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美丽的约定
[book_author]阿兰·傅尼耶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9385
[book_dec]“如果你在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去看一个人,就是美丽的约定。”爱冒险的少年莫纳,无意中误入一座正在举办婚礼的神秘庄园。在弥漫着快乐气氛的庄园,莫纳邂逅了少女伊沃娜,两个年轻人心心相印,许下美丽的约定……本书入选法国人至爱的50本名著,被译成30多种语言,感动世界无数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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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寄宿生
他是在一八九几年十一月一个星期天到我们家的……
我现在仍旧说“我们家”,其实这个家早就不是我们的了。我们“离乡背井”已经一十五载,而且肯定永远也不会再回去了。
当时我们住在圣·阿加特完全小学的校舍里。学校的高级班的培养目标是小学师资[法国小学为六年制:两年预备班,两年初级班,两年中级班。高级班实际上是初中,十九世纪时某些小学附设高级班,可以培养小学师资。]。这个高级班以及中级班都由我父亲执掌教鞭;我和所有其他学生一样,都管他叫索雷尔先生。低级班则由我母亲负责。
学校坐落在集镇的边缘。五叶地锦树下现出一座长长的红房子,五扇房门全都镶有玻璃;宽阔的院子附设风雨操场和洗濯间。前面的大门向村子洞开;朝北的方向有一扇小栅栏,外边就是公路,一直通到三公里外的车站;南面以及校舍背后全是田野、花园和草地,它们的边缘和集镇的郊区相连……以上就是我的住所的简略的草图。
我一生中最动荡不安的、最可珍惜的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我们的种种奇遇也是从这里开始,又退回到这里,就像海浪拍礁,去而复返。
偶然的“工作调动”,学监或省长的一道命令,使我们到了这个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假期快结束时,我和母亲坐在前面一辆大车上,后面随着行囊家具,来到了这里。我们在生锈的小铁栅栏门前下了车。一些正在园中偷摘桃子的小孩悄悄地从篱笆的窟窿里溜走了。
我母亲—我们大家都管她叫米莉,她也是我所知道的治家最有方的主妇—马上走进堆满尘草的屋子。如同前几次搬家一样,她一眼就明白我们的家具在这所破烂的房屋里是怎么也放不下的,心中不免十分失望。她返身出来向我诉苦;她一边诉说,一边用手绢在我风尘仆仆的稚嫩的脸蛋上轻轻地拭擦,然后又回到屋里去,计算着要使房屋能重新住人,需要堵塞多少窟窿……我留在外边,头上戴着系有绸带的大草帽,站在这个陌生的院子的沙砾地上等着,或者到敞棚下、井台边慢吞吞地转悠。
我今天想起来,我们初到时的情景至少就是如此。因为每当我要追忆我在圣·阿加特的院子里第一个晚上是如何等候人的,我记起来的往往是其他等候人时的情景:我往往想起,我两只手拽住大门的铁条,焦急地等着某个人从大路上下来;每当我要追忆起我在顶楼里—二层楼好些谷仓间的居中的一间—是如何度过第一个夜晚的,我往往记起另外几个夜晚;我记得我在房间里不是孤独一人,另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沿着墙壁踱来踱去,他忧心忡忡,但热情友好。学校、马丁大爷的田地、他的三棵核桃树,还有每天下午四点钟开始来找老师的妇女们占满了院子……
可是在我的脑海之中,所有这一切升平世界又被别的景象所搅乱,所改变。这些景象,当时激荡着我们少年的心灵,今天虽然事隔多年,仍使我们无法平静。
其实,当莫纳来到的时候,我们在当地已经整整住了十个年头了。
我当时已有十五岁。那天是十一月份的一个寒冷的星期天。秋天乍冷,使人感到冬日的来临。整整一天,米莉等着火车站发来的马车,因为人家要替她捎来一顶御寒的帽子。早晨,她没有去做弥撒。我和唱诗班的孩子们坐在一起,焦虑不安地朝钟楼方向张望,想要看到她戴着新帽子进来。可一直等到讲道开始[讲道开始前赶到教堂做弥撒,不算迟到。讲道一开始,很少有人再进教堂,而宁可做下一场弥撒。],也没有见到她的踪影。
下午,我还得独自一人去做晚祷。
为了宽慰我,母亲一边用刷子替我刷童装,一边对我说:“这顶帽子即使已经送来了,我也许还得花整个星期天的时间来改制它。”
我们的星期天经常是这样过的:一清早,我父亲就走得远远的,到某处迷雾笼罩的池塘边,坐在小船上钓白斑鱼去了;我母亲则退居到光线暗淡的卧室里缝补旧衣裳,直到天黑。她设法躲开别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主要是害怕她的某位朋友会看到她的寒碜相,尽管这位太太可能和她一样清贫,但却和她同样高傲。所以我每每做完晚祷回来,还得在冷冰冰的餐厅里看书,直到她打开房门,把缝好的衣服穿给我看。
但是这个星期天的晚祷后,教室外边颇为热闹,致使我迟迟不肯回去。门厅下举行的洗礼仪式吸引了许多孩子[孩子在接受洗礼前还不是教徒,不能进教堂,所以仪式要在教堂外的门厅里举行。洗礼仪式后要发糖,所以孩子们等着。];教堂外边的广场上,有好些镇上的人穿着消防队员的上衣,他们架起枪支,因冻得发抖而不断地跺脚,正在聆听队长布雅东的训话,在军事理论上他是越讲越糊涂,使人不知所云……
洗礼的钟声,就像是节假日的铃声因为搞错了日期和地点,戛然停止了。布雅东和他手下的人,斜背着武器,带着水泵,小跑步地走开,跑到第一个拐弯处,就看不见了,只是后边跟着四个默不作声的孩子,他们宽大的鞋底踩着铺霜大路上面的小细枝。我没敢跟着他们跑。
这时,整个集镇只剩下达尼埃勒咖啡店还有点生气,我隐约听到里边顾客时高时低的谈论声。于是,我挨着把我们家和村庄隔开的大院子的矮墙,回到了铁栅栏。时间已经很晚,我的心中有点忐忑不安。
小铁栅栏门半掩半开着,我一眼就看出有桩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餐厅的房门口—朝院子开的五扇嵌玻璃的门中最近的一扇—一个灰头发的妇女正侧着身子,想透过帘子向里张望。她个儿不高,戴着一顶老式的黑绒风帽,面庞痩削而秀气,但忧心忡忡,若有所失。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一瞧见她,就在铁栅栏前第一级台阶上停住了脚步。
“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天哪!”她压着嗓门说,“他刚才还在我身边。他已经围着房屋转过一圈了。他大概溜走了……”
她每说一句话,就在方玻璃上轻叩三下,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
谁也没有跑来给这位陌生的女客开门。米莉大约已经收到火车站送来的帽子,正在红房子的最里端,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大概待在撒满了旧绸带和变直了的羽毛的床前,把这顶值不了几个钱的帽子拆了又缝,反复摆弄……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当来客紧跟着我走进餐厅,我母亲就出现了,双手还扶着头上帽子上那些尚没有摆合适的铜色线、绸带和羽毛……她向我微笑着,蓝色的眼睛因为在黄昏时刻还在干活而显得疲乏。她叫道:
“瞧!我正等着给你看……”
但是当她一瞧见这位妇女坐在餐厅靠里的大椅子上,便马上住口,神情很是尴尬。她赶紧脱掉帽子,把它翻转过来,弯起右胳膊,一直把它像只鸟窝似的贴在胸口。
那个头戴风帽的妇女,两膝之间夹着一把雨伞和一只皮拎包,开始讲述她的来意。她微微地摇晃头脑,鼓动舌簧,俨然像个来做客的女宾。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当她一讲到她儿子,样子就显得高贵而神秘,使我们颇为好奇。
他们俩都是从圣·阿加特十四公里以外的拉费泰·当齐荣坐车来的。她是个寡妇,按她自己的说法还挺有钱;她的小儿子安托尼一天晚上从学校回来后死了,因为他和他哥哥在一个肮脏的池塘里游了泳。她决定让她大儿子奥古斯丁到我们这里来寄宿,以便学完高级班的课程。
接着,她马上把她带来的寄宿生大加称赞。我一分钟前在门口看到这位灰头发妇女时,她还弯着身子,失魂落魄,像只丢了野雏的母鸡哀求怜悯,而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另一种人了。她对儿子大加赞赏的一切,真令人吃惊:儿子喜欢讨她好,有时光着脚丫子,沿着河边走好几公里,把丢在水草里的水鸡蛋和野鸭蛋捡来给她……他也撒鸟网……有一天夜里,他还在林子里一把抓住了一只野鸡的颈子……
我这个人胆小得连外套上被钩个小洞都不敢回家,不禁惊奇地望着米莉。
但我妈妈已经什么都听不进,还让那位太太也别吱声;她把手里的“鸟窝”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仿佛要走出去看看究竟有什么人……
果然,我们听见上面有陌生人的脚步声,在堆放去年七月十四日[七月十四日是法国国庆日。]放烟火用具的小间里踱来踱去,震得天花板咚咚作响,脚步声还穿过楼上几间阴暗宽敞的谷仓间,最后朝无人居住的、用来晾干木板和放熟土豆的配间的方向消失。
米莉低声说:“刚才我就在底层的房间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我以为是弗朗索瓦你回来了……”
谁也没有答话。我们三个人都站着,心里怦怦地跳;突然顶楼通到厨房楼梯的门打开了,有一个人走下梯级,穿过厨房,来到餐厅阴暗的进口处。
“是你,奥古斯丁?”太太说。
来的人是个十七岁模样的大男孩。黄昏来临,我第一眼看到的只是他那顶戴在后脑勺的农式毡帽,黑色的上衣,腰部束着一根小学生常用的皮带。我也依稀辨出他在微笑……
他一眼瞧见我,还没有等到别人问他干什么来着,就先开了口:“你到院子里来一下好吗?”
我迟疑了一秒钟。米莉没有拦我,我就拿起帽子,朝他走去。我们从厨房出去,走到风雨操场,那里夜幕也已降临。在落日的余晖中,我一边走,一边看到他鼻正脸方,唇带茸毛。
“我在你的顶楼里找到了这些玩意儿,”他说,“你从来没有在那儿瞧过?”
他手里拿着一只已经发了黑的木轮子,周围绕着一根破碎了的烟火导线:这也许是七月十四日放的太阳或月亮烟火。
他说:“有两支烟火没有放出去,我们现在还可以点。”他说这话时很平静,他的样子似乎希望下面能有场好戏可看。
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扔,我看到他像农民一样头发剃得平平的。他给我看两支烟火,上面还带着一截纸做的引火线;它是被火烧断后发黑,并被扔掉的。他把木轮的轮毂埋在沙子里,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这一点我十分吃惊,因为我们这儿是绝对禁止的—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把导火线点着,然后拽着我的手,使劲把我往后拉。
一会儿以后,房门开处,莫纳的妈妈跟着我的妈妈,两人一齐走了出来;她们已经商量好寄宿的费用;随着“嗤”的一声,只看见两束红白相间的火星,从风雨操场凌空而起;妈妈在一刹那间,看见我在奇光异彩中踮着脚,拉着新来孩子的手,一动也不动……
这次,她还是没说什么。
晚上,吃晚饭时,我们家的饭桌上多了一个闷声不响的伙伴。他光是低着脑袋吃饭,也不管我们三双眼睛正一齐盯着他。
[book_title]第二章 四点钟以后
到那时候为止,我很少和镇上的孩子在街上跑。我患髋关节结核病一直到一八九几年,这使我十分不幸,并变得胆小怕事。我现在还记得当年可怜巴巴地瘸着一条腿,在房屋四周的小路追赶灵敏的同学时的情景……
所以家人很少让我出门。米莉虽然很疼我,但我记得她不止一次狠狠地打过我的耳光,强迫我回家去,因为她撞见我单脚跳着和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
奥古斯丁·莫纳来的时候,凑巧我的病也治好了,这使我的生活有了新的开端。
他来之前,四点钟一放学,我的寂寞长夜便开始了。我父亲把教室炉子里的火移到家里餐厅的壁炉里去,慢慢地,冰冷的学校只剩下几缕青烟在缭绕;迟迟不归的最后几个同学也相继离去,只是院子里还有人在做做游戏,奔跑跳跃。接着黑夜就降临了,负责打扫教室的两个学生在敞棚里拿起他们的披风和兜帽,手里挎着篮子,匆匆地走了,随那院子的大门敞开着……
所以,只要有一线阳光,我就待在镇公所,关在档案室内,里边满是死苍蝇和随风飘摇的招贴画。我坐在一张旧的摇椅上,靠近朝花园开的窗口看书。
一直等到天黑,附近农庄的狗开始吠叫,我们家厨房的方玻璃窗透出光亮,我才回家。那时我妈妈已开始准备晚餐;我登上通往顶楼的楼梯,在第三级阶梯上一声不响地坐下来,脑袋靠在楼梯扶手冰冷的木条上;烛火在狭小的厨房里晃晃悠悠,我望着妈妈在那儿生火做饭……
但是现在来了一个人:他把一个安静的孩子的这些生活乐趣全给冲掉了;他吹灭了母亲低头准备晚餐时为我照亮她慈祥面容的烛光;他关熄了我们幸福家庭的灯盏—每天晚上我父亲把木板挂在门玻璃窗上之后,我们都聚集在这盏灯的四周。
这个人,就是奥古斯丁·莫纳,别的学生不久就叫他大个儿莫纳。
自从他成了我们家的寄宿生以后,也就是说自从十二月最初的日子开始,学校下午四点以后不再是空无人影了。放学以后,尽管弹簧门里透进冷风,尽管值日生吵吵嚷嚷,水桶乒乓作响,教室里总有二十来个大孩子,既有镇上的,也有乡下的,紧紧地围在莫纳的周围。他们长时间地商讨,没完没了地争论。我也跻身其间,心中既忧又喜。
莫纳一句话也不说。但总有一个爱讲话的人走到孩子们中间,专门为了莫纳而滔滔不绝地叙述他们如何偷庄稼,还不断地让他的伙伴们轮流给他作证;这些伙伴也大声称是;其余的人则听着他讲,咧着大嘴,默默地笑。
莫纳坐在一张课桌上,晃荡着两条腿,思考着。动听的时候,他也微微地笑,好像他只能为某则最美妙的故事才肯爽朗地笑出声来,而这则故事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等到夜幕降落,教室方玻璃透进来的微光照不清这群年轻人的脸庞时,莫纳突然站起身来,穿过密密的人圈,叫道:
“走,上路!”
于是,大家都尾随他出去。一直到黑夜,在镇上的高坡上,人们只听到他们的一片呐喊声。
我现在有时也跟着他们跑。挤牛奶的时候,我跟着莫纳到镇郊的奶牛场去……我们也逛商店。镇上的织布工在他布机的两声喀嚓声之间,在黑咕隆咚的深处嚷道:
“大学生来了!”
一般的情况下,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在离学校不远的德斯努那里。他是个车匠,同时也是个铁匠。他的铺子原先是爿旅店,双扉的大门老是敞开着。人们从街上就能听到炼铁炉的风箱呼呼地响。在煤炭火光的映照下,人们有时可以看到一些乡下人,他们停了车,在这块暗淡而又叮当作响的地方聊天,或者有些像我们一样的学生,背靠在门板上,一声不响地瞧着。
大约圣诞节前八天,一切都从这儿开始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我到藤制品商店去”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才止住。白天真是没劲透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谁也没有走出去;人们听到我父亲索雷尔先生在教室里不时地叫道:
“你们这帮捣蛋鬼,别这么搞破坏好不好?”
最后一次休息之后,或者按照我们的说法,最后的“一刻钟”之后,索雷尔先生一边在来回地踱着步,一边思考着,他蓦地站定了身子,把戒尺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让临下课前因为厌烦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乱哄哄的声音停下来。在众目睽睽的一片寂静之中,他发问道:
“谁明天和弗朗索瓦一起乘马车去接夏庞蒂埃先生和太太?”
他说的是我的外祖父母:外祖父夏庞蒂埃是位退休了的护林工。他老披着件灰羊毛织的呢斗篷,戴着他自称为制服帽的兔毛软帽……小孩子们都认识他。天天早晨他提一桶水洗脸,按照老兵的办法,似擦非擦地把水搅得稀里哗啦。孩子们围成一圈,反剪着两手,尊敬而又好奇地瞧着他……孩子们也认识夏庞蒂埃外祖母,知道她是个头戴着编结起来的风帽、个儿矮小的农妇,因为米莉至少曾带她到低班教室去转过一次。
每年圣诞节前几天,他们都乘四点零二分的火车来,我们到车站去接他们。他们带着许多分成小包、装在袋子里的栗子和圣诞食物,穿越整个省份来看我们。每当他们这一对衣服穿得厚厚的人微笑着又有点迟钝地跨进房屋的门槛,我们立即把所有的门都关好。快乐的一周开始了……
为了用马车送我去火车站把他们接回来,需要一个办事认真的人,不致把我们翻到沟里去;这人还要脾气好,因为夏庞蒂埃外公动辄就会骂骂咧咧,而外婆则又十分饶舌。
一听到索雷尔先生的问题,十几个嗓门一起喊着回答:
“大个儿莫纳!大个儿莫纳!”
可是索雷尔先生只当没有听见。
于是大伙儿嚷道:“弗罗芒坦!”
另一些人喊:“雅斯曼·德卢什!”
罗瓦家最小的兄弟,有时会骑在母猪背上向田野奔驰而去;他也尖着嗓门喊道:“我去!我去!”
迪特朗勃莱和穆什伯夫只是羞答答地举起了手。
我希望让莫纳去,这样我们可以一起乘着驴车作短途旅行。这可是件大事。他也非常想去,但他假装不屑一问。所有年岁大的学生都和他一样,已经坐在桌子上,头朝后,两只脚踩在长凳上。我们在大休息的时候或高兴的时候都是这么干的。高兰把外套脱掉围在腰带的周围,抱着支撑教室房梁的大铁柱,开始往上爬,以表示他的高兴劲儿。但是索雷尔先生在众人头上泼了一盆冷水,说:
“得了,就让穆什伯夫去。”
大家不声不响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
下午四点钟,我单独和莫纳待在大院子里。大雨过后,院子地上被冲刷成沟,并已结冰。我们两人相对而立,默默无言,眺望着被大风吹干的闪光的集镇。
过不久,小高兰戴着小风帽,手里拿着一块面包,走出家门。他贴着墙壁,吹着口哨,走到车铺门口。莫纳打开大门,喊他过来。过了一会儿,我们三个人来到红光四射、热气腾腾的铺子里端坐了下来。有时候,阵阵朔风突然直吹进来。高兰和我坐在炉子边,两双泥脚伸在白色的刨花之中;莫纳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子靠着进门的门扇,默不作声。间或,街上一位本村的太太从肉铺出来,打这儿经过,因风势猛烈而低着脑袋;我们抬起头来看看究竟是谁。
谁也没有说话。掌柜铁匠和他的伙计,一个拉着风箱,另一个管打铁,巨大的身影投在墙上,轮廓极为分明……我回忆起来,这天晚上是我少年时代一个重要的夜晚。我当时的心情是又喜又忧:忧的是我怕我的好伙伴会使我失去乘车到火车站去这一小小的乐趣;然而,我尽管不敢承认,心里却期望他策划一个重大的行动,把一切都搅乱。
每隔一段时间,铁匠铺里平稳的、有节奏的劳动暂停片刻,铁匠让锤子落在砧子上,发出重而脆的弹击声。他把正在加工的铁器移近自己的皮围裙瞅瞅,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实际上是想喘口气,跟我们说:“怎么样,年轻人,好不好?”
伙计也把右手悬在空中,拉着风箱的链子,左手的拳头按住自己的腰部,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然后,震耳欲聋的捶打声又开始了。
有一次休息时,人们透过弹簧门看见米莉紧裹着头巾,拿着几只小包,在大风里走过。
铁匠问道:
“是不是夏庞蒂埃先生快来了?”
“明天,”我回答说,“和我外婆一起乘四点零二分的火车来。我坐马车去火车站接他们。”
“你大概乘弗罗芒坦的车?”
我马上回答:
“不,乘马丁大爷的车去。”
“喔!那你们就回不来了。”
说着,他和他的伙计两个人相顾笑了起来。
伙计慢条斯理地讲话,以便引起我们的注意:
“要是用弗罗芒坦的牝马,可以到维埃尔宗去接他们。火车在那儿要停上一小时。维埃尔宗离这里十五公里,等回到这儿的时候,马丁的驴还没有套上车呢!”
另一个说:“可不!那才是走道的牝马!……”
“我看弗罗芒坦会一口答应把牝马借出来的。”
谈话到此结束了。铁匠铺又变成了火星四溅和响声不绝的地方,每个人都沉入自己的遐想之中。
该回去了。我站起身来向莫纳打了个招呼,他一开始没有看见我,只是沉着脑袋,身体靠在门上,似乎被刚才听到的话深深地吸引住了。他陷在沉思之中,仿佛透过几十公里的浓雾张望着这些平和的人在劳动。我看到这种情况,蓦地想起鲁滨逊·克罗梭[鲁滨逊·克罗梭是十八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笛福所著《鲁滨逊漂流记》的主人公。]的画像。在这幅画里,他还是英国少年,出发远航之前,“经常到一家藤制品商店去”……
从此以后,我经常想到这点。
[book_title]第四章 逃逸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大地一片冰冻,高级班教室在冰天雪地中宛如海洋中的一叶扁舟,非常亮堂。这里不像在渔船上,闻不到盐卤和污油味,能嗅到的只是炉子上传来烤鲱鱼的香味,以及从外面回来烤火的人因为离火太近,衣服上的羊毛烤煳的气味。
学年即将结束,作文本子已经发了下去。当索雷尔先生在黑板上抄写练习题的时候,教室里就不太平静了,时常有窃窃私语声,压低了嗓门的喊叫声,以及为了吓唬邻座而只说几个字的告状声:
“先生!某某他……”
索雷尔先生手在抄题目,心里却在想旁的事情。他时而回过头来,向大家扫一眼,神态既严厉又茫然。于是吵嚷之声完全停止了,但一秒钟之后又悄悄地开始了,很像是猫儿在咕噜。
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我默不作声,坐在幼年组的桌子后边,紧靠着大窗户。我只要稍稍竖起身子就可以把花园,下边的小溪,然后是田野的景色尽收眼底。
每隔一段时间我踮起脚尖,焦灼不安地向美星农场方向眺望。一开始上课,我就发现莫纳中午休息之后没有回来。他的邻座想必也早就发现;但是,他忙于书写作文,还什么也没有说。只要他稍一抬头,这个消息就会不胫而走,传遍整个教室。那么,根据惯例,一定会有人喊出告状的开场白:
“先生!莫纳他……”
我知道莫纳已经出发了。说得确切些,我猜想他已经溜跑了;他大概一吃完午饭就跳出矮墙、穿过田野、渡过小溪到旧普朗什,一直飞跑到美星;他大概已经借好牝马去接夏庞蒂埃先生和太太去了,现在他正在叫人套牲口。
美星就在那头,小溪对岸的山坡上。它是一座很大的农场,夏天被院子里的榆树、橡树和绿篱所遮没。农场旁边有一条小路,一头通到车站大道上,另一头通向当地的城郊。农场中世纪式巍峨的建筑物墙四面围着有墙垛加固的高墙,墙脚边全堆着肥料。六月份时,浓林密叶遮住了主要的房舍。在学校里,我们只是在日落之后才听得到从那儿传来车辆的轮子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可今天,我透过窗户玻璃就望得见在光秃秃的树枝背后有一垛农场院子灰暗的高墙、进出的大门,还有两堵篱笆之间一段蒙上白霜的道路,这段道路和小溪平行,通到车站大道上。
在这一幅冬天晴朗的景色中,什么东西都没有移动,什么东西都没有改变。
这时,索雷尔先生已经抄完第二道题目。他一般布置三道题目。万一他今天只布置两道题……那么他马上会走到讲台边,发现莫纳不在了;他就会派上两个小孩走遍集镇去找他;那么不等牝马套上车,莫纳就会被小孩们发现……索雷尔先生抄好第二道题,放下胳膊休息一会儿……接着,他移了一行,又写了起来,这使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说:
“现在我再要给你们出的题目只不过是个儿童游戏。”
……有两条黑线,高出美星农场的矮墙,它们实际上是马车的两根辕木,翘在那里,现在已经不见了。我可以肯定那是人家正在为莫纳的出发做准备工作。牝马已经把头和前胸钻进大门的壁柱之间,并且停了下来。大家七手八脚,正在车后再缚上一个座位,因为莫纳说要给接回来的旅客乘坐。终于,人和马车慢慢地走出了院子,一度消失在篱笆背后,然后又以同样缓慢的速度走过我们望得见的两段树篱之间的小路。
这时候我认出了那个黑色人影,架势像个农民,一手牵着马缰绳,手肘无精打采地靠在马车边上,他就是我的好伙伴—奥古斯丁·莫纳。
再过了一会儿,一切又都消失在篱笆背后。站在美星农场大门口看着马车出发的两个男人,正在商量着什么,而且谈得越来越起劲了。其中一个人终于把手装成喇叭筒的形状,放在嘴边,并且喊起莫纳来;然后他又在小路上,朝马车的方向跑了几步……但是,马车已慢慢地拐到通向车站的大道上,从小路上人家已经望不见了。到了这时,莫纳突然一变刚才的姿态,他一只脚蹬在前面,像古罗马战场上站着的御者,两手抖着缰绳,驱着牲口拼命向前奔驰,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对岸的高坡背后。小路上喊叫着的人又跑了几步,另一个则穿过田野飞奔起来,方向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几分钟之后,索雷尔先生离开黑板,搓搓双手,拍掉粉笔灰;这时,坐在教室后排有三个人同声喊了起来:
“先生,大个儿莫纳走了!”
也就在这一时刻,穿蓝外套的人已经奔到门口。他突然把门全部敞开,举起帽子,站在门槛边问道:
“请原谅,先生,是不是您同意这位学生来借车到维埃尔宗去接你们的双亲?我们有点怀疑……”
“根本没有这回事!”索雷尔先生回答。
顷刻之间,教室里一片混乱。坐在门口的三个学生—他们平时负责向外扔石头来驱赶跑到院子里来啃银篮花的猪和山羊—一个箭步窜出教室。首先传来他们钉着铁钉的木履踏在学校石板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声,随后是他们急促的脚步擦着院子的沙地和朝大路开的小铁栅栏处拐弯滑行时发出的一种低沉的声音;其余的学生都人叠人地扒在朝花园的窗口。有些人为了看得清楚些甚至爬上了桌子……
可惜为时太晚,大个儿莫纳早已逃之夭夭了。
“你还是跟穆什伯夫到火车站去,”索雷尔先生跟我说,“莫纳不认识到维埃尔宗去的路,一遇到十字路他就会转向,他赶不上三点钟的火车的。”
米莉在低班的教室门口把头探进来问:
“发生什么事了?”
集镇的马路上,人群开始聚集。那个农民还是站在那儿。他手里拿着帽子,一动也不动,显得非常顽固,仿佛在那儿鸣冤叫屈。
[book_title]第五章 马车回来了
我从火车站接回外公外婆,吃过晚饭以后,他们坐在大壁炉前面,开始畅叙从上次假期到现在别后的衷肠。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讲话。
院子的小铁栅栏离餐厅的门是很近的,它开关时总是发出吱咯的响声。一般情况下,每当夜幕降临,我们乡下晚上聊天开始时,我就悄悄地等着这种吱咯声。吱咯声响过之后,就是木履踩在地上的响声或跨过门槛时的摩擦声,偶尔还有窃窃私语声,好像人们在进来之前先要商量几句。接着就有人敲门了。来的是一位邻居或者是小学女教师们,总而言之,是来为我们寂寞长夜解闷的人。
然而,这天晚上,我对外面人没有好盼望的,因为我所有的亲人都已聚集在家里;可是我还是不断地全神贯注地倾听所有的响声,等待有人会来打开我们的家门。
老外公,这位风尘仆仆的加斯贡的牧羊人,双脚笨重地落在地面上,两腿之间夹着他的拐棍,歪着肩胛往鞋底上敲打烟斗。当外婆讲述她的旅途见闻、她养的母鸡、她的邻居以及当她谈到农民还没有交地租时,他眨眨湿润和善良的眼睛表示赞许。可我的思想已经不再和他们在一起了。
我脑海里想象着滚滚的车轮到我家门前戛然停住,莫纳跳下马车,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或者他先把牝马牵回美星,于是,我听到的是他在公路上的脚步声和小铁栅栏的开启声。
但是,什么声响也没有。外公双眼笔直地朝前看着,眨巴着眼皮,像个被困意袭击的人,久久地闭上双眼。外婆尴尬地重复她最后的叨唠,谁也无心听她。
“你们是在担心那个男孩?”她终于发问。
那是因为在火车站,我曾经再三盘问过她,但毫无结果。她在维埃尔宗火车站根本没有见过像大个儿莫纳模样的人。我的伙伴大概在路上耽搁了,他枉费了心机。回来的途中,外婆和穆什伯夫坐在车上聊天,由我品尝着失望的滋味。盖满白霜的路上水鸟围着驴子的脚蹄飞旋,冰冷的下午万籁俱寂,远远传来牧羊女的吆喝声和小孩的叫喊声,他们从一丛冷杉树招呼另一丛冷杉树里的伙伴。荒凉的山坡上每一次这样拉长的叫声都使我颤抖:我仿佛听到莫纳的声音,他在召唤我跟着他走向远方……
正当这一切在我脑海中盘旋着的时候,睡觉的时间到了。外公已经走进既当卧室又兼客厅的红房间。这间房间从去年冬天一直到现在,又潮湿又阴冷。为了使他能住下,我们把沙发椅上的花边枕头布拿掉,卷起毯子,把易碰碎的物品移放在一边。外公已经把拐棍放在一把椅子上,大靴子搁在沙发椅下。他刚刚吹灭烛火,我们还都站着,相互道过晚安,准备各自就寝,蓦地传来车轮的声音使我们全都住了口。
仿佛是两辆马车慢慢地踏着碎步相继而来。马步逐渐放慢,最终在朝公路开的,但是被封住了的餐厅窗前停下来。
父亲已经拿起灯盏。他一分钟也不耽搁,打开已经上好锁的房门,然后,推开铁栅栏,走到阶梯的边沿,把火盏擎在头的上方:他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有两辆马车停在那儿,一辆车的缰绳拴在另一辆的车尾;有一个人跳落在地,迟疑不决。
“这儿是乡政府吗?”他边说边走过来,“您能否告诉我上美星农场的佃农弗罗芒坦的家怎么走法?我发现他的马车和牝马沿着圣·鲁德布瓦附近的一条路驰去,可是没有看到车把式。我用灯一照,看到车牌上有他的名字和地址。由于是顺路,我就把他的车和马都一起带到这里来了,以防止发生意外。但是这么一来耽误了我许多时间。”
我们都听得呆住了。父亲走近马车,用手里的灯照了照。
那人继续说:“车上也没有旅客的踪迹,甚至连一床盖的毛毯也没有。牲口很累了,有点儿瘸。”
我一直挤到第一排,和别人一起端详这辆失而复得的马车,仿佛这辆车是大海带来的漂流物—从莫纳的外出历险中所带来的第一件,也许是最后的一件漂流物。
那人说:“要是弗罗芒坦家离这儿很远,我就把车留在这儿算了。我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我家里的人都在惦记我了。”
我父亲同意了。这样,我们可以当晚把马车送回美星而不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于如何跟当地的人讲,如何写信告诉莫纳的母亲,这些都可以在以后再行定夺。那人谢绝我们给他的葡萄酒,径自扬鞭而去。
父亲二话没说,就赶着马车上农场去了。外公已经把蜡烛重新点燃,他从自己的屋里嚷道:
“喂!那个游客,他到底回来了没有?”
妇女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隔了一会儿,回答说:
“当然回来了,他到他妈那儿去了。得了,睡吧!你甭担心了!”
“好极了。我也正是那么猜想的。”他说。
他感到心满意足,就吹灭烛火,又回到床上去睡了。
我们跟镇里的人也是这么解释的,至于对逃学者的母亲,决定稍等些日子再给她写信。我们把忧愁压在自己的心里,整整三天三夜。我还记得我父亲十一点钟左右从农场回来,胡子被黑夜的水汽弄湿了,他低声地和米莉商量,又气又急……
[book_title]第六章 有人敲玻璃
第四天数得上这一年最冷的日子中的一天。大清早,最先到校的人在院子里围着井台溜冰取暖,他们等着学校里的火炉生旺了以便一拥而上。
我们好几个人站在大门背后,窥视着从乡村来的同学。一路上他们看到大地覆盖着白霜,看到池塘已经结冰,野兔在树丛中逃窜,兀自感到眼花缭乱……他们的外套散发出一股干草和马厩的气息。当他们围拢在火红的炉子周围,教室的空气变得更为混浊。那天上午,他们中的一个人在半路上发现一只冻死的松鼠,就放在篮子里带来了。我记得这只松鼠很长,已经僵硬。他想法子把它的爪子挂在风雨操场的杆子上。
接着,死气沉沉的冬天的课程开始了……
突然有人敲了一下玻璃窗,我们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看见大个儿莫纳靠着门户,进屋之前先抖掉外套上的冰霜。他昂着头,仿佛眼睛看花了。
坐在最靠近门口的长凳上的两个学生马上跑过去开门。教室门口似乎有一阵我们听不到的窃窃私语声,逃学者终于决定跨进教室。
从旷无人影的院子里吹进来的冷风,挂在大个儿莫纳身上的草屑,特别是他那经过长途跋涉后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但又容光焕发的神态,传给我们一种难以名状的、惊喜交集的情感。
索雷尔先生正在给我们念听写。他走下只有两台阶高的小讲台;莫纳挑衅般地迎上去。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感到我这位大伙伴真是美极了,虽然他当时已经精疲力尽,眼睛大约因在外边过了几夜而熬得通红。
他一直走到讲台前,像汇报工作一样,用平稳的语调说:“先生,我回来了。”
索雷尔先生惊异地瞧着他,说:“我晓得你回来了……到你位置上坐下吧!”
他转身朝向我们,背稍有点弯,犹如一个不守规矩的大孩子挨了整以后的那种样子,脸上露着讥笑。他一手拽住课桌的边缘,身子滑落到长凳上。
“我指定你一本书,你先拿来看(这时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莫纳),等你的同学把听写写完。”
教室恢复到原先的样子。有时候,大个儿莫纳的头朝我的方向看看,接着又往窗外瞧瞧。人们看到窗外花园里洁白一片,毛茸茸的像棉絮一般,一点动静也没有。田野里空旷无人,只是偶尔有只乌鸦飞下来。教室里,火红的炉子旁边,空气热得发闷。我的好朋友两手托着脑袋,肘子撑在桌上看书。有两次我看到他都已合上眼皮,以为他快睡着了。
“先生,我想去睡觉。”他终于举手报告,“我有三天没睡觉了。”
“去吧!”索雷尔先生回答说;他特别希望的是别有节外生枝的事发生。
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所有的笔都悬在空中,我们遗憾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外套的背上尽是褶,靴子上面满是泥土。
上午的时间慢得真是难熬!临近中午,我们听到天花板上面的顶楼里,传来我们的旅行家准备下楼的声音。午饭时,莫纳坐在火炉前面,靠近瞠目结舌的外公。时钟正打十二下,高班的学生和低班的孩子都分散在积雪的院子里,他们像影子一样,在餐厅门前滑来滑去。
我记得这顿午饭吃得沉闷透顶,十分尴尬。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没有桌布而只有油纸,杯里的是冷酒,我们的脚搁在红色的砖地上……为了不致使潜逃的人顶牛,大家决定什么也不问他;他也利用这个休战的时刻一句话也不说。
总算把午饭最后一道点心吃完,我们能跑到院子里去玩了。学校的院子里,中午之后,木履把积雪全踩翻了个个儿……学校的院子已变成黑色,融雪使里边风雨操场的屋顶滴水不止……
学校的院子里尽是做游戏的人和他们刺耳的尖叫声!莫纳和我沿着屋子奔跑,我们的两三个镇上的朋友也已经退出游戏,朝我们跑来。他们两手插在衣袋里,颈上裹着围脖,高兴得大声喊叫,木履把泥浆踩得向四周飞溅。但是我的伙伴赶紧跑进大教室,我也跟了进去,他把镶玻璃的门一关,正好把撵我们的人关在外边。他们使劲撞门,只听到玻璃震动、木履跺地所发出的清脆、响亮的声音;撞击的力量简直要使闩住两扇门扇的铁栓扭弯。但是莫纳已经抢先了一步,他冒着有可能被断裂的锁划破手的危险,把上锁的小钥匙一拧。
我们那儿的习惯,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很得罪人的。要是在夏天,被关在门外的人就会绕到花园里,从窗户爬进来,因为窗户很多,往往来不及全部关好。可现在我们是十二月份,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在外边的人撞了一会儿门,对我们大肆辱骂一番以后,只得扭过头去,耷拉着脑袋,整好围脖,一个一个地走开了。
散发着栗子和果渣酒味的教室里,只有两个值日生,正在搬移课桌。我走近炉子,懒洋洋地取暖,等着下午课程的开始。莫纳在教师的讲台和学生的课桌中东寻西找,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本小地图册。他站在讲坛上,两手托住腮帮子,肘子撑在讲台上,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
我正打算走到他那儿去。我很可能会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在图上寻找他所走过的路……但是倏然通向低年级教室的门砰的一下被完全敞开了。雅斯曼·德卢什出现了,嘴里发出胜利的欢叫,后边还跟着一个镇里人和三个乡下人。想必是低班教室有一扇窗子没有关好,他们推开后就从那儿跳进了屋子。
雅斯曼·德卢什尽管身材矮小,可他是高班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自称是莫纳的朋友,却对他十分妒忌。在我们这位寄宿生没有来之前,他,雅斯曼,在班上一贯称王称霸。他是旅馆主德卢什寡妇的独子,脸无血色,头发雪亮,平时喜欢充当大人,虚荣心十足地把从玩弹子的人和喝苦艾酒的人那儿听来的话学舌一番。
他一进来,莫纳就皱着眉头,抬起头来。他对这几个闯进来挤在炉子旁边的人说:
“这儿难道就一分钟也不能安静!”
“如果你不满意,就应该待在你原来的地方。”雅斯曼·德卢什头也不抬地回答。他身边有着这么几个伙伴,感到有恃无恐。
我想奥古斯丁当时处于身子极为疲惫的情况下,这种时候,往往虚火上升,使你没法控制自己。
他霍地挺起身子,关上书本,脸色铁青,说:“你,你先给我从这儿滚出去!”
那一个反唇相讥,嚷道:
“喔,你自以为在外边逃学三天,现在可以当大王了?”
他还拉上其他的同学帮他一起吵架:
“你没有这个能耐叫我们出去,你晓得吗?”
但是莫纳已经向他扑了过去。开始时,他们相互推来推去,外套的袖子被撕裂、脱线了。跟雅斯曼一起进来的人中间只有一个叫马丁的乡下佬也参与进来,他张着鼻孔,像公羊一样摇晃着脑袋,嚷道:
“放开他!”
莫纳往身后猛一蹬,把他撞得双臂张开,踉跄几步,栽倒在教室中央。然后莫纳一只手抓住德卢什的衣领,另一只手把门打开,准备把他扔到室外。雅斯曼死死拽住课桌不放,赖着不走,两只脚在石板地上,钉铁钉的靴子在上面刮得吱吱响;这时马丁已经站稳,他脑袋朝前,气势汹汹,一步步地逼将来。莫纳就放掉德卢什,先来对付这个愣家伙。当他快处于劣势的时候,突然教室门打开了一半,露出索雷尔先生的脑袋,不过他的脸是冲着厨房间的。因为进来之前,他正在和门外某个人结束交谈。
战斗立即停止了。那些始终没有参与进来的人围在炉子边,低着脑袋。莫纳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衣袖的上部已经脱线和撕破;雅斯曼满脸涨得通红。在教师敲戒尺,表示上课开始了之前的几秒钟,只听到他的嚷嚷声:
“他现在倒好,什么都得称他的心。他自作聪明,以为人家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傻瓜!我自己还不知道呢!”莫纳在安静下来的教室中大声回答。
然后,他耸耸肩,两手捧着头,开始学课文。
[book_title]第七章 绸背心
我已经说过,我们的房间是个很大的顶楼:一半算是顶楼,一半算是房间。邻近的住宅都有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顶楼却是用天窗来透光的。顶楼的门擦着地板,怎么关也关不严实。每天晚上我们上去时,都得用手挡着烛火,免得给大房间的各路穿堂风吹熄。我们每次试图关好这扇门,每次都只能半途而废。整个夜里,我们总感到周围三间谷仓间的静穆之气一直逼进我们的房内。
同一冬日的晚上,奥古斯丁和我又重聚在这里。
我一弯手就把衣服全部脱了下来,团成一堆扔到一把靠近我床头的椅子上;我的伙伴则一声不响,开始慢吞吞地松衣解扣。我已经躺下,从挂着印花帐子的铁床上看着他脱衣服;他一会儿坐在他的那张没有帐帘的矮床上,一会儿站起来,边脱衣边来回踱步。他把蜡烛放在一张吉普赛人编织的柳条桌上,烛光把徘徊不停的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他和我的做法截然相反:他漫不经心,神情恍惚,但又极为仔细地折叠和整理他的学生装。我现在还能回忆起,他当时把他的粗皮带平放在一把椅子上,把又皱又脏的外套折放在椅背上,脱下穿在外套里面的一件粗蓝上衣,背朝着我弯下身去把它铺平在床脚……但是,等到他直起身子,转身向我时,我发现他上衣里面穿的不是铜扣小坎肩,而是一件绸背心,领口很大,领子下边扣着一排密密麻麻的珍珠纽。
这真是件别出心裁的漂亮服装,大概在三十年代的(1830年)舞会上,当时的年轻人邀请我们今天的老奶奶们跳舞时所穿的就是这类衣衫。
我记得那时他这个农村来的高级班学生光着脑袋—因为他此刻已经把制服帽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他衣服上面了—面庞是那么年轻,那么勇敢,可又已经是那么坚定了。当他开始解下这件原来不属于他的、神秘的衣衫的纽扣时,他又在房间里踱开步子了。他上身穿着衬衣,下边的衣裤显得太短,靴子上沾满泥土,一只手摸着他的侯爵背心:看到他的这等模样,确实让人感到特别。
当他的手一触及这件背心,他便猛然摆脱了梦境。他回过头来,用焦虑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真有点想笑。他和我同时露出微笑,他的愁容舒展开了。
我壮起胆子,低声地问:“啊!告诉我这是什么?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但是他的笑容立即收敛不见了。他用粗壮的手在平头上捋了两下;突然,仿佛一个人无法抗拒自己的欲望,他又在花边衬衣外边穿上上衣,牢牢地系好纽子,再穿上满是褶皱的外套,然后他从侧面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末了,他坐在床沿,靴子脱落下来重重地掉在地板上。于是他吹灭烛火,像个处于战备状态的兵士和衣躺下。
半夜里我突然醒了过来。莫纳站在房间中央,制服帽已经戴在头上。他正在大衣架上寻找一样东西—一件披风,把它披在肩上……房间里非常暗,甚至连平时映雪的光亮都没有。冰冷彻骨的阴森森的大风在死气沉沉的花园里和屋顶上呼呼地劲吹。我把身子直起来一点,低声地唤他:
“莫纳!你要走?”
他不回答。我真急了,说:
“那好!我跟你一起走。你得带上我。”
我跳下了床。
他走近我,抓住我的胳膊,强把我按在床沿上,跟我说:
“我不能带你走,弗朗索瓦。要是我认识路,你可以跟我去。我先得在图上找到路线,可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那你也没法去啰?”
“是的,去了也是白搭……”他泄气地说,“得了,你睡吧!我答应你不带上你我绝对不走。”
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不敢再跟他说话了。他走走停停,然后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他很像一个人在把脑子里的一些事情重新翻腾起来,或把它们重新回忆一遍,反复对照、比较和计算,突然以为找到了线索,但马上又把它抛弃不要而重新冥思苦想……
这样的夜晚已经不止一次:我被他的脚步声所惊醒,看到他深更半夜在房间和顶楼之间走来走去,酷似那些值巡成了习惯的水手们,回到了布列塔尼家乡后仍然到时候起来穿好衣服去夜巡自己的土地。
一月份和二月份上半月,我这样从睡梦中被大个儿莫纳惊醒了两三次。他站在那儿,全副武装,背上披着披风,准备出发。但每次到了这个奇异国度的边缘,他止步了,犹豫了,尽管这个国度他已经潜逃去过一次。每当他要拉开楼梯上的门闩,从而轻而易举地打开厨房门,并从那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时,他再一次退了回来……于是,半夜长长的几个小时里,他边思索边在无人涉足的顶楼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终于,二月十五日左右的一天夜里,他自己跑来轻轻地用手放在我的肩上,把我推醒。
那天的白昼过得很不平静。莫纳对老同学们的各种游戏已经毫无兴趣,下午最后一次休息时,他仍旧坐在一条长凳上,用手指着歇尔省的地图册,详细地盘计,忙于制定一个小小的秘密的计划。院子里和教室之间不断有人来回走动。木履声橐橐橐,人们在课桌椅之间玩捉人的游戏,从讲台台阶和长凳上一跃而过……人们也知道莫纳正在工作,走近他是不好的。但是课间休息总是延长,镇上的两三个孩子出于嬉谑之心,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背后偷看。其中一个家伙竟把别人往莫纳身上一推……莫纳赶忙合上地图册,盖好他的图纸,把三个人中最靠近的一个一把抓住,其他两个则逃之夭夭了。
……被抓住的是脾气暴戾的纪洛大。他拳打脚踢,又哭又闹,到最后被大个儿莫纳扔到外边去了。他恨恨地向莫纳说:
“卑鄙的东西!难怪大家都反对你,都要攻击你!”还骂了一大串肮脏话。我们就和他对骂,其实并不清楚他骂的是什么。我骂得尤其凶,我已参加莫纳的一方。现在莫纳和我之间好像有一个契约:他答应过带我去,而不像别人那样说我“不能走路”,这使我永远和他结成同盟。我经常不断地想到他神秘的旅行。我肯定他一定是遇见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大概比当地所有的姑娘更美丽—比从锁眼中窥见的修女院花园中的雅纳美丽;比面包师的女儿,像玫瑰一样鲜艳的金发女郎玛德琳娜美丽;比城堡女主人迷人的千金,但因发疯而被关起来的惹妮美丽。莫纳就像一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对一位姑娘朝思暮想。我决心:要是他再叫醒我,我就鼓起勇气,跟他谈这件事……
第二次打架的那天下午,四点钟以后,我们两人刨完洞穴,正把镐啊铲啊等园艺工具搬进屋去,蓦地听到公路上传来一阵叫声:来的是一帮年轻人和孩子,他们排成四路纵队,像是个组织严密的连队,踏着步子来了。这支队伍由德卢什、达尼埃勒、纪洛大和另一个我们不相识的人带领。他们瞥见我们,对我们大肆嘲笑。整个集镇的人都在反对我们,他们正在准备某种打仗的游戏,而我们则被排斥在外。
莫纳一声不响,把肩上扛的铲子、十字镐放回敞
棚里……
但是到了午夜,我感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惊醒了过来。
“快起来,”他说,“咱们走吧!”
“你全部路程都弄清楚啦?”
“我弄清了极大部分,剩下的部分得靠我们自己去找!”他咬着牙回答说。
我坐了起来,说:“听我说,莫纳,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干,那就是两个人一起大白天去找,利用你的图去找我们还不认识的那段路。”
“但是这段路离这儿很远。”
“那么我们坐车去。今年夏天,等到白昼长了以后再去。”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说明他接受了。
“既然我们共同努力,想法去找到你所爱的姑娘,莫纳,告诉我她是谁,给我说说她的情况。”我终于加上这一句。
他坐在床脚暗影之中,我看到他侧着脑袋,叉着双臂和双腿,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个长期来有满腔心酸事的人,今天终于要打开他的心扉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奇遇
我的伙伴那天夜里没有把路上发生的一切经过都告诉我。即使后来他在患难之中(这点我以后还要讲到)决定把所有的事都向我倾诉,这也一直是我们少年时期最大的秘密。但是今天,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多少良辰美景,多少悲欢离合,如今已成灰土,我可以把他的奇特的遭遇公布于众了。
下午一点半钟,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莫纳快马加鞭,奔驰在去维埃尔宗的大路上。他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他开始只不过想开个玩笑,四点钟时把夏庞蒂埃外公外婆用马车带回来,让大家都惊讶一番。这个时节,可以肯定,他是别无意图的。
渐渐地,寒气透骨,他就把两条腿裹在旅行毛毯里。美星的人把旅行毛毯给他时,他起初还不肯要,是人家硬塞到车里的。
两点钟,他穿过莫特镇。他在学习期间从来不曾来过这个小地方,看到这儿也是一样的渺无人烟、死气沉沉,倒也感到有趣。只是隔好些路程,偶尔一张窗帘拉起来了,露出一位妇女好奇的脸。
一过学校的房舍,人就出了莫特镇。莫纳在两条道之间犹豫了一阵:他以为记得要到维埃尔宗去应该向左拐。当时没有人在那儿可以为他指路。他让牝马以中等速度行进在这条道路上。很快路变得越来越窄,崎岖不平了。他沿着冷杉树林子走了一程,终于瞧见一个赶车的,就把手围成喇叭筒的形状,向他问了这条路是否通向维埃尔宗。牝马虽然被缰绳勒住了,但还是继续小跑。那人大概没有听明白人家问他什么,嚷嚷了几声,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莫纳就继续盲目地赶路。
下面一段路程又是冰天雪地的乡村、茫茫无际的平原,没有什么可以散散心的景致,只是间或有只喜鹊受到马车的惊吓,飞向较远的地方,栖息在一棵无头的榆树上。我们这位赶路的人把旅行毛毯当大氅,把自己的双肩团团裹住。他两腿伸直,手肘靠着马车的一边,瞌睡了好长一段时间……
……幸亏严寒透进了毛毯,莫纳的神志清醒了过来。他发现景色已经完全改变了:现在已经不再是遥远的地平线和望不到底的白云蓝天,而是绿茵茵的、围着高高篱笆的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左右两厢,沟里的水在冰底下流过,这说明这里离河已近。在高高的篱笆之间,公路已成了一条坎坷不平的小径。
牝马已经有好一会儿停止奔驰了。莫纳抽了一鞭,希望它能重新飞跑起来,可是它却继续以极慢的步伐前进。莫纳两只手扒在马车的前档上,侧着脑袋察看。他发现牲口的一条后腿瘸了,立即跳下车去,心中十分忧虑。
他低声地说:“我们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维埃尔宗的火车了。”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他最为担心的事,也就是说他可能走错了道,现在已不是在去维埃尔宗的路上。
他仔细地检查了牲口的蹄子,并没有发现任何受伤的痕迹。牝马非常胆怯,莫纳想碰它,它马上把脚举起来,用它笨重的、不灵活的蹄子刨地。但莫纳终于还是弄明白是蹄子里嵌进了一块石子。他是个会摆弄牲口的人,就蹲下身子,想用左手抓住马的右脚,把它放在自己的双膝之间。但是马车对他很碍事,他试了两次牝马都躲开了,反而向前走了几步,踏脚板碰在他的头上,车轮撞伤了他的膝盖。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终于征服了受惊的牲口。可惜石子嵌得很牢,莫纳只得抽出他的农民小刀来解决问题。
等到事情干完,他抬起头来,感到有点头晕眼花,这时他吃惊地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换了别人一定会拉过辔头往回走,为了不至于在迷途上越走越远,这是唯一的办法。可是莫纳考虑到他大概已经离开莫特镇很远了;而且,他瞌睡时,牝马可能上了歪道;不管怎么的,现在这条路最终总会通到一个村子……除此之外,当大个儿莫纳一踩上踏脚板,牲口已经急不可待地拖着缰绳要走,他越来越感到他要不顾一切险阻,非做出一番事来不可!非到达某一地方不可!
他朝牝马抽了一鞭,马儿一蹦就飞跑起来。天色越来越暗。积水的小路现在狭得刚好能走一辆马车。间或,篱笆的一枝枯桠杈插到了轮子里,咯吱一声给折断了……等到天色完全变黑,莫纳突然想到我们这个时候大概聚集在圣·阿加特的餐厅里了,不禁心里一阵难受。但紧接着他火气上来了,然后是一阵自豪感。他对自己能这样逃逸出来感到太兴奋了,尽管他并没有想要那么做……
[book_title]第九章 小憩
突然,牝马放慢了步伐,仿佛它的脚在黑暗之中碰到了东西;莫纳也发现牲口的头连续两次耷拉下去又抬起来;最后它完全停了下来,鼻孔朝下,好像在嗅一样东西。牲口的四条腿旁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是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要是在夏天,这儿一定可以涉水而过;但在这个季节,水流湍急,连冰也结不住,所以再往前走是很危险的。
莫纳轻轻地收拢缰绳,以便退后几步。他在车里站了起来,感到十分为难。这时,他在浓林密叶之中发现了一丝亮光,光源离小路只有两三块草地之遥……
莫纳跳下马车,引着牝马向后退,同时跟它讲讲话,使它不要紧张,不要由于害怕而横冲直撞:
“走吧!老伙计!走吧!现在路不远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晓得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了。”
他把一块小草地前边的朝向小路的栏杆推开,连马带车赶了进去。他的脚陷进了软草。马车静悄悄地颠簸着前进。莫纳的头顶着牲口的头,感觉得到它身上的热气和粗重的喘气声……他把它赶到草地的尽头,把旅行毛毯披在它的背上。然后,他把篱笆那边的树枝拨开,又看到了亮光,那是从一所孤屋里发出来的火光。
可是他还得穿过三块草地,跳过一条捣蛋的小溪。过溪的时候他差一点两只脚都陷到水里……最后,他从斜坡上纵身跳下,终于进入了一家农舍的院子。一头猪在圈里呼噜,一条狗听到冰土上有脚步声,狂吠了起来。
门是开着的,莫纳刚才所看到的亮光是壁炉里燃着的柴片所发出来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光源。屋里一位农妇起身走到门背后,她没有显得特别惶恐。恰好这时候重锤钟[重锤钟:一种用像秤砣一样的重锤代替发条的钟,把重锤往上推起就是上了
发条。]打了七点半钟。
“请原谅,我的老大娘。”大个儿莫纳说,“我想我大概踩了您的菊花了。”
农妇手里拿着只碗,停住脚步瞧着他,说道:
“可不,院子里黑得没法走。”
一阵沉寂。其时,莫纳站着往四壁扫了一眼:墙上像旅馆一样贴满了画报,桌上放着一顶男帽。
“老板呢?他不在?”他边说边坐下。
“他快回来了。”老妇人回答说,并且放下心来,“他去找柴禾去了。”
“我并不一定要找他。”年轻人一面继续说,一面把椅子往火那边靠了靠,“我们有好几个猎手在打埋伏,我来是想请您让点面包给我们。”
大个儿莫纳知道怎样对待乡下人,尤其是对待住在孤村单户里的庄稼人,讲起话来要特别留神,乃至要特别讲究方式,尤其是不要让人看出来你不是当地人。
“面包?”她说,“我们没有多少可以给你们的。面包商本来每星期三到这里来,可今天他偏偏没有来。”
奥古斯丁曾经一度希望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村庄附近,这下子他的心也凉了。
“哪个村的面包商?”他问。
“老南赛的。”女人诧异地回答。
“确切地说老南赛离这儿有多远?”莫纳十分着急地继续问。
“走大路我说不上来,抄近路大约三古里[一古里约为四公里。]半。”
她接着又讲起她有个女儿也在那个村,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来看望她,她的老板们……
但是莫纳已经完全惊呆了,他打断了她的话茬:
“老南赛是离这儿最近的集镇?”
“不,最近的是莱朗特,离这儿五公里。不过那儿既没有商店也没有面包师,只有每年圣马丁节[圣马丁节:十一月十一日。]有一次小小的集市。”
莫纳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莱朗特。他看到自己迷路迷到了这种程度,都乐了。农妇在水槽里洗碗,把脸蛋转了过来:这回该她惊奇了。她直盯着他,慢吞吞地说:
“难道你不是本地人?……”
这时,一个老农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捆木柴。他把木柴扔在方砖地上。女人于是向他解释这个年轻人要什么,说话时嗓门提得很高,好像他是个聋子。
“这很容易。”他回答说,“先生,您靠近点嘛!您这样是烤不着火的。”
一会儿以后,这两个人都在壁炉的柴架边坐了下来。老头儿劈着柴爿,把它扔在火里;莫纳吃着人家给他的面包和一碗牛奶。我们这位旅客,经历了种种忧愁之后,能在这所简陋的茅屋里小憩,当然十分快慰,心想他那离奇的历险业已结束,盘算着以后和同学们再来看望这对好人。他哪里知道现在仅仅是短暂的休整,一会儿以后他还得继续赶路呢?
过了不久,他就提出要人家把他引上路去莫特镇。但是说着说着,他泄露了真情,说他原来赶着马车,和同伴们失散了,现在完全迷了路。
于是老头儿和老太太再三挽留,莫纳终于同意在此地住一宵,到第二天大亮再上路。他出去寻找牝马,以便牵进马厩。
“您小心小路上的窟窿。”男人说。
莫纳不敢承认他不是从“小路”上来的,他差一点要求男人陪他出去。他在门槛边就犹豫了一秒钟,踟蹰不前,几乎绊了一跤。最后他还是走出房门,到黑暗的院子里去了。
[book_title]第十章 牧羊场
为了认路,他又爬上坡地。刚才他就是从这上面跳下来的。
像来的时候一样,他穿过柳树篱笆,慢慢地、艰难地在草丛之中摸索向前,走到草地的深处,去寻觅他留在那儿的马车。马车已经不在了……他一动也不动,脑神经突突地跳。他尽力倾听黑暗之中传来的声音,每一秒钟都似乎听到附近有马铃响。但是什么也没有……他围着草地走了一圈;栅栏门一半开着,一半倒着,仿佛有车轮在上面碾过。牝马一定是打这儿独自跑走了。
他踏上小路,走了几步,脚被旅行毛毯绊住了。毛毯一定是从牝马背上滑到地上来的,他从而肯定牲口是从这个方向逃跑了,于是他拔腿就追。
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要追回马车。这个强烈的希望,近似于一种恐惧攫取了他全部的心,他脸涨得通红,奔啊奔……有几次,他的脚绊在车辙上;漆黑之中他没有看清拐弯的地方,一头撞在栅栏上。他已经累得要命,无法自制,尽管慌忙收住脚步,还是栽倒在荆棘之中;他两只胳膊向前,为了保护面孔而划破了双手。有时候,他停下来,侧耳细听,再继续赶路。他一度以为听到了马车的声音;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辆灵车在左边方向老远的公路上咯吱咯吱前进……
有一段时间,他那因撞上踏脚板而受伤的膝盖疼痛难忍,他只得停下来,那腿像僵硬了一般。他方才想到要是牝马没有狂奔乱跑,他早就该撵上了。他心中思忖着:一辆马车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丢失,终归有人会把它找到的。于是他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往回走,疲惫不堪,怒火满腔。
隔了好久,他似乎觉得回到了他离开的牧场,不久又瞥见了他所寻找的房屋的亮光。篱笆里边有一条小径向里延伸。
“老头儿跟我讲的小径就是这条了。”奥古斯丁自言自语说。
于是他走到这条狭道上,心里为自己不必再穿篱笆、跨坡地而庆幸。一会儿以后,小径拐向了左边,灯光好像滑向了右边。到了一处岔路口以后,莫纳一心只想早点回到茅屋,不经思索地走上一条看上去直接通到那里去的小道。但是,他朝这个方向还没有走上十步,亮光忽然不见了,也许是被篱笆挡住了,也许是农民夫妇等得累了,关上了窗板。奥古斯丁勇敢地跳进农田,朝刚才亮光的方向径直走去。以后,他又穿过一垛围墙,但却走到了另一条小径上……
这样,莫纳对自己走的路越来越糊涂,他和他所离别的人之间的联系慢慢地断绝了。
他泄气了,差不多已经精疲力尽。在绝望之中,他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头。这样走了一百步,他到了一处灰色的大草地,那儿每隔一定的距离都可以看到一些黑影,大概是些刺柏树,在地面的起伏处还有一幢黑暗的房屋。莫纳走了过去,原来那儿是个放牲畜的大牧场,也许是个被废弃了的牧羊场,那房屋的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当大风拨开浓雾时,月光透过板壁的缝隙射进来,里边一股霉气味。
莫纳没有多往前摸索,就躺在潮湿的稻草上,肘子贴地,脑袋枕在手上。他解下腰带,双膝贴着肚子,把身子蜷曲在外套里。这时他想到他把牝马身上的毛毯留在路上了,千分委屈、万分懊恼,真想大哭一场。
所以他努力去想别的事情。尽管寒气彻骨,他还是回忆起一个梦境来—确切地说,是他童年时代的一个幻觉,不过从来没有跟人讲过:一天早晨醒来时,他发现没有躺在挂着自己衣裤的卧室里,而是在一间长长的、绿色的房间里,里边的帷幕像绿叶。在这个地方,光线柔和得简直可以拿来放在嘴里尝尝。靠近第一个窗口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正背着脸缝衣服,她好像在等他醒来……他没有勇气溜下床来,走进这处仙境去。他又睡着了……但是下一次,他起誓一定起来,可能就在明天早晨!……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神秘的庄园
天蒙蒙亮,他又继续赶路了。可是他肿胀的膝盖疼得厉害,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稍坐一会儿。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拉索洛涅最荒芜的地区。整整一上午,他只是在遥远的地平线处望见一个牧羊女赶着羊群。他使劲喊她,试图奔过去,但都是白搭,她压根儿没有听到就不见了。
不过他还是朝着她的方向走去,速度慢得急死人……看不到片瓦,见不到人影,连沼泽地中芦苇间杓鹬的叫声也没有听到一声。在这万籁俱寂之上,十二月清朗而冷冰冰的太阳当空照耀。
大概到了下午三点钟光景,他终于看到了在一片冷杉树林的上方冒出一座灰色小塔的塔尖。
“一个被废弃了的小城堡,一只没有鸽子的鸽棚!……”他自言自语道。
他从容不迫,继续赶他的路。到了林子的拐弯处,有两根白色的木柱,中间现出一条小路,莫纳走了进去。他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非常诧异,心里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所打乱,但他还是拖着疲乏的步子向前走。朔风吹裂他的嘴唇,时常压迫得他透不过气来;不过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心满意足的感觉激励着他,使他感到安乐康泰,简直达到令人陶醉的程度。他认定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等着他的只有幸福。这种感觉,他从前也常有:夏天盛大节日的前夕,当夜晚来临,人们在集镇的街上埋种冷杉树[为了庆祝节日而临时埋种的冷杉树。],树叶遮住他房间的窗户时,他也感到乐不可支。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就因为我到了这个里边尽是猫头鹰和穿堂风的旧鸽棚?……”
他自己对自己生气了,停下了脚步,心想是否应该回转头去,径直走到下一个村子。他耷拉着脑袋,思考了一阵,蓦地发现这条路已被扫帚扫成规则的大圆形,这和他自己家里过节时的情况一模一样。他现在所在的路酷似圣母升天节[天主教八月十五日庆祝圣母升天节。]时拉费泰[拉费泰即莫纳的故乡拉费泰·当齐荣。]的大路!……所以,要是他在这条道路拐弯的地方看见一队欢度节日的人像在六月里一样弄得尘土飞扬,他也不至于更为惊异。
“难道这个偏僻之处在过节?”他自问。
他朝前走着,当他走到第一个拐弯处时,听到一个声音由远而近。他就往旁边浓密的冷杉树林中一闪,蹲了下来,屏住呼吸,侧耳细听。这是些孩子的声音。
一队儿童从离他很近的地方走过。他们中间有一个人,也许是个小姑娘,讲话的声调文静动听;莫纳虽然不解其意,也不禁莞尔而笑。
她说:“我所担心的一件事,是有关马的问题。达尼埃肯定要去骑小黄驹,这是没办法拦住他的。”
“谁也拦不住我的。”一个少年用讥讽的口气回答,“人家不是随我们的便吗?……要是我们愿意,就是把自己弄痛也没啥关系……”
声音渐渐远去,另一群儿童又走近了。
一个小姑娘说:“要是冰化了,明天我们划船去。”
“人家能让我们划吗?”另一个小姑娘说。
“你知道我们可以随我们的心愿组织这次节日活动。”
“要是弗朗兹今晚和未婚妻一起回来了呢?”
“他们回来的话,也得听我们的!……”
奥古斯丁心想:“一定是有婚礼。难道这儿是儿童称大王?……真是个奇怪的庄园。”
他想走出蔽身之处,问问他们哪儿可以找到吃的和喝的。他站了起来,看见最后一群孩子走远了。这批是三个女孩子,穿着齐膝盖的笔挺的连衫裙,一律戴着系有带子的漂亮的帽子,三人的颈子上都拖着一根白色的羽毛,其中一个女孩侧转着身子,微微俯身听着她的同伴正在跷起手指侃侃而谈。
莫纳看看自己一身撕破了的农民的外套和圣·阿加特初中生的古怪的腰带,自言自语说:“我会使她们受惊的。”
他担心孩子们从通道走回来碰到他,就继续穿过冷杉树林子,朝“鸽棚”的方向走去,也没有好好考虑他到了那儿向人家要点什么。他一到树林边缘,就被一垛长满藓苔的小墙挡住去路。另一边,墙和庄园的附属部分之间是一个狭长的院子,像逢集日客店的院子一样,里边停满了车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精巧的四座小车,车辕朝天翘着;有过时的顶上有饰边行李架的波旁车;甚至还有窗玻璃升着的老掉牙的轿式马车。
莫纳生怕别人看到他,躲在冷杉树后边,仔细观察着这片凌乱不堪的地方。蓦地他发现在院子的另一端,一辆带踏脚板的马车的上方,附属庄园的一扇窗户半掩着。这扇窗本来应该有两根铁栓把它关住的,庄园后面马厩的窗板就是这样老关着的。但是年深月久,这两根铁栓松动了。
莫纳对自己说:“我进到里边去,睡在干草堆里,天一亮就走,不要惊动这些美丽的小姑娘。”
他艰难地跨过墙壁,因为他那双受伤的膝盖疼痛难受;他从一辆车爬到另一辆车,从一辆板凳车的座位上爬上轿式马车的车顶,达到了窗户的高度,像开门似的把窗户轻轻地打开。
他所到之处不是草间,而是间屋顶较低的大房间。估计过去这也是一间卧室。在冬日傍晚的朦胧之中,他看到桌子、壁炉乃至椅子上面都摆满了大花瓶、值钱的物品、古代的武器。房间顶端下着帘子,后面遮着的大概是一间放床的凹室。
莫纳闭上窗户,既因为怕冷,也因为担心别人从外边看见。他过去把帘子拉起来,发现里边有一张大矮床,床上尽是些金色封皮的旧书、断弦的诗琴和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烛台。他把所有这些东西往凹室里边一推,然后自己躺在上面休息片刻,也思考一下他此次亲身经历的奇特的遭遇。
整座庄园鸦雀无声,时而,人们可以听得见十二月的朔风在呼呼地吼叫。
莫纳躺在那儿胡思乱想,尽管他刚才明明经历了这种种奇遇,尽管小路上有孩子声,院子里挤满了车辆,他还是问自己,是否真的会像他最初想到的那样,他现在所到的地方,不过是被人抛弃在寂寥冬日之中的一所古老建筑物。
不久,他仿佛听到大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音乐声。这也好像是一种充满美好和遗憾的回忆。他想起他妈妈年轻的时候下午坐着弹钢琴,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通向花园的房门背后,一直听到夜晚……
他想:“这不是很像有人在某处弹琴?”
但是他还没有给这个问题找到答案,就已经精疲力尽,很快呼呼入睡了。
[book_title]第十二章 韦林顿的房间
等到他醒来时天已黑了。他冻得发僵,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自己的黑外套压在身子下边,弄得满是褶皱。凹室的帘子上映着一丝青蓝色的微光。
他起身坐在床上,把头钻出帘子。屋子里有人已经把窗子打开,在窗台上挂了两盏绿色的威尼斯灯笼。
莫纳刚看上一眼,就听到楼梯平台上有轻轻的脚步声。他赶紧躲入凹室里,钉过钉的鞋把一些铜器踢到墙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屏住呼吸好一会儿,心里十分担忧。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黑影溜进了房间。
一个声音说:“别弄出声音来。”
另一个回答:“啊!他该醒醒了!”
“他的房里你布置了没有?”
“当然啰,和别的房间一样。”
风把窗关上了。
第一个人说:“瞧!你都忘了关窗了。风已经把一盏灯笼吹灭,得重新点燃它。”
“唉!”另一个忽然懒劲上来,泄气了。他回答说:“干吗朝乡村,朝没有人影的方向也张灯结彩呢?没有人会来看的。”
“没有人?上半夜还会有人来的。那边,公路上的人,他们坐在车上看见我们的灯光一定会很高兴!”
莫纳听见一声擦火柴的声音。那个后讲话的人—他也好像是个头头—又拖长嗓门,操着莎士比亚剧中掘墓人的口气说:“你在韦林顿房间里放几盏绿灯笼,也放几盏红的……你还不及我懂呢!”
一阵沉寂。
“……韦林顿,这是个美国人?或者这是一种美国颜色,绿颜色?你是个走南闯北的喜剧演员,你应当晓得。”
“喔唷!走南闯北?”“喜剧演员”回答说,“是的,我是到过一些地方,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坐在篷车里边有什么好看的?”
莫纳谨慎地从两块帘子中间往外张望。
指挥挂灯笼的是个肥头秃脑的人,穿着一件肥得出奇的短大衣,手里拿着一根长竿,上面吊着些彩色的灯笼。他叉着两条腿,静静地看着他的同伴干活。
那个喜剧演员的长相是人们想象之中最可悲的:高高的个儿,瘦骨嶙峋,颤颤悠悠,一双浅蓝色的斜视眼,胡子遮住了缺了牙的嘴巴,使人联想到一个溺毙者在石板地上淌水的面孔;他没穿外衣,露着衬衫袖子,牙齿咯咯发响;他的谈吐和手势都显露出他十分自卑。
悲伤而又可笑地沉思了一会儿以后,他走近伙伴,张开双臂,跟他倾诉起自己的心里话来:
“你要我跟你讲吗?……我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找像我们这般令人讨厌的人替这样的节日帮忙!我的伙计……”
胖大个儿并没有留神他的肺腑之言,仍旧叉着双腿,看他的伙伴干活。他打了个呵欠,平静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转过身子,走过去把竿子放在肩上,说:
“得了,走吧!该换换衣服吃晚饭了。”
吉普赛人[从喜剧演员的衣衫可以看出他是个吉普赛人。]跟着出去。但当他走到凹室跟前时,开玩笑似的深深一鞠躬,说:
“睡觉的先生,您现在只需要醒过来,穿上侯爵的服装。即使您像我一样是个潦倒的人,您也尽可以下去参加化装盛会,因为这儿的先生们和小姐们喜欢这样。”
他又鞠了最后一躬,用卖艺人吹嘘的腔调说:
“我的伙伴,厨房专员马洛戈将向您介绍扮演阿尔勒坎的演员和我—您的仆人,比埃罗[阿尔勒坎和比埃罗都是意大利喜剧中有名的角色。]的扮演者。”
[book_title]第十三章 奇怪的节日
等他们一走,莫纳就走出藏身之所。他的脚都冻僵了,关节也发硬了;但他已经休息过,膝盖的伤似乎已经好了。
他想:“下去吃晚饭,我是绝对不会错过的。我将以大家忘了姓名的来客身份参加,何况我在这里不能算是不速之客。毫无疑问,马洛戈先生和他的同伴正在等我……”
他走出一团漆黑的凹室,在绿色灯笼照耀下的房间里他看得相当清楚。
吉普赛人把房间“布置”好了:大衣挂在衣架上,打破了大理石的梳妆台上,放着的东西足以把前一天晚上还在羊圈里过夜的大男孩化装成一个花花公子。
壁炉上,靠近一支大蜡烛处放有火柴。但是地板忘了上蜡,莫纳感到鞋底下沙子和瓦砾在滚动,这又使他产生了身在一所长期以来被人废弃了的房屋内的感觉……当他走向壁炉时,差一点碰在一叠纸板盒和小盒上。他伸出胳膊,点亮蜡烛,然后打开盖子,弯下身子去看。
里边全是些好久以前年轻人的服装:绒布高领礼服、领子敞得很大的细布背心,没完没了的白领带和本世纪初的漆皮皮鞋。他不敢用手指去碰任何东西,而是哆哆嗦嗦地洗过手后,再把一件肥胖的大衣加在学生装外边。他把翻着的领子竖起来,脱下钉鞋,换上优质的、漆皮浅口皮鞋,准备光着脑袋下去。
他没有碰到什么人,就走下木楼梯,到了一个阴暗院子的角落里。夜里的朔风刮在他的脸上,卷起他大衣的一角。
他走了几步,凭借天空朦胧的亮光依稀还能辨出周围的轮廓:他现在在一个小院子里,四周都是附属主楼的建筑物,一切都显得古老和破落。楼梯口开着,因为门板早就被拿掉了。窗口上没配上玻璃,成了墙壁上的黑洞洞。然而这些建筑物都呈现一种神秘的节日气氛:矮矮的房间里似乎有彩色的光在晃悠,大概朝乡村的那边也点上了灯笼;地已扫过,蔓延的杂草均已被拔除;那头,靠近隐约可见的房子,在发出玫瑰色、绿色和蓝色亮光的窗口前面,风摇晃着树枝。莫纳似乎听到从那儿传来歌声以及孩子和姑娘的说话声。
他呆在那里,像个猎手,穿着大衣,半弯着身子,侧耳细听。蓦地从邻近的、人们会以为没有人的楼房里出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戴着一顶弧形的高帽子,在夜里闪闪发光,就像是银子做成的一般;衣服的领子一直插进头发里;背心领口很大;下身一条长裤,连着带子套到鞋底……这位俊秀后生约莫有十五岁,走起路来仿佛被他长裤的松紧带弹起来似的,踮着足尖,但异常迅速。他和莫纳擦肩而过时没有停下来,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就朝中间的主楼走去,消失在阴暗之中。主楼是一座农舍,也许是一座城堡或者修道院,总之今天下午是它的塔顶为莫纳引的路。
稍微犹豫之后,我们的主人公也尾随着这个有趣的小家伙而去。他们穿过一个大庭园,经过几处花坛,绕过树栅围绕的养鱼塘和一口井,最终到了中央建筑物的门口。
一扇笨重的木门,上部呈圆形,像本堂神甫的宅门一样饰有钉子。门半掩着,这位俊秀的后生走了进去。莫纳跟着他进了走廊;才几步,虽然他没有遇上别人,却被笑声、歌声、叫唤声和追逐声包围了。
走廊的尽头有一条横着的过道。究竟是走到头,还是打开这些门中的一扇看看?因为他听到有声音从这些门背后传来。正当莫纳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两个女孩子在过道尽头相互追逐。他就蹬着薄底靴,蹑手蹑脚地奔过去,想撵上她们看个究竟。一声开门声,只见阔边束带帽的下面,两张十五岁少女的脸蛋,因夜晚的新鲜空气和你追我赶的奔跑而显得像玫瑰一样鲜艳。所有这一切马上就要消失在意外射来的亮光之中。
突然,有一秒钟,出于戏谑,她们身子一转,轻纱薄裙顿时飘逸舒张开来,露出她们滑稽的长裤的花边。然后,转了这一转之后,她们一齐跃进屋里,关上房门。
莫纳有一阵子眼花缭乱,在黑暗的走廊里踉跄了几步。他现在担心的是被人撞见。他这种犹豫不决、呆头呆脑的样子无疑会被人看成小偷。他本想大模大样地回到大门口去,但又一次听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和孩子的讲话声。有两个小男孩边说边走过来。
“快开晚饭了吧?”莫纳冷静地问他们。
那个大的回答说:“跟我们来,我们带你去。”
他们两人在这盛大节日前夕,怀着孩子们特有的对人的信任和对友谊的需求之心,每人都拉着他一只手。他们两个大概是农民的孩子,人们给他们穿上最漂亮的衣装:裤腿裁到大腿边的小短裤下面露出了他们的大粗羊毛袜和木底皮面套鞋,一件紧身的蓝绒衫,一顶同样颜色的便帽和一个白色的领结。
孩子中的一个问:“你认识她吗?”
比较小的孩子脸蛋圆圆的,长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说:“妈妈跟我说过她穿的是黑色的连衫裙,带着褶花的颈圈;她像一个漂亮的比埃罗。”
“你们说谁?”莫纳问。
“弗朗兹去迎娶的新娘呀!……”
年轻人还来不及开口,他们三人已到了一个大厅的门口。大厅里炉火正旺。几条木板搭在三脚架上充当桌子;上面已经铺上了白桌布,各式各样的人物正在彬彬有礼地吃饭。
[book_title]第十四章 奇怪的节日(续)
这是一间天花板较低的大厅,晚餐就像乡村中结婚前夕招待远方来的亲戚的那种宴席。
两个孩子已经放开这位学生的手,奔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那儿人们可以听到叽叽喳喳的童声和汤勺碰碗碟的响声。莫纳胆大沉着,胸有成竹,他跨过一条长凳,坐在两个老年农妇之间,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看看同桌吃饭的人,并且听他们讲话。
讲话的很少,这些人相互之间好像不怎么认识。他们大概有的来自穷山僻壤,有的来自远方的集镇。分散坐在桌子旁边的老头儿,有的满脸络腮胡子,有的胡子刮得精光像退休了的水手。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和他们很相像,坐在旁边进餐:他们的脸全都呈紫铜色,浓密的眉毛下边眼睛炯炯发光,一式细得像鞋带的领带……一眼就看得出这些人从来没有出过县城。要是说他们曾经风里来,雨里去,颠簸千百次,那只是为了干他们笨重但没有危险的活计,也就是翻土开垄到地边,然后又扶着犁回来……妇女极少,只有几个老农妇,圆圆的脸蛋满是皱纹,看上去像只苹果,头上戴着缝有管状褶裥的软帽。
莫纳感到他跟同桌的每一个人都合得来,信得过。以后他还这样解释过他当时的这种印象:“当你犯了一个严重的、不可宽恕的错误的时候,你在极度苦恼之中有时会这样想:世界上还是有人肯原谅我的。你就会想到老年人,想到慈祥和蔼的祖父母,他们一开始就认为你所做的都是有道理的。肯定地说,这间大厅里同桌吃饭的人就是从这些好人中选出来的。其余的人则是些儿童和少年……”
这时,莫纳身旁的两位老太太聊起天来。
年岁大的讲话声调特别尖,很滑稽,虽然她尽力想注意这一点但并不管用:“就最好的估计,新郎新娘明天下午三点钟之前到不了。”
“别那么说,你要惹我生气的。”另一个用最平静的语调回答她。
说话的人戴着一顶编织的斗篷帽。
第一个并没有激动,回答说:“算一算么!从布尔日到维埃尔宗要一个半小时的火车,从维埃尔宗到这里还要坐七古里地的马车……”
讨论继续下去,莫纳一字不漏地听着。这场心平气和的争论使他对情况略有所知:城堡主的儿子弗朗兹·德加莱是个大学生,或是个水手,或是个见习水手,反正谁也说不上来……他到布尔日去寻找一位姑娘,要把她迎娶回来。奇怪的是这个男孩子,年纪大概很轻,又富有幻想,在庄园里什么都得照他的意愿办。他要求当他的未婚妻进门时,整幢房子要装扮成像节日的宫殿。为了庆祝姑娘的来临,他自己出面邀请了这些善良的老人和孩子。以上就是这两位老太太争论的几点情况。其余的部分她们也不甚了解。她们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新郎新娘回来的问题。一个坚持说明天上午可以到达,一个则说要到明天下午。
“我可怜的穆瓦内尔,你总是那么疯疯癫癫。”年轻的那个平静地说。
“可你呢?我亲爱的阿岱勒,你还是那么固执。我有四年没有见到你了,你一点也没有变。”另一个耸耸肩,用最平和的声调回答。
她们两人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但一点也没有耍脾气。莫纳想探到更多的情况,插嘴说:
“弗朗兹的新娘真像人家所说的长得那么漂亮?”
她们不知如何回答,瞧着他说:除了弗朗兹以外谁也没有见过新娘。他本人也只不过从土伦回来那一天晚上遇见了她;当时她在布尔日的一所人们称之为“沼泽”的公园里,样子很悲痛。她的父亲是个织布工人,把她赶出了家门。她长得十分漂亮,弗朗兹对她一见钟情,决定娶她。这个故事颇为离奇,但是弗朗兹的父亲德加莱先生和他的妹妹伊沃娜不是样样都依着他的吗?……
莫纳还想谨慎地提些别的问题,突然门口出现了迷人的一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穿着丝绒上衣和镶着大褶边的裙子,另一个是穿着高领衫和松紧裤的男青年。他们踏着两步舞曲,穿过大厅,后面跟着些人。接着,另外有些人奔过去,大喊大叫,随后跟着一个脸涂白粉的比埃罗,袖子长得出奇,戴顶黑软帽,张开缺牙的嘴巴笑。他大步大步地瘸着腿跑,似乎每迈一步都要跳一下,同时甩着又肥又长的空袖子。姑娘们都有点害怕了,男青年则前去和他握手,孩子们乐得忘乎所以,大叫大嚷地尾随着他。他走过莫纳身边时,用他那对玻璃眼睛朝莫纳看了一眼,莫纳认出这位现在胡子已经刮得一干二净的人,就是马洛戈先生的伙伴,那个刚才张挂灯笼的吉普赛人。
宴会已经结束,大家都站了起来。
走廊里围了几个圈子,人们跳起了法兰多拉舞,某处有一个乐队正在演奏小步舞曲……莫纳把大衣的领子当作皱领[皱领是竖起来带褶裥的大领子,一般为白色。],把一半脑袋缩在里边,感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他也被欢乐的气氛所感染,跑遍庄园的走廊,去追赶大个儿比埃罗。这些走廊仿佛成了剧场的后台,舞台上的哑剧已经传遍每个角落。直到深夜,他一直和穿着奇装异服的快乐的人群混在一起。有几次,他打开一扇门,到了一间房间里,人家正在放幻灯,孩子们热烈地鼓掌……有几次,他待在跳舞大厅的角落里和某位穿着讲究的人聊天,急着打听人家以后的几天将穿的服装……
时间久了,他面前出现的这种快乐反而使他难过。他每时每刻都在害怕他那件有一半敞开的大衣会露出他的学生装,他就躲到最安静、最黑暗的角落里,在那儿只听得到隐约的钢琴声。
他走进一间安静的房间,上面点着一盏挂灯。这原是间餐厅,里边也在过节,不过是孩子们的节日。
有几个人坐在软垫上翻阅放在膝盖上面的画册;有几个蹲在一把椅子前面的地上,郑重其事地在椅子上面陈列画片;另一些人靠近火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他们在这间宽阔的大房间里倾听着从远处传来的过节的声响。
这间餐厅有一扇门敞开着。人们听着隔壁房间里的钢琴曲。莫纳好奇地探过头去,隔壁的屋类似一间小小的会客室;一位妇女,也许是一位姑娘,肩上披着一件栗色的大衣,背着身子,正在轻轻地弹着圆舞曲和民歌。旁边长沙发上六七个小孩子在静听,有男有女,像图画里一样排成一排,如同天时很晚时孩子们那么守规矩。只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偶尔用手撑起身子,滑到地上,走到餐厅里来,而看完画册的人中的一个就走过去顶他的空位置……
姑娘继续弹琴,莫纳默不作声地回到餐厅里。他打开一本扔在桌上的红皮书,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几乎在这同时,蹲在地上的一个小家伙走了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爬到他膝盖上和他一起看书;另一个孩子从另一旁也照着样做。这真是他过去出现过的梦境:他久久地臆想着有一天晚上他在自己家里,已经结了婚,那个靠近他的迷人而又陌生的弹琴人乃是他的妻子……
[book_title]第十五章 萍水相逢
第二天早晨,莫纳早早就准备好了。他遵照人家的建议,穿了一套过时了的普通的黑礼服:上装腰身比较紧,袖子的肩胛处垫得很高;一件双排纽的背心;大脚裤的裤腿肥得遮住了他那双细巧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
他下楼的时候院子里还没有人。他信步溜达,像在春天里那么兴奋。那天早晨也的确是这个冬天中最暖和的一天:太阳犹如四月初那般温暖,积雪开始融化,晶莹闪光的露水湿润着草地。树上好几只鸟儿在歌唱,温暖的微风时时吹拂在散步人的脸上。
他仿效那些比主人醒得早的客人的模样,走到庄园的院子里,心里老想着会有一个热情和愉快的声音从背后叫他:
“奥古斯丁,您已经起身啦?……”
可实际上,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花园和院子里溜达。那头,主楼里边,无论是窗户或是塔楼都毫无动静。可是人们已经把大木门的两扇门扇打开。楼上的一扇窗户里,阳光返照,像夏天早晨一般。
莫纳第一次在大白天看看这片产业的内部结构。断墙残垣把荒芜的花园和院子隔开。看得出院子里前不久倒过些沙子,用耙子耙过一遍。他所住的附属建筑物的旁边是些马厩,七零八落很不整齐,但很别致,形成许多旮旯,上面布满了野灌木和五叶地锦。冷杉树林子一直延伸到庄园,把一片平原全都遮住了。只有朝东的方向可以看到蓝色的山岭,上面有岩石,还有少不了的冷杉树。
在花园里,莫纳的身子趴在养鱼池的摇摇晃晃的栅栏上好长时间;鱼池的边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皱褶不平像是泡沫,他瞧见自己的身影在水里,好像弯身在天上,穿着一套浪漫派大学生的服装。他感到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莫纳:不是坐着马车逃逸出来的学生,而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传奇式的人物,正在读一本获奖得来的书……
他赶紧走向主楼,因为他饿了。在昨天吃晚餐的大厅里,一个农妇正在放置餐具。等到莫纳在一只摆在桌布上的碗盏前坐下,农妇给他倒上了一杯咖啡:
“先生,您是第一个。”
他什么也不愿回答,因为他害怕突然被人发现他是个陌生人。他只是问了问事先通知过的早晨泛舟几点钟开始。
“半小时之内走不了,先生。谁也没有下来呢!”她回答说。
于是他又继续散步,围着形似教堂那样左右两边不对称的长方形城堡式的房子转,一边寻找上船的码头。当他绕过南边,蓦地看到一片芦苇,一望无际,构成了整幅画面。池塘的水流到这儿浸湿了墙脚;好几扇门的前面有木结构的小阳台,悬在汩汩作响的水波之上。
散步的人闲得无聊,他们在像纤道似的铺沙的堤岸上溜达了很久。莫纳好奇地观察所有的大门;大门上镶嵌的玻璃蒙上了灰尘,大门里边是破旧的、被废弃了的房间,或者是丢弃的独轮车、生锈了的工具和碎花盆的堆物间;蓦地,他发觉房屋的另一端传来擦在沙地上的脚步声。
来的是两个妇女,一个已经老态龙钟,另一个则是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棕色的头发,迷人的衣装,莫纳虽然昨天经历了化装舞会,今天看到了仍然感到非同寻常。
她们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时候,莫纳惊奇地—他以后感到这种惊奇是很粗鲁的—自言自语说: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与众不同的姑娘—也许是个演员,人家因为过节才把她找来的。”
这时候,这两个妇女和他擦肩而过。莫纳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年轻的姑娘。以后,每当他极尽全力试图回忆起这张已经消逝了的美丽的面容而终于进入梦乡时,他经常看到一排排的年轻妇女酷似这位姑娘:这一个人戴的帽子像她的;那一个人神态有点沉思和她一个样;另一个的眼神和她的一样纯洁;再一个有她一样的细腰;还有一个跟她同样是蓝眼睛;但没有一个人就是这位少女。
莫纳有时间看清她的浓密的棕发下面一张脸,五官比较短,但长得几乎是令人痛苦地纤细。她们两人既然已经走了过去,他就瞧她的装束,那是最简单,但是又是最大方的打扮。
他感到十分困惑,不知道是否应该陪着她们走。这时,姑娘略微回过头来朝向他,对她女伴说:
“我想,现在,船要不了多久要开了吧?……”
莫纳跟定她们。老妇人弯着腰,颤颤巍巍的,兴致勃勃地不停地说着笑着;姑娘细声地回答她。她们俩到了渡口,她又露出庄重和天真无邪的目光,好像是在说:
“您是谁?您在这儿干什么?我不认识您,可我又好像认识您。”
其他的来客现在已经散开在树林之间,等着。三条游船正在靠岸,准备迎接游客。这两位妇女好像是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所过之处,年轻的人们纷纷向她们深深一鞠躬,小姐们也向她们频频点头致意。奇怪的早晨!奇特的游娱活动!尽管有冬日的太阳,天气还是很冷。妇女们在颈子周围裹上当时很时髦的羽毛围巾……
老妇人留在岸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莫纳和年轻的城堡女主人在同一条船上。他靠在甲板的栏杆上,一只手拿着被大风吹扁了的帽子,很自然地注视那位姑娘。她这时坐在避风处,也在注视着他。她笑眯眯,回答女伴们对她讲的话,然后又温柔地把蓝色的眼睛移到他身上,微微咬着嘴唇。
附近河边的坡地上十分沉寂。游船随着平静的机器声和水声前进。人们简直可以相信这是在盛夏,船只似乎将在某处乡村房舍的美丽的庭园边靠岸。这位年轻的姑娘也将撑着白伞去散步,直到晚上都可以听到蝈蝈的叫声……但是突然来了一阵冷风,使这个节日的来宾们明白过来现在正是严冬腊月。
大家在一片冷杉树林前上了岸。码头上,旅客们我挤着你,你挤着我,等着船夫们打开栅门的挂锁……莫纳事后回想起来,这一分钟的情景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当时他在池塘的岸边,距离这位姑娘的脸十分近,可是这张脸从今以后却永远消失了。他睁大的眼睛从侧面注视她的洁净的脸颊,看得眼里快充满泪水了。他记得看到她脸上有点香粉,这仿佛是她向他倾诉的一桩微妙的秘密……
到了陆上,一切安排得似在梦幻之中。孩子们欢乐地奔叫,人们三五成群地分散到树林各处,莫纳则踏上一条小径,跟随着离他十步远的这位年轻的姑娘。
他赶上了她,没来得及考虑就脱口而出:
“您长得真美!”他简单地说。
但她加快了步子,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就走到岔路上去了。其他的游人在大道上奔跑、嬉闹,每个人都信步闲游,任凭自己的心血来潮。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深感内疚,责备自己不该那么鲁莽、粗野和笨拙。他盲目地徘徊着,心想他怎么也不会遇见那位美人儿了。但突然,他发现她恰好迎面走来,不得不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和他擦肩而过。姑娘用没有戴手套的双手拉开大衣的褶裥。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口的黑皮鞋,脚踝骨十分细巧,时常弯曲,真叫人害怕它们会折了。
这次,年轻人向她敬了个礼,低声地说:
“您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您,”她郑重地说,“可我现在得到孩子们那儿去,因为今天他们是主人。再见吧!”
奥古斯丁恳请她再停一会儿。他笨拙地跟她说话,语无伦次,声音都颤抖了;她放慢了步子,听他说话。
“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她最后说。
她吐每一个字的方法都是一样的,所以声调完全相同,只是每句话最后一个字更为轻柔……然后,她又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微微地咬着嘴唇,蓝色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远方。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莫纳回答说。
他们现在走在一条没有遮蔽的路上。人们可以在不远处看到宾客们围着一幢坐落在田野之中的孤独的房屋。
“这就是‘弗朗兹之屋’。”姑娘说,“我得失陪了……”
她犹豫了片刻,微笑地瞧着他,说:“我的名字?……我就是伊沃娜·德加莱小姐……”说完,她就躲开了。
“弗朗兹之屋”那时并没有人住。但是莫纳看到时里面尽是来客,连顶楼里也都是人。他当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来观察他所在的地方:人们匆忙地吃了一顿由游船带来的冷餐。在这种季节里,这样的吃法很少见,大概是孩子们决定这样做的。大家吃完又出发了。莫纳一看见德加莱小姐出来就走上去,回答她刚才提出的问题:
“我原先给您取的名字更美。”
“什么?什么名字?”她问道,神态总是那么庄重。但是他害怕刚才讲了蠢话,所以没有回答。
“我的名字叫奥古斯丁·莫纳,”他继续说,“我是个学生。”
“喔,您在学习?”她说。于是他们聊了一会儿。他们讲得很慢,充满了幸福感,充满了友情。以后姑娘的态度变了。现在她已不再那么骄矜和庄重,而是显得更忧虑了。好像她害怕莫纳要说的话,所以事先就慌张起来。她待在他身边,颤抖不已,好像一只燕子落地时间久了,急于想再度高翔。
对莫纳提出来的各种设想她都温和地回答说:“何必呢?何必呢?”
但到了最后,他大胆地提出要她允许他有朝一日再回到这个美丽的庄园来。她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我将等着您回来。”
他们到了上船的地方。她蓦地止住脚步,沉思着说:
“我们俩都是孩子,我们干了一件荒唐事。这次我们别再上同一条船了。再见,别跟着我。”
莫纳一下子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然后他才迈开步子。这时,姑娘快要消失在远处来宾群中了,她停了下来,转身朝着他,第一次久久地望着他。这难道是最后一次向他打招呼表示再见?还是她向他示意,叫他别去陪她?还是她有什么话要跟他倾诉?……
等到大家回到庄园,农舍背后斜坡上的大草地上开始小马赛跑。这是全部节日活动中最后的一次。按照原来的计划,新郎新娘应当及时赶来参加这项活动,并且由弗朗兹主持一切。
可人们只得不等到他来就开始了。男孩们穿着马衣马裤,女孩们穿着马戏团女演员的服装。他们有些人牵来系有绸带的矫健的马驹,其他人牵着驯服的老骥。在孩子们沸腾的喊声和笑声之中,在一片打赌声和钟鸣声中,人们以为自己已经被送到某个极小的跑马场里绿茵茵的被修剪过的草坪上。
莫纳认出了达尼埃勒和戴着带羽毛帽的小姑娘们;前一天,他看到她们在树林里走过……莫纳一心只想在人群中找到漂亮的玫瑰色帽子和栗色大衣,对其余的情景一概没有注意到。但是德加莱小姐没有露面。当一阵钟声和欢呼声宣告竞赛结束时,他还是一股劲儿地在找她。一位骑白色老牝马的女孩子赢得了胜利。她在坐骑之上绕场一周,帽上的雉毛迎风飘摇。
接着,突然一切都无声无息了。所有的游戏业已结束而弗朗兹仍未回来。人们犹豫了一阵,相互很尴尬地商量办法。最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回到套房里去,在忧虑和寂静之中等候新郎和新娘的归来。
[book_title]第十六章 弗朗兹·德加莱
赛马结束得太早了。当莫纳回到他房间时还只有四点半,天尚未黑。他脑子里尽是他不寻常的一天里所遇到的种种事情。他坐在桌子前面,无所适从,等着开晚餐和节日重新继续。
第一天晚上的大风又吹起来了,人们听到风声像急流咆哮、瀑布倾泻,连房间里壁炉的挡板也时常晃荡。
莫纳第一次感到有点苦恼,这种苦恼就像您度过了极为美好的日子以后所体会到的那种感情。他一度想把炉子生起来,但壁炉的挡板已经生锈,他半天也没能打开。于是他开始整理房间:他把漂亮的衣服挂在衣架上,把乱七八糟的椅子沿墙排好,样子真像他要在这里长期安家了。
然而,他考虑到他应该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就像要出门旅行似的把自己的外套和其他学生服都仔细叠好,放在椅子背上,并把钉有铁钉的、仍然沾满泥土的靴子放在椅子下边。
然后,他又回来坐下,更加恬静地环视他已经整理好了的住所。
间或,一滴雨点落在开向停车辆的院子和杉树林的玻璃窗上,在上面留下一条水痕。大个儿莫纳自从整理好房间以后,情绪已经安定下来,内心感到非常幸福。他现在待在这儿,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之中,在这间他自己选择的房间之中,真是又神秘,又奇怪。他所得到的东西已经超过了他的希望,他现在只要想起在大风之中这位少女回眸看他的情景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在他这样沉思梦想的时候,夜幕降落了,而他甚至连灯也忘了点。一阵风吹来,把后房和他房间之间的门吹得砰砰响。后房的窗就是朝着停放车辆的院子开的,莫纳想去把它关好,他蓦地发现里边桌子上仿佛有支蜡烛点着,发出微弱的光线。他把头探到门缝处,真的有个人在那儿了,估计也是从窗户进来的。这个人在屋里不声不响地来回走动。人们所能看清楚的:里边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他光着脑袋,披着一件旅行用的披风,不停地走着,仿佛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要把他逼疯了。他让窗户敞得大大的,风吹进来,吹动他的披风。每当他走近烛光,人们看得见他上等料的礼服上面的纽扣闪闪发光。
他牙齿缝里吹着口哨,是一种海军的乐曲,是水手和下女们为了散心,在海港的酒吧间所唱的那类曲调……
他情绪激动,来回踱步;但有一段时间里,他停了下来,趴在桌上,找到一只盒子,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来……莫纳凭借微弱的烛光从侧面望过去,他只看到一张很秀气的脸,弯弯的鼻子,没有胡子,浓密的头发一边有条头路;他已经不再吹口哨了;脸色苍白,双唇微开,显得已经精疲力尽,仿佛他的心脏受到过沉重的一击。
莫纳很为难:他究竟应该谨慎从事而退走,还是应该作为朋友走上前去,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并和他聊聊?但那个人已经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他瞧了莫纳一秒钟,然后,丝毫没有感到惊奇,走近他,硬腔硬调地说:
“先生,我不认识您。但我很高兴见到您。既然您在这儿,我就向您解释……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
他显得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当他讲到“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时,他拽住莫纳的礼服夹里,似乎要对方集中注意力。然后他又扭头朝着窗户,仿佛在将他要说的话思考一番。他眨眨眼睛,莫纳这才发现原来那人简直要哭出声了。
他把这一切孩子般的辛酸一口气强咽了下去,然后,眼睛还是直盯着窗户,呜咽着说:
“就这样,完了,节日活动完了。您可以下楼跟他们说去,我已经独自一个人回来了。我的未婚妻不来了。因为怕出丑,因为害怕,因为没有信心……而且,先生,我要解释给您听……”
但他讲不下去了,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什么也没有解释。突然他转过身去,走到黑暗之中,打开又关上放满衣服和书籍的抽屉。
“我要收拾收拾,准备走了。”他说,“让人家别来妨碍我!”
他把各种东西放在桌上:漱洗用具,一把手枪……
莫纳惶恐不安,慌忙离去,既不敢和他握手,也不敢跟他话别。
下边,大家似乎早就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换上了连衫裙。主楼里晚餐已经开始,但是匆匆忙忙,一片混乱,如同出发时的情景。
从大厨房兼餐厅到楼上的房间和马厩之间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吃完饭的人三五成群相互道别。
有一个头戴着毡帽的农村青年背心上系着餐巾,正匆忙地吃晚餐。莫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要走了。”他回答说,“这是突然决定的。五点钟时我们所有的来客聚在一起。我们已经等到最后的时刻了,新郎新娘没有可能来啦。有一个人说‘我们是不是走呢……’,于是所有的人都准备出发了。”
莫纳没有回答。现在要他走他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奇遇不已到头了吗?……这一次他所想得到的不都已得到了吗?他几乎没有时间再在脑子里回想一下早晨那场美好的谈话。现在的问题是出发。不久以后,他将再回来—到那时候,他可以正大光明,不用再骗人。
那人的年龄和莫纳相仿,他继续说:“如果您想跟我们走,快去换好衣服。我们一会儿就要套马车了。”
莫纳急忙撂下刚开始吃的晚餐,也忘了告诉来客们他刚才知道的事情,就拔腿走了。庄园、花园和庭院已经一片漆黑。那天晚上窗口没有点灯笼。但是,由于这顿晚餐等于是婚礼结束时最后的晚餐,来宾之中酒量比较差劲的人大概喝醉了酒,唱了起来。随着莫纳渐渐走远,他听到庄园里传来他们唱的酒吧曲调。两天来这个庄园一直是绚丽多姿,美不胜收,而现在开始惶恐不安、一片混乱。他走过鱼池,早晨他还在那儿把它当镜子照,现在的一切似乎都已变了……这歌声隐约传来,后面还跟着合唱声:
你从哪里来呀,小荡妇,
你的软帽被撕开,
你的帽子真糟糕……
还有另外一首:
我的鞋是红的……
永别了,爱情!
我的鞋是红的……
永别了,一去不复返!
当他走到孤屋的楼梯下面时,黑暗之中有人下楼撞了他,对他说:
“永别了,先生!”
这个人似乎感到非常冷,把身子紧紧地裹在披风里,走开了。他就是弗朗兹·德加莱。
弗朗兹留在房间里的蜡烛还在继续烧着,没有什么东西被挪动、弄乱,只是桌面上显眼的地方有一张信纸,上面写道:
“我的未婚妻不见了,她让人转告我说她不能成为我的妻子;她不过是个裁缝,而不是公主。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走了。我已失去活下去的愿望。请伊沃娜原谅我没有向她告别,但她也是无能为力的……”
蜡烛殆尽,火焰摇晃,最后挣扎了一秒钟,灭掉了。莫纳回到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尽管天时已黑,但他对几小时之前大白天里他在幸福之中所整理的每一样东西都了如指掌。他把他的破旧衣物—从粗制皮鞋到铜扣皮带—都一件件正确无误地找到了。他很快脱掉衣服又穿上衣服。但是,他漫不经心地把借来的衣服放在一张椅子背上,结果穿错了一件背心。
窗下,停车的院子里,骚动已经开始。有人拉,有人喊,有人推,谁都想把自己的车辆从这一片杂乱无章中解脱出来。间或,有个男人爬上一辆大车或一辆有篷小推车的篷顶,把车灯转来转去。车灯的光映照在窗户上;这时,这间对莫纳来说已经非常熟悉,里边所有的东西曾经对他十分亲切的房间,又围着他跳动复活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莫纳小心地关上门户,离开这个神秘的地方;他也许永远也看不到了。
[book_title]第十七章 奇怪的节日(完)
黑夜之中,一行马车已经开始慢慢地向木栅栏方向行驶,领头的是个穿山羊皮袄的男人。他手里擎着一盏马灯,拉着缰绳赶着最先套上了车的马匹。
莫纳急于想找到一个愿意负责带他走的人。他急着要走,原因是内心深处害怕突然会孤单单地一个人待在庄园里,害怕自己的欺骗行为会被人发觉。
当他到达主楼前面时,赶车的把式正在平衡最后的几辆马车上的乘客。他们叫所有的乘客都站起来,把座位向前或往后挪挪;包着头巾的姑娘们尴尬地站起来,旅行毛毯滑到脚下。人们可以看清靠近车灯的姑娘们低着头愁眉不展的面容。
莫纳在一辆马车里发现刚才提出愿意带他走的那个青年农民。
“我能上来吗?”他喊着问。
那人已认不得他,回问:“你上哪儿,我的孩子?”
“往圣·阿加特方向。”
“那得到马里坦的车上去找个座位。”
于是,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学生在那些迟迟尚未出发的旅客之中寻找这个素不相识的马里坦。人们指给他说马里坦还在厨房里和喝酒的人一起唱歌。
还有人告诉他马里坦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到早上三点钟他还会在那儿喝。
莫纳一度想到了那位忧心忡忡的姑娘,想到她焦虑不安、郁郁寡欢,将听着这些醉醺醺的农民在庄园里唱歌,一直闹到深夜。她究竟在哪间屋里呢?这些神秘的房间中哪扇窗是她的呢?但是再拖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的,应该出发了。回到圣·阿加特后,一切都将会比较清楚;他将不再是逃学的学生;那时他可以再次想到来找城堡的女主人。
马车一辆一辆地驶去,车轮在大路的沙地上发出嚓嚓的响声。黑暗之中,人们看见这些车辆满载着裹得圆滚滚的妇女和包着头巾、已经昏昏欲睡的孩童,拐了弯就消失不见了。一辆乡村大马车,接着又是一辆带座的马车,上面的妇女接踵并肩,驶了过去。莫纳站在楼房的门槛边,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没有等多久,一辆由一个穿罩衣的农民驾驭的轿式马车驶了过来。
莫纳向他一解释,他就对莫纳说:“您可以上来,我们往这个方向去。”
莫纳很费劲地打开破车的车门。车窗玻璃颤动着,门咯吱咯吱地响。车厢一角的板凳上有两个幼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睡着。他们一听到声音,一接触到冷风就醒了过来,伸伸懒腰,睡眼蒙眬地瞧瞧,然后哆嗦着,又缩到他们的角落里重新入睡……
老破车已经启程,莫纳更加轻手轻脚地关上车门,小心翼翼地在另一个角落坐下,然后他如饥似渴地竭力想透过玻璃认出他马上就要离去的地方和他来时走过的道路:尽管是在夜里,他还是觉得车子穿过院子和花园,经过他房间的楼梯,驶出栅栏门,离开庄园,进入了树林。人们隐约地看到古老的杉树的树干沿着车窗后遁。
莫纳心里突突地跳,他对自己说:“可能我们会碰上弗朗兹·德加莱。”
突然,在狭隘的路上,马车往边上一闪,避开一个障碍物。黑暗之中人们根据它笨重的外形可以猜出这是一辆差不多停在马路正中央的有篷车,这辆车大概也是来过节的,停在这儿有好几天了。
这个障碍物一过,马儿就奔驰起来。莫纳感到看得有点累了,再想看清周围黑暗中的环境也已经不可能了。但突然,在树林深处一阵闪电,接着一声响雷,马儿开始狂奔,莫纳不知道穿罩衣的车把式究竟在使劲地勒着它们的缰绳呢,还是相反地在催它们快跑。他想打开车门,但是门的把手在外边,他想把玻璃放下来,摇晃它,但没有成功……孩子们惊醒了,相互挤得紧紧的,一声也不响。当莫纳把脸贴着车窗玻璃的时候,蓦地瞥见路的拐弯处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奔跑:那就是节日活动中眼神呆滞、疯疯癫癫、穿着奇装异服的吉普赛人—比埃罗。他手里抱着一个人,紧贴在他胸前,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这辆飞奔疾驰在黑夜之中的马车里,两个大孩子又睡着了,不可能向谁倾诉这两天遇到的神秘的事件。他久久地在脑海中重温他的所见所闻。他疲惫不堪,心情沉重。这个年轻人也如同一个忧伤的孩子,终于进入梦乡。
马车在大路上停下来的时候天还没有拂晓。有人在窗玻璃上叩击,吵醒了莫纳。车把式吃力地打开车门,吆喝着。夜里的朔风直透学生的骨髓。
“得在这儿下车了。天快亮啦。我们要抄近路走了。你离圣·阿加特已经很近了。”
莫纳半弯着腰,照他的吩咐做。他迷迷糊糊,毫无意识地伸过手去找他的制服帽子;这顶帽子已经掉在两个睡着的女孩子的脚中间,也就是说掉在车厢最阴暗的角落里。然后他低着脑袋下了车。
车把式重新坐上自己的座位,说:“再见吧!您只有六公里路了。瞧,地界石就在那儿,在路边上。”
莫纳尚在朦胧之中。他拖着笨重的脚步,弯着腰向前,一直走到地界石上坐下。他叉着双臂,低着脑袋,好像又要睡着了。
“啊!这可不行!”车把式叫道,“您不能那么睡,太冷了。快站起来,走两步……”
大个儿莫纳两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脖子,晃晃悠悠地像个醉汉,慢吞吞地走上圣·阿加特的大路。奇怪的节日最后的一点痕迹—破马车离开了沙砾公路,逐渐远去。它在寂静之中歪歪扭扭,拐进长草的岔路里。人们只看见车把式的帽子在篱笆的上面弹跳着……
[book_chapter]第二部
[book_title]第一章 大型的游戏
大风与严寒,雨水或积雪,我们所处的境遇使我们没法进行长时间的探索。所有这些都使我们—莫纳和我—在冬天结束之前不好再去谈论什么偏僻的乐土。当时还处于夜长昼短的二月份,每逢星期四[法国小学每逢星期四下午放假。],经常风沙迷目,到了下午五点钟又总变成阴雨连绵,我们根本无法着手做任何正经的事。
从他回来的那天下午起,我们再也没有朋友了。除了这一怪事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们想起莫纳曾经有过奇特的经历。
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照从前一样做着游戏,但雅斯曼再也不理睬莫纳了。每天晚上,教室一打扫干净,学校的院子又恢复到我过去孤单一个人的时候的样子—人全部走空。我老看到我的伙伴彷徨徘徊,来往于花园与敞棚、院子与餐厅之间。
星期四上午,我们各自坐在两个大教室中的一个教室里,阅读卢梭和保尔·路易·古里埃[保尔·路易·古里埃(1782—1825),法国作家,以反对王朝复辟的杂文闻名。]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是我们从壁橱之中英语教科书和精心翻抄的音乐乐谱堆里找出来的。
下午,我们出去做客,可以到外边活动活动,但最后我们又要回到学校……有时候,我们听到高级班的学生们好像偶然地在大门外停留一会儿,撞撞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军事游戏,然后走开了……
这样难以忍受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底。我开始认为莫纳已经忘掉了一切,但突然发生了一桩奇遇,比其他的奇遇更为离奇,说明我的猜想完全错了:在这表面平静的冬日的背后,正酝酿着一场严重的危机。
正是月底的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有关奇怪的庄园的最初的消息,有关这次我们已经不复提及的奇遇所激起的第一个浪花飞到了我们这儿。那时我正在聊天。外公外婆已经回去了,只有米莉和我父亲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学生中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致使班级分成了两派,他们被蒙在鼓里毫无觉察。
八点钟,米莉打开房门要到外面去倒掉吃剩的东西,蓦地尖叫了一声:
“啊!”
她的嗓音是这样的清脆,引得我们一齐拥上去要看个究竟。门槛上有一尺高的积雪……天色非常暗淡,我在院子里往前走了几步看看积雪是否很深。我感到轻盈的雪花飘落在我的脸上,立即融化了。他们让我马上进屋,米莉抖抖瑟瑟地关上房门。
九点钟,我们准备上楼睡觉;母亲已经拿起灯盏,忽然我们听到院子那头传来像是有东西被用力砸在大门上似的两声清晰的响声。她把灯盏又放回到桌子上,我们全都站着,竖起耳朵,注意着有什么动静。
当然那时甭想跑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倘若那样做,你还没有走到院子的中央,灯就会被吹灭,玻璃灯罩就会被打碎。但片刻之间什么声响也没有。
我父亲开口说:“这大概是……”话音未落,突然餐厅窗户的正下方—我已经说过,窗户是朝通向车站的公路开的—发出一阵哨声,又尖又长,估计教堂的路上也能听到。一些人用手腕撑着窗台爬了上来,立刻,窗户外边,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这声音隔着窗玻璃渐渐地 减弱:
“把他带走!把他带走!”
房屋的另一头,同样的叫声与他们相呼应。那些人估计是穿过马丁大爷的农田跑过来的,他们爬上了隔开农田和我们院子的矮墙。
接着,每处都有八个到十个陌生的人,用假嗓子不断地嚷嚷。“把他带走”的叫声此起彼伏:叫声来自储藏室的屋顶,他们大概从堆放在墙外的干柴堆上爬上去的;叫声来自一垛连接大门和敞棚的小墙,墙顶呈圆形,他们可以舒适地骑在上面;叫声来自车站公路的铁栅栏上面,要从那儿爬上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最后,绕进花园,从后面又来了一批迟到的人,他们也演出同样的闹剧,不过这次的叫声是:“冲啊!”
我们听到他们的叫声在被他们打开窗户的空教室里回荡。
莫纳和我两人对整个学校的过道、旮旯了如指掌,就像标在图上那样马上就明白这些陌生人正从哪几处向这里进攻。说老实话,我们只是在最初的时刻有点害怕,哨声使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是流浪汉和吉普赛人在进攻我们。因为正好两个星期以前,教堂后面的广场上来了一个大个儿土匪和一个头上用绑带包扎得很紧的大男孩;在制车匠和铁匠那里也来了几个外地的工人。
但是,一等到我们听到进攻者的呐喊声,我们马上就肯定来者是镇上的人—更可能是年轻人,甚至可以确证里面还有小孩—人们能分辨出他们的童声—他们也混在队伍里边,像冲向敌人军舰一样来进攻我们的住所。
“啊!好啊!真见鬼……”我父亲叫道。
米莉低声问:“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正在这时,大门口和铁栅栏墙上的—然后是窗户外面的—喊声忽然停止了。窗后发出两声口哨。爬在储藏室楼顶上的人和进攻花园的人的叫声也逐渐减弱,最后全都不作声了;我们听到整支队伍沿着餐厅的外墙窸窸窣窣、匆匆忙忙地撤退,他们的脚步声因为积雪而减弱。
很明显是有人惊动了他们。他们原以为时间已经那么晚了,大家都已睡觉,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进攻这所位于镇口的孤零零的房子。但是现在有人打乱了他们的战斗 部署。
当我们定下心来—因为进攻来得很突然,像是一次有组织的攻坚战—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小铁栅栏门那边喊道:
“索雷尔先生!索雷尔先生!”
来的是屠夫巴斯基埃先生。矮胖子在门槛上刮刮木履底,抖落了短大衣上的积雪,然后走进屋来。他因为窥见了一桩神秘事件的全部机密而带有一副狡黠和惊愕的神 态说:
“我刚才待在家里的朝四路广场开的院子里,想去关羊棚的门,突然,有两个影子从雪地里直起身子。您猜我看见了什么?是两个大个子好像在望风或窥视什么东西。他们的脸朝着十字架。我就走上前去;我才迈了两步,嗖!他们从你们家的那个方向飞快地跑走了。啊!我没有半点犹豫,立刻拿起马灯,我说:‘我要把这一切去告诉索雷尔先生……’”
接着,他又唠唠叨叨地重复起他的故事:“我在我家后面院子里……”讲着讲着,我们给他一杯酒,他接受了。等到我们问他有关的细节时他又说不上来。其实他到我们家时什么也没有看见。那两个哨兵受到他的惊扰后,马上就发出警报,整个队伍接到音讯立刻全部撤走了。至于说这帮人究竟是谁……
“可能是吉普赛人。”他猜想着说,“他们到广场上已快一个月了,老等着天气转晴,好演喜剧。他们肯定会干一些坏勾当。”
他讲的对我们并无用处,我们仍然站着,不知所措;而那人一边咂着酒,一边又重新开讲他的故事了。莫纳一直十分仔细地听着,从地上拿起屠夫的手提灯,拿定他的主意,说:“得出去瞧瞧!”
他打开门,索雷尔先生、巴斯基埃先生和我一起跟着走出去。
米莉因为来进犯的人走了,已经放下心来。她像所有办起事来有条不紊考虑周到的人一样,生性不好奇。她说:
“要去你们自己去。不过请你们关上门,带上钥匙。我可要睡了。我让灯点着,不吹灭。”
[book_title]第二章 我们中了埋伏
万籁俱寂,我们在雪地上走着。莫纳走在前面,手里提着装有铁丝罩的马灯,灯前发出扇形的光面……我们刚跨出大门,从紧挨我们风雨操场的集镇上的磅秤站背后倏忽蹿出两个头戴斗篷帽的家伙,像两只受惊的小鹧鸪,飞奔而去。他们一边跑,一边讲了两三句话,时而为笑声所打断:可能是在讥笑别人,可能是为他们奇特的游戏而兴高采烈,也可能是情绪激动,害怕被人赶上。
莫纳把灯笼撂在雪地上,对我叫喊:
“弗朗索瓦,跟我来!……”
我们撇下这两位上了年纪没法跟着跑的人,朝着这两个黑影追去。黑影绕过集镇地势低的地区,沿着旧普朗什街,照直往教堂的方向奔去。他们有节奏地不紧不慢地跑着;我们跟着他们毫不费劲。他们穿过一切都已沉睡寂静无声的教堂大街,钻进公墓后面的小巷和死胡同的迷宫里。
那儿是打短工的、裁缝、织布工等的居住区,人们称之为“小角落”。我们对这个地区很不熟悉,夜里更是从来没有来过。这地方白天是见不到人影的:短工不在家,织布工关上了门;而今天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这儿比镇上其他任何地方更为荒凉,更为沉睡。所以要指望有人能闯到这里来助我们一臂之力是不可能的。
在这些像搭积木似的随随便便建造起来的小房屋之间有一些小路,我只认识其中的一条,那就是通往绰号叫“哑巴”的女裁缝家的那一条。先得走下一个陡坡,坡地上时而铺有石板,然后在织布工的院子和空闲不用的马厩之间拐两三个弯,就到了一条很阔的死胡同,胡同的顶头被一所长期以来无人居住的农舍院子挡住去路。在哑巴裁缝家,她手指动个不停地和我妈妈进行着静悄悄的谈话,时而为她这个残疾人的短促的叫声所打断。当她们交谈时,我透过大窗户,可以看到这所农舍的高墙—它也是这一边的郊区最后的一幢房子—和永远关闭着的栅栏门,里边的院子很干燥,没有干草,死气沉沉,那里是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这两个陌生人走的正是这条道。每次拐弯,我们总害怕给他们跑了,但每次我们总在他们踅入下一条小巷之前及时赶到,这的确使我惊讶不已。我说使我们惊讶不已,因为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小巷很短,如果他们不是有意放慢速度,我们早就看不见他们的影踪了。
最后,他们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通向哑巴家的胡同。于是我向莫纳喊道:
“我们逮住他们了!这是条死胡同!”
实际上是他们逮住我们了……他们把我们带到了他们要我们去的地方。他们一到墙脚,就果断地转回身子朝着我们,其中的一个还吹了一声我们这天晚上已经听到过两遍的口哨声。
马上有十来个人从废弃了的农舍的院子里走了出来。他们似乎在里边恭候我们多时了。所有的人一律戴斗篷帽,围巾遮住了他们的面容……
他们是谁,我们早就知道了,不过我们决心对索雷尔先生只字不提,因为我们的事和他无关。里边有德卢什、德尼斯、纪洛大和其他所有的人。搏斗之中,我们辨认出了他们打架的方式和他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但是有一点,莫纳感到很是担忧,甚至似乎使他害怕:里边有一个人我们是不认识的,而他好像是头头……
他没有上来碰莫纳,而只是瞧着他的士兵干。这些士兵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雪地里打滚,衣服从上到下被弄得凌乱不堪,拼着命想制服气喘吁吁的大个儿。他们中间有两个人来对付我;我使劲挣扎,犹如鬼神附身,他们要使我不能动弹颇不容易。我被推在地上,屈着双膝,屁股坐在脚底上,他们把我两手抓住按在背后,就这样,我既惊恐不安又极度好奇,目击了这一幕的经过。
莫纳已经解开外衣的搭扣,拼命打转,一下子甩掉了班上四个男孩,把他们猛摔在雪地里……那个陌生人笔直地站着,兴致勃勃但又非常冷静地观看战斗,时常清晰地重复着:
“上……拿出勇气来……再上……Go on,my boys![Go on, my boys!:上啊,孩子们!]……”
很明显,是他在指挥……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在何处,又怎样训练他们打仗的呢?当时对我们来说这是个谜。他也和别人一样用围巾遮住面孔,但是当莫纳挣脱了对手,威胁着走向他时,他为了看清来者和应付当时的局势所做的动作,使他露出像绷带似的绑着一块白布的头。
就在这个时候,我向莫纳喊道:
“小心后边!后边还有一个!”
可是他还来不及转过身来,从他背面方向的栅栏后边已经蹿出一个大家伙,巧妙地用围巾套住我朋友的头颈,把他向后扳倒。说时迟,那时快,被莫纳摔得嘴啃雪地的四个对手也已冲了上来,把他的手脚按住,用一根绳子缚住他的双手,用一条围巾捆住他的双腿。那个头扎绷带的年轻人走过来搜他的口袋……最后来的那个扔套索的家伙已经点燃了一支蜡烛,用手挡着风。头头每搜出一张新的纸片,就凑近亮光检查一下里边有些什么东西,等到最后他打开了莫纳那张回来以后不断加工、写满记号的地图时,他高兴得叫了起来:
“这一下子我们弄到手了。这就是我们要的图!这就是指南!我们可以来看看这位先生是否到了我所猜想的地方去了……”
他的同伙吹灭了蜡烛,每个人捡起自己的帽子或腰带,他们像来时一模一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我两只恢复自由了的手赶紧替我同伴松绑。
“他们有了这张图也走不远。”莫纳站起来说。
我们慢慢地往回走,他有点瘸了。我们在教堂的路上碰到了索雷尔先生和巴斯基埃大爷。
“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说,“我们也没有!”
幸亏正是深夜,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屠夫离我们而去,索雷尔先生也赶紧回去睡觉。
但是我们两个还不能睡:我们在楼上的房间里,凭借米莉给我们留下的灯火,把我们脱线的外衣缝衲了好久。我们像一对白天吃了败仗的战友,低声地讨论刚刚发生的一切。
[book_title]第三章 吉普赛人到学校
第二天早晨醒来可是件苦事。八点半钟,索雷尔先生快要发出口令让大家进教室时,我们才气喘吁吁地跑来排在队伍里。我们既已迟到,就随便往那里一挤。但在平时,大个儿莫纳总是站在排头的,大家并肩接踵,捧着书籍、本子和钢笔,等待索雷尔先生的视察。
他们在队伍中间给我们让地方,默默无声,十分殷勤,对此我很是惊奇。索雷尔先生检查了大个儿莫纳的文具,拖迟了几分钟进教室上课。我好奇地探出脑袋,东张西望,想看看昨天的敌人的脸。
我第一个看到的,正是我所耿耿于怀的那个人,但也是我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来这儿碰到的那个人。
他站在莫纳平时站的位置上—整支队伍的排头。他一只脚踩在石阶上,一个肩膀靠在门框上,压着背上的书包的一角。他面目清秀,脸色苍白,脸上缀着雀斑。这张脸侧向我们,带着一种蔑视别人和怡然自得的好奇的神态。他的脑袋和面庞的一边全部绑上了白布。我认出他就是这伙人的头头,前一天夜里抢我们东西的吉普赛人。
我们已经走进教室,大家各就各位。新学生和莫纳一样坐在靠近柱子的一条长板凳上,他在左边,而莫纳在右边第一个位置上。纪洛大、德卢什,还有其他三个也坐在第一条长板凳上的人相互挤紧,好给他腾出个位置,这一切好像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
冬天经常有这类临时性借读的学生到我们这儿来:他们是因为运河结冰而被困住的小水手、学徒工、遭到风雪阻挡的旅行者。他们来听两天到一个月的课,很少比这时间更长……刚开始来的时候,大家对他们很好奇,但他们很快就不引人注目而混同于普通学生了。
但这个人大概不会很快被人遗忘。我现在还记得这位特殊的人物和他挎在背上的书包里边稀奇古怪的财宝:首先是他拿出来的带有风景图片的钢笔杆。你闭上一只眼睛,就可以在笔管的一个孔眼里看到有点模糊,但是放大了的卢尔德[卢尔德(Lourdes),法国上比利牛斯省的省会,原是一座小城市。十九世纪末,一个名叫贝纳台特·苏比露士的女孩说她在当地见过圣母显灵,于是卢尔德成了朝圣之地。]的大教堂或其他说不上名字的建筑物。他选上一个,大家马上递来递去争相传看。然后是一只中国笔筒,里边放了圆规和好玩的工具。这些东西从板凳左边开始,静悄悄地、偷偷摸摸地在本子底下由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里,只是瞒着索雷尔先生一人,他什么也看不到。
还传递一些崭新的书籍。里边有些书,我们家藏书不多的书架里也有;我曾经贪婪地偷看封皮后面的书名:《鸫鸟》《海鸥石》《我的朋友伯努瓦》[《鸫鸟》《海鸥石》《我的朋友伯努瓦》都属供青少年阅读的冒险小说。]……有些人把这些不知从哪儿弄来,也许是偷来的书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翻阅着,用另一只手写听写;另一些人在课桌上转着圆规玩;还有些人趁索雷尔先生念听写时从讲台到窗口来回走动背过身去的时候,突然闭上一只眼,把另一只眼凑近那孔眼,看那青绿色、斑斑驳驳的巴黎圣母院画面。这个外来的学生手里握着笔,修长的身子靠在灰色的柱子上,眨巴着眼睛,对自己组织的地下游戏洋洋得意。
可是渐渐地,整个班级都担心起来。陆续传递出去的东西前前后后都到了莫纳的手里。他毫不介意,看也不看一眼,把它们随手放在身边。不久,这些东西就堆成了一堆,五颜六色,排列精确,颇像在寓意性的作品中堆放在象征科学的女性的脚边一样[欧美的文化中,常用一个脚边放些书籍、仪器的女人的形象来表示科学。]。索雷尔先生必然地会看到这批新奇的、摊出来的物品,并且发现其中的奥妙。而且,他也会对昨天夜里的事做一番调查。现在吉普赛人在此,调查就容易了……
果然,他不久就在大个儿莫纳身前停了下来,十分诧异地问:
“这些东西是谁的?”他食指夹在书里,合上书本,用封底指指“这些东西”说。
“我不晓得。”莫纳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
但是新来的学生插话说:
“是我的。”
他还立即加上一句:
“但是,先生,如果您要看,我可以给您看。”
他讲这话时像少爷似的大手一挥,使得老师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住了。
于是,仅仅几秒钟,整个班级的人鸦雀无声,以免扰乱刚刚出现的新情况,好奇地围拢在老师和新来年轻人的周围。老师半秃半鬈的头趴在这些宝贝上;年轻人脸色苍白,洋洋得意,但又不是锋芒毕露地做些必要的解释。这时候,莫纳完全被抛弃了。他已打开草稿本,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解一道难题。
我们正在忙这些,“一刻钟”的课间休息开始了。那时听写尚未做完,教室里已是乱哄哄的一片。其实,从早晨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休息”。
到了十点半钟,学生们拥进幽暗泥泞的院子里,人们很快发现新来的人在指导大家做游戏。
那天上午吉普赛人教给我们的种种游戏中,我现在只记得最剧烈的那种:那是一种马上比武,高班的学生做马,让稍年幼的爬上去骑在肩上。
他们分成两排,分别从院子的两头出发。他们相互冲向对方,想法把对方撞翻。骑士们用围巾当套索,伸出胳膊当长矛,尽力使敌手落马倒地。有的人本想撞倒人家,但对方一闪,他猛冲过去扑了空,结果自己失去了平衡,栽倒在泥里,骑士就在坐骑下边打滚;有的学生已经一半落马,被他们的马匹一把抓住双腿,他们又爬到肩上重新投入战斗。德拉齐手大腿长,红棕色的毛发,两只招风耳朵,上面骑的是扎着绷带、个子瘦长的骑士,他煽动两支队伍对战,巧妙地驾驭着他的坐骑,同时朗朗大笑。
奥古斯丁站在教室的门槛边,看他们组织游戏,开始时神色很难看。我待在他的边上,进退两难。
他把手插在衣袋里低声地说:“这家伙好狡猾。今天早晨他就到这里来,这是使他免遭怀疑的唯一的办法,而索雷尔先生上他的当了!”
他梳着短发,光着脑袋站在风头里好长时间,咒骂这个喜剧演员:正是他耍弄这帮学生,叫他们受苦,而不久前他还是他们的头头呢。我尽管是个文静的孩子,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
老师不在,院子的每个角落战斗仍继续进行;连最小的孩子也是我爬在你头上,你爬在我头上;他们奔跑着,还没有被对手撞击就摔倒了……不一会儿,站在院子中央的只剩下一批玩得起劲的,并不停地旋转着的人,其中有偶尔露出白绷带的新头领。
这时,莫纳再也忍不住了。他低下脑袋,两手按着大腿,对我喊道:
“弗朗索瓦,上!”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很吃惊,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爬到他的肩上,只一秒钟,我们已经冲入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大部分斗士大惊失色,一边逃,一边叫:
“莫纳来了!大个儿莫纳来了!”
他在留下的人群之中自身打转,并且对我说:
“两臂伸直,像我昨天夜里那样拽住他们。”
由于我对胜利十拿九稳,因此打得兴高采烈,一路上使劲拽孩子们的手;他们尽力挣扎,开始在大孩子肩上摇摇晃晃,最后跌倒在泥地里。一眨眼的工夫,站着的人只剩下骑在德拉齐身上的新来的人。但是德拉齐不想跟奥古斯丁较量,往后猛一扭腰,挺直身子,把白头骑士掀下马来。
这个年轻人左手搭在坐骑的肩上,仿佛一个中校握着马嚼子,站在地上看着大个儿莫纳,带着几分激动和无比钦佩的心情,说:
“太好了!”
但是很快钟声响了,聚集在我们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开。莫纳因没能摔倒敌手而悻悻不乐,转过脸去,绷紧着脸说:
“下次再跟他算账!”
直至中午,教室里的气氛像假期来临,时而有一些有趣的插曲和说话,而那个喜剧演员兼学生则是里边的中心人物。
他介绍情况,说他们被严寒所困,不想组织没人来观看的晚上的演出,他们决定让他白天上学散散心,由他的同伴负责饲养岛上的飞禽和聪明的山羊。然后他讲述他们在邻近地区旅行时,有一次一场倾盆大雨泻落在马车的破铅皮车顶上,而他们又必须下车在旁边推轮子时的情景。最里边的孩子也离开课桌到近处来听。不太罗曼蒂克的人趁此机会到炉子边上烤火。但过了不久他们也被好奇心所驱使,竖起耳朵,把身子移近饶舌的人群,另一只手还按在炉盖上方,以便占一个位置。
索雷尔先生带着学校教师所有的、有点天真的好奇心听他介绍,还提了一大串问题:
“你们靠什么为生?”
那男孩犹豫了一阵,好像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这类细节问题。他说:
“我想是靠我们去年秋天挣下的钱哪。是加纳什负责管账。”
没有人问他谁是加纳什。但我猜想是昨天晚上卑劣地从后面算计莫纳,把他弄翻在地的那个大混蛋。
[book_title]第四章 神秘庄园的地点
下午带来的是同样的乐趣,整堂课,同上午一样混乱骚动、调皮捣蛋。吉普赛人又带来了其他珍贵的东西:贝壳、牌、歌谱,甚至还有一只小猴子;猴子躲在背包里边暗暗地抠背包……每时每刻,总得要索雷尔先生停下课来检查顽皮的男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四点钟到了,只有莫纳一个人做完了习题。
大家都不急急忙忙地出去,似乎上课和课间休息之间已没有截然的界线,而过去这种截然的界线使得学校的生活十分简单,像白天和黑夜交替那样有规律。我们甚至忘了像平时那样,在四点差十分的时候报告索雷尔先生哪两个学生应该留下来打扫教室。我们平时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因为这是一种宣布和提早放学的方法。
事有凑巧,这天轮到大个儿莫纳打扫。早晨,我跟吉普赛人谈话时告诉过他,按照规矩,第一天来的新生理所当然地被指定做第二个值日生。
莫纳拿了充当点心的面包后就马上回到教室里来,而那个吉普赛人,我们等了好久仍不见影踪,一直等到夜幕开始降落时他才匆忙赶到……
我的同伴跟我说:“你留在教室里,等到我把他抓住了,你把他昨天从我那儿抢走的图拿回来。”
故而我坐在一张凭窗的小桌子前面,在落日的余晖中看书。我看到他们两人默不作声地搬移学校的长凳。大个儿莫纳沉默寡言,神色严峻,腰缠粗带,黑色的外套上的三粒纽子扣在背上;另一个既和气又烦躁,头上包扎得像个伤员。他穿着劣质短大衣,撕破了好几处,都是我白天没有发现的。他干起活来热情洋溢,甚至有点使蛮力—心急如火地搬动桌椅—脸上含着微笑。可以说他正在玩一种不同寻常的游戏而我们不解其中的奥妙。
就这样他们到达了教室最阴暗的角落,去搬动最后一张课桌。
在这个地方莫纳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把对手打翻在地而不叫窗外的人瞧见或听见。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白白地放走了这么好的机会。那人现在已经回到教室门旁,借口活儿已经干完了,随时可以溜走。要那样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莫纳花了那么多时间寻找、拼凑、组合起来的地图从此就要付诸东流了……
每一秒钟我都在等我的伙伴向我示意或做一个动作说明战斗开始。可是大个儿根本不动,只是间或奇怪地直盯着吉普赛人的绷带,似乎有个疑团未解:傍晚半暗半明之中,绷带上渗出大块黑色斑迹。
最后一张课桌已经搬好,但仍旧什么风波也没有发生。
但当他们两人走向教室的前面,以便在门槛边再最后扫几下时,莫纳低着头,没有瞧我们的敌人,低声地说:
“您的绷带被血染红了,您的衣服都撕破了。”
那人看了他一下,并不是对他所说的话感到惊异,而是为自己所听到的话深受感动。
他回答说:“刚才他们在广场上想从我身上抢走您的地图。当他们得知我还是要回到这里来打扫教室时,就明白我要和你们讲和了。他们就群起而攻我,可我还是把图保存下来了。”他骄傲地添上一句,一边把折叠好的、宝贵的纸片递给莫纳。
莫纳慢慢地回眸朝我。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刚才为了我们打架、受伤,而我们还在给他设圈套呢!”
然后他停止了使用圣·阿加特小学生中不习惯用
的“您”。
“你真是个好伙伴。”他说着,向他伸过手去。
喜剧演员拉着他的手,十分激动,等了一秒钟也没有出声,咽喉哽塞了……但很快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
“那么说你们设了圈套啰!真有意思!我早就猜着了。我对自己说:当他们从我身上抢回地图,发现我在图上做了补充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补充?”
“喔!等一等!没有全部补充好!……”
他走近我们,不再故意装腔作势,而是郑重地、慢条斯理地添上一句:
“莫纳,现在是我跟您讲话的时候了。您去的地方我也去了,我也参加了这次不同寻常的节日活动。当班上同学跟我谈起您神秘的奇遇时,我猜想一定是那座古老的、偏僻的庄园。为了确有把握,我抢了您的地图……但我和您差不多:我不知道城堡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样回去;把您从这儿带到那儿的道路,我也不全部认识。”
我们怀着多么激动的心情,多么十足的好奇心,多么深厚的友情紧靠在他的身边!莫纳贪婪地向他提问题……我们两个人仿佛觉得,只要我们强烈坚持要我们的新朋友讲,即使他自己声称不了解的事情我们也能叫他说出来。
“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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