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罗斯莫庄 [book_author]易卜生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2507 [book_dec]四幕悲剧《罗斯莫庄》发表于一八八六年,翌年即在挪威、丹麦上演。这出戏的写作,与一八八五年剧作家回挪威小住有密切关系。易卜生在特隆赫姆工人联合会为他举行的一次集会上,讲了自己新近对政党纷争局势与人民精神生活状况的观感。他认为,挪威在许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还缺少真正的民主与自由;挪威社会需要“品质、意志和灵魂上的高尚”。他返回德国后,就迫不及待地在慕尼黑构思、写作这出新戏。此剧在中国,除了潘家洵的译本,还有刘伯量的《罗士马庄》(1930)。 这出戏的主人公罗斯莫牧师是罗斯莫庄的最后的继承人,虽已退职在家,但凭着罗斯莫这个古老望族的声誉,在地方上仍有很高的威信。他的妻子碧爱特遵守罗斯莫庄的古老传统,热爱自己的丈夫,但不知为什么竟从庄园的一座桥上跳进水沟自杀了。对此事,大家都讳莫如深。从此,给碧爱特做伴并料理家务的吕贝克小姐更能畅行无阻地影响罗斯莫了,她使他从保守的方面转向急进的潮流。 [book_img]Z_10541.jpg [book_title]人物表 约翰尼斯·罗斯莫——罗斯莫庄主人,本区退职牧师 吕贝克·维斯特——给罗斯莫料理家务的人 克罗尔校长——罗斯莫的内兄 遏尔吕克·布伦得尔 彼得·摩腾斯果 海尔赛特太太——罗斯莫庄管事的 事情发生在挪威西部,滨海一个小城市附近,古老的罗斯莫庄。 [book_title]第一幕 〔罗斯莫庄的起坐室。这是一间宽敞舒服的旧式屋子。前方右首,有一只用新摘的白桦树枝和野花装饰的火炉。靠后些,也在右首,有一扇门。后墙有两扇合页门,开到门厅里。左首有一扇窗,窗前有个花架,架上摆着花草。火炉旁边有一张桌子,一张长沙发,几张小沙发。周围墙上挂着许多新旧画像,其中有牧师,有军人,也有穿制服的官员。窗户敞着,合页门和后面的屋门也都敞着。望出去有一条直达屋前的林荫路,路旁都是葱郁秀美的古树。正是夏日傍晚,太阳刚落山。 〔吕贝克·维斯特坐在窗口一张小沙发里,编织一幅将要完工的白毛线大披肩。她时时抬头从花草空隙往外张望,仿佛在等人的样子。过不多时,海尔赛特太太自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我先摆桌子好不好? 吕贝克 好,摆吧。牧师一定也快回来了。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在窗口坐着觉不觉得有一股风? 吕贝克 有一点儿。要不,你把窗户关上也好。 〔海尔赛特太太先把通门厅的门关上,再走到窗口。 海尔赛特太太 (正要关窗的时候往外瞧了一眼) 哦,那不是牧师吗? 吕贝克 (急忙接嘴) 在哪儿?(站起来) 不错,是他。(藏在窗帘后) 你闪开点儿——别让他瞧见咱们。 海尔赛特太太 (退后一步) 小姐,你看,他又走水车旁边那条小路了。 吕贝克 前天他走的也是那条路。(从窗帘和窗框缝里向外偷看) 咱们看他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看他是不是敢走那座便桥? 吕贝克 对,我就是要看这个。(半晌无声) 哦,他转弯了。他又走上面那条大路了。(离开窗口) 这个弯子可不小啊。 海尔赛特太太 天啊,可不是吗。不过也难怪牧师不肯轻易走那座便桥。出过那么档子事儿的地方—— 吕贝克 (把活计叠好) 罗斯莫庄的人都是盯着死人不放手的。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据我看,是死人盯着罗斯莫庄不放手。 吕贝克 (瞧她) 死人不放手? 海尔赛特太太 对了,看起来好像死人撇不下活人。 吕贝克 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海尔赛特太太 要不是那样的话,也许白马 [1] 就不会出现了。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大家都谈论白马,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海尔赛特太太 啊,我不爱谈这个。再说,你也不信那些事儿。 吕贝克 你信不信呢? 海尔赛特太太 (过去把窗关上) 啊,小姐,你听了无非是笑我一场罢了。(往外瞧) 喏,那不是罗斯莫先生又在水车沟小路上走吗? 吕贝克 (往外瞧) 你说的是那个人吗?(走到窗口) 不,那是校长。 海尔赛特太太 不错,正是克罗尔校长。 吕贝克 好极了。他一定是上这儿来的。 海尔赛特太太 他毫不在乎,走便桥过来了。从前的罗斯莫太太可是他的亲妹妹,他的亲骨肉。闲话少说,维斯特小姐,我要去摆桌子了。 〔她转右首出去。吕贝克在窗口站了会儿,冲着窗外一个人笑一笑,点点头。天色渐渐昏暗了。 吕贝克 (走到右首门口) 喂,海尔赛特太太,你给我们多做一个菜吃晚饭。你知道校长最爱吃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在外面说话) 好吧,小姐,我想办法就是了。 吕贝克 难得,难得!亲爱的校长,你来了我真高兴。 克罗尔 (在门厅里放下手杖) 谢谢。这么说,我没打搅你? 吕贝克 哪儿的话?亏你问得出来! 克罗尔 (进屋) 你待人还是这么和气。(四面一望) 罗斯莫是不是在楼上自己屋里? 吕贝克 不,他在外面散步。今天他在外面待的时候长了点儿。反正也就快回来了。(招呼他坐在沙发上) 你坐下等他回来,好不好? 克罗尔 (放下帽子) 好,谢谢。(坐下以后四面望望) 啊,这间旧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了!满屋子都是花! 吕贝克 罗斯莫先生最喜欢周围摆着正在开放的鲜花。 克罗尔 你不是也喜欢吗? 吕贝克 我也喜欢,鲜花能使我精神舒畅而安静。可是我们这儿从前不许摆花,这是近来才摆的。 克罗尔 (伤心地点点头) 是啊,那时候碧爱特禁受不住花的香味。 吕贝克 花的颜色她也受不了,她看了就头晕眼花。 克罗尔 我记得,我记得。(改用轻松口气) 你们这儿日子过得怎么样? 吕贝克 啊,我们这儿什么事都是一板三眼、慢吞吞的。天天都是一个样儿。你近来怎么样?你太太——? 克罗尔 亲爱的维斯特小姐,别打听我的家事。家家都有不如意的事,尤其是现在这年头儿。 吕贝克 (半晌无言,在沙发旁一张小沙发里坐下) 为什么整个儿假期你一次都不上我们这儿来? 克罗尔 啊,我不愿意招人家讨厌。 吕贝克 你不知道我们多么惦记你呢。 克罗尔 再说,有一阵子我出门去了。 吕贝克 不错,最近这一两个星期你出门了。我们听说你参加过政治集会。 克罗尔 (点头) 不错。你的意见怎么样?你是不是想不到我这么大年纪还会当政治鼓动家? 吕贝克 (含笑) 克罗尔校长,你一向就是个政治鼓动家。 克罗尔 不错,从前我只是把政治当作私人的消遣。我告诉你,往后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了。你看不看那些急进派报纸? 吕贝克 看,亲爱的校长,我跟你说老实话—— 克罗尔 亲爱的维斯特小姐,我不反对你看那些报纸。 吕贝克 当然没关系。一个人总想知道点儿外面的事情——不愿意落在时代后面。 克罗尔 你是个女人,我当然不指望你帮着哪一方面积极参加我们这场激烈的内争——或者几乎可以说是激烈的内战。可是大概你也看见了这些代表“人民”的先生们用什么手段对待我?你看见没有,他们居然敢用那种卑鄙无耻的话污辱我? 吕贝克 看见了,可是我觉得你也针锋相对地没饶他们。 克罗尔 不错,我没饶他们,虽然我也觉得不应该。现在我是个不怕血腥气味的人了,不久我就要让那些家伙尝尝滋味,知道我克罗尔不是个挨了嘴巴不还手的人——(把话截住)。 算了,算了,今晚咱们别谈这事了。提起来叫人太伤心、太烦恼。 吕贝克 对,对,咱们别谈这事了。 克罗尔 现在我想问问你——你在罗斯莫庄日子过得怎么样?自从碧爱特去世以后,撇下你一个人—— 吕贝克 谢谢你关心,我过得很好。当然,她死后,好些方面都显得空空洞洞的——叫人伤心,也叫人惦记。然而在别的方面—— 克罗尔 你是不是想在这儿待下去?是不是打算永久待下去? 吕贝克 亲爱的校长,待下去还是不待下去,我实在没想过这问题。我在这儿已经住惯了,我觉得我好像是罗斯莫庄的人了。 克罗尔 不用说,你是罗斯莫庄的人。 吕贝克 只要罗斯莫先生一天觉得我对他有用处、对他有安慰,我想我会在这儿待一天。 克罗尔 (很感动地瞧着她)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为别人牺牲自己整个儿青春是一桩了不起的事? 吕贝克 我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呢? 克罗尔 最初,你那么尽心竭力地服侍你那位中风瘫痪并且喜欢挑剔人的义父—— 吕贝克 你不要以为我们在芬马克 [2] 的时候维斯特大夫是个大累赘。自从在海路上经过几次艰险以后,他的身子才垮下来的。我们到了这儿以后——唉,他去世以前那两年工夫确实非常艰苦。 克罗尔 后来那几年你的日子是不是更艰苦了? 吕贝克 你怎么能说这句话?那几年工夫我那么喜欢碧爱特,可怜的碧爱特也那么需要人照应,需要人体贴。 克罗尔 你心肠真好,肯那么体谅她! 吕贝克 (凑近些) 亲爱的校长,你这两句话说得这么诚恳,我不能说你的话里藏着什么恶意。 克罗尔 恶意?啊,你这话什么意思? 吕贝克 要是你看见一个外人在罗斯莫庄管理家务,心里觉得不好受,那也是人之常情啊。 克罗尔 你怎么会——! 吕贝克 这么说,你心里不觉得难受?(握他的手) 亲爱的校长,谢谢你!我真感激你! 克罗尔 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吕贝克 你来的次数那么少,我就开始有点担心。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那你可是完全猜错了。再说,归根结底,这儿的情形并没有什么重大变动。就是在碧爱特还活着的时候——在她去世以前那一段伤心日子里——罗斯莫庄的家务事已经都归你一个人掌管了。 吕贝克 我只是用碧爱特的名义代管罢了。 克罗尔 就算是这样吧。维斯特小姐,你知道不知道,就我本人说,我决不反对,假如你——。可是这句话我也许不应该出口。 吕贝克 什么话你不应该出口? 克罗尔 假如局势有变动,你把现在空着的位子拿到手的话—— 吕贝克 校长,我只要一个位子,那个位子我已经到手了。 克罗尔 对,实际上已经到手了,然而名义上还没—— 吕贝克 (正言厉色地截断他的话) 克罗尔校长,岂有此理!这种事你怎么能开玩笑? 克罗尔 唔,唔,也许是咱们这位约翰尼斯·罗斯莫觉得结婚的滋味已经尝够了。然而—— 吕贝克 校长,你这话实在太荒唐。 克罗尔 然而——。维斯特小姐,我要问你一句话,请你别见怪:你今年多大了? 吕贝克 校长,说也惭愧,我已经过了二十九,快三十岁了。 克罗尔 是啊。罗斯莫呢?他多大了?让我算算:他比我小五岁,那他早过了四十三,将近四十四了。我看岁数倒挺合适。 吕贝克 当然,当然,挺合适。今天你在这儿吃晚饭,好不好? 克罗尔 好,谢谢,我是打算在这儿吃晚饭。我有件事要跟咱们的好朋友谈谈。维斯特小姐,如果你再要多心的话,以后我还照旧常上这儿来,你说好不好? 吕贝克 对,对,好极了,好极了。(把他两手一齐握住) 谢谢,你这人真和气,心眼儿真好! 克罗尔 (粗声粗气地) 是吗?哼,我自己家里人可不这么说。 〔约翰尼斯·罗斯莫从右门上。 吕贝克 罗斯莫先生,你看谁在这儿? 罗斯莫 海尔赛特太太已经跟我说过了。 〔克罗尔校长已经站起来了。 罗斯莫 (紧握校长两只手,低声柔气地) 亲爱的克罗尔,你又上我们这儿来了,欢迎欢迎!(把两手搭在克罗尔肩膀上,对他仔细端详) 亲爱的老朋友!我早就知道咱们彼此的误会总有一天会勾销。 克罗尔 老朋友,难道你也疑心过咱们真有误会吗? 吕贝克 (向罗斯莫) 嗨,你看,归根到底,都是瞎疑心! 罗斯莫 克罗尔,真是那么回事吗?那么,你为什么绝迹不到我们家里来? 克罗尔 (正色低声) 因为我来了会害你想起从前的伤心日子——害你想起淹死在水车沟里的那个人。 罗斯莫 这是你的一番好意——你老是那么会体贴人。然而你也不必因此就不来啊。过来,坐在沙发上。(两人一齐坐下) 你放心,提起碧爱特,我不会伤心。我们天天提起她,几乎觉得她好像还活着。 克罗尔 真的吗? 吕贝克 (点灯) 真的,我们心里真是那么想。 罗斯莫 这也不足为奇。我们俩都很爱她。吕贝——维斯特小姐和我心里都明白,碧爱特害病的时候我们在她身上用尽了心血。我们心里没有可以惭愧的事。所以我想起了碧爱特,心里只有一片平静的柔情。 克罗尔 你们真是好人!从今以后,我一定天天来看你们! 吕贝克 (在一张扶手椅里坐下) 记着,克罗尔校长,你说的话可得算数啊。 罗斯莫 (有点踌躇) 亲爱的克罗尔——真可惜,咱们的来往断绝过一阵子。自从咱们认识以后,好像命中注定你是我的顾问——自从我进大学以后一直如此。 克罗尔 不错,这是我最得意的差事。可是目前你有什么特别要——? 罗斯莫 目前有好些事我真想跟你谈谈——老老实实、开诚布公地谈谈。 吕贝克 对了,罗斯莫先生,老朋友谈心该多么痛快呀。 克罗尔 我告诉你,我要跟你谈的话比你还多呢。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参加了政治斗争吧? 罗斯莫 不错,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 克罗尔 我参加斗争是出于不得已。我再不能袖手旁观了。不幸,急进派已经掌握了政权,现在是我们不能不动手的时候了,所以我联合了城里几个朋友,要大家团结在一起。我告诉你,现在正是时候了! 吕贝克 (微笑) 你看是不是已经太迟了点儿? 克罗尔 不用说,如果我们能早一步拦截这一股洪水,那当然更好喽。然而谁又能预料未来的事情呢?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反叛的风气已经钻进了学校的大门。 罗斯莫 钻进了学校的大门?不会是你自己的学校吧? 克罗尔 怎么不是?正是我自己的学校。你猜是怎么回事?有人报告我,我们学校的六年级学生——即使不是全体,至少人数很可观——组织了一个秘密会社,已经有六个多月了。他们还订阅了摩腾斯果的报纸! 吕贝克 是不是《烽火》? 克罗尔 正是,那张报真是培养将来的公务人员的好食粮!你说是不是?最糟的是,勾结起来暗中跟我作对的是六年级所有最聪明的学生。只有班上成绩最坏的几个蠢家伙不在其内。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克罗尔 你问我心里是不是很难过!我的终身事业受了这种挫折心里怎么能不难过!(放低声音) 可是我几乎可以说学校的事倒并不怎么在我心上——因为下面还有更糟的事呢。(四面望望) 咱们说话没有人会听见吧? 吕贝克 没有,当然没有。 克罗尔 那么,我告诉你们吧,连我自己家里,我的清静的家庭里,都有人闹分裂、闹反叛,把我安安静静的家庭生活搅得一团糟。 罗斯莫 你说什么!连你自己家里都——? 吕贝克 (走到克罗尔身旁) 亲爱的校长,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克罗尔 说了你也未必信,我自己的孩子们——。简单地说吧,洛吕是学校闹风潮的带头的;希尔达还亲手绣了一个红书夹子装《烽火》。 罗斯莫 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自己家里—— 克罗尔 真是,谁想得到会有这种事!我的家一向是个讲究服从和注重秩序的地方,家里的事一向只有我一个人做主。 吕贝克 你太太对这些事的态度怎么样? 克罗尔 提起我太太的态度,那真是最叫人想不到的了。我太太一向最贤惠,无论大事小事,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我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可是现在在好些事上头,她居然跟孩子们一鼻孔出气。这次出的事她还埋怨我。她说我对孩子们太专制,好像我大可不必——。唉,你看,我的家分成了两派。当然,在外人面前,我能不说就不说。这些事最好别声张。(向屋子后方走去) 唉,算了,算了。 〔他在窗前站住,背着两手,瞧着窗外。 吕贝克 (走到罗斯莫身旁,话说得又快又低,所以克罗尔没听见) 现在你动手吧! 罗斯莫 (也是低声) 今晚不动手。 吕贝克 (还是那样) 今晚要动手。 〔她走到桌旁,忙着弄那盏灯。 克罗尔 (走上前来) 亲爱的罗斯莫,现在你知道了,时代的潮流对于我的私事和公事有多大的障碍。难道我还忍得住不拿起我所有的武器跟这股无法无天、破坏秩序的恶潮流拼一拼吗?我告诉你,我一定要跟它拼一拼,嘴也要用,笔也要用。 罗斯莫 那么着,你就能堵住那股潮流吗? 克罗尔 反正我至少尽了公民保卫国家的责任。并且我觉得,凡是有一丁点儿爱国思想的正派人都应该那么做。今晚我上这儿来,主要是为这件事。 罗斯莫 克罗尔,你说什么?难道我能——? 克罗尔 你能帮助你的老朋友们。照着我们的做法去做。用你的全副力量帮我们一把忙。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你知道罗斯莫先生的脾气不喜欢政治。 克罗尔 他这种脾气一定得改一改。罗斯莫,你不想跟着时代前进。你躲在家里埋头钻研自己搜集的一套旧东西。我绝不轻视家谱什么的,只是可惜目前不是弄那些玩意儿的时候。你无法想象,咱们国内各处的情形已经乱到了什么地步。一切旧有的思想几乎都被他们弄得颠颠倒倒的了。要他们把那些荒谬意见再铲除干净,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 罗斯莫 你这话很对。可是我最不适宜担任那种工作。 吕贝克 并且,我觉得现在罗斯莫先生对于人生的看法比从前开朗一点了。 克罗尔 (吃惊) 开朗一点了? 吕贝克 是的,也可以说是放宽一点了——不那么偏在一方面了。 克罗尔 这是什么意思?罗斯莫,我想你绝不至于那么没主见,一看见那批暴徒头子暂时得势,心里就活动起来了吧? 罗斯莫 亲爱的克罗尔,你知道我对于政治多外行。可是老实说,我觉得这几年来一般人渐渐能够独立思考,不像从前那么一味随声附和了。 克罗尔 是么!你就断定这是一种进步现象吗!然而,老朋友,无论从哪方面说,你的看法都非常错误。咱们姑且略微看看这儿的或者城里的急进分子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内容。它们的内容跟《烽火》贩卖的货色简直一模一样。 吕贝克 不错,在这一带地方,摩腾斯果的影响大得很。 克罗尔 是啊,真是岂有此理!像他那么个声名狼藉、为了品行不端而被革掉校长职务的家伙!那么个家伙居然想做人民的领导人!并且居然还成功了!居然真当了人民的领导人!我听说他还要扩充他的报纸呢。我得到可靠的消息,说他正在访求一位能干助手。 吕贝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你的朋友联合起来对付他。 克罗尔 我们正在动手干这件事。今天我们已经把《州报》买下来了。经费倒毫无困难,只是——(转向罗斯莫) 现在我索性把今晚的来意老实告诉你吧。我们的困难是在调度方面——在编辑方面。罗斯莫,你老实说,为了这番正义事业,你是不是觉得应该担任它的编辑工作。 罗斯莫 (几乎不知所措) 我! 吕贝克 嗨,克罗尔校长,你怎么会想到他头上来? 克罗尔 罗斯莫,我深知你最怕开会,并且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出头露面,遭受那伙人的无情攻击。可是干编辑工作不必十分露面,或者竟可以说—— 罗斯莫 不行,不行,老朋友,千万别叫我干那个。 克罗尔 我自己倒也很想搞搞编辑工作,可惜实在腾不出工夫。我手头的事已经太多了。你没有职业,身子不受拘束。不用说,我们还是会尽量帮你的忙。 罗斯莫 克罗尔,我不行。我不适宜干那种工作。 克罗尔 什么,你说你不适宜?当初你父亲提升你当本区牧师的时候,你也说过这句话。 罗斯莫 我没说错呀。所以后来我就辞职了。 克罗尔 要是你当编辑也能像当牧师那么好,我们一定会满意。 罗斯莫 亲爱的克罗尔,我跟你干脆说吧,我不能担任这职务。 克罗尔 那么,你把你的名字借给我们用一用。 罗斯莫 我的名字? 克罗尔 是的,单是约翰尼斯·罗斯莫这个名字,对于我们报纸就有极大的用处。在大家眼睛里,我们这批人都是色彩浓厚的党徒——我甚至于还听见过别人骂我是个暴烈疯狂的家伙——所以如果我们用自己的名义办报,恐怕这张报纸不容易得到那些误入歧途的民众的欢迎。你呢,正好相反,一向没参加过党争。人人都知道你,并且敬重你做人仁厚正直——敬重你心思细致,敬重你品行端正。还有,你虽然已经辞职,然而从前当牧师的威望依然存在。此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有历代相传的家世名望! 罗斯莫 哦,说到我的家世—— 克罗尔 (指着墙上的画像) 你看罗斯莫庄的历代祖先,有牧师,有武将,还有达官显宦。在过去将近二百年之中,你们家那些人一个个始终都是本地的头等人物。(把手搭在罗斯莫肩膀上) 罗斯莫,无论是为你本人打算,或是为你的家世传统打算,你都应该尽一份力量,保卫咱们本地人一向认为神圣的东西。(转过脸来) 维斯特小姐,你以为如何? 吕贝克 (好像是对自己暗暗一笑) 亲爱的校长,你不知道我觉得你这番话多么可笑。 克罗尔 你说什么?可笑? 吕贝克 对了,可笑。 罗斯莫 (赶紧接嘴) 别说,别说!现在还没到时候呢! 克罗尔 (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究竟——?(把话咽住) 呃哼! 〔海尔赛特太太在右首门口出现。 海尔赛特太太 厨房过道里有一个人,他说要见牧师。 罗斯莫 (如释重负) 好,好,请他进来。 海尔赛特太太 请他上这间屋里来? 罗斯莫 当然。 海尔赛特太太 他那副模样上这儿来不大合适。 吕贝克 那人是什么样儿,海尔赛特太太?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他那样儿不大入眼,这是实话。 罗斯莫 他没说叫什么名字吗? 海尔赛特太太 他说了——好像是叫什么海克曼来着。 罗斯莫 我不认识那么个人。 海尔赛特太太 后来他说他又叫遏尔吕克。 罗斯莫 (惊讶) 哦!遏尔吕克·海特曼!是那么个名字吗? 海尔赛特太太 不错,正是海特曼。 克罗尔 这名字我倒听见过。 吕贝克 是不是就是他——那怪家伙——从前的笔名? 罗斯莫 (向克罗尔) 海特曼是遏尔吕克·布伦得尔的笔名。 克罗尔 不错,是那坏蛋遏尔吕克·布伦得尔的笔名。 吕贝克 这么说,他还活着呢。 罗斯莫 我听说他搭了个走码头的戏班子。 克罗尔 我 最后听见的消息是他进了教养所。 罗斯莫 请他进来,海尔赛特太太。 海尔赛特太太 好吧。(下) 克罗尔 你真要让那么个人到你家里来吗? 罗斯莫 你知道,他当过我老师。 克罗尔 我知道,他像填鸭子似的把一大堆革命思想塞在你脑子里,后来你父亲用马鞭子把他撵出了大门,才算完事。 罗斯莫 (有点气愤) 无论在家里,或是在军队里,父亲都是那么古板。 克罗尔 亲爱的罗斯莫,他死了你还得谢谢他的好处。唔! 〔海尔赛特太太开了右首的门,让遏尔吕克·布伦得尔进来以后自己出去,随手关上门。布伦得尔须发虽然灰白,可是模样很漂亮。面貌虽然有点憔悴,可是身子非常活泼挺拔。他的打扮像个流浪汉,身上穿着破旧礼服,看不见衬衫,脚上套着破鞋。手上带着一双黑手套,胳臂底下夹着一顶油腻的软胎呢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布伦得尔 (先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到克罗尔面前,伸出手来) 约翰尼斯,你好! 克罗尔 对不起—— 布伦得尔 你没想到又会看见我吧?并且还在这所使人厌恶的房子里? 克罗尔 对不起——(用手指着) 那儿—— 布伦得尔 (转过身去) 对了,他在那儿。约翰尼斯——我的孩子——我最心爱的—— 罗斯莫 (跟他握手) 我的老师。 布伦得尔 尽管在这儿有过惨痛的经验,路过罗斯莫庄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不进来看看你。 罗斯莫 现在你上这儿来,我们十分欢迎。这是实话。 布伦得尔 啊,这位漂亮太太——不用说,一定是罗斯莫太太喽。 罗斯莫 这是维斯特小姐。 布伦得尔 那么,一定是一位至亲喽。那边那位不认识的——?哦,我知道了,是一位教会的同事。 罗斯莫 那位是克罗尔校长。 布伦得尔 克罗尔?克罗尔?别忙,让我想想。年轻时你是不是学语言学的? 克罗尔 当然是。 布伦得尔 Donner wetter [3] 。这么说,我从前认识你。 克罗尔 对不起—— 布伦得尔 你是不是——? 克罗尔 对不起—— 布伦得尔 ——当年把我撵出辩论会的那批卫道小喽啰里头是不是有你? 克罗尔 很可能有我。可是,除此以外,我跟你别无来往。 布伦得尔 好,好!Nach Belieben,Herr Doctor [4] 。反正我不在乎。遏尔吕克·布伦得尔还照样是那么个人。 吕贝克 布伦得尔先生,你是不是进城路过这儿? 布伦得尔 让你猜着了,好小姐。有时候,为了要活命,我不能不拼死干一下子。其实我心里不愿意那么办。然而——enfin [5]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罗斯莫 亲爱的布伦得尔先生,你务必让我帮你一把忙。无论怎么样,反正我—— 布伦得尔 哈哈,你跟我说这种话!你不怕亵渎咱们俩的神圣友谊吗?约翰尼斯,使不得,使不得! 罗斯莫 你想进城干什么?恐怕你不容易—— 布伦得尔 我的孩子,这不用你操心。局势已经摆定了。别小看我现在赤手空拳,我已经参加了一个大规模运动——这个运动的规模比我从前搞过的各种玩意儿加在一块儿还要大些。(向克罗尔) 请问教授先生——unter uns [6] ——不知你们贵处城里有没有一个像点样儿的、体面的、宽敞的公共会场可以借用? 克罗尔 工人协会的会场最大。 布伦得尔 再请问教授先生,你在这不消说是个最慈善的协会里有势力没有? 克罗尔 我跟那团体毫无关系。 吕贝克 (向布伦得尔) 你应该去找彼得·摩腾斯果。 布伦得尔 Pardon,madame [7] ,他是怎么样一个傻瓜? 罗斯莫 你为什么说他是傻瓜? 布伦得尔 难道一听那名字我还不知道他是个下等人吗? 克罗尔 我想不到你会说这句话。 布伦得尔 可是我会耐着性子去找他。我没有第二条路。一个人——像我现在似的——正站在一生转折关头的时候——。事情已经决定了。我一定要去找这个人——跟他亲自打交道—— 罗斯莫 你是不是严肃认真地站在转折关头? 布伦得尔 我的孩子当然知道,遏尔吕克·布伦得尔无论站在什么地方,他的态度总是严肃认真的。约翰尼斯,老实告诉你,我以后做人要换个新样儿了,我要把我从前那副沉默谦让的脾气一齐甩掉。 罗斯莫 你要怎么——? 布伦得尔 我要把生命抓得紧紧的,挺身向前,自己出头做主。咱们的时代是个暴风骤雨大变动的时代。我要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贡献给解放事业。 克罗尔 你也想干那个? 布伦得尔 (向大家) 本地人熟悉不熟悉我偶然写的那些文章? 克罗尔 不熟悉,我说老实话—— 吕贝克 我倒看过几篇。我义父书房里有那些文章。 布伦得尔 好小姐,这么说,你把时候白糟蹋了。我告诉你,我那些文章都是废话。 吕贝克 废话! 布伦得尔 不错,你看的那些都是废话。我的真正重要著作没有人知道。除了我自己,没有一个人知道。 吕贝克 那是怎么回事? 布伦得尔 因为那些著作还没写出来呢。 罗斯莫 可是,亲爱的布伦得尔先生——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你要知道,我的脾气有点贪舒服、懒做事——我是个Feinschmecker。 [8] 我一向是那么个脾气。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享乐;我觉得,静静地享乐,滋味儿加倍好——甚至于好十倍。所以,你看,每逢黄金好梦落在我头上把我迷住的时候——每逢新奇炫目、开阔远大的思想在我脑子里出现,用它们的结实翅膀把我送到高空的时候——我就把它们装在诗句、幻境、图画的形象里——当然只是打个草稿,你要知道。 罗斯莫 我知道,我知道。 布伦得尔 哦,我经历过许多心醉神迷的快乐境界!创作的神秘乐趣——我刚说过,当然只是打个草稿——别人对我的颂扬和感激,给我的荣誉和桂冠——这些东西,我用快活得打哆嗦的手收集在一起。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别人不知道的快乐,那么强烈,那么迷人! 克罗尔 唔。 罗斯莫 可是你没用文字写下来呀? 布伦得尔 一个字都没写。我一向厌恶没有感情的写作。再说,我的理想一尘不染地藏在我脑子里,我可以独自享受,又何必用文字去亵渎它们呢?可是现在我却要把我的理想贡献出来了。我告诉你,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好像做母亲的把一个娇滴滴的女儿交给新郎的时候那样。然而我还是要把它们贡献出来。我要把它们贡献给解放事业。我要写几十篇精密细致的讲演稿——在全国各地—— 吕贝克 (高兴) 布伦得尔先生,这是高贵的行为!你贡献的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罗斯莫 是唯一的东西。 吕贝克 (意味深长地瞧着罗斯莫) 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肯那么牺牲——敢那么牺牲? 罗斯莫 (回看她一眼) 谁知道呢? 布伦得尔 听讲的人受了感动,我心里会高兴,意志会越发坚决。所以我现在要采取行动了。别忙——还有一件事。(向克罗尔) 校长先生,我要请问你,城里有没有类似禁酒会的团体?绝对不许喝酒的团体?其实我不必问。 克罗尔 有,我就是会长,你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布伦得尔 从你脸上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很可能来报名,做一个星期的会员。 克罗尔 对不起,我们不收这种论星期的会员。 布伦得尔 A la bonne heure [9] ,学究先生。遏尔吕克·布伦得尔从来不想硬加入那种团体。(转过身来) 我别在这儿多待了,这所房子容易勾起对于旧事的回忆。我要进城找个合适地方住下。我想城里总该有像样儿的旅馆。 吕贝克 在你走之前,你能不能接受我一点东西? 布伦得尔 好小姐,怎么一类的东西? 吕贝克 喝一杯茶,或是—— 布伦得尔 谢谢慷慨的女主人——我一向不愿意接受私人款待。(把手一挥) 再见,各位先生太太!(向门口走去,可是又转过身来) 哦,我想起来了——约翰尼斯——罗斯莫牧师,看在咱们的旧交情分上,你愿意不愿意给你从前的老师帮一把忙? 罗斯莫 愿意之至。 布伦得尔 好。那么,请你借给我——只要一两天工夫——一件浆硬的衬衣——带硬袖子的。 罗斯莫 不要别的? 布伦得尔 你看,我现在是走着来的,我的衣箱还没送来。 罗斯莫 一点不错。不要别的东西了吗? 布伦得尔 嗯,你知道不知道——也许你还可以借给我一件穿旧的夏季大衣。 罗斯莫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布伦得尔 如果有一双配得上大衣的像样儿的靴子—— 罗斯莫 行,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回头你把住址一通知我们,我们马上把东西送过来。 布伦得尔 千万别送来。别让我给你们添麻烦!这几件小东西我自己带着就行了。 罗斯莫 好,就那么办。请你跟我一块儿上楼去。 吕贝克 让我去吧。这点儿事我跟海尔赛特太太会安排。 布伦得尔 我不能麻烦这位高贵的小姐—— 吕贝克 噢,胡说!来吧,布伦得尔先生。 〔她从右下。 罗斯莫 (留住布伦得尔) 请你告诉我,还有别的事我可以帮忙吗? 布伦得尔 别的事我实在想不出来了。哦,有啦,岂有此理——我想起来了!约翰尼斯,你身上有没有八个克朗 [10] ? 罗斯莫 让我看看。(打开钱包) 这儿有两张十克朗的钞票。 布伦得尔 噢,没关系!我带进城去总有法子兑换。谢谢你。记着,你借给我两张十克朗。我的好孩子,明天见。可敬的先生,明天见。 〔布伦得尔从右下。罗斯莫跟他作别以后把门关上。 克罗尔 天啊!这就是当年大家认为大有作为的那位遏尔吕克·布伦得尔! 罗斯莫 (静静地) 他这人至少有胆量按照自己的方式过日子。我觉得这不是一桩小事情。 克罗尔 什么!像他过的那种日子!我看他大概又把你迷惑住了吧。 罗斯莫 没有。我的头脑现在非常清楚,什么事都看得很明白。 克罗尔 亲爱的罗斯莫,但愿你这话是真的。你这人太容易感受别人的影响。 罗斯莫 咱们坐下。我有话跟你谈。 克罗尔 好,咱们坐下。 〔两人都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稍稍犹豫了一下) 你看我们在这儿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又快活又舒服? 克罗尔 是。你们现在的日子很快活,很舒服——还很安静。罗斯莫,你给自己安了一个家。我的家可完蛋了。 罗斯莫 好朋友,别说这话。伤口总有一天会结好的。 克罗尔 永远不会结好了。倒钩扎在肉里,伤口永远会肿痛。以后的局面绝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罗斯莫 克罗尔,你听我说。咱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你能想象咱们的交情会有破裂的一天吗? 克罗尔 我想不出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咱们疏远的事情。你怎么会有这种怪思想? 罗斯莫 你这人过于看重思想见解的一致。 克罗尔 不错。可是咱们的思想见解是完全一致的——至少在重要问题上是一致的。 罗斯莫 (低声) 不,现在情形不同了。 克罗尔 (想要跳起来) 什么? 罗斯莫 (把他按住) 你坐着别动,克罗尔。 克罗尔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你的意思,把话说明白点儿。 罗斯莫 在我的灵魂里出现了一个新的青春。我用返老还童的眼光观察事物。所以现在我站在—— 克罗尔 你站在什么地方,罗斯莫? 罗斯莫 我站在你的儿女站的地方。 克罗尔 你?你!没有的事!你说你站在什么地方? 罗斯莫 我跟洛吕和希尔达站在一起。 克罗尔 (低下头来) 叛徒!约翰尼斯·罗斯莫作了叛徒啦! 罗斯莫 我对于自己的行为——你所谓反叛行为——本应该非常高兴。然而我心里却非常难过,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件使你十分伤心的事。 克罗尔 罗斯莫!罗斯莫!这件事会叫我伤心一辈子。你居然忍心在这不幸的国家里推动败坏人心、破坏秩序的工作。 罗斯莫 我想推动的是解放工作。 克罗尔 是,是,我知道。蛊惑旁人的坏蛋和自己上当的好人都会说这句话。可是在目前毒害咱们整个社会的这股潮流里,你看谈得到做什么解放工作吗? 罗斯莫 我并不喜欢这股正在抬头的潮流,我也不喜欢两个对立党派的哪一派。我只想把两派的人拉在一起——人数越多越好——叫他们紧紧联合起来。我情愿拿出我的全部力量,一生专做这一件事:在咱们国家里创造一个真正的民主政治。 克罗尔 难道你觉得咱们的民主政治还嫌不够吗!据我看来,咱们快要被人拖到一向只有坏人才能抬头的泥塘里去了。 罗斯莫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要唤醒民主政治,叫它认清自己的真正任务。 克罗尔 什么任务? 罗斯莫 使咱们全国的人都有高尚品质—— 克罗尔 全国的人? 罗斯莫 至少是越多越好。 克罗尔 用什么方法? 罗斯莫 方法是:解放他们的头脑,净化他们的意志。 克罗尔 罗斯莫,你是个空想家。你想解放他们的头脑?你想净化他们的意志? 罗斯莫 好朋友,不是这么说。我只想唤醒他们,叫他们认清自己的任务。他们必须亲自动手。 克罗尔 你认为他们自己会动手吗? 罗斯莫 会。 克罗尔 用他们自己的力量? 罗斯莫 一点都不错,正是用他们自己的力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力量。 克罗尔 (站起来) 这是当牧师的应该说的话吗? 罗斯莫 我现在不是牧师了。 克罗尔 就算你不是牧师吧——难道连你祖宗的信仰——? 罗斯莫 祖宗的信仰已经不是我的信仰了。 克罗尔 不是你的信仰了! 罗斯莫 (站起来) 我把它甩掉了。我不能不甩掉。 克罗尔 (控制自己的激动) 对,对,对。我想,事情跟事情都有连带关系。这么说,你脱离教会就是为这缘故? 罗斯莫 对。当时我脑子一清醒过来——一看清楚这不是我一时的怀疑,而是一种我既不能甩掉也不愿意甩掉的信念——于是我马上就脱离了教会。 克罗尔 这就是你这一向的思想情况!我们这批人——你的朋友们——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罗斯莫——罗斯莫——你为什么把这桩倒霉事儿瞒着不告诉我们! 罗斯莫 因为我觉得这事跟别人不相干。并且我也不愿意给你和别的朋友添些不必要的痛苦。我觉得我可以像从前那样,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在这儿住下去。我想埋头读书,研究那些我从前一窍不通的科目。我想彻底了解在我眼前出现的那个有真理和自由的伟大世界。 克罗尔 叛徒!句句话都证明你是个叛徒。可是为什么你现在又把从前瞒人的叛徒思想说出来呢?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说出来? 罗斯莫 克罗尔,是你逼得我不能不说了。 克罗尔 啊,我逼得你不能不说了? 罗斯莫 我听过你发表的那些激烈言论,我看过你写的那些毒辣的演说稿子,我看见过你拼命攻击你的对手,对他们诬蔑谩骂、无所不为——唉,克罗尔,想不到你会堕落到这步田地!——我一发现你干得出那些事情,我马上觉得应该把责任担当起来。在这场斗争中间,人的品质越变越坏了。和平、快乐、互相容忍的美德必须在咱们灵魂里重新建立起来。所以我现在要挺身出来,公开表示我的态度。我也愿意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大力量。克罗尔,你能不能从你那方面在这件事上头帮我一把忙? 克罗尔 只要我活一天,我一天不愿意跟社会上的反叛势力讲和妥协。 罗斯莫 既然咱们非开火不可,那么咱们就摆开阵势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克罗尔 凡是在人生基本问题上意见跟我不同的人,我都不再把他们当作朋友看待。我对他们绝不留情。 罗斯莫 是不是连我也包括在内? 克罗尔 罗斯莫,是你先跟我决裂的。 罗斯莫 这就算是绝交了? 克罗尔 哼,绝交!这是你对从前一班朋友的总绝交。你自作自受,可别后悔。 〔吕贝克从右上,把门敞着。 吕贝克 瞧着吧!他去作重大的牺牲了。现在咱们可以吃饭了。克罗尔校长,进去吃饭,好不好? 克罗尔 (拿起帽子) 再见,维斯特小姐。这儿没有我的事了。 吕贝克 (急忙追问) 这是怎么回事?(把门关上,走过来,向罗斯莫) 你说了没有? 罗斯莫 他都知道了。 克罗尔 罗斯莫,我们绝不会放松你。我们非硬把你拉回来不可。 罗斯莫 我绝不能再回到从前的立场上。 克罗尔 咱们等着瞧吧。你不是一个忍得住寂寞的人。 罗斯莫 我终究不是完全孤立的人。我们至少有两个人同受寂寞。 克罗尔 哦!(脸上泛起一阵疑云) 原来如此!碧爱特从前说过——! 罗斯莫 碧爱特说过什么? 克罗尔 (撇开自己的想法) 不,不,下流得很。对不起。 罗斯莫 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罗尔 你别追问。呸!对不起!再见!(向门厅走去) 罗斯莫 (跟着克罗尔) 克罗尔!咱们俩不能就这么甩开手。明天我来看你。 克罗尔 (在门厅里转过身来) 我不准你再迈进我的大门。 〔他拿起手杖,径自走了。罗斯莫在门道里站了会儿,然后把门关上,回到桌旁。 罗斯莫 吕贝克,没关系。你 [11] 和我,咱们俩这一对忠实朋友会坚持到底的。 吕贝克 刚才他说什么“下流得很”,你猜是什么意思? 罗斯莫 亲爱的,别管它。他那种想法连他自己都不信。明天我去看他。明天见! 吕贝克 出了这件事儿,你今晚这么早就上楼? 罗斯莫 今晚还不是跟平常一样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心里觉得很轻松。吕贝克,你看,我心里很平静。你的心也要放平静些。明天见! 吕贝克 亲爱的朋友,明天见!好好睡觉! 〔罗斯莫从门厅下,接着就听见他上楼梯的脚步声。吕贝克走到火炉旁,把铃绳一拉,不多会儿海尔赛特太太就从右首进来了。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把吃晚饭的东西撤了吧。罗斯莫先生不想吃什么,克罗尔校长也走了。 海尔赛特太太 克罗尔校长走了?他是怎么回事啊? 吕贝克 (拿起她那幅编织活计) 他说,他恐怕风暴快来了。 海尔赛特太太 什么怪思想!今晚天上一块云也没有。 吕贝克 但愿他别撞着白马!恐怕咱们这儿不久又要闹鬼了。 海尔赛特太太 天啊,小姐!这种话可说不得呀! 吕贝克 算了,算了。 海尔赛特太太 (低声) 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咱们这儿又要死人了? 吕贝克 不,我为什么要那么想?海尔赛特太太,然而世界上白马的种类太多了。明天见。我要上自己屋里去了。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明天见。 〔吕贝克拿着活计从右门下。 海尔赛特太太 (把灯捻低了,摇摇头,自言自语) 天啊!天啊!这位维斯特小姐!她说的那些话! * * * [1] 当地人迷信预兆死亡的“鬼魂”,名之为“白马”。这里的“白马”暗示“便桥”上发生过的事故——牧师妻子的自杀。 [2] 芬马克在挪威极北部。 [3] 德语:该死的。 [4] 德语:博士先生,悉听尊便。 [5] 法语:终究。 [6] 德语:别告诉旁人。 [7] 法语:对不起,夫人。 [8] 德语:讲究吃喝的享乐主义者。 [9] 法语:好极了。 [10] “克朗”是挪威币制单位。 [11] 在挪威语里,“de”是疏远的“你”,“du”是亲密的“你”。从此以后,没有旁人的时候,罗斯莫和吕贝克彼此用“du”相称。 [book_title]第二幕 〔罗斯莫的书房。通外面的门在左首。后方有个门道,通到罗斯莫的卧室,门帘是拉开的。右首有一扇窗,窗前有一张写字桌,桌上堆满了书籍稿纸。书房四周都是书架书橱。家具非常简单。左首摆着一张旧式沙发,前面摆着一张桌子。 〔罗斯莫穿着一件家常上衣,坐在写字桌前一张高背椅里。他正在裁割一本小册子的篇页,一边裁一边翻看。 〔有人敲左首的门。 罗斯莫 (身子不动) 进来。 吕贝克 (穿着早晨便服,走进屋来) 你早。 罗斯莫 (一边翻阅小册子) 亲爱的,你早。有什么事? 吕贝克 我只想问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罗斯莫 啊,昨晚我睡得又甜又安稳!(转过身来) 你呢? 吕贝克 谢谢,我也睡得好——在天快亮的时候—— 罗斯莫 我的心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昨天我好歹把话说出来了,心里真痛快。 吕贝克 是啊,罗斯莫,从前你不该那么老不说话。 罗斯莫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胆怯。 吕贝克 那也不一定是胆怯。 罗斯莫 嗳,是胆怯。我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我觉得到底是因为我胆怯。 吕贝克 要是那样的话,那么,毅然决然改变方针就越发显得勇敢了。(在写字桌旁靠近他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做的一件事,你听了千万别对我生气。 罗斯莫 生气?我怎么会对你生气? 吕贝克 这件事也许我做得鲁莽了一点,然而—— 罗斯莫 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吕贝克 遏尔吕克·布伦得尔昨晚临走时候——我托他带了一张字条给彼得·摩腾斯果。 罗斯莫 (有点不信) 啊,亲爱的吕贝克,你写的什么? 吕贝克 我是这么写的:要是他肯好歹帮那倒运的家伙一把忙,那就是帮了你的忙。 罗斯莫 亲爱的,你不应该写那张字条。这么一来,你反倒害了布伦得尔了。再说,我也不愿意跟摩腾斯果那么个人打交道。你知道从前我跟他有过一段故事。 吕贝克 你看跟他讲和好不好? 罗斯莫 我跟摩腾斯果讲和?怎么个讲法呢? 吕贝克 你要知道,你跟你的一班老朋友决裂以后,你的地位就不能十分安稳了。 罗斯莫 (瞧着她,摇摇头) 难道你真相信克罗尔或是另外那些人想在我身上报仇吗?难道你以为他们真会——? 吕贝克 亲爱的,人在气头上的时候——。谁都不敢说有把握。据我看,像克罗尔校长昨天那副一怒而去的神气—— 罗斯莫 你应该知道他那人不至于如此。克罗尔是个地道的君子。今天下午我要进城去找他谈谈。我要跟他们那批人一齐谈谈。你瞧着吧,事情很容易——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出现。 吕贝克 (站起来) 海尔赛特太太,什么事? 海尔赛特太太 克罗尔校长在楼下门厅里。 罗斯莫 (慌忙站起来) 克罗尔来了!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来了!难道说——? 海尔赛特太太 他问可不可以上楼见见罗斯莫先生。 罗斯莫 (向吕贝克) 你看我对你说的话怎么样?他当然可以上楼。(走到门口,向楼梯下高声呼唤) 好朋友,请上楼!欢迎欢迎。 〔罗斯莫拉着门,站着等客人。海尔赛特太太下。吕贝克先把后方门道上的帘子拉好,然后动手收拾屋子。克罗尔校长手里拿着帽子走上楼。 罗斯莫 (心里激动,表面很平静) 我早知道昨晚不会是咱们末一次见面。 克罗尔 今天我对事情的看法跟昨天大不相同了。 罗斯莫 是啊,克罗尔。你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以后,我知道你的看法会不一样。 克罗尔 你把我的意思完全误会了。(把帽子搁在沙发旁桌子上) 我非跟你单独谈一谈不可。 罗斯莫 为什么维斯特小姐不能——? 吕贝克 罗斯莫先生,没关系,没关系。我走就是了。 克罗尔 (从头到脚打量她) 我还要请维斯特小姐原谅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突如其来害她来不及换—— 吕贝克 (惊讶)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在家里早晨穿便服还有什么不是吗? 克罗尔 你言重了!我绝没有这意思。我不知道罗斯莫庄现在的规矩。 罗斯莫 克罗尔,你今天的神情跟平日不一样。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我失陪了。 克罗尔 对不起。(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对了,克罗尔,请坐,咱们平心静气,仔细谈一谈。(在正对克罗尔校长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克罗尔 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合过眼,我躺在床上想了足足一整夜。 罗斯莫 你今天是怎么个看法呢? 克罗尔 罗斯莫,说起来话可长了。让我先说个引子吧。我先告诉你一点遏尔吕克·布伦得尔的消息。 罗斯莫 他来看过你没有? 克罗尔 没有。他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不用说,当然是跟最下流的家伙混在一块儿喽——天天喝酒,只要手里有钱就做东。他喝了酒就骂人,骂那批家伙都是下流东西——其实他这句话倒没说错——大家生了气,打了他一顿,把他扔在街上臭沟里。 罗斯莫 这么看起来,他的脾气终究难改了。 克罗尔 他把衣服也当了,可是我听说后来有人又替他赎出来了。你猜是谁替他赎的? 罗斯莫 也许就是你自己吧? 克罗尔 不是我。替他赎衣服的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摩腾斯果先生。 罗斯莫 哦,真有这事! 克罗尔 据我所知,布伦得尔先生第一个拜望的客人就是这位他所说的“傻瓜”和“下等人”。 罗斯莫 这是他运气好。 克罗尔 当然是喽。(身子靠着桌子,向罗斯莫凑过来) 因此,为了咱们旧日的——为了咱们从前的交情,我不能不警告你一件事。 罗斯莫 克罗尔,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克罗尔 是这么回事:你家里有人瞒着你进行活动。 罗斯莫 你为什么说这话?你是不是指吕贝——指维斯特小姐说? 克罗尔 一点儿都不错。从她那方面说,我觉得这事毫不足奇。她在你家里自作主张,独断独行,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然而—— 罗斯莫 克罗尔,你把事情完全看错了。她和我——我们俩无论什么事谁都不瞒谁。 克罗尔 那么,她跟你说过她跟《烽火》编辑通过信吗? 罗斯莫 哦,原来你说的是她托遏尔吕克·布伦得尔带去的那张字条? 克罗尔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摩腾斯果没有一个星期不在报上把我当作个校长、当作个社会活动家来挖苦嘲笑,你愿意维斯特小姐跟那么个下流文人有来往吗? 罗斯莫 克罗尔,我看维斯特小姐未必想到过那方面。再说,她跟我一样,当然完全有行动自由。 克罗尔 是吗?毫无疑问,这种说法是从你的新思想里发展出来的。大概维斯特小姐也采取你现在的立场了吧? 罗斯莫 是的。我们俩志同道合、努力前进。 克罗尔 (瞧着他,慢慢地摇头) 唉,你是个盲目受骗的人! 罗斯莫 我盲目受骗?你为什么说这话? 克罗尔 因为我不敢——也不愿意往最坏的地方想。嗳,也罢,让我把老实话告诉你吧。罗斯莫,你是不是真看重我对你的交情?你是不是也看重我对你的尊敬?你说。 罗斯莫 我实在无须回答这问题。 克罗尔 然而另外有一串你必须回答的问题——你必须详细解释。你愿意不愿意接受我的查问? 罗斯莫 查问? 克罗尔 是的。你愿不愿意让我问你几桩提起来也许会叫你难过的事情?你要知道,你的反叛行为,你的所谓思想解放,跟许多别的事情都有密切联系。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非把它们对我解释清楚不可。 罗斯莫 克罗尔,你爱问什么就问什么吧。反正我没有瞒人的事儿。 克罗尔 既然如此,老实告诉我,在你看来,碧爱特自杀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罗斯莫 在这件事上头难道你还有疑问吗?或者,换句话说,难道对于一个精神痛苦、长期有病的人的不由自主的举动,你还想追究原因吗? 克罗尔 你敢断定碧爱特对于自己的举动完全不能控制吗?无论如何,医生们不能相信这件事。 罗斯莫 如果医生们也像我一样跟碧爱特日夜相处,经常看见她的举动,他们也就不会有疑问了。 克罗尔 在当时,我也没有疑问。 罗斯莫 是啊,不幸并没有丝毫可疑之处。我曾经告诉过你,她有一股疯狂热情,并且她还希望我用同样的热情对待她。她那些举动真叫我害怕!临死以前那几年,她还无缘无故责备自己,糟蹋自己的身子。 克罗尔 不错,那是在她知道了自己一辈子不会生孩子以后的事情。 罗斯莫 是啊,你想!为了一桩自己完全做不了主的事,她会像发疯似的日夜磨折自己!你能说她那些举动是自己能做主的吗? 克罗尔 唔,你记得不记得那时候你家里有没有按照当时的“进步”思想讨论婚姻基本原理的书籍? 罗斯莫 我记得维斯特小姐曾经借给我一本那样的书。你知道,维斯特大夫去世以后,他的藏书都归了维斯特小姐。克罗尔,可是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们会那么粗心大意、让我那位多病的太太接触那种思想吧?我可以向你郑重保证,这个过失不在我们。她那些颠三倒四的事情都是因为她自己精神错乱才干出来的。 克罗尔 有一句话我至少可以告诉你:心情紧张、精神痛苦的碧爱特所以自杀,无非是为了可以让你把日子过得快活一点——自由一点——并且称心如意。 罗斯莫 (从椅子里耸起半个身子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克罗尔 罗斯莫,静静地听我告诉你,现在我可以把话说出来了。在她死的那一年,她来找过我两次,对我诉说她的痛苦和绝望。 罗斯莫 她说的也是这件事吗? 克罗尔 不是。她头一次找我的时候是宣布你正在走上叛教的邪路,正在背叛你祖宗的信仰。 罗斯莫 (急切地) 哪儿会有这种事。绝对不会有!你一定记错了。 克罗尔 为什么? 罗斯莫 因为碧爱特在世的时候我还正在彷徨犹豫,跟自己作斗争呢。并且我始终是独自在暗地里斗争,跟谁都没谈过。恐怕甚至于连吕贝克都不—— 克罗尔 吕贝克? 罗斯莫 哦,维斯特小姐。我叫她吕贝克是为了方便起见。 克罗尔 这我已经看出来了。 罗斯莫 所以我觉得碧爱特绝不会有那种想法。再说,她为什么不跟我本人谈这件事呢?她从来没跟我谈过——一个字都没提过。 克罗尔 碧爱特真可怜!她再三恳求我跟你谈一谈。 罗斯莫 那你为什么不谈? 克罗尔 那时候我确实相信她有精神病,因为她对你这么个人居然会说那种坏话!过了约莫一个月光景,她又来找我了。在表面上看,这次她比前一次安静。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她说,“在罗斯莫庄,白马不久就要出现了。” 罗斯莫 不错,不错,白马,她时常提起白马。 克罗尔 我劝她撇开那些凄凉的念头,她只是这么回答:“我是活不长的人了,因为约翰尼斯必定马上跟吕贝克结婚。” 罗斯莫 (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我就要跟——? 克罗尔 那是一个星期四下午的事情。星期六晚上她就从桥上跳到水车沟里自杀了。 罗斯莫 事先你也不警告我们! 克罗尔 你当然知道她时常说自己觉得活不长了。 罗斯莫 是,我知道。然而——事先你还是应该警告我们! 克罗尔 我也想到过,可是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罗斯莫 可是后来你为什么不——?后来你为什么一字不提呢? 克罗尔 事后我再跑来火上浇油,给你增加痛苦,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一向把她说的那些话当作胡言乱语,到了昨晚,我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罗斯莫 如此说来,你现在的看法跟从前不一样了? 克罗尔 碧爱特说你不久就要背叛祖宗的信仰,她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罗斯莫 (目不转睛地向前呆望) 我真不明白。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可解的事。 克罗尔 可解也罢,不可解也罢,反正事实摆在眼前。罗斯莫,现在我问你,碧爱特控诉你的罪名究竟有几分可信?我是指她后来控诉的那件事说。 罗斯莫 控诉?那个能算是控诉吗? 克罗尔 也许你没注意她的措辞。她说她非死不可了。为什么? 罗斯莫 为的是我可以跟吕贝克结婚? 克罗尔 她不是这么说的。她的说法跟这不一样。她说,“我是活不长的人了,因为约翰尼斯必定马上跟吕贝克结婚。” 罗斯莫 (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 克罗尔,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克罗尔 明白了怎么样?你怎么答复我? 罗斯莫 (依然安定镇静) 答复这么个岂有此理的——?最适当的答复是:请你出去。 克罗尔 (站起来) 好吧。 罗斯莫 (站在他面前) 听我告诉你。一年多以来——自从碧爱特去世以后——吕贝克·维斯特一直跟我同住在罗斯莫庄。这一年多工夫,你心里知道碧爱特控诉我们的罪名,可是我从来没看出你有不赞成吕贝克住在我家的意思。 克罗尔 从前我不知道,直到昨晚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不信宗教的男人跟一个——解放的女人住在一块儿。 罗斯莫 啊!如此说来,是不是你觉得不信宗教的人和思想解放的人心地都不会纯洁?你不相信道德是他们天性中的本能法则! 克罗尔 我觉得不是拿教会的训条做基础的道德都不大可靠。 罗斯莫 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把吕贝克和我都包括在内?也包括着我跟她的关系? 克罗尔 即使想要顾全你们的面子,我也不能否认,在那两件事中间并没有跨不过去的界线——一件是自由思想,另外一件是——嗯—— 罗斯莫 是什么? 克罗尔 ——是自由恋爱。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 罗斯莫 (低声) 亏你有脸在我面前说这句话!你是我小时候就认识我的人! 克罗尔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这话。我知道你这人跟谁在一起就最容易受谁的影响。至于你这位吕贝克——嗯,就说是维斯特小姐吧——她的底细我们简直不清楚。罗斯莫,总而言之,我决不放松你。并且你——你也趁早要把自己救出来。 罗斯莫 把自己救出来?怎么个救法呢?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探头张望。 罗斯莫 有什么事? 海尔赛特太太 我要请维斯特小姐下去一趟。 罗斯莫 维斯特小姐不在楼上。 海尔赛特太太 她不在楼上?(周围看了一看) 唔,这可怪了。(下) 罗斯莫 克罗尔,刚才你说——? 克罗尔 听我说下去。我不打算十分仔细追究碧爱特在世时这儿有过的——并且也许现在还有的秘密事情。我知道你的婚姻极不快活,这件事你大概会用来做一种借口。 罗斯莫 唉,你太不了解我了! 克罗尔 别打岔!我的意思是这样:如果你要照目前的方式跟维斯特小姐过下去,那么,她的坏影响在你脑子里造成的倒霉的叛教思想绝不能让大家知道。你别打岔!让我说下去!我告诉你,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随便你爱想什么,爱信什么,都可以将就。然而你的思想只能藏在自己脑子里。这些事究竟纯粹是个人的问题,无须到处宣传,闹得通国皆知。 罗斯莫 我觉得非把暧昧虚伪的身份摆脱不可。 克罗尔 罗斯莫,然而你对于祖宗的传统有一种责任!你要好好记着!从古以来,罗斯莫庄好像是一座宣扬道德秩序和遵守上等社会一切信条的大本营。本地人都学罗斯莫庄的榜样。如果大家知道你已经抛弃了我所谓罗斯莫庄的传统思想,社会上就会发生不可补救的惶惑混乱。 罗斯莫 克罗尔,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罗斯莫家族世世代代是个黑暗和压迫的中心,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刻不容缓地在本地散播一点光明和欢乐。 克罗尔 (对他板着脸) 嗯,这倒是你们家后代子孙的光辉事业!罗斯莫,可是你别管这种事,你是最不适宜做这种事的人。你生来就是个安安静静的读书人。 罗斯莫 这话也许不错。然而我也想偶然参加一次生活斗争。 克罗尔 你知道不知道这场斗争对于你有什么意义?这是你跟你全体朋友之间的一场生死恶战。 罗斯莫 (静静地) 我的朋友不会都像你这么疯狂。 克罗尔 罗斯莫,你是个轻信寡断的人,也是个没有经验的人。你不知道就要打到你头上来的那阵排山倒海的风暴有多大力量。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张望。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叫我问问—— 罗斯莫 问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楼下有个人想跟牧师说句话。 罗斯莫 是不是昨晚来的那个人? 海尔赛特太太 不是,今天来的是那个摩腾斯果。 罗斯莫 摩腾斯果? 克罗尔 哈哈!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啦?真快! 罗斯莫 他找我干什么?为什么你不把他打发走?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叫我问问,他是不是可以上楼。 罗斯莫 告诉他,我现在没工夫。 克罗尔 (向海尔赛特太太) 海尔赛特太太,让他上来。 〔海尔赛特太太下楼。 克罗尔 (拿起帽子) 我暂时退出战场。可是大战还在后头呢。 罗斯莫 克罗尔,我可以赌咒,我跟摩腾斯果毫无来往。 克罗尔 我不信你的话。从今以后,在任何事情和任何关系上,我都不信你的话了。现在是拼死血战的时候了。我们要试试能不能使你卸甲投降。 罗斯莫 克罗尔,你简直下流得太不像话了! 克罗尔 我下流?你还自以为配骂我下流吗!别忘了碧爱特! 罗斯莫 你还唠叨那件事? 克罗尔 不是我唠叨。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的话,你应该拿出自己的良心解决水车沟那一桩疑案。 〔彼得·摩腾斯果静悄悄地从左边上。他生得短小精悍,须发淡红稀疏。 克罗尔 (满脸憎恨) 嘿,“烽火”在罗斯莫庄着起来了!(扣上衣钮) 现在我不必再犹豫应该走哪条路了。 摩腾斯果 (恭恭敬敬) 校长先生尽管放心,“烽火”的亮光永远会给你带路。 克罗尔 不错,你一向对我表示好意。当然,圣经里有一条训诫:不准人们捏造证据诬蔑邻居 [1] —— 摩腾斯果 克罗尔校长不必提出“十诫”来教训我。 克罗尔 连第七条都不必提吗? [2] 罗斯莫 克罗尔! 摩腾斯果 即使我需要人教训,那也应该是牧师的事情。 克罗尔 (暗含讽刺) 牧师的事情?哦,对,对,这件事罗斯莫牧师最合适。两位先生,祝你们谈判成功! 〔他走出去,砰的一声把门使劲关上。 罗斯莫 (眼睛盯着关上的门自言自语) 罢了,罢了,听其自然吧。(转过身来) 摩腾斯果先生,请问你光临舍间有什么事见教? 摩腾斯果 其实我是来拜访维斯特小姐的。昨天承她写给我那么一封信,所以我今天特地亲自来道谢。 罗斯莫 我知道她给你写过信。你见过她没有呢? 摩腾斯果 见过了,还谈了几句话。(微微一笑) 我听说罗斯莫庄近来发生了思想变化。 罗斯莫 在许多方面,我的思想都发生了变化。也许可以说,我的思想在各方面都有了变化。 摩腾斯果 维斯特小姐已经跟我谈过了,所以她说,最好我还是上来跟牧师当面仔细谈一谈。 罗斯莫 摩腾斯果先生,你想谈什么事? 摩腾斯果 我可不可以在《烽火》上宣布,说你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并且已经加入了自由进步党? 罗斯莫 当然可以。其实我还想请你替我宣布呢。 摩腾斯果 好,那么,明天报上一定登出来。要是大家一知道罗斯莫庄的罗斯莫牧师也准备为争取光明而奋斗,地方上必然会有一番大轰动。 罗斯莫 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摩腾斯果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多吸收一个真正信仰基督教义的党员,我们党的精神地位就会特别加强一步。 罗斯莫 (有点惊讶) 如此说来,你并不知道——?维斯特小姐没把那话同时告诉你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什么话?维斯特小姐非常匆忙。她只说叫我上楼,其余的话你会亲自告诉我。 罗斯莫 那么,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把自己从各方面彻底解放出来了。我已经把教会的教条全部扔掉,从今以后它们跟我没有关系了。 摩腾斯果 (惊讶地瞧着他) 哦!这件事简直比天塌下来还想不到!罗斯莫牧师居然自己宣布—— 罗斯莫 是的,我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你已经站了多年的地方。这件事明天你也可以在《烽火》上宣布。 摩腾斯果 这件事也宣布?亲爱的牧师,对不起,不行。我觉得犯不上提起事情的那方面。 罗斯莫 犯不上提? 摩腾斯果 目前还是不提为妙。 罗斯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你要知道——事情的底细也许你不如我知道得清楚。不过你既然加入了自由党——维斯特小姐还告诉我你打算积极参加这运动——所以我想,对于运动的本身和对于这次的特别鼓动,你大概都愿意有多少力量拿出多少来。 罗斯莫 不错,这是我的热烈愿望。 摩腾斯果 好。可是,罗斯莫牧师,我得提醒你一句话,如果你公开宣布了背叛教会的事,那么,一起头你就不能放开手去活动了。 罗斯莫 这是你的看法吗? 摩腾斯果 是。那么一来,你就不容易给本党出力了,至少在本地不容易有成就了。再说,罗斯莫牧师,我们党里已经有了许多宗教自由思想家——几乎可以说是太多了。本党需要的是一个大家都敬重的基督教分子。这是我们最需要的角色。所以我要劝你,与公众没关系的事不必宣布。这至少是我个人的看法。 罗斯莫 我明白了。是不是如果我公开承认了叛教,你就不敢跟我来往了? 摩腾斯果 (摇头) 罗斯莫牧师,我不大愿意冒这个险。这些年我定下了规条,凡是积极反对教会的事情和人物我都不拥护。 罗斯莫 这么说,你自己又回到教会去了吗? 摩腾斯果 那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不相干。 罗斯莫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你别忘了,我——特别是我——没有充分的行动自由。 罗斯莫 什么东西在阻碍你? 摩腾斯果 我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这个事实在阻碍我。 罗斯莫 哦,真的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你特别应该记着这件事,因为我从前出丑丢脸主要是由于你的力量。 罗斯莫 假如那时候我站在现在我站的地方,那么,对于你犯的错误,我的态度就不会那么严厉了。 摩腾斯果 这话我信。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在我身上烙了个火印,一辈子都磨不掉。那件事的滋味你未必能体会。罗斯莫牧师,可是现在恐怕要轮到你自己来尝尝那股滋味了。 罗斯莫 我自己? 摩腾斯果 正是。难道你以为克罗尔校长和他那群伙伴会饶恕你这种叛教行为吗?我听说《州报》正在张牙舞爪地准备咬人了。不久恐怕你自己也会变成一个众目睽睽的人物。 罗斯莫 摩腾斯果先生,在私人行为方面,我不怕别人攻击。我一生做人行事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摩腾斯果 (狡猾的一笑) 罗斯莫先生,你这句话口气可不小啊。 罗斯莫 也许是吧,然而我有资格说这话。 摩腾斯果 要是你把自己的行为像你当年把我的行为那么仔细检查一遍呢? 罗斯莫 你的口气很古怪。你的话里有什么文章?有没有确切事实? 摩腾斯果 有,只有一件,可是万一传到居心险恶的敌人耳朵里,那就够糟的了。 罗斯莫 你肯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 摩腾斯果 牧师,你自己猜不出来吗? 罗斯莫 当然猜不出,我连影子都没有。 摩腾斯果 唔,唔,那么,恐怕我只好说实话了。我手里有一封怪信,是从罗斯莫庄发出来的。 罗斯莫 你说的是不是维斯特小姐那封信?那说得上怪吗? 摩腾斯果 不是,那封信当然说不上怪。可是我从前收到过从罗斯莫庄寄来的另外一封信。 罗斯莫 也是维斯特小姐写的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先生,不是。 罗斯莫 那么是谁写的?究竟是谁写的? 摩腾斯果 是去世的罗斯莫太太写的。 罗斯莫 是我太太写的!你收到过我太太的信! 摩腾斯果 收到过。 罗斯莫 什么时候? 摩腾斯果 罗斯莫太太快要去世的时候。大概是在一年半以前。我说的怪信就是那一封。 罗斯莫 大概你也知道那时候我太太精神不正常。 摩腾斯果 知道。我也知道许多人都那么想。然而在那封信里却看不出她精神不正常。我说那是一封怪信,我有另外的意思。 罗斯莫 真怪,我那位去世的太太会有什么事写信告诉你? 摩腾斯果 那封信还藏在我家里。在信的开头,大意是说,她每天在忧虑恐慌的心境中过日子。她说,你们这儿有好些居心险恶的人,他们成天不想别的,只想惹乱子害你。 罗斯莫 惹乱子害我? 摩腾斯果 不错,她是那么说的。最奇怪的话还在后头呢。罗斯莫牧师,我要不要说下去? 罗斯莫 当然要说!把话都说出来,一字都别瞒我! 摩腾斯果 你那位去世的太太求我做个宽宏大量的人。她说,她知道,学校辞退我、不许我教书,祸根子是她的丈夫。她还求天拜地地劝我别报复。 罗斯莫 她怎么想得到你有法子报复呢? 摩腾斯果 她在信里说,万一我风闻罗斯莫庄有什么造孽的事情,叫我别相信是真的,那是坏人故意散播谣言想害得你不快活。 罗斯莫 信里还有别的话没有? 摩腾斯果 如果你愿意的话,将来你可以把信亲自看一遍。 罗斯莫 然而我不明白!她想象中的谣言究竟说些什么事? 摩腾斯果 首先,人家说牧师背弃了他祖宗的信仰。那时候你太太绝对不承认这件事。其次——唔—— 罗斯莫 其次怎么样? 摩腾斯果 其次,她在信里说——这一段文理写得不大清楚——她并不知道罗斯莫庄有什么造孽的勾当,她说她本人从来没受过委屈。她还说,万一外头有这一类谣言,她央告我别在《烽火》上登出来。 罗斯莫 信里没提人名吗? 摩腾斯果 没提。 罗斯莫 信是谁送来的? 摩腾斯果 我答应过守秘密。信是一天黄昏时送来的。 罗斯莫 如果当时你打听一下,你会知道我那位苦命太太对于自己的行动是不能完全做主的。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打听过,可是老实说,我得到的印象并不如此。 罗斯莫 并不如此?今天你在我面前提起那封莫名其妙的旧信究竟是什么意思?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无非要你记着:十分谨慎是必要的事情。 罗斯莫 你是不是指我的生活? 摩腾斯果 正是。你必须记着,从今天起你不是中立派了。 罗斯莫 这么说,你决意要我隐瞒一部分事情? 摩腾斯果 一个思想解放的人过日子当然应该尽量不受拘束。可是,我刚说过,你以后必须非常谨慎。万一有一桩触犯社会偏见的事情传播出去,整个自由主义运动一定都会吃亏。罗斯莫牧师,再见。 罗斯莫 再见。 摩腾斯果 我马上就回报馆把这件大事在《烽火》上发表。 罗斯莫 对,一字不要遗漏。 摩腾斯果 公众应该知道的材料我决不遗漏。 〔他鞠躬下。他下楼时罗斯莫站在门口不动。随后听见外头关门的声音。 罗斯莫 (在门口轻轻叫唤) 吕贝克!吕贝——,唔?(高声) 海尔赛特太太,维斯特小姐不在那儿吗? 海尔赛特太太 (在外厅) 罗斯莫牧师,她不在这儿。 〔后面门帘忽然拉开。吕贝克在门道里出现。 吕贝克 罗斯莫! 罗斯莫 (转过身来) 怎么!你在我屋里?亲爱的,你在我屋里干什么? 吕贝克 (走近他) 我在听你们说话。 罗斯莫 嗳,吕贝克,那怎么使得? 吕贝克 我不能不听。克罗尔的话那么可恶,他说我穿便服什么的。 罗斯莫 这么说,克罗尔跟我谈话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屋里了? 吕贝克 是的。我想听听他肚子里藏着什么心思。 罗斯莫 其实我会告诉你。 吕贝克 你未必会全都告诉我。并且你也绝不会用他原来的字句。 罗斯莫 这么说,你全都听见了? 吕贝克 差不多都听见了。只是摩腾斯果来的时候我下楼去了会儿。 罗斯莫 后来你又上来了? 吕贝克 好朋友,别跟我生气! 罗斯莫 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办。你的行动可以自己做主。可是,吕贝克,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需要你帮忙。 吕贝克 咱们俩早就准备有一天会出事儿。 罗斯莫 不,不,咱们准备的不是这件事。 吕贝克 不是这件事? 罗斯莫 我早就料到,咱们的美丽纯洁的友谊迟早会遭受别人的误解和诬蔑。我是指那批心胸粗鄙、见识卑陋的家伙,然而我绝没想到克罗尔会对咱们来那么一手。我一向把咱们俩的关系瞒得那么紧,不是没道理。这是个容易惹乱子的秘密。 吕贝克 那批人说的话咱们何必放在心上呢!反正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罗斯莫 我问心无愧?不错,从前我觉得问心无愧——今天可不同了。可是,吕贝克,现在——现在—— 吕贝克 现在怎么样? 罗斯莫 现在我怎么去解释碧爱特对我那个痛心的控诉呢? 吕贝克 (用力说) 唉,别提碧爱特了!别再想她了!她虽然已经死了,可是你好容易才开始摆脱她对你的控制。 罗斯莫 自从我听了那些话以后,她好像又阴森森地活起来了。 吕贝克 啊,罗斯莫,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罗斯莫 我告诉你,确有其事。咱们一定得把这事弄清楚。碧爱特究竟为什么会把事情误会到那步田地? 吕贝克 现在你总不至于不信那时候她快发疯了吧? 罗斯莫 正是在这问题上我现在觉得有点拿不稳了。再说——即使她真是—— 吕贝克 即使她真是?唔,底下怎么样? 罗斯莫 我的意思是想问:把她的精神病激成疯狂症的决定因素究竟是什么? 吕贝克 你为什么要把谁都不能解决的问题老挂在心上呢? 罗斯莫 吕贝克,我自己也做不了主。我竭力想摆脱这些痛苦的疑虑,然而总摆脱不了。 吕贝克 可是把心思长年挂在一个烦恼的问题上,将来难免出乱子。 罗斯莫 (心神不定,一边想心事,一边来回走动) 我一定是在什么事上头露出了破绽。碧爱特一定是看破了,自从你一到我们家我就快活起来了。 吕贝克 亲爱的,即使她看破了——? 罗斯莫 咱们俩看同样的书;新思想的讨论把咱们俩吸引到了一块儿;这些情形一定都没逃过碧爱特的眼睛。然而我还是不明白!我处处十分留神,为的是免得她伤心。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我一心一意要把咱们的志趣隐瞒着不让碧爱特知道。吕贝克,你说我是不是这样? 吕贝克 是,是,你确实是这样。 罗斯莫 你也跟我一样。然而——!哦,想起来真可怕!碧爱特一定怀着满腔乖僻的爱情——成天一言不发——在旁边冷眼瞧着咱们——什么事都看在眼睛里——什么事都看错了意思。 吕贝克 (两手捏紧) 唉,只怪我当初不该到罗斯莫庄来! 罗斯莫 唉,想想她暗地里受过多少委屈!她那有病的脑子给咱们捏造过多少肮脏材料!她从来没对你说过可以使你多心的话吗? 吕贝克 (仿佛吃了一惊) 对我说过!如果她对我说过那种话,难道我还会在这儿多待一天吗? 罗斯莫 噢,当然不会。她挣扎得多可怜!吕贝克,并且她还是一个人独自挣扎!一个人拼死挣扎!最后她得到了控诉的胜利,演出了水车沟那出悲剧! 〔他一纵身坐在写字桌前的椅子里,两臂支在桌上,两手捂着脸。 吕贝克 (从椅子后面小心地走近他) 罗斯莫,你听我说。假使你有法子能使碧爱特起死回生——能使她回到你面前——回到罗斯莫庄来——你愿意不愿意那么办? 罗斯莫 咳,我怎么知道什么事愿意什么事不愿意!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件事已经无法挽救了。 吕贝克 罗斯莫,前一阵子你刚开始生活。你已经开始了。你把自己从各方面解放出来了。你开始感觉轻松快活了。 罗斯莫 不错,确有其事!可是现在我挨了这致命的当头一棒。 吕贝克 (站在他身后,两只胳臂搁在椅背上) 暮色苍茫的时候咱们坐在楼下屋子里,互相帮助安排自己的新生命计划,那是多美的境界呀!你准备迈进你所说的今天的活世界,动手做一番事业。你准备挨家挨户去做一个思想解放的传达者。你想争取千万人的精神和意志,在你周围培养出数目越来越多的高尚人物,高尚人物。 罗斯莫 快乐的高尚人物。 吕贝克 不错——快乐的人物。 罗斯莫 吕贝克,快乐才能提高人的精神。 吕贝克 难道你不可以说悲哀也能提高人的精神吗?一个巨大的悲哀? 罗斯莫 可以那么说,只要一个人能熬得住、摆得脱、撇得开那种悲哀。 吕贝克 你就必须那么办。 罗斯莫 (凄然摇头) 我永远不能完全摆脱这种悲哀。我心里老是揣着个疑团——存着个问题。那种能使生活非常甜美的精神乐趣我再也尝不到嘴了。 吕贝克 (把身子伏在椅背上,声音放低些) 罗斯莫,你指什么说? 罗斯莫 (仰脸瞧她) 我说的是快活宁静、清白纯洁的心情。 吕贝克 (倒退一步) 对了,清白纯洁的心情。 〔半晌无言。 罗斯莫 (一只臂肘支在桌上,手托着头,眼睛瞧着前面) 她的眼光多么深刻!她把那些材料编排得多么有条有理!第一步,她怀疑我的信仰不是正统思想——真怪,她怎么会怀疑呢?可是她确实怀疑了。第二步,她的怀疑在她脑子里变成了真事。那么一来,其余那一大串事情,在她看起来,当然都是可能的了。(身子坐直,两只手抄自己的头发) 噢,这些可怕的想象!我再也摆脱不了啦。我有这种感觉。我有这种体会。那些想象随时都会涌到我脑子里,使我想起死人的事! 吕贝克 像罗斯莫庄的白马似的。 罗斯莫 对,它们像白马似的,在黑暗中,在寂静的境界中奔腾。 吕贝克 为了这无聊的幻想,你就想放松你对于现实世界刚抓住的那点儿把握吗? 罗斯莫 你也许觉得太过分。吕贝克,不错,太过分。然而我不得不如此。叫我怎么摆脱得了这桩事情呢? 吕贝克 (在他椅子后) 你可以缔结新的关系啊。 罗斯莫 (吃惊,仰头) 新的关系? 吕贝克 是啊,对于外界的新关系。你应该生活、工作、行动。不要坐在家里在无法解决的哑谜里沉思摸索。 罗斯莫 (站起来) 新的关系?(走过去,在门口站了一站,又走回来) 我心里想起了一个问题。吕贝克,不知你也想起过没有? 吕贝克 (呼吸困难) 让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罗斯莫 你看从今以后咱们俩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方式? 吕贝克 我想咱们的友谊会永久存在——不论外界发生什么事。 罗斯莫 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最初把咱们吸引在一起,把咱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咱们俩对于男女之间纯洁友谊的共同信心—— 吕贝克 是啊,是啊,怎么样? 罗斯莫 我的意思是说,像咱们这种关系是不是应该先有一个宁静、快乐、平安的生活作基础? 吕贝克 以后怎么样? 罗斯莫 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奋斗、动荡、纷争、扰攘的生活。吕贝克,我要过自己的日子!我不愿意让可怕的外来事件把我压倒。我不愿意旁人,不论是活人还是——随便什么人,硬替我决定生活方式。 吕贝克 当然,千万别受旁人的支配。罗斯莫,你应该做一个绝对自由的人! 罗斯莫 可是你猜不出我的心事吗?莫非你不知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什么方法最容易摆脱那些烦恼的回忆——伤心的旧事? 吕贝克 用什么方法? 罗斯莫 用一个新的、活的现实去抵挡它们。 吕贝克 (想用手抓住椅背) 一个活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罗斯莫 (走近些) 吕贝克——假使我向你求婚——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吕贝克 (半晌说不出话,然后快活得叫起来) 做你的老婆!做你的——!我! 罗斯莫 来,咱们试试。咱们俩合成一个人。死者的位子不能让它再空着。 吕贝克 叫我填补碧爱特的空位子! 罗斯莫 那么一来,她的事迹就不会再提起了——完全不提了——永远不提了! 吕贝克 (低声,发抖) 罗斯莫,你相信事情真会如此吗? 罗斯莫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着个死人过日子。吕贝克,帮我撇开这累赘。让咱们用自由、欢乐、热烈的心情来勾销那一大笔旧账。你要做我生平唯一的老婆。 吕贝克 (克制自己) 别再提这件事了,我决不做你的妻子。 罗斯莫 什么!决不做!难道你将来不会爱我吗?咱们的友谊不是已经有了恋爱的气息吗? 吕贝克 (两手掩耳,好像害怕的样子) 罗斯莫,别这么说!别说这种话! 罗斯莫 (抓住她胳臂) 这是真话——咱们的关系越来越有这种希望。我看得出你心里也有这感觉。吕贝克,你说是不是? 吕贝克 (恢复了坚决安详的态度) 听我说。老实告诉你——假如你不放松这件事,我就离开罗斯莫庄。 罗斯莫 你离开!你不能离开。你没法儿离开。 吕贝克 我更没法儿做你的妻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跟你结婚。 罗斯莫 (莫名其妙地瞧着她) 你说“不能”,口气又那么古怪。你为什么不能呢? 吕贝克 (抓住他两只手) 亲爱的朋友——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你别追问为什么。(放松他的手) 罗斯莫,你千万别问为什么。(向左首门走去) 罗斯莫 从今以后,我只能老想这一个问题:为什么? 吕贝克 (转过身来瞧着他) 既然如此,只好一切都拉倒。 罗斯莫 咱们俩一切都拉倒? 吕贝克 正是。 罗斯莫 咱们俩永远不会拉倒。你也永远不会离开罗斯莫庄。 吕贝克 (手按着门拉手儿) 嗯,也许我不会离开。可是如果你再追问那句话——那就一切都罢休。 罗斯莫 罢休?怎么个——? 吕贝克 到那时候我会走碧爱特走过的那条路。罗斯莫,现在你明白了吧。 罗斯莫 吕贝克——? 吕贝克 (站在门口,慢慢地点点头) 现在你明白了吧。(出去) 罗斯莫 (大吃一惊,呆望着门,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 * * * [1] 这是《旧约》“十诫”中的第九条。 [2] 《旧约》“十诫”中的第七条是不准人们犯奸淫。克罗尔引用这一条讥刺摩腾斯果过去的行为。 [book_title]第三幕 〔罗斯莫庄起坐室。窗户和后面的屋门都开着。室外阳光照耀。上午。 〔吕贝克·维斯特穿得跟在第一幕里一样,站在窗口浇花。她的活计撂在窗口小沙发上。海尔赛特太太手里拿着毛撢正在走来走去,撢拂家具。 吕贝克 (沉默了会儿) 我不明白为什么牧师今天老不下楼。 海尔赛特太太 噢,他常是这样。现在他大概快下楼了。 吕贝克 你看见他没有? 海尔赛特太太 我上楼给他送咖啡的时候看了一眼。他正在卧室换衣服。 吕贝克 我问这句话为的是他昨天身子有点儿不舒服。 海尔赛特太太 他气色不大好。我疑心也许他跟他内兄闹了什么别扭了。 吕贝克 你说他们为什么闹别扭? 海尔赛特太太 这我倒不知道。也许是摩腾斯果那家伙在他们中间挑拨吧。 吕贝克 很可能。你认识这个彼得·摩腾斯果不认识? 海尔赛特太太 不认识。小姐,你怎么问这话?我怎么会认识他那么个家伙。 吕贝克 你看不起他,是不是因为他编辑那张下流报纸? 海尔赛特太太 还不单为那个。小姐,你一定听说过,他跟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生过一个孩子。 吕贝克 不错,我听说过。不过那一定是远在我到这儿以前的事。 海尔赛特太太 那时候他当然很年轻,那女人也太荒唐。他也想跟那女人结婚,可是当然做不到。我倒不是说他没吃大亏。可是,天呀,没想到从那以后摩腾斯果倒出名了。现在给他捧场的人可真不少。 吕贝克 是啊,穷苦的人有了为难的事情都找他帮忙。 海尔赛特太太 不但穷苦的人,也许还有别人找他呢。 吕贝克 (偷偷地瞧她) 是吗! 海尔赛特太太 (在沙发旁,使劲撢拂) 小姐,也许还有你最想不到的人去找他呢。 吕贝克 (忙着弄花) 海尔赛特太太,这不过是你自己的猜想罢了。你说的话,你并没有把握。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说我没有把握?我告诉你,我有把握。好吧,要是你一定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有一次我亲自给摩腾斯果送去过一封信。 吕贝克 (转身) 是吗? 海尔赛特太太 真是。并且那封信还是在罗斯莫庄写的。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真有这事吗? 海尔赛特太太 真有这事。信纸挺讲究,信上还盖着个精致的红印。 吕贝克 信是交给你送去的吗?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这么说,写信的人是谁就不难猜了。 海尔赛特太太 是谁? 吕贝克 一定是去世的罗斯莫太太在发病的时候——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吕贝克 信里写些什么?哦,我忘了——你不会知道。 海尔赛特太太 唔,要是我知道又怎么样呢? 吕贝克 她没告诉你信里写些什么话? 海尔赛特太太 她倒没告诉我。可是摩腾斯果看完了那封信就把我仔仔细细盘问起来了。所以我马上就猜出了信里写的是什么事。 吕贝克 你猜信里写的是什么事?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快告诉我。 海尔赛特太太 哦,不行。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你。 吕贝克 你尽不妨告诉我。咱们俩是知己朋友。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这件事万万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信里说的是他们哄着那位有病的太太相信的一件荒唐事。 吕贝克 哄她的是什么人?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是一群坏人。他们是坏人。 吕贝克 坏人? 海尔赛特太太 坏人,我再说一遍。他们一定是真正的坏人。 吕贝克 你说他们究竟是谁? 海尔赛特太太 嗯,我心里当然有底子,可是我决不能说出来。反正城里有一位太太——呃哼! 吕贝克 我明白你是指克罗尔太太说。 海尔赛特太太 哼,那位太太派头可不小。她老在我面前摆架子。她也不见得太喜欢你。 吕贝克 你说罗斯莫太太写那封信给摩腾斯果的时候,脑子是不是正常?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人的脑子是个怪东西。要说她脑子完全不正常,我看倒也不见得。 吕贝克 可是她一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生孩子好像就精神错乱了。她的疯病就是那么起头的。 海尔赛特太太 是啊,真可怜,那一下子是她的致命伤。 吕贝克 (拿起活计,在靠窗一张椅子里坐下) 海尔赛特太太,那件事对于牧师终究还是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说的是什么事? 吕贝克 我说,没有孩子对牧师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唔,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吕贝克 我告诉你,真的,牧师幸而没有孩子。家里有哭闹的孩子,罗斯莫牧师一定受不了。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罗斯莫庄的孩子不会哭。 吕贝克 (瞧着她) 不会哭? 海尔赛特太太 不会哭。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罗斯莫庄的孩子会哭。 吕贝克 这可真怪。 海尔赛特太太 可不是吗?世世代代都这样。还有一桩怪事呢,孩子们长大了也从来不会笑。他们一辈子不笑。 吕贝克 真是奇闻!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听见或是看见牧师大笑过一回没有? 吕贝克 没有。我现在想想,几乎觉得你的话很正确。可是我觉得这一带地方的人都不大笑。 海尔赛特太太 不错,他们都不大笑。人家说,这件事是从罗斯莫庄开头的,后来好像传染病似的就散布出去了。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海尔赛特太太 啊,小姐,你别拿我开玩笑。(听) 嘘,嘘,牧师下楼来了。他不喜欢看人家撢东西。(从右下) 〔罗斯莫拿着帽子和手杖从门厅上。 罗斯莫 吕贝克,你早。 吕贝克 亲爱的,你早。(沉默片刻。她照常做活计) 你是不是要出门? 罗斯莫 是。 吕贝克 天气好得很。 罗斯莫 今天早上你没来看我。 吕贝克 没有。今天没来看你。 罗斯莫 往后你也不想来看我了吧?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我还不知道。 罗斯莫 有我的信件没有? 吕贝克 《州报》来了。 罗斯莫 《州报》? 吕贝克 在桌子上。 罗斯莫 (搁下帽子和手杖) 报上有什么事没有? 吕贝克 有。 罗斯莫 你为什么不把报送上楼? 吕贝克 反正你就会看见的。 罗斯莫 哦?(拿起报纸,站在桌旁看) 什么!“我们敬请读者严防无耻叛徒。”(转眼瞧她) 吕贝克,他们骂我叛徒。 吕贝克 他们没提姓名。 罗斯莫 提不提还不是一样。(念下去) “暗中叛教的奸贼。”“这些像犹大 [1] 一样的人一旦认为最方便——最有利的机会到了眼前的时候马上就无耻地招供自己的叛教行为。”“毫无顾惜地玷辱了一个世代相传的光荣姓氏。”“他们希冀从暂时掌权的党派手里得到适当的报酬。”(把报纸搁在桌上) 他们知道我的为人不算不久,也不算不深,然而竟会用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丑话糟蹋我!他们明知那是一篇谎话,可是还把它登在报纸上。 吕贝克 还不止这些呢。 罗斯莫 (又拿起报纸念) “没有经验和缺乏判断力是他们唯一的借口——”“恶毒的影响——可能已经扩展到我们暂时不想公开讨论控诉的事件上。”(转眼瞧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吕贝克 这句话分明是指我说的。 罗斯莫 (放下报纸) 吕贝克,这是下流人的行为。 吕贝克 是啊,其实他们用不着那么看不起摩腾斯果。 罗斯莫 (在屋里走动) 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如果尽他们那么胡闹下去,人类的善良品质会全部沦亡。我绝不容许他们那么胡闹!噢,如果我能让一线光明射进这黑暗丑恶的角落,那够多快活! 吕贝克 (站起来) 罗斯莫,这话对。在这件事里头,你可以找到一个伟大光荣的目标。 罗斯莫 吕贝克,但愿我能让他们睁开眼看看自己的面貌;激发他们的良心,让他们悔恨惭愧;并且把他们团结起来,互相容忍,互相亲爱! 吕贝克 对,把你的全部力量都放进去,你一定可以成功。 罗斯莫 我想一定可以。到那时候,过日子多快乐!世界上不再有恶意的争夺,只有善意的竞赛!大家的眼睛集中在一个目标上!每人的智力,每人的意志,都顺着天赋的途径各自努力前进,努力向上。大家有幸福——从大家身上得到幸福。(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吃了一惊,伤心地说) 唉!从我身上却得不到幸福。 吕贝克 从你身上得不到? 罗斯莫 我本人也没有幸福。 吕贝克 罗斯莫,别让这些疑虑在你心里纠缠。 罗斯莫 亲爱的吕贝克,幸福主要是宁静快乐、清白纯洁的心境。 吕贝克 (瞧着前面) 不错,清白纯洁的心境。 罗斯莫 唉,你怎么懂得犯罪是什么滋味。可是我—— 吕贝克 你才最不懂得呢! 罗斯莫 (指着窗外) 那水车沟。 吕贝克 噢,罗斯莫! 〔海尔赛特太太在门口张望。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 吕贝克 就来,马上就来。现在不行。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我只有一句话。 〔吕贝克走到门口,海尔赛特太太告诉她一件事。她们俩咬了半天耳朵,海尔赛特太太点点头走了。 罗斯莫 (心绪不宁) 是不是我的事? 吕贝克 不是,只是一件家务事。亲爱的罗斯莫,你应该上外头吸点新鲜空气。你应该出去多走一走。 罗斯莫 (拿起帽子) 对,走。咱们一块儿出去。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我没工夫。你只能一个人去。可是千万要撇开那些伤心念头。 罗斯莫 恐怕我永远撇不开了。 吕贝克 哦,想不到那些没有根据的空想会把你缠得这么紧! 罗斯莫 吕贝克,我看未必完全没有根据。夜里我在床上睡不着,把这件事想了又想。也许究竟还是碧爱特看得最清楚。 吕贝克 看清楚什么? 罗斯莫 她看清楚我爱你,吕贝克。 吕贝克 她看清楚了吗! 罗斯莫 (把帽子搁在桌上) 我心里老撇不开的问题是:咱们俩嘴里说是朋友,究竟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 吕贝克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的关系不妨叫作——? 罗斯莫 ——恋爱。对,吕贝克,我正是这意思。就是碧爱特还在世的时候,我的心思也全在你身上。我只爱慕你一个人。只有你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才觉得宁静快乐,心满意足。吕贝克,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一起头的时候咱们彼此就有一种甜美而隐秘的天真恋爱——没有欲念,也没有梦想?你是不是也有那股滋味?老实告诉我。 吕贝克 (跟自己挣扎)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罗斯莫 咱们把这种密切难分、二人一体的关系当作了友谊。吕贝克,其实那并不是友谊,咱们的关系说不定一起头就是精神上的夫妻。所以我的灵魂里有了罪孽。我不配享受幸福,我犯了对不起碧爱特的罪过。 吕贝克 你说你不配过幸福日子?罗斯莫,你相信这话吗? 罗斯莫 碧爱特用她的恋爱眼光看咱们的关系——用她的恋爱方式判断咱们的行为。这也难怪,她没法子用别的方式判断。 吕贝克 可是你怎么能根据她的幻想责备自己呢? 罗斯莫 因为她爱我——照着她的方式爱我——所以她才跳进水车沟。吕贝克,这是一桩确切不移的事实,也是我永远不能撇开的心事。 吕贝克 不要想别的事,单想你终身致力的那桩伟大美好的事业。 罗斯莫 (摇头) 亲爱的,那桩事业永远做不成了。在我手里做不成了。在我发现了这些情形以后,我再也做不成了。 吕贝克 为什么在你手里做不成呢? 罗斯莫 因为起源于罪孽的事业绝不会成功。 吕贝克 (愤激) 噢,这些无非是祖宗传下来的疑虑——祖宗传下来的恐惧——祖宗传下来的顾忌。人家说,死人化成了一群奔腾的白马回到了罗斯莫庄。我看,你这情形倒可以证明人家的话不假。 罗斯莫 就算是不假吧,可是只要我一天撇不开那种念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吕贝克,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情实话。一桩事业要取得永久的胜利,必须有一个快乐清白的人支持它。 吕贝克 罗斯莫,你真是那么缺少不得快乐吗? 罗斯莫 快乐?对,亲爱的,我缺少不得。 吕贝克 像你这么个从来不会笑的人,也缺少不得快乐吗? 罗斯莫 对,还是缺少不得。真的,我能消受大量的快乐。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你出去散步吧。走远一点。听见没有?喏,你的帽子在这儿。还有你的手杖。 罗斯莫 (拿起帽子手杖) 谢谢。你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吕贝克 不,不,现在不行。 罗斯莫 好吧。反正你还是没离开我。 〔他走后面屋门下。吕贝克站在敞着的门后,小心翼翼地看他走了以后才走到右首门口。 吕贝克 (开门,低声说) 唉,海尔赛特太太。现在你请他进来吧。(走近窗口) 〔过了会儿,克罗尔校长从右上。他一言不发客客气气地鞠了一躬,帽子拿在手里。 克罗尔 他出去了吗? 吕贝克 出去了。 克罗尔 他平常在外头待得很久吗? 吕贝克 很久。然而今天可难说。所以如果你不想看见他的话—— 克罗尔 不想,不想。我是来找你说话的——单找你一个人。 吕贝克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别耽搁时候。校长,请坐。 〔她在窗口小沙发里坐下。克罗尔校长坐在她旁边一张椅子里。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约翰尼斯·罗斯莫这次改变态度,你很难想象我为这事多伤心。 吕贝克 我们早就料到最初你会伤心。 克罗尔 只在最初? 吕贝克 罗斯莫料定你早晚会跟他走一条路。 克罗尔 我? 吕贝克 不但你,还有他所有别的朋友。 克罗尔 啊,你看!这正好证明在人情世故方面,他的见解不大靠得住。 吕贝克 然而既然他觉得必须把自己从各方面解放出来—— 克罗尔 对,可是咱们等着瞧吧——我就是不信会有这种事。 吕贝克 那么,你相信什么呢? 克罗尔 我相信一切事情都是你在背后鼓动。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这句话是你太太教你的。 克罗尔 谁教的都没关系。总之,我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把你来到这儿以后就我所知的各种行动合起来研究了一下,我确实起了一股非常厉害的疑心。 吕贝克 (瞧着他) 亲爱的校长,我好像记得有一个时期你非常信任我,几乎可以说是热烈地信任我。 克罗尔 (低声) 你想迷人的时候谁能不被你迷住呢? 吕贝克 我想迷住——? 克罗尔 你想过。我现在不再相信那时候你有什么真情真意。你无非想在罗斯莫庄找个站脚的地方——在这儿扎下根——想利用我在这件事上头做你的傀儡。现在我都看明白了。 吕贝克 你好像完全忘了当初是碧爱特请我来的吧? 克罗尔 是你先把她迷住了,她才请你来的。你能把她对你的那种感情叫作友谊吗?那是一种敬仰——近乎偶像崇拜,后来又从崇拜发展为——我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发展为一种无可奈何的热情。嗯,这名词倒还恰当。 吕贝克 请你别忘了当时你妹妹的情况。就我本人说,我想谁都不能说我精神不正常。 克罗尔 你确实没有精神病。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对于你想控制的人来说,你这人更危险。正因为你的心是冰凉的,所以衡量利害、估计后果,你很方便。 吕贝克 我的心是冰凉的?你看准了没有? 克罗尔 现在我看准了。要不然,你绝不会在这儿一年一年待下去,一心一意追逐你的目标。好,现在你如愿以偿了。你已经把他抓住了,一切都归你掌握了。然而为了做到这一步,你却毫无顾虑地害得他不快活。 吕贝克 这话靠不住。害得他不快活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克罗尔 是我? 吕贝克 是你,因为你哄得他真相信他应该对碧爱特的惨死负责任。 克罗尔 他真为这事那么难受吗? 吕贝克 难道你还不信吗?像他那么敏感的人—— 克罗尔 我还以为所谓思想解放的人是毫无顾忌的。然而现在我明白了!哦,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会有什么结果。做了墙上那些人物的子孙,他怎么能跟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那些东西割断关系呢? 吕贝克 (低头沉思) 约翰尼斯·罗斯莫的思想根子是结结实实地扎在他的祖宗身上的。这是无可怀疑的。 克罗尔 如果你爱他的话,你应该早就考虑到这上头。这种考虑当然不在你心上。你的历史跟他的历史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吕贝克 你说的是什么历史?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我说的是你的出身,你的家庭历史。 吕贝克 不错!我的出身确实很低微。然而—— 克罗尔 我不是说门第和地位什么的。我说的是你的道德历史。 吕贝克 道德——?这是什么意思? 克罗尔 你出生的情形。 吕贝克 你指什么说? 克罗尔 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它足以说明你的一切行为。 吕贝克 这话我不懂。你一定得解释一下。 克罗尔 我真没想到你会要我解释。如果没有原因,你怎么会让维斯特大夫收你作干女儿—— 吕贝克 (站起来) 哦!现在我明白了。 克罗尔 并且你还改姓了他的姓。你母亲的姓是甘维克。 吕贝克 (走动) 克罗尔校长,我父亲姓甘维克。 克罗尔 当初你母亲一定因为有事,所以常去找这位教区医生。 吕贝克 不错,常去找他。 克罗尔 你母亲一去世,维斯特大夫就把你收养在家了。他待你很不好,可是你还跟他待下去。你也知道他死后一个钱都不会留给你——事实上后来你只得到满满一箱子的书——然而你还是愿意待下去,耐着性子看护他,一直到他死。 吕贝克 (在桌旁站住,鄙薄地瞧着他) 你先编派我的出身不道德、有罪恶,然后你就胡乱下解释吗? 克罗尔 我认为你那么爱护维斯特大夫是出于天性的孝心。我确实相信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一切行为。 吕贝克 (生气) 你的话没有一个字靠得住!我有证据。维斯特大夫到芬马克来的时候,我已经出世了。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恐怕你记错了吧。他是在你出世前一年在那儿住下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吕贝克 我告诉你,是你记错了!你完全记错了。 克罗尔 前天你亲口告诉过我,你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九岁——不到三十岁。 吕贝克 是吗!我真那么说过吗? 克罗尔 你说过。因此我推算—— 吕贝克 得了!你不必推算了。我索性老实告诉你吧:我的真岁数比我对别人说的大一岁。 克罗尔 (微笑而不信) 真的吗!这可怪了!你为什么要说小一岁? 吕贝克 作为一个没结婚的女人说,在我过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觉得年纪实在太大了,因此我就开始瞒岁数。 克罗尔 你?一个思想解放的女人?难道你对于结婚年龄还有偏见吗? 吕贝克 有,我这想法当然又笨又无聊。然而咱们身上都有一些甩不掉的毛病。咱们生来就是如此。 克罗尔 好吧,就算是这样。然而我的推算恐怕还是正确的,因为维斯特大夫在就职的前一年曾经到你们那儿去过一次。 吕贝克 (勃然大怒) 胡说! 克罗尔 胡说? 吕贝克 嗯。我母亲从来没提过这事。 克罗尔 她没提过? 吕贝克 从来没提过。维斯特大夫也没提过,一字没提过。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会不会因为他们俩,也像你似的,都有理由要少说一年?这也许是个遗传的毛病吧。 吕贝克 (走来走去,捏弄两手) 没有的事。你想哄我上当。绝无其事!断乎不会! 克罗尔 (站起来) 亲爱的维斯特小姐,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这么暴躁呀?你把我吓坏了!叫我应该往哪方面揣测呢? 吕贝克 你不必揣测!什么事都没有。 克罗尔 既然如此,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惟恐真有其事呢? 吕贝克 (耐着性子) 克罗尔校长,理由非常简单。我不愿意人家把我当作私生子。 克罗尔 真的吗!好,暂时就算你的解释是可靠的。然而即使如此,我看在那个问题上你一定还有一种偏见吧? 吕贝克 唔,恐怕我有。 克罗尔 我看你嘴里说的“解放”大半都是这样。你在书本里捡了些新思想和新意见。你从各部门的新学说里抓了点皮毛——好像那些学说足以推翻一向公认为无懈可击的某些原理似的。维斯特小姐,其实这仅仅是理性知识——一点肤浅的认识。它并没渗到你的血液里。 吕贝克 (沉思) 你这话也许不错。 克罗尔 只要你反省一下,你就会明白!如果你是这种情形的话,那就不难推测约翰尼斯·罗斯莫是怎么回事了。他想挺身出来,公开承认自己是个叛教的人——这简直是十足的疯狂举动,蒙着眼睛往死路上撞!你想,他的感觉多敏锐!要是有一天平常跟他来往的人不认他做朋友了,唾弃他,迫害他,社会上的优秀人物无情地攻击他,那他绝对受不了,无论如何受不了! 吕贝克 他受不了也得受!现在退步已经太迟了。 克罗尔 绝不太迟。一点儿都不迟。已经发生的事可以隐瞒起来——或者至少可以把它当作精神错乱的举动来掩饰,尽管这种举动是荒唐的。然而——有一件事却非做不可。 吕贝克 什么事?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你必须逼他用法律确定他的身份。 吕贝克 是不是他对我的身份? 克罗尔 正是。这件事你非逼他做不可。 吕贝克 这样说来,你是认定了我跟他的身份必须像你所说的,用法律确定一下? 克罗尔 我不愿意仔细推敲这问题。不过,据我观察,世界上最容易破除所谓偏见的场所恐怕莫过于——呃哼—— 吕贝克 莫过于在男女关系上,你是不是这意思? 克罗尔 对了,老实说,我是这意思。 吕贝克 (走过去,向窗外探望) 克罗尔校长,我几乎要说:但愿你的话是正确的就好了。 克罗尔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口气那么古怪。 吕贝克 算了,咱们别再谈下去了。哦,他回来了。 克罗尔 这么快!那么我要走了。 吕贝克 (走上前去) 请你别走。我还有话告诉你呢。 克罗尔 改天再说吧。我不怎么喜欢看见他。 吕贝克 我求你别走。别走!否则你不久就会后悔的。这是我末一次求你的事。 克罗尔 (诧异地瞧着她,放下帽子) 维斯特小姐,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走。 〔半晌无言。罗斯莫从门厅上。 罗斯莫 (看见了克罗尔校长就在门口站住) 什么!你在这儿? 吕贝克 亲爱的,他不想跟你 [2] 见面。 克罗尔 (不由自主) “亲爱的!” 吕贝克 对了,克罗尔校长,罗斯莫跟我彼此称呼“亲爱的”。这是从我们的“身份”里产生的一个结果。 克罗尔 你要告诉我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吕贝克 除了这个,还有点儿别的事。 罗斯莫 (走上前来) 你今天的来意是什么? 克罗尔 我想再试试能不能劝你回心转意。 罗斯莫 (指着报纸) 在那篇文章发表以后? 克罗尔 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罗斯莫 你用过丝毫力量阻止它发表没有? 克罗尔 阻止它发表就是背叛我信仰的主义。并且,我也没力量阻止。 吕贝克 (把那张报纸扯碎,搓成纸团,扔在炉子里) 好了!现在眼睛看不见了。心里也别再想了。罗斯莫,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克罗尔 嗯,那可说不定啊! 吕贝克 亲爱的,过来坐下。咱们三个人都坐下。让我仔细告诉你们。 罗斯莫 (呆呆地坐下) 吕贝克,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脸上显现一股不自然的镇静——究竟是什么意思? 吕贝克 这是有了决心以后的镇静。(坐下) 克罗尔校长,你也请坐。 〔克罗尔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你说决心?什么决心? 吕贝克 我准备把你过日子需要的东西交还你。亲爱的朋友,我要把你的快乐清白的良心交还你! 罗斯莫 你这话叫我摸不着头脑。 吕贝克 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就明白了。 罗斯莫 什么事? 吕贝克 当年我跟着维斯特大夫从芬马克来到此地的时候,我仿佛觉得眼前展开了一个宽阔伟大的世界。维斯特大夫教给我许多东西——那时候我对于生活的零碎知识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挣扎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后来—— 克罗尔 后来怎么样? 罗斯莫 吕贝克——可是我都知道。 吕贝克 (控制自己) 对,对,你这话不错。你知道得够清楚了。 克罗尔 (仔细瞧她) 也许我还是走的好。 吕贝克 不必,亲爱的校长,你坐着别动。(向罗斯莫) 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事:那时候我想参加新思想正在萌芽的新时代生活。有一天克罗尔校长告诉我,在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遏尔吕克·布伦得尔在你身上发生过极大的影响。当时我想,我一定能够把布伦得尔的工作继续做下去。 罗斯莫 你来的时候暗中有计划? 吕贝克 我想,咱们俩应该并肩迈步,自由前进。永远前进,越走越远。然而在你走向彻底解放的路上,横着一道迈不过去的叫人发愁的栅栏。 罗斯莫 你说的是什么栅栏? 吕贝克 罗斯莫,我的意思是这样:只有在清明新鲜的阳光底下你才能走进自由的境界——然而你却在婚姻的幽暗气息里一天一天委顿憔悴。 罗斯莫 从前你对我谈起我的婚姻的时候不是这种口气。 吕贝克 不是。我不敢,我恐怕吓着你。 克罗尔 (向罗斯莫点点头) 你听见没有? 吕贝克 (说下去) 然而我看得很清楚,你的救星,你的唯一的救星,是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就动起手来了。 罗斯莫 动手?怎么动手? 克罗尔 你是不是说——? 吕贝克 啊,罗斯莫——(站起来) 坐着别动。克罗尔校长,你也别动。现在我非说不可了。罗斯莫,这事跟你不相干。你没有罪过。引诱碧爱特,并且终于把她引上迷惑的道路的人是我 。 罗斯莫 (跳起来) 吕贝克! 克罗尔 (从沙发里站起来) 迷惑的道路! 吕贝克 就是那通到水车沟的道路。现在你们俩都明白了吧。 罗斯莫 (好像吓傻了似的) 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克罗尔 罗斯莫,我倒渐渐明白起来了。 罗斯莫 (向吕贝克) 你是怎么下手的?你究竟对碧爱特说了些什么话?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 吕贝克 后来她渐渐知道你在用力摆脱一切古老的偏见。 罗斯莫 不错,可是那时候我还没达到那个境界呢。 吕贝克 我知道那个境界不久就会来的。 克罗尔 (向罗斯莫点点头) 啊哈! 罗斯莫 后来怎么样呢?还有什么?现在你都得告诉我。 吕贝克 过了一阵子——我恳求她让我离开罗斯莫庄。 罗斯莫 那时候你为什么想走呢? 吕贝克 我并不想走。我想在这儿待下去。可是我对她说,如果我及早离开罗斯莫庄,大家都有好处。我让她明白,如果我再待下去——我不敢——我不敢担保——不出什么事儿。 罗斯莫 你就是那么说的,那么做的! 吕贝克 对了,罗斯莫。 罗斯莫 这就是你所说的“动手”。 吕贝克 (声音凄哽) 不错,我正是这意思。 罗斯莫 (沉默半晌) 吕贝克,现在你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吗? 吕贝克 都说出来了。 克罗尔 不,还有呢。 吕贝克 (害怕地瞧着他) 还有什么可说的? 克罗尔 最后你是不是还向碧爱特透露过,为了你自己,为了罗斯莫,你必须——这不但是最聪明的并且是必须的办法——尽早离开罗斯莫庄? 吕贝克 (声音低而含糊) 也许我说过这样的话。 罗斯莫 (有气无力地倒在窗口小沙发里) 这一套谎言假话,她——我那位多愁多病的太太居然会信!还信得那么认真!那么至诚!(抬头瞧着吕贝克) 她从来没找过我,也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一个字!啊,吕贝克,看你脸上的神气,我知道是你拦着不让她找我。 吕贝克 她有个固执的想法:既然自己不会生孩子,她就不配待在罗斯莫庄。她还以为应该把自己一笔勾销才对得起你。 罗斯莫 你——你也没想法说破她的糊涂念头? 吕贝克 没有。 克罗尔 说不定你反倒还怂恿过她,说她的念头并不糊涂呢,是不是?老实说! 吕贝克 我想她也许觉得我是有这意思。 罗斯莫 对了,所以无论什么事她都让你牵着鼻子走。她真把自己一笔勾销了!(跳起来) 你怎么——你怎么会忍心玩弄这套狠心的把戏! 吕贝克 罗斯莫,我觉得你们夫妻俩不能同时活着,我得在两个人中间选择一个。 克罗尔 (正言厉色) 选择之权不在你手里。 吕贝克 你难道以为我始终是一个冷静、沉着、心里有算计的人吗!那时候的我跟现在站在你面前说话的我不一样。并且,人都有两种意志。我好歹想把碧爱特打发开,然而我从来没想到这事当真会实现。在我摸索前进,每次迈步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别走了!一步都不能再走了!然而我收不住脚步。我只能向前再走一丁点儿,只是再走一丝丝。可是走完了一步,我又走一步,最后终于出了事。这种事都是那么发生的。(半晌无言) 罗斯莫 (向吕贝克) 照你看来,今后你的前途怎么样? 吕贝克 我的前途听其自然发展吧。那没多大关系。 克罗尔 你也没有一句后悔的话?难道你丝毫都不后悔? 吕贝克 (不慌不忙地把他那句问话撇开) 克罗尔校长,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事,跟旁人不相干。我自有办法。 克罗尔 (向罗斯莫) 你跟这么个女人终日相处——并且还跟她亲密到极点!(抬头看看周围墙上的画像) 可惜那些去世的人看不见我们现在的情形! 罗斯莫 你是不是要回城里去? 克罗尔 (拿起帽子) 是。越早越好。 罗斯莫 (也拿起帽子) 那么,我跟你一块儿走。 克罗尔 你也走吗!啊,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永久扔下我们。 罗斯莫 走吧,克罗尔!走! 〔两人一齐穿过门厅下,也不看吕贝克一眼。过了会儿,吕贝克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藏在花草后面向外张望。 吕贝克 (低声自语) 今天他也不走便桥。他绕着道儿走。绝不经过水车沟。绝不。(离开窗口) 算了!算了!(走过去拉铃绳,过了会儿海尔赛特太太从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什么事?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请你把阁楼上我那只箱子拿下来好不好? 海尔赛特太太 你那只箱子? 吕贝克 是啊,你知道,就是那只棕色海豹皮箱。 海尔赛特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天呀!小姐,难道你要出门旅行吗? 吕贝克 对了,海尔赛特太太,我要出门旅行。 海尔赛特太太 还马上就要走! 吕贝克 收拾好东西我就走。 海尔赛特太太 唉,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儿!小姐,不用说,你去了就会回来的吧? 吕贝克 我再也不回来了。 海尔赛特太太 再也不回来了!天呀!小姐,你走了,你想罗斯莫庄会成个什么样儿?并且可怜的牧师刚把日子过得快活舒服点儿。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的话不错,可是我今天受了惊啦。 海尔赛特太太 受了惊啦!嗳呀!那是怎么回事? 吕贝克 我好像看见白马出现了。 海尔赛特太太 白马!青天白日会出现! 吕贝克 罗斯莫庄的白马不论早晚都会出现。(改变声调) 算了——去拿箱子吧。 海尔赛特太太 好,好,我去拿箱子。 〔两人一齐从右下。 * * * [1] 《圣经·新约》中出卖耶稣的叛徒。 [2] 在原文中,这个“你”是“du”。这是吕贝克初次当着克罗尔用“du”称呼罗斯莫。参看第一幕末尾注。 [book_title]第四幕 〔罗斯莫庄起坐室。深夜时候。桌上点着一盏有罩的灯。 〔吕贝克站在桌旁把小零碎东西装在手提包里。她的外套、帽子和白毛线披肩都搭在沙发背上。 〔海尔赛特太太从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心神不宁的样子,低声说话) 小姐,你的东西都搬下来了,在厨房过道里搁着呢。 吕贝克 很好。你叫了马车没有? 海尔赛特太太 叫了。车夫问什么时候来。 吕贝克 叫他十一点左右来吧。轮船夜里十二点开。 海尔赛特太太 (犹豫了一下) 那么牧师呢?到那时候他不回家怎么办? 吕贝克 我照样走。要是我见不着他,你可以告诉他我会给他写信——给他写一封长信。你这么说就是了。 海尔赛特太太 写信——写信当然很好喽。可是,我的苦命小姐——我觉得你应该想法儿跟他再谈一谈。 吕贝克 也许应该。然而——也许不应该。 海尔赛特太太 唉,想不到我会活着看见这件事!这种事我简直没想到过。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那么,你想到过什么呢? 海尔赛特太太 我一向以为罗斯莫牧师是个靠得住的人,不至于如此。 吕贝克 靠得住? 海尔赛特太太 对了,我 是这么说。 吕贝克 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你这话什么意思? 海尔赛特太太 我说的是公道话。他不应该这么甩开手。他真不应该。 吕贝克 (眼睛盯着她) 海尔赛特太太,老实告诉我:你猜我为什么要走? 海尔赛特太太 唉,说也造孽,小姐,我想你是不能不走了。咳,罢了,罢了!可是我觉得牧师的举动很不大方。摩腾斯果好歹还有个借口,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还活着,所以尽管他们想结婚,他们做不到。可是罗斯莫牧师呢——呃哼! 吕贝克 (淡然一笑) 难道你真相信牧师跟我会有那种事? 海尔赛特太太 哦,我绝没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至少从前我不信。 吕贝克 那么,现在呢? 海尔赛特太太 唔——自从人家把报纸上骂牧师的那些丑话告诉我以后—— 吕贝克 嘿嘿! 海尔赛特太太 一个甘心投降摩腾斯果、愿意做他的思想信徒的人,天啊,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吕贝克 嗯,也许是吧。可是我呢?你看我这人怎么样?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天在头顶上!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大错处。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也是实在的情形。维斯特小姐,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啊。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这话很对,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你在听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低声) 嗳呀,那不是他回来了吗! 吕贝克 (吃惊) 到底又——?(态度坚决) 算了,听其自然吧。 〔罗斯莫从门厅上。 罗斯莫 (看见了手提包什么的,转身问吕贝克) 这是怎么回事? 吕贝克 我要走。 罗斯莫 马上就走? 吕贝克 马上就走。(向海尔赛特太太) 那么,就十一点吧。 海尔赛特太太 是了,小姐。(从右下) 罗斯莫 (沉默片刻) 吕贝克,你上什么地方去? 吕贝克 坐轮船往北去。 罗斯莫 往北去?往北去干什么? 吕贝克 我是从北边来的。 罗斯莫 可是你在那儿并没有什么亲人啊。 吕贝克 在这儿我也没有啊。 罗斯莫 往后你打算干什么? 吕贝克 我不知道。我只想撂开手拉倒。 罗斯莫 撂开手拉倒? 吕贝克 罗斯莫庄摧毁了我的意志。 罗斯莫 (注意起来) 是吗? 吕贝克 全部摧毁,无法挽回了。我刚上这儿来的时候我的意志是不受拘束、勇往直前的。现在我低头服从了一条奇怪的法则。我觉得好像从今以后什么事都不敢做了。 罗斯莫 为什么不敢?你说的那条法则是什么? 吕贝克 亲爱的,咱们暂时不谈这问题。你跟克罗尔校长的事怎么样了? 罗斯莫 我们讲和了。 吕贝克 哦,原来如此。那么,事情就算完了。 罗斯莫 他把我们那一班老朋友都请到了家里。他们对我说明,提高人类精神的工作我不能胜任。吕贝克,这种工作根本就做不成。从今以后,我撒手不管了。 吕贝克 对,对,也许这么着最好。 罗斯莫 这是你现在说的话?这是你现在的想法? 吕贝克 对了,这是我最近几天的想法。 罗斯莫 吕贝克,你在撒谎。 吕贝克 撒谎! 罗斯莫 你是撒谎。在我身上你从来没有信心。你从来不信我有魄力能把事业彻底完成。 吕贝克 我当初以为咱们俩合作可以把事业完成。 罗斯莫 这不是真话。你以为自己可以干点大事,利用我推进你的计划。在你心目中,我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吕贝克 罗斯莫,你听我说—— 罗斯莫 (无精打采地在沙发上坐下) 唉,说又有什么用?现在我都看透了。我好像是你手里的一只手套。 吕贝克 罗斯莫,听着。我有话跟你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在靠近沙发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我本打算回到北边以后写信一齐告诉你。可是我想现在让你马上知道了更好。 罗斯莫 难道说你还有要招供的事吗? 吕贝克 最重要的我还没说呢。 罗斯莫 最重要的? 吕贝克 是你从来没想到的事。这件事可以理清全部的线索。 罗斯莫 (摇头) 你这话我一点儿都不懂。 吕贝克 我用过心计想在罗斯莫庄找个站脚的地方,这是确实情形。我以为我一定可以在这儿打开一个有利的局面,好歹总有个办法,你知道。 罗斯莫 你已经如愿以偿了。 吕贝克 那时候我觉得什么事都做得成,因为我还有勇往直前、无拘无束的意志。我不懂得什么叫顾忌,我不怕人与人之间的束缚。可是后来就发生了摧毁我的意志的事,压得我再不能抬头。 罗斯莫 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打哑谜。 吕贝克 在我心里发作了一股控制不住的狂暴热情。噢,罗斯莫! 罗斯莫 热情?你——!对什么的热情? 吕贝克 对你的热情。 罗斯莫 (想要跳起来) 这话怎么讲? 吕贝克 (拦住他) 亲爱的,别动。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罗斯莫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爱我——就是怀着那种心情? 吕贝克 那时候我以为那种心情应该叫作爱。我以为那就是爱,谁知并不是的,它只是我刚才说的一种控制不住的狂暴热情。 罗斯莫 (说话费力) 吕贝克,你是不是在说你自己——说你本人? 吕贝克 罗斯莫,我是在说自己,你信不信? 罗斯莫 这样说来,是为了这股热情——是受了这股热情的支配,你才——用你自己的话——“动手”的? 吕贝克 这股热情好像海上的风暴突然打在我身上。它很像在北方冬季我们有时遭到的风暴。它把你紧紧裹住,卷着你前进,不由你做主。简直没法抵抗。 罗斯莫 所以后来它就把倒霉的碧爱特卷进了水车沟。 吕贝克 对了,因为那是我跟碧爱特的一场生死恶斗。 罗斯莫 你确实是罗斯莫庄最有力量的人。你的力量比碧爱特和我合在一起还大些。 吕贝克 有一件事我没把你看错,就是:必须等你在实际生活和精神两方面都得到自由以后,我才能把你拿到手里。 罗斯莫 吕贝克,我不能了解你。你——你本人和你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都是一个猜不透的哑谜。现在我已经自由了——精神和实际生活都自由了。你一起头就想达到的目标已经达到了。然而—— 吕贝克 我从来没有离开我的目标像现在这么远。 罗斯莫 然而昨天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好像很害怕,高声喊叫,说这事断乎使不得。 吕贝克 罗斯莫,我高声喊叫是由于绝望。 罗斯莫 为什么绝望? 吕贝克 因为罗斯莫庄消蚀了我的力量。我从前那股勇往直前的意志被人铰短了翅膀。翅膀被铰短了!什么事都敢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罗斯莫,我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罗斯莫 你把这事的起因告诉我。 吕贝克 我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这就是这事的起因。 罗斯莫 这可怪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吕贝克 在我单独跟你在这儿过日子的时候——在你又能重新自己做主的时候—— 罗斯莫 怎么样?快说? 吕贝克 ——只要碧爱特活一天,你就一天不能完全自己做主—— 罗斯莫 不幸让你说着了。 吕贝克 然而自从我跟你在一块儿过着那种安宁静穆的日子以后——你对我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你对我的柔情蜜意也不隐瞒——于是我心里就发生了大变化。你要知道,变化是一点儿一点儿发生的。起初几乎觉察不出来,可是到了最后,它用排山倒海的力量冲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罗斯莫 吕贝克,这是实话吗? 吕贝克 其他一切——沉醉于官能的欲望——都从我心里消失了。旋转激动的情欲一齐都安定下来,变得寂然无声了。一片宁静笼罩着我的灵魂——那股宁静滋味仿佛是在夜半太阳之下,在我们北方鹰隼盘踞的峭壁上头的境界一样。 罗斯莫 再多讲一点。把你能讲的都讲出来。 吕贝克 亲爱的,没有多少可讲的了。只有这一句话了:我心里发生了爱情,伟大忘我的爱情,满足于咱们那种共同生活的爱情。 罗斯莫 啊,可惜我一点儿都不觉得! 吕贝克 这样最好。昨天你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你结婚的时候——我快活得叫起来了—— 罗斯莫 吕贝克,可不是吗!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吕贝克 当时那一会儿确是如此。我确是情不自禁,忘乎所以了。我的轻松活泼的意志一直想争取自由,可是它现在已经没有力量了——没有坚持的力量了。 罗斯莫 你怎么解释这些事的原因呢? 吕贝克 原因是:罗斯莫庄的人生观,或者可以说是你的人生观,感染了我的意志。 罗斯莫 感染? 吕贝克 并且把它害得衰弱无力,屈服于从前不能拘束我的法则。你——或者是,跟你在一块儿过的日子——提高了我的心智。 罗斯莫 但愿这是真话! 吕贝克 确实是真话!罗斯莫庄的人生观可以提高人的品质。然而——(摇摇头) 然而——然而—— 罗斯莫 然而怎么样? 吕贝克 然而它可以毁灭幸福。 罗斯莫 吕贝克,这是你的看法吗? 吕贝克 它至少可以毁灭我的幸福。 罗斯莫 你敢断定确是如此吗?如果现在我再向你——?如果我再央求你——? 吕贝克 亲爱的,别再提这事了!这事绝对做不到!罗斯莫,你要知道,我还有——我还有一段历史呢。 罗斯莫 一桩没告诉过我的事? 吕贝克 对了,没告诉过你,并且性质也不一样。 罗斯莫 (淡然一笑) 吕贝克,你说怪不怪?有时候我心里也有这种想法。 吕贝克 是吗?然而——?然而你还照样——? 罗斯莫 我不信那是真事。你知道,我只是把它藏在心里作个消遣。 吕贝克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马上都告诉你。 罗斯莫 (截住她的话) 不,不,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能把它忘了。 吕贝克 我可忘不了。 罗斯莫 啊,吕贝克! 吕贝克 罗斯莫,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恰好在人生的幸福快要到手的时候,我的思想忽然改变了,我的历史把我的路挡住了。 罗斯莫 吕贝克,你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它再也不能拘束你,它跟你现在这人满不相干了。 吕贝克 亲爱的,这些无非都是空话。请问叫我上哪儿去找清白的良心? 罗斯莫 (伤心) 啊,清白的良心! 吕贝克 是啊,清白的良心是快乐宁静的根源。这正是从前你想在快乐高尚的下一代人身上培植的真理。 罗斯莫 别再提那话了。吕贝克,那是一场没结果的大梦,一个不成熟的空想,我自己都不再相信了。吕贝克,我现在相信,咱们不能用外来的力量提高自己。 吕贝克 (低声地) 罗斯莫,连平静的爱情都不中用吗? 罗斯莫 (沉思) 嗯,如果中用的话,那倒是人间一桩最光荣的事情。(心神不定) 然而我怎么能有把握呢?我怎么能相信确是如此呢? 吕贝克 罗斯莫,你不信任我吗? 罗斯莫 吕贝克,叫我怎么能完全信任你?你一直隐瞒着好些事!现在又出了新花样!如果你暗中有什么打算的话,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你知道,只要我办得到,什么事我都愿意给你做。 吕贝克 (两手紧握) 啊,这种害人的疑心病!罗斯莫!罗斯莫! 罗斯莫 吕贝克,你说是不是可怕?然而我自己做不了主,我永远撇不掉这种疑心。我总不能绝对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纯洁完整的。 吕贝克 我的改变都是由于你一个人的力量,难道你不觉得吗? 罗斯莫 吕贝克,我不再相信我有改变别人的力量。我对自己的信心完全没有了。我既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你。 吕贝克 (凄惨地瞧着他) 那么你往后怎么过日子? 罗斯莫 我不知道。我无从想象。我恐怕没法过日子了。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值得我为它生活的东西。 吕贝克 生活——生活自己会产生新力量。罗斯莫,咱们把生活抓得紧紧的。咱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 罗斯莫 (烦躁地跳起来) 那么,吕贝克,把我的信心交还我!我对于你的信心!我对于你的爱的信心!拿证据来!我非要证据不可! 吕贝克 证据?叫我怎么给你证据呢? 罗斯莫 你非给不可!(在屋里走动) 我不能忍受这种凄凉寂寞——这种可怕的空虚——这种——这种—— 〔有人用力敲厅门。 吕贝克 (从椅子里跳起来) 唉,你听见没有? 〔厅门开了,布伦得尔走进来。他身上穿着白衬衫,黑上衣,脚上穿着一双好靴子,裤腿塞在靴筒里。在其他方面,他的打扮跟在第一幕一样。他神色紧张。 罗斯莫 哦,布伦得尔先生,原来是你啊?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我的孩子,你好啊——再见吧! 罗斯莫 这么晚你上哪儿? 布伦得尔 下山去。 罗斯莫 怎么——? 布伦得尔 亲爱的学生,我要回家。我想念那个巨大的空虚。 罗斯莫 布伦得尔先生,你出了事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布伦得尔 你看出我改样子了吗?对,可以这么说。上回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是个很殷实的人,手拍着胸前的衣袋。 罗斯莫 是吗!这话我不大懂。 布伦得尔 然而你看我今晚的模样像个废位的国王,宫殿变成了灰烬。 罗斯莫 如果我有什么能给你效劳的地方——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你这人依然有一副小孩子心肠。你可以借点东西给我吗? 罗斯莫 可以,可以! 布伦得尔 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两个理想? 罗斯莫 你说什么? 布伦得尔 施舍一两个破旧的理想。这是一桩慈善事业啊。孩子,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两手空空,像个叫化子。 吕贝克 你还没做讲演吗? 布伦得尔 没有,迷人的小姐。你猜为什么?在我正要把百宝箱里的东西倒出来的时候,我才很伤心地知道我是个穷光蛋。 吕贝克 你那些没写出来的文章呢? 布伦得尔 二十五年以来,我像守财奴似的蹲在锁着两道锁的财宝箱上。到了昨天,我打开箱子,想把财宝陈列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里头什么都没有!时间的齿轮把财宝磨成了灰尘。里头竟是空空如也。 罗斯莫 你真觉得是这样吗? 布伦得尔 我的好朋友,毫无疑问。会长告诉我这是确实的。 罗斯莫 会长? 布伦得尔 嗯,称呼他大人也行。Ganz nach Belieben [1] 。 罗斯莫 你说的是谁? 布伦得尔 当然是彼得·摩腾斯果喽。 罗斯莫 什么? 布伦得尔 (神秘莫测地) 嘘!嘘!嘘!彼得·摩腾斯果是将来的主人和领袖。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威严的人物。彼得·摩腾斯果有万能的秘诀。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罗斯莫 别信那一套。 布伦得尔 孩子,不能不信。彼得·摩腾斯果从来不想做他做不到的事。他是个没有理想也可以过日子的人。你明白没有,这一点就是行动和胜利的大秘诀。这就是全世界智慧的总和。Basta! [2] 罗斯莫 (低声)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离开此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穷。 布伦得尔 Bien! [3]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把你从前的老师当个Beispiel [4] 。把他从前印在你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擦掉。不要把你的房子建筑在流沙上。小心点儿——先探探路线——不要轻易依靠使你日子过得甜蜜的那个美人儿。 吕贝克 你是不是指我说? 布伦得尔 正是说你这迷人的美人鱼。 吕贝克 为什么我这人依靠不得呢? 布伦得尔 (走近她一步) 我听说我这位从前的学生打算干一桩大事业。 吕贝克 那又怎么样呢? 布伦得尔 成功是有把握的,然而——要记着我这句话——他必须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吕贝克 什么条件? 布伦得尔 (轻轻捏住她的手腕) 这条件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还有,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秀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松开她的手腕,转向罗斯莫) 再见,胜利的约翰尼斯。 罗斯莫 你现在就走吗?在黑夜里走? 布伦得尔 黑夜最好。祝你平安。(下。屋子里半晌无声) 吕贝克 (呼吸沉重) 噢,这屋里空气沉闷得要命! 〔她走到窗前,把窗打开,站在窗口。 罗斯莫 (在火炉旁一张小沙发里坐下) 吕贝克,终究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看,你非走不可了。 吕贝克 对,我也觉得非走不可了。 罗斯莫 咱们要把最后这一段时间好好地使用。过来,挨着我坐下。 吕贝克 (过去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罗斯莫 第一,我要告诉你,你不必担心你将来的日子。 吕贝克 (一笑) 哼,我将来的日子。 罗斯莫 我早就什么都安排好了。无论出什么事情,你的生活不会没着落。 吕贝克 亲爱的,你连那个都想到了吗? 罗斯莫 其实你早就该知道。 吕贝克 我已经好久不想那些事了。 罗斯莫 对,对,你以为咱们的事永远不会有变动。 吕贝克 我是那么想的。 罗斯莫 我也是那么想的。然而万一我先死的话—— 吕贝克 啊,罗斯莫,你会比我活得长。 罗斯莫 我这条无足轻重的性命当然该由我自己做主。 吕贝克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 罗斯莫 你觉得奇怪吗,在我经过了这场伤心挫折以后?我本打算干一桩大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