夫蛮横地问。
在争论中,他往往先挪揄对方,继而变得蛮不讲理,最后就赌气不说话。
“问题就在于,”罗亭接着说,“老实说,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如果聪明人当着我的面攻击……”
“攻击体系吗?”比加索夫打断他。
“是的,说体系也未尝不可。您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个字眼呢?任何一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对基本规律、生活原则的认识之上的……”
“但是这些规律是无法认识,无法发现的……”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发现这些规律的,谁也免不了出现差错。但是,您也许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譬如说,牛顿毕竟发现了几条规律。他是天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天才人物的发现之所以伟大,就因为这些发现会成为大家的财富。渴望从个别现象中发现普遍规律,是人类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们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远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长了声音说。“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这些脱离实际的深奥理论没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极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请注意,您想做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这愿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体系,一种理论……”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刚才的话头,“您居然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这种吹得天花乱坠的文明没有任何用处!我决不会给您的文明付一个铜板!”
“您辩论的手法太恶劣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内心对新来的客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镇定沉着和彬彬有礼的风度相当满意。“他是上流社会的人,①”她颇有好感地看了罗亭一眼,想道,“应该爱抚他一下。”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俄语在心里说的。
①原文为法语。
“我不想为文明辩护,”罗亭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辩护,您不喜欢……各人口味不同么,再说,这也离题太远了。请允许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谚语:‘朱庇特光火——理亏。’我是想说,对体系、一般的论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进行攻击之所以特别令人痛心,是因为人们在否定体系的同时,也否定了知识。科学和对科学的信仰,从而也否定了对自己,对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们需要这种信仰:他们不能单凭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罪过。而无用和无能始终是怀疑主义的特征……”
“这都是空话!”比加索夫嘟哝道。
“也许是空话。不过请注意,我们在说‘这都是空话’的时候,往往是要回避说出比空话更有用的东西。”
“什么,先生?”比加索夫说着眯起了眼睛。
“您当然明白我要说什么,”罗亭说,语气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烦。“我重申一遍:假如一个人缺乏坚信不疑的原则,缺乏坚定的立场,那么他怎么会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顿地说,鞠了个躬,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了。
“哈哈!他逃跑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对不起,”她脸带亲切的微笑补充道,“请问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维奇。”
“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是瞒不过我们的。他想装出不愿再争论下去的样子……他已经感到不能再跟您争论了。您最好坐得离我们近一点,咱们好好聊聊。”
罗亭把椅子挪近了点儿。
“真是相见恨晚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胜感慨。“这本书您看过没有?托克维里①的著作,您知道吗②?”
①托克维里(1805-1859),法国政治活动家,史学家。
②原文为法语。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册手递给罗亭。
罗亭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说托克维里先生的这本著作他没有看过,但作者涉及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经常思考,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起初罗亭似乎有点犹豫,不敢畅所欲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后来谈兴越来越浓,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刻钟之后,房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
惟独比加索夫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壁炉旁边的角落里。罗亭的话充满了智慧和热情,令人信服;很显然,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没有什么名气,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乡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聪明人。所有人,包括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内,都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自豪,她甚至开始考虑怎样把罗亭介绍给上流社会了。尽管她到了这个年龄,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许多近乎孩子气的东西。老实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不懂罗亭的那番宏论,可她同样感到惊讶和喜悦;她弟弟也不胜惊喜;潘达列夫斯基注视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了嫉妒;比加索夫则在想:“我出五百卢布可以买一只比他唱得更好听的夜莺!”但是受到震动最大的要数巴西斯托夫和娜塔里娅了。巴西斯托夫几乎屏住了呼吸,张着嘴,睁大了眼睛,坐在那儿听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别人说话似的;娜塔里娅的脸通红通红,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罗亭,那双眼睛时而流露出忧郁,时而又放射出异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伦采夫悄悄地对她说。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双手太大太红。”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有回答。
仆人送上茶。谈话也变得比较随便了,可是只要罗亭一开口,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仅此一端就足以证明他给大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老是不怀好意地冷笑?来吧,再跟他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罗亭叫了过来。
“他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说着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极端仇视女人,不断地攻击她们;请您把他引导到正道上吧。”
罗亭看了看比加索夫……无意间造成了居高临下的局势:他比他高出两个脑袋。比加索夫气得脸都发白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错了。”他的声音都变了。“我不仅攻击女人,对整个人类我也没有好感。”
“您为什么这样蔑视人类呢?”罗亭问。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灵的结果,我发现我内心一天比一天肮脏。我根据自己来衡量别人。也许这有失公允:我比别人坏得多,可您叫我怎么办呢?积习难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罗亭说。“凡是高尚的灵魂,谁没有产生过自我贬低的强烈愿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这种毫无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灵魂颁发崇高证书。”比加索夫说。“至于我的处境么——我看也没什么,不算坏,因此即使有什么出路的话,那也随它去!我不会去寻找的。”
“不过这意味着——恕我冒昧——您宁可满足自尊心也不愿意置身于真理之中……”
“那当然!”比加索夫大声说道。“什么叫自尊心,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么,什么叫真理?真理又在哪里?”
“您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么不好?请问,真理在哪里?连那些哲学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康德说:这就是真理;而黑格尔说:不,你胡说,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尔关于真理是怎么说的吗?”罗亭依然心平气和地问。
“我再说一遍,”比加索夫怒气冲冲地说,“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理,也就是说,徒有其名并无其实。”
“哎呀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嚷道。“您说这话怎么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没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说,“对您来说,没有真理总比没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冻的厨子斯捷潘日子更好过些!请问您要真理干什么?总不能用真理做压发帽吧!”
“玩笑不等于反驳,”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尤其是玩笑变成诽谤的时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看真话却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哝着气呼呼地走到一边去了。
而罗亭便谈起了自尊心,他谈得头头是道。他想证明,没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来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杠杆,然而只有那种像善于驾驭坐骑的骑手那样善于驾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种为了共同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称为人……
“自私就等于自杀。”他结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结果实的树,会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为一种追求完美的巨大动力,却是一切丰功伟业的源泉……人必须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让个性获得充分发展的权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铅笔?”比加索夫转身问巴西斯托大。
巴西斯托夫没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铅笔干什么?”他终于问道。
“我想把罗亭先生最后一句话记下来。不然恐怕会忘掉的。您得承认,这样精彩的句子等于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顶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东西是不作兴讽刺挖苦的,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巴西斯托夫激动地说,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这时候罗亭走到娜塔里娅跟前,她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慌。
坐在她身边的沃伦采夫也站了起来。
“我看到这儿有架钢琴。”罗亭温柔而亲切地说,那风度犹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弹的吗?”
“是的,是我弹的。”娜塔里娅说。“不过弹得不好。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先生弹得比我好多了。”
潘达列夫斯基昂起头,咧开嘴笑了。
“您可不能这么说,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弹得一点儿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①’吗?”罗亭问。
①原文为德文。
“他熟悉,熟悉!”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抢着回答。“您坐下来弹吧,康斯坦丁……您也爱好音乐吗,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
罗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似乎在作欣赏前的准备……潘达列夫斯基开始演奏。
娜塔里娅站到钢琴旁边,面对着罗亭。随着第一个音符,罗亭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徐徐转动,不时把目光停留在娜塔里娅身上。潘达列夫斯基结束演奏。
罗亭默默无语地走到敞开着的窗前。温馨的暮色犹如轻纱般笼罩着花园,附近的树丛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轻轻闪烁。夏天的夜晚温柔宜人。罗亭凝望着黑——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
“这音乐,这夜色,”罗亭说,“令我想起了在德国留学的岁月;我们的一次次聚会,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过德国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
“您也穿大学生制服吗?听说那儿大学生的衣着与众不同。”
“在海登堡我脚上穿带马刺的长统靴,上身穿系皮带的轻骑兵短上衣,头发长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学生衣着却和普通人一样。”
“请给我们谈谈您的留学生涯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于是罗亭谈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谈得不太精彩。他不善于绘声绘色地描述,也不会逗人发笑。不过,罗亭很快从国外的经历转到了一般的议论。他谈到了教育和科学的作用,谈到了大学和一般的大学生活。他用粗扩而大胆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巨画。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但不那么明白晓畅……然而,正是这种模糊才使他的长篇大论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过于丰富的思想妨碍了罗亭用确切而周密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比喻层出不穷,时而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时而又贴切得令人拍案叫绝。他兴之所至,恣意发挥,充满了激情和灵感,绝无空谈家的自鸣得意和矫揉造作。他并没有挖空心思地寻找词汇:词语自己会驯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里,每一个词语似乎都是直接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来,燃烧着信念的火焰。罗亭几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说话的高超艺术,他知道怎样在拨动一根心弦的同时,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颤动、轰鸣。有的听众或许不明白他说的确切含义,但是他们也会心潮澎湃,他们面前一道道无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
罗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着未来,这就赋予它们一股冲劲和朝气……他站在窗前,目光并不特别专注于某人,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由于受到普遍的同情和关注的鼓舞,由于几位年轻女性的在场,由于美好的夜色,由于源源不断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经登上了雄辩的高峰,达到了诗意的极致……他的声音细腻而温柔,这又平添了几分魅力,好像是神-在借助他的嘴说话……罗亭在论述短暂的人生为何具有永恒的意义。
“我记得有个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他这样结束道,“一个皇帝和他的武士们围着火坐在一间黑暗狭长的茅屋里,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在冬天。忽然,有一只小鸟从敞开着的门里飞了进来。又从另一个门飞了出去。皇帝说,这鸟儿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样,从黑暗中飞来,又向黑暗中飞去,它在温暖和光明中呆的时间不长……‘陛下,’年纪最大的一名武士说,‘鸟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它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是的,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渺小,但是一切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人来实现的。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是完成这些伟业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乐趣:这样他就能在死亡中发现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归宿……”
罗亭不再说下去了,脸带无意间流露出的腼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诗人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轻轻地说。
①原文为法语。
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罗亭结束长篇大论,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门口向站在那儿的潘达列夫斯基咬着耳朵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哼!我才不当傻瓜呢!”
不过谁也没有挽留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走掉了。
仆人端上晚餐。半个小时之后,客人们都纷纷回家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罗亭留下来过夜。在和弟弟坐车回家的途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对罗亭非凡的智慧赞不绝口。沃伦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见,不过他认为罗亭的话有时候未免有点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么明白易懂。”他补上这么一句,显然是要为自己的想法作一点解释。可是他的脸色阴沉,因此他那盯着车厢一个角落的目光显得更加忧伤了。
潘达列夫斯基解下丝绣背带准备就寝的时候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机灵鬼!”——突然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彻夜未睡,也没有脱衣服,直到天亮还在给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写信;而娜塔里娅尽管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点也睡不着,连眼睛都没合过。她手枕着脑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脉搏在狂跳,一声声长叹使她的胸脯时起时伏——
[book_title]第04节
第二天早晨罗亭刚穿好衣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已经派人来请他到她书房共饮早茶了。罗亭走进书房的时候只见她一个人在那儿。她亲热地跟他道早安,问他夜里睡得可好,亲自为他斟茶,甚至问他茶里的糖够不够,还请他抽烟,再三表示相见恨晚。罗亭本来想在离她稍远点的位置坐下,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软椅旁边的小沙发上,还凑过去问起他的家世、他的计划和志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话的口气十分随便,听他回答也漫不经心;但罗亭心里明白,她是在向他献殷勤,几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这次早晨的见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①式样打扮得那样雅致,看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问这问那,她开始谈自己,谈她的少女时代,谈她认识的各类人物。罗亭同情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介绍,但是——说来也真奇怪——不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谈到什么人,占据首位的总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则变得模糊起来以至完全消失。这样,罗亭就详细知道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某某显贵说过什么话,对某某著名诗人产生过什么影响,按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所说的那些话来看,可以认为,最近二十年来的所有优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谈起这些名人的时候她口气平淡,并无特别的兴奋和赞扬,好像他们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几位还被她称为怪物。结果,他们的名字排列成一圈华丽的边饰,烘托出中间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
①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国拿破仑时代的著名贵妇人。
罗亭静静地听着这位女人的自我吹嘘,不时抽一口烟,偶尔也插上一两句。他善于说话也喜欢说话;虽然他并不擅长跟别人对谈,但也善于倾听对方。任何人,只要开始没有被他吓住,都会信赖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以极大的兴趣和赞赏的态度关注着对方谈话的来龙去脉。他很宽容,这是一种特殊的,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宽容,但是在争论的时候,他很少容许论敌把话说完,往往用自己热情奔放、一泻千里的雄辩把对方压倒。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说俄语。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语,但又常常夹杂些高卢成语和法国词汇。她故意使用一些简单的民间词语,但并不都很贴切。罗亭听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调并不感到别扭,他也未必具备这种辨别能力。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终于说得累了,她把脑袋靠到软椅背上,眼睛看着罗亭,不再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罗亭慢条斯理地说,“我明白了您为什么每年夏天都要到乡间来。这样的休息对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乡间的宁静可以使您恢复精神,增进健康。我坚信:对大自然的美妙,您是应该有深切体验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罗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大自然;不过您知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在乡间也不能没有交往啊!而这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聪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罗等问。
“是的,就是他。不过么,这样的人在乡间也有用处——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这个人不笨,”罗亭说,“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见,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我认为,否定——全面而彻底的否定——是没有好处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捞个聪明人的名声:这种把戏人人会变。老实人还会很快得出结论:您比被否定的那个人高明。而这往往是不对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说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于否定,您就会渐渐贫乏、枯萎。您在满足自尊心的同时,也就失去了观察的真正乐趣;生活——生活的本质——也会从您狭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结果您只能成为愤世嫉俗的人,充当人们的笑料。谁拥有一颗爱心,谁才有否定和指责的权利。”
“这样一来,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真是个知人论世的大师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无法理解您的。他只爱他自己。”
①原文为法语。
“他责骂自己,也仅仅是为了赢得责骂别人的权利。”罗亭接着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来。
“这就叫做……俗话怎么说的……嫁祸于人。顺便问一句,您认为男爵怎么样?”
“男爵吗?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知识广博……不过他没有个性……他一辈子也只能当半个学者,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说白了,也就是一无所长……真可惜!”
“我也这样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看过他的论文,咱们私下说说……文章缺乏深度①。”
①原文为法语。
“您这儿还有些什么人?”罗亭沉默片刻后问。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弹去香烟的烟灰。
“几乎没有别的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就是昨天您见到的那位,她很可爱,不过也只是可爱罢了。她的弟弟也是个很好的人,很正派的人①。加林公爵您认识。就这么几个。还有两三位邻居,那更不值一提了:他们不是自命不凡,就是畏首畏尾,或者大大咧咧。至于教养有素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一个也没有见过。还有一位邻居,听说他受过教育,甚至很有学问,可是脾气十分古怪,是个幻想家。亚历山德拉②认识他,好像对他还不无好感……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您一定要跟她认识一下: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只是在修养方面还有待提高,无论如何要提高她的修养。”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她是很讨人喜欢的。”罗亭说。
“她完全像个孩子,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名副其实的孩子。她结过婚,不过这没关系①。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②原文为法语。
“真的吗?”
“肯定如此,这样的女人至少富有朝气,而朝气是装不出来的。”
“别的就能装出来吗?”罗亭朗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声在他是十分难得的。他笑的时候脸上会出现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眯着,鼻子皱着……
“您说的那个脾气古怪。李比娜太太对他抱有好感的,究竟是谁啊?”他问。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罗亭惊讶得抬起头。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难道他是您的邻居?”
“是的。您认识他?”
“我早就认识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钱,是吗?”他补充了一句,用手抚摸着椅子的边饰。
“是啊,很有钱,尽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样坐一辆竞赛马车。我曾经想请他到我家来:据说他很聪明;我还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亲自掌管自己的田产。”
罗亭低下了头。
“是的,我亲自掌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继续说道,“我不想采用任何外国的新花样,我恪守我们俄罗斯的老办法,但是,您看,我的情况好像还不错呢!”说着她摊开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终坚信,”罗亭彬彬有礼地说,“那些否认妇女有实际办事能力的人是极不公正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宽容,”她说,“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我们说到哪儿啦?噢,对了!说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还有待划定。我已经几次请他来我家商量,今天还等他来呢,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来……真是个怪人!”
门帘轻启,一名高个子、白头发、秃顶的仆人走进来,他身穿黑色常礼服和白坎肩,系着白领带。
“你有什么事?”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然后又微微转过身,对罗亭低声说:“他很像康宁①,是吗?”
①康宁(1770-1827),英国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来了。”仆人报告说。“您见他吗?”
“啊,我的天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惊叫道。“刚说到他,他就来了。请他进来。”
仆人退下。
“这怪人终于来了,可他来得不是时候,把我们的谈话给打断了。”
罗亭从座位上站起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儿?我们可以当您的面谈。我希望你也能对他作出评判,就像对比加索夫那样。您的话一针见血。①您别走。”
①原文为法语。
罗亭本想说些什么,可是想了想,终于留下了。
各位读者已经认识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进书房。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阳晒黑的手里依然拿着那顶旧帽子,他镇定自若地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鞠了个躬,走到茶几前面。
“您终于大驾光临了,列日涅夫先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坐,我听说你们两位早已认识。”她说着指指罗亭。
列日涅夫瞥了罗亭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我认识罗事先生。”他说着微微鞠了个躬。
“我们是大学的同学。”罗亭悄声说道,垂下了眼睛。
“后来我们也见过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请列日涅夫坐下。列日涅夫坐下来。
“您找我是为了划定地界的事吗?”他问。
“是的,是为了地界的事,不过我本来就很想跟您见面的。我们是近邻。近邻胜于远亲嘛!”
“非常感谢您!”列日涅夫说,“至于地界的事么,我和您的管家已经谈妥了:他的所有提议我都同意。”
“这我知道。”
“不过他告诉我,在跟您面谈之前,您不能在协议上签字。”
“是的,这是我的规矩。顺便请问,您的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吗?”
“是的。”
“您也亲自为划地界的事忙碌吗?令人钦佩。”
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
“您看,我这不是亲自来跟您面谈了吗。”他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冷冷一笑。
“这我知道,不过您说话的口气……您也许很不愿意到我这儿来。”
“我哪儿也不愿去。”列日涅夫懒洋洋地说。
“哪儿也不愿去?您不是常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儿去吗?”
“我跟她的弟弟是老朋友。”
“她的弟弟!不过么,话又说回来,我从未勉强过任何人……请原谅,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论年龄,我比你大,因此可以说您几句:您何音像一头孤狼似的离群索居呢?您真的不喜欢我这幢房子,不喜欢我?”
“我不了解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因此喜欢不喜欢也无从谈起。您的宅邸很漂亮;不过我得向您承认,我不喜欢受拘束,我连一件像样的常礼服也没有,也没有一双手套,再说我也不属于你们那个圈子。”
“论出身,论教养,您就属于这个圈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您是我们圈子里的人①”。
①原文为法语。
“别提出身和教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题不在这里。”
“一个人总得跟大家交往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像狄奥基尼斯①那样坐在木桶里有什么意义呢?”
①狄奥基尼斯(公元前412-前323),希腊哲学家,传说他住在木桶里。
“第一,他呆在里面非常舒服;第二,您怎么知道我不跟别人交往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咬了咬嘴唇。
“那是另一回事!您交往的那个圈子我不敢高攀,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
“列日涅夫先生,”罗亭插嘴说,“您似乎夸大了那种值得大加赞扬的感情——爱自由的感情。”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朝罗亭看了一眼。出现了冷场。
“就这样吧,夫人,”列日涅夫说着就站起身来,“我可以认为我们的事情已经了结,并且可以告诉您的管家,让他把协议书送到我家去。”
“可以,尽管应该承认,您对我这样不友好……我本来可以拒绝您。”
“可是这次划定地界,您可以得到比我更多的好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耸了耸肩膀。
“您都不想在我这儿用餐吗?”她问。
“感谢您的好意:我从来不用早餐,再说我要赶回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站起身。
“那我就不留您了,”她说着走近窗口,“我也不敢留您!”
列日涅夫开始告辞。
“再见,列日涅夫先生!对不起,麻烦您了。”
“没关系。”列日涅夫说着走了出去。
“怎么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罗亭,“我早就听说他是个怪人,可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
“他跟比加索夫患的都是同一种毛病。”罗亭说。“他们都想标新立异,比加索夫装成靡菲斯特①,而他则装成犬儒主义者。这中间有很多利己的因素,自负的因素,但是缺少真诚,缺乏爱心。这也是一种特殊的策略:往自己脸上戴一副冷漠和懒散的面具,说不定人家还以为他的许多才能都给埋没了呢!可是再仔细一瞧,什么才能也没有。”
①《浮士德》中的恶魔。
“这是第二次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分析别人真是入木三分。在您面前谁也无法掩饰自己。”
①原文为法语。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罗亭说……“不过嘛,”他继续道,“其实我不应该谈论列日涅夫,以前我喜欢过他,像朋友那样喜欢过他……可是后来,由于种种误会……”
“你们吵翻了?”
“没有,但是我们分手了,好像是永远分手了。”
“怪不得我发现,他在场的时候,您一直不大自在……但是今天早晨我受益匪浅,非常感谢,我非常愉快地度过了这段时光。不过咱们的谈话也该结束了。早餐之前我就不再打扰您了,我自己也有事情要处理。我的秘书,您见过的那个康斯坦丁,他就是我的秘书①,说不定已经在等我了。我向您介绍一下,他是个十分出色、殷勤、周到的年轻人,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再见,亲爱的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万分感谢男爵,是他使我认识了您!”
①原文为法语。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手伸给罗亭。他先是握了一下,接着又拉过来吻了吻,然后走进客厅,又从客厅走到露台。在露台上他遇见了娜塔里娅——
[book_title]第05节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初看并不讨人喜欢。她尚未发育成熟,又瘦又黑,腰背有点伛偻。可是她面貌美丽端正,虽然对于十七岁的少女来说不够小巧。尤其漂亮的是在那两条清秀的、中间分开的细眉上面,配上了一个平整光洁的额头。她很少说话,只是仔细地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倾听和观察别人,那神情似乎想把一切都弄个明白。她往往垂着双手,一动不动地在那儿沉思默想;这时候她内心的紧张活动便在脸上反映出来……她的嘴边突然会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转眼间这微笑又消失了;接着缓缓抬起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您怎么啦?”①邦库尔小姐会这样问她,并责怪她说:这样沉思默想,心不在焉,有失小姐的身份。不过娜塔里娅并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女孩,恰恰相反,她学习勤奋,喜欢看书和工作。她的感情深沉而强烈,但并不外露,即使在童年时代她也很少流泪;如今连唉声叹气也难得听到了,遇到生气的时候也只是脸色微微发白而已。母亲认为她脾气随和,通情达理,戏称她是“我的老好人”。不过她对女儿的能力评价并不很高。“幸好我的娜塔莎很冷静,”她经常这样说,“不像我……这样更好。她会幸福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想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做母亲的又有谁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呢!
①原文为法语。
娜塔里娅尽管爱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但是并不完全信赖她。
“您没有必要瞒着我,”有一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她说,“不然你会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你就要自作主张了……”
娜塔里娅看了母亲一眼,心想:“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主见呢?”
罗亭在露台上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要和邦库尔小姐一起回房间去,以便戴了凉帽到花园去散步。她早晨的功课已经结束。娜塔里娅早已不再像小女孩那样受到严格管束,邦库尔小姐也不再给她上神话和地理课。但娜塔里娅必须每天早晨阅读历史著作、游记和有教益的书籍——由邦库尔小姐陪着。这些书籍都经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亲自挑选。她似乎遵循着一套独特的体系。事实上,她仅仅把一位法国书商从彼得堡寄给她的所有书籍转手交给女儿罢了,当然不包括小仲马和康普的小说。这些小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都留着自己看。娜塔里娅阅读历史著作的时候,邦库尔小姐特别严厉、特别不满地透过眼镜盯着她:根据这位年迈的法国女人的理解,整个历史充满了种种无法容忍的东西,虽然古代的伟人中间她只知道一位康比西斯①,而现代的伟人中间仅仅知道路易十四和她深恶痛绝的拿破仑。娜塔里娅还阅读邦库尔小姐根本不知其存在的其他将籍:她能背诵普希金的全部诗作……
①古代波斯国王。
娜塔里娅一见罗亭,脸就微微红了。
“你们去散步吗?”他问她。
“是的。我们到花园里去。”
“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娜塔里娅朝邦库尔小姐看了一眼。
“当然可以,先生,很高兴①”老姑娘赶忙说。
①原文为法语。
罗亭拿起帽子,跟她们一起走了。
与罗亭并肩走在一条小路上,娜塔里娅起初感到有点别扭;过了一会儿也就觉得自然多了。他详细问了她的功课,问她喜欢不喜欢乡下。她的回答多少有点胆怯,但决没有那种故意装出来,又往往被视为羞涩的慌张和腼腆。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您在乡下不感到寂寞吗?”罗亭斜睨着问她。
“在乡下怎么会寂寞呢?我为住在这里而感到高兴,我在这儿很幸福。”
“您幸福……可是个崇高的字眼。不过么,这也可以理解:您还年轻嘛。”
罗亭说最后几个字的口气有点异样:不知道他是羡慕还是怜悯娜塔里娅。
“是啊!青春!”他补充说。“科学的全部目的就在于有意识地探索大自然无偿赋予青春的全部奥秘。”
娜塔里娅注意地看了罗亭一眼:她不明白他的话。
“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跟您妈妈谈话,”他继续说道,“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那些诗人都珍惜她的友谊。您喜欢诗歌吗?”他沉默了片刻后问她。
“他这是在考我。”娜塔里娅想,于是说道:
“是的,我很喜欢。”
“诗是神圣的语言。我自己也喜欢诗。不过诗不存在于诗句之中:诗无处不在,我们周围都是诗……您看这些树,这天空——到处都洋溢着美和生命的气息,凡是有美和生命的地方便有诗。”
“我们坐下吧,就在这长椅上。”他接着说道。“对,就这样。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等您熟悉我以后(他微笑着看了看她的脸),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您说呢?”
“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娜塔里娅脑海中又掠过这个想法,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问他是否打算在乡下长住。
“住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说不定冬天也在这儿过。您知道,我很不富裕。我的事情一团糟,再说我对四处漂泊已经厌倦。该喘口气了。”
娜塔里娅十分惊讶。
“难道您认为应该休息了吗?”她怯生生地问。
罗亭把脸转向娜塔里娅。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别人可以休息,而您……您应该工作,努力成为有用的人。除了您,又有谁能……”
“谢谢您的恭维,”罗亭打断她,“做一个有用的人……谈何容易!(他用手抹了抹脸)做个有用的人!”他重复了一句。“即使我有坚定的信念,我如何做一个有用的人呢?即使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可哪儿能找到真诚而富有同情的心灵呢?……”
罗亭绝望地挥了挥手,伤心地垂下了脑袋。娜塔里娅不由得问自己:昨天晚上我听到的那些热情洋溢,允满希望的话,真的出自此人之口吗?
“当然,事情并非如此。”他突然甩了甩自己一头狮于般的浓发,补充道。“这些都是废话,您说得对。谢谢您,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衷心地感谢您。(娜塔里娅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感谢她。)您一句话就使我想起了我的义务,为我指明了道路……是的,我应该行动。我不该埋没自己的才能,如果我真有才能的话。我不该尽说空话,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毫无用处的空话上……”
他的话犹如流水般滔滔不绝。他说得娓娓动听,热情洋溢,令人信服——他谈到懦弱懒散的可耻,谈到行动的必要性。他不停地责备自己,反复证明在着手做某件事情之前谈论其利弊得失是有害的,好比用一枚针去刺破正在成熟的果实,只是白白浪费精力和果汁而已。他断言,凡是崇高的思想必定能赢得普遍的同情,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或者不值得别人理解的人,才无法被人理解。他谈了很多,临结束时再一次向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表示感谢,并且出乎意料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说:“您的心灵非常美好,非常高尚!”
这一大胆的举动使邦库尔小姐深感意外。她虽然在俄国呆了四十年,听俄国话依然很吃力,因此她对罗亭口若悬河,娓娓动听的口才只能感到惊讶。不过,在她眼里,罗亭似乎是个技艺高超的歌手或者演员之类的人物;对于这种人,按她的概念,是不可能用一般的礼节要求他们的。
她站起身,匆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对娜塔里娅说,该回家了。再说,沃伶采夫(她这样称呼沃伦采夫)今天要来吃早饭呢。
“瞧,他来了!”她朝通往大楼的一条林荫道上瞥了一眼说。
果然,沃伦采夫在不远处出现了。
他迟疑不决地走过来,从远处向大家点头致意,脸带病容地对娜塔里娅说:
“啊!您在散步?”
“是的,”娜塔里娅回答,“我们要回去了。”
“噢!”沃伦采夫说,“那好,我们一起走吧。”
于是大家向楼房走去。
“您姐姐好吗?”罗亭问沃伦采夫,口气特别亲热。昨天晚上他就对沃伦采夫特别亲热了。
“非常感谢,她很好,她今天也许会来的……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你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吧?”
“是的,我在跟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交谈,她说了一句使我大为感动的话……”
沃伦采夫没有追问那是句什么话。于是大家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家里。
午饭前,大家又组成了沙龙。不过比加索夫没有来。罗亭情绪并不很高;他硬要潘达列夫斯基演奏贝多芬的作品。沃伦采夫沉默不语,眼睛望着地板。娜塔里娅坐在母亲身边始终没有离开过,她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又拿起针来绣花。巴西斯托夫目不转睛地望着罗亭,一直在期待着他发表什么宏论。就在这种相当沉闷的气氛中,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没有来吃饭,而沃伦采夫——大家刚从餐桌上站起来,他便立即吩咐套上马车,也不跟任何人告辞,就悄悄地走了。
他内心很痛苦。他早就爱上了娜塔里娅,并且一直打算向她求婚……她对他也有好感——不过她那颗芳心依然平静,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他并不指望能激起她更多的柔情,只是期待著有朝一日她会完全习惯他,亲近他。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忧虑不安呢?这两天来他发现了什么变化呢?娜塔里娅对他的态度可是跟以前完全一样……
是不是他想到自己也许根本不了解她的脾气,他们两人之间比他想像的还要格格不入呢?还是嫉妒在他身上作祟?或者是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总之,他非常苦恼,虽然他在尽量安慰自己。
他走过姐姐房间的时候,列日涅夫正坐在那儿。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没什么!太无聊了。”
“罗亭在那儿吗?”
“在。”
沃伦采夫把帽子一扔便坐下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敏捷地转身对他说:
“谢尔盖,请你帮我说服这个固执的人(她指了指列日涅夫)。让他相信罗亭确实非常聪明,口才极好。”
沃伦采夫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一点也不想跟您争论,”列日涅夫开腔说,“我并不怀疑罗亭先生的聪明和口才,我只是说,我不喜欢他。”
“难道你见过他?”沃伦采夫问。
“见过,今天早晨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如今他俨然成了她家的首席大臣。总有一天她也会跟他分手的——只有潘达列夫斯基才是她永不分手的人——不过眼下罗亭还是主宰。我见过他,怎么会没见过呢!他坐在那儿,女主人向他介绍我的情况,请看,先生,我们这儿就有这样的怪人。我又不是养马场的一匹马,我没有被人牵出来展览的习惯,我一气之下便马上离开了。”
“你到她那儿去干什么?”
“为划分地界的事,不过这只是借口罢了:她想看看我这副嘴脸,女人的那份心思谁不知道?”
“他的优越感使您觉得受到了侮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兴致勃勃地说。“怪不得您对他耿耿于怀。我坚信,他不仅聪明过人,他的心灵也肯定非常高尚,您只要看看他那双眼睛,如果……”
“如果他侈谈高尚的诚实……①”列日涅夫接着话茬说。
①语出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
“您再惹我生气,我可要哭了。我真后悔没有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去,反而留下来陪您。我不值得为您这样做。别再惹我了。”她可怜巴巴地说。“您还是给我谈谈他的青年时代吧。”
“谈谈罗亭的青年时代?”
“是的,您不是跟我说过,您十分了解他,早就跟他认识了吗?”
列日涅夫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圈。
“是的,”他开始说道,“我非常了解他。您要我跟您谈谈他的青年时代吗?那我就遵命了。他出身在T省的一个破落地主家庭,出生不久父亲便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他母亲极其善良,对他百般宠爱,自己只吃燕麦粉,把仅有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他到莫斯科求学,起初靠一位叔叔资助,等到他长大了,羽毛丰满了,就靠一位富裕的公爵接济,因为他们臭味相投……请原谅,我不再……因为他们成了朋友。后来他进了大学。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他,并且成了亲密的朋友。关于我们当时的生活,我以后再跟您谈,现在我不想说。后来他就出国了……”
列日涅夫继续在房间里踱步;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目光跟随着他。
“在国外,”他继续说道,“他难得给母亲写信,总共回来看过她一次,住了十来天……老人临终的时候儿子也不在身边,由别人陪着,不过直到咽气她都一直盯着儿子的画像。我住在T省期间曾去看望过她几次,这女人心真好,极其好客,一直用樱桃酱招待我。她爱自己的米嘉爱得发疯。毕巧林①派的先生们会对您说,我们始终爱那些自身缺乏爱心的人;而我却认为,天下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远游在外的孩子。后来我在国外遇到了罗亭,那时候一位女士跟他相好,那女士也是俄国人,学究气很重,年纪已经不轻,相貌也平平,女学究一般都是这模样……他跟她厮混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把那女人甩了……啊,不,我说错了:是那女人把他甩了。那时候我也把他甩了。就这些。”
①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列日涅夫不再说话,用手捋了捋额头,坐到沙发上,好像很疲倦的样子。
“您知道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看您这个人很恶劣;真的,您比比加索夫好不了多少。我相信您说的一切都是真话,没有半句假话。不过这一切都被您抹上了一层令人厌恶的色彩!那可怜的老母亲,她的一片拳拳之心,她孤独的死亡,那位女士……何必要说这些呢?……您知道吗,即使是最杰出的人,也可以用这样的色彩来描绘他的一生——请注意,用不着再增加什么内容——那么谁听了都会害怕的!要知道这也是一种诽谤!”
列日涅夫站起来又绕着房间踱了一圈。
“我根本不想让您害怕,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终于说道。“我也并不是一个爱诽谤的人。不过么,”他想了想补充道,“您说的确实有点道理。我没有诽谤罗亭;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从那以后他已经有了变化,也许是我错怪了他。”
“啊!您看……那么请您答应我,您要恢复和他交往,更好地了解他,然后再告诉我您对他的最后结论。”
“遵命……你怎么不声不响啊,谢尔盖-巴甫雷奇?”
沃伦采夫愣了一下,抬起头,仿佛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似的。
“我有什么可说的!我不了解他,再说我今天头疼。”
“今天你的脸色真的有点苍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你不舒服吗?”
“我头疼。”沃伦采夫重复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但是一句话也没说。沃伦采夫的心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都不是什么秘密——
[book_title]第06节
两个月过去了。这期间罗亭几乎没有离开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家。她离了他就没法过日子。向他诉说自己的身世,倾听他的议论,这成了她的一种需要。有一次他推说自己的钱花光了想离开,她就给了他五百卢布。他还向沃伦采夫借了二百卢布。比加索夫拜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次数比先前少多了;罗亭的存在给他造成了一种压力。当然,感到这种压力的并非比加索夫一个人。
“我不喜欢这位才子,”他经常这样说,“说话装腔作势,活脱脱是俄国小说中的英雄,一说到‘我’便洋洋得意地停顿一下……‘我怎么样,我怎么样’……尽用些拖泥带水的词语。你打个喷嚏,他会马上证明你为什么打喷嚏而不是咳嗽……他夸奖你就好像在给你升官晋爵……假如他责备自己,那就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你还以为他今后再也没有脸活在这世界上呢。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反而高兴得像喝了伏特加。”
潘达列夫斯基有点怕罗亭,因此尽量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沃伦采夫和他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罗亭称他为骑士,人前背后抬举他,可是沃伦采夫总也无法喜欢他。每当罗亭当面称赞他的长处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厌烦和恼怒。“莫非他在嘲笑我?”他想,于是心中升起一股敌意。沃伦采夫尽量克制自己,但因为娜塔里娅的缘故,还是免不了要炉火中烧。至于罗亭本人,虽然他每次都热情欢迎沃伦采夫,称他为骑士,还向他借钱,实际上对他未必有什么好感。很难断定他们友好地彼此握手并互相注视着对方眼睛的时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巴西斯托夫依然对罗亭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心领神会。罗亭却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和他度过了一个早晨,给他分析了种种具有世界意义的重大问题和任务,使他欣喜若狂,但是后来又不顾不管了……显然,他所谓要寻找纯洁而忠诚的心灵,也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对于近来经常拜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列日涅夫,罗亭甚至不跟他争论,似乎在回避他。列日涅夫对他也很冷淡,不过他还没有对罗亭发表结论性意见,这使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非常纳闷。她崇拜罗亭,但又信赖列日涅夫。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所有的人都对罗亭百依百顺,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每天的日程安排都取决于他,每一次游乐活动也都少不了他。不过,对于种种心血来潮的出游或者异想天开的娱乐他并不热心,参加这些活动就像成年人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一样,带着一种略感无聊的迁就心情。然而他又参与所有的事情: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讨论管理田庄、教育子女、处理家务等等事务性问题;听她谈种种设想,直至琐碎的细节,他也不厌其烦;还提出各种改进的措施和新的方案。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口头上对他的意见大加赞赏——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在经营管理方面,她听从管家的意见,管家是个上了年纪的独眼小俄罗斯人,善良而狡猾的家伙。“还是老办法管用”——他经常这样说,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眨巴着那只独眼。
除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罗亭和娜塔里娅谈话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他偷偷地借书给她看,向她透露自己的种种计划,把自己准备撰写的文章和著作的开头几页念给她听。娜塔里娅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罗亭似乎不太在乎她是否领会了他的意图,只要她听就行。他和娜塔里娅接近并不完全符合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心意。“不过么,”她想,“在乡间让他们闲扯一通也好。女孩子么,总会逗他高兴的,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多少还会长点见识……到了彼得堡我会把这一切都纠正过来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想错了。娜塔里娅并不像小女孩那样跟罗亭闲扯:她如饥似渴地听他说话,努力领会其中的含义,她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疑虑说出来让他评判;他成了她的导师,她的领袖。到目前为止,热血还只在她的脑袋里沸腾……可是年轻人的热血不可能长时间地只在脑袋里沸腾。在花园的长椅上,在-树的轻影下,罗亭为她朗读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①的小说,或者贝蒂娜②的《书简》,或者诺瓦里斯③的诗歌,不时停下来为她讲解疑难之处,这对娜塔里娅是多么甜蜜的时刻啊!就像我国的所有贵族小姐一样,她德语说得不好,可是能听懂,而罗亭整个身心都沉醉在德国的诗歌中,沉醉在充满浪漫情调和哲理气息的日尔曼天地中,并且把娜塔里娅带进了这个神秘的世界。这个陌生而美丽的世界渐渐展现在她的眼前,奇妙的形象,新奇而光辉的思想,犹如淙淙的泉水从罗亭手里的书本上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灵;在她那被种种伟大的感情激起的崇高的喜悦所震撼的心灵中,一股欣喜若狂的神圣之火悄悄地在燃烧、蔓延……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
②贝蒂娜(1785-1854),德国女作家。
③诺瓦里斯(1772-1801),德国诗人。
“请问,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有一天她坐在窗口绣花的时候问他,“您是要到彼得堡去过冬吗?”
“不知道。”他说,把正在翻阅的一本书放在膝盖上。“要是能筹措到一笔钱,那我就去。”
他说话无精打采:他感到疲倦,一清早起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干。
“我想,您一定能搞到这笔钱。”
罗亭摇了摇头。
“那只是您的猜想!”
罗亭故意望着一旁。
娜塔里娅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说。
“您看,”罗亭用手指着窗外,“您看这棵苹果树:它因为自己结的果实太多太重而折断了,这就是天才的真实写照……”
“那是因为苹果树没有支撑。”娜塔里娅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不过一个人要找到这样的支撑是不容易的。”
“我觉得,他人的同情……至少,孤独……”
娜塔里娅有点语无伦次了,脸也红了。
“那冬天您在乡下打算干什么?”她赶紧问了一句。
“干什么?把那篇很长的论文写完,您知道的,就是那篇论述生活和艺术的悲剧的文章,前天我给您谈过文章的构思,将来我把文章寄给您!”
“您准备发表吗?”
“不。”
“为什么不发表?那您写了给谁看?”
“就算是给您看的吧。”
娜塔里娅垂下眼睛。
“我可不敢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请问这是什么文章?”坐在稍远处的巴西斯托夫谦恭地问。
“论述生活和艺术的悲剧。”罗亭重复了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会看到这篇文章的。不过文章的基本思想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我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爱情的悲剧意义。”
罗亭经常喜欢谈论爱情。起初,一听到爱情这个字眼,邦库尔小姐就会发抖,像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听到了号角一样竖起耳朵,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只是撅着嘴闻她的鼻烟。
“我觉得,”娜塔里娅怯生生地说,“不幸的爱情就是爱情的悲剧。”
“绝对不是!”罗亭说。“倒还不如说这是爱情的喜剧的一个方面……这个问题应该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提出来……应该更深人地加以发掘……爱情!”他接着说。“爱情怎样产生,怎样发展,怎样消失,这一切都很神秘;有时候它突然出现,像白昼那样阳光明媚,确实无疑,令人愉快;有时候像灰烬中的微火那样,长时间地发出余温,待到一切都毁灭的时候,又会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焰;有时候像条蛇那样钻进你的心里;有时候又突然从心中溜走了……是的,是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谁在爱?又有谁敢于爱?”
罗亭陷入了沉思。
“怎么好久没见谢尔盖-巴甫雷奇了?”他突然问道。
娜塔里娅的脸红了,赶紧低下头,望着绣花架。
“我不知道。”她轻轻地说。
“他是个多么好、多么高尚的人!”罗亭说着就站了起来。“他是真正的俄罗斯贵族的优秀典范……”
邦库尔小姐用她那双法国人特有的细小眼睛瞟了他一眼。
罗亭在房间里踱了一圈。
“您是否注意到,”说着他用脚跟猛地一转身,“橡树——橡树可是一种坚硬的树木——要等到新叶萌发以后枯叶才开始脱落?”
“是的,”娜塔里娅慢慢地回答说。“我注意到了。”
“在一颗坚强的心灵中,旧的爱情也是如此;它已经死去,但是还盘踞在那儿;只有另一种新的爱情才能将它撵走。”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思忖着。
罗亭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头发一甩便离开了。
娜塔里娅回到自己房间里。她久久地坐在自己床上发呆,她反复地思考着罗亭最后那句话。突然,她握紧拳头,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只有天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夺眶而出。她擦掉眼泪,但是眼泪却像一股积蓄已久的泉水又刷刷地涌了出来。
就在同一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之间也进行了一场关于罗亭的谈话。起初他一直回避不答,但是她下了决心,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我看得出来,”她对他说:“您还是不喜欢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故意一直没有问您;可是现在您能够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变化,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喜欢他。”
“好吧,”列日涅夫用惯有的那种懒洋洋的口气说,“既然您那么迫不及待,那我就告诉您吧。不过有言在先,我说了您别生气……”
“好,您说吧,快说吧。”
“您得让我把话说完。”
“行,行,您说吧。”
“好的,夫人……”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到沙发上,开始说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喜欢罗亭。他是个聪明人……”
“那当然!”
“他非常聪明,但实际上也很浅薄……”
“说别人当然容易!”
“实际上也很浅薄。”列日涅夫重复了一遍。“不过这还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大家都很浅薄。我甚至于不想指责他骨子里是个暴君,又非常懒散,一知半解……”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讶得举起了双手。
“一知半解!罗亭!”她喊道。
“一知半解。”列日涅夫依然用不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他喜欢靠别人养活,装腔作势,如此等等……这些还算不了什么。糟糕的是他冷若冰霜。”
“他的心灵像火焰般炽烈,您居然还说他冷若冰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
“是的,他冷若冰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装得热情如火。糟糕的是,”列日涅夫继续说道,“他渐渐活跃起来,他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对他当然并无危险,他不下分文赌注,可是别人却把灵魂都押了上去……”
“您这是指谁?指什么?我不明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糟糕的是此人很不老实。他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自己那些话没什么价值,可是偏要说得一本正经,似乎那些话真的很有价值……毫无疑问,他很有口才,不过这不是俄国式的口才。年轻人说说漂亮话还情有可原,可在他这个年龄再用漂亮的言辞来自我陶醉和自我炫耀却是可耻的!”
“我觉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听的人倒并不在乎您是否自我炫耀……”
“对不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一样。同样一句话,从有的人嘴里说出来可以令我大为感动,可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也许说得更漂亮,我却根本无动于衷,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您听不进。”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
“是的,我听不进。”列日涅夫说。“尽管我的耳朵很大。因为罗亭只是说说而已,决不会化为行动。但是他说的那些话足以搅乱并且毁灭一颗年轻的心。”
“您指的究竟是谁?是谁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列日涅夫停了下来。
“您想知道我指的是谁吗?就是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怔了一下,但马上又笑了。
“算了吧。”她说。“您的想法总是那么古怪!娜塔里娅还是个孩子,再说即使真有什么,难道您以为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
“第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自私的人,她活着仅仅是为了自己,第二,她对自己教育于女的能力深信不疑,根本想不到要为子女的事情发愁。嗨!怎么可能呢!只要她一挥手,一瞪眼——一切都会太平无事的,这位太太就是这样想的。她自以为是保护女神,聪明绝顶的女人,如此等等,实际上无非是个俗不可耐的老太婆。娜塔里娅不是孩子;请您相信我的话,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她那诚实、热情、滚烫的心灵偏偏遇到了这样一位装腔作势的戏子,卖弄风骚的娘们!不过么,这也是正常的。”
“卖弄风骚的娘们!您管他叫卖弄风骚的娘们?”
“当然是他……您自己倒说说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充当家庭的偶像和巫师,参与家庭事务,插手家庭纠纷一一这难道是真正的男子汉行为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讶地看着列日涅夫的脸。
“我都认不出您来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说。“您的脸通红,您很激动。我看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您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女人谈正事,谈你确信无疑的事;可是她非要编出一套毫不相干而又不值一驳的理由,迫使你非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不可,否则她是决不罢休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生气了。
“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也开始攻击女人来了,言辞的尖刻并不亚于比加索夫;那是您的自由,不过尽管您能洞察一切,我还是难以相信,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看透一切人和一切事。我觉得您错了。照您说来,罗亭成了塔尔丢夫①式的人物了。”
①法国戏剧家莫里哀(1622-1673)所作《伪君子》中的主人公。
“问题是他连塔尔丢夫都不如。塔尔丢夫至少还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而此人尽管很聪明……”
“他怎么样?他究竟怎么样?请把话说完,您这个人颠倒是非,太可恶了!”
列日涅夫站起来。
“听我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颠倒是非的不是我,而是您。我因为说了罗亭几句尖锐点的话而惹您生气了,可是我有权利这样不留情面地说他!也许我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才获得了这样的权利。我对他十分了解。我曾经长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您还记得吗,我曾经答应过,有机会要把我们在莫斯科的那段生活详详细细告诉您。看样子,现在非说不可了。但是,您有耐心听我说吗?”
“您说吧,您说吧!”
“好,遵命。”
列日涅夫开始慢慢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又停下来,低着头沉思片刻。
“您也许知道,”他开始说道,“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成了孤儿,十六岁以后便不受任何人管束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妈那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人相当浅薄,自负,喜欢出出风头,说说大话。进了大学以后还像中学生那样轻率,不久就出了一次洋相。这件事我不准备详谈,因为没有必要。那时候我造了个谣言相当卑鄙的谣言……后来谣言被戳穿,被揭露,大家都羞辱我……我感到无地自容,像孩子那样哭了起来。这事发生在一位熟人家里,又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家都嘲笑我,只有一位同学是例外,不过请注意,在我百般狡辩,死不承认的时候,他比别人更恨我。可是也许他怜悯我,便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了。”
“那是罗亭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不,不是罗亭……那是……如今他已经去世了,……那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他叫波科尔斯基,我无法用三言两语把他描述出来,可是只要一说起他,你就再也不想谈论其他任何人了。他有一颗高尚纯洁的心灵,像他那样聪明的人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波科尔斯基住在一间又矮又小的陋室里,在一幢破旧的小木房的阁楼上。他很穷,靠教一点课勉强维持生活,往往连一杯茶也拿不出来招待客人,而他惟一的那张沙发已破得像小船。尽管有这些不便之处,可拜访他的人却很多。大家都喜欢他,他能吸引人们的心。说来您也不会相信,坐在他那间寒渗的斗室里是多么舒适和愉快!就在他那儿,我认识了罗亭。那时候罗亭已经甩掉了那位小公爵。”
“这位波科尔斯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怎么跟您说呢?诗意和真实——这就是他吸引大家的地方。他头脑清醒,智慧过人,但又像孩子那样可爱和有趣,直到如今我耳朵边还萦绕着他那爽朗的笑声,同时他又
像子夜里的长明灯
在善的神殿前燃烧
我们小组里一位疯疯癫癫而又相当可爱的诗人这样形容他。”
“他口才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他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说一通,但口才并不出众。罗亭的口才当时就比他强二十倍。”
列日涅夫停下来,交错着双手。
“波科尔斯基和罗亭不一样。罗亭更有光彩,更善于辞令,也许还有更多的热情。他表面上比波科尔斯基更有才华,实际上比波科尔斯基大为逊色。罗亭可以把任何一个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争论起来可以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他的种种思想并非出自他的脑袋,而是从别人那儿,尤其是从波科尔斯基那儿批发过来的。波科尔斯基看上去很文静,很温柔,甚至很软弱——他迷恋女色,喜欢喝酒,受不得半点窝囊气。罗亭看上去浑身是火,充满了勇气和活力,可是内心冷若冰霜.自尊心受了伤害也可以忍气吞声。他千方百计要博得别人的好感,不过他这样做,是为了普遍的原则和思想,也确实有许多人深受他的影响。老实说,谁也不喜欢他;也许只有我才对他抱有好感。大家感到他是一种累赘……而对波科尔斯基,大家是真心诚意地佩服他。罗亭碰到任何人都要发一通议论,争论一番……他看的书不算太多,但是往往超过波科尔斯基,也超过我们每一个人;他思路清晰,记忆力强,而这也的确能吸引青年人。青年人最需要推理和结论,哪怕是错误的,只要有结论就行!其正的老实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假如您对青年们说,您无法告诉他们一个绝对的真理,因为您自己还没有充分掌握……那么青年人连听都不想听您的了。但是您不会去欺骗他们。您必须坚信自己掌握了真理,至少是半个真理……正因为如此,罗亭才对我们这些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您看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您,罗亭读的书不多,但是读的都是些哲学著作,而他大脑的结构又使他能够善于从读过的书中概括出带普遍性的东西,抓住事情的本质,然后沿着这条线索充分发挥,展示种种精神的前景。我们那个小组,老实说,是由一些孩子,一知半解的孩子组成的。哲学啦,艺术啦,科学啦,现实生活啦——对我们来说仅仅是空话而已,甚至只是一堆概念,一堆美好而诱人、但又互不连贯、零碎孤立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的普遍联系,世界的普遍规律,我们还没有认识,还没有感受到,尽管我们也曾经稀里糊涂地讨论过,也想搞清楚……听罗亭一讲,我们似乎第一次感到我们终于抓住了这种普遍的联系,我们终于茅塞顿开!即使他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思想——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有的种种知识理出了头绪,所有分散的、互不联贯的东西突然都联系起来,构成了一个整体,像一幢高楼大厦那样耸立在我们面前,显得那么辉煌灿烂,生机勃勃……从此再也不存在什么缺乏意义、偶然性的东西了。一切都体现出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获得了既明朗又神秘的涵义,生活中每一种孤立的现象都发出了和谐的声音,而我们自己,则充满了一种神圣的敬畏之情,一种甜蜜而由衷的激动,感到自己变成了永恒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担负着伟大的使命……这一切您不觉得可笑吗?”
“一点也不可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说道。“为什么您这样认为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话,可是我不觉得可笑。”
“从那时以来,我们当然变得聪明了点儿,”列日涅夫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孩子气……可我要重申一遍,当时在许多方面,我们从罗亭那儿受益匪浅。波科尔斯基无疑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波科尔斯基赋予我们大家的是火一般的热情和力量,可他有时候会变得消沉,很少说话。他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身体不太好,但是他一旦展开自己的翅膀——天哪!就可以飞到任何地方!一直飞上云霄!罗亭相貌堂堂,-表人材,可他身上却有许多不够光明正大的东西,他甚至会播弄是非,喜欢到处插手,发表议论,解释一番。他始终忙忙碌碌,永无停歇的时候……他天生就是块搞政治的料。夫人!我刚才谈的都是当初我所了解的情况。然而不幸的是,他没有变化。不过他的信仰也始终没有改变……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在这方面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自我吹嘘的。”
“您坐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您干吗像钟摆似的老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我感到这样舒服些。”列日涅夫说。“让我接着说,夫人,加入了波科尔斯基小组以后,我对您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冒冒失失了,我开始虚心求教,钻研学问,心情也愉快了,充满了崇敬的感情——总之,我仿佛进入了一座神殿。真的,我一想到我们那些聚会,就会勾起我许多美好的甚至是动人的回忆。请您想像一下,五六个年轻人围着仅有的一支蜡烛,喝的是劣等茶,啃的是不知隔了多少天的面包干;您只要看看我们大家的脸,听听我们的议论!每个人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通红,心在怦怦直跳,我们谈论上帝,谈论真理,谈论人类的未来,谈论诗歌——有时候我们胡说八道,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波科尔斯基盘腿坐在那儿,一只手托着苍白的脸颊,而那双眼睛多么的炯炯有神。罗亭站在房间中央高谈阔论,他口若悬河,完全像年轻的狄摩西尼①当年面对汹涌的大海在演说。头发蓬乱的诗人苏鲍金不时发出梦呓般的赞叹;四十岁的大学生席勒,一位德国牧师的儿子,他一向沉默寡言,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开口,因此被我们称为深刻的思想家,这时候席勒似乎更加严肃地三缄其口。就连平时喜欢说笑话的希托夫,我们聚会上的阿里斯多芬②,这时候也安静下来,脸上露出笑容;两三位新成员听得津津有味……长夜就像长了翅膀似的,悄悄的,不知不觉地逝去。天渐渐亮了,我们这才分手,大家都很激动快活,心胸坦荡,头脑清醒(我们当时根本无酒可喝),内心有一种舒服的疲倦感……只记得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你也浑身舒服,甚至仰望星星的时候,它们也会勾起你的信任感,似乎它们变得更亲近了,更容易理解了……唉!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我不相信那段时间是白白浪费的,是的,没有浪费,即使对于那些后来被生活改变成俗不可耐的人来说,那段时间也没有白白浪费……我曾经多次遇到过这些人,以前的老同学!看上去他好像成了野兽,可是只要你对他提起波科尔斯基的名字,他身上保留着的那些高尚感情就会立即活跃起来,好比你在一个黑暗肮脏的房间里打开了一瓶被人遗忘的香水……”
①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希腊政治家,以善于辞令而著称。
②阿里斯多芬(公元前446?-前385),古希腊喜剧家。
列日涅夫不再说话,他那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那究竟为什么,在什么时候,您跟罗亭吵翻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困惑不解地望着列日涅夫。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到了国外,我对他有了彻底了解之后,我们便分手了。不过,早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本来是可以跟他大吵一场的。当时他就跟我耍了一个恶劣的花招。”
“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怎么跟您说呢?……这件事跟我这副模样似乎不太相称……可当初我特别容易坠入情网。”
“您?”
“是的。这很奇怪,是吗?不过事情确实如此……是的,夫人,当时我爱上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您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还可以告诉您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呢。”
“请问那是怎么回事?”
“譬如说吧,当初在莫斯科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有约会……您以为跟谁约会?跟我们花园尽头的一棵小椴树约会。我拥抱它那苗条匀称的树干,只觉得自己拥抱的是整个大自然,我的心扉全部敞开,仿佛容纳了整个大自然……夫人,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有呢!也许您以为我不会写诗?我会写诗,夫人,还模仿《曼弗雷德》①编过一部戏呢。人物中间有一个幽灵,他胸口沾着鲜血,请注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整个人类的血……是的,夫人,确实如此,请您别奇怪……刚才我已经谈到了我的恋爱。我认识了一位姑娘……”
①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的长诗。
“于是就不再跟椴树相会了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不去了。那姑娘特别善良,特别漂亮,一双眼睛又活泼又明亮,声音像银铃一样。”
“您的描述真是绘声绘色!”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着说。
“而您是一位严厉的批评家。”列日涅夫说。“让我说下去,夫人,那姑娘跟年迈的父亲相依为命……不过详细情形我不想多说,我只告诉您一句话,那姑娘真的特别善良,如果您只想要半杯茶,她一定会给您斟上大半杯!……初次约会后的第三天我已经如火如荼了,到第七天就再也憋不住了,把一切都告诉了罗亭。年轻人么,又处在热恋中,哪能守口如瓶呢。于是我向罗亭倾吐了一切。当时我完全处在他的影响之下,这种影响,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在许多方面是很有好处的。他是不厌弃我并且设法栽培我的第一个人。我热爱波科尔斯基,面对他那纯洁的心灵我感到一种畏惧;而跟罗亭要亲近得多。他听说我在恋爱,高兴得难以形容,他祝贺我,拥抱我,并且立即着手为我指点迷津,向我解释我的新处境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我洗耳恭听……您是知道的,他多么能说会道。他那一番话对我起的作用非同一般。我的自尊心突然大增,从此摆出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也不再有笑脸了。记得我当初连走路也变得小心谨慎,仿佛怀里揣着满满一杯琼浆玉液,生怕洒出来似的……我感到非常幸福,更何况人家显然也很喜欢我。罗亭希望跟我的对象认识一下,我自己也几乎非要介绍他们认识不可。”
“啊,我明白了,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罗亭夺走了您的对象,所以直到如今您还耿耿于怀……我敢打赌,我没有猜错吧!”
“打赌的话您就输啦,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猜错了。罗亭并没有夺走我的对象,再说他也不想夺走,可他还是破坏了我的幸福,尽管冷静下来想想,现在我还得为此而感谢他呢。可当时我差点没发疯。罗亭丝毫不想伤害我一一恰恰相反!他有一个坏习惯,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用语言加以确定,就像用别针钉住蝴蝶标本一样,他硬是替我们俩剖析我们自己,剖析我们的关系,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待人接物,硬是强迫我们清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一会儿夸奖我们,一会儿又批评我们,甚至给我们写信,请您想像一下,……最后把我们弄得晕头转向!即使当时我也未必会跟我那位小姐结婚(我多少还有点理智),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愉快地度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像保尔和薇吉妮①那样;可是结果却闹出了许多误会和麻烦——总而言之,事情一团糟。结果,有一天早晨罗亭深信不疑地说,他,作为朋友,负有一项极其神圣的义务——把一切都告诉给她年迈的父亲,他也真那样做了。”
①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所写悲剧小说《保尔和薇吉妮》中的青年男女主人公。
“真的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叹道。
“真的,请注意,是在征得我的同意之后这么做的一怪就怪在这里!……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切都在旋转,位置都颠倒了,就像在照相机的暗箱里一样,白的成了黑的,而黑的成了白的,假的成了真的,幻想成了义务……唉,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难为情!可是罗亭却没有灰心……他不在乎!为了消除各种误会和疙瘩,依然不停地来回奔波,就像一只燕子在池塘上空飞来飞去。”
“您就这样跟您的姑娘分手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她天真地侧着脑袋,扬起了眉毛。
“分手了……我很难受,很懊丧,很狼狈,闹得满城风雨,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哭了,她也哭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简直成了一团乱麻——只能一刀两断,那是痛苦的。不过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好转的。她嫁给了一位好人,现在日子过得很美满……”
“可您得承认,您始终无法原谅罗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列日涅夫打断她。“送他出国的时候,我像孩子那样哭得很伤心。不过说实在的,分歧的种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我的心里播下了。等到后来我在国外遇见他……那时我的岁数大了……我已经看清了罗亭的真面目。”
“您在他身上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就是一小时前我告诉您的那些。不过,还是不去谈他吧。也许,一切会顺利过去的,我只是想向您证明,如果我对他的评价过于苛刻的话,那并不是因为我不了解他……至于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不想多费口舌,不过您得注意您的弟弟。”
“我弟弟!他怎么啦?”
“您看看他的神色。难道您什么也没发现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垂下了头。
“您说得对,”她说,“的确……弟弟……近来简直判若两人……不过,难道您认为……”
“小声点!好像他上这儿来了!”列日涅夫压低了声音说。“请您相信我,娜塔里娅可不是孩子,尽管不幸得很,她像孩子那样缺乏经验。你等着瞧吧,这女孩子会使我们大吃一惊的。”
“怎么会呢?”
“是这样的……您知道吗?正是这种女孩子才会干出投河、服毒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您别看她那么文静,可她的感情很炽烈,性格也刚烈得很呢!”
“我看您说得太浪漫了!在您这样冷冰冰的人眼里也许连我都成了一座火山呢。”
“不!”列日涅夫笑着说。“说到性格么——感谢上帝,您根本没有性格。”
“您怎么这样放肆?”
“放肆?我这是在恭维您呢……”
沃伦采夫走进来,疑惑地看看列日涅夫,又看着姐姐。近来他消瘦了,他们两人同时都跟他说话;对于他们的打趣,他报以勉强的微笑,他的神态正如比加索夫有一次说的,像一只忧郁的兔子。话又得说回来,在这世界上,不论是谁,在一生中,至少有那么一次,看上去比忧郁的兔子还糟糕呢。沃伦采夫觉得娜塔里娅正在渐渐离开他,随着她的离去,他脚下的大地崩塌了——
[book_title]第07节
第二天是星期天,娜塔里娅起床很晚。昨天她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暗暗为自己掉眼泪感到羞愧,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她披着衣服,坐在自己那架小钢琴前,一会儿弹几下和音,声音轻得勉强才能听到,以免吵醒邦库尔小姐,一会儿把前额贴在冰冷的琴键上,久久地在那儿发呆。她一直在想,不是想罗亭本人,而是在揣摩他说的一句话。她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时候,她的脑海里会浮现出沃伦采夫。她知道他爱她。可是她的思想又立即把他抛在一边……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早晨起来,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楼向母亲问过安,便找了个机会独自一人到花园去了……这是炎热、晴朗、阳光灿烂的一天,尽管有时有阵雨。晴空中缓缓飘过一片片低垂的未能遮住太阳的云,不时把来无踪去无影的倾盆大雨洒向田野。钻石般晶莹的雨点哗哗落下;透过闪烁的雨帘,阳光在欢快的跳动;刚才还在随风起伏的青草静止不动了,贪婪地吮吸着雨水;被雨水淋湿的树木懒洋洋地抖动着上上下下的树叶;鸟儿的啁啾伴随着清脆的雨声显得更加悦耳动听。布满尘土的路上烟雾袅袅,急骤的雨点留下一个个杂乱的小坑。雨止云散,轻风吹拂,青草重新变换着翠绿和金黄的色彩,潮湿的树叶贴在一起,留下更多的空隙……周围的一切都散发出浓烈的清新气息……
娜塔里娅到花园去的时候,天空几乎澄净如洗。花园里既凉爽又幽静,这柔和而幸福的幽静在人的心里勾起一种甜蜜的慵懒、神秘的同情和朦胧的愿望……
娜塔里娅沿着池塘边那条覆盖着银白色杨树的林荫道向前走去。突然,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罗亭站在了地的面前。
她一阵惊慌。罗亭直视着她的脸。
“您一个人吗?”他问。
“是的,我一个人。”娜塔里娅回答说。“不过,我出来一会儿……我该回去了。”
“我送您。”
他和她并排向前走去。
“您好像很忧伤?”他说。
“我?……我也想告诉您,我觉得您心情不好。”
“也许是的……我经常这样。比起您来,我倒还是情有可原的。”
“为什么呢?难道您以为我就没有理由忧伤吗?”
“您这个年龄应该享受生活的乐趣才是。”
娜塔里娅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说。
“什么事?”
“您还记得……昨天您打的那个比方……还记得……您说的那棵椴村吗?”
“当然记得,怎么啦?”
娜塔里娅偷偷瞥了罗亭一眼。
“您为什么要……您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罗亭垂下头,眼睛望着远处。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用自己特有的那种镇定自若而又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这种语气始终会使对方认为罗亭说出来的还不到他所想的十分之一。“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可以发现,我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有几根心弦我是绝对不会触动的。我的内心……谁需要知道我内心的感受呢?大肆张扬这些感受我始终觉得这是亵渎神圣。不过对您我可以开诚相见:我信任您……我无法向您隐瞒;跟所有人一样,我也曾经有过恋爱,有过痛苦。在什么时候?详细情况怎么样?这就不必说了,但是我这颗心体验过许多欢乐,也体验过许多痛苦……”
罗亭沉默了片刻。
“昨天我对您说的那些话,”他继续说道,“在某种程度上也适用于我自己,适用于我目前的处境。不过这也不必说了。生活的这一面对我来说已经消失了。如今我只能坐一辆破车,沿着暑气蒸腾、尘土飞扬的道路一站又一站地不断颠簸……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究竟能不能到达,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咱们还是谈谈您吧。”
“难道您,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她打断他说,“对生活就无所期待了吗?”
“啊,不!我期待的很多,但不是为了自己……我决不会放弃行动,放弃行动的乐趣,可是我放弃了享受。我的种种希望,我的种种理想,跟我的个人幸福毫无共同之处。爱情(说到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膀)……爱情与我无关;我……配不上;一个女人爱上了男人,她就有权得到男人的整个身心,而我却已经无法献出自己的一切。再说博得女人的欢心,那是年轻小伙子的事情;我年龄太大了。我哪里还能让人家神魂颠倒呢?上帝保佑,但愿我的头脑保持清醒!”
“我明白。”娜塔里娅说。“一个追求崇高目标的人,是不应该考虑自己的;但是难道女人就不能认识这种人的价值吗?我觉得恰恰相反,女人最不愿意理睬自私的人……所有青年,您说的那些年轻小伙子,都是些自私的人,他们只顾自己,即使恋爱的时候也是这样。请您相信,女人不仅能够懂得白我牺牲的价值,她自己也能够牺牲自我。”
娜塔里娅的双颊微微红了,眼睛放射出光彩。在结识罗亭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长、这样富有激情的话。
“您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了我关于妇女使命的见解。”罗亭脸带宽厚的微笑说。“您知道,依我看来,只有圣女贞德①才能拯救法兰西……不过问题不在于此。我想谈谈您的情况。您才跨进人生的门槛。谈论您的前途既令人愉快又不无裨益……您听我说: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我待您如同家人……因此我希望我的问题不会使您觉得唐突,请告诉我,您的心至今还十分平静吗?”
①贞德(1412-1431),百年战争期间的法国女英雄。
娜塔里娅满脸通红,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罗亭站住了,她也停下了脚步。
“您没有生我的气吧?”他问。
“没有,”她说,“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
“不过嘛,”他继续说道,“您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您的秘密我知道。”
娜塔里娅几乎是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喜欢谁。我应该告诉您,这是您的最佳选择。他是个极好的人,他会尊重您的,他还没有被生活压垮——他为人质朴,心地纯洁……他会给您带来幸福的。”
“您说的是谁啊,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好像您不明白我说的是谁吗?当然是沃伦采夫。怎么,难道不对吗?”
娜塔里娅微微转过脸,避开罗亭。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难道他不爱您吗?得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您,注视着您的一举一动。再说爱情隐瞒得了吗?难道您自己对他没有好感吗?据我观察,连您母亲也喜欢他……您的选择……”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娅打断了他,局促不安地把手搭在身边的一丛小树上。“这件事我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您错了。”
“我错了?”罗亭反问道。“我想不会的……我认识您时间不长,可是我已经十分了解您。我在您身上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的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您还是像我在六个星期前看到的那样吗?……不,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的内心很不平静。”
“也许是的。”娜塔里娅回答说,声音轻得勉强才能听到。“不过您毕竟还是错了。”
“怎么会呢?”罗亭问。
“让我走吧,别问我!”娜塔里娅说着便快步向家里走去。
她内心突然体验到的种种感情,连她自己也觉得可怕。
罗亭追上来拉住她。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说,“这次谈话不能就此结束;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该怎样理解您的意思呢?”
“让我走吧!”娜塔里娅重复道。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看在上帝分上。”
罗亭神情激动,脸色苍白。
“您能理解一切,您也应该理解我!”娜塔里娅说着挣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要说一句话!”罗亭在她身后喊道。
她站住了,但没有回过头来。
“您问我昨天那个比喻是什么意思,我来告诉您,我不想欺骗您,我说的是自己,自己的过去——也指您。”
“怎么?指我?”
“是的,是指您。我再说一遍,我不想骗您……现在您知道了吧,当时我指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一种新的感情……今天之前,我是决不敢吐露的……”
娜塔里娅突然两手掩面,向家里跑去。
跟罗亭谈话的这种出于意料的结局使她异常激动,以致她从沃伦采夫身边跑过都没有发现他。沃伦采夫背靠着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刻钟之前他到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凭着热恋中的人所特有的敏感,他径直闯进花园,恰巧看到娜塔里娅把手从罗亭手里抽出来。沃伦采夫顿时两眼发黑。他目送着娜塔里娅渐渐远去,自己也离开那棵树,茫然地向前迈了几步,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罗亭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才发现他。他们彼此看了对方一眼,点点头便默默地各自走开了。
“事情决不会就此了结的。”两人都在这样想。
沃伦采夫朝着花园深处走去。他感到痛苦和难受。心头铅样的沉重,浑身的血液不时涌起阵阵狂涛。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罗亭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无法平静;思绪如旋风般在翻滚。无论是谁,倘若他怀着一片坦诚,突然触摸到了一颗年轻纯洁的心灵,那么不免都会难以自持的。
餐桌上的气氛自始至终有点不自然。娜塔里娅脸色苍白,很勉强地坐在那儿,连眼睛也不抬。沃伦采夫按习惯坐在她身边,不时无话找话地跟她攀谈几句。正巧那天比加索夫也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吃饭,席间他的话比谁都多。他顺便说起,跟狗一样,人也可以按尾巴的长短分为两类。“短尾巴的人,”他说,“或者生来如此,或者怪他自己不好。短尾巴的人运气不佳:他们一事无成,因为他们缺乏自信心。而拖着一条毛茸茸长尾巴的人却是幸运儿。他可能不如短尾巴的人,但十分自信;他把尾巴一翘,于是大家啧啧称赞。这岂不是咄咄怪事吗?谁都承认,尾巴是身体上最没有用处的一部分;尾巴能有什么用处呢?但是大家却又都根据尾巴长短来判断一个人的才能。”
“我么,”他叹了口气补充说,“就属于短尾巴之列,遗憾的是我自己割掉了自己的尾巴。”
“您这些话,”罗亭漫不经心地说道,“拉-罗什福高①早就已经说过了:只要你相信自己,别人也会相信你。那何必要跟尾巴扯在一起呢,我真不明白。”
①拉-罗什福高(1613-1681),法国作家。
“让人说话么。”沃伦采夫粗暴地说,眼睛闪着光。“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大家不是批评蛮横作风吗,依我看,最可恶的莫过于那些所谓聪明人的蛮横作风了。让他们见鬼去吧!”
大家被沃伦采夫粗鲁的言辞惊呆了,谁也不再说话。罗亭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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