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美国枪之谜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8250
[book_dec]作者埃勒里奎因。著名西部影片名宿巴克·霍恩计划重归银幕,不想在椭圆形大竞技场表演马上特技时,被一枪击毙。纽约市警察局全体出动,进行了规模空前的搜查,但毫无结果。一个月后,在相同的地点,在相同的场景中,死神再次故技重施,复制了又一场凶杀。两起命案件相同,却又迷雾重重:警察在两万观众的睽睽之下,竟然找不到凶器,找不到凶手,找不到动机……真相就要揭晓,祝狩猎愉快!
[book_img]Z_10564.jpg
[book_title]序篇 色谱
“我说,乔,”埃勒里·奎因说,“轮子不转那就不算轮子了。”
“这话听起来恐怕有点实用主义的味道了。”我说。
“随便你怎么定义吧,”他摘下夹鼻眼镜,一如往常凝神思索时习惯的那样,不遗余力地擦拭着那对光洁的镜片,“我不是不承认那东西本身是个物体,只不过是说,它在体现轮子的功用之前对我没什么意义。同理,我一向试图揣摩运动过程中的犯罪行为。我可不像那位布朗神父,只凭直觉办事儿;一个不错的教士——保佑他的好心吧——他只消朝一根轮辐瞥上一眼就……你明白我的意思啦,J J?”
“不明白。”我照实说。
“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看看那个典型的案例吧,那个荒诞不经却独具魅力的巴克·霍恩。固然,有些事情在犯罪事件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而我总是事后才能发现那些蛛丝马迹。但我的想法是,即便我已经——有点鬼使神差地——暗中着手调查那些悄然进展的细微末节,但那些东西很可能对我意义不大。因为,还缺少犯罪的动因。也就是说,轮子还没有转起来。”
“我还是稀里糊涂,”我说,“尽管我模模糊糊觉出你在说什么了。”
他皱了一下劲直的眉毛,接着嘿嘿一笑,舒展开硕长的四肢,对着壁炉伸了个懒腰。他点上一支烟卷,把一口烟朝天花板吐去,“你得允许我放纵一下喜欢故弄玄虚的坏毛病,再把话说明也不迟。有这么一个案子,霍恩案件,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轮子——五彩幻轮:每根辐条上都嵌着一只杯子,每只杯子里都有一抹颜料。眼前这只杯子里的颜色是黑的——这正代表巴克·霍恩他本人。旁边的一只是金色的——那是吉特·霍恩,哈!吉特·霍恩。”他长出了一口气,“那么隧石灰色就代表老威尔德·比尔,疯狂比尔·格兰特;健康的棕红色该是——他的儿子柯利。那种有毒的熏衣草的紫色,属于玛拉·盖依……他们管她叫什么来着?——‘好莱坞的幽兰’,我的上帝!还有朱利安·亨特,她那个丈夫,属于那种绿色——用我们的分光镜鉴别的话,该是‘龙绿色’。那么托尼·马斯呢——白色?再就是职业拳击手汤米·布莱克——又红又壮的家伙,火红。只有一条胳臂的伍迪嘛——‘蛇黄色’正适合他。其他的,照此类推吧。”他咧嘴朝半空笑了,“真是五彩缤纷呀!现在来看看这些小小的色块儿:每一种颜色都含有特定的元素,有一份质量,都可以称重,可以测量;每一个色块儿都独具一格,卓尔不群呢。它们各自偏安一隅,无声无息。你说,它们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确切地说,毫无意义。”
“然后呢,”我鼓动道,“轮子开始转了,又怎么样呢?”
“这就该有事儿了。一次小小的爆发;宇宙间的一股暗流——总之,某种事物提供了动能——一种原始的行为冲动。于是,轮子就转起来啦。快,非常快。但是看看接着会发生什么吧。”他懒洋洋地吸了口烟。真够舒服的,我暗想。
“真是不可思议呀!不是每一块颜色都各有特定的成分、质量以及可称可量的规模,各自又那么独一无二,像宇宙间的各个星宿般独一无二吗?然而突然,它们彼此融合了!于是,各自本来的面目消隐了,它们结成了一个令人目眩的整体。你能看到的不再是个性的存在,而是那流动着的匀整的图案,在向你昭示霍恩案件完整的故事。”
“照这么说……”我托着胀痛的脑袋试探着问,“你认为他们每个人都跟这起杀人案有关啦?”
“我的意思么,”他柔和的面目忽然变得凌厉,“只是说,许多次要的色调淡化了,消失了……我经常设想啊,”他悠悠地说,“换了布朗神父或是福尔摩斯,会怎么断这个案子?你说呢,JJ?”
[book_title]第一章 酿造中的烈酒
宽阔的地下大厅里,此起彼伏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在呛人鼻息的腥躁气团中响亮地回荡。大厅一角,坚实的混凝土筑成的冶炼蹄铁的壁炉正红焰烈烈,火星飞蹿。一个侏儒正在炉边忙活。此人半身赤裸、皮肤乌亮、筋肉暴耸、神形滑稽,像个雷神的小兄弟。随着他有节奏的敲击,臂膀上的二头肌突突乱跳,砧铁上的工件顺从地弯曲变形。这是一间房顶低平、墙面粗糙的宽大石室。旁边的马厩里,大概是皮噶苏斯[皮噶苏斯:希脂神话中诗神缪斯的飞马。]正响亮地咀嚼饲料——那匹脖颈曲线优美的雄性种马,那个仍然像出生时一样通体光鲜的漂亮畜牲。
远近围候着它的母马们暗暗嘶鸣,或哀婉幽怨,或相互讥笑,竞相向它邀宠。它不时以优雅的姿态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腾挪几下轻蹄,紫色的明眸中熠熠散射着它那来自高贵的阿拉伯祖先的傲慢。
马,几十匹马,布满视野的马;温顺的,狡黯的,狂野的;被套上鞍具从此循规蹈矩的以及野性难驯死不就范的。马粪的腐臭以及马的鼻息、汗液的腥躁混杂在潮热的空气中,形成一层蛋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昏暗的空间。马厩外悬挂着的马具洁净闪亮;油润的皮革上,铜制配件灿灿发光;棕色的马鞍光泽如缎;白金一般的马蹬耀人眼目;周遭的缀绳像黑檀木一样光滑油亮。柱子上的套马索有条不紊,来自印度的毛毯情调不凡……
马房主人的威仪也赛得上一个国王。华美的斯泰森阔边高顶毡帽[斯泰森阔边高顶毡帽:即美国西部牛仔帽。]就是他的王冠,长筒科特式自动手枪就是他的权杖,而美国西部烟尘滚滚的荒原便是他辽阔的疆土。
他的禁卫军是一群罗圈儿腿的骑士,像人马座的徵像一样终日人不离马,蹄声不绝。这群人长于用灵巧的手法卷着纸烟,用拖沓、轻柔而逗趣的语调交谈,用围着细碎皱纹的棕色眼眸温情地扫视漫天星斗,收获来自无边苍弯的安详与宁静。至于他的宫殿——那是在数千英里之外坦延着的大牧场。
然而,马房的主人,那位顶着古怪的王冠、提着独特的权杖、簇拥着神奇卫队的国王,并没有把他的皇城建在风吹草滚的乡野平川上。既没有建在得克萨斯、亚利桑那或是新墨西哥州,也没有建在适合他这类君王叱咤风云的任何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他的宫邸就在美国最为世俗的结构层之下;没有气势磅礴的高山峡谷或幽林绿地,更不用说一望无际的荒原大甸了。屈居摩天大楼、地铁网络的重重包围之中,熏染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氛围里,四处是影剧院、广告牌、霓虹灯、贫民窟、俱乐部、电讯发射塔、文化论坛、传媒小报,不一而足。这一切距离英格兰乡村茅舍里或绿油油的日本稻田间自在的生存状态过于遥远了。一箭之外的地方坐落着荒诞不经的百老汇,不时传出纽约城毫无幽默可言的莫名其妙的哄笑。在这间地下室顶面三十英尺以上、五十英尺以东和五十英尺以西的地方,便是轰鸣咆哮着的大都市的领地了。建筑物像一座座巨人,彼此的缝隙中每分钟都有上千辆汽车飞掠而过。而椭圆形露天赛场,可以说是纽约最庞大、崭新的,体育运动的神殿……
至于马,它们是野外广阔世界的来客,无论是来自东部或西部的,统统像兔子一样被拘到一起关在栏中,只剩下委屈地低喑嘶鸣。
在英格兰,这种事是绝无仅有的。教化早已植根于他们不温不火的心性之中,无须再追溯早已消散了的先哲训条。圣泉只有在美国才会倒流。很久以前,辽远西部强壮的男子会偶尔一聚,过节一样地喜气洋洋,比试他们的驯马术和骑术。那真可谓西部的狂欢,只属于西部的盛典。如今,这种传统被从西部碱性的土壤中连根拔起,马匹啦,马术啦,牛仔呀以及所有的一切,一股脑地移植到东部坚硬的地面上来啦。那种原型的称谓——骑术竞技会——被保留了下来,而其目的——服务于纯粹的娱乐——使其风采蒙尘纳垢。观众排着队从围着铁栏杆的通道掏钱买票进入竞技场,一窝蜂地扑向具有敏锐眼光的开发商们设置的诱惑。
这真可谓文化拓荒的硕大果实啊,一个具有园艺学色彩的传奇——横跨东西部文化移植的最新示范——疯狂比尔·格兰特麾下的牛仔骑术团!
此刻,在那匹血统高贵的骏马的围栏旁边,不动声色地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材较矮,形容怪异,右臂粗壮发达,左臂只有肩肘之间的一小段残肢吊在打了结的衣袖里。
他脸颊消瘦,气色晦暗,而这种晦暗很难判断是灼热阳光涂抹的成果还是本性饱受煎熬的痕迹。与那匹马有点相似,此人气宇间潜藏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霸气,很薄的嘴唇带着轻蔑的神情。这就是心智机敏,锐不可当的人物——“独臂伍迪”——一个古怪的称谓,一种对于高贵的最为荒诞的诊释!而广为人知的是,这个称号所代表的是骑术团里第一流的骑技师;也就是说,疯狂比尔·格兰特手下最出色的艺人——伍迪,琥珀色的眼眸发散的是令人战栗的寒光,强壮有力的筋骨昭示着神话的不朽。
另一个人物截然不同,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特质。这是个高大魁梧的骑术师,随意地站着,像一棵久经荒山骤风吹掠的老树,给人一种内华达的山峰一样苍老而永恒的感觉;白发衬托着一张深褐色的脸膛,明眸皓齿,目光如炬,顾盼间一副阅尽沧桑的稳健。脸相并无醒目之处,但与他魁伟结实的体魄合起来看就有种史诗中英雄人物的感觉,浑然一尊穿过岁月的幽暗迷雾呈现于俗世的战神雕像。厚重的深褐色眼皮总是懒洋洋地覆盖着那双阔目,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长缝,锐利的目光从中须臾不断地扫射出来。这位来自另一世界的英雄,却入乡随俗地穿着一身东部流行的衣裳,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老巴克·霍恩!残酷的荒原与浪漫的好莱坞共同创造的尤物。
是啊,好莱坞,那个吞噬任何送到嘴边生灵的摩洛神[摩洛神:古腓尼基人信奉的火神,以儿童为祭品;寓意为引起重大牺牲的可怕力量。];令当代美国青少年心驰神往的圣殿,其感召力就如同昔日牛仔、野牛比利之类的西部传奇之于大势已去的上一代毛头小子。而就在这个圣殿里,他,巴克·霍恩把西部的历史风貌活生生地带到了现世。不是现在这个到处跑着福特车、拖拉机,到处竖着加油泵的西部,而是七十年代沉甸甸的六发左轮枪逞威的时代,是詹姆斯·博依斯和吉特·霍恩的天下,是充斥着盗马贼、印第安醉汉、牲畜贩子、小酒馆、木条地板、靠暴力维持和平的警长和枪声屡屡不绝的西部。巴克·霍恩借助摄影机和放映设备完成了重现那段辉煌历史的奇迹,而他本人作为一个真正从往昔尘埃中走出来的人物,把一切栩栩如生地搬上银幕,实在也浪漫得登峰造极。如今健在的昔日热血青年没有一个不是在巴克·霍恩在银光闪烁的幕布上挥舞着套马索、放着枪、策马狂奔的激越中战栗着长大的。数以千计的拷贝曾发往全国各地,不同种族的和众国公民共享了同一个神话的震撼。
有了两种颜色:独臂伍迪,老巴克·霍恩。
轮子依然静止不动。
独臂伍迪挪了挪两条弯曲的腿,把一张刀削似的瘦脸嗖地一下凑近霍恩暗褐色的脸膛,在离他一英寸的地方盯着他。
“巴克,你这叫人恶心的老家伙,你就该滚回电影厂去,跟那些花花公子呆在一起。”他拖着含混不清的长腔说。
巴克·霍恩没有做声。
“可怜的老巴克,”伍迪摆了摆那小半截残臂说,“路都走不利索了吧!”
巴克阴沉地问:“你什么意思?”
独臂人眨了眨贼亮的眼睛,右手摸住腰带的铜头:“你这老不死的,在这儿挡什么横!”
一匹马喷了个响鼻。两人谁都没有回头去看。身材高大的老者兀自轻声念叨了几句。伍迪的五官拧作一团,嘴巴嘲弄地歪扭着,筋肉暴突的右臂也举了起来。老巴克俯身躲闪……
“巴克!”
两人闻声立即站直了身子,像是被突然拉起来的牵线木偶,齐刷刷地一起转过头来。伍迪举着的手臂也悄然垂下。
吉特·霍恩站在马房的门道里,目光来回扫视着他俩——老巴克的宝贝女儿!一个孤儿,并非出自霍恩灰暗的血系,却由他老婆丰沛的乳汁喂养起来,又由他一手抚养长大。可怜的老婆早已命归黄泉,所幸吉特长伴左右。
这姑娘身材硕长,个子直追老巴克。有着阳光染就的红褐色皮肤以及像倔强的母马一样刚硬结实的轮廓;眼眸呈灰蓝色,小巧的鼻翼微微颤动;装束不俗——那身纽约式长裙正赶时髦,而活泼的无边帽也是第五大道最新的款式。
“巴克,你不害躁么,居然跟伍迪斗嘴!”
伍迪皱了皱眉,挤出一个笑脸,用指端捅了捅他的牛仔帽缘,重新皱起眉头,嘴里无声地叨咕着什么,迈着他那两条弓形腿,步态滑稽地踱了开去,绕过埋头干活的铁匠,没影儿了。
“他说我老!”老巴克·霍恩委屈地抱怨道。
她把他古铜色的大手拉到自己手里:“别往心里去,巴克。”
“可恶的东西!吉特,他该不是要跟我说……”
“理他呢,巴克。”
他忽然笑逐颜开了,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吉特·霍恩在年轻一代人心目中的地位像她那位闻名遐迩的养父十几年前一样了不得。在广阔的牧场上生长,追着马群奔跑,终日与强悍的牛仔们嬉戏,叼着单刃猎刀就如同现代女孩叼着牙齿矫正圈,在无垠的天地间撒野,同时又戏剧性地拥有个在银幕上大红大紫的养父——于是好莱坞的发行代理人纷纷向她聚拢来,想利用她制造一个更为精彩的神话。巴克的制片人自有主张。巴克是越来越老啦。而吉特显现的男子气远远盖过她身为女性的娇柔,但又比纯粹的女巫型人物妩媚得多。无疑她可以取代她的养父打出个新高潮。那是九年前的事。那时的吉特十六岁,是个矫健、挺拔、野味十足的顽皮姑娘……孩子们为她都疯啦。她能骑善射、绝活不穷,小嘴儿里粗话连篇、妙趣横生;而且,故事里总要有男性英雄,她顺便也把亲亲吻吻、搂搂抱抱的色情戏演得如火如茶。于是她的大名吉特·霍恩便无人不晓了——了不起的牛仔女星!轰动性的票房效益!
老巴克自然静悄悄地从银幕上淡出了。
他们走出马房,沿着坡道穿过狭窄的混凝土走廊,进入一个排列着许多化妆间的长厅。其中一个小门上方悬挂着一个金属打造的星形饰物。巴克一脚踢开了那扇门。
“什么他妈明星!”他吼了一声,“进来,吉特,进来,把门关上……我早晚得把那盗马贼的嘴撕烂!坐下,我跟你说。”
他像个赌气的孩子,重重地把自己投到沙发上,眉头紧锁,棕色的大手又摸又松地忙个不停。吉特亲昵地抚弄着他苍白的头发,一脸笑容;但是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深藏着某种忧虑。
“我的天哟!”她柔声细语地说,“这可不像你,巴克,这么小心眼。你得管着点儿自己的脾气。难道这不是……别动那么大的气,你这老山猫!……这么激动对你可不好。”
“你别跟我装傻充愣,吉特。”
“你敢肯定……”
“闭嘴,吉特!我没什么毛病。”
“队医不是给你看过了么,老顽固?”
“今天是看了,说我没事儿”。
她从他坎肩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很在行儿地在椅背上划着了火,举到他卷好的纸烟前头:“你都六十五岁了,巴克。”
他透过缭绕的烟雾斜视着她笑道:“你是说我到头了。吉特,尽管我已经三年不上电影了……”
“是九年。”吉特温和地说。
“三年嘛,”巴克争道,“我叫全民族重温了历史,那是我干的吧?很好,我现在跟那时候一样棒。摸摸这腱子肉!”他曲起粗壮的右臂,她顺从地拍了拍那上面隆起的二头肌。真硬得像石头。
“怎么回事,吉特?这么浮皮蹭痒的,用力捏捏看!骑骑马,打打枪,玩玩绝活儿,这都不算什么——你该知道我过去十来年一直坚持活动来着。这个竞技场,还吹什么‘疯狂大比尔’,那点把戏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比尔也就是抬抬我的架子,让那些混账制片商乖乖回来找我,签上几个像样的大合同……”
她吻了他前额一下:“得啦,巴克。你只是要……当心一点,好吗?”
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巴克已经把他的两条长腿翘到化妆台上去了。透过淡淡的烟雾,从对面的镜子里可以看到他依然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吉特像个成熟的女人那样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然后她挺直高高的身板,迈起男人一样干脆利索的大步,穿过走廊朝坡道另一侧走去。
砰砰!远处隐约传来枪声。她脸上顿时恢复了快活的生气,她加快步伐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许多人与她擦肩而过——老熟人们、戴着牛仔帽和皮绑腿的小伙子们以及穿着皮衣和牛仔裙的姑娘们。空气中弥散着皮革的气味、人们轻柔的谈笑声和自制卷烟的清香……
“柯利!嘿,真会玩儿呀。”
她站在枪械库的门道里。库房里层层叠叠的架子上放着许多枪支和器械——温彻斯特步枪、烤蓝左轮枪、训练用枪靶等等。吉特朝里望着,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柯利,疯狂比尔·格兰特的毛头小子,穿着一条满是泥土的灯心绒裤子,宽肩窄腰,壮实而灵活。柯利放下冒着烟的左轮枪,转过头来,一声欢叫:“呼啊。”
“吉特,你这老枪迷!看见你真叫我高兴!”
吉特更痴迷地笑了。柯利对大都市、百老汇的浮华造作很看不上眼,这倒是与吉特颇为合拍。而且,吉特暗自求证了上千遍,确认柯利还是中看的。柯利呼地一下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两只手。咧着嘴,脸儿对脸儿地朝她笑着。吉特心中寻思,不知眼下这个新的环境——充满各种神奇诱惑和美丽陷阱的城市——是否最终也会把这小子弄得庸俗不堪。他身上并不具备浪漫英雄的特质,而且总体来看也并不是个经得起推敲的美男子。鼻梁嘛,用传统审美眼光来看有点过于弯曲;不过,那头闪闪发亮的卷曲的棕色头发,总是被他弄得乱蓬蓬的,倒是显得很有趣;然而他的目光,无可置疑,总是直率和诚实的。
“看着啊。”他叫道,嗖地一下又蹿了回去。
她默默看着他,淡淡地微笑着。
他把右脚登在一个古怪的小装置的踏板上——那该是个投掷器吧;他用脚掌踩了踩那踏板,咔的一声扳开了长筒左轮枪的机头,熟练地装上几粒又大又亮的筒形弹药,啪的一声合上了弹仓;又往投掷器的弹槽里放了几个小玻璃球,站直了身子。接着他猛地一踩踏板,几个玻璃球刷地飞向半空。他望着它们在空中飞得越来越远。在那些小球近乎消失踪影的瞬间,他手腕潇洒流畅地一抬,漫不经心地轻扣扳机,一举射下了几个变成小点的玻璃球。
吉特乐不可支,雀跃着鼓掌。柯利刷的一声把枪顺进枪套,摘下宽边帽,向吉特躬身行了一个礼。
“打得还行吧,啊?每次我玩这个小把式都会想起野牛比尔。我爸老跟我提他。那家伙也玩过打玻璃球,那是他在‘荒野西部风情展’上表演的。不过他是个无赖,用的又是打狗熊用的铅弹,所以才次次打中……又一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混账!”
“你的身手好歹也能赶上巴克了。”吉特笑着说。
他又抓住了她的手,热切地望着她的双眼,“吉特亲爱的……”
“说到巴克,”她有点儿脸红了,迟疑地转了话题,“可怜的巴克,我正为他担心呢。”
他轻轻把她的手松开:“就那老蛮牛?”说着他不禁笑了出来,“他才不会有事呐,吉特。那帮老家伙都是生皮和钢铁做的。你看我爸,你若敢跟他说他和当年的疯狂比尔有什么不同,那可……”
“他们毕竟不比当年了呀,柯利。”
“‘毕竟不比当年了呀’,”柯利温和地学着她的腔调,“无论如何,别着急,吉特。刚刚我还看见他排演,走完了全场的戏路呢。”
“出过差错吗?”
“一点儿没有。你根本看不出那老活宝都六十多岁啦!马骑得像印第安红番一样棒。今晚他又得露一手啦,吉特。而且大众都……”
“我才不管大众怎么想,”她悄声问道,“他跟伍迪有什么过节吗?”
柯利愣了一下:“跟伍迪?哪儿来的事儿……”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两人转过头来。一个女人走近枪械库的门口,朝他们投来暖昧的笑容。
没有圈里人熟悉的鹿皮装束,那女人一身绸缎,佩带着兽毛装饰,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这个长着一对荧荧猫眼、肌肤光洁如雪、周身曲线毕露的美女名叫玛拉·盖依。
好莱坞的大众情人儿,高产的色情电影的主星,已有高达三次的离婚纪录……如此种种,都是千百万普通阶层女子崇拜、嫉妒的辉煌,也是千百万男人们又甜蜜又痛苦的无望梦想。
玛拉·盖依主宰着一个没有地理界限的王国,国民都是她卑下的奴隶,而她自己便是被禁忌的梦想中玫瑰色肉体的化身。然而,不少人都被她欲盖弥彰的下贱弄得望而却步。这是不是人们在不断调整焦距后终于看清楚的结果呢?
眼下,她正在东部享受两部片子拍摄之间的空闲时光。这是个令人腻烦、贪得无厌而又对神话传说以及卡贝尔廉·亚奈蒂斯的诱惑胃口无量的女人。她正陷于对周身肌肉发达、雄风不可抗拒的男性的强烈饥渴之中。此刻她身后就站着三个男人:穿着精细讲究,脸颊刮得溜光,其中一个还抱着一只叫闹不止的波美拉尼亚种的小狗。
众人一时无语,玛拉·盖依走过石板台阶,痴醉地盯着柯利,放肆地打量他的身架,他窄小的臀部,宽大的肩膀,他卷曲的乱发以及他满是尘土的衣装。吉特绷起了小脸,笑容荡然无存,她警觉而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站定。
“噢——是玛拉,你好啊,”柯利勉强地笑着说,“啊——吉特,你认识这位玛拉吗?玛拉·盖依?也是从好莱坞出了名的。嚯,嚯!”
猫眼毫无表情地盯视了一下对面那双灰蓝色的眸子。
“是啊,我认识盖依小姐,”吉特沉稳地说,“我们在好莱坞撞到过好几次。可我不知道你也认识盖依小姐,柯利。这么说,我该走啦。”
她平静地走出了枪械库。
一阵难耐的寂静。女戏子身后那三个西装革履的大块头男人仍然不声不响地戳在原地,不时翻着白眼。那只波美拉尼亚小狗习惯了城市气息的鼻子捕捉到马厩里传来的牲畜气味,兴奋地叫个不停。
“瞧那副狂相儿,”玛拉·盖依说道,“真够抬举我的!还认得我,那丫头,不过会点儿小马戏而已嘛。”她晃了晃精心修饰的脑袋,朝柯利献媚地微笑着,“柯利,我亲爱的,你真神气呀!你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头鸟儿窝似的卷发?”
柯利皱了皱眉,两眼始终望着吉特走出去的方向。突然,玛拉的话语在他头脑里有了反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玛拉,”他咕哝着说,“说话别那么损,行吗?”他那一脑袋头发真给他添了不少乱;他多年来对它们频频下手,试图把它们彻底弄直,但是一切徒劳,那些发丝还是顽固而活泼地卷曲起来。
女戏子温情地搓揉着他的臂膀,故作天真地大睁着双眼:“这儿可真吓人哪!这么多可怕的枪支弹药……这些枪你都会打吗,柯利亲爱的?”
他巧妙地躲闪开她身体的偎贴:“会不会打枪?上帝,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简直就是神枪手迪克他本人!”他飞快地重新往枪膛里填上子弹,又把投掷器设置好。玻璃球漫天散射出去,柯里举枪把它们统统消灭了。
女戏子兴奋地拼命鼓掌,继续朝他贴过去。
走在外边的吉特停了一下脚步,两眼变得暗淡冰冷。
她听到了枪声、玻璃球粉碎的声音以及女戏子尖厉、夸张的喝彩声!她咬起下唇,甩过头来,漫无目的地大踏步走去。
枪械库里,女戏子聊兴正欢:“瞧,柯利,别那么冷冰冰的……”某种占有欲已经从那双猫眼中泄露出来;她突然变得凌厉,转头对身后站着的三个男人说,“到外面去等着我好了。”
那些人顺从地鱼贯而出,她转过脸来,对着柯利微笑。那是一种比起她浪漫王国里最著名的色情表演还要动情的微笑。她绵绵地对着柯利低语:“吻我呀,柯利亲爱的,哦,吻我吧……”
柯利警觉地轻轻朝后退了一步,跟刚才吉特的举动如出一辙。他眯起眼睛,收起了笑容。她仍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听我说,玛拉,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吧?我可不想碰别人的老婆。”
她又朝他贴进一步;现在她的确离他非常近了,身上的香水味直冲他的鼻腔。
“你是说朱利安吧?”她轻声说,“哦,我们之间早就达成共识啦。柯利,这就是现代婚姻的模式!柯利,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有五百万男人都恨不得离开他们甜蜜的家,好能让我哪怕就这么看他们一眼呢……”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被算在里边。”柯利冷冷地说,“你丈夫现在干什么呢?”
“哦,就在楼上什么地方,跟托尼·马斯在一起……柯利,求你啦……”
如果说椭圆形大赛场是体育竞技的辉煌象征,那么它的策划人托尼·马斯便是这种体育竞技形式的推动者。正像巴克·霍恩,马斯也是个现世的传奇人物,只是神话的内容不同罢了。是他把竞技大奖的数额提到了百万元的惊人价位。也是他把粗犷的摔跤运动带上了万众瞩目的大雅之堂——他才不理会什么社会伦理,那玩艺儿真能赚钱呐——重新扶正这项运动和运动员的声誉,而他们填满了他的钱包也大大资助了他兴办的事业。又是他,为惩罚拳击运动协会,愤而把历史上约定俗成在纽约举行的重量级拳击赛一气挪到了宾夕法尼亚。还是他,使曲棍球、室内网球、自行车六日赛等竞技项目在和众国飞速普及。椭圆大赛场是他生命中梦想成真的顶峰,他竟创建了全世界规模最为宏大的体育场馆。
他的办公室就设在这座庞大建筑物的最高层上,四部电梯接力攀升才能到达那个高度。这个上升的通道已经成为那些阿谀奉承的攀附之辈——好莱坞已经给这帮家伙搞得声名狼藉——惟一能接近他的途径。就在这个办公室里,他稳稳地坐着,居高临下——他,托尼·马斯,年事已高,老谋深算,肤色健康,鼻若鸟喙,是个彻头彻尾的纽约佬儿。
他本人就是“运动”这个字眼在语义上最具肯定意义的诊释。在百老汇他稍一露面,便立即被盛赞为“最随和的”也是最强硬的人物,谁也甭想逼着他接受什么。圆顶礼帽一直扣到鼻梁上,两只穿着蒙着灰尘的鞋子的大脚搭在胡桃木纹贴面的老板台上。两美元一只的雪茄烟叼在熏黄了的牙缝里,他就这么深思熟虑地应付来访者。
眼前这位来访者也不是个没名没分的小人物。穿着讲究,姿态文雅,扣眼上还插着花枝的这位朱利安·亨特正是玛拉·盖依的丈夫;他可不是只靠一点雕虫小技才声名鹊起的。他有钱,拥有十多家夜总会,堪称花花公子一族的鼻祖,前身也曾是个运动健将,马球、赛艇样样精通;而所有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了不得的,他是个百万富翁呢。社会向他敞开大门正是因为他原本来自这个社会。然而这个社会也挑剔地把他划分在上流社交界之外。他长着一双松垂无神的眼睛,老像刚挨了打似的粉红色脸颊,永远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城里人的模样。只有在社会较低层——或许较高层——一个家伙才会弄得像朱利安·亨特那么怪模怪样:带着一张印第安木雕图腾一样毫无表情的脸。这是一张不可救药的赌徒的脸。在这点上,他和木头台子后面坐着的那个人倒是如出一辙。
托尼·马斯用喑哑的男低音说道:“我可以把它直截了当交给你,亨特,可是你得听我的。只要涉及巴克嘛——”他突然停住了。他的脚在地板上那块精美的丝制脚垫上碾了碾,嘴角现出令人宽释的笑。
朱利安·亨特懒洋洋地转过身去。
门道里站着一个男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个子高得非同寻常的年轻人,颧骨突出的脸上长着粗重的黑眉,两只小眼睛又黑又亮。他咧嘴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
“进来,汤米,进来吧!”托尼·马斯热情洋溢地说,“就你一个人?你那个守财奴经纪人呢?”
汤米·布莱克,拳击界的重量级新秀,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微笑着。那笑容后面隐伏着一种杀手特有的凶残;这种表情,据说,跟杰克·丹普西在托雷多拳王大赛上一举将杰西·维尔拉得打得几乎成肉酱之后的神情毫无二致。专家们认定这是一种杀手的本能,而且,对拳击手来说,是制胜所不可或缺的素质。在汤米·布莱克身上,这种素质可谓绰绰有余了。
他从地毯那边直蹿过来——几乎是滑行了过来。像只山猫一样轻捷。他坐到椅子上,脸上带着不变的微笑。难以置信的是,他身量如此巨大,讲起话来竟像铁水倾泻一样柔和流畅。
“你好啊,托尼,那些事情都怎么样了?”嗓音很有魅力,“进城逛一天。医生说了,我已经好多了。麻烦过去啦!”
“汤米,认识朱利安·亨特么?亨特,来跟这位自马拉萨·茅勒之后最他妈厉害的拳击手握个手吧。”
于是,花花公子亨特与拳击杀手布莱克的手握在了一起;亨特有点儿爱答不理,而布莱克捏着他就像捏着一条大蟒。两人的眼光快速接触了一下,布莱克就飞快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托尼·马斯没有吱声,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指间的烟头上。
“你要是忙,托尼,我就开路啦。”拳击大赛赛手谦恭地说。
马斯露出了笑脸:“先别走开,孩子。亨特,你也是。麦基!”他提高嗓音叫了一声。一个粗壮的家伙把子弹头一样的尖脑瓜探近门来,“我正有个会晤——不想让人打扰。
“明白啦?”门咔嗒一声关紧了。布莱克和亨特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朝对方瞄上一眼。
“现在听着,汤米,事关拳击大赛。所以我想尽一切可能把你从训练营召回来。”马斯若有所思地喷了一口烟,而亨特显得有点不耐烦,“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谁?我么?”拳击手裂牙一乐,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好得很,托尼,没法儿再好了。那些窝窝囊囊的对手吃我一拳就得趴下!”
“我听说你的对手过去也相当厉害呢。”马斯冷冷地说,“你训练得怎么样啦?”
“功力大长。那医生把我调理得浑身是劲儿。”
“很好,好极了!”
“惹了一点儿小麻烦,是跟陪练的人。上星期打坏了大乔伊·比德森的下巴,那群小子好像不肯罢休。”他又露齿一乐。
“是啊,报刊记者也正跟我谈论这件事。”马斯盯着雪茄上燃出很长的白色烟灰;突然他朝前弓下身去,小心地用一个银质的小碟子接住了那缕灰,“汤米,我想你会打赢那场比赛。只要没什么意外,拳王就应该是你了。”
“谢谢,托尼,谢谢啦。”
马斯慢悠悠地说:“我是说,你应该打赢那比赛,汤米。”
一阵风暴袭来之前的寂静。亨特了无声息地坐着。马斯露出一丝笑容。
布莱克从座位上站起来,眉毛狠狠地拧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托尼?”
“别激动,孩子,冷静点儿。”布莱克舒了口气。马斯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我听到一点风声。你知道么,这里头的事儿不那么简单。他们都盯着呢。现在我得像个严师——或者不如说,像个父亲那样待你,因为孩子,你正需要这么个人!你那个糟糕透顶的经纪人早晚得把你搞得一无所有而他自己则大发其财,那个老骗子。孩子,你可正如日中天呀。不少小伙子有过这种机会,却给机会打趴下了——因为他们不够聪明!明白么?你知道我的为人——公正规矩!那是我的处世之道。你照我说的做,我们可以一起赚大钱呢。要是你不听劝——”他停了下来,好像已经结束了长篇大论。这番话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挂着厚重挂毯的四壁间回荡不已。
他平静地吞吐着雪茄烟。
“好吧。”布莱克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汤米,”马斯说,“有人在下大赌注,认定你会赢呢。这可是玩儿真的——没什么猫儿腻。从形体、力量、年龄以及成绩各方面看,你都合乎新拳王的标准。这是大势所趋。可是你一不留神也许就失去机会——千万别天真到以为拳王的腰带唾手可得——拿到手里才能算数。明白吗?”
布莱克站了起来:“噢,我真搞不懂你中了什么邪,托尼,”他拖着委屈的腔调说,“你用不着这么对我泼凉水!我有自知之明,你该相信我!……唔,这位亨特先生,很高兴见到了你。”
亨特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算是回了个招呼。
“再见啦,托尼。两个礼拜后再见。”
“一定。”
门轻声关闭了。
“你瞧啊,”亨特懒洋洋地说,“你是不是太把那杂种当回事儿了,托尼?”
“我怎么想嘛,”马斯轻松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事。可是我得告诉你一点:镶在我嘴里的金牙,谁也甭想抠了去。”他两眼看定亨特,亨特耸了耸肩膀。
“现在嘛,”这位竞技运动的倡导者换了种语气,同时又把双脚举到他的胡桃木台子上去了,“回过头来说说巴克,也就是那个霍恩吧。那真是上帝送给孩子们的礼物。我跟你说,亨特,你也许要错失良机了——”
“我也会守口如瓶的,托尼,”运动健将低声笑着说,“顺便问一句,那个格兰特是打哪儿起家的?”
“疯狂比尔么?”马斯斜晚着他的雪茄,“你到底指望些什么?早在那大名鼎鼎的野牛带着喀斯特骑马遛弯儿的时代,他就跟巴克在一起,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亨特咕哝着说:“那么,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我也犯不着去得罪那个疯子比尔了……”
疯狂比尔·格兰特坐在托尼·马斯为他精心设置的办公室里。从这个神殿发出的每一个神秘或暖昧的指令都会使机制复杂的牛仔竞技运动整个发生变动。办公桌上乱糟糟的:无数熄了火的香烟头儿、半截子雪茄棒躺在桌面上,活像尸横遍野的战场。格兰特对此全无意识,吸完烟就随手一丢,日日堆积在那儿,而备在一边的半打烟灰缸却一直干干净净。
格兰特跨坐在办公桌后转椅的扶手上,好像那是匹马。
左半个屁股悬在外边,左腿僵直地朝前伸着,整个看上去还真像侧骑在马鞍上;他矮矮胖胖,四方大脸,留着老式的海象须一样的胡子。一双灰眼睛暗淡无光;砖红色的脸皮像多孔的岩石,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裸露的双臂上纵横着强劲的肌腱,周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这使他看上去像个蜗牛一样坚硬。脖子上打着一个花哨的领结,灰白掺杂的脑袋上惊世骇俗地扣着一顶古董级的老西部帽。这就是那位年轻时代挥师征战印第安疆域的和众国将军——疯狂大比尔·格兰特。这么个人物坐在托尼·马斯崭新的办公室中间,就像爱斯基摩人出现在英国茶屋一样突兀。
他眼前堆着许多纸张——合同啦,账单啦,订单啦,不一而足。他不胜厌烦地一边乱翻那些令人头疼的文件,一边苦艾艾地伸手到处摸索还能再利用一下的烟头儿。
一个姑娘走了进来——伶俐、整洁、修饰得体;典型的纽约淑女,他的速记员。
“有个先生想见你,格兰特先生。”
“放马仔?”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流浪仔吧——想找个活计?”
“好像是吧,他说他带着一封霍恩先生给你的信。”
“哦!快让他进来,小姐。”
她扭着小巧的屁股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把门大敞开,引进一个衣着破旧的西部大汉。
来访者那登着高跟牛皮靴的大脚重重地踏进来,木头地板一阵山响。这人把一顶破烂的墨西哥宽边帽攥在手里,身上穿着件久经风吹日晒而褪了颜色的方格呢衫,皮靴则已经磨烂了“请进!”格兰特热情地说,他用赏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来访者,“那么,巴克让你带来的信呢?”
来访者刮得溜光的脸有点不对劲儿,甚至有点吓人——左半个脸的皮肤是紫褐色的,而且疤痕累累。这片疤痕自下巴一直延伸到眉骨一下一英寸的地方。右侧腮上有个同样颜色的点子。似乎是给他遭受的火焰或酸液烧伤划上了一个句号。牙齿很烂,布满褐色的牙垢……比尔·格兰特微微耸了下肩膀,把目光移开了。
“是这样,先生。”此人嗓音粗哑,“巴克跟我,我们是老相识啦,格兰特先生。二十年前就在得克萨斯一起逮长角野牛。巴克,他是不会忘了朋友的。”他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递给了格兰特,接着就焦灼地盯着后者的表情。
格兰特读出声来:“‘亲爱的比尔,到你那儿去的这位是本杰明·米勒,一个老朋友,需要找个事儿做……”,信上还有一些内容,格兰特兀自看了下去。而后,他把信放在桌子上说,“坐下吧,米勒。”
“你真好,格兰特先生。”米勒小心翼翼地坐在皮椅的边上。
“来支雪茄吗?”格兰特的眼里有种同情的神色;面前这个人看上去就令人同情。沙黄色的头发虽然还没掺进多少白发,但无疑这人已过了中年。
米勒露出黄褐色的牙齿笑了:“瞧,你真客气,格兰特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就要一根。”
格兰特从桌子那头递过一只雪茄;米勒接过来嗅了嗅,继而塞进胸前的衣袋里。格兰特按了一下桌子边上的按钮,速记员闻声而来。
“去把丹努——布恩找来,年轻人,醉鬼汉克·布恩。”
她含糊地问:“把谁找来?”
“布恩,布恩!除了那个浪荡矮子谁会老是醉醺醺的!这会儿说不定在哪儿胡聊神侃呢。”
姑娘走出去,照旧扭着小屁股;格兰特很欣赏地从后面望着她。
他叼着雪茄问:“在马术团里干过吗,米勒?”
米勒的肩膀耸了一下:“没有,先生!我一辈子都在牧场过的。没干过什么新鲜事儿。”
“打过枪吗?”
“打过几枪。年轻的时候我还行,格兰特先生。”
格兰特的声音有点低沉了:“会骑马么?”
那人的脸刷地红了:“听着,格兰特先生——”
“我并不是存心叫你难堪,”格兰特和缓地说,“瞧,我们这儿的人够用了,米勒,况且,这儿也没地方放牧,不需要赶牲口的……”
米勒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说,你不能给我找到活计了?”
“也不能那么说,”格兰特抢过话头说,“你既是巴克·霍恩的朋友,我当然得罩着点儿啦。你可以参加巴克他们晚上的活动。怎么样?穿用的东西还都有吗?”
“没了,先生。我、我把大多数东西都扔在图克森了。”
“呜——呦。”格兰特依然斜睨着烟头上的灰烬;门开了,一个枯瘦的小个子牛仔摆着两条罗圈腿晃了进来,脖子上歪歪斜斜地用一条花手绢胡乱系了个结。
“哦,丹努,你这样子活像那个斗鸡眼疯子的崽子。快到这儿来。”
小个子牛仔还是醉醺醺的。他把帽檐儿掀到头顶,跌跌撞撞地朝办公台迈过去:“疯——疯狂比尔,鄙人前来听命啦……你,有什么吩咐,比尔?”
“你怎么又喝成这样,丹努?”格兰特厌恶地看着他,“丹努,这位是本杰明·米勒——巴克的朋友。就要参加演出了。带他去看看马具——去马房转转,还有,他的铺位,还有场子……”
布恩醉眼迷离地看着那个寒酸的来客:“巴克的朋友?很荣幸见着你哩,米勒!家什——我们这儿还真有点儿家什,伙计。我们——”
他们走出了格兰特的办公室。格兰特沉吟半晌,把霍恩的来信放进了衣袋。
两人脚步零乱地沿着狭长的引道朝大竞技场的表演区走去。布恩一路蹒跚,米勒好奇地问:“他怎么管你叫丹努?我好像听他跟那姑娘说你叫汉克。”
布恩嬉笑起来:“聪明——又聪明又调皮的小丫头,是不是?就像一袋子新鲜草料!对啦,我告诉你,米勒。我生——生来就叫汉克,可我那个老子,他居然说:”你给他起名叫汉克,跟你妈第二个丈夫的老兄弟用同一个名儿,这像什么话!我偏要叫他丹努,跟那个取下过印第安人首级的、最他妈棒的布恩叫同一个名字!‘打那儿以后,我就成了丹努了。吁,往左拐,往左拐!“
“听你口音,你像是从西北什么地方来的。”
小个子牛仔收起笑容,点着头说:“听得出来?说实话,我爸在怀俄明放过牛。老山姆·胡克常对我说:”丹努,永远也别给你的家乡丢脸呀。‘他就这么絮叨,’不然的话,我和你的老子都饶不了你。‘所以,我一直给鬼魂到处追赶——没完没了……好了,米勒老小子,我们到啦。挺大吧,嗯?“
这是个宏大的露天体育场,几千只聚光灯把场内照射得如同白昼。两万个座位层层排列在椭圆形看台上,眼下还空无一人。表演场总体的长宽比大约是三比一。阶梯形看台与表演场之间用混凝土墙高高地分割开,墙下便是十五英尺宽的跑道。围在椭圆形跑道内侧的就是平坦的表演场了。这正是身怀绝技的马术师们的舞台,可表演各种马上技巧,驯套烈性野马,也有的是地方纵马飞奔。椭圆形场地的两极——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宽大的门道通向后台,此刻米勒和布恩正站在其中一个门口。那一圈混凝土围墙上还星罗棋布地设置了许多小暗门,以满足不同的表演需要。
看台后上方,巨大的钢铁拱梁拔地而起,支撑着高阔的一圈顶檐。在这天穹般的背景下,看台通道上的人物就显得无限渺小——那是一些工作人员来回忙碌着,为这一晚将要举行的盛大活动做准备——疯狂比尔·格兰特的牛仔骑术团在纽约的演出就要在这里正式开幕了。
表演区中央平整的地面上有几个人,都是西部人松散随意的穿着,正站在那儿吸着烟说笑。
布恩一边大摇大摆地向场子中间走,一边转过头来用神情伤感的小眼睛望着同行的人问:“你也是玩儿马术的,米勒?”
“没玩儿过。”
“正走背字儿,嗯?”
“时运不济呀,做牛仔的不好过。”
“没错儿!得啦,在这儿,你只需哄那些疯子观众乐乐,好日子就拿下啦。有好几个弟兄都是大老远从纽约那边过来的呢。”
那一伙人见布恩领着个人过去,让开地方叫他们站入圈子,很热乎地跟他们打招呼。丑陋矮小的布恩似乎很受大家的青睐,他们一直对他亲昵地动手动脚,开着粗俗的玩笑。好一阵儿热闹,米勒似乎叫众人给忘了,一声不响地等在一旁。
“啊——我他妈差点儿失礼啦!”布恩突然叫道,“伙计们,来见见巴克·霍恩的老朋友。叫做本杰明·米勒,来咱们这儿入伙儿的。”
十来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了那新来的好一会儿,谁也不再说笑了。他们打量着他的破衣烂衫,咧嘴的鞋跟儿,以及他那张疤痕累累的吓人的脸。
“这位是苏格兰来的兰塞。”布恩郑重其事地指着一个大块头、长着兔唇的牛仔介绍道。
“幸会。”两人握手。
“这位是得克萨斯来的乔伊·哈力沃尔。”——那人点了一下头,转而去卷他的纸烟了——“得州佬儿可是上帝送给女人们的礼物哇,米勒。这边这位是苗条的哈维斯。”——哈维斯是个矮胖的牛仔,一副笑脸,一双冷眼——“这是雷夫·布朗,这是矮子当斯。”布恩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着介绍。都是些马术界的名角儿。这些人都是带着自家用惯了的行头,辗转于各大马戏团之间,走南闯北的艺人。靠玩儿命换钱,又靠血汗钱果腹,职业生涯带给他们的积蓄只有满身伤痕和由此而生的恐惧,囊中却永远羞涩。
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雷夫·布朗,那个穿着花哨汗衫的壮汉笑了笑,把手指伸进衣袋摸索片刻:“怎么样,自己卷一棵吧,米勒?”他递过一小袋烟草。
米勒的脸红了:“我想,行吧。”他接受了这个“活计”,动作缓慢、漫不经心却轻而易举地卷好了一支烟卷。
一时间众人开了话匣子;米勒就这样被大家接受了。
有个人朝他裤子上一划,擦着了一根火柴,把它举到他卷好的烟卷前;米勒燃着了烟,悠悠地喷云吐雾起来。众人便更围近了他;他则融入了他们,消隐在这个小团体里了。
“现在你听我一条忠告,”矮子当斯用鹰爪一样的长指甲指点着布恩说,“有他在身边转游,你就得系牢裤带。不然你老得丢裤子,丹努会偷的。他老子就是个盗马贼呀。”
米勒谦恭地赔笑;他们正尽力让他自在一点儿呢。
“问一句,”“苗条的”哈维斯诡异地插进话来,“有个争吵不休的难题,就是驯马笼头和一般的马嚼子,你觉着哪个最好使,米勒?”
“对付野马驹子当然得用笼头啦,这是常识。”米勒抿着嘴儿笑道。
“真人来啦!”众人哄笑道。
“枪法还没露呢,我敢打赌!”
“露一手吧!”有人哄道。
当斯举起手来:“等等,”他慢条斯理地说,“丹努有点儿不对劲儿。嘴让什么堵住啦,丹努?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
“我么?”小个子牛仔叹了口气,“怪啦,真的。他妈的我那个印第安箭头今儿早上没了。”
顿时一片死寂降临,笑声消失了;众人都像孩子似的瞪圆了眼睛。
“我那杂毛儿马今儿早上发疯,又叫又闹,把我那宝贝踩碎啦!凶兆呀,伙计们。很快就要出大事儿啦!”
“我的上帝!”几个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说道。当斯飞快地碰了碰衣衫下面的某个物件,神情极为专注;其他人的手也都伸进裤兜里探摸。每个人都疑神疑鬼地悄悄检查自己的护身符是否还在。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们齐刷刷用大祸临头般惊恐的目光看着布恩。
“悬了,”哈力沃尔嘀咕道,“真的悬了。今儿晚上最好躺倒不干,丹努。天哪,我兜儿里就算揣着护身符也不想碰那印第安驹子一下儿啦!”
兰塞摸到裤子后兜儿,掏出一瓶烈酒来,同情而忧伤地递给布恩。
本杰明·米勒黑紫色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朝场子对面搭建的木头台子上望去;那上面有几个穿工作服的城里人正在一堆乱糟糟的特殊器材中忙活着。
那些人显然是拍电影的。三脚架、摄像机、录音箱、电子器材以及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了一台子。木台就架设在表演场边上离地十英尺高的地方:有人正铺展开成卷的裹着橡胶皮的电缆,并把各种缆线连接到地板上一个庞大、复杂的机器上去。每台设备的侧面板上都用白漆喷着几个字母,显然是某个有名气的新闻纪录片制作公司的名称缩写。
一个穿深灰色衣装的瘦小男人站在台下的地面上指挥着众人的操作;那人有一副军队里流行过的黑色大胡子,修剪得精致得体,梳理得纹丝不乱。他根本不费心瞥一眼场地对面这一伙奇装异服的西部人。
“长距离拍摄的设备都准备好啦,科比少校。”台上一人叫道。
台下的小个子又对着头上正扣着一架耳机的家伙叫道:“录音设备调好了吗,杰克?”
“还凑合,”那人咕哝着,“场地效果就这样,少校,听听这见鬼的回声!”
“尽量调好点吧。等观众席坐满了人也许能好点儿……我要拍到尽可能多的活动,孩子们,录到所有疯狂的声响。总部就是这么交待的。”
“好吧。”
科比少校把他那贼亮的目光投向空旷的看台和光秃秃的混凝土墙,点燃了一支烟卷……
“到此为止,”埃勒里·奎因思索着朝天花板上喷着烟圈,“轮子还处在静止状态、接下来就看看轮子转起来会怎么样吧!”
[book_title]第二章 马背上的那个人
奎因家的总管非同寻常。一般来说,总管这个字眼含义广阔得难以估量,在北欧剽窃高手们热诚的努力下,我们才了解了这个西班牙词汇较为准确的语义,并且在视觉范畴内建立起某种近乎完整、千篇一律的印象——帝王般高贵的神情、庄重得体的仪态以及——这一点高于一切——不遗余力地追求炫耀。而一位真正的总管(当然,最初承受尊严上无情磨砺的几年不算在内)必须具备的是:形体富态、言行适度、沉稳而且诙谐;两眼须能射出皇室成员那种盛气凌人的目光;行走的速度必须能适应从教皇仪仗队的缓慢摇曳到美国军港士兵的凯旋狂奔之间的变化。再有就是,他必须拥有密西西比赌徒似的圆滑与无赖、巴黎商人讨价还价的本能以及对主人狗一样的忠实。
除了忠实这一点,奎因家的总管不具备有史以来管家阵营里任何一位的种种特点。远没有人们想象的诸如高贵、威严以及假模假式的套路,他看上去倒更像这大都市贫民区的流浪儿。没有肥胖的肚子,倒算是骨肉结实,身材轻健;脚板小巧,肢体纤细,形体像个舞蹈家;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皓月一般明亮;而他的举止动作只能被形容为绿茵精灵般的轻巧活泼。
至于年龄,巴勒姆[巴勒姆:( 1788-1845 ),英国牧师和幽默作家。]对这么大的孩子作过浪漫的描述:“处于儿童与成人之间的阶段,所谓的半大小子;仍然圆润、稚嫩、腼腆、美妙的二八年华。”可惜了巴勒姆的文笔!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既不圆润也不稚嫩;相反,他像摄影机支架一样细高,像青春期的卡修斯[卡修斯:古罗马政绩卓著的枭雄。]一样清瘦。
这就是迪居那——了不起的迪居那,埃勒里·奎因时常这样称呼他;奎因家里这个年轻的总管,很早就显示出烹饪方面的天赋和对新颖菜肴的创造性才华,把奎因父子料理得井井有条。他原本是个孤儿,埃勒里当时正上大学,独居的奎因警官把他领回了家,没名没姓的小家伙一身黯黑,却精诡灵透,无疑是承袭了吉普赛祖先的敏锐机巧,很快他就承担起全部家务,终日手脚不停天意是不可捉摸的。假若没有迪居那,奎因父子就不会亲涉一场谜局四伏的事件,至少他们眼下还闻所未闻。吉普赛血统的迪居那鬼使神差地拨弄了命运的模块儿,把埃勒里的鼻子牵到了大竞技场。要理解这种戏剧性的契机,我们有必要重温一下少年人普遍的特点。
十六岁的迪居那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子。只是在奎因父子的循循诱导下,他才渐渐把吉卜赛血液里的野性尽力管制在内心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斯文起来,变得有规有矩——用世俗荒诞不经的说法,叫做“教养良好”。平日闲来无事,他就到俱乐部去打球,网球、手球、篮球,样样上手;看电影则是他更狂热的爱好,纵倾囊而出也要陶醉其中。假如他能早生几十年,他的饥渴有可能在狼吞虎咽尼克·卡特[尼克·卡特:十九世纪初所著小说中的人物,其后许多作家所引用。美国曾出版千册为系列的尼克·卡特丛书。]、霍雷肖·阿尔杰[霍雷肖·阿尔杰:(1832-1899)十九世纪末美国最受欢迎的小说家,终身致力于少年文学的创作。]以及阿尔策勒[阿尔策勒:一般文献无记载。]等人精彩的历险故事中获得莫大的满足。身世既如此,他便从现世中寻找可崇拜的神灵——那就是银幕上的英雄,尤其是那些捆着绑腿、带着宽边帽、骑马挎枪、抡着缰绳的游侠,那才叫“一策千里,大侠气概”!
这就构成了某种必然的联系。当疯狂比尔·格兰特骑术团的新闻代理人在纽约各大报上登出西部马术表演的消息并且用套红印刷大肆渲染该团的历史、背景、宗旨、目的、特长、神功以及组团明星的情况并竭尽夸张地做出广告的时候,迪居那想象着马戏团的大帐支到城里来的情形和看台上观众如醉如狂的场面——掀翻帐篷的高声尖叫、嗑花生的脆响、孩子们惊异狂喜的眼神……顿时他兴奋得难以自制。从看到广告的那一刻起,迪居那乌黑的眼睛燃起火焰,盯着马术表演开幕的日程。奎因父子明白:这孩子是消停不了啦,他一定要亲眼目睹这场神奇的盛事,还有(他整日挂在嘴边的)大英雄巴克·霍恩;他一定要见识一下身为大活人的牛仔;他一定要看到“野马腾蹄”;他一定要瞧瞧明星……总之,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与之相关的一切。
于是,理查德·奎因——这个曾率领凶案组辗转于无数险境的奎因警官,像个温情的老祖父那样,给与之仅有一面之交的托尼·马斯拨通了电话,托他预定了马术表演开幕式的票;而且,迪居那暂不知晓的是,奎因父子将伴他同去,坐在大竞技场马斯的私人包厢里一起度过那万众欢腾的夜晚。
只想约束一下迪居那浮躁的性子,奎因父子忍耐了半天的缠磨——“早点儿走吧,求求你们啦!”结果,他们还是成了第一批进入马斯包厢的客人。马斯的包厢坐落在椭圆形运动场的东南拐角处。大竞技场此刻已经半满,稠密的人流还在从各通道涌入。奎因父子靠在长毛绒蒙面的椅背上,而迪居那则把他尖尖的下巴抵在前面的扶栏上,几乎要冒出烟来的眼睛忙着把场下每一点动静都收入视野。中间地带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场地平整。科比少校那个摄影平台上的人员也在忙着检测器材。迪居那的两眼已不够用,根本注意不到那位伟大的托尼·马斯进了他们的包厢——一簇新的礼帽顶在头上,粗大的雪茄叼在牙缝里。
“很高兴又见着你了,大侦探;哦,奎因先生!”他坐了下来,小眼睛四下扫了一圈,似乎他觉得有必要随时明察秋毫,“瞧,这回又要刺激一下百老汇了,啊哈?”
奎因警官耸了一下鼻子:“我倒觉得,”他厚道地说,“对布鲁克林、布朗区、斯塔顿岛、温彻斯特来的,或说对任何地方来的人,可能都有一定的吸引力;对百老汇的人却未必。”
“看看你那些俗不可耐的观众就知道了,马斯先生。”埃勒里冷笑着说。因为小贩们已经在看台上来回奔走,磕花生的脆响飞快地充满全场。
“可今晚你准会看到不少自以为是的百老汇蠢货来凑热闹,”马斯说,“我对自己的观众还略知一二。百老汇的人不过是一群老油条,摆着刀枪不入的架势而已;脑袋里其实是一锅浆子,心虚得很。他们照样会坐进来,嚼嚼花生;他们放肆起来,一点儿不比乡巴佬斯文。见没见过那帮一本正经的白领阶级一旦穿上牛仔服的样子?吹口哨儿、跺脚、什么德行的都有;骨子里他们对这种状态爱得要死,你若想把那些破烂行头收回去,他们会哭着求你罢手的!更何况,老巴克·霍恩今晚还要露一手呢。”
听到这个神圣的名字,迪居那的耳朵竖了起来,他转过头来,细细打量着托尼·马斯,脸上充满敬意。
“巴克·霍恩,”奎因警官带着梦幻般的微笑说,“那个老笨蛋!我以为他早就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什么鬼点子又把他挖出来了,我倒是要看看。”
“没有什么鬼点子,警官,只是想扶他一把。”
“怎么讲?”
“你想啊,”马斯若有所思地说,“巴克离开电影界快有十年了、三年前倒是又上了一部片子,可是没什么反响。现在,真是说什么的都有……他跟疯狂比尔·格兰特本来就是至交嘛。格兰特在生意上也算是个可造之才。目的是什么呢:假如巴克走运,而目前他的复出能在纽约引起轰动的话,一切就好办了,下一季他就能重登影坛。”
“那么我猜,一切都是格兰特为他操办的了?”
竞技场创办人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杰作:“哦,我并没有说我本人对此不感兴趣。”
奎因警官在椅子上挪了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大赛筹划得怎么样了?”
“什么大赛?哦,你是指拳击大赛!很顺利,警官,很顺利。预定出去的票子远远超过我的估计。我想……”
包厢后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们转过头去,旋即站立起来。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现在包厢门口;一袭黑色晚礼服,配着一条白鼬皮的披肩,衬着一张动人的笑脸。几个故意把帽子戴得很帅的年轻人直眉瞪眼地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交谈着;有的人还端着摄影机。她走进包厢,托尼·马斯殷勤地把前排的座位指给她。接着是一番相互介绍。一直贪婪地注视着表演场的迪居那闻声回眸,顿时惊呆了。
“霍恩小姐——这位是奎因警官,这位是埃勒里·奎因……”
迪居那慌得碰翻了椅子,小脸都变了形:“你——”他气喘吁吁地对那个被他吓了一跳的姑娘说,“你就是吉特·霍恩?”
“当然是我,怎么啦?”
“噢,”迪居那颤声惊呼着向后退去,直到靠在扶栏上。
“噢,”他又叫了一声,二目圆睁。顺过一口气来才又开口,“可——可是,你的左轮枪呢,小姐?还有你的——烈马呢,在哪儿?”
“迪居那!”奎因警官悄声呵斥道。
但是吉特·霍恩却笑了,她一本正经地对迪居那说:“真是对不住你,我不得不把它们留在家里。不然的话,恐怕门卫不放我进来。晓得了?”
“哇——”迪居那惊叹着,入神地盯着她光彩夺目的脸,久久不动。可怜的迪居那!这让他太难承受了,他狂热崇拜的偶像居然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她还跟他说了那么多话!
对“了不起的迪居那”来说,这个意外几乎比见到——见到昔日的野牛比尔还要神奇。这个活跃在银幕上的不可思议的精灵——像瓦尔基里[瓦尔基里:北欧神话中澳顶女神专事预报战争的婢女;戴盔持盾、骑马飞奔,能飞跃天空和大海。]一样纵马飞腾、像男性镖客一样枪法超凡、像游侠骑士一样疾恶如仇的美丽女神,竟会近在咫尺……他惊愕不已地呆立许久才眨了眨眼睛,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到包厢后面站着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是汤米·布莱克。
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另一类耀眼的人物——会使所有男人的心飘摇的玛拉·盖依,以及财大气粗、穿着讲究的朱利安·亨特。迪居那真有点承受不了这频频降临的惊喜啦;他咽着唾沫、挣扎在这场似真似幻的奇迹的冲击之中、刚刚是霍恩小姐,眼前又来了汤米·布莱克!拳击界所向披靡的汤米·布莱克!天哪!他悄然坐回自己的位子,自卑得无地自容;然而从这一刻起,似乎包厢里所有人都不复存在,迪居那的心思全在那大拳师一人身上了,尽管人家连瞄都没瞄他一眼——那人一进门就开始像磕头虫一样地四下鞠躬握手,接着一出溜就钻到玛拉·盖依旁边的椅子上——好像蛮有资格——绵声细语地跟她聊上了。
一切都让埃勒里觉得好笑、蜂舞蝶飞的记者、惊魂不定的迪居那、强自矜持的吉特·霍恩以及目空一切而惺惺作态的玛拉·盖依;皮笑肉不笑的朱利安·亨特;神经兮兮盯着大钟指针的马斯;举止和姿态俱显奸滑下作的布莱克——正如通常会发生的那样。但凡数人同聚一处,埃勒里便会察觉到其中不可避免的潜流和冲突;但令他不解的是,亨特何以笑得如此诡异,吉特·霍恩又为何突然间敛容收声;而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玛拉·盖依——这位好莱坞的名伶、世界上片酬最高的影星,看上去与她银幕上清纯亮丽的形象甚是相左:虽然穿戴的依然珠光宝气,眼神也同电影里一样顾盼生辉。但整个人比他印象中的似乎要小上几号,显得细瘦萎顿;眼睛好像也没那么异乎寻常地硕大。另外,坐在这里——没有明察秋毫、吹毛求疵的导演的指导——她造作的举止漏洞百出,显得十分神经质,几乎紧张得通体发颤。
埃勒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猜测,于是他继续不动声色地从旁观察。
包厢里的各路来宾正客套地相互攀谈。
一下子被包围在这么多巨星名人之间,迪居那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幸好情况起了变化,演出程序开始启动了;迪居那的注意力顿时被调离了眼前实际上非常尴尬无聊的局面,转而全神贯注地向场地上望去。
如同扁口大碗一样的椭圆体育馆里已经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社交界也倾巢而来,各领风骚的名流以及如云的美女在环形看台上繁星闪烁。竞技场上飞快地进入了有序状态。接着,一行人马从一个小侧门闪了出来,马上的人各个身上五彩斑斓——鲜红的饰巾、皮质的仔裤、多彩的马甲、褐色的仔帽、花格子衬衫以及银亮的马刺。他们开始策马飞奔,表演各种马上技巧,套马绳在尘烟中频频飞扬,飞枪打靶的脆响此起彼伏。摄影平台上的人们紧张地捕捉着各种镜头,忙得不亦乐乎。巨大的竞技场内轰响着急骤的马蹄声和有节奏的枪声……
一个身材硕长的年轻人穿着华丽的牛仔装站到了场地中央,头顶上浅色的卷发闪着柔和的弧光,一缕轻烟环绕在他的周围。只见他用脚一踩弹射器,玻璃飞靶刷地散射出去;他从容地推弹上膛,举起长筒手枪,朝迅速飞远的小点子射去。
“是柯利·格兰特!”有人喊了一声。柯利鞠了一躬,摘下帽子致意,然后抓住一匹棕色大马,飞身跃上马鞍,从场边径直朝马斯包厢的方向冲了过来。
埃勒里把座位挪近了吉特·霍恩,腾出空子以便玛拉·盖依跟汤米·布莱克尽兴说笑;而亨特也适时地独自坐到包厢的后排去了。马斯这时已不知去向。
“我猜,你一定很关爱你的父亲。”埃勒里注意到吉特紧紧盯着表演场的眼神,不禁轻声叹道。
“他实在不可理喻——噢,有些事很难解释。”她微微一笑,两条修长的眉毛又整在了一起,心事重重的样子,“至于我对他的感情么——也许比对我的生父还要强得多;他收养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对我来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噢!真对不起,我还不知道——”
“你没有必要道歉,奎因先生。你并没有冒犯谁。其实,我很为有这么个父亲骄傲。”她叹了口气,“可是我并不是个最好的女儿。近些天来,我感觉巴克一直闷闷不乐。我们分开一年多了,只是这次骑术表演才又使我们聚到一起。”
“这非常可以理解,你在好莱坞工作,而霍恩先生得守着牧场——”
“的确很难办。我一直在加利福尼亚的外景地忙于拍片,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只能让巴克孤零零地留在怀俄明……有时候我好几个月都不能去看他一趟,去了也呆不了一两天。所以他一直很孤寂。”
“那又为什么,”埃勒里关切地问,“他不能搬到加州去吗?”
吉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噢,我一直劝他搬去。可是,三年前他又试着重回影坛,但是——哎,他们却不想老调重弹,那些人似乎宁愿去搞大奖赛。这对巴克打击很大,一下子把自己关在牧场,做起隐士来了。”
“那你呢,”埃勒里温和地说,“你既是他的掌上明珠,也是他的惟一依靠了吧?”
“是的,他没有家也没有亲戚,实在是太孤单了。除了他那个黄脸儿的厨子和几个多年前帮他放过牛的老朋友,他也没什么交际。事实上,常去探望他的只有我和格兰特先生。”
“啊,是那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疯狂比尔吧?”埃勒里悠悠地说。
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是啊,传奇人物疯狂比尔。偶尔路过牧场,赶上他的马戏团休假,他就会在那儿呆上几天。我这个女儿太失职了!近几年他的情况越来越糟——尽管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我一直以为就是上了岁数的缘故。可是他越来越消瘦憔悴,而且……”
“喂!吉特!”
她的脸突然红了,急切地探身向前望去。埃勒里从眼睛的余光里看到玛拉·盖依突然变得神色异样,言谈也变得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了。射下玻璃球的卷发小伙子勒马站在他们包厢的围栏下朝她们笑了笑,接着轻松地从马鞍上一跃,飞身过来抓住栏杆,悬空吊在包厢的外边。他的马通情达理地等在一边。
“天哪,柯利,”吉特慎怪地说,“你快……你快从这儿下去!”
“你可是个特技女侠呀,”柯利嘻嘻笑着说,“我不下去,吉特小姐,我就在这儿跟你解释——”
埃勒里仁厚地把头转向别处。
又来了个小插曲。瘦小精干、军人风度的科比少校突然出现在包厢的门口,旁边伴着心神不定的托尼·马斯。他笑着朝表情滑稽的柯利打了个招呼,又把脚后跟一磕,躬身向女士们行了个礼,接着就和男士们一一握手。
柯利顽皮的脑袋从围栏上消失了,吉特满面通红地微笑着坐回了原处。
“你认识小格兰特?”奎因警官朝少校问道。
“是啊,认识,”少校说,“他是那种走运的年轻人,而且机灵随和,跟谁都能交上朋友。我认识他则另当别论。”
“在军队认识的?”
“不错。他还是我的部下呢。”科比少校叹了口气,用修剪得很讲究的指甲捋了捋小黑胡子,“啊,那场战争……像一个烂牌子的变质罐头,让我说的话,就这个评价。”他接着说道,“柯利可不一样,哦——那会儿他大概十六岁,我想是的,人们吵着要结束战争;柯利却被编入特种部队,竟然单枪匹马地去冲军火库,差点儿把愚蠢的小命儿丢在圣米西尔。这些年轻人可真是——鲁莽啊。”
“那叫勇敢。”吉特柔情地插了一句。
少校耸了一下肩膀,埃勒里忍着没笑出来。显然,从战场上载誉而归的科比少校对那场战争没有好话可说;况且,为与敌方争夺可有可无的两亩地而牺牲一个士兵的生命,他很是不能苟同。
“现在我又卷进更大的战争啦,”他冷笑着说,“没干过新闻这一行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竞争。今儿晚上我就负责这场活动的新闻片摄制;你知道么,我们搞到了独家采访权呢。”
“我说——”埃勒里有点急切地想对他说什么。
“抱歉,我得回到我那帮人那儿去了,”科比少校又周到地补了一句,“回头见,托尼。”他又行了一个礼,迅速走出了包厢。
“了不起的小个子,”托尼·马斯叹到,“人不可貌相啊;你看得出来么,他还是美国军队数一数二的神枪手呢。我是说,曾经是;那是陆军大比武的时候。到头来,这家伙成了个搞新闻摄影的专家啦!”他擤了一下鼻子,低头看表。顿时他神色紧张起来,带着犹如大事临头的慌乱坐到原来的位子上。此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场地上。
表演区内已经空无一人。突然,男女牛仔们骑着马飞奔出来。很快场上烟尘四起,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马蹄声急促地震撼着竞技场,摄影平台上的人员几乎站不住脚。
科比少校举着手小跑着从一个侧门出现了;小门在他身后迅速关闭;他穿过场地跑到平台,猴子一样灵活地蹿上木梯,在满天尘土和隆隆蹄声之中飞快地在摄影人员中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观众屏息注目。
迪居那急促而有节奏地喘息着。
这时,场内西侧的大门轰响着被一个穿制服的人拉开来,一个人骑着马冲了出来。
那人身形矫健。蹲伏在马鞍之上;衣衫暗淡、帽子老旧,右侧挎着一支长筒枪。他马不停蹄地来到场地中央,驻马之处扬起一阵尘烟;他拉紧缰绳,使马高高昂立起来,而他也起身站在马蹬之上;接着他用左手摘下帽子,朝着观众挥了一下又重新戴好,微笑着伫立原地。
风暴般的掌声!跺脚!迪居那的两脚跺得尤其来劲儿。
“疯狂比尔。”托尼·马斯喃喃自语着,脸色苍白。
“你有什么可紧张的,托尼?”汤米·布莱克低声讥笑道。
“紧锣密鼓的开幕式总是叫我觉得像要抽风。”竞技运动推动者如是说。
“嘘——”
马背上的人把缰绳换到左手,右手从枪套中拉出了双筒左轮枪。长长的枪管在弧光灯的照射下泛着凛凛蓝光。
他把枪向空中一挥,随着一声清脆的爆响,枪托轻快地向下反冲了一下。接着,他努起苍老的嘴唇发出凄厉的啸叫:“咦……嗷……呜……”如同狼嚎的叫声在体育场上悠长地回荡,观众随之敛声入定,场上一片寂静。
左轮枪已经回到了枪套之中。疯狂比尔从马上一跃而下,情意绵绵地轻抚着马背,开口说话了。
“女士们,先生们,”他嗓音洪亮,直达全场,坐在最后排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字字句句,“请允许我对诸位光临疯狂比尔·格兰特牛仔骑术团献艺表演开幕式表示衷心的欢迎!——(掌声)——我们带来了世界上最庞大的男女牛仔的阵容!——(欢呼)——从阳光烘焙的得克萨斯平原到牧场连绵的怀俄明州;从辽阔的大州亚利桑那到重峰叠嶂的蒙大拿;我们勇敢的精灵们无处不在。他们来啦,向大家奉献最开心的娱乐节目来啦!——(疯狂跺脚)——他们将冒着生命危险表演各种惊险的特技:马上绳术、骑术、驯术、射击等等,这些都必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体育项目——古老而神奇的竞技运动!另外,女士们先生们,今晚除了常规的演出节目外,我还将荣幸地向伟大的纽约奉上一个特别的惊喜!”
他停顿了一下,摆了个神气的姿态,让他的话充分回响了一圈儿并等待热烈的掌声反馈。
接着,疯狂比尔举起一只手臂:“诸位,即将来到你们眼前的不是普通的江湖浪人!——(哄笑)——诸位!我知道你们都急着想看到他本人,所以我就不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女士们先生们,我荣幸之至地向你们引见世界上最伟大的牛仔先生,那个把古老西部的风情搬上银幕的先驱!……美国最了不起的影坛巨星,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老艺人巴克·霍恩!让我们鼓掌欢迎!”
击掌狂呼的声浪几乎掀翻了看台上的顶棚。自然,在所有的大呼小叫、顿足拍手、口哨和尖叫之中,闹得最凶的当数迪居那——可怜的小家伙把脸都喊绿了。
埃勒里也笑了,他瞥了一眼吉特·霍恩;她正紧张地俯在围栏上,柔和的古铜色脸膛显出焦虑的神情,忧郁的灰蓝色眼眸紧紧盯着场子东侧的大门。
身穿制服、远远看去极为纤小的场地助理已经开始把巨大的东门往回推去,一匹高头大马箭一样直奔场中而来,飞掠之间,闪亮的皮毛拉出一道弧光,俊美的马头骄傲地向前昂扬着。马背上跨坐着一个人。
“巴克!”
“巴克·霍恩!”
“骑过来,让我们瞧瞧!”
霍恩微微前倾地骑在鞍上,驾轻就熟地策马飞奔。真所谓仪表堂堂、气概非凡、老而不朽的一代牛仔英豪。看台上的乐队悠然奏起欢快的乐曲,顿时万众欢腾。这情景让人联想起昔日的大马戏团在坎卡基或俄亥俄西部坦那威尔首场演出时的盛况。
迪居那如醉如狂地拼命拍着小手;而吉特释然微笑着靠到椅背上了。
埃勒里俯过身去轻轻拍了一下吉特的膝盖。吉特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骑的真是匹好马!”埃勒里提高嗓音对她叫到。
她响亮地笑着说:“当然是好马啦,奎因先生!它花掉了五千美元呢。”
“噢!就一匹马?”
“就一匹马。它名叫‘若海’,是我的最爱,我最得意的宠物。巴克今晚特意要骑这匹马上场。他说它会给他带来好运。”
埃勒里朝后靠在椅背上,脸上的笑容有点含糊了。
马背上的那个人摘下了头上簇新的黑色十加仑帽[十加仑帽,一种源自欧洲的老式高筒札帽。],分别向左右两侧观众鞠躬致意;接着他两膝一夹,策马缓缓行走,几乎在绕场一周后,到达椭圆形跑道东侧的转弯处,停在马斯包厢的斜下方。
他像古时候的战神一样威风凛凛地伫马而立,神色泰然自若;华丽的西部服饰上的点点亮片和马具上的金属配件在灯光的辉映下星星烁烁;银白色的头发从脑后的帽子底下披散开来,闪着锦缎一样的荧光;马像雕像一般昂然而立,傲气十足;细长的右腿向前方略微伸展,显得优雅而且训练有素。
吉特站了起来,舒展开她端庄的衣裙衬托下的优美形体,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巴克和她的马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哨,气息所过之处,连埃勒里短短的头发也被吹得竖了起来;埃勒里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奎因警官紧紧攘着椅背;迪居那还在拼命跺脚。须臾,吉特重新安静地坐下,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容。喧嚣之中,马背上的人侧转过头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突然有人在埃勒里身后刻毒地叫了一声:“下贱!”
埃勒里急忙对吉特说:“这才叫出语粗俗,嗯?”
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但还是愉快地点了点头,尽管尖翘的下巴紧绷着,腰背也像士兵一样直挺着。
埃勒里故作随意地转回头去。见是大块头汤米·布莱克正朝前倾身坐着,两条手臂撑在膝盖上。他还在跟玛拉·盖依窃窃私语。朱利安·亨特在后排闷声不响地吸烟。托尼·马斯膛目望着场上,像是被施了催眠术。
疯狂比尔在一片喧哗中吼了几声,但是没人听得见;乐队连忙奏起一串芭音:“嗒嗒——”尖厉而嘹亮,连奏数次;穿了演出服的乐队指挥几乎是在丧心病狂地卖命挥舞着他的指挥棒,场上依然静不下来。这时,霍恩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很快,喧杂的声音渐渐消失,全场仅用了几秒钟就静了下来,就像冲上甲板的浪涛悄然退去。
“女士们,先生们,”疯狂比尔高喊道,“为了大家如此热情洋溢的欢迎,我要谢谢你们,巴克也要感谢你们!现在我们开始演出第一个节目:编队狂奔!巴克将率领四十名牛仔绕跑道飞速追逐!将像他在电影里表演过的一样激动人心!这还仅是个开始,此后,巴克还将单独为我们表演马上特技和绝妙枪法!”
巴克把帽子很低地压到额头上。疯狂比尔再一次从枪套中抽出了他的长筒左轮枪,并把枪口指向空中,片刻间扣动了扳机。场地东侧的大门应声而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
男女牛仔们骑着西部狂野的骏马杀向跑道;打着呼哨,挥舞着仔帽。首当其冲的便是生着金色卷发的柯利·格兰特和独臂伍迪。人们的目光顿时聚集到那个独臂人身上——单手驾驭着花斑野马的伍迪确实显得技高一筹,另具风采。
头上戴着仔帽,颈上扎着黑色缎带的牛仔骑兵队箭一样地在跑道上疾飞,划过北场,刺向西场……
埃勒里扭过头对奎因警官说:“我们的老朋友疯狂比尔干这行的确有特别的天赋,可是他的算术得好好温习一下了。”
“啊哈?”
“格兰特开场时宣布有多少人马要跟着巴克绕场狂奔?”
“哦!四十,对吧?我说,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埃勒里长出了一口气:“我也莫名其妙。不过——也许是因为格兰特着意把那个数字说得很清楚——所以我数了一遍。”
“哦?”
“是四十一个。”
奎因警官不以为然地嗤了一下鼻子,翘着灰胡子靠回椅背上:“你,你……闭嘴吧你!我的天,埃勒里,有时候你也真够烦人的。四十一个人怎么惹着你啦,就算有一百九十七个又能怎么样!”
埃勒里平静地说:“小心你的血压吧,警官先生。可是……”
迪居那小声地抗议了:“哦,嘘——”
埃勒里不出声了。
狂奔队列行进到运动场的南侧,齐刷刷地停了下来,整齐划一的动作很是优美。寂静重新降临全场。骑马牛仔对对相续,排成一长列。柯利·格兰特和独臂伍迪站在队列的最前排,同时与独自打头阵的巴克·霍恩保持大约三十英尺的距离。
这时,在场地中央,疯狂比尔高高站在马蹬上,像个大导演似的神气十足地叫道:“准备好了吗,巴克?”
摄影平台上的科比少校指挥他的全部摄像人员调准焦距、瞄准目标、屏息以待。
远远站在队列前头的巴克手臂一挥,从右侧枪套里抽出一把老式左轮枪,举起手臂,枪口冲天,扣动了扳机。随着暴烈的枪声他喊了一声:“射!”
在他身后四十一条手臂同时伸向四十一支枪套;四十一条枪支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疯狂比尔站在原地,再次朝天放了一枪。只见巴克宽阔的肩膀一耸,微微向前倾身,右手的枪仍然指着天空,策马沿着跑道冲了出去。同时,整个马阵开始狂奔,发出巨大的轰响,牛仔们狂野的呼哨掺杂其中,如同无边旷野上万马奔腾的电影效果一样震撼人心。瞬间,飞奔的马阵已经接近马斯的包厢,而领头的“若海”跑在距大队人马四十英尺之遥的场地东北转弯处。
就在这个时刻,行进着的牛仔们又一次一起举枪,同时朝天射击,巨大的爆响吞噬了整个体育场,浓重的枪烟顿时弥漫在半空。这轰然而起的枪声仿佛是对跑在前头的首领发出号令的回应。
两万双眼睛一齐注视着领队的那个人。两万双眼睛也将同时目击顷刻间发生的事件,并且无法相信他们所看见的一切。
就在马队震天的枪声响过之后,巴克·霍恩骑在马鞍上的身体向南侧倾斜开去,右手依然高高地举着他的左轮枪,左手仍旧紧攥缰绳。“若海”察觉到牵制着它的缰绳拉得很紧,继续向前跑去,一直跑到与行进在马斯包厢下的大队人马南北相对的另一侧跑道上。
这时,“若海”背上的那个人突然向斜后方弯曲,下坠,从马鞍上脱开,重重地摔到了路面上……急速追赶其后的马队已经冲了过来,四十一匹马狂奔的铁蹄残酷地从那人身上践踏了过去。
[book_title]第三章 安魂曲
相传某地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时间曾为某个人停下过脚步;或者说,时间曾为他而延伸;因而凡人一眨眼、一次心跳或一抖指尖的功夫,对他而言也许就是漫长的一个时辰。
这种事其实并不像听上去的那么离奇和荒诞不经。在日落与日出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个超然的时空;它只能出现于某一稀有的状态——真实宇宙中一切正常的活动停止了。换句话说,那是蜕脱了所有粗鄙表象之后的一种时空凝滞;它是临界于超常的现实与巨大的惊恐之间的一点——最短暂的一瞬变得像永恒般漫长。
今夜,在大庭广众的椭圆形竞技场,巴克·霍恩猝然倒毙在跑道上,碾轧在咆哮而过的马群之下,于是,那种独特而漫长的时空凝滞出现了。区区一秒万众愕然的瞬间,形成如同数小时的被放大了的时段;没有一个生灵在喘息,没有一块肌肉在运动,没有一丝声音出现。喧嚣的、万头攒动的大竞技场变成了一座僵冷的石偶林立的魔阵,而凌驾于这个魔阵之上的只有永恒的苍穹。假如此刻有什么外在的观察者能从这片弯窿的顶端俯瞰大地,很可能会认为这是这个星球上一个巨大的休眠火山口中陈列着的某个神秘大师创作的大理石雕像群,而他自己则成了侥幸的偷窥者。
然而,真实的世界终于卷土重来,把过去的那一刻推入了永恒。声音重新出现了,但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地狱的恐怖的呻吟,从最低调的粗吼到最高调的尖叫,两万人惊骇的声音形成一段涵盖全音程的宏大和声,以至超越了人耳所能接受的范畴,形成一阵强烈的震撼,仿佛整个竞技场都在颤抖。突然,一个牛仔骑士的惨叫划破了那沉重的和声,接着是马群凄厉的嘶鸣,它们在绝望地躲闪着不再去践踏那匐卧在地的领队人。
此时,两万个人如梦方醒地同时跳了起来,竞技场随之摇撼不已。
一切确如梦境,来之晃晃,去之速速。
相继而来的只能是俗世上必然的反响——狂吼、尖叫、哭喊、躁动、逃离!人们开始疯狂地涌向各个通道和出口,场地助理们下意识地拦截着四下乱窜的人群。渐渐地,运动场里开始恢复有序的状态。马匹纷纷被牵到场地的一边。从东边的大门跑出一个拿着黑色口袋的秃顶男人,他腋下还夹着一个似乎是随手抓来的印第安披毯。与此同时在场地的中间,疯狂比尔·格兰特——他的马、他的头、他的双手和双眼一直僵而未动——仿佛突然醒转,策马冲向人员稠密的事故中心。
马斯包厢里的寥寥数人此刻都深陷在戏剧性的沉寂之中,无一例外。但是有四个人,出于某种异乎寻常的原因,先于其他人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们的神经很快被调集起来,进入应急状态。这就是奎因父子——他们一个是训练有素、惯于对突发事件产生高度警觉的老警察;另一个则几乎是个任何惊天动地的震撼都不能使之瘫痪过久的钢铁机器。再有就是托尼·马斯,对此体坛灾难最为敏感的大竞技场创办人——他的宏伟杰作竟在转瞬之间变成了首次亮相其中的运动员的陵墓。最后是吉特·霍恩,她比其余的人更快地感觉到灾难终于降临的绝望和痛苦。这四个人两两跨过栏杆跳到了十英尺之下的场地上。他们虽然也深受冲击,但对自身的感受无暇介怀,迅速向出事地点冲去。被他们丢下的包厢里的其他成员还都惊魂未定,瘫坐原地。朱利安·亨特叼着的半截雪茄掉了下去,嘴巴还大张在那里;玛拉·盖依单薄的身躯在簌簌颤抖,脸上血色全无;迪居那傻呆呆地坐着,完全愣住了;汤米·布莱克摇摇晃晃地站着,像个刚刚挨过如雨老拳的大输家。
骑士们都己经下了马,有人还在忙着平抚狂躁的惊马。
吉特和埃勒里跑在前头,奎因警官与托尼·马斯被他们落下十几英尺远。姑娘像驾上了恐怖的翅膀,扑向残酷的境地;埃勒里紧锁眉头,在突如其来的悲剧中飞速思索,目光冷峻而警醒。他们径直冲到人群中那个无声无息摊在地上的形骸旁边,猝然止住了脚步。那个攥着黑色口袋的人正蹲在地上,一见吉特·霍恩,立即把那张披毯盖在地上那人的身上。
“哦——霍恩小姐,”他嗓音喑哑地说,“霍恩小姐,我很遗憾,非常遗憾。他已经……死了。”
“噢,不!医生!”
她急切地说,似乎想尽量保持冷静和理智,听候医生改变他的判断。骑术团的随团医生,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微微摇了摇头,站到一边,关切地盯着吉特那张苍白的脸。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站在吉特身旁,观察着她。
她一下子跪坐在地上,硬咽地哭泣着,伸手去触摸盖着尸身的毯子。柯利·格兰特的脸上毫无表情;疯狂比尔·格兰特傻呆呆地下意识去阻拦吉特掀起毯子;她头也不回地甩开了他的手;格兰特的双手停在了半途。随即她掀开了毯子的一角——地上那张原本活生生的脸在殷红的血迹下呈现着恐怖的惨白;死亡之手任意涂抹、扭曲、改变了他的五官;一双失神的眼睛透过鲜血和尘埃向她投来无言的注视。她丢掉了毯子,仿佛那是个邪恶的物件,然后便默然长跪在死者身旁。
埃勒里用指关节捅了捅柯利的胸肋:“醒醒,你这傻家伙,”他温和地说,“快把她从这儿带开。”
柯利打了个冷战,脸红了。赶忙朝她蹲了下去……
埃勒里一转身,和父亲正打了个照面,奎因警官此刻像个风神似的须发蓬乱。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他喘吁吁地问。
埃勒里定定地只说了一个字眼:“谋杀。”
老先生的双眼顿时瞪得滚圆:“谋杀!这怎么可能——”
他们彼此对视了片刻,突然,埃勒里的眼中腾起一片云雾。他开始四下寻视,唇间习惯性叼着的烟卷向下松垂,险些掉落在渗着斑斑血迹的砂面跑道上。他取下那半根雪茄,拿在指间捻来捻去急促地说:“哦,上帝,我真蠢呐!爸……”他把捻烂的烟卷丢进衣袋,“谋杀是毫无疑问的。子弹打入他的侧面,肯定击中了心脏。医生把他盖起来之前我亲眼看见了那伤口,那是……”
奎因警官的脸色变得灰白,一双鹰眼警觉起来,转而走向旁边的人群。
那群人让开空当容他进去,把他围在了当中。
吉特·霍恩无力地把头埋在柯利宽大的臂膀中。
疯狂比尔·格兰特二目圆睁,出神地盯着地上蒙着毯子的尸体,好像还没看够。
埃勒里展了展肩膀,长吸了一口气,沿着环道向场地西北方向走去。
[book_title]第四章 乱线
埃勒里独自走在被碾压得十分坚实的跑道上,屏息凝神地捕捉着运动场内的一切动静。身后渐渐远离的是那些默不作声的男女牛仔,把一个死人和一个泣不成声的姑娘团团围住,像一群身处异地的陌生来客。高处,喧噪的层层看台上,人们正像发疯的蚂蚁一样狂乱地飞窜;女人的尖叫不绝于耳,男人也在气急败坏地狂吼;杂乱的脚步声闷雷一样地持续轰响。远处,看台后方的各出口处都增添了一些穿着蓝制服的纤小身影,制服上的铜制纽扣在灯光下时闪时烁。大概是应紧急调遣而来的馆外警卫,已经在忙着维持秩序了。他们把观众推回座位,不放任何人离开体育场。
主意不错!埃勒里暗自称道: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临时搭建的摄影平台前面站下,望着台子上身材小巧的科比少校——他脸色苍白而镇静,正平心静气地指挥他那些直眉瞪眼、手脚瘫软的摄影师们打理现场。
“少校!”埃勒里喊了一声,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满天嘈杂。
科比少校朝台下瞥了一眼:“嗯?噢——什么事,奎因先生?”
“不要离开平台!”
少校做了个笑脸,转瞬即逝:“你不用为这个费心了。上帝呀,总算能歇口气儿了!对了,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那老牛仔中邪了?”
“那老牛仔,”埃勒里阴沉地说,“中了枪子儿了,这就是他中的邪。他被谋杀了,少校——子弹直穿心脏。”
“我的天!”
埃勒里眼神悲凉地朝上望着:“过来一步,少校。”——摄影指挥凑过去,黑亮的小眼睛眨了眨——“你的摄影机拍到了全部经过吗?”
小黑眼睛闪出点点火花:“太棒啦!太棒啦!”他的脸顿甚至练红起来,“真是个奇迹呀,奎因先生,真是奇迹……是的,每秒钟的场面都拍下来了”
埃勒里急切地说:“那好极了,少校,真是太好了。这可算是上帝对侦探这一行的绝妙眷顾。现在听着:继续拍摄,拍下你见到的一切——我需要记录下所有的细节,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叫你停止的时候。明白了?”
“噢,很清楚。”少校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到底让我拍多久……”
“你担心胶片费得太多?”埃勒里笑了,“我觉得你用不着担心,少校。你的公司能有这么个机会效力于警方,难得啊。想想吧,电影公司花起钱来有多么大手大脚,这点胶片,我认为算不了什么,划得来,划得来啊。”
少校显然动了心,抚着小胡子沉吟片刻,点了一下头,挺直腰板,转身向部下布置任务去了。有一架摄影机把镜头对准了事发地点的那群人;另一架扫视全场,像个东张西望的独眼机器人;第三架镜头朝上,捕捉运动场高处的动静。录音师忙得不可开交。
埃勒里正了正自己的领结,弹掉落在雪花呢上装胸前的一点灰尘,大踏步直穿表演场返了回去。
奎因警官这位可敬的刑侦人员,如果说他头上顶着什么光环,那便是“艰苦卓绝地工作”。全纽约惟此一人可以被不带任何恶意地称作“肆无忌惮的批评家”。他的工作性质就是在细小而无足轻重的琐事中挑毛病的。他可算是个研究琐事的专家,一个热衷于细节的怪癖。然而,他并不会因为那只老而不朽的鼻子时常过于贴近地面而淡忘了保持综观全局的视野。
……眼前发生的事件,又给了他发挥专长的机会。一场谋杀就发生在完全开放着的竞技场地上,在足足两万人的全神贯注之下。而这两万个人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谋杀巴克·霍恩的凶手!奎因警官生着稀疏灰发的头颅微微向前探着,手指不停地抚弄着衣袋里那个棕色的老式鼻烟盒,嘴里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同时,他那亮晶晶的小眼睛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体育场里各处的动静,不容自己放过任何细微末节的可疑状况:大概是运气好吧,当他正在盼着总部派来增援的人手——也就是原来他手下的刑侦小队——尽速到来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已经有为数不少的警官被部署在这里听命了。场地调度人员、体育场的专门官员以及谋杀发生时正在场内值勤的警员也陆续被差来听候调遣。全馆所有出口都被严密把守。命令以接力传递方式到达各处——任何人,无论大小胖瘦身份高低,均不得穿越警方的封锁线。奎因警官冷静地做出了这一决定:在对现场的两万人进行过彻底盘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逃离这幢巨大的建筑物。
附近地区的刑警也纷纷在紧急调遣下到达体育场四周,把整幢建筑团团围住,他们受命执行这项简单的任务,只需要确保不让任何人逃脱。几百双眼睛注视着钢铁围栏的四周。骑马的男女被隔离开来,集中到场地的一个角落。
这些人已经下了马。马儿们此刻已经平静下来,蹄子安闲地踢踏着地面,不时还轻快地喷个响鼻,它们的皮毛由于刚刚过去的剧烈奔跑而变得湿热,看上去流光溢彩。
两个镇守竞技场东西两大门的特别官员正尽职地坚守岗位,而且也分别得到了刑警的人力增援。整个运动场飞快地被封锁得水泄不通,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埃勒里跑上前来正看见父亲紧盯着一个极矮的牛仔——那家伙有一双混浊的眼睛和一对短小的罗圈腿儿。
“格兰特告诉我,是你负责照看那些马,”奎因警官又单刀直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个子牛仔舔舔干涩的嘴唇:“丹努——汉克·布恩。我根本不知道打死人的事儿,警官。老实说,我——”
“你到底是不是管马的?”
“我是,先生,这没错儿!”
奎因警官上下打量着他:“你刚才也跟在巴克·霍恩后边的马队里吗?”
“没有!”布恩高声叫道。
“那么,巴克落马时你在什么地方?”
“远着呢,在西门的后边儿,”布恩咕哝着,“我看见巴克摔下来的时候,我就叫老鲍迪——那个守大门的人——放我进来了。”
“有别的人跟你一起进来吗?”
“没有,先生,只有鲍迪和我。”
“就这样吧,布恩,”奎因警官转过头对一个警员说,“把这个人带到场子那边去,让他看好马群。我们可不想让马踢着。”
布恩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跟着警员拖拖沓沓地朝马群走去。场地那边设置了一个临时水槽,布恩立即过去牵马饮水。站在一边的男女牛仔们都冷着眼看他。
埃勒里默不作声地站着。眼前这部分工作显然是属于父亲的。
他四下看看,吉特裤腿上还沾着沙土,面色灰白得像即将消失的月亮,神情木然地盯着印第安披毯覆盖着的尸体。
她左右各站着一个护驾的人——多么可怜的护驾者,有人也许会说,因为柯利那怪诞的神情就如一个突然失聪的人茫然伫立于一个无声的世界,而他的父亲僵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中了致瘫的邪风并且被原封冻结在一种苦不堪言的状态中。父子俩只知道傻呆呆地望着地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埃勒里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的眼睛或盯着尸体或看着别处,就是不敢去看那个肝肠寸断的姑娘的眼睛。
奎因警官在清醒地颁布他的指令:“晦,你!——是这个街区的巡警?——带上两个人,把那群人身上的枪统统收上来。对,每支枪都要没收!找点卡片标签什么的,把持枪者的姓名标上。如果枪是借用的,把枪主的名字也标上。另外,别光是询问,我要求对所有场地上的人,不论男女,一律彻底搜身。那些人都有身上暗带武器的习惯,记住这点。”
“是,长官。”
“还有,”奎因警官思索着,把明亮的目光转向尸体旁那三个站着发愣的人,“你或许可以就从那三个人搜起。那个老家伙、那个卷毛儿小子……对,还有那个女士。”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埃勒里急速转身,放眼搜寻一个人。那人不在尸体旁的人群里。那个只有一条胳膊的人,马上的功夫娴熟得惊人……他的目光终于从场地对面捕捉到了独臂人的身影——那家伙正神情漠然地坐在地上,朝半空抛着一把匕首,上上下下地玩个不停。转回眼来,疯狂比尔·格兰特正顺从而笨拙地抬着胳膊接受搜查,眼神依然哀伤而呆滞。他粗壮的腰间皮带上挂着的枪套是空的,一个刑警正在摆弄他的枪。柯利突然明白过来,血色涌上脸颊,生气地张大了嘴巴。接着他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交出了他的枪。很快就查清楚了,格兰特父子身上都没带着第二支枪。那么接着就轮到吉特·霍恩……
埃勒里脱口说了声:“别……”
奎因警官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埃勒里悄悄用指尖指了指那姑娘,摇了摇头。奎因警官转了一下眼珠,没再吱声。
“嗯——你,先别打扰霍恩小姐。我们过会儿再问她。”
两个刑警点点头,朝场地对面走去。吉特·霍恩对一切浑然不知,仍然用一种可怕的眼神死盯着盖在尸体上的毯子,仿佛在琢磨那上面的锯齿形图案。
奎因警官叹了口气,用力揉搓着两手:“格兰特!”他叫道。老艺人立刻转过头来,“你和你儿子——把霍恩小姐领到那边去,行吗?一会儿要做的事情——你们最好不看。”
格兰特哽咽地长吸了口气,红着两眼,碰了碰吉特的臂肘:“吉特,”他闷声叫道,“吉特。”
吉特吃了一惊,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吉特,咱们离开这儿一会儿,吉特。”
她又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毯子。
格兰特推了儿子一下,柯利揉了揉眼睛,一副疲乏的样子。他们从两边扶起吉特,几乎是把她拖了开来。吉特突然感到恐惧,很想大哭出来,但是她已经哭不出来了,极度的刺激使她筋疲力尽,瘫软下来。格兰特父子只好架着她走过场地去了。
奎因警官长嘘了一口气:“真是够她受的,不是吗?好啦,埃勒里,开始工作吧。我要仔细检查一下尸体。”
他们示意几个刑警围过去,形成一道严密的屏障,把尸体从人们的视线中隔离开来。埃勒里和奎因警官留在了圈里。奎因警官振了振细瘦的臂膀,用力吸了一下鼻烟,蹲在跑道上,沉稳地动手掀开了毯子。
那身不久前还神气十足的黑色骑士服此刻颇具自嘲意味地沾满了尘土、血污,一塌糊涂。那件衣服曾经黑得那么华丽和浪漫,现在,已经随着霍恩的命丧黄泉而尊严尽失,荣光不再,剩下的只是混着铁锈色的一团死气。扭曲的、形态怪异的两腿上还完好地穿着那双及膝皮靴,靴腰上刺绣的花边清晰可辨;靴子根部向内突出的马刺幽幽散发着冰冷的银光。长裤是黑色灯芯绒的,下半截裤腿塞在靴筒里;颈上的围巾也是黑色的,衬衫则是耀眼的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衬衫袖子高高挽到肘部以上,分别用丝带紧紧扎住; 手腕上戴着一副精致而时髦的黑色皮质护腕,上面刺绣着精美的图案并点缀着一些银亮的金属饰片。这些都是骑行牛仔们热衷追求的典型装饰:腰间系着一条柔韧结实的黑色皮带;肩膀到外胯之间斜披着一条装饰着花纹的很宽的枪带。上面缝制着一些携带子弹用的皮环;腰下左右两侧各挂着一个漂亮的黑色皮质枪套,但都是空的。
如此这般,有许多繁琐的细节需要逐一观察和记载:奎因父子相互看了一眼,各自又埋下头去搜索更有意义的细节。
霍恩穿的马甲华丽得夸张,但已经被马群强劲的铁蹄践踏得支离破碎,而且布满尘土。白色衬衫连同衣服下的肌肤裂伤累累,沾满血污:胸部左侧有一个弹孔,边缘齐整,清晰得像一个红色标记,弹孔的走向显然直指心脏:枪伤周围的出血少得出奇,只有一点黏稠的凝血把弹孔附近的衣服粘在了皮肤上。那张憔悴苍老的脸被死亡绷得紧紧的;生着银发的头颅有一侧明显凹陷了下去,就在耳后的位置,触目惊心地使他们联想到疯狂的马匹曾飞起铁蹄把死者的头骨狠狠踢陷了进去。然而,死者脸上虽然血污片片,五官却没有太大的损伤。整个尸体躺卧的姿态非常不自然——常人不可能做出那种别扭的姿势——这就是说,马群强烈的踢打和践踏使他的肢体多处骨断筋离。
埃勒里的脸色有点苍白了,他站起来把头转向别处,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烟卷。
“已经检查得很彻底了。”奎因警官喃喃地说。
“我感觉,现在除了走个宗教性的过场,很难再干点什么了。”
“哈?这叫什么话?”
“噢,别在意,”埃勒里说,“我一向受不了血淋林的场面……爸,你相信奇迹吗?”
“你到底说的什么鬼话?”老人说。他正解开死者身上的衣扣和腰带——那皮带的松紧合适地围在腰间,扣针别在第一个扣眼上,接着他又费力地想解下那沉重的枪带。
埃勒里指着死者的脸说:“第一个奇迹:尽管马蹄踏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脸居然没有伤着。”
“那又怎么样?”
“噢,上帝!”埃勒里咕哝道,“怎么样?死人才知道。不怎么样,这才是关键!如果一种现象能够解释,那就不叫奇迹啦,不是吗?”
奎因警官懒得回答儿子那些显然荒诞的问题。
“第二个奇迹,”埃勒里吹出一口烟气,“看看他的右手。”
老人不由自主地照做了,尽管有点不耐烦,还是朝死者的右侧看去。那条右臂似乎已经断成两段,然而右手却呈现着健康的古铜色,没有丝毫损伤。手指紧紧扣握着一支长筒左轮手枪,正是霍恩刚刚还在场上挥舞的那支枪。
“怎么啦?”
“不只是奇迹,简直就是上天的安排。他掉下马来,很可能在落地前就已经死了,四十一匹马从他身上踩过去——而且,天知道,他竟没有松开握枪的手!”
奎因警官舔了舔下唇,迷茫地望着儿子:“是呀,可这又说明什么?你该不是认为有什么……”
“不,不是,”埃勒里烦躁地说,“这些现象都不可能是人为的。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不,这就是我称它为奇迹的原因。这种结果非人力所能及,正所谓另有玄机。所以这事处理起来很让人头疼啊……噢,天哪,我瞎哆嗦什么呀。他的帽子哪儿去了?”
他穿过围在周边的人墙,四下寻找。突然他眼中一亮,快速朝大约八英尺之外的地上一个黑色物件走了过去——那正是一个黑色高筒宽边帽。他躬身拣起它,回到父亲身边。
“正是他的帽子,不错,”奎因警官说,“落马时从头上脱落,又给马踢到一边去了。”
两人凑在一起观察着那顶帽子。高贵的王冠似的帽子已经不成样子,就像那颗尊贵的头颅一样遭到了无情的摧毁。它原色漆黑,质地平滑柔软,很宽的帽缘有些弯翘;帽筒与帽檐相接处有一圈精致的黑色细皮条编织的装饰带;里面有两个烫金的字母——BH.埃勒里把那顶帽子轻轻放在死者的身旁。
奎因警官不厌其烦地凑在死者的两条皮枪带前看了又看。埃勒里望着父亲,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枪带和与之相连的枪套异常宽大而且笨重,尤其是它要在配枪者身上斜套两圈,故而设计得很长。与死者身上其他装饰相呼应,那上面也点缀了许多闪亮的金属饰钉。装子弹的皮套光润油亮,皮带上同样有两个银色的花体字母:BH.虽然这套枪带保养良好,不乏主人的悉心呵护,但显然它已经年代悠久、阅尽沧桑了。
“这东西他用了不少年了,可怜的傻瓜。”奎因警官喃喃自语。
“我想,”埃勒里叹了口气,“假如你有藏书癖,你也会小心保护所有书籍的。还记得吗,我花了多少功夫把我那本卡夫绸封面的书弄干净?”
他们又埋头去检查死者的裤腰上的皮带。那条皮带同样老旧,但也同样保护得很好。由于用得过久,皮带孔上下的勒痕非常深——有两处明显的勒痕,第一处在第二个带孔,第二处在第三个带孔——由于长期使用这两个孔眼,它们周边的皮子已经磨得很薄。这皮带实在太旧了,就像曾多年围在负重飞奔的“每日快递”的送信员的腰上。和枪带一样,这条腰带上也烫着银色的霍恩名字的缩写字母。
“这人,”埃勒里把皮带递还给父亲,嘴里咕哝着说,“够格加入西欧古文物研究学会了,只要蓄上一部学究式的大胡子就行了!瞧,哇,这皮带也能进博物馆了!”
奎因警官对儿子的刻薄打趣早就习以为常,他转头对身边一个刑警悄声说了句话,那刑警立即掉头去执行了。
他很快返了回来,领来了格兰特,后者的精神明显恢复了许多,但是举止仍然十分不自然,好像在准备承受新的打击。
“格兰特先生,”奎因警官言辞犀利地说道,“我要按正常程序开始调查了——首先要问些细节,然后再谈重大的事情。恐怕得费点儿功夫啦。”
格兰特嗓音低哑地说:“悉听尊便。”
奎因警官礼貌地点了点头,重新在尸体旁边蹲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死者残破污浊的身上探摸着,不出三分钟的功夫,已经从尸身上的衣物中取出了一些小物件。
其中有一个小钱包,里面装着大约三十美元的钞票。奎因警官把它递给格兰特。
“这是霍恩的吗?”
格兰特低下头去:“是,是的。我——天哪——我送给他作最——最近一次生日礼物的。”
“是啊,是啊。”奎因警官赶忙应声道,从骑术团老板松开的手指间接过那钱包。另外的物件中还有一块手帕;一把连着个小木牌的钥匙——那木牌上印有“巴克雷宾馆”的字样;一个装着棕色卷烟纸的小盒子和一小袋廉价烟草;几根长柄火柴;一个支票簿……
格兰特看着所有物件默默地点头认定。奎因警官若有所思地翻看着那本支票簿:“他去的那家纽约银行叫什么名字?”
“海岸银行,海岸国家银行。他一星期前才开的账户。”格兰特喃喃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奎因警官飞快地问。
“他刚到纽约的时候,让我介绍一家银行给他。我就让他上我去的那家银行了。”
奎因警官把支票簿翻过来看,果然有银行的印章,非常清楚,的确是海岸国家银行及信用公司。支票存根上注明,他户头上还有五百多美元的存款。
“仔细看看这儿的东西,”奎因警官命令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吗,格兰特先生?”
格兰特充血的眼睛扫了一下那堆小物件:“没有。”
“缺了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
“嗯,他的装扮怎么样?都是他常穿的衣服吗?看起来都正常吗?”
那个壮汉的拳头攥了起来:“我非得再看他一遍吗?”他用走了调儿的嗓音吼道,“凭什么这么折磨我?”
那人的哀伤似乎非常真切。因此奎因警官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稳定一下情绪,男子汉。我们必须彻底检查所有的东西,尸体上常常会有一些线索。你不想帮助我们找出谋杀你朋友的凶手吗?”
“天哪,当然!”
格兰特走上前去,强迫自己的眼睛朝下看。他的目光从尸体的脚下一直扫到那令人毛骨惊然的凹陷的头颅。他沉吟良久没有吱声。而后,他甩过宽大的膀子粗暴地说:“都在,什么也不缺。这是他演电影的那身行头。所有人都认得出他拍电影的那些年穿的戏装。”
“好极了。都——”
“我插一句,”埃勒里说,“格兰特先生,我听你说什么东西都不缺,是吧?”
格兰特异常缓慢地扭过头去,直瞪着埃勒里的眼睛,但眼神中有种迷惑的神情,而且——没错,还有点恐惧——在混浊的眸子后面。他慢吞吞地说:“我是这么说的,奎因先生。”
“那就好。”埃勒里长出了口气,父亲突然用警醒的目光盯着他,“我想这也不能怪你。你情绪很激动,很可能你的观察能力不像平常那么健全了。但问题是这样:的确少了点东西。”
格兰特立刻转回身去又看了一遍那尸体。奎因警官似乎有点恼火了。格兰特摇了摇头,迷惑而厌倦地耸了下肩膀。
“行了,行了,”奎因警官有点急赤白脸地问儿子,“到底有什么,这么神秘?少了什么东西?”
埃勒里没有做声,只是眼中闪耀着一丝光亮。他重新蹲到尸体旁边,非常小心地慢慢扳开死者的右手,取下巴克·霍恩的那柄左轮枪。
这真是件漂亮的武器。经过漫长的职业生涯,奎因警官对武器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此刻埃勒里正仔细打量的不过是一件笨重而精致的、出自老式枪械作坊的作品罢了。
他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个现代化的武器。不仅是因为略带古典意味的设计,而且从金属部件的磨损程度也足以看得出这把枪的高龄。
“柯尔特点四五式。”他念念有词地说着,“单发的。看看那枪筒!”
枪筒有八英寸长,一个通向死亡的纤细的钢管。设计制作都非常精细,弹槽也同样精致。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掂了掂枪的分量:非常沉重。
疯狂比尔·格兰特似乎很难开口讲话,舔了两次嘴唇,喉咙才发出了声音:“是呀,这是支普通的枪,”他喃喃地说,“可它是个漂亮的家伙。老巴克——巴克,对枪的手感尤其看得重。”
“手感?”埃勒里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他喜欢要沉甸甸的枪,握在手里觉得实在。我的意思是说:平稳。”
“噢,我明白了,哦,这东西得有两磅多重。我的上帝,能打出多大的窟窿!”
他扳开弹仓,里面都装着子弹,只打出过一发。
“都是空响弹吗?”他问父亲。
奎因警官抠出一颗子弹仔细看了看,接着又把其余的倒了出来:“是的。”
埃勒里小心地把子弹重新装回弹药仓里,把枪身重新卡好。
“这把枪是霍恩的?”他问格兰特,“它不是你的东西吗?我的意思是,它是不是骑术团所拥有的武器中的一件?”
“是巴克自己的,”格兰特咕哝道,“打根儿起就是他私人的东西。还有……一副枪带……都跟了他二十多年了。”
“嗯,”埃勒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还在全神贯注地琢磨那把枪。显然那枪被经常使用,弹轮上的棱角已经被磨钝。他又把注意力转到了枪柄——那是那件武器最为奇特的地方。枪柄两侧都镶着象牙片,每片上都刻着牛头图案,而且还有一个细窄的椭圆,里面刻着个H字样。象牙片经历年久已经发黄,只有枪柄右侧一小块地方颜色较浅。埃勒里用左手握起枪柄,那上边浅色的部分正好位于他两个弯曲的手指与手掌之间的空隙。他就这样举着枪端详良久,然后把枪递给了父亲。
“你可以把它与其他可疑的武器收在一起了,爸,”他说,“为了谨慎起见。谁知道那些搞弹道学的家伙能挖出什么线索来?”
奎因警官沉吟片刻,接过了枪,默默看了看它,转身交给一个警员,并朝他点了下头。
这时东边的大门附近有了点骚动,一个把守在那里的警卫拉开了大门,放进一群人来。
从狭小的走道里冒出来的首先是一个极为魁梧的穿便衣的家伙,长着一张像生铁铸成的大脸,脚步隆隆地沿着跑道走了过来。这个巨人正是维利警官,奎因警官最得力的助手。少言寡语但为人刚毅沉稳,尽管脑筋有点不大好使。
他用很专业的眼神扫了一通地上的尸体,又抬头朝四周看台上闹哄哄的人们望了望,神情有点烦躁地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
“真够热闹的,警官!”他用轰鸣的低音说,“把住出口?”
“啊,托马斯,”奎因警官松了一口气似的笑着说,“瞧,又是一起大混乱中的谋杀案。用咱们自己人把各出口的巡警替换掉。还有,让那些当官的去干他们该干的事。”
“任何人不得出入吗?”
“在我发话之前。不准一个活物离开现场。”
维利警官打雷似的开始部署他的手下。
“海戈斯托姆!福林特!瑞特!约翰逊!皮格特!过来待命!”
跟随维利警官到来的五个警员整装待命,见到眼前的阵势,各个眼里都闪烁着职业的兴奋。
“马术团的随团医生呢?”奎因警官轻快地问。
那个衣着暗淡、目光坦诚的老人走上前来:“我就是团里的大夫,”他缓慢地说,“我名叫汉考克。”
“很好!过来,医生。”
医生走近那尸体。
“现在来告诉我,关于此事你所知道的一切。”
“我知道的一切?”汉考克医生似乎有点戒备。
“我是说,他摔下来以后几秒钟,你就检查了他,对吗?有什么结论?”
汉考克医生痛苦地盯着地上残破的尸身:“没有多少可说的。我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死掉啦!就在今天我还给他检查过身体,状态非常好呢。”
“他当即就死了?”
“我是这么看的。”
“落到地面之前就死了,嗯?”
“怎么……是啊,我认为是这样。”
“那么他就不会感觉到马蹄从身上践踏过去的痛苦了,”奎因警官说着,抚摸着他的鼻烟壶,“那倒是叫人宽慰点儿了。有几处枪伤?”
汉考克医生眨了眨眼:“你应该知道,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一处枪伤,从左侧直接打进心脏。”
“嗯。你对枪伤熟悉吗?”
“应该略知一二吧。”随团医生冷冷地说,“我自己也是个西部人。”
“那好,打进去的子弹有多大口径,医生?”
汉考克医生半晌不响。继而他直盯着奎因警官的眼睛说:“瞧,这事儿有点儿怪,先生。可以说相当怪。我并没有去探摸——我知道你会叫你的法医去干——但是,我敢发誓,根据伤口的大小判断,他是被点二二或点二五的枪弹射中的!”
“一发点二二的子弹……”疯狂比尔·格兰特粗声大气地叫了出来,但立即又不吱声了。
奎因警官晶亮的小眼睛从医生看到老艺人:“好吧,”他疑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吗?”
“警官,”汉考克医生唇齿有点颤抖地回答,“点二二和点二五口径的枪不是西部人用的。这你肯定知道吧?”
“真的吗?”埃勒里出人意料地插了一句。
格兰特的眼里现出一丝快慰的光亮:“我跟你说!”他叫道,“我的团里绝没有那种玩具枪一样的东西,警官!而且,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没见带过那玩意儿。”
“玩具枪,嗯?”奎因警官觉着好笑。
“那东西也就配当个——玩具!”
“但是,”奎因警官嗓音干涩地说,“尽管你的人都没有点二二的枪,格兰特先生,这只是通常的情况,你无法肯定今晚他们中间没有人带着那种枪。今晚的事情非同一般。另外,你和我同样清楚,使用点二二口径手枪的人有的是。”他沮丧地晃了晃脑袋,“何况,上帝也知道,现在要随便买把枪有多么容易。不,格兰特先生,在这点上我恐怕还不能排除对你那些人的怀疑……就这样。汉考克医生还有什么要说的?”
“也就这样了。”医生小声说道。
“那么谢谢。我自己的法医——波迪医生,很快就到。我想,我们不再需要麻烦你啦,汉考克医生。或许你可以过去跟那些——那些……见鬼!这里还是不是纽约啦?……跟那些牛仔呆在一起。”
汉考克医生嘟囔着退了出去,抓起他的小口袋,眼里仍旧是一副坦诚的神情。
那具尸体已经迅速僵冷,仍然停放在原地,处于两万双眼睛不满的注视之下。托尼·马斯平静地站在一边,磁磁作响地嚼着柔软的雪茄烟蒂,薄薄的嘴唇上沾了许多湿润的碎屑。这时,奎因警官朝他发问了。
“咱们是不是能找个地方聊得舒服点儿,托尼?我得问你一些问题了,何必要在布鲁克林和曼哈顿一半人口的面前亮着呢。最近的旮旯在哪儿?”
“我领你去。”马斯紧张地说着,抬腿就走。
“等一下。托马斯!托马斯在哪儿?”
维利警官似乎有那种同时在两个地点冒出来的能耐,应声站到了奎因警官的面前。
“跟我来,托马斯。还有你那几个游击队员,”奎因警官冲那五个警员招了招手,“你们就盯在这儿。格兰特先生,你跟我们来。皮格特,把那个卷头发的牛仔——柯利·格兰特带上,还有,从那边那伙人里头把霍恩小姐找来。”
马斯领着一行人到椭圆形场地的南墙上的一个出口,值勤的警员为他们打开了小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宽大的地下厅,其中有许多小的房间,马斯领他们进入了其中一间。
众人接踵而入。原来,那是一间小型办公室,可能是值勤人或计时员用的。
“埃勒里,关上门,”奎因警官低声吩咐道,“托马斯,不准任何人进来。”他见房间里有两把椅子,拖过一把,坐了下来,拈了一撮鼻烟,把整洁的灰裤子上的皱褶抚平,这才抬起手来朝吉特·霍恩招了招。吉特此时正紧紧抓着一把椅子的靠背站着,但她已经不那么眩晕了,柯利给她服下的催吐剂解除了她的休克状态。但是她过度沉静,在埃勒里看来,似乎是在戒备地观望。
“坐下,坐下,霍恩小姐,”奎因警官友好地说,“你一定很累了。”——她坐了下来——“那个,格兰特先生,请靠得近一点。”老人麻利地指挥着。“这儿就我们几个人,我们都是朋友,你们大可以讲讲心里话。谁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格兰特冷淡地说。
“究竟是谁杀了你们的朋友,你们就一点猜测也没有?”
“不。巴克——”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巴克是个大孩子,警官。就像你见过的,好脾气。这世上没有他的敌人,我敢发誓。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爱他。”
“那么伍迪呢?”吉特·霍恩用很低的嗓音说道,语气很吓人。她的目光一直盯在格兰特那张通红的脸上。
老艺人的眼神有点困惑了:“噢,伍迪,”他说道,“他嘛……”
“谁是伍迪?”奎因警官问道。
“我的一个骑术高手。一直是团里的主角,直到……直到巴克加入进来,警官。”
“嫉妒,嗯?”奎因警官目光闪烁地说着,瞟了一眼吉特,“肯定气得发疯,我敢打赌。说说吧,怎么回事?这里面肯定有事,否则霍恩小姐不会说那种话。”
“伍迪,”埃勒里沉思着说,“是那个不知怎么只剩了一条胳膊的人吗?”
“是呀,”格兰特说,“怎么啦?”
“没怎么,”埃勒里默默地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算了,这里面没什么新鲜事儿,”格兰特厌倦地说,“就像你们说的,伍迪是可能心里窝火,警官,也许他跟巴克之间有点别扭……伍迪只有一条胳膊,所以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凭着它,他照样能骑善射,所以他很为自己骄傲。巴克来了之后……我告诉伍迪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巴克只是参与一下演出。是啊,也许他以为巴克抢了他的位置,奎因警官,但是,我发誓,他绝不会蠢到干出杀人的事情来。”
“现在还不能确定。其他人还有什么话说?你——小伙子柯利。”
柯利垂头丧气地说:“警官,上帝知道,我也想帮你,但愿我们办得到。但是这太——可恶,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会……”
“希望如此,孩子。”奎因警官用沮丧而略带有安慰的语气说,“你呢,霍恩小姐?”
“除了伍迪,”她生硬地回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会盼着巴克死掉。”
“这么说对伍迪可太不利了,吉特。”老格兰特皱着眉说。
“谁是凶手就对谁不利,比尔。”吉特的语气有点像在辩论。众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而她的两眼盯着地板。一阵令人难耐的沉寂。
“这样吧,”奎因警官清了清喉咙说,“格兰特先生,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巴克·霍恩究竟是怎么到你的团里来的,我们刚才似乎提到了这一点。他到马戏团来干什么?”
“到马戏团来干什么?”格兰特反问了一句,“我——噢。巴克离开公众视线已经九年多了。大约是三年前吧,又接了个片约,重新回去拍片子,但没有成功。巴克被搞得很沮丧,躲回他在怀俄明的牧场去了。”
“很沮丧?”
格兰特把指关节攘得嚼啪作响:“我跟你说吧,他的心都碎啦!他就那么忍了好几年。可他是个硬汉子,不愿意叫人看见他一副落魄相。接着,有声电影火起来了,他又恢复了一点信心。有一次我路过,顺便到他那牧场去看他,他跟我说,他还像从前一样棒——想东山再起,重返影坛。我想劝他罢休,可他说:”比尔,在这儿我早晚得疯掉。太寂寞了,吉特又总在好莱坞忙……‘所以,我就说:“好吧,巴克。我来想个办法,尽我所能帮你一把。’所以我就帮了——倒帮着把他杀掉啦。”格兰特痛心疾首地说。
“那么在这个体育场搞绝技表演,是为了捧他的?”
“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你的意思是,没有多大希望?”
格兰特的拳头又噼啪作响了:“一开始,我觉着他受不了那种紧张的演出,可是就在上星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大名给曝了光,报刊上都登出来了——说什么‘影坛老祖回来啦’之类的……”
“请你停一下,”埃勒里说,“我先插一句,这个活动是不是列在霍恩重返影坛的步骤之中呢?有没有跟制片人实质性的接触?”
“你是说一切都是在糊弄他?”格兰特咕哝着说,“其实——没有什么制片人——他们巴不得躲他远一点儿呢。可是——你看,我已经应承了要帮他。于是就想干脆成立个自己的公司……”
“就你自己?”奎因警官严肃地问。
托尼·马斯平静地插嘴了:“我也在考虑这事儿。还有亨特——朱利安·亨特。”
“哦!”奎因警官说,“亨特,夜总会的那个鸟人——我们今晚遇见过的盖依女士的丈夫。噢,噢。”奎因警官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冷峻的光芒,“那么现在有谁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恩最要好的朋友,还有你——托尼,还有亨特,怎么都想到出钱给霍恩搭架子了——可他自己的女儿却一分钱也没投入?”
格兰特用力咽了口唾沫,面色如土,老纹纵横。柯利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呆得舒服一些。吉特笔直地坐着——很长的时间里一直这样坐着,两眼泪水盈盈——不是出于软弱,而是由于纯粹的愤怒和懊恼。
“比尔·格兰特,”她吸泣着说道,“你怎么能站在这儿说什么没有制片人?怎么回事,你亲自告诉过我……”
奎因父子默不作声。富有经验的奎因警官有意听任他们把这出意外的小闹剧演下去,而他则瞪着贼亮的小眼睛从旁观察。
格兰特喃喃道:“吉特,我真的很难过。可那不是我的错,是巴克本人叫我那么说的。他不想让你把钱拿出来冒险,蒙你说有了制片人你就不会再坚持朝里面放钱了。他想做成纯粹的经济合作,只有他一个人去担风险。他说,假如他不能让那些铁算盘的生意人在他的复出上投资,那他就自己卷铺盖滚蛋。”
“你该都说出来,爸,”柯利突然说,“连巴克都不知道,你自己所有的钱都放在里头啦!”
“听啊,听啊,”奎因警官低声说,“一个司空见惯的童话故事,啊!每分钟都有更多的头绪,越来越乱了,这叫什么?”
格兰特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你,柯利,把你的破嘴闭上,叫你说你再说!”
柯利的脸刷地红了,嘟囔着说:“好吧,爸。”
格兰特挥了一下他那只粗大的手:“他既然说出来了,那好吧,巴克的确不知道我做了投资。他不会接受的。只是叫我做他的经纪人。我们甚至还签了合同。所以我才只好去走钢丝——把马斯他们弄进来一块儿干。我多了个心眼儿,告诉马斯说是我在独挑整个生意。反正,从一开始我就狠了心要这么干的。”
“你认为,霍恩会怀疑你的真正动机吗?”
格兰特沉吟着说:“这很难说。他一向为人精明,不好糊弄。最近两天,他的确有点古怪。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他这一辈子都不和别人沾边儿——就是说,从不接受恩惠,尤其是从朋友们那里。”
吉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格兰特身旁。两人互相看着,吉特简短地说了声:“我真是对不起你,比尔。”说完又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一时间众人无语。
“所有这一切说明,”埃勒里在寂静中愉快地说,“谋杀是治疗语言沟通渠道消化不良症的有效药物。霍恩小姐,关于你养父的亡故,谁是最有必要通知的人呢?”
她低声说:“没有人。”
埃勒里迅速环视一周,眼睛盯在格兰特身上。但格兰特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除了你本人,他没有任何家人了?”
“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了,奎因先生。”
埃勒里皱起了眉头:“唉,也许你并不了解,霍恩小姐。可是,格兰特先生,你一定清楚,对吗?”
“当然啦。除了吉特,巴克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他六岁就成了孤儿——由叔父抚养,他叔父的牧场就在怀俄明州我父亲的牧场旁边,我父亲跟他共用一片草场放牧。”格兰特苦涩地说,“我——我真想不到老巴克的死会让我这么伤感。可那时……他的叔父又死了,那一辈人都死光了。巴克成了霍恩家最后的一个——西北地区一个最古老家庭的惟一后代。”
听着这段陈述,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表情在简陋的灯光下不时变化着,就像一只变色龙不断变换着颜色。他弄不清为什么格兰特先生的谈话如此扰动了他的心,但是他的确很烦乱。尽管稍过片刻他强自镇定,把一脸的亢奋神情统统赶走。奎因警官有些不解地朝他脸上望了望。老人一直保持着清醒和镇静,暗自思索是什么因素让儿子的头脑如此躁乱,假如真的有了什么,那就有的瞧了。但是埃勒里耸了耸肩,嘴角只露出一丝窃笑而已。
“格兰特先生,霍恩做这次要命的表演之前,你宣布有多少人跟着他跑马?”
“四十个。这我很清楚,因为是我付给他们酬金。”
听到这里,奎因警官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会儿,当你在场上宣布四十这个数的时候,你说的是大概的人数吗?”
格兰特的脸又红又紫:“什么大概人数?怎么啦?我说了:四十,那就是四十个人——不会是四十一或三十九个,更不可能是一百六十个!”
奎因父子相互对了一个眼神。接着,老人家皱着眉头说:“你——呃——你不会数错了数儿吧,会吗,儿子?”
“我上学的时候数学可是最出色的,”埃勒里说,“而且我想,点数四十个人应该不至于考倒我的计数能力。再说,站在那边的人绝对不会搞错,我想,至少神志是清楚的,否则不会那样讲话。好啦,我一向认为自己是有理性的动物……或许我们可以做个小小的测试来证实一下。”
他朝门口踱过去。
“你上哪儿去?”奎因警官严肃地问,众人齐刷刷地盯着他。
“像所有殉道者那样,到竞技场上去。”
“见鬼,你到底要干什么?”
“数一数还剩多少大活人。”
一行人从进入地下室的通道原路返回,穿过水泥墙上的那个小门,重新出现在万人瞩目的场地上。现在,观众的喧哗已经明显带有疲倦的味道了。警员们还在到处呵斥吼叫。牛仔姑娘小伙子们围坐在场地的一角,或气鼓唠叨,或不以为然,神形各异。
“那么现在,”埃勒里对跟着他走到牛仔群旁边的一行人说,“你自己数一数他们的人数吧,格兰特先生。也许是我发神经了。”
格兰特有点气不顺,但目光还是朝他的牛仔们扫了过去,然后走入他们中间大声点数着人头儿。大多数人都垂着脑袋席地而坐,头上扣着宽大的牛仔帽。格兰特就像走在一片蘑菇地里。
很快他走了回来,脸上大惊失色,巴克惨遭不幸那一瞬间强烈的震撼和痛苦似乎又重新袭击了他。宽大结实的下领抖个不停,以致牙齿都无法咬到一起。
“如果不像奎因先生说的那样——是四十一个,我他妈都不是人!”他朝奎因警官吼道。
“你把那个难看的小矮子算在里边了吗,那个布恩?”奎因警官接着问道。
“丹努?没有。他不跟他们上场。不算丹努也有四十一个人。”
这时,牛仔们纷纷扬起了褐色的脸膛,诧异地望着格兰特。他下意识地回手就去胯边抽枪,没想到碰着的是一只空枪套,这才想起来枪已经给收走了。他懊丧地垂下手臂,紧皱着眉头。接着他吼道:“你们这些又脏又臭的家伙!还有丫头片子!都给我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那副蠢相!”
好一阵寂静的僵持。埃勒里略带嬉笑的脸也严肃起来。那位怀俄明州有名的疯狂比尔·格兰特与他麾下的队伍之间似乎有了一种一触即发的冲突迹象:一个粗壮的牛仔——朔帝·邓斯,性情随和的好好先生——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上前来、突然大吼道:“你敢再把那话重说一次么,格兰特先生?我想我刚才没听清楚。”他两手摸起了铜锤似的拳头。
格兰特直视他的双眼,“朔帝,你给我闭嘴听着!还有你们其他人——都站起来!你们中间多了一个人,不找出那个见鬼的凶手,我跟你们没完!”
众人愕然失语,再没有喊喳声、很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论男女,相互间诧异地打量着。格兰特走到他们中间,嘴里念叨着各个名字:“豪沃斯、哈利维尔、琼斯、兰姆赛、米勒、布鲁奇、安妮、斯特里克、曼多扎……啊!”
稠密的人群中,他终于挨个查到了最后,站下来喘息未定,他突然朝一个也穿着牛仔装的男人的肩膀伸出了大手。
他转身走出来,手上抓着那个小个子男人,就像拎着只小牲口。被抓的人面色苍白,神情疲倦,清瘦的五官挂着青不青紫不紫的阴影,一看就像个放荡无度的家伙——根本不是餐风宿露、健壮豪放的荒原人模样。此时让人抓在手里,他无奈地蜷缩着,但是那双机警的小眼睛却流露着轻蔑的神情。
疯狂比尔粗鲁地一把将他扔到奎因警官面前的地面上,然后叉开两腿站在他面前,吐了口唾沫,像个大灰熊似的沉闷地哼吟着。
“这儿有个家伙!”他终于吼出了整齐话,“警官,根本不是我团里的人!”
[book_title]第五章 记者先生
被抓住的人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地掸去沾在簇新衣装上的尘土,然后很内行地朝疯狂比尔的腹部猛击了一拳。后者“嗷”的一声怪叫,疼得弯下腰去。柯利像个弹簧似的跳上前来,照准那人的脸狠狠打了过去。那人灵巧地躲开了,嘴角挂着冷笑闪到奎因警官的背后。顿时一场紧张的格斗就要开始,而维利警官的出现扭转了局面。他出其不意地从后面钳住了柯利的双手,然后毫不费力地拎起小瘦子的脖领,一左一右地抓着他俩。隔着警官高阔的前胸,两人像小孩子一样无可奈何地对视着。这时,一伙牛仔走上前来。
奎因警官厉声道:“都给我向后站站,不然的话,我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众人止住了脚步——“现在,托马斯,赶快松开手,我要这个人活着,不要死的。”
警官顺从地松开了手中的两个人。两人狼狈地抖了抖身子。埃勒里,出于某种原因,一直暗中观察着格兰特,发现他那粗革一样的脸上色泽暗淡枯黄,仿佛藏着一团死气。
被俘的人掏出一只烟卷点燃,冷静地说:“那一拳么,先生,”他尖声尖气,像格林机关枪似的对默不作声的老艺人说,“就算给你个教训:以后,别随便用你的脏手来碰我们苦兮兮的第四产业[第四产业:此指新闻业。]工作者。”
格兰特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住口吧你!”奎因警官厉声斥道,“你给我打住。胡闹该过去了。有话就快说,简单点儿。”
第四产业工作者不慌不忙地把嘴里的烟喷净。此人清瘦,头发金黄而且微微卷曲,眼神略显疲惫。
“怎么样?”奎因警官催问道。
“我正在琢磨简单的说法儿呢。”那人懒洋洋地说。
奎因警官浅笑了一下:“啊哈!”他说,“百老汇伶牙俐齿的油条哇。我想,虽然换了个地方,我还看得出是从哪个锅里捞出来的。你是自己从实招来,还是想让我们把你押回刑侦总部去?”
“别呀,那多可怕。”那人咧嘴一乐,“我还是说吧,老先生——只要别把我当成凶犯就成——本案的凶犯该不是那些马吧?现在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正是上帝赐给百老汇的厚礼,莱恩斯夫人的小儿子泰迪——专事明察暗访、搜集丑闻、揭疮裂疤的,举世闻名的——专栏作家!我知道的小道消息和肮脏内幕,比起你、你、还有你,加在一块儿的都多!”
维利警官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嘴唇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令人生厌的东西被喷了出去,连周围的空气也跟着扰动起来。
“泰迪·莱恩斯,”奎因警官思索着说,“对了,对了。你这次又碰上大新闻了,是不是?那么……”
“当然啦,”莱恩斯得意地说道,他神气十足地往上拉了拉他漂亮的牛仔裤,“现在我们都彼此认识啦,警官,我也该走啦。你们也热闹够了,咱们的朋友野牛疯狂比尔·格兰特也忙活得够受,肚子上还吃了一拳。小泰迪得尽快赶到城那边的报社去,报道今年最刺激的新闻。所以小泰迪我……”
“小泰迪还有些事没跟我们解释清楚,你必须有个交代,”奎因警官笑着说。接着,他正色道,“都说出来吧,莱恩斯。我今晚可没那么多功夫浪费在你身上!你穿得像个真牛仔似的混迹其中到底想干些什么?”
“啊哈,”莱恩斯说,“警官也会这么凶,嗯?听着,老家伙,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大名鼎鼎的泰迪·莱恩斯,我要是想走,你们整个基斯顿警察署也休想拦得住我!”
奎因警官的眉毛拧了起来,他望了望维利警官。维利警官朝莱恩斯走了过去……
莱恩斯四下寻视了一下。这小小的闹剧正在两万人的注视下发展呢。
“啊,我的格拉哈德先生[格拉哈德:亚瑟王的圆桌武士之一,高洁之士。],”莱恩斯急急念叨着,腰杆挺了起来,眼里闪着狡黯而凶狠的光,“装什么蒜,你,你算哪门子和尚。我要离开这儿,谁要是觉着他能阻挡我……”
众人恼怒了,格兰特和他的儿子,维利警官,托尼·马斯以及六七个站在近处的牛仔纷纷逼近了莱恩斯。他假笑了一声,举起手臂,手里攥着一支小巧的手枪——一支枪口扁平、形状丑陋、纤小得难以置信的自动手枪。众人愕然止步。
“这位大汉脸儿黄了吧?”他干笑着说,目光闪来闪去。
维利警官刻不容缓地冲了上去,狠狠打掉了他的枪:“可恶的蠢货,还自以为挺诡,”警官不动声色地说着,拾起地上的枪,“拿这么个东西也不怕伤着人。”
莱恩斯的脸变白了。
“他也得有那个胆儿!”
他突然怪笑起来:“算啦,算啦,”他笑得上不来气儿,“泰迪投降啦。可是我告诉你们,我爸……”
“把那支枪给我,托马斯。”奎因警官平静地说。警官把枪递了过去。奎因警官拉开枪匣,朝发火仓里看了看。一颗子弹都不少。
“点二五口径的,”老人低声说道,两眼眯了起来,“可是它没有发射过,而且闻起来也……”他嗅了嗅枪口,“这对你很不利呀,莱恩斯。现在招吧,上帝可以做我的法官,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胆敢拿把枪对着警官!”
莱恩斯耸了耸肩,重新点燃另一支香烟:“对不住啦,我道歉。我喝了两小杯而已,还不至于发酒疯,警官。我这么干也只是想出出风头。”他疲倦地半垂着眼皮。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从第四十五大街租了套牛仔戏装,提前半小时到了这儿。门卫以为我是来演出的,痛痛快快放我进来了。我到处转了转,找到了马厩,给自己挑了匹马,就跟着大队一起去狂奔了一气,然后——我就在这儿啦。”
“你呀,当然,出风头你也是最差劲儿的,”埃勒里低声嘲弄道,“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出来,这种盲目而又愚蠢的举动能让你的自我得到什么满足。只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跑……”
“你知道什么?”莱恩斯说,“我早过了大惊小怪的学生时代了。我还在一个包厢里埋伏了个摄影师呢。我打算借机会靠近霍恩,让摄影师把我俩拍到一起。这样我就露脸儿啦,再把采访文章一发,这样我的小报也打响啦。只可惜,运气不好,还没等我接近那位大英雄,不知哪个混账就把他打下马来啦。”
众人沉默片刻。
“算计得真不错、嗯?”埃勒里冷冷地说,“你骑的马离巴克·霍恩多远,莱恩斯?”
“不太近,精明的先生,”莱恩斯说,“真不太近。”
“到底有多远?”
“我跟在那帮傻瓜的最后。”
奎因警官跟维利警官耳语了一阵然后问道:“你那摄影师在哪个包厢里,莱恩斯?”
专栏作家大大咧咧地指着离马斯包厢只有几英尺远的一个包厢。维利警官立即动身走了。不一会儿他带着一个吓得要死的大嘴巴年轻人回来了,那小子手上还提着一只格拉夫莱克斯牌照相机。这人立即被搜了身,相机也被打开检查了。没查出丝毫可疑的东西。那人被放回了原处、奎因警官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小报人:“莱恩斯,这里还是有不对劲儿的地方。你是否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
莱恩斯哼叽着说:“噢!我倒想有这能耐呢!我要是早知道就好啦!”
“在随着马队上场之前,你就已经跟牛仔们混在一起了,是吗?”
“没有,我怕被人认出来。”
“那你那会儿干什么来着?”
“哦,只不过随便晃晃。”
“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事情了吗?——任何细节对我们都可能有用。”
“屁事儿也没有,老警察!”
“你刚才舞弄的那支点二五自动手枪是打哪儿弄来的?”
“这用不着你担心,犯罪学家。我有持枪许可证。”
“哪儿弄的?”
“圣诞老人送的,买来的!当然啦!这怎么啦——你们不会认为是我干的那事儿吧?”
“把这把枪贴上标签,托马斯,”奎因警官冷静地吩咐,“把他身上所有硬东西都拿掉,我的上帝,这家伙快成个活的兵工厂啦!”
莱恩斯身上滑稽的道具枪套里还有两支长筒左轮枪。
警官逐一把它们取了下来,交给了助手,接着他把泰迪·莱恩斯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干得无情而且彻底,被搜的人不满地哼唧起来。
“没有别的了,警官。”维利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枪?”奎因警官命令似的问道。
“从地下枪械库里。我看那些人都从那里取枪,所以我也拿了……见鬼,长官,我可一枪都没放过!”
奎因警官检查了一下那两把枪:“装的都是空响弹。我想,子弹你也是从那里拿的吧,嗯?够了,托马斯,把这个精力过剩的小疯子送出运动场去。但是注意——出去的时候别让任何人塞东西给他带到外边。”
“我会记住的,”维利警官快活地答道,一把扭过莱恩斯的胳膊,带着他朝场地边一个小出口走去。那个贫嘴薄舌的小子——臭遍了街的小报《内幕消息》专栏作者——没有机会再过一会儿饶舌瘾,便随着警官消失了。
[book_title]第六章 事实有待澄清
僵冷的尸体被众多静默的手抬起来运送到运动场地下大厅里众多房间中的一间里安顿下来。奎因父子、吉特·霍恩以及格兰特父子重新回到计时员的工作间。
在等候波迪医生的这段儿时间里,奎因警官发了话:“——嗨!老样子,还是迟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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