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交错的场景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2135
[book_dec]中篇小说。作者松本清张。「我永远都不会消失,永远不会,即使死了也不会。」一切死亡必有冗长的回音,一切记忆不会随时间归零。那些曾经再也寻不回的真相,那些枉死者的憾恨,从未随死亡消散。凶手保有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狂妄以为可以驾驭事实真相,反而为自己制造出不可逃脱的巨大陷阱。一场跨越生死界限的追捕,就此将燃尽的生命之火再度燃起!本该永远长眠的人,以另一种形式演绎生命的回响,决意让隐藏在幕后的凶手无所遁形……悬疑宗师松本清张,用波谲云诡的笔法架设跨越生死界限的交错场景,以冷静而细腻的文字直抵人性黑暗,激起读者刻骨铭心的内心共振。
[book_img]Z_925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坊城小镇是一座面向玄界滩的渔港小镇,位于佐贺县唐津往西大约三十公里处。渔船从这座小小半岛的突出部出海,往来穿梭于壹岐、对马的洋面,其往返的范围甚至可远达黄海领域。
说起来,花街柳巷也算是老渔港的副产品了。这里也不例外,曾一度艳名远扬。小镇环抱海湾而建,东西两侧岸间有渡船跨海往返。西岸曾经是秦楼楚馆荟萃之地。当年,每天早晨,西岸各家的老板都会派出小船,将风流客送回东岸,而西岸的姑娘们会倚靠在小楼的栏杆处,朝船上的一夜情郎挥舞起长长的袖子,不时发出娇滴滴的呼唤声以示惜别。早晨海面上的雾很浓,船摇出一段后,西岸的小楼和俏丽的身姿便看不到了。但坐在船上的客人们,依然能够听到清脆悦耳的莺声燕语,使人倍感离愁别恨。
然而,这样的风流场景如今已荡然无存。花街柳巷拆除了,原来的秦楼楚馆都改造成了公寓、旅馆或饭店,楼下临街处也建起了酒吧。但是,昔日烟花楼宇的轮廓依然如故,每到夜晚,高高屋檐上挂着的旅馆或酒吧的霓虹灯,总会将艳丽的色彩投射到昏暗的海面之上。
从外地来坊城小镇的游客不算少,尤其是春天到秋天的这段时间里特别热闹。夏天时会有专门到附近沙滩上洗海水浴的客人,春秋两季则不乏前来钓鱼或驾船游玩的游客,专程品尝美味鱼鲜的旅游团队也络绎不绝。几乎每家旅馆都有鱼池,里面养着清晨从出海归来的渔船上买来的活蹦乱跳的鲜鱼。
这样的老式旅馆在海湾的东岸一家挨着一家。沿岸的路面随处可见渔船专用的绳索和起吊货物的吊车。渔具店和油店之间夹杂着餐饮店。街道上时常飘散着海水的腥味和油脂的腻味。
外地来的游客一般都不住西岸的旅馆。因为昔日烟花柳巷的痕迹太浓,多少有些令人望而却步。游人游玩后会坐上驿舟似的小舢板船离去,船头划过倒映在昏暗海面上的红色霓虹灯,泛起微微涟漪。其实,即使不经意间在那种旅馆里过上一夜,第二天早晨回到东岸时,也不再会有人站在小楼手扶栏杆舞动长袖依依惜别。因此,每当听到昔日那些风光旖旎的故事,游人们也只有空怀羡慕了。
千鸟旅馆位于海湾的东岸,正对着西岸上那古老的花街柳巷。这是一家四层楼的西式酒店,也是本镇最大的旅馆。进门处设有一个酒店式的前台,负责接待的是带领结的男服务生,前台一旁是大堂。二楼设有大大小小的宴会厅,三楼和四楼是客房,房间全都是日式的,所有的女侍也都身穿和服。
从晚秋到早春是该镇旅馆业的淡季,即使在正月,也常常门可罗雀、无人光顾。玄界滩的冬天寒风凛冽,还不时夹杂着冰冷的冻雨。
在这样的淡季里,却有一个中年男子自二月中旬一直住在千鸟旅馆。这个时候没什么客人,因此旅馆给他安排了四楼的一间景观房。这位客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头发底下是一张长脸,脸色苍白。前台的登记簿上留有他的基本信息:
姓名:小寺康司
年龄:三十九岁
职业:作家
住址: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
此人尽管面容憔悴,可他身上的西服和手里的皮包却都是一流的。庄吉是千鸟旅馆的领班,平时大家都叫他经理,他觉得此人绝对有钱,于是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锦之间。
负责这间房间的女侍叫真野信子,今年二十四岁。旅馆在忙碌的时候常会雇佣一些短工来帮忙,淡季则只有三个长期雇用的女侍。
刚开始时,女侍信子觉得锦之间的客人小寺康司很难伺候。他早晨起得很晚,直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起床吃一顿早中餐。到三点钟再给他送一次茶点。晚饭是六点左右,不喝酒。十点钟再做简餐给他当夜宵,顺便给他铺床,道一声晚安后离开。大多数时候,客人会坐在设有台灯的矮桌前看书,或面对着桌上铺开的稿纸沉思。
这位客人好像睡得很晚,有时磨蹭到半夜两三点钟仍不睡觉,也难怪他早上起不来。
他平时沉默寡言,性情冷淡。乱糟糟的长头发下那张苍白消瘦的脸抑郁阴沉。他眼睛细长,眼角稍有些往上吊,鼻梁笔直挺拔,显出严厉之色。薄薄的嘴唇向两边咧开,形成了一张阔嘴,下巴尖尖的。
他是个高个子,但并不魁梧,肩膀好像女人一样瘦弱。眉宇之间老是蹙着神经质的川字纹。天色昏暗时,冷不防看见他紧锁双眉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信子总是会被吓一大跳。天气晴朗时,他会去海角处转上一两个小时,除此之外,这位客人基本上足不出户。
“那个客人有点吓人啊。”
锦之间的客人所带来的这种阴沉沉的氛围,自他入住的第二天起就引起了另外两个女侍——梅子和安子的注意。
“是啊,真不舒服。”安子也附和着梅子的说法,说完注视着信子的脸。
她们三人的年龄差不多,梅子比其他两人大一岁。但是,从工作经历上来说,信子比其他两人早一年进这个旅馆,算是她们的前辈。
“偏偏选这么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大老远从东京跑来,真是个怪人。再说,咱们这里又没有什么温泉。”
往南三十公里处的山区倒是有嬉野温泉和武雄温泉,都相当有名。
“客人说是因为这里的鱼新鲜可口才来的。”信子答道,算是对两个同伴的疑问的回答。
“就为了这个?不对啊,嬉野和武雄那边不是也可以吃到新鲜的鱼吗?那边一大早就会派卡车来这里拉鱼。在那里吃到的鱼和在坊城吃到的没什么两样啊。”梅子认为品尝新鲜的鱼并不是客人住在这里的主要原因。
“那位客人像是在写小说,所以专挑客人少的时候来。有温泉的地方游客太多、太闹了。”信子又替客人找出了入住这里的理由。
“真是在写小说吗?”安子问道。
“好像是。”
“你看到过?”
“没看到。不过他读的书都是些小说和讲小说理论的。”
“哦,怪不得你老往锦之间里跑呢。你不是很喜欢小说吗?过一阵子自己也要动笔写小说了吧?”梅子略带嘲弄地说道。
“谁说我要写小说了?”信子的圆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立刻激动地加以反击。梅子以前曾偷看过信子写在笔记本上的文章,所以信子现在听梅子这么一挖苦,觉得像被人揭了短似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也来了气。
“对不起,对不起啊。”梅子见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前辈生气了,赶紧赔起了不是。因为上次偷看笔记本后,信子对她大发了一通脾气。
“锦之间的客人真的在写小说?我可是没有看到过。”安子为了劝解两人的争吵,转换了话题。
“我也没看到过,他总那么闲晃着。不过,信子是负责锦之间的人,一定看到过吧?”梅子为了讨好信子,故意柔声柔气地说道。
“我也没看到他写。可他的桌子上老是铺着稿纸,虽然每次进去都没见他写过一个字。肯定是他还没有想好,正在构思。别看他老是晃晃悠悠的,其实他心里一定非常苦闷。”信子说着,眼前似乎浮现出客人那坐立不安的身影。
梅子和安子听了信子的话都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客人的状况。
“信子,你在杂志上见过‘小寺康司’这个名字吗?我是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安子问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
“我也没见过。不过,可能我们没读过他的书,因为这位小寺先生所读的小说,都是挺难懂的那种。”
“但周刊杂志和女性杂志上也没有他的名字。”安子说道。
“肯定是一个还没出名的小说家。”梅子说完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其实小寺康司的小说都发表在这些女侍不会涉猎的杂志上。那是专业的文学杂志,坊城的书店每个月只进一本,通常被淹没在别的杂志堆里,结果总是落满灰尘,被退回代销店。
小寺康司既不是新作家也不是文学大师,更不是文学杂志会争相印在封面上的流行作家,他只是不太引人注意的实力派作家。然而,有些批评家非常看好他作品中那种自成气候的风格,十分期待他将来能在文学上取得突出成就。
但是,在玄界滩渔港小镇,这种文学杂志每月只来一本,并还总是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因此,自然不会有人看到那些评论文章,也不会有人看到小寺康司这个名字,更不会有人看到评论家们煞费苦心地解说《小寺康司的文学特异性》的那些文字。
不过,这个锦之间的客人表面上让人觉得极难接近,也只是开始的四五天而已。后来,他在信子的眼里就跟别的客人没什么两样了。在每天三四次的接触过程中,那位客人也终于开始与女侍融洽相处了。
“信子姑娘是坊城本地人吗?”客人对女侍一开始说的话都如出一辙。
在这种情况下,信子一般都回答“是的”,或用“就是附近”来应付。但她觉得对于小寺康司不能这样随便。
“不是。我老家比这儿要再往内陆一点,叫作‘多久’。以前那里有煤矿。”
信子对外地来的客人都尽量用东京标准语,但她说的标准语总带着一股音调波动很明显的土话腔。
“来这里做了很久了吧?”小寺轻轻地用筷子夹起碟子里的菜,问道。他的说话声很低,和那张苍白的脸十分相称。
“嗯,已经五年了。”
信子五年前来千鸟旅馆当服务员,原因是老家多久的煤矿倒闭了。曾经在煤矿工作的父亲去世,嫁到大阪的姐姐把母亲接去了。当然,这些事信子并未对刚刚认识的小寺康司说。
“小寺先生每天待在房间里,不觉得闷吗?”这次信子先发问,她想更多地了解这位客人。
“没有啊。悠闲自在,挺好啊。”
小寺康司用手理了理乱糟糟的长发,本来就细的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条缝。但他眼里并没有愉快的笑意。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就像女人的手。
“我想,近日里会有您的同伴来吧?”信子随口问道。
“谁知道呢!”小寺康司又一次眯缝起眼睛,眉宇间的皱纹依然如故。
听到这样带否定意义的回答,信子的心里舒坦了许多。信子对这位客人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感,如果在如此清淡寂寥的季节,房间里整天窝着一对男女,在一旁走过都得小心翼翼的,实在不好受。
“可是,您一个人总会寂寞吧?对面有酒吧,可以过去散散心。”气氛放松后,信子嘴里的标准语也开始不标准起来。
虽说是酒吧,其实那里面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不过信子觉得,现在对这个客人讲这些还为时过早。
“从前对面有许多秦楼楚馆吧?”
原来他知道。站在四楼的这间房间里,越过海湾中成排的渔船桅杆,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对面同等高度上,在屋顶上闪烁着的霓虹灯。
“团队客人来时,常叫小船到对岸去玩。”
“嗯,要是有朋友一起的话,说不定我也会去。但我一个人就算了。再说,我也不能喝酒啊。”
小寺康司用他那对小眼睛瞟了一眼对岸。阳光下,对岸的老房子显得破败不堪,或许正是这番景象败坏了他的兴致吧。
他不喝酒,他的食案上也不要放酒壶,并且现在又从他嘴里听他说,他对有女人的酒吧也不感兴趣,信子不由在心里拿他跟下坂一夫作比较。
唐津市陶器店主人的儿子下坂一夫不仅喝酒,好像还和市内酒吧里的女人混得很熟。他自己虽极力隐瞒,但还是会露出马脚。他承认曾经交往过两个酒吧女人,但也咬定后来与她们没有来往。
“写小说的人,是不是不实际体验一下就写不出来呢?”信子想起了一夫的口头禅,于是请教小寺康司。
“这个嘛,也不能一概而论。”小寺用手捋了一下发梢,说道,“……当然了,有过体验总比没有强吧。呃,我对于小说也不太懂。”
“您不是在写小说吗?”
“小说是很难的哦。”对于信子的问题小寺康司没有正面回答。他定睛看了一会儿信子。信子有双圆圆的眼睛,鼻子微微上翘,嘴唇厚厚的。
“你是不是想写小说?”
[book_title]第二章
一
信子没打算自己写小说,但她一直喜欢看小说。
在女作家中,她尤其喜爱林芙美子。这位作家的前半生可谓是历尽艰辛。在林芙美子小时候,她和母亲一起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去,光小学就转读了十几所。后来,她在广岛县尾道考上了女子高中,为了交学费,晚上不得不到帆布缝制工厂打工。她曾跟随恋人去了东京,但恋人大学毕业回了老家,于是她被抛弃了。之后她给人摆过夜摊、看过澡堂、给报社打过杂,还做过女佣、赛璐珞工厂的工人、毛线店售货员、咖啡店女招待等工作。在林芙美子的自传体小说中,附有对其亲身经历的解说,这让信子读得热泪盈眶。
例如,林芙美子写过一篇题为《风琴和渔镇》的小说,书中描述了她在十四岁时第一次跟着继父和母亲来到尾道的情形:
垂柳的对面,并排着三家被煤烟熏黑了的旅馆。小镇的上空布满了大片大片的卷毛云,许多商店的招牌上都画着鱼图案。
我们漫步在海边的道路上,听到一家挂着鱼招牌的店里发出嘘嘘的口哨声……
走到这家店门口朝里面一看,只见几个浑身沾满了鱼鳞的小伙子,正和着“嘘嘘”的口哨节拍砸着鱼骨。
招牌上所画的鱼是腮边夹着青竹叶的鲷鱼。面对用滑稽有趣的动作制作鱼糕的小伙子们,一时间,我们都看得入了迷。
“喂,小伙子,你们店挂出太阳旗,有什么用意?”
小伙子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懒洋洋地转过头来说道:“市长大人大驾光临了。”
“哦,这下可得热闹一阵子了。”
随后,我们又一齐往前走。
海边有许多小码头。在河水一般平静的海面上,有一座形状柔美的小岛。岛上有许多开着白花的树,树下有一头牛,慢吞吞地踱着步。
真是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信子觉得,书中所描绘的风景,简直和坊城这座渔港小镇一模一样。的确,在这条马路及码头上,除了千鸟旅馆以外,还有三四家“被煤烟熏黑了的旅馆”。挂着画有腮边夹着青竹叶的红色鲷鱼招牌的鱼糕店,这里也有三家。砸鱼骨如今已由电动机器代劳,但用菜刀剖开鱼肚子并从中掏出黑红色的内脏扔进桶里的活儿,还是由站在案板前那一排男人婆似的中年妇女来干。
“河水一般平静的海面”似乎就是在描述这片海湾,这里的海面上虽然没有“形状柔美的小岛”,但有从东西两岸延伸入海的一长一短的海岬。海岬的小山丘上随处都有橘子园,每到春天也同样是一番白花飞舞的景象。
信子虽没见过那座叫尾道的渔港小镇,但总觉得它和自己所在的坊城小镇差不多。不过,也有不太像的地方。尾道应该没有花街柳巷的历史痕迹。
然而,信子并不在意这些不同之处,执拗地将她自己所在的小镇看作是林芙美子小说的舞台。就连被玄界滩的大风催赶着的白云,她也认为就是尾道小镇上空那“大片大片的卷毛云”。
信子现在的身份是旅馆女侍,和林芙美子的部分经历很相近。她虽然没打算要写小说,但非常喜欢读。
信子的男友是住在唐津的下坂一夫,他经常在同人杂志上发表小说。不过信子喜欢读小说并不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早在认识下坂一夫之前,她就非常喜欢文学。
在林芙美子的作品中,信子最喜欢的就是《风琴和渔镇》。小说中的对话一般都是用东京标准语写的,但这篇小说中的用语,几乎和她及身边人所说的方言一模一样,所以单凭这点就让信子感到林芙美子的作品格外亲切。小说描述得格外生动形象,那个拉手风琴的卖药人,跟在他身后的妻子,还有十四岁的女孩子,仿佛就在眼前。
“啊,这里的景色不错啊!”“我要吃章鱼腿!”“不要吵!你没见你爹娘穷得叮当响吗?”“又来了!一坐上火车就想吃这吃那的……”“不嘛,我要吃章鱼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讨厌!”“我就是想吃嘛!”“这个地方还挺不错的。刚才在火车上就看到很多寺庙,也有很多渔民。看来药的销路会不错。”“真的吗?”“啊……我要吃章鱼腿。”“又来了!你爹光火了!要把你的风琴扔到海里去了。”“又在嘀咕些什么?”“真拿你没办法。”
这些九州腔的方言对话中还混杂着广岛腔。这样的方言小说总会让信子产生强烈的共鸣。
因为我讲的是方言,所以经常受到老师的训斥。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胖女人,刘海夸张地盖住额头,后面扎着一条抹布似的束发带。
“大家应该讲东京话。”
于是,大家说到自己时都以“我……”来开头,听起来温文尔雅。可我一不小心就说“俺……”,结果招来大家的一通嘲笑。
在千鸟旅馆,员工们对来自本县的客人可以使用方言,而接待近县以外的外地客人时,老板要求必须使用标准语。
可是信子跟客人熟络以后,聊得投机时常常会忘了规定,冒出本地的土话。这种情形也和小说里一模一样。
“我们打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想要说一口标准语很不容易。不说从小习惯的土话,舌头总会不听使唤,自己想说也会表达不出来。”信子曾对熟悉了的客人这么诉苦。而远道而来的客人则笑道:“这样反而好”,“十分新奇有趣”。信子并不认为客人是在嘲笑她。
下坂一夫嘴里的土话就少得多了,即使是跟信子见面也是如此。他明显讨厌本地方言。信子认为,这是他写小说的缘故。
“喜欢林芙美子的人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人,你也是。”下坂一夫时常从他的尖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冷笑。
他今年二十九岁,留着长长的头发,但不是嬉皮士那种脏兮兮的发型。他的头发从头顶中央分开后向两边披下来,正好盖住耳垂。他还在头发上稍稍抹一些发油,但不多,不至于粘上灰尘。他还会时不时为了装酷甩一下遮在前额上的头发。
他的身材不错,脸颊宽阔,眼睛深邃内陷。他很为此自鸣得意,认为其中隐藏着一种文学气质的忧郁。
他为祖传的陶器店家业感到自卑。其实,下坂一夫家经营的陶瓷店是市内一流的,他家宽敞的店门口摆放的都是色泽精美的伊万里烧。茶杯、陶钵和食器,这些高档的陶器堪称艺术品。他跟父兄学了些生意经,但总觉得这种事情毫无文学趣味,只是不得已应付一下而已。
六年前,下坂一夫的名字曾一度出现在东京的文艺杂志上。不过,那并非是他在那本杂志上发表了什么作品,而是因为一个大分县出身的著名作家有意偏袒九州地区,在那本杂志上半开玩笑地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了他那些平时动动笔头的朋友以及搞同人杂志的年轻人。
一直以来,九州各地就“作家”“诗人”辈出了。那位大分县出身的著名作家在文学杂志上写道:“A地区的××作家创作活跃,B地区××诗人正在默默地酝酿诗魂。”于是,被点到名的人就以为自己具有“作家”“诗人”头衔,已经闻名于文坛。
因此他们在面对初次见面的人时,往往也不通报自己的家业或所从事的职业,而是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是××作家”或“是诗人××”。
至于下坂一夫,那位著名作家也曾用二十六个字对他进行了概括:“唐津市的青年作家下坂一夫则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奇异风采。”
因此,他在作自我介绍时也不说自己是“陶艺店的下坂”,而是手捋长发道:“我是作家下坂一夫。”
“这个月懈怠了,没有好好工作。”
他所指的“工作”不是帮家里做生意,而是指写稿子。
他轻蔑地将信子所喜欢的林芙美子的小说贬入庸俗之类,认为那些小说“没有高雅的文学性”,“心理描写低俗不堪”,“文章缺乏知识性,行文毫不精炼”,更重要的是“没有根据文学性的哲学理念,构筑起深远且形而上的美感”。
“推崇她的方言对话可不行啊,如果不将这种低俗的东西从小说中驱逐出去,日本的文学又怎么能提高品位呢?只是把人们日常所说的话直接搬到小说里,怎么会有创造性的美感呢?”
下坂一夫的文章中也会夹杂一些当地的土话。不过,这一点先暂且不论,在信子看来,他那夸夸其谈的文学主张和他发表在同人杂志上的作品很不一致。成堆生涩难懂的术语、陈旧不堪的老生常谈、单薄的人物性格、不知所云的心理描写、生硬枯燥的人物对话、一点也不生动的场景、意思不明的文字表达,还有味同嚼蜡的情节内容……
唐津不同于坊城这样的小渔镇,有三家像样的大书店。每家书店都有卖各种文艺杂志,每种就有六本,通常能售出一半。下坂一夫每月都订阅其中的两份杂志。
二
在千鸟旅馆,除了小寺康司以外,四楼空无一人。他在房间里像悄无声息的影子一样待了六天。
他的矮桌上铺着稿纸,可老没见他动过笔。信子每次到锦之间去时,总见他两腿伸在移动式的覆被暖炉里看书,要不然就是仰面朝天地躺在榻榻米上。他有时脸色凝重地盯着天花板,有时则一声不响地酣睡。在睡着的时候,他眉宇间的皱纹也不会消失。
小寺康司有时也会以手支颐,并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揪自己的头发,不过这在信子的面前极少表露。有时仅仅写了两三行字,他就接连扯破多张稿纸,一会儿愁眉苦脸地叹着气,一会儿呆呆地将目光投向移门之外,咧咧嘴发出冷笑。那是自暴自弃的自我嘲笑。
清晨和傍晚有渔船进出港湾,发动机在寒潮中发出阵阵轰鸣。白天,海湾十分宁静,不过时而会传来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和孩子们的声音。
“锦之间的客人真怪啊,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不觉得无聊吗?”梅子问信子。
“怎么会无聊呢?写小说嘛,当然要一个人冥思苦想了。”信子答道,随即又说,“说来,他来咱们旅馆也有好多天了呀。”
“是啊,看来小说可不是这么好写的啊。”
听了梅子这话,安子接口道:“对,虽然读起来倒是挺快的。”
安子前一阵子从小镇上唯一一家旧书店里借了一本小说杂志,上面的言情小说使她入了迷。旧书店里的人怕书被弄脏了,还在封面上包了一层塑料纸,那塑料纸上尽是鱼油味儿。
“那位客人不会是从东京逃出来的吧?”梅子抬起眼睛瞟了一下四楼说道。
“为什么要逃出来呢?”信子反问道。
“说不定是因为女人的原因,在东京待不住了。你看他的脸,很是严肃,长得还蛮俊的。”
“对啊。小说家嘛,不就是将自己的故事写出来登在杂志上吗?要将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写得活灵活现,自己没有经历过,怎么写得出来呢?所以说,他们不跟许多女人纠缠不清是不可能的。”安子说完哈哈大笑,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就是这么回事。”梅子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肯定是跟女人弄僵了才逃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更何况是现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季节。”
信子原来一直认为,小寺康司是为了写小说才在旅游淡季来坊城的,只不过因为没有构思好,才成天愁眉苦脸。但是,听了梅子和安子的说法后,她觉得她们的猜想也不无道理。小寺康司自从来到这里后,就没有往东京打过一个电话,东京也没有电话来。好像既没见他寄出过书信,也没有收到过任何邮件。
且不管小寺康司是不是言情小说作家,认为他是因为男女关系的问题而躲到这里来的假设也并非异想天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写不出小说,而是另有别的烦恼。
[book_title]第三章
一天,小寺康司似乎被内心的这种苦恼烦得疲惫不堪,突然说要去西边走走。于是,他从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出租车公司叫了一辆车,上午就出去了。
信子是负责锦之间的女侍,因此在客人不在的时候就进屋打扫卫生。矮桌上很乱,除了书籍之外,还散乱地放着许多东西。
她将书籍整齐地码放在桌子的一边,拿起报纸准备折叠。结果报纸下面露出了几张稿纸,是用钢笔写满了字的稿纸。
尽管随便看人家写的东西会内心不安,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信子还是读了那些文字。读着读着,信子立刻就被文字所描绘的世界深深地吸引住了。
遗憾的是,总共只有六张稿纸,还没有写完。
信子感到光是读这六张稿纸有点意犹未尽。
趁人不在,偷看别人写的东西已经不对了,如果再抄录下来那就更问心有愧了。但是,信子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她想把这些文字抄下来给有志于文学的下坂一夫看,希望对他的创作能有所裨益。下坂一夫写的文章跟他嘴上唱的那些高调正相反,不论用怎样偏袒他的眼光来看,也看不出其中的好。
他的小说中,陈腐的词汇和表达方式很多,晦涩难懂的外来语成堆,还时不时夹杂些戛戛独造的生造词。连信子也时常在他的文章里发现明显用错地方的汉字。
他本人对写作虽然是煞费苦心,乐此不疲,但事实上,他的文章总是条理不清,主从关系复杂难懂,要想弄清楚一个动词所对应的主语往往要大费周折,颇伤脑筋。
因此要读懂他的句子,就成了繁重的脑力劳动。好不容易看懂了,内涵又是极度的贫乏、苍白。没有值得一提的新鲜视角,很是平庸。哪怕只有一部分能使人眼前一亮也好,可遗憾的是,连一处也找不出来。
小寺康司的这六页稿纸上的文章,用的是白描手法,十分简约练达,令人叫绝。文中并无刻意造作的痕迹,全文用贴切的词语和紧凑的结构,将所描写的场景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另外,由于行文简洁,文字未及之处也跃然纸上。省略的部分激发了读者无限的想象。
下坂一夫刊登在同人杂志上的小说自然是望尘莫及。信子在誊抄这区区六页稿纸的文字时,感受到了外行和专业之间的天壤之别。小寺康司这种将自己的观察和感情真真切切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表现手法,以及惜墨如金、精心提炼的字句,让信子不得不为之折服。
信子专心地抄录着这六页稿纸,一心希望这些文字对下坂一夫的水平提高能有所帮助。
同人杂志《海峡文学》是由七个文学爱好者共同创办的。其中有“小说家”四人,“诗人”两人,“评论家”一人。发行场所在唐津市下坂一夫的家里——下坂陶艺店。同仁们分别住在以唐津市为中心,最远到福冈市西郊的各个地方。杂志为季刊,页数一般在一百五十页左右。封面是由在福冈市从属于“二科会”的画家绘制。杂志在唐津市的印刷厂里印刷,每期印刷两百本,其中一百本为赠品。自创刊以来已经持续了三年。
七位创办人都很年轻,除一个去年结婚,其余都是单身。他们都是上班族,并且从事的职业也五花八门,有公司职员、地方公务员、产业工人、农协职员、渔船船员、商店里的营业员。
作为陶器店的二儿子,下坂一夫承担了一半的出版费用。但是,其他人并未按规定缴纳理应分担的另一半费用。
他们在下坂一夫面前说了一大堆理由。当然,上班族经济拮据也在情理之中,无法苛求。结果,空缺部分不得不由下坂一夫承担。就这样一来二去,下坂一夫自然而然成了《海峡文学》的代表人物。可见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谁出的钱多,谁就会得到大家的拥戴。
不过下坂一夫并没有财大气粗的资格。他是唐津市内有名的陶器店的儿子,这个没错,但他是二儿子,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工资和普通店员没什么两样。店里的经营全由他的哥哥,也就是陶器店的长子一手把持。哥哥管理得极为精细,下坂一夫根本没机会在货款上动手脚。
下坂与信子幽会时曾央求道:“借点钱给我吧,付给印刷厂的钱又凑不齐了。”
说是借,可下坂一夫从来就没还过,并且借钱也带有强迫性。或许他认为自己已经占有了这个女人的身体,有权问她要点钱,估计一开始借的时候他就没打算还。
下坂一夫也自有一套说辞:“《海峡文学》已经受到了中心文坛的关注。我们当中早晚有人会在文坛上大放异彩。一百本赠品中有六十本都是寄给东京的作家、评论家以及杂志社、报社的。但光是邮寄费就不是小数目啊。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海峡文学》中有人得了奖,杂志就没有白办。稍稍花些钱也是必要的。不属于浪费钱,是值得花的。到目前为止,刊登在我们同人杂志上的作品,已经有三篇受到《文艺界》的评论了。”
《文艺界》是东京一家大型出版社所办的文艺杂志,而所谓“受到评论”,是该杂志的“同人杂志评论”栏目。
在这栏目中,《海峡文学》的杂志名用黑体字印刷,而所选的作品名称和作者的名字则淹没在七磅铅字的满版排印中。评论的字数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两行字,一般也不会将作品批得太差。因为评选者总会笔下留情,尽量不使文学青年太失望。但也正因为这样,文字写得干巴巴的,没有一丝热情。
下坂一夫对信子说,《海峡文学》的创办者中,最有可能获得文学奖或以其他方式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人,就是他自己。他还批评其他成员毫无文学才能,甚至根本不懂什么叫文学。
下坂一夫的文学知识,主要来自每月唐津市书店订阅的两本文学杂志——多亏有他的这一贡献,书店退回给代理商的两种杂志也各少了一本。他的那套晦涩难懂的文艺理论就出于此,他的文学创作也深受刊登在那两本杂志上的小说的影响。纠缠不清的思路,叫人怀疑是否漏页的不连贯,以及大量堆砌的外来名词和汉语词汇,这些全都是从那些小说中学来的。还有,看不起林芙美子的根源也在于此。
在近一年半的时间里,信子已经借给下坂一夫五十万日元了。信子跟他秘密交往后的半年,他就开始向她借钱。换句话说,她很快就相信了他。
信子借给下坂一夫的这五十万日元,全是她的辛苦钱。由于她吃住都在千鸟旅馆,固定工资每个月只有六万日元。另外还有一些客人给的小费。在春夏旺季,客人来得多,小费自然也多。这样,她每个月的收入可以达到七万日元左右。但是在秋冬两季,特别是在冬季,几乎没什么客人。像小寺康司这样的客人可以说只是个例外。
在收入如此之少的境况下,借出五十万日元对于信子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正如下坂一夫所说,信子也认为她借出的钱没有挥霍掉,而是有意义的。不过信子并不认为下坂一夫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离中心文坛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她又暗暗觉得:既然自己心爱的男人如此热血沸腾并充满自信地坚持,虽然有些靠不大住,自己还是应该尽可能给予支持。
信子对下坂一夫也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听说,下坂一夫不仅经常光顾唐津市的酒馆、酒吧,甚至还到博多的酒吧去。他原本就好酒贪杯,博多离唐津又不远,坐电车只要一个小时左右。
告诉她这些的,是《海峡文学》的成员之一,在渔业公司工作的古贺吾市。不上船作业时,古贺也写写“小说”,属于下坂一夫所说的毫无文学才能的那种。
信子和下坂一夫的这种关系谁都不知道。他们总是利用信子每周一天的休息日见面。通常,信子会在要见面前一天打公共电话到下坂陶器店。如果不是他本人接听,信子就报个假名字,有时她也会装作是买陶器的顾客。她根据不同的情况准备了好几个假名字。下坂经常在外面跑业务,总是很忙。
接头地点是唐津车站的候车大厅。双方相互看到后,下坂一夫总是不动声色地走出人群,飞快地往信子的手心里塞一张纸条。纸条上潦草地写着下一个见面地点。一般都是要坐三四十分钟电车才到的某个车站。唐津车站有两条线路在此会合。
接下来,信子只身一人坐电车前往目的地。等她在指定的车站下车后,下坂也开车出现。他先是慢慢地在前面开上一段距离,信子则步行跟在车后。等确认完周围的状况后,下坂才会停下车子。随即,信子就急急忙忙地钻进车,坐到后排的座位上。下坂的警惕性极高,从不让信子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即使信子坐在后排的座位上,他还会叮嘱她尽量弯下腰,以免被别人看到她的脸。因为可能会被熟人看到。
汽车有时直接开往汽车旅馆。有时也会开到深山里,或者海岸边的松树林里。后一种情况时,两人会先亲热一番,或是说会儿话,然后再去汽车旅馆。他们每次会尽量选择不同的汽车旅馆。近来,从博多到唐津以及从佐贺市到多久一带,都建起了汽车旅馆,其中要数博多到唐津之间的数量最多。汽车旅馆的好处在于不会被服务员或其他客人看到脸,但是否真的如此,也不能保证。
离开时,下坂会将车开到就近的火车站附近。即使如此,他还要确认四周没有熟人才肯放信子下车。然后,下坂就驱车快速离开,信子则在车站坐电车回坊城。
由于他们采取了如此隐秘的幽会方式,因此交往了两年多还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渔船上干活的古贺住在坊城,和信子认识,有时他会跟信子聊起与他一起办同人杂志的伙伴。信子对于这类话题往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于是古贺也常常越说越起劲。
三天后,小寺康司回到了千鸟旅馆。就像他飘然离去时一样,他又悄无声息地飘然归来了。
信子去锦之间给小寺康司送茶。然而,由于不仅在客人不在时偷看了他的稿子,还悄悄地抄录,信子心里发虚,不敢正眼看小寺康司的脸,就连动作表情都有些僵硬。
“多谢你帮我整理了房间。”小寺看着信子,向她道谢。
信子出了一身冷汗,以为自己的“罪行”暴露了,可再看他的样子,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帮他打扫了乱糟糟的屋子,而在向她表示感谢。
桌上的东西整理过了。书籍、杂志、报纸、红铅笔、钢笔等,都按原来的顺序摆放着。那六张稿纸也仍在五十页的稿纸本上,静静地躺在报纸下面。唯一有所改变的,是盖在那上面的报纸已被叠得整整齐齐。
不过信子还是不敢正视小寺康司的脸。她抄录了那六页稿纸上的文字,心里总觉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不过话要说回来,光用眼睛看和动手抄录,两者的感受完全不同。通过抄录,她再次领略到了专业作家的高超水平。她之所以不敢正视小寺康司的脸,除了小小的犯罪意识在作怪之外,还因为她敬重小寺康司的缘故。
当然,这些都只是信子的自我感觉,实际上小寺康司的脸和之前根本就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颧骨下的阴影更加明显,下巴也显得更尖了。
“您上哪儿观光了?”信子上完茶,小心地问道。
这是作为女侍应有的客套话,不过同时也包含着她致歉的心思。她对小寺康司的行踪确有几分好奇,因为他回来后显得十分疲惫。
“去平户那里转了一下。”
“平户?风景很好吧?我没去过,可听说那里有许多小岛。”
“嗯,风景确实不错。”
从他随口应付的口气中,听不出一点感情色彩。
这个小说家不是去平户观光的。信子敏锐地察觉到,他是因为写不出东西而出去散心,希望通过环境的改变来打开思路。可看来他的这一番努力没有取得成功。从他焦躁不安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在他兜了一圈回来后,那种走投无路一般的心态一点也没有改善。信子心中暗暗佩服:不愧是专业作家,写起东西来就是认真。
小寺康司当晚又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退房后,赶到福冈去乘坐飞往东京的飞机。
“承蒙你的照料,非常感谢。”
逗留十天最终也没能写出作品的小寺康司,在出发前带着疲惫的微笑与信子道了别。他不顾信子的推辞,硬塞给了她五千日元的小费。
“欢迎再次光临。到春天或夏天,气候好的时候,希望您再来。”
“谢谢!嗯,就这么定……你也要像林芙美子一样,继续学习写小说哦。”
小说家透过出租车的玻璃车窗,憔悴地向信子送去了最后一个微笑。
客人走后,信子立刻开始打扫还残留着客人气息的房间。
她看了一眼废纸篓,见那六张稿子被撕成两半丢在里面。
信子心中一阵慌乱,感到好像小寺康司发觉自己抄录他的稿子,于是故意撕毁的一样。他在出租车上最后说的那句话,在她的心上又刺了一下。
信子将这些已经成为废纸的稿纸揣进怀里。打扫结束后,她悄悄带上一把剪刀,来到海岸边。这一带人迹罕至,信子发现停靠在岸边的渔船上没有人,便拿出剪刀,将已经被撕成两半的稿纸剪得粉碎。
信子站到岸边,将手掌中的纸屑统统抛向大海。刹那间,如同白雪一般的纸屑在寒风的卷裹下,以出人意料的气势漫天飞舞开来。最终,纸屑飘落到海面上,被无情的海浪吞没。
远远望去,可以隐隐看到对岸那些昔日的秦楼楚馆。它们在冬日暗淡的阳光照射下,死气沉沉地悄然蛰伏着。
[book_title]第四章
一
在某个汽车旅馆内,真野信子将她从小寺康司那六页稿纸上抄录下来的文章交给了下坂一夫。
这个汽车旅馆位于唐津与福冈之间的某海岸小镇上。远在奈良时代,这里曾是遣唐使的船只躲避季风的泊港,如今已缩小成了渔民集聚地,感觉像博多的郊外。
海滩边仍保留着成片的松树林,翻滚的浪涛不时拍打着几处陡峭绝壁。汽车旅馆就在这松树林中,竖着一块大大的花哨招牌。在海湾对面的深处,有一座极像富士山的圆锥形山丘。
下坂一夫身穿汽车旅馆里的和服单衣坐在床上,浏览便签上信子从那六张稿纸上抄录下来的文字。
“文章不怎么好啊。文体太陈旧了。”看完后,下坂发表了他的读后感,脸上露着冷漠的表情。
下坂知道小寺康司的大名。当他从信子口中听说小寺康司在千鸟旅馆逗留了十天,不禁将眼睛瞪得溜圆。
“小寺康司?真的?”他半信半疑地问道,“那家伙不会是假冒的吧?”
当时的他露出满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呢?他的确长着一副小说家的模样。一头乱糟糟的干枯头发,脸色苍白,脸颊瘦瘦的,只有眼睛里闪烁着神经质的光芒。”信子觉得那人不可能是冒牌货。
信子和下坂并肩坐在床上。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和服单衣已满是皱褶,便拢了拢前襟,整了下衣服,又伸手捋了捋乱作一团的秀发。衣服平摊在她圆滑的膝盖处,像被熨烫过的一样,没有一点皱褶。
下坂紧接着又向信子打听那位客人的年纪、动作特征、说话语调等细节问题。
“你问得这么仔细,看来这个小寺康司还真是个有名的小说家咯?”信子一一回答后反问道。
“很有名啊。你们只看周刊杂志当然不会知道他。他可是搞纯文学的作家。订阅文学杂志的人里面,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只要他发表作品,一定会受到文艺时评的热议。要是他出了书,报纸上的书评栏目定会在醒目的位置为他做介绍。”
“啊,想不到他竟是个这么伟大的小说家啊。”信子瞪大了眼睛。她的眼前又浮现出自己负责招待的那位客人的模样。
“小寺康司可是一位实力派的作家。不过最近一阵子好像确实没怎么发表作品了。”
“可不是嘛,那位客人就是因为写不出东西,才整天愁眉苦脸的。他坐在桌子前,不是用手揪头发,就是哼哼唧唧的。他还去平户那儿住了三个晚上呢,可回来后还是写不出来。后来他像是灰心了,就回东京去了。你没看到,他的脸都瘦了一圈……”
“小寺康司住在千鸟旅馆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要是去看了,一定能辨出他是不是冒牌的,因为文学杂志上经常刊登他与别人会谈的照片。”
每月订阅两本文学杂志的下坂显摆着自己的优越性,同时不忘表达对信子的不满。
“你不是说在那半个月里你要写作,不能跟我见面吗?他偏偏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来的嘛。我答应不与你联系,所以没去打扰你。”信子埋怨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是啊,因为《海峡文学》的截稿日期也逼近了嘛,我要赶着写一百二十页稿子呢,所以才这么说嘛。”下坂让步了,言语间流露出他“工作”之辛劳。
“为什么要写那么多呢?”
“还不是因为那些家伙写不出东西来嘛。古贺、真崎他们找了一大堆的借口,真是得寸进尺。但责怪这些原本就没有文学才能的人又有什么用呢?没办法,只得由我来写。”
古贺是坊城渔船上的船员,真崎是农协里的事务员。古贺和真崎这两个姓,都是佐贺县里的大姓。
“那又何必要硬撑着办同人杂志呢?”信子注意到下坂因为“没办法”才要写一百二十页的说法。他这种写法,能写出好作品吗?
“因为我们杂志定的是季刊,所以一期也不能落,否则在东京文学杂志编辑部那里就会没信用,我们会被全国同人杂志评论圈剔除的。那边也认可了我们的才能,所以拼了命也要把《海峡文学》撑下去。”下坂一脸认真地说道。
为了把《海峡文学》这本同人杂志坚持下去,信子也出力借了他五十万日元,可他对这功劳却只字未提。
听下坂一夫说小寺康司是著名的实力派小说家后,信子又想起了小寺康司那作家的风貌与执笔的态度——尽管没看到过他握笔的景象。但他那不肯轻易动笔的较真劲儿,给信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信子不知道有“呕心沥血”这样的形容词,但她真切感受到,一个专业作家为了写出能够成为作品的文章要花费多少心血。小寺康司的眼睛始终焦躁不安地转动着,眉宇之间的皱纹也日渐加深。虽然只在千鸟旅馆逗留了短短的十天,脸颊却消瘦得很明显。在他回去的时候,人已经显得极度憔悴不堪了。
这才是小说家真实的生活状态吧?应该说,已经成名的作家在写作时依然要饱受煎熬。再看看还在练习中的下坂一夫,他的创作态度是不是太漫不经心了?下坂的自信也太足了点吧。
在口头上,他总是架子十足地谈论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学理论,对于文学杂志上的那些小说他也常常用许多专用术语来大加评论,可从没见他对自己写的小说做反省和检讨。他的小说,文理纠结不清,常常让人看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翻译小说信子虽然看得不多,但她觉得下坂的小说就跟那种误译很多、行文乱七八糟的翻译小说差不多,场景描写得一点也不生动形象,全篇读完后,也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创作意图也模棱两可,读完后,给人留下的只有疲惫和模糊的印象。
尽管如此,在读了信子抄录的小寺康司的文章后,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感动或兴趣。
“如果那位客人真是小寺康司,那可真叫人大跌眼镜啊。”
下坂说着,将信子抄录给他的那几张便签往床头柜上一扔,随手拿起一旁的啤酒倒了一大杯。
信子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小寺康司不愧是专业作家,那些文字以写生一般的手法描写了某个场景,虽然只有区区六张稿纸,但却有种使读者身临其境的魅力。这就是所谓专业作家的技巧吧。
既然写得这么好,他为什么不接着写下去呢?信子对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那些文字在外行眼里魅力无穷,而在小寺康司这样的作家眼里还不能算满意吧。所以他灰心丧气地放弃了。
从这件事上,信子感受到了专业作家那种精益求精的执著精神。回头再看看自己的男友下坂一夫,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真劲儿。他遇到陌生人时,常会傲然自称:“我是作家下坂一夫。”其实,这种傲慢之中除了恬不知耻、偷懒耍滑和自我满足之外,还有什么呢?
看到下坂读了小寺康司的文字后并无任何反应,信子感到很失望,也很沮丧。她原本希望这六页稿纸的抄件会使下坂感到惊叹,受到刺激,总之会对他的小说创作有所帮助,可现在看来,这一切全都落空了。
“这种陈旧的文字表达早已落伍了。现在流行的是更加新颖的表现手法。”下坂看了一眼信子那张满是不乐意的脸,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用强硬的语气说道。每当说话一兴奋,下坂也就顾不上什么标准语不标准语了,满口都是他自己相当鄙视的佐贺方言。
“你不看文学杂志,当然不会明白。当下新锐作家写的东西,连文体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新一代人自有新一代的文学,是不断进步的。只会写这种陈腐文体的小寺康司已经完蛋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写不了了,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你看到他那焦躁不安的样子,其实就是他走投无路的表现。他在害怕新的文学天地。你也知道芥川龙之介的吧?他自杀了,就是因为看到新文学的兴起,怕自己败下阵来,才吃了那么多安眠药自杀的。‘一种莫名的不安’——这是他在遗书中留下的话。陈旧的文学被新兴的文学取而代之,如此而已。我现在写的就是新兴的文学。你是不会懂的。感谢你好不容易把小寺康司的这些文字抄了下来,可实际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下坂借着啤酒的酒劲,一口气说道。
信子只是一味倾听,无以反驳。尽管男友这样讲,她还是觉得小寺康司的这些文字写得很好。
下坂从侧面瞄了一眼信子,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话仍不以为然。而且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丝和现在的话题毫不相干的戒备之色。下坂在心里琢磨,她的脸色这么难看,会不会是自己隐瞒着的事被她察觉了?
下坂将啤酒杯放回床头柜,用手把信子的脸转过来,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信子散乱的头发摩擦着他的脸颊。她的发质很硬,又浓又密。
下坂解开信子的衣服,将手探进去。浆洗过的和服单衣早已被揉得满是皱褶,而被她抚平了的膝盖部分,现在被这个男人一只手从下摆处掀了起来。
“再来一次。”
说着,下坂将信子压倒在满是波浪般皱褶的床单上。
二
注意到晨报上的这则报道并告诉信子的是同伴安子。当时,信子正在房间里打扫卫生,安子拿着报纸,将这则新闻特别露在最外面,一路小跑着闯了进去。
“信子啊,不会是那个人吧?就是前一阵儿住在锦之间的客人。”
社会版的下面,有一则讣告。正文前还附有一张照片,边上是人名:
小寺康司(作家)
信子看到照片后不禁惊叫起来:“啊,是他!”
照片比他本人要稍胖一些,估计是在他身体状况好的时候拍摄的。长发梳得很整齐,眼窝和脸颊处的凹陷较浅,眉宇间也没有深深的皱纹,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柔和。
信子将视线转向了讣告的内容。
三月二日凌晨两点五十分,小寺康司因心肌梗塞医治无效,于东京都内新宿区的久留医院去世,享年三十九岁。三月一日半夜,小寺康司感到胸闷,立刻被救护车送进该医院。一个小时后失去了知觉。
小寺康司自昭和三十二年起开始发表小说,文风清新,作为青年作家而备受瞩目。昭和三十六年荣获×××文学奖,之后步入文坛,成为实力派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以自我体验为主要题材,表达了现代人内心的不安,其表现手法轻松潇洒而又含着一丝忧郁,广受文坛好评,同时对晚辈作家也产生了一定影响。遗体告别仪式将于三月五日下午二时,于其邸宅大田区田园调布×××举行。由其夫人智子女士主持葬礼。
心肌梗塞。
原来那人的心脏不好啊?信子回想起小寺康司那消瘦憔悴的脸庞。
毫无光泽的苍白皮肤,深陷的眼窝,消瘦的脸颊,尖尖的下颏,还有文弱的举止,这一切都是因为心脏不好的缘故啊?
难道是小说创作的辛劳让心脏受累,最终将他逼死的吗?小寺康司住在这旅馆时那张愁眉不展的脸在信子的眼前鲜明起来。
下坂一夫曾将芥川龙之介遗书中那句“一种莫名的不安”用在小寺康司的身上,难道小寺康司真的是因为惧怕新兴文学的兴起而在苦恼吗?信子不看文学杂志,不知道新兴文学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说下坂一夫写的那些东西有新兴文学的影子的话,她觉得小寺康司根本就用不着担心和害怕。仅凭那六张稿纸上的文字,就足以下这个结论。
那天从汽车旅馆里出来之前,下坂一夫不耐烦地将那几张抄件从床头柜上抓起来,塞进了上衣口袋,看他将那些文字批得一钱不值的样子,估计是准备将抄件给同人杂志的伙伴看,来嘲笑小寺康司吧。
小寺康司完蛋了,还在写这种陈词滥调。这说明他的没落只是时间问题。
信子似乎还能听到下坂如此说话的声音。
信子按报纸上刊登的小寺康司家的地址,给逝者的夫人发去了唁电。电文是照邮电局里的样本写的,不过信子的电文在为逝者祈求冥福的同时,也包含了她谢罪的心情。因为她不仅擅自抄录了那六页稿纸上的文字,还将它给了别人,让它被人用作嘲笑的材料,信子觉得十分愧疚。
发报人处,信子只写了“MANO”。小寺夫人应该不会知道,在佐贺县电报局发电报的这个“MANO”到底是谁。
[book_title]第五章
一
四个月过去了。
坊城的海面和街市上都迎来了夏季,千岛旅馆也开始忙碌起来,对岸那些由昔日的秦楼楚馆改造的旅馆和酒吧,也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四个月的时间并不算漫长。但是对某些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段过分充实的时光,还可能发生性命攸关的事件。
真野信子属于后者。
而结束其生命的起因,则是世上极为常见的,毫无文学趣味的事情。
信子怀孕了。这便是最初的起因。
第二个原因是信子毫不知情的:下坂一夫不得不跟博多的一个女人结婚。
迫使他结婚的原因是,这个博多的女人也怀孕了,并且,这个女人逼婚逼得很紧。她在酒吧里上班,生就一张化妆后很好看的脸。她从东京来,说一口流利动听的东京话。老实说,下坂一夫很吃她这一套,跟她结婚高兴都来不及。怀孕这件事,只是让他更早下定了决心。
博多的这个女人十分好强,如果婚后被她知道自己跟信子的关系,必然会导致后院起火。这是下坂一夫感到最为恐惧的。如果让信子把孩子生下来,那么一场决战将会在所难免,自己的声誉也会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结婚不久就生孩子,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外面又生了一个私生子,这事儿还能收场吗?父母和兄长肯定会大发雷霆。事实上,下坂好不容易以女友怀孕为由说服了家里人。家里不仅同意他跟博多的那个女人结婚,还答应给他分家,让他在博多开一家下坂陶器店的分店。但如果自己和信子之间的事情暴露,这一切不就泡汤了吗?自己势必会成为世人嘲笑的对象。
信子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但不管下坂怎样软磨硬泡,她就是不答应做人工流产。凭着女人的直觉,信子感到下坂那边一定有状况。古贺吾市是坊城小镇的渔船船员,也是《海峡文学》的成员之一。她曾拐弯抹角地向古贺吾市打听过一些下坂一夫的情况。听说下坂常去博多的酒吧玩。
信子知道,马上跟下坂结婚是不现实的,因此她并未提出这样的要求,而是说,先把孩子生下来,结婚的事可以慢慢等。信子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但在生孩子这一点上,她不顾下坂的反对,极力坚持,决不让步。尽管下坂矢口否认,但信子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是想跟别的女人结婚。对此,她开始怀疑并嫉妒起来。
谨慎的信子曾对下坂说,如果下坂打算跟别的女人结婚,她就会将两人以前一直保密的关系公开,并且要将生下的孩子抱给对方看。信子平时一直隐忍顺从,可越是这种性格的女人,一固执起来,说出的话也越是可怕。
他们两人间的这种交涉,只在每月两次的幽会时进行,因此旁人无以得知。
交涉还在持续着,信子肚子里的胎儿也在一天天长大。眼看已过了四个月,怀孕一到五个月,旅馆里的其他人也许会看出来。即使不那么明显,信子说她以后也不敢和梅子、安子一起下池子洗澡了。
下坂一夫终于拿定了主意。
在七月底信子休息的时候,下坂和她在唐津与博多间的公路边小山上的一家汽车旅馆内见面。他们幽会的汽车旅馆以前每次都会换。但自从听说信子怀孕后,下坂则总选他们第一次幽会的旅馆。
“我想跟你一起过,而且都有孩子了。”下坂说道。
“真的吗?”信子的眼睛忽闪起来,紧接着又问道,“跟你爸爸妈妈都讲明了吗?”
“嗯,前几天讲过了。”下坂抚摸着信子的手说道。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呢?”
“说都有孩子了,还有什么办法呢?你爱咋办就咋办吧。”
“他们有没有生气?”信子低下头,怯生生地问道。
“没生气。只说挑个日子结婚吧。”
“挑个日子?”
“嗯。我跟他们说,‘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说办就办啊。’问他们再过半年怎么样,我看他们已经同意了。再说,我是他们的儿子,要成家自然得他们拿钱,没必要客气。”
“可过半年的话,孩子早就落地了。”
“所以啊,我看要不你下个月月底把工作辞了,借个公寓先安心待产。下次你休息的时候,我们去看看房子怎么样?”
“好开心。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别说等半年,就是等一年我也愿意。”信子扑到下坂的怀里,激动得泪流满面。
“你最好提早一点跟旅馆说辞职的事。不过,跟我结婚的事还是先保密为好,因为一下子还办不了。你就说……对了,就说有人给你在大阪介绍了好工作,你要去那边。”
“那不是骗人吗?”
“先骗一下比较好。等以后跟我正式结婚了,再让他们大吃一惊。这样不是更有意思?”
“这个……”
信子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但既然自己所爱的男人这么说,更何况他亲口答应了和自己结婚,他父母也同意了这门婚事,她也就答应了。
“对了,你下次休息,从旅馆里出来时,就跟人说是因为大阪的工作要去博多跟介绍人见面。这样比你突然提出辞职不干要好一些。”下坂不动声色地建议道。
二
罪犯总是喜欢将犯罪地点,选在离自己的居住地尽可能远的地方。
进入八月份,信子这个月的休息日是八月五日,星期四。这一天,她按照上次在唐津大道边小山上的汽车旅馆里与下坂的约定,一个人坐上了电车,在同样沿海岸的周船寺站下了车。
出站后,信子打着阳伞沿着国道向东走了二百来米,看到路边树荫下停着下坂一夫的那辆中型车。
跟往常一样,信子坐到了后座上。下坂说坐在他身旁太显眼,从不让她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今天你出来时,是怎么跟旅馆的老板娘说的?”下坂一边开车一边温柔地问道。
“我说要去博多跟介绍人商量去大阪工作的事。”
身穿连衣裙的信子说着,将脸凑近下坂的后背。下坂的衬衫上散发着阵阵汗臭味儿。
“没提起我的名字吧?”
“没有。如果说了,不是会惹你生气的嘛。”
“这就对了。现在如果让千鸟旅馆的人知道了我的名字,事情就不好办了。总之,在我们结婚之前,对任何人都不要说。”
“我一直在按你说的做。”
“你今天出来时,老板娘和别的女侍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谁都不会想到我是来跟你见面的。”
“嗯,老板娘听了你的话,情绪怎么样?”
“那还能好得了啊?现在正是旅馆最忙的时候。有拖家带口来洗海水浴的,还有团体客人,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我已经说要去大阪工作了,老板娘对我也不好指责。我告诉她要去博多跟人家商量工作,她肯定觉得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嗯,这样也好。”
下坂一夫听后满意地打着方向盘。从汽车的前窗朝外望去,只见强烈的阳光下,一条煞白的公路向前延伸而去。
“一夫,我们要去博多的哪里看房子啊?”
“博多市里的房子很贵,我们去看看稍偏远一点的。反正你又不用去上班,住得离农村近些会更安心。”
“那当然好了。房子的钱能省一点总是好的嘛。”
他已经确认信子并没有泄露今日外出是跟谁见面,她只说是为了大阪工作的事去博多见介绍人,为此,千鸟旅馆的人认为她已经心不在焉,从而开始冷淡她。下坂一夫感到很满意。
下坂一夫的车穿过博多市区,沿着宽阔的3号国道往东驶去。车子已经驶过了箱崎、香椎和古贺。这一带可以算是福冈市的郊外,陈旧的街市和新建的住宅连成了一片。信子一个人坐在汽车的后座上,伸长了脖子朝两边张望,脑海中想象着自己即将入住的公寓的模样。烈日炎炎,国道前方的景物看上去就像海市蜃楼一般。
汽车驶过了福冈。左边大大的招牌上,可以看到“宫地岳神社参拜口”的字样。信子轻轻地拍了一下手,低头以示敬意。
车内只有空调发出的轻微声响。
穿过东乡,左边有一块写着“宗像神社参拜口”的大牌子。信子又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过了赤间之后,下坂仍没降低车速。这里已经不能算是博多了,离北九州市的西部入口的折尾倒是很近了。
过了赤间,便进入了山地。汽车沿着3号国道驶上了上坡路,而右边的铁道线则钻入了隧道。
“一夫,要住到这么远的房子里去吗?”信子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道路两旁已经没有新房子了,能看到的都是些农舍。
“嗯,乡下空气好,有利于你的健康。虽然看上去远了一点,可坐火车从这儿去博多只要半个小时,坐公交巴士也花不了一个小时。”
话是不错,可四周也太安静了。不过想到下坂一夫这么在意自己的健康和肚子里的孩子,信子还是觉得很高兴。
这时,国道分道了,下坂将车驶向了左侧一条较窄的县道,那是通向山里的。
“哎,一夫,这是要去哪里啊?”信子有些吃惊地问。
“嗯,去海边看一下。这里的海景可美了。老待在空调环境里对身体不好,呼吸一点海边的负离子对健康有好处。”
信子找不到反对的话。再说,在空调车里待的时间长了,她自己也觉得皮肤上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大海离这儿远吗?”
“嗯,要一段距离。开车大概要四十分钟吧。就是山路有点多。”
山路被夏日的树林包围着,农舍星星点点、稀稀落落地呈现在周围。茂密的森林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散发着瘴气,让人感到闷热难耐。
所谓的县道,只是由老路稍加整修而成,曲曲弯弯的。这条路穿行在五百米高的群山之间,尽是些陡峭的上下坡。路旁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小村落。
当车子转入一段视野不好的道路时,下坂突然猛地将方向盘往左边打,同时踩下了急刹车。信子身子一歪,倒在座位上。
“怎么了?”信子尖叫道。
“好像撞到狗了。一条狗从路边突然窜出来。”停下车后,下坂开门下了车。
车外传来了狗的惨叫声。这时,从左边的农舍中跑出一个中年妇女。
“太郎,太郎!”
身穿夏季连衣裙的女人脸色大变,惊呼着小狗的名字。那只名叫“太郎”的柴犬大声尖叫着,一瘸一拐地跑到了这个胖女人的身边。
肥胖的农妇将柴犬抱了起来,检查它的前腿。下坂一夫走到她身旁,和她一起察看小狗腿上的伤。
“对不起。它突然窜到车子前面来。还好只是撞了一下,不是很严重。”
狗腿好像轻度骨折了。
农妇明白小狗突然窜出去也有责任,嘴里嘟囔道:“太郎,叫你不要乱跑的,下次再乱跑,轧死了怎么办?”
她用手抚摸着小狗的脑袋,没理会下坂的道歉,抬头时,看了一眼坐在车里的信子。
这一撞搞不好让那农妇看到我的脸了,这可不太妙啊。算了,估计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下坂一边继续开车,一边在心里嘀咕。
糟就糟在信子的脸被她看到了。我是够小心的了,但谁料得到会窜出一条狗,真是防不胜防啊。不过,也用不着过分担心。她又不知道我是谁,又是从哪里来。一个旅馆女侍因为找工作失踪的事将会发生在坊城,离这儿远着呢。过不了几天,那个村妇也会忘记小狗被车撞了的事,信子的长相一定也会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吧。
汽车继续沿着夏日的山路往上驶。周围已看不到一户农舍,四处都是被阳光晒蔫了的树木和草丛。
正前方有一座高山。那是桥苍山。强烈的太阳光透过山腰上的密林,在草地上晒下条条斑纹。
下坂一夫将汽车驶入茂密的杂草丛中停了下来。
“怎么了?”信子看了看四周问。
“先在这儿歇会儿。我想抱你了。我们在草地上躺会儿吧。”下坂回头对着信子笑道。
“啊?在这地方?”
信子吃了一惊,随即臊得满脸通红。
[book_title]第六章
一
秋天来临了。星期天,四国地区某县警搜查一课课长香春银作横躺在自家檐廊的地板上,翻看着杂志《文艺界》。
有人或许会感到奇怪,一位四十来岁的搜查一课课长,怎么会看起文学杂志来了呢?其实,香春在上高中时就喜欢文学。考大学时,他听了父亲的话,进了法学院,但也曾一度考虑过要将写作作为一生的职业。
因此,在上大学时,他结识了一些文学系的同学,也加入他们创办同人杂志的活动。但后来他掂出了自己的斤两,发现成不了专业小说家,于是就进了警察厅。
然而,他也并未将昔日的梦想全部抛弃,时常还会买些文学杂志回家翻翻。人在十几、二十来岁时对任何事情都很好奇,他还记得当时文学杂志上所刊载的小说和评论都曾使自己激动不已。可如今,不知是由于上了年纪,抑或是时下的作品及评论越写越烂的缘故,看完后,他很少有以前那样的感觉了。
年轻评论家所写的文学评论里,尽是些抽象的词句,绕来绕去没有重心。而且这些文字的表达方式也十分难懂,读起来让人觉得,作者原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写,是编辑的催促迫使他硬着头皮下笔。或许他根本没有单刀直入、切中要害的勇气,所以老是在玩文字游戏。
而一些有名的评论家看上去在评论外国文学,结果也仅仅是介绍了作品的大概内容而已。并且讲的都是一些对本国文学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作家和作品。
有些关于明治时代文学的争论文章,标题看来似乎有点意思,可细读却发现,他们讨论的是,某某作品中出现的作家的单相思对象,究竟是A女士还是B女士。于是讨论的主题便偏离了作品本身,开始探秘起人物原型来。而这些论点也没有什么确凿的依据。套用警察的行话,香春觉得这相当于不同侦查小组互相展开预测性侦查,然后对对方搜查结果给予冷笑与嘲讽。
刊载的小说也极为单调,给人以千篇一律的感觉,极少看到特色鲜明的小说。人物往往明显具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对于日常心理虽也算细致刻画,但并未深入内心世界,只在表面上仔细地玩文字游戏。说它“仔细地”,还是一种善意的委婉说法,说得不好听一点,那些描写简直就是自我陶醉。这些烂文章中排满了晦涩的铅字,全是些不知所云的修饰词。
作者似乎以年轻人居多,他们的阅历原本就并不怎么丰富,可非要故作深沉,把作品搞得装腔作势,只让人觉得苍白无力。也有一些作品采用思辨性的表现手法,但其心理描写部分往往太过另类,缺乏可读性。还真亏他们有耐性,这种枯燥乏味的文字,竟能写上一百五十页甚至两百页。身在乡下的前文学青年县警搜查一课课长觉得,那些文学杂志的编辑太不负责任,竟会收集这样的稿子,并安上个“纯文学”的名头来唬人。
县警署内也有一些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也编了一本薄薄的同人杂志。他们知道搜查一课课长香春银作是一位老资格的“文学青年”,所以同人杂志的编辑委员们极力拜托他投稿。
香春银作原本就喜欢文学,尽管警务繁忙,他每年还是会抽空写两篇小说交给同人杂志。一般是三十张稿纸的篇幅,有时格外卖力一下,也会长出一倍。他写的小说都为现实题材。
同人杂志发刊后,成员们会聚在编辑部开一个讲评会。香春课长不参加这个会议,但会后会有评论委员向他报告情况。
评论委员中有一名交通课的青年警察。
“课长,您这次的小说又未获得好评啊。”
“哦,怎么说?”香春课长微笑着问道。
“首先,文字略显陈腐。”
“嗯,或许是吧。我不会眼下那种绕来绕去的表达方式,还有对话,我也写不出最近流行的那种小说翻译腔。那些矫揉造作、不明国籍的人造对话,看了就叫人起鸡皮疙瘩。”
“然后,您小说的故事性太强了。”
“呵,小说不该有故事吗?”
“故事性一强就易落入套俗。那就不是文学了,成故事了。”
“哦,是有大评论家这么说过,什么故事性太强就不是纯文学。可是你看看,现在被那些正统评论家说得嘴里生茧的夏目漱石,他的小说不也是有故事情节吗?再看森鸥外、一叶、露伴、龙之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
“但是您小说中的破绽太明显。”
“我写的是现实题材的小说,有些破绽也是难免的。写私小说自然就没什么破绽。没头没尾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写自己和一只猫的生活感受什么的,会有什么破绽吗?所以会获得评论家的赏识。时下的一些青年小说家,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评论家说几句好评,才故意将小说弄成类似私小说的样子。也难怪,他们本就没有什么经历和体验。这些小说家既不是为了自己写小说,也不是为了读者,而是为了获得评论家的赞扬。他们动笔之前,只动脑子想,这次我这么写,那些评论家一定会把我的东西拿出来点评。”
“唉,反正请您写点让大家都叫好的作品吧。”
二
从那以后,在秋高气爽的休息天,搜查一课课长香春银作总会躺在檐廊的地板上,沐浴在阳光中翻看杂志《文艺界》。
今天也是如此。看完一篇实力派作家的长篇小说后,香春课长打了一个哈欠。他感到拿杂志的手有些发麻。
放眼望去,摆放在院子里的一棵盆栽白菊花上,停着一只不知是蜜蜂还是牛虻的昆虫。它正要钻进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去。秋日的阳光给花瓣镶上了一圈金边,那只小昆虫一边往花瓣里钻,一边扇动着翅膀。翅膀在阳光中显得熠熠生辉。
这盆白菊花是去年在花鸟市场的夜市上买的,买回家拆开外面漂亮的包装,发现里面却是个脏兮兮的土红色瓦盆。栽到别的花盆去又嫌麻烦,就一直这么搁着了。时间一长,也就看顺了眼,反倒觉得颇具情趣。他忽然想到,这种感觉或许能当私小说的题材。
香春重新又拿起了《文艺界》,将枕头换了一个位置,仰面朝天躺下,然后翻动书页。
小说栏目他已经看够了,于是翻到了卷尾处的“同人杂志评论”栏目。这里密密麻麻地排着三大段七磅铅字。
本月共收到杂志一百十七本。其中有新创刊九本,诗刊七本。
评论者在开头处这样写道。
数量真惊人啊。按每本杂志平均刊载三篇小说计算,那就是说,评论者必须在一个月内看完三百五十篇小说,并且从中进行挑选,加以评论。
好像有三位评论者共同承担这项工作,但不管怎样,光阅读这些作品就是极为沉重的工作量。想到此,香春不由地对这些编辑肃然起敬。
不过,他们警署编的同人杂志一次也没被提到过。这并非是因为他们的杂志内容太差,而是他们根本就没寄给过《文艺界》编辑部。
因为一旦登上《文艺界》,那么这本同人杂志出自县警之手的事实也定将公之于众,他们担心在社会上造成负面反应,所以没送审。
“警察还玩文学?怪不得破案率这么低呢。有这份闲心的话,还是多用些心思在工作上吧。”这样的声音肯定会从四面八方飞来。
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因为写到小说,自然会涉及夫妻关系、男女言情之类的主题。这样一来,难免会引起读者的猜测:这些情节或许就发生在作者,也就是警察身上吧?
人们一定会评价:“警察原来竟如此纲纪败坏、作风腐败。”即使不是这么想,也会怀疑小说的题材是否来自对嫌疑犯或证人的审讯调查。
“警察们竟然利用职务之便,打探他人隐私并写成小说,这不是严重侵犯人权吗?”很可能会招此非议。
正因为担心上面可能出现的状况,县警们所编的同人杂志从未寄给过《文艺界》。如果给他们寄去的话,香春课长觉得他的文章肯定会获得好评。
该作者的洞察真实,无论是文章结构还是文字功力都出类拔萃,让人深刻感受到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这种从容不迫又极具冲击力的作品,是不可多得的,称之为本月佳作之冠也绝非谀词。
香春课长感到很遗憾,不过他并不奢望在不惑之年被称为“新锐作家”,同时他自己也清楚,要想成功也绝非轻而易举。
因此,他非常满足于目前的状况。在秋日的阳光下,慵懒地躺在地板上,随手翻阅《文艺界》这样的文学杂志。读读别人的小说,随心所欲地在内心评论:这篇写得不错,我恐怕是达不到这样的水平,幸亏我早已放弃了文学梦想。或者嘀咕一下:这一篇怎么这么臭呢?就凭这水平也能被人称为作家?如果这样,说不定我也能成为专业作家呢。
“同人杂志评论”栏目的可读之处在于,它会介绍所选作品的内容梗概并引用一段原文,同时在此基础上再加以评论。根据作品的梗概和所引用的部分原文,就能想象出作品的大致内容,再结合编辑的短评,便能推断出该作品的水平。
“同人杂志评论”栏目中所提到的作品,都是从一百多本同人杂志中选出来的。与其说它们的内容千差万别,倒不如说文章题材丰富多彩。因为作品来自全国各地,作者也从事各行各业,因此题材本身就十分引人入胜。专业作家大多取材于身边的小天地,并在编辑的催逼下赶制作品,与之相比,同人杂志展现的世界就要宽广得多了。
有评论家根据同人杂志的内容发出过这样的感慨:“纯文学杂志上刊载的小说,大抵是经过加工润色的小市民的日常生活报告,或者是作家根据身边琐事写的随笔,要么就是某大家、中坚作家的读书心得。相比之下,我觉得阅读同人杂志上的作品更有趣味。虽然其表现手法和技巧远不及老练的专业作家,但其新颖的视角和充沛的热情时常会打动我的心。”
对此,香春课长也深有同感。
对于数量庞大的同人杂志,评论有时会赞赏文章“有值得细细品读之处”“细节描写虽然不多,但却十分到位”“具有讽刺意味”“观察细腻,文章平实”“笔端流露出清新的感情”“最后一幕描写得极具冲击力”“蕴含着一种批判的精神,尽管尚不够成熟,但的确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结尾处干净利索,可称为短篇佳作”。
除了赢得这些赞许之词的小说,也有一些作品似乎令一些温和的评论家很生气。它们会得到如此评论——“莫名其妙的内容,晦涩难懂的文体,莫非有意抗拒评论?”“矫揉造作的情景安排随处可见,整体结构支离破碎。”“给人以强烈印象的场面描写很多,很成功,但有点过分天花乱坠,作者是不是以为不这样就不算小说了?”
读着读着,香春课长看到了这样一段评论文字。
同人杂志的小说中,有时会出现一两处特别出色的场景描写,就像一个个闪光点,吸引着我们这些评论者的眼球。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河面,只有被照到的地方才会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这是整部作品中令人瞩目的亮点,有时,这部分的水平甚至远远超过其他作品。一般来说,作者特别感兴趣的部分、特别希望倾诉表达的部分、一气呵成的部分,即所谓特别想“展示”的部分,都会写得比较好。于是作品中的其他部分,也会因该部分格外突出,而与之产生巨大的落差,甚至水平有时还不及亮点部分的一半。作为一个极为典型的实例,本月,我们选出《海峡文学》(秋季号*唐津市)中,下坂一夫所著的《野草》的部分内容。就其内容而言,该作品极为普通,甚至可以说尚未达到一般的水准。然而,其中有六页左右的文字却十分出色。在此,请允许我们省略其内容梗概,直接引用该部分的文字(刊载于本杂志二百七十三页)……
香春课长读罢,觉得这倒是一段难得一见、不落俗套的评论,于是就翻到了二百七十三页。在那一页上,杂志以另辟专栏的形式,刊登了评论家所推荐的文字。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破格待遇啊。
读完这段文字后,香春课长将杂志反扣在地板上,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了院子。阳光下,还是那个带有斑点的土红色瓦盆,白色的菊花依然从容地吸收着秋日的光照。只是钻在花瓣中的那只不知是蜜蜂还是牛虻的昆虫,早已不见了踪影。
香春银作的眼中闪烁着深受触动的光芒。然而,这种触动与这篇引用的文章所带来的文学性触动却略有不同——不是产生自一个老文学青年的身份,而是作为县警搜查一课课长,出于职业敏感性的“触动”。
[book_title]第七章
一
与同一情节脉络相关的两起事件,正沿着时间的先后,平行展开。
那是发生在九月中旬,四国地区某县警搜查一课课长躺在自家地板上一边享受着秋日阳光,一边翻看《文艺界》之前一个月的事情。
那时的阳光还带着残暑的余劲,格外强烈,搜查一课课长家里的盆栽菊花,连花蕾都尚未形成。
却说此时,下坂一夫已经与博多的女人结婚了。他从父亲那里搬出来后,在福冈市内租了一套公寓,和新婚的妻子一起过起了小日子。
原来他打算在结婚的同时到博多的商业街上开一家下坂陶器店的分店,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店面,而且他妻子的肚子也在一天天变大,于是他决定先借公寓安顿下来,再考虑开店的事。
下坂一夫的妻子原先在博多的酒吧上班,名叫景子。
景子很想去一趟博多以东一个叫针江的面朝响滩的小渔村,因为她姨妈的家就在那里,她想去那里看望一下姨妈和姨夫。
他们在唐津市举办婚礼时,景子的姨妈和姨夫也赶来出席了。下坂一夫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他们。
“景子今后就拜托您了。她能有这样的好姻缘,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是力不从心,没能好好照顾景子。现在她能嫁到你们这样的好人家,我们真是打心底里为她高兴啊。”当时,景子的姨妈曾热泪盈眶地一再向下坂一夫表示感谢。
景子的姨夫家曾是当地的渔霸,祖祖辈辈都从事渔业,但随着渔港的衰落和萧条,他家也渐渐脱离了本行,现在仅拥有一片不太大的山林。姨夫是当地一所高中的语文教师,同时兼任神社的神主。他毕业于东京教育大学,在上大学期间,跟景子的姨妈结了婚。
景子从东京来博多,最初就是来投奔她这位姨妈的。后来,她觉得总不能老这样在姨妈家里吃白饭,在乡下又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就去了博多的一家小公司上了几天班,随后又去了酒吧挣钱。
景子的姨妈对下坂一夫所说的自己“力不从心,没有好好地照顾景子”,其实就是指这个。由于她丈夫既是高中的语文老师又是神社的神主,却不能照顾好侄女,让她去酒吧上班,她觉得内心惭愧。所以现在侄女和唐津市陶器店家的儿子结婚,她自然感到十分高兴。
景子的姨夫长得很瘦,从外表上看,比实际年龄要更显老一些。脸被海风吹得黑黑的,头发全白了。他在婚礼上致贺词道:
今天,我是第一次看到唐津海岸的风景,其壮丽的景色让我感到十分激动。然而,更使我感动的,是这唐津的海水会流向我所居住的针江的洋面。众所周知,对马暖流由西向东流经九州北部。因此,景子与一夫的姻缘绝非偶然,而是如同这对马暖流一样,是冥冥之中早已决定的。看到唐津这美丽的海岸线,我更感到他们的结合是命运潮流中的佳缘。
目前我在高中执教,同时在神社兼职,该神社叫织幡神社,而这个神社也与唐津有缘。该神社祭奠的神明是织幡媛尊神,有很多人认为这位织幡媛尊神是一位掌管纺织的女神,其实不然,织幡媛乃是神功皇后的别名。唐津也与神功皇后有着深厚的因缘,神功皇后就是在这附近扬帆出航,踏上远征三韩的征途的。大家知道,唐津的前面有一个名叫深江的地方,传说当时神功皇后正怀着应神天皇,她将石块绑在腰间,祈念在凯旋之后再临盆生产。这便是“皇子产石”的传说。这传说就发生在离唐津很近的深江,这更加说明了景子和一夫的结合,是极为可喜可贺的一段良缘。
我所居住的针江,与唐津不分上下,海边的风景也十分壮丽。两地都临海,唐津有玄界滩,针江则有响滩,景致各有千秋。来针江可以乘国铁在赤间站或海老津站下车,那里有公交巴士直达针江。所以,一定请各位来此观光旅游!
姨夫不仅在婚礼致词时邀请大家去针江游玩,还跟姨妈多次邀请下坂一夫和景子一起去针江。
然而,下坂一夫在听姨夫的贺词时,并没有像身边的宾客们一样笑逐颜开,因为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令他心惊胆战的往事。
他记得织幡神社这个名字。不是听到的,而是看到的。那是刻在石头上的文字……
“啊?在这地方吗?”当时信子满脸通红地问。
下坂一夫拉着她的手往山坡上爬。头顶烈日高照,脚下是升腾着热气的草丛。再往上爬一点,杂树林就更为茂密了,里面相当昏暗,很阴凉。这里是个避人耳目的佳所,干什么都不会被人看到。
还没到杂树林深处,在五六棵密植的松树前,信子突然甩开一夫的手,在松树下跪了下来。
松树林中有一间破旧的小庙,信子对着它双手合十参拜。
庙旁有一块花岗岩石柱,上面镌刻的文字虽然有些风化,但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刻的是“织幡宫”三个字。
那是一所乡下常见的小庙。
二
不论景子如何软磨硬泡,下坂一夫就是不肯去她姨妈姨夫所在的针江。
高中教师兼神社神主的姨夫在婚礼致词时也说过,乘国铁在赤间站或海老津站下车,都有公交巴士直达针江。针江位于突入响滩海面的半岛岛尖。
去看看大海吧。这一带的海景很值得一看,不过要走上一段山路。
下坂曾对信子这么说,但却没带信子去看海,而是一过赤间,就将汽车从国道开入北边的岔路。他当时是以看针江海景为借口的。
和景子结婚之前,下坂并不知道她姨妈一家就住在针江,因为她从未提起过她亲戚的事。
婚后,景子的姨妈姨夫不断地来信邀请他们去针江玩,但下坂一夫就是置之不理。
“一直不去对姨妈姨夫不礼貌,我们还是去一趟吧。这里开车过去也就一个半小时左右吧?”景子央求道。可下坂还是不肯点头。
“没这个心思。明年后年或许会去。最近我的心思全在开店的事情上,没工夫玩。你要是想去的话,一个人随时都可以去。”
说到开店的准备工作,他正忙着找店面。这一阵,下坂确实在这方面很下工夫,博多市内的房屋中介他几乎都跑遍了。
靠近闹市的地方房租贵得吓人,房租适中的地方又太冷清,可能没生意。
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家房屋中介告诉他说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店面。该店面位于闹市街上,现在卖电器,只要交付一定的费用,人家就肯转让。费用虽然不便宜,但也并非贵得离谱。那个开店的老板似乎正急着筹钱还债。下坂那身在唐津市的老父亲听说此事后,表示愿意出这笔钱。
这样,通过中介,双方基本上达成了共识。
为了慎重起见,中介提议道:“请您与房东见个面吧,店面重新装修也需要跟房东商量。听说房东还想涨一点房租,这也要您跟他直接商量。估计谈一次还定不下来,看来您还得往房东家跑好几次呢。”
“房东住在哪里啊?”
“赤间。”
一听说房东住在赤间,下坂一夫立刻在心里,把这件事给枪毙了。
“还是请你帮我另找别处吧。”
“别处可再也没有这么合适的门面了。请问您觉得什么地方不满意呢?”
“具体也说不清,我总觉得不怎么合适。总之,还是请你帮我再找一下别处吧。”
那中介听了,一脸的茫然。
景子听下坂一夫谈起此事,也说道:“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店面你怎么就回绝了呢?能再去问一下吗?”
自从听说有这么个店面要转让的事,景子也暗地里踩点去那个店面转过两三次。她对那家店面十分满意。
“已经回绝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真是太可惜了。你干吗不要那个店面?”
不想要那个店面的真正理由,下坂对谁都不能说。
要说理由,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房东住在赤间。要将店面重新装修成陶器店的格局,必须取得房东的同意。听中介讲,那个房东似乎比较顽固,因此去一次估计还不行,得去好多次。再说,房东有可能要涨价。这么多事,去两三次肯定解决不了。
倒霉的是,房东偏偏住在赤间,离“那个地方”太近了。
话虽如此,下坂一夫的日子也不全是在愁苦中度过。
十月上旬,他去书店看了看刚到的文学杂志。福冈是个大城市,读书人也多,不像唐津那种小地方,这里的书店多,每种文学杂志都有二十来本。
下坂一夫首先拿起《文艺界》,翻到最后几页。因为他心中暗暗怀着一个小小的期待。
七磅铅字的“同人杂志评论”栏目共有三段,黑体字的《海峡文学》一下就跳进了他的眼帘。
同人杂志的小说中,有时会出现一两处特别出色的场景描写,就像一个个闪光点,吸引着我们这些评论者的眼球。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河面,只有被照到的地方才会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这是整部作品中令人瞩目的亮点,有时,这部分的水平甚至远远超过其他作品。一般来说,作者特别感兴趣的部分、特别希望倾诉表达的部分、一气呵成的部分,即所谓特别想“展示”的部分,都会写得比较好。于是作品中的其他部分,也会因该部分格外突出,而与之产生巨大的落差,甚至水平有时还不及亮点部分的一半。作为一个极为典型的实例,本月,我们选出《海峡文学》(秋季号*唐津市)中,下坂一夫所著的《野草》的部分内容。就其内容而言,该作品极为普通,甚至可以说尚未达到一般的水准。然而,其中有六页左右的文字却十分出色。在此,请允许我们省略其内容梗概,直接引用该部分的文字……
世事难料啊。下坂一夫那么怕去针江,结果还是非去不可。不过,他不是去拜访妻子的姨妈和姨夫,只是要经过那里的海岸而已。
事情是这样的。
福冈市有一位懂文学的老文化人,此人曾是大学里教德国文学的教授。现在虽然退休在家,但他与处于文坛中心的著名作家交往甚密。那些作家们的随笔或交友录中也经常出现这位老教授的大名。他被推举为福冈市的筑紫文化人联盟的会长。因此,不仅是福冈市,就连整个九州的文学同人杂志的主编们也对这位原大学教授十分敬重。
下坂一夫发表在《海峡文学》的小说受到了《文艺界》“同人杂志评论”栏目的赞赏,并且受表扬的六页内容还被引用了。这在九州搞文学同人杂志的同好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因为在《文艺界》上点评该文章的A先生,是当代一流的评论家,以辛辣尖刻著称。能得到他的赞赏,并且《文艺界》还破例在有限的版面里引用了那六页内容,这在文学圈子中刮起一阵小小的旋风,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下坂一夫已经迁至福冈市定居了。这位原大学教授、文化人联盟会会长提议集合同仁举行晚秋一日游,同时也为下坂一夫的作品得到《文艺界》的好评祝贺一下。计划是租两辆巴士乘至北九州的响滩海岸边,感受自然,释放心情。
不过,其他同人杂志的成员中也有人对此颇有微词。有人就认为,这只不过是被一本文学杂志的“同人杂志评论”点评了几句而已,却搞得像得了什么文学奖一样,真可笑。再说了,引用的文章,也并不像评论者说得那么好。不知一贯严格的评论家A先生这次是怎么了,是手下留情,还是看走眼了?不过,同人杂志成员间的竞争意识强,他们往往会对别人的成功产生嫉妒。
然而,在原大学教授——“盟主”的盛威之下,还是组织了会员的海边之游。下坂一夫听说这次活动有多半原因是为了祝贺自己,也就不能不参加了。而且巴士只是经过响滩海岸边,下车吃午饭的地方也在别处,他觉得用不着太担心。
出发前,景子听了行车路线后说道:“不是正好凑巧吗?既然路过针江,可以顺便看望一下姨妈姨夫。他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但一夫断然回绝道:“巴士只是路过针江而已啊。这次是集体活动,我一个人自说自话跑开,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吗?”
他又补充说,等明后年安定下来好好计划再去。这时,景子的肚子已经相当大了。
[book_title]第八章
一
在巴士上,下坂一夫和《海峡文学》的同仁古贺吾市两人并肩而坐。
来自坊城的渔船船员古贺悄声告诉一旁的下坂,说他喜欢上了坊城某旅馆的一个女侍。可是,这个女孩子却在三个月前销声匿迹了。
古贺开始讲这件事时,巴士刚好经过国铁海老津站,从3号国道转入一条朝北的岔路。路口处立着一座大大的花岗石鸟居。
进入海老津小镇之前,铁路钻入了山中隧道,而国道则沿着山峦开始爬坡。在坡顶处,另有一条狭窄的县道往北而去。
下坂一夫透过车窗瞟了一眼那条曾经路过的县道路口。如今,林中的树叶已经染红,路边的野草也已发黄,白色的芒草穗子在风中左右摇摆。在那时,树木枝叶还很茂盛,看上去苍翠欲滴,夏草也是一片绿意盎然。汽车曾在那样的景色中行进,后座上坐着信子。
县道的路口只一瞬间就从巴士的车窗外消失了,下坂一夫的回忆也随之消失。这便是所谓的眼不见为净。只要不看到,也就不会去追忆了。眼下,只见白色的国道上,小轿车一辆辆轻松地超过巴士,而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则发着轰响从后面冲了上来。国道反方向上是长长的车流,车辆络绎不绝。这条连接博多与门司的3号国道一如往常地忙忙碌碌,根本没人会注意县道路口。
“那叫信子的旅馆女侍,人很聪明,长得也很好看。让她做旅馆女侍,真是可惜了。”渔船船员古贺吾市在下坂一夫的身边说道。
这时,巴士开上了乡间的公路。小轿车少了许多,大卡车就更少了,倒是出现了一些耕耘机之类的农业机车,它们转动着窄窄的履带,慢吞吞地向前挪动。道路的两旁是大片的农田,稻子已经收割了近一半。有农民从田里直起腰来,眺望着从田边开过的这两辆巴士。
“她大概有多大呢?”下坂一夫假装问道。
“不太清楚,看样子大概二十四五岁吧,可能还要再大一点。”
“哦,要说嫁人的话,似乎有点耽搁了。”
“话不能这么说。即使是这个年龄,她要嫁人也很吃香。何况信子身材又那么好。”
古贺吾市压低了声音,为了不让前座的人听到。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几分陶醉的神情。下坂一夫十分明白古贺吾市的这种心理。
下坂一夫在心中暗笑。古贺吾市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无数次享用信子那姣好身体的正是自己。挺拔而富有弹性的乳房、柔软的腹部、圆润的大腿和小腿。这些部位,他已经用手指、掌心抚摸过、抓捏过不知多少次了。她那丰满肉感的身体简直令人欲罢不能。自己曾经无数次吻遍她的全身,吮遍她的全身,使她全身都沾满了黏糊糊的唾沫。
曾经那样令人发狂的肉体,现在正在泥土中一点点地腐烂。尸体变成一具白骨需要多长时间呢?如果需要一年的话,那么现在应该还留有一半的皮肉。深褐色的腐汁此刻正在向泥土中渗透吧?只要脸部腐烂掉,使人辨不出相貌就好。
“信子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我每次出海回到坊城,就想去千鸟旅馆跟信子姑娘聊天。信子也很喜欢听我说话。旅馆的另外两个女侍就不爱听。而且,说了她们也不懂。”古贺吾市继续说着信子的话题。
“你都跟她聊些什么呢?”
“聊文学什么的。”
“文学?”
“嗯,信子她看过不少小说。听说我是《海峡文学》的同仁后,她非常感兴趣。我一谈到同仁们的情况,她就会一动不动地听。”
“你跟她说了《海峡文学》的事?”下坂一夫有些不安了。
因为他跟信子幽会时,没听她说起过古贺吾市的事情,不过倒是提起过古贺吾市的名字。当时下坂还斥责她,叫她不要和《海峡文学》的同仁多说话。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下坂提醒过信子,如果她跟那些人来往,可能会一不留神把两人之间的事情说漏出去。
从那以后,下坂一夫再也没听信子说起过古贺吾市。但是现在看来,她还是在背地里饶有兴趣地打听《海峡文学》的同仁。
既然古贺吾市跟信子讲过同仁们的事情,那就很可能会提到自己。不,不是可能,应该是肯定。因为信子一定对自己的事十分感兴趣。
古贺吾市住在离唐津有段距离的坊城小镇上,并且一个月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待在渔船上。因此,下坂跟他并没有密切的来往。不过,他一定从别的同仁那里听说过自己的传言。譬如自己经常去博多的酒吧喝酒,并且有个相好的女招待,等等。这些事古贺不会跟信子说了吧?
“那么,你跟那个叫信子的女侍说起过我吗?”下坂假装开玩笑地问。如果表情过于认真,古贺可能会觉到自己认识信子。
“嗯,没怎么说,只是提到过你的名字,还说过别的同仁。”古贺吾市解释道。他不想让人认为自己很多舌。
下坂一夫从他的言语和表情判断,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和信子的关系。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可以放心了。
不过,等等,现在放心还为时过早。信子走了之后,千鸟旅馆方面对此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下坂觉得这一点必须问个明白。
二
从车窗朝外望去,稻田已经看不见了,左边是低矮的丘陵,右边是一大片松树林海,当地称之为三里松原。松原下面是白色的沙丘。这里离海边已经不远了。
“你很喜欢那个叫信子的女侍吧?”下坂一夫有意关切地问了句。
“嗯,我是有点看上她了。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更加为她着迷。”
古贺吾市那张饱经海风的脸上,罩着一层茫然若失的阴影。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下坂心中暗想。他内心的这个想法,使他脸上同情的表情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那个叫信子的女孩,懂你的心思吗?”
“不清楚。我是个害羞的人,没好意思向她表示。要是早知道信子会辞掉旅馆的工作去大阪,我肯定腆着脸也要在这之前鼓足勇气跟她表白,虽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理我。”
“你没勇气说?”下坂厚颜无耻地问道。
“是啊,就是没有勇气。”古贺吾市无奈地叹息道。
“真是可惜啊……对了,那信子姑娘干吗要去大阪呢?”
叫信子告诉旅馆的人,说要去大阪工作,近期就要辞职的,是下坂一夫。看来信子的确忠实地按照他的要求,跟旅馆里的人那样说了。
“听说,信子跟旅馆的老板娘说,她在大阪找到了好工作,还说给她介绍工作的人住在博多,她要去那里跟人家接头。但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千鸟旅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下坂一夫明知故问道。
“千鸟旅馆的老板娘估计信子跟博多的介绍人直接去了大阪。老板娘很生气。”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信子突然说要走嘛。老板娘说,冬天淡季时她在旅馆里倒是优哉游哉得很,到了夏天旅馆忙起来了,她却说要走,这不是存心刁难人吗?所以信子说要辞职不干时,老板娘发火了。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信子才招呼也不打,从博多直接去了大阪。”
信子确实说过,在她提出辞职不干后,老板娘一下子对她冷淡了。那是最后一次幽会时说的。
“那么,知道她去了大阪的哪里吗?”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不知道,旅馆那边好像也不管信子了。”
“那她这么一走,工资也没拿吧?”
“旅馆女侍的工资很低,这倒不算什么。比较起来,客人给的小费倒多多了。”
“那么信子的东西还留在旅馆里没拿走吧?”
“嗯。不过也只是一个包裹而已,老板娘觉得信子大概也不要了。”
“为什么?”
“老板娘说那个博多的介绍人,也搞不清到底是真的中介还是情人。因为信子平时休假的时候,从不对人说到哪里去。晚上八点多回来时,总是一副很累的样子。老板娘还恶狠狠地骂她,说她那样子肯定是在外面跟男人鬼混了。不过,雇员离职后被老板说坏话的事也很普遍,所以我并不相信。”
下坂一夫独自在心里暗笑起来。
因为从古贺吾市的话中,他得到了两大收获。
第一,旅馆方面到最后也不知道信子的情人是自己,他们好像以为是那个住在博多的介绍人。
第二,旅馆的老板娘基于上面的“误解”,认为信子“直接去大阪工作了”,因此,她对信子走后再无音讯一事,也并不感到奇怪。
对于下坂一夫来说,这可真是天随人愿的好事。如果旅馆方面对信子的“蒸发”感到可疑,并对警署说有人离家出走,那么事情就麻烦了。报纸上说,近来警察对于“离家出走”的调查,都一律按遭遇谋杀的思路来展开。
下坂一夫为自己的好运而暗自庆幸。
这时,车窗外的三里松原已经远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深蓝色的秋日海面。响滩这一带的海水尚未受到任何的污染。
巴士继续往前开,车窗外出现了长长的、深入海中的混凝土防波堤和渔船码头,另一侧则是成片背靠丘陵的房屋。那就是针江的渔民小镇。
下坂不经意间朝山丘上瞟了一眼,看到上面高高的石阶,石阶上是一座白色鸟居,松林深处露出了灰褐色的神庙屋顶。
那是织幡神社。
一想到这儿,下坂不由自主地将脑袋缩到车窗下。
妻子景子的姨夫就在那里当神主。下坂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坐姿,最终也不知道景子姨妈姨夫的家到底在这狭长小镇的什么位置。因为他根本就不敢看。
三
过了针江小镇,车窗外就只剩下高山和大海了。这里有片高达五百米的山体,其支脉一直延伸入大海。巴士蜿蜒穿行在陡峭的山坡和濒海的悬崖之间。在这条道路上再开上大约十五公里,就是钟崎小镇了。
巴士一侧的车窗外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另一边映满了山上红黄相间的枫树林。信子的尸体就躺在该山脉的南麓之下,正在一点点地化成白骨。
巴士突然停了下来。坐在司机旁边的是今天游乐活动的主持人,鹤发童颜的筑紫文化人联盟会会长。他笑盈盈地站了起来,将一个小型麦克风凑到嘴边。
“各位,快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就在这风光明媚的场所休息一下,同时享用午餐。大家下车后,可以到山坡草坪上,或海边岩石上,请大家自便。便当是向饭馆订的,附带两瓶酒。这是为祝贺我们的朋友下坂一夫而特地准备的。大家都知道,下坂一夫发表在《海峡文学》上的作品荣获了《文艺界》权威同人杂志评论栏目的好评。让我们在壮丽的大海前高举酒杯,祝愿下坂君在文学上取得更大的成就!”
会长热情洋溢的话音刚落,车厢内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不要在这里!——下坂一夫真想这样大叫一声。
何必在这里休息?再开十五分钟不就到钟崎了吗?到那里吃午饭不好吗?
这个山坡和埋葬信子的那座山相连。所以这里不行!
但是这些话下坂并没说出口。他只是腼腆地站起身,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跟大家一起鼓掌。
从两辆巴士上下来的会员们,绝大多数都去了山坡。海边的岩礁处虽然景色优美,但不方便过去,必须从山路爬下悬崖,很危险。
大家三五成群地散在山坡上,能喝酒的转开瓶盖当酒杯开始喝起来,不能喝酒的就直接吃起便当。
下坂一夫坐在山坡下。如果上山坡的话,就会离“那座山”更近了。坐在路边虽说择地不雅,但总比靠近“那座山”要好受一点。
这时,人最多的山坡上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喧闹。下坂一夫回头看去,一条棕色的小狗正穿行在吃便当的同仁之间。有人将鱼糕、油炸鸡块扔给小狗吃,也有人大声呵斥着驱赶小狗。
小狗不知所措地在山坡上徘徊。下坂一夫不由得脸色大变。
那条小狗是跛足。它走路时,右前脚抬离地面。
是“那条狗”!就是开车载着信子时,从岔道处窜出来的那条柴犬。毛色也一模一样。它前腿的骨折,正是自己的车,撞出来的。
那个肥胖的农妇,应该就住在这两座山头后。小狗竟跑了这么远的距离,并且偏偏在巴士停车吃饭的这个地方出现。
没错,正是被农妇叫作“太郎”的狗!
这条跛足的小狗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像在蹦跳一样跑到下坂一夫身边。下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冲动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很大的石头,对准小狗扔了过去。
[book_title]第九章
一
巴士沿着响滩海岸转了一圈,回到博多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秋天日照角度变小,所以拖在路面上的人影很长。参加游乐活动的全体成员,在一座立有巨型和尚铜像的公园前解散了。
要回坊城的古贺吾市,准备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下坂一夫跟他顺路,也和他一起坐上了公交车。
“你这就直接回坊城?”下坂一夫问坐在身边的古贺吾市。他问这话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因为快要分别,表示一下惜别之情而已。
“嗯。”古贺吾市东张西望地眺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高楼大厦和繁华商场前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坊城是座充满鱼腥味的渔港小镇,而博多可是个大都会。古贺吾市似乎又不太愿意马上回去。
“火车有很多班次吧。要不,去我家坐坐再回去?”下坂一不留神,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暗喊糟糕。我干吗要邀请古贺到自己家里去呢?
“啊?”古贺吾市转过脸,双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火车班次的确有的是……我上你家去拜访一下,真的可以吗?”
下坂一夫懊悔莫及,可已没法改口。
“是啊。只是家里很小,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去喝杯茶坐坐吧。”下坂暗示对方,希望他喝杯茶就走。可古贺似乎并没有品出他话中的深意,把这句话当作是盛情的邀请。
“不用招待什么,我也待不了多久,只是顺路拜访一下。借此机会向你夫人问个好。”
满脸喜色的古贺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快到了吧?在哪站下车?”
“就下一站。”
下坂明白古贺的心情——他是想看看自己的老婆。古贺也知道景子是博多某酒吧的女招待。他是听谁说的呢?这个单身的渔船船员,在这方面的好奇心无疑极为旺盛。
想到这里,下坂一夫不再那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让这个土头土脑的小渔民见识见识自己大都会的漂亮老婆,也是件很风光的事。
可当他和古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又觉到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多此一举的事。他感到的确不该带这个男人回家。自己今天很累,想一回家就躺下睡觉。而且突然带客人回家,景子肯定也会手忙脚乱。她下个月月底就要生了,现在行动很不方便,神经也异常敏感,表情也不那么温柔了。当着客人的面,她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可客人走后就不好说了。最重要的是,万一跟古贺交谈时触及了什么危险话题怎么办?下坂越想越不安起来。
下坂对古贺那股不懂世故、愣头愣脑的傻劲儿也很来气。自己只是出于客套,礼节性地邀请一下,谁知他还当真了,屁颠儿屁颠儿地跟来了。只要是稍有些常识的人,一定会直接回家。而且还要凑火车的时间,即使别人盛情邀请也肯定会婉言拒绝。更何况现在这个时间点,还得招待他晚饭。可古贺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些。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没办法了,下坂拿定了主意,哪怕让他不高兴,也要尽早将这个家伙打发回去。
下坂居住的公寓坐落在神社旁,是一幢新建的五层楼建筑。夕阳下,神社外茂密的树林显得黑魆魆的,公寓区都亮起了万家灯火。
“你家住几楼啊?”古贺的眼里闪着无限的好奇,声音中也透着几分兴奋。
“三楼,靠右边。”下坂心情沉重地说道。
景子打开门:“啊呀,你回来啦。”
再看见丈夫背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她立刻就将笑脸收了回去。
公寓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是西式房间,布置成了会客室。狭小的房间里放着长条桌、长凳和三把椅子,这使房间显得更小了。不过,桌子上铺着漂亮的桌布,椅子上也配有刺绣靠垫,图案可爱的壁纸上挂着精美的镶框西洋画,浅绿色的窗帘折出优雅的褶皱。桌上还放着花,花瓶是一个五彩的伊万里烧。
“屋子布置得真不错啊,像电影里的一样。”古贺环视四周后感叹道。
室内装饰都是景子布置的。屋内还恰当地摆放着一些外国民间工艺品,这些全是景子在酒吧当女招待时收集的。
“夫人真是个大美人。你真是艳福不浅啊。”
古贺说话时面朝厨房,厨房里传来茶杯碗碟的声音。
“哪里,挺着个大肚子,还说什么美不美的。”
“哪能这么说呢?确实是个美人。”
景子穿着花朵图案的孕妇装,在古贺的眼里,就像华丽的长袍一样。景子见有客人上门,匆匆化了妆。她的手法很娴熟,足以让古贺看直眼。
二
下坂见景子端出了加冰的威士忌,觉得有些多此一举。用冰箱里现有的东西配置成的下酒小吃也很精美。这些小吃在酒吧里很常见,但在古贺眼里都是奢侈的料理。
景子坐在椅子上。招待客人是她的拿手好戏,眼下是在自己家里,她尽量显得不那么妩媚,但脸上的微笑还是有点夸张。
“下坂君今后是前途无量啊。全国有很多人给同人杂志发表作品,但大部分一辈子都成不了名。下坂君的作品一下子就得到了文坛中心的认可,了不起啊。就像今天在针江海边休息时会长说的一样,下坂君在文学上的前景和响滩的洋面一样一望无际。”古贺吾市在景子面前极力称赞下坂一夫。
下坂的作品得到了文学杂志上的同人杂志评论栏目的好评,并被破格引用了其中的六页内容,就这点事当然还算不上得到了文坛中心的认可。古贺夸大其词的称赞,是对自己贸然造访并受到热情招待表示的谢意。当然,他的话也并非是空穴来风。今天大家坐巴士外出游乐,确实带着对下坂的祝贺之意。在身处偏僻小镇的这些“搞文学”的人眼里,处于文坛中心的文学杂志就是圣典。只有“文学”是崇高的,其他的事情统统都俗不可耐。同人杂志里的老一辈成员,对年轻成员往往是趾高气扬,要年轻一辈称他们为“老师”。这些人都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而下坂一夫的文字却受到了大家的关注。
不久之前,下坂还对自己受到这样的待遇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那六页文字不是他写的,是住在千鸟旅馆的小寺康司写的,经信子誊抄后交给自己的。文学杂志的著名评论家认为只有这六页文字有价值,并将其刊登了出来,说明这些评论家也没有看出这是小寺康司的文体。
小寺康司是全国闻名的作家,有头有脸的评论家们都为他的作品写过评论文章。为小寺康司的小说集写的评论,总会刊登在全国性报纸文化栏目的醒目位置。可以说,他受到的是“特等舱”的待遇。去世后他也受到了广泛的称赞(当然不是称赞他的死亡,是称赞他所留下的作品),都可以直接引用到祭祀他的花篮上。
可尽管这样,那些博览群书的评论家却都没看出那六页内容是“小寺文学”,就连全国的文学爱好者也没有看出来。
下坂一夫并没有亲眼看到小寺康司的笔迹。他看到的是信子的笔迹。那些字写在便签上,比自己的字要好得多。
不过如今,在大家的热捧下,“别人的文章”以及“信子的笔迹”都渐渐从他脑海里淡化了。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些文字似乎就是自己写出来的。
然而,景子是个对“文学”一窍不通、丝毫不感兴趣的女人。她平时只看妇女杂志或周刊杂志。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因此,听了古贺吾市的溢美之词后,她并没显出一丁点儿兴趣。相反,却对他们路过针江的事产生了反应。
“老公,你有没有顺路去姨妈姨夫家看看呀?”
“没,没有时间。巴士只是经过一下而已。”
看到景子眼中露出不满的神情,古贺赶紧打圆场:“夫人有亲戚住在针江吗?”
“是的,我姨妈就住在那里。姨夫是当地的高中老师,他还兼任织幡神社的神主。”
“织幡神社?”古贺握着装有冰镇威士忌的玻璃杯,像遇到什么稀罕事似的瞪大眼睛,“哦,就是那座山上有很高石阶的神社吗?”
“对啊,就是那里。”
“啊,我们看到过。对吧,下坂?”
古贺向下坂一夫猛地一回头,弄得杯子里的冰块叮当作响。
“树林里不是有灰褐色的寺庙屋顶吗?是不是那个啊?”
下坂一夫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正好路过吗?夫人说得对,应该顺道拜访一下才是嘛。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我可以跟司机商量一下,叫他在那边停一停。”
正像下坂一夫预料的那样,事情在朝糟糕的方向发展。因为离“那个地方”太近,所以不管景子怎么劝说,他也没答应去姨妈姨夫家。这是夫妻间的事,他不想让外人知道,现在却让古贺吾市知道了。
“过了针江,我们在海岸悬崖处吃了午饭,好开心的。”古贺兴奋地说。
“是吗?在那样风景如画的地方用餐,味道一定很好吧?”景子来了兴趣。
“是向饭店订的便当,味道一般,但郊游野餐的氛围却感觉很好。”
“饭店的便当不好吃吗?”
“鱼肉只是外观好看,其实尽是些冷冻货。我们出海捕鱼时,打了鱼直接就在船上剖开烤了吃,或者做成生鱼片来吃。运到陆上的鱼简直就没法吃。”
“能在渔船上品尝活蹦乱跳的鲜鱼,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啊!”
在大家吃便当时,还跑来一条跛足的小狗。的确就是那条柴犬。它抬着右腿一瘸一拐地四处乱跑。可是现在想来,那条狗住在几个山头之外的某个小村子,应该不会跛着脚,跑这么远的路来到海边。当时自己一激动,对着那条跛足小狗扔了石头,不过幸好没人看到。
“当时,你还朝那条乱窜的小狗扔了石头吧?”古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下坂的心不由扑通一跳,好像古贺看穿了下坂心中的想法一般。
“嗯,那家伙要吃我的便当,我想把它赶走。”
“是呀。我看它也不顺眼,也想用石块砸它。结果它被石头打中,拖着瘸腿怪叫着逃掉了。”
“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一条小狗呢?”景子责怪道。
“就算它被石子打中,也不会怎么样的。”
“真是这样的,夫人。”古贺觉得自己有点说错话了,赶紧帮下坂说情。
“那条小狗被吓到后跑掉了。再说只是条野狗,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古贺竟然说了小狗的事,真不该带他回家。
景子向丈夫使眼色,询问要不要准备晚饭。下坂摇了摇头。让古贺再赖下去,怎么受得了。
“古贺,我们到外面去吃点寿司什么的吧?我老婆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准备晚饭。”
“啊呀,不知不觉打扰了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我得走了。”古贺说着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夫人什么时候生啊?”花朵图案的孕妇装在他眼里像长袍一样华丽,使他不能直视。
“下个月月底吧。”景子羞答答地微笑道。
“到时候,下坂你可一定要通知我哦,我一定要表表心意。”
景子如果肚子不大的话,信子就不会被谋杀了。说不定自己会偏向怀了孕的信子,与她结婚。倒霉就倒霉在,两个女人同时怀了孕。说来,长眠于地下的信子,本来也是下个月月底临产。
[book_title]第十章
一
三天后,两个男人造访了下坂一夫的家。那时,下坂刚好去看了准备开陶器店分店用的店面后回到家。
要不是他们出示了警察证件,光从两人恭恭敬敬的态度来看,就像证券公司的业务员。
“请问,您是下坂一夫先生吗?”梳着整齐分头的男子透过半开的门眯缝起眼睛问。他约莫有三十来岁,长得瘦瘦的。
平时,该公寓总有各种各样的外勤业务员来访,推销人寿保险的、证券公司兜售打折公债的、拉存款的银行业务员,还有卖分期付款汽车的推销员。所以一开始,下坂还以为是这些人。来访的另一个人要年轻一点,留着长发,长着一张圆脸,看上去很稳重。
出示完警察证件,那人紧接着又递上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一行字:
A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警部补——越智达雄
长头发男人也从后面走上来,递上了名片,上面写着:
A县芝田警署巡查部长——门野顺三
“请问有什么事吗?”看完两张名片后,下坂一夫抬起头来注视着来人。
在他读名片上以小号字体印刷的头衔时,那两名警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
“啊,不好意思,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进屋谈呢?我们有些事想要请教您,站在这儿说有些不太方便。”叫越智的警察边打量走廊边说。
A县在四国。芝田市靠近濑户内海,是县内第二大都市。这个城市的名字连初中生也知道。
警察大老远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下坂一夫的心中一片茫然。
进屋后,两人并排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您住的这地方真不错啊。”越智将视线投向窗外神社的树木说道。
下坂住在公寓,所以不能说住的房子很好,越智就说住的地方很不错。他的脸上堆满笑容,但要是板起脸来一定十分可怕。
那位长头发的巡查部长门野也顺着警部补的视线看去,也随声附和着。如果没看他的名片,多半会以为他是商店的营业员。
“我还是第一次来博多,真是个大都会啊。倒是早有耳闻,可实际来了之后,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
越智说他们下了火车直接就坐公交车找来这里,一路上看到的街景让他们觉得A县的县厅所在地和芝田市简直就跟乡下一样。他说话带有一股四国腔,与关西方言一样柔和。
“不,从车站到这里不经过商业街,还不算热闹。车站旁有商务楼,商业街要再往西。比方东中洲或天神小镇。”
下坂一边搭话一边心中暗想,他们到底是来干吗的?
“哦,东中洲啊?听说过听说过,那里很有名啊。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去逛逛!”说着,越智又对年轻的巡查部长门野看了一眼。
门野点了点头,随即将脸转向墙角。这间房间兼作厨房与餐厅,同时又兼作会客室,帘子将它与其他房间隔开。墙边放着一个很高的书柜,书柜里塞满了书。巡查部长门野浏览着书脊上的文字。
“啊呀,我以为都是文学书呢,没想到陶器方面的书也很多啊。”门野定睛看了一会儿。
“嗯,其实我是陶器店老板的儿子。”
“陶器店?”
“我父亲和兄长在唐津经营陶器店。我也想在这里开个分店,现在正在找店面。”
“啊,唐津啊。”年长的警部补接过了话头。
“濑户烧听说过吧?与伊万里烧很相近。”
在关西、四国一带,人们将陶瓷器叫作濑户烧。
“这么说来,你是一边在开濑户烧店,一边在搞文学?”
“文学?”
“我们已经拜读过了,就是你刊登在《文艺界》上的作品。”越智眯缝起眼睛,嘴里闪耀出金牙的反光。
“哦,那个啊。”
下坂一夫被这句出其不意的话弄得脸都涨红了。他没想到警察也会看文学杂志。
“那称不上什么作品,只不过是发表在同人杂志上的文章,碰巧被《文艺界》选了,刊登了其中一部分而已。”下坂说完,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该不会是那六页内容惹上了剽窃官司,这两个警察来调查此事了吧?
“不要谦虚,那真是好文章啊,令人钦佩至极。”越智双手撑在膝盖上,毕恭毕敬地称赞道。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是景子回来了。只见她的脸探进折叠式幕帘,往里面看了一眼道:“啊呀,有客人啊。”
她先是一惊,而后马上露出笑脸,分开帘子走进来,在客人面前鞠了一躬:“欢迎光临。”
两位穿西装的客人立刻站起身回礼。
“您是下坂太太吧?打搅了。”
二
“他们是谁呀?”景子拉上幕帘转身到厨房准备茶水时,向跟来的丈夫轻声问道。
“是四国那边的警察。”下坂一夫小声回答道。
“四国的警察?”景子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丈夫问,“他们来我们家干什么?”
景子两眼露出惊诧的神情。她那穿着孕妇服的大肚子与水池的不锈钢边缘有一段距离。
“好像是来谈文学的事的。”
“谈文学?”
“就是那个《文艺界》的同人杂志评论。他们说是看到了那上面引用的文章。我们刚才在谈这件事。”
“为了那个?”景子的眼中立刻充满了微笑,“亲爱的,你真是出名了。”
“……”
“不是吗?自从你的文章上了那杂志,一直收到各地的同人杂志,这里的文化人联盟也特意为你举办庆贺活动,真没想到连四国的警察都趁着出差的当儿来拜访你。到底是《文艺界》,影响就是大。”
“出差?”
“是啊。他们总不见得专门为了文学特地从四国跑来吧?各县的警察不是要经常联络、出差开会的吗?他们肯定是来福冈县厅的警察本部出差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两个警察有可能是从县厅那边来这儿的,那么东中洲就是必经之路了。可他们却说是从火车站坐公交来这儿的,还说过会儿去逛逛热闹的东中洲。
看来他们不是来出差的,而是特地从四国赶来见我的。既然提了《文艺界》同人杂志评论引用的那段文章,恐怕这就是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吧。
下坂一夫没觉得此事跟信子有关。因为那事儿跟四国的警察毫不相干。如果他们是福冈县搜查一课的,或者是管辖信子埋葬地的警察,那就不得了了。四国离那儿远着呢。
看来还是剽窃问题吧?能沾上点边的也只有这事儿了。
不,不,这也不可能。那段文章是小寺康司写的,这个的确没错。可小寺康司在《文艺界》同人杂志评论引用那段文章的七个月前就死了,自己将那段文章嵌到小说里发表到《海峡文学》,是在他过世后一个月。没看到发表就死了的人,怎么会来告我呢?
这么说,可能是信子在千鸟旅馆抄小寺康司的原稿之前已经被人看了,譬如小寺康司的亲戚,然后觉得《文艺界》上引用的文章与之几乎一模一样,于是就告我涉嫌剽窃?
不过,这也不可能。
听信子说,小寺康司在千鸟旅馆期间,曾因为写不出东西而苦恼不堪,叫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同情。后来,他写到一半为了散心,到西海岸去住了三天。信子就是趁他不在时看了那六张稿纸,并抄下来为我作参考。
信子还说,外出回来的小寺康司也不知道稿子被抄了。他把那些稿纸撕成两半扔进了废纸篓。信子又用剪刀将这些稿纸剪碎,撒向了大海。
这样看来,那六张稿纸应该是小寺康司住进千鸟旅馆后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可他自己还是觉得不满意,外出三天回来后就将它撕毁了。所以,这不可能是他之前写的。那些文字,小寺康司的朋友和他的家人都没看到过。可以说,除了信子,谁都没有读到过。而信子早已长眠于地下,再也不可能开口说话了。
信子抄写文章的便签也被烧掉,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纸灰。并且,焚烧时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在场。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没有,一点也没有。
首先,如果出现剽窃问题,原告在起诉前必须先发来质问函。我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就突然被起诉。如果真出了这事,一定会流传出来,不可能没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再说,那两人的态度十分恭敬,一点也没有对待嫌疑犯的态度。他们来访的目的现在还不清楚,但他们的表现很有礼数。虽说未必如景子认为的,他们是到福冈县警察本部出差,顺道来聊聊“文学”,但可以肯定,这次登门与他们的本职工作无关,只是一次颇具绅士风度的友好拜访。
自己绝对不能心虚。
他们一点证据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一定要沉着应对他们,不能露出丝毫惊慌失措的神色。
想到这里,下坂一夫的心情也就放松了。
这时,景子也准备好了红茶,下坂一夫掀开幕帘,和端着茶盘的妻子一起走进会客室。
四国来的警部补和巡查部长并肩站在窗户前,俯瞰着神社内高高的杉树和松树。主人夫妇一进屋,他们赶紧坐回椅子。
“谢谢,谢谢。突然造访,真是太打扰你们了。”
警部补梳着整齐小分头,脑门较宽,颧骨稍稍有些突出。在景子端来的红茶前,他表现得的确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诚惶诚恐。长头发的巡查部长也学他的样子。沏红茶的茶杯是伊万里烧,红色的图案十分漂亮。
景子为了表示对客人的热情,放下红茶后并没回厨房,而是挺着个大肚子,很吃力地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位客人看到她坐下,眼中露出了略嫌不便的神色,但这神色马上就消失了,他们开始与这位主妇攀谈起初次来博多的感想。
景子回答了些博多的风土人情,随后问道:“对了,你们是出差来开会的吗?”
当然,这句话也仅仅是应酬。
“开会?啊,对啊,也是来开会的。”警部补和蔼地笑道。他的回答十分含糊,似乎觉得下坂的老婆在场有些不方便,于是抢先问她道:“夫人说的是标准东京腔嘛,您是东京人吗?”
“是啊,我是从东京来的。我姨妈住在这边东海岸一个叫针江的小镇上。”
“啊,这样啊。”
警部补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他应该不知道那个针江小镇到底在哪里。即使如此,下坂一夫听后,心头还是怦地跳了一下。引出节外生枝的话题会让他很头大。
还好景子也明白四国来的警察不会了解当地情况,因此她也没有继续讲针江姨妈的话题。
下坂一夫喝了口红茶,将茶杯“咚”的一声放回桌面。似乎是这个较大的动静,终于促使警部补切入今天突然造访的正题。
“其实是关于《文艺界》同人杂志评论栏目中引用的您的大作,很好看,我已经跟《文艺界》的编辑部联系了,拿到了作品的复印件。”
“复印件?《文艺界》上不是有吗?”
还是为了这事儿啊。可是,何必要向《文艺界》编辑部要复印件呢?如果要看那六页文字,只须看看《文艺界》不就行了吗?
“说的也是,总之参考一下。您的大作是原先发表在《海峡文学》上,后来被《文艺界》引用的吧?”
“是,《海峡文学》是我们编的同人杂志,每期都寄《文艺界》。”
“听说全国各地都给《文艺界》编辑部寄同人杂志。我们拿到了大作的复印件,将摘录部分与《文艺界》引用的部分作了对照,确认内容一字不落。”
这是当然,既然是引用,还会不一样吗?不过警部补出于职业习惯用的“确认”一词,让下坂一夫很在意。
“不好意思,或许我这么问有些失礼。《文艺界》上引用的那段文字,是您根据亲身经历写出来的吗?”警部补一直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经历?”
那是别人写的文章。如果此刻贸然地将其认作为自己的“经历”,说不定会后患无穷。
“不,不是我的经历,全是虚构的。”下坂一夫干净利落地回答道。
“啊?那是虚构的?”
“对,是编造的,创作出来的。”
“那场景描写也是……?”
“那也是我脑袋里空想出来的。完全是一篇彻头彻尾的虚构小说。”
“是虚构小说……”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一脸困惑,像是突然迷失了路径一般。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四国A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的警部补和同县芝田市警署的巡查部长拜访了住在博多公寓的下坂一夫,并询问了他那篇被《文艺界》引用的文章。对此,下坂一夫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这事与看过同一本杂志的四国A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课长香春银作有关。他当时躺在摆有菊花花盆的檐廊地板上,目光被“同人杂志评论”栏目所吸引。也就是说,那两位警察出差去福冈县,并对下坂一夫不动声色地展开调查一事,源自香春课长休息时在家晒太阳时看的那本杂志。
第二天上班,香春银作立刻吩咐了部下要出差的事。
“把芝田市户仓寡妇被杀案的侦查记录全部拿来。”课长一露面便匆忙下达命令,而且语气里充满了紧张。部下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硬邦邦的。
“是那个已经被起诉了的案子的记录吗?”
这个案子早过了警察的侦查阶段,现已移交至地方检察院,快要进行第四次公审了,因此部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香春课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比起多余的回答,他这一动作更能让部下感到上司做出决定时的威严。
这个案子现在已经通报检察院,进入了公审阶段,而负责侦查的不是别人,正是香春课长。那份记录他已经不知看过多少遍,早已像他亲自写的一样烂熟于胸,现在又要重新看一遍,部下感到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不多时,香春课长的办公桌上堆起了好多本厚厚的文件册,白色封面上写着黑色的文字:《芝田市户仓寡妇遭入室抢劫强奸杀人案》。
报案人询问笔录、实地勘察报告、检查报告、尸体解剖报告、鉴定书、证人询问笔录、证据查收目录、侦查报告、逮捕证、向司法警察的供词笔录、向检察官的供词笔录等,从侦查初期,到嫌疑犯被捕的地方派出所的审讯记录,再到送检后的检察官的审讯、起诉书为止的资料都在这里,满满当当地装订了好几大册。
香春课长喝了一口茶,润了润舌头和咽喉,然后拿起其中的一册。他此刻的目光中,已经看不到半点老文学青年的激情,也没有欣赏粗陶花盆上斑点的雅兴,此刻他的内心,完全被他的职业执著心所占据,一心想要在堆积如山的搜查记录中,找到突破性的发现。
这些资料有一大堆。侦查报告的装订册后面,还附有一份送地方检察院的文件复印件。只要读一下这份五百来字的文件,可以大致掌握整个案子的要点。香春课长将目光落在这份文件上。
户籍:B县C郡D镇E区三十一番地
出生地:同县同郡同镇F区三十一番地
居住地:A县芝田市山冈八十一番地
工人,铃木延次郎,年满二十九岁
一、犯罪事实:
犯罪嫌疑人为了筹集结婚费用,决定实施抢劫。于昭和××年十月二十八日夜晚十一时三十分左右,犯人从芝田市户仓一〇八七番地二,即山根末子(无业,年满三十岁)家屋后的防雨窗潜入,威胁并夺取被害人现金十万三千日元。随后紧缚被害人双手,对其实施强奸。过程中因让被害人看到面部,害怕罪行暴露,于是将被害人勒死。并于二十九日凌晨零点二十分左右,由原潜入处逃离了现场。
二十九日上午九时许,邻居因有事造访被害人家,发现被害人家屋后的防雨窗开着,心生疑虑,随即向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人员赶到现场开始调查本案。县警本部对本案也极为重视,派遣了侦查员协同破案。根据取证鉴定结果,判定本案为入室盗窃,并将侦查范围扩至被害人家以西约三公里的××工业株式会社芝田工厂的职工宿舍。通过对品行不端人员的排查取证,于十一月十七日逮捕了上述犯罪嫌疑人。经审讯,该嫌疑人于十一月三十日,供认了其单独作案的犯罪事实及经过。
二、对犯罪情节的意见:
犯罪嫌疑人计划于明年与芝田市的大川娟子举行婚礼,由于缺少婚礼所需费用,又得知被害人是一个孤身独居的寡妇,有大量存款,并向附近邻居放高利贷,于是实施了犯罪。犯罪嫌疑人为获取结婚费用而实施盗窃,犯罪动机不值得同情。在实施抢劫后,又捆绑被害人实施强奸,并残忍地将被害人勒死,犯罪情节极其凶残,理应予以严厉处置。
以上是案子的概要。
警察的实地勘察报告中,附有被害人寓所内外的示意图、尸体发现现场示意图、尸体位置图以及相关照片。另有关于“被害人山根末子的位置”的文字说明。
本案的作案现场在山根末子的住所,位于芝田市东方八条镇县道约三公里处的芝田市户仓,具体方位为县道以南第一个十字路口的西南角。该建筑朝东,是木结构平瓦房,建筑面积约为五十二坪,总面积约两百坪。
近年来,芝田市迅速发展,公寓房、商品房以及私人建筑,不断向城市周边延伸,然而案发现场附近尚未完全被开发为住宅用地,属于新开发地和旧农村的交界地区。
案发现场以西三公里处,是××工业株式会社芝田工厂的员工宿舍(只居住单身工人,约六十名)。宿舍以西一公里为工厂所在地。
被害人山根末子的居所,如示意图二、三及照片一、二、三、四所示。宅地外植有与道路平行的悬铃木,西北角有竹篱与外界区分。南面外围栽有高约一米半的柏树,内侧则为檀树,两者形成树篱防火隔离带。院内有一棵高八米左右的古樟树,在附近一带很显眼。
这就是《被害人位置及居所内部状况》的部分内容。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大门、各个房间、厕所、檐廊、后门、储藏室等处的详细描述。
然而,搜查一课课长的目光并未投向这些内容,而是被《被害人居所附近的基本状况》、《被害人居所周边状况》等部分所吸引。
司法警察写的这些枯燥乏味的“写实主义”文章,虽然无法激起香春课长的文学触动,但他还是读了许多遍。可现在,他好像要在这些干巴巴的文字中寻找别样的趣味。
那些一味卖弄文学技巧的文章,在现场还原效果上远不及这些朴实无华的报告书。特别是香春课长时不时翻阅的文学杂志中那些实力派、新锐作家的作品,常常玩弄一些新奇的手法,叫人摸不着头绪。而下面的这份《被害状况》就写得非常清楚明了。
卧室状况:
被害人山根末子横躺在日式房间东侧的被子上,被子从下身往上身方向翻起,睡衣下露出双腿。该状况如照片四十七所示。
靠近壁龛的前隔扇旁,放着棕榈树盆栽和一个约一米高的三面梳妆镜。镜台的抽屉关着,镜台上放有香水、乳液各一瓶。
掀开被子上部后可以看到,被害人山根末子的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脸向东,两眼紧闭,口中出血,两手手腕被绳子绑在一起。
被子全部掀去后如照片四十八所示。被害人身上穿有纵向条纹的粗绸睡袍和漂白布贴身衬衣。
照片四十九是脱去睡袍后的状况。被害人的脸部歪到被子外,右脸颊贴在榻榻米上,两手位于脸部前方,右手压在左手上,绳子在手腕上缠了两圈,颈部被绳子和蓝色包袱布勒住。双足脚踝处用绳子绕了一圈,并未打结,脚边发现一段长约三十二厘米的绳子,与捆绑脚踝的绳子为同一种。
被害人山根末子的白色棉衬裙被拉到膝盖处,内衣袖子被卷到肘部以上,内裤被脱掉。
尸体的状况如照片八十五所示,前颈部有明显勒痕,勒痕上部有淤血。食指、中指的第二关节处有创伤,并伴有轻微凝血现象。两手手腕部分的状况如照片七十八所示,勒痕陷入皮肤较深。大阴唇上部的耻毛上沾有精液,左大腿内侧如照片一零五所示,两处疑似附有精液。双眼眼睑膜发现溢血,鼻孔处有泡沫状液体,口中出血,舌头被牙齿咬住。根据以上现象可以判断,被害人是被上述凶器缠住颈部窒息而死的。
从以上的被害状况可以分析出被害人的反抗程度。根据被褥的状态、颈部离开枕头露出被子的状态、手腕和脚踝被绑的状态可以看出,被害人在遭受强奸时,并未进行激烈的反抗。前文所述的状态,是被害人因窒息感到痛苦造成的。
犯罪嫌疑人铃木延次郎第一次口供:
犯罪嫌疑人在芝田警署内,于昭和××年十一月二十日自愿作出如下供述。在审讯前,本署警员已事先声明犯罪嫌疑人有权保持沉默。
我于去年七月离开老家去冈山市兄长那里找工作,可结果没有找到,直到去年九月才进入位于芝田市莲见区的××株式会社的工厂,在其产品包装部工作,月薪九万八千日元。平时住在该工厂的单身职工宿舍。
今年六月份,我在市里的电影院认识了住在市内馆镇二丁目三十七番地的大川娟子(二十六岁)。之后我们开始交往,并商量结婚,已得到娟子父母的同意。今年秋天建造的位于市内绀屋镇商品房将作为我们的新房,娟子已申请,并且抽签也中了,她父母也愿意为我们支付房款。我想我作为男人,应该负担一半的结婚费用,但我的工资太低,还要扣除宿舍的住宿费用。因此我一直为此而发愁。
今年九月初,和本地人、同事大塚启藏(二十八岁)路过市内户仓时,他指着一户人家对我说,这家的主人三年前死了,现在只住着寡妇一个人。那个寡妇叫山根末子,她用丈夫留下的钱向邻居和熟人放高利贷。
我正在为结婚用钱发愁,听了他的话,也想到山根末子那里去借钱。于是有段时间,我每周都会去山根末子家周围转两三次,但还是下不了进去向她借钱的决心。我想,像我这样一个每月到手只有八万日元左右的小工人,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作抵押,山根末子应该不会借钱给我。
我知道那个家里只有山根末子一个人,就起了去偷钱的念头,虽然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后来,我假装散步,又去山根末子家周围打探了好多次。
十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钟左右,我以腹痛为借口,提前下班回到宿舍。然后我跟管理宿舍的阿姨说,我认识市里一个好中医,要去他那里看病。五点左右,我坐公交车在市内火车站下车,为了消磨时间,我到电影院看了两场电影,又到寿司店去填饱了肚子。就这样,我等到了十一点钟左右。末班车也开走了,其实我也担心坐车被人看到脸,所以我就走了大约三公里的路,到了山根末子家的后门。这时大概是十一点三十分左右,已经下了一会儿雨。
那一带是乡下,山根末子家的前后左右都是田地,离别的人家也很远。因此夜里十一点半,四下没有一个人,一片漆黑。我绕到山根末子家的后门。为了不发出声音,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将檐廊处的套窗卸了下来。为了不留下指纹,过程中我都是戴着手套做的。
然后我拧亮了放在裤子后袋里的手电筒,拉开移门钻进了房间。没想到那里是一个八叠大小的卧室,有一个女人睡在那里。我不知道钱在哪里,又不想自己找,心想干脆弄醒这个女人,叫她把钱交出来。于是我就蹲在她枕头边,在被子上拍了几下。
那女人受到惊吓睁开眼,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可以看出她十分害怕。她大概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我想她就是山根末子。
当时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山根末子也吓得发抖。见她发抖我就镇定了些,叫她把钱拿出来。山根末子说她没有钱,我就恐吓她:“不拿钱出来我就不客气了。”山根末子吓得起身,打开了壁橱。壁橱的下层叠着几条被子,她从被子中间拿出一个蓝色小包裹。打开包裹,里面还包着百货商店的包装纸和报纸。山根末子将其拆开,里面出现了一个薄薄的信封。她说:“只有这么多,你全拿去吧,再也没有了。”里面只有两张一万日元,一张五千日元,三张一千日元。我说:“就这么一点钱想打发我走?你是有钱人,不可能没钱。快把钱交出来!”山根末子是从床上爬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领口和胸前都敞开着……
[book_title]第十二章
犯罪嫌疑人铃木延次郎的第二次口供是在第一次审讯后的次日,即十一月二十一日。
继续昨天的陈述:
就这样,我拿到了两万八千日元。但我听说山根末子很有钱,还放高利贷,心想她应该还有更多的现金才对,于是又威胁她:“别藏了,快把钱全都拿出来。少于二十万我是不会走的。如果你不拿出来,我就对你不客气!我练过柔道,弄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苍蝇一样容易。”我上初中时就开始练习柔道,后来还去柔道场练习,取得了二段证书。
山根末子在我的威吓下又害怕了。她走到衣柜前,跪下来,用钥匙打开柜子最下面的双开门,从里面第二个抽屉中拿出一个棕色信封递给我。里面有六张一万日元、三张五千日元,还有三四本银行存折和邮局存折。这些东西我拿了也取不出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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