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美好的旅行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8959 [book_dec]川端康成少男少女小说集,少男少女小说系列”是川端康成别具特色的作品,主要以大中学生为读者对象。作品展示了少男少女丰富的感情世界,无论是学友情、师生情、兄弟姐妹情、父母子女情等,都饱含着青春的纯爱。请打开一副副人情美、心灵美的画卷。请唱起一曲曲少男少女的青春之歌。 [book_img]Z_10570.jpg [book_title]01 小鸟啦,火车啦 成群的小鸟沿着铁路飞来了。它们飞的高度也就是刚刚掠过城市房屋的房顶而已。 鸟群里的三四只山雀,好像今天依旧要从这里越过花子的家后面那片树林,然后回到湖滨,仿佛为了把这个意图告诉花子,所以才落在她家的合欢树上。因为花子就靠着那合欢树坐着呢。 山雀像滑稽的走钢丝演员一样,头朝下吊在小树枝上不停地打转转。用它那撒娇似的小声一个劲儿地说个没完。 卡罗立刻竖起耳朵。花子按了按卡罗的肩膀。 卡罗特别听花子的话。它虽然想纵身跳起去追小鸟,可是经花子一按便老老实实伏下身来,把两条前腿伸了出去,然后仰头看着合欢树枝。 花子摸了摸卡罗的头。原来这条狗正在看着小鸟。 花子能够知道落着小鸟的树枝在摇动。花子即使背对着树也能知道树上有小鸟。花子十分高兴。 山雀听到飞到前面去的小鸟们的呼唤声,便登上树顶,此刻正飞离合欢树。 花子露出可怕的神色。她突然迅速而猛烈地跳了起来,与此同时喊了一句什么。仿佛发了疯一般,简直就像猴子大发脾气。 难道花子是想把小鸟抓住么? 原来她是想对小鸟说: “可不能走了。” 花子是一时激动才猛然跳起来的。 她发出的奇怪的喊声,就像寂寞孤单的野兽失声痛哭一般。 因为跳得过高,所以花子踉踉跄跄地落到地上。 卡罗大吃一惊撒脚就跑,可是似乎它感觉花子有些可怜,便凑到花子跟前不停地摇它的尾巴。 花子狠狠地踢了那条狗一脚。 卡罗的脑袋挨了踢,只是晃了两三次脑袋,身体照旧往花子跟前靠。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她是说: “小鸟去哪里了?” 花子常常大动莫名其妙的肝火。 “花子的小心眼儿……” 她妈妈这么叨咕了一句,但是她也毫无办法。 卡罗是很清楚“花子的小心眼儿”的。 不过,就在花子敲打着年罗的脑袋的过程中,她感到心烦意懒,有些乏了。 她像原来一样地靠着合欢树坐下来。她想: “小鸟去哪里了?” 花子是看不见广阔天空的。 当花子意识到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一只手抓着一把合欢的叶子。大概是她跳起的时候无意中揪下来的吧。 羽状的汁子,在花子的手里渐渐地闭合了它那梳子齿一般的细长叶片。花子用手指碰碰它,觉得它好像很害羞,合上了睫毛就睡着了一般。 太阳已经落了。 晚风阵阵。 山涧的背荫越来越浓也罢,晚霞斑斓多采也罢,日落西山也罢,这些,尽管花子一概不知,但是,因为她的脸颊和脖颈的温热感会悄悄地消失,所以她会感觉到白昼去了。她想: “究意去哪里了?” 她不喜欢傍晚。因为她有满肚子悲伤和愤懑真想哭喊着大闹一场。 不过花子知道,小鸟归来的时候,再过不久傍晚的火车就会开来。 花子家的院子紧挨着铁路。 花子今天到院了里来,就是为了等候火车从这里开过去。 花子很喜欢火车,这不仅仅因为她父亲在这个车站当站长。主要是她认为火车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强有力的。 火车能够把花子那关闭于黑暗中的幼小灵魂摇撼得惊醒过来。虽然她看不见火车,也听不见车轮声和汽笛声,但是火车震动大地的震感却能传到花子的身体上来。花子仿佛被大地吸住一般。每当体会到大地震动的时候,她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 像玩偶一样缺乏表情的花子那张脸,这个时候会显得生机盎然很有光采。 花子曾经由她父亲抱着抚摸过停在站台上的火车。 “危险哪,花子,好啦,快开车啦。” 尽管父亲这么说了,可是花子全当耳旁风,甚至想搂抱住火车不放。 “火车天天来的呀,以后看的日子多着呢。” 父亲硬是把不听话的花子抱走,离开火车。 有一次她父亲带她去摸铁轨。 花子两手抚摸铁轨,还在这铁路上走过。边走边说: “这通到哪里呀?” 她觉得这铁路好像没有尽头,笔直地通往许多地方。 花子好像第一次茫然地知道了世界广阔,于是有神秘的恐怖和憧憬…… 从此以后,花子总喜欢到铁路上上走。 有一天,花子使劲牵着保姆的手坚决要求她带自己到铁路上去,使保姆阿房十分为难。 “好啦,走到头了。再就是铁桥啦。咱们可过不了铁桥。” 尽管这么说企图制止她,但是花子根本不听。保姆想,如果不让她知道这样绝对不行,那可不得了,就立刻把花子抱起来,把她带到河边上: “要掉河里啦!” 摇着花子的身体假装要把她扔进河里。 花子吃了一惊,她立刻软了下来,使劲蜷起两条腿,一动也不动。好像引起了痉挛。保姆吓了一跳,便背着她回了家。 花子真以为世界到了末日,因而很害怕。仿佛窥见了世界尽头的地狱那样害怕。 但是花子知道火车是从那座铁路桥上开过来的。她想: “火车是从哪里开来,又开往哪里去呢?” 火车开上铁桥时的震动,首先传给花子的身体。然后是过一会儿仿佛火车消失了,最后轰隆轰隆地从花子的眼前开过去。 今天和往常一样,火车一开上铁桥,花子就屏住呼吸等着它。 工夫不大,地面就开始颤抖了。就像凄厉的暴风雨的中心部位一般,火车摇撼着花子的身体开了过去。 这时的花子必定是紧紧地抿着嘴,胸脯频频起伏。似乎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强大力量冲进花子的身体一样…… 火车的车窗透出灯光。但是花子看不见那些灯。不过她知道火车里一定有很多人。 孤零零的花子想,那火车里该有自己的朋友吧。 但是花子还不知道,那些坐火车的人每天过来过去好几次,究竟是相同的人呢,还是各不相同的人?她只知道火车总有人坐。 花子一挺身站了起来,向火车频频摆手。摆得两臂累断也不在乎。 坐在火车上的人,是不是从车窗看到了挺直身子站在合欢树下的一个小孩子,正在发了疯似的向他们挥手呢?看到了那个仿佛向天诉说、对神呼唤的打着奇怪手势的孩子呢…… 好像火车到站停了下来,好像火车开出了站台。 花子神情凄然地站在那里。尽管她还不像刚才山雀飞走时那么发火…… 传来晚饭的香味。 花子正要回屋子去的时候,卡罗叫了一声便箭一般地向大门冲去。 “是谁来啦?” 花子居然从庭园的树木和花圃之间灵巧地穿行,追着卡罗而去。那动作之准确谁都不会想到她是个失明的人。 [book_title]02 山间小站 花子的父亲带回家的客人,就是乘坐花子向它挥手的那趟火车来的。 父亲给火车打“开车”的信号时突然看到:似乎是姐弟两人,姐姐左右两肩各挎一个旅行背包。弟弟一只胳臂揽着姐姐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那顶登山帽按着肚子。 这两人站在站台上。花子的父亲朝他俩走去,到了跟前忙问: “怎么啦?” “啊,啊,我弟弟在火车里忽然肚子痛……” 姐姐仰脸望着花子的父亲问道: “站长在么?实在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么?” 父亲点点头,招手把站员叫过来。 “给他帮帮忙。搀着他走吧。” 弟弟此时哎哎地哼哼不止,脸色煞白,似乎筋疲力尽。 “疼得厉害?” “是,照这样的话,那就根本没法回去啦。请帮忙给找个医生好吗?” 姐姐的眼里噙着眼泪。 “好吧。” 花子的父亲答应着,然后问她: “你们的家在哪里?” “东京。” 把他弟弟搀到候车室,让他躺在长椅上,姐姐担心他折腾起来掉在地上,百倍小心地守候在旁。花子的父亲说: “这儿,有些不妥,到我家躺着吧。” 那位站员拉了拉父亲的手臂,把他叫到一旁小声跟他说,万一是赤痢或者伤寒,那可就麻烦透啦,不如趁早送他到医院,或者去旅馆。 花子的父亲说: “不会的,没事儿。况且是个孩子,你不觉得怪可怜么?再说让他多花不少钱,那也不合适呀。” 说完,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并不太烧,大概是胃痉挛吧……你把他背到我家去。” 然后对那位姐姐说: “在好转之前,最好躺着别动,就在我家躺着去吧。打一针就能立刻止疼。” 姐姐立刻喜上眉梢,擦了擦睫毛上的泪花。 花子的父亲想,小姑娘长得多么好看哪。 “我帮你拿一件吧?” “不用啦。” 姐姐摇摇头,仍旧两肩各挎一个背包,左手拿起两根登山手杖就走。 站长的家离这里很近,过了道口就到。 花子的母亲急忙把床铺好,刚铺好花子就进来了。 花子呆呆地站着,四顾房间的情况。 姐姐马上看见了花子,她以为花子一定有些腼腆。 “啊,多漂亮的姑娘。来来。” 微笑着向她招手。 但是花子绷着脸不声不响。 姐姐一愣,立刻觉得奇怪得很。 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个没有魂魄的玩偶……。但是再仔细看,发觉那孩子正在认真地寻找什么,仿佛一朵大白花歪着脖子…… 但是,那孩子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这位姐姐想走近花子。 花子很胆怯,她伸开两臂好像要推开什么,终于抓住了父亲。 姐姐吃了一惊,站起身,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这时,一直躺着的弟弟突然蹬了被,口口声声地喊疼,从褥子上滚落到草席上。 “哎呀,达男!这可不行,得老老实实地躺着!” 姐姐着了急,赶忙去制止他。 “疼么?哈哈……你倒是满精神的呀。” 花子的父亲说着话不由得笑出声来。 “真讨厌,人家疼得厉害他倒觉得好笑。” 花子母亲边说边给达男盖上被。 蜷着身于像个虾似的达男蓦地坐起,他说: “没关系,笑也没什么。确实可笑,真是疼得可笑!啊!” 他用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说了这句玩笑话。大概是因为太疼,以致他无法安静下来吧。 他按着肚子,像个青蛙似的跳到花子跟前说: “姑娘,可笑吧?” 花子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便像猴子一样抓挠达男。 达男吃了一惊。不过他知道,此时此刻如果默不作声,气氛更加不妙,所以把脸伸向花子,并且说: “你抓挠我我也不知道疼啊,因为肚子疼得更厉害。” 正合花子的心意,她便使劲猛打达男的脑袋。 “花子!这不好!” 父亲抓住了花子的两只手。 达男的姐姐看到花子可怕的表情,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单腿跪在花子面前说: “请原谅,等一会把他轰出去。” 说着话,亲切地把手扶在她的肩上。 花子的手被父亲抓住了,这回挣脱一只手来打姐姐的头。 姐姐闭上眼睛。从花子的小小拳头上传来的是类似痛楚的悲凉。 “这不行,花子!” 父亲严厉地申斥她。 “没关系呀!” 姐姐虽然被她打了却满不在乎,她把花子拉过来搂住。 “都是达男不好。原谅他吧。” 花子哭了,她那哭声也特别,简直就像个婴儿。 不过她再也不和她们姐弟作对了。她把脸紧贴在达男姐姐的脖颈处。 花子母亲走上前来,俯身向达男姐姐道歉。 “真对不起,这孩子跟别的孩子没法比,所以才那么胡来。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见什么,所以……” “哦!” 达男的姐姐一时之间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她的下巴颏触着了花子头顶。她不由得想: “长一头这么好的头发可就是……” 想到这里便用脸颊亲她又厚又密的刘海。同时瞥了一眼达男。 达男早已悄悄地钻进被窝躺下了。他大概是听到花子又盲又聋吃了一惊,肚子疼也就不医自愈了。 “不过这么乖乖地让素不相识的人搂着,还是头一回哪。” 花子的母亲这么说。 “哦!” 达男姐姐的脸有些红了。 “几岁啦?” “六岁啦,可是这个样子也聪明不了,和吃奶的孩子一个样。” 花子的母亲心情黯然地这么说。 “怪可怜的,多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啊。” 达男的姐姐心里这么说。 她不再说安慰这位母亲的话,话题一转介绍她们自己了。她说她叫百田明子,正在读女子高中一年级,她弟弟达男上初中一年 花子突然在明子的嘴唇上挡上一个手指。 “那可不礼貌!” 花子母亲把她的手拉下来。 “这孩子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我们说的就是她,所以找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摸我的嘴唇。可是我们说了些什么她却一点也不明白。不过,她现在刚刚开始多多少少地知道她和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了。” 明子。九点头。把花子小小的手指紧贴在自己的唇边继续说下去。 达男的疼痛又阵阵袭来,他一直忍着。肚子里一直有鼓鼓囊囊的疙瘩,凡是这种时候准发烧,他只好蒙上大被挺着。 通身出了冷汗。手脚一齐使劲,疼得眼泪直流。 他想,在可怜巴巴的花子跟前,为了肚子疼就使劲折腾,那可未免太对不住人家啦。 “达男!” 明子来到达男的枕旁这样叫了他一声。因为忽然之问达男一声不吱了,她不能不多个心眼儿。 “怎么样?还疼么?” “嗯。姐姐,你站在我的肚于上,用脚踩一踩行不?” “那可不行!” 明子把手伸进达男的被窝,摸摸他的肚子。 刚一碰他的肚子他就喊疼,就像烫了他一般,赶紧躲开。 跟在明子后面的花子吃了一惊。花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达男得了病。 “小哥哥肚子疼,你爸爸特别关心他呀!” 尽管明子详细告诉她,可是花子不可能听得见。所以她就抓起她的手让她摸达男的额头。 花子把手抽回来,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立刻哇地一声哭了。 是因为讨厌达男那张沁着粘乎乎油汗的脸,心里很不痛快呢,还是看到达男的痛苦而怀有同情呢…… “啊,对不起!” 明子连忙搂住花子的肩膀,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医生进来了。 一位的的确确像一位乡村医生的老人,慢慢地抚摸达男的腹部,扭头对明子说: “登了一次山,是吧?在山上的时候肚子没有着凉过么?” “啊,难说呢。” “吃没吃不该吃的东西?” “吃过栗子。” “栗子?” “是。离开东京时从车站小卖部买了一袋子袋装栗子,我弟弟特喜欢吃栗子,他一个人就把它吃光了。” “一边上山一边吃的?” “对!” “所以嘛,就引起胃痉挛来啦。人在疲劳的时候,毫不在意随心所欲地吃了不易消化的东西造成的。他从前得过胃痉挛么?” “没有。” “打针。我想这就基本上控制住。” “这样……能马上坐火车回去么?” “今晚上?只要止住疼了,要想回去不是办不到的,不过,有些勉强啊。再没有比让他躺两三天以后再走好啦。” 医生这么说着便看了看花子的父亲。 花子的母亲表示,她家一点儿也不感到不方便,可以住下来直到彻底好了。 “对,既然帮忙就帮到底。当然不能让病人坐上火车往回走啦。” 花子父亲这么说。 医生打完针就回去了。 花子的父亲又去了车站。 “可真遗憾,达男就只好绝食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了这话便到厨房做晚饭去了。 达男喊了一声“姐姐!”他说: “立刻就不疼了,肚子也软乎了。” “是么,那可太好了。我一直提心吊胆哪。” “我以为已经完全好啦,我们往回走吧。大概还有火车吧?” “火车倒是有……” “在这种地方接受别人关照,不合适吧。” “啊,在这种地方的说法不礼貌。人家对我们难道不是很亲切么?” “我倒不是坏意思。可我确实不愿意睡在陌生的人家。” “达男。花子就是这家的呀。” 明子的意思是花子和我们还是很熟的。但是达男却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什么也听不见,又聋又哑。” “达男!” 达男望着花子: “花子,你听不见吧?呶,听不见吧?” “你这样可真不好!” 明子真担心她听得见。但达男不当回事,仍然笑着说: “花子,你过来,花子!” 边说边向她招手。 “你看怎样?还是听不见吧?眼睛也看不见哪!” “你!” 明子那秀丽的眉毛一扬,狠狠地瞪了一下达男。 那意思是说,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弟弟。 “你别乱开玩笑吧!怪可怜的。” “我这可不是乱开玩笑。我只是试试她能不能听见” “你这么干就表明你残忍!” “哼,你不理解我。” 达男仰头看着天花板。 “你没想到她挺可怜么?” “想到啦!” “既然想到啦就该怜情她才对!” “干嘛像摸摸疥子那么百倍小心。” “小心?别净找歪理儿啦。达男,你有些张狂。你刚才还肚子疼得直哭哪。” “我那不是哭,是笑哪。” “纯粹是死不认输!” “真的呀,疼得太厉害,顾得上哭么?疼得简直可笑。” 明子听着也乐了。达男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说: “花子,刚才你使劲儿捶我的脑袋啦。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好啦,我决不输给你。你还不发脾气么?” 说着,对她作个怪样。 明子已经看够了弟弟那套恶作剧,仿佛为保护花子而坐在她的前面说: “真讨厌!你可不是以前的达男了。他老是跟我作对,心眼坏透了。” “所以,那孩子发起脾气来确实不得了。” “达男!” 明子怒形于色地说: “过火啦,像你这样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没法管。我把你撂在这儿,一个人回去。” “你回去么?好。我同花子和好了,能一起玩了。” “她能同你这样的和好么?刚才不是只轻轻摸摸你的额头就哭了么?” “嗯,那是跟我亲近哪。” 达男仿佛颇有自信地这么说。 明子摇摇头: “哼,那是特不亲近!” 她接着说: “她喜欢我抱她。花子母亲说,她让外人抱,你还是头一个哪。呶,花子是不?” 明子扭过头一看她,原来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难以名状的凄凉的玩偶一般…… 明子想,也许因为她长得过分的漂亮吧……真的玩偶如果漂亮得过了头,看起来就一定会有哀艳之感。 “花子!” 她小声呼唤了花子一声,把面孔凑到她跟前,窥探着花子的眼睛,明子不由得一惴。她想:她能看见,能看得见! 花子黑黑的瞳仁映出明子的面孔。 这不说明能看见么?可是为什么看不见呢? 当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稚嫩的瞳仁里自己那张小小的面孔时,她不由得涌起奇妙的激情。 花子,这不是能看得见么?呶,不是能看得见么? 她这样高声喊着,真想使足力气摇晃花子的身体…… 但是,花子的瞳仁里一点也不寄寓着魂魄的跃动。只是茫然地开放着…… 她想,因为睫毛又长又密造成的阴影看不见魂魄吧。 在这样的睫毛之中,花子的两眼徒具空虚之美。 明子觉得自己好像被花子的瞳仁吸了进去。难以名状的凄凉,闭上自己的双眼就会立刻碰到花子的刘海。 她想,这个又盲又聋又哑的孩子怎么会长这么又黑又密的头发呢…… “她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总也长不大该多好啊,年龄一大,一定会有各种各样令人伤怀的事。” “姐姐可真够浑的哪。” 达男笑着这样说。他接着说: “盲人也好,聋人也好,只要一天比一天长大就好。花子你说是吧。” “达男怎么能懂这个呢?像你这样缺少同情心的孩子还不可能知道这个呀。” “怎么?热泪盈眶啦?” “没什么。” 明子的两只手掌捧着花子的脸,用自己的鼻子顶着花子的鼻子,一连拱了两三次,然后是用脑门摩擦花子的脑门。 花子大概感到痒痒了吧,发出了奇妙的语声: “痒” 然后脸上露出微笑。 “笑得像个傻瓜。” 达男再一次嘲笑了花子。 “真讨厌!你以为不管你说什么反正花子听不见,是吧?好,你就说吧。” “姐姐,你别把这孩子当个玩具似的玩个没完,咱们回家吧。” “你一个人回吧。在火车里又犯了胃痉挛才好哪。我可是喜欢这孩子。” “我也是喜欢她呀……” “你要是喜欢她,干嘛净说那些让人讨厌的话?” “既然那么喜欢,姐姐,你把那孩子要到手岂不很好?” “嗯,我要下来。” “人家能给你么?我看好像是独生女。” “据说花子就是抱养来的呢。” 花子又把一个手指放在明子的嘴唇上,她大概还不知道那有意义的声音构成的语言是什么……那嘴唇的活动,有趣的呼吸,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怀着茫然的疑问…… “姐姐,你真的不回去也没关系么?” 达男认真地问明子。他说: “我是因为病毫无办法,所以我说了实在对不住姐姐。因为你四年好不容易没有缺勤,现在因为我让你上不了学,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一点儿也没关系。” 明子这么说。现在轮到明子嘲笑达男了。 “把花子要到手之前我不回去啦。” 当然,她不愿意缺课,但是明子也想通了,因为弟弟的病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想,到了明天,母亲也许从东京来接她们。 花子就像抚摸宝物一般,慢慢腾腾地从明子的脸颊摸到脖子。花子非常清楚,谁的皮肤都不如明子的那么光滑,那么细腻,那么柔嫩,那么温润…… 花子把脸贴在明子的前胸。明子身上有股香气。那是活泼的、清冽的、温柔的少女独有的甜美香气……对于花子来说,这是她第一次闻到的城市女学生的香气。而且还带着少许的明子从今天的山上带来的香气。 花子突然用舌头舔了舔明子的脖子。 “啊,别,别……” 明子不由得红了脸,不由得擦了擦脖子。 “嘿嘿,像猫狗一样用舌头舔啦。” 达男坐在床铺上笑了。 明子也实在感到不舒服,所以连擦了几次脖子,不过她仔细一想,觉得对于一个眼睛看不见,有嘴不能说,耳朵听不见的年幼的孩子来说,这种动作也许就是亲妮的表示吧。 明子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脸颊贴在花子的唇上。花子的嘴唇动也不动一下。稍微温润的、柔软的、幼小而温馨的嘴唇给予明子的感触,远比明子想象的清新和美好。她想到,小小孩子的天真行为,自己本不该慌慌张张地探个没完。 花子的呼吸在明子的脸上亲切抚摸着,她那呼吸有些急促,可能是花子有什么高兴的事。 “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就请吃饭吧。” 花子的母亲让保姆帮着把饭菜运到饭厅。她说: “老实说,本打算做些好吃的,想到如果姐姐也得了胃痉挛那可不得了。” 她向客厅望了望,惊喜地说: “哎呀,花子!跟姐姐玩哪?这可真是新奇的事,从来就跟外人玩不到一起的孩子,可今天……” “大娘,我姐说,她想把花子带走。” 达男嘴快照直说了。明子很不好意思地: “哎呀,这个达男!你……” “啊,是么?带走这样的孩子,只是这么说说就万分感谢啦。” 这位母亲说完索性到客厅来了: “太好了,弟弟也完全康复了。” 吃晚饭的时候,花子母亲偶然抬起头来,凄凉地笑笑说: “这种吃法说起来让人害臊,弄得凌乱而且还脏,请别见笑啊。” 明子默默地点点头。 开头是母亲拿着筷子往花子嘴里送,可是花子不满意这种吃法。她想左手摸着碟子自己吃。筷子她还使不好。一不遂心就把筷子拿在掌心用手指抓菜吃。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有时像动物的幼仔一样,嚼得山响,那吃相着实不雅。 智慧落后于年龄的可悲,在吃东西时表现得最完全,也最突出吧。和她那漂亮的长相很不谐调。 明子低着头吃饭。她想,这样反倒不好,可是花子那些表现她是不忍看下去的。她想,她怎么会是个粗野的孩子呢。 这时花子突然停下来不吃了,把手伸向饭桌,然后伸手想摸母亲或者明子,接着又把手伸向虚空找什么,突然端着煎鳟鱼的盘子站起来,大步走向客厅。 “花子,别去,哥哥肚子不好,什么都不能吃呀。” 她母亲赶紧去追她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达男的枕旁,拿筷子夹起鱼来伸给达男。鱼汁滴滴嗒嗒地落在达男的脸上。 “哎呀!” 达男喊了一声赶紧爬起来,却连连说: “实在谢谢,谢谢花子!” 他边说边把嘴凑过去,叨住花子筷子上的鱼。 花子母亲忙说:“你可不能吃啊。花子,你搞得脏不脏啊?” “没关系,没关系!” 达男连鱼刺也不吐就吞下去了,鱼刺卡在嗓子里,弄得他很痛苦。 “不要紧么?还是吐出来吧。” 花子母亲很担心,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子坐在饭桌前一直注视着一切,她被感动得要落泪。她想,即使再犯一次胃痉挛也没什么,弟弟吃下去是对的。 晚饭的时间一过,达男可能因为午间累乏了,所以睡得很香。 [book_title]03 早晨的送别 黎明的无线电播着山间小鸟的鸣声,这是合乎季节的音乐。 明子的母亲喜欢野鸟,每天早晨为明子和达男准备盒饭的时候,一定收听广播的小鸟鸣声。 但是贪睡的达男总是赖在床上不起,直赖到最后一分钟才起来,边洗脸边穿裤子,边往嘴里执拉饭边扣钮扣。真像从失火的家里逃出去的时候一般,再不然就像耍杂技的快速化装,反正总是忙忙活活十万火急地往学校赶,所以无法沉静下来听小鸟鸣唱。 但是昨天晚上胃痉挛控制住之后相当舒服,吃了花子给的炖鳟鱼之后马上就沉沉地睡着了。 “姐姐,姐姐,杜鹃叫哪。” 明子被他叫醒的时候还不到5点。 “杜鹃……?” 于是明子仿佛仍在梦中一般: “是不是布谷?现在没人称它杜鹃了。” 她说完翻了一个身,背对着达男。 “喂,姐姐,它不是叫慈悲心鸟么?” “它叫十一,叫起来总是十一,十一的。” “我可讨厌十一这个名。还是称之为慈悲心鸟好。就说它叫的声音吧,自古以来就是慈悲心、慈悲心 “还是十一这个名字好。让人感到新鲜。” “我还是以为叫慈悲心鸟好。” “为什么呀?一个男孩子家,把杜鹃叫慈悲心鸟,你是喜欢这种凄凉悲哀的名字么?真奇怪。” “古人不论什么都要起个好名字,可姐姐你却不知道。” “真讨厌,装得像个年老的长辈……叫郭公好也,十一也好,发音都好听。” 明子仿佛品味发音一样,说得坚定也说得明确,随后打了个哈欠。 “好困。还能再睡一个钟头。争论等天亮以后再说。” “什么呀,争论不是姐姐你发动的么?” “是么?杜鹃可以叫作慈悲心鸟,姐姐认输,反正先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但是达男挺身坐起: “你听,鸟叫的多欢。姐姐,把板窗打开好不?” “那可不行。这家主人还睡着哪。” “悄悄地,别弄出声来……” “你自己去开不就完啦?” “我浑身没劲摇摇晃晃啦。从昨天晌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啊,饿啦。” “大声说话,把人家吵醒。” 明子尽管纠正弟弟大声说话,但是听弟弟说话那么中气十足,觉得他的病已经好了,大为放心。便说: “多亏女主人说‘实在过意不去,暂时只好绝食啦’这句话。” “可也是。” 达男好像并不完全相信地这么说。明子觉得这态度可笑,但她首先是想睡,所以直率地说: “我可要睡觉。” 因为坐星期六的夜车和昨天星期天爬山,所以慵懒得很。 “姐姐,现在叫的是大琉璃鸟。还是红肚皮?” 明子默不作声。 “还睡哪?” 达男窥了窥姐姐的面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叫的欢着哪,真想打开板窃听听。” 他不仅说了,而且站起来就要去。明子连忙制止。 “不行,我给你开,你就老老实实地睡去吧。” 明子坐起说:“达男,脚痛不?” 说完就给他揉了一阵腿肚子。 “天已经亮了吧?” “当然,早就亮了。” 明子把板窗打开一个缝。 “啊,下雾啦,达男,雾!” 这回是她不知不觉的大声说话了。 雾似乎想包住明子而钻了进来。明子把睡衣的对襟拢在一起。 “真好看!” 她站在原地望着房后的杂木林。 “树木好像在雾里活动哪。我的头发湿了。大概是越来越浓了吧。” 明子边说边摸头。 雾源源不断地钻进来的同时,各种鸟的鸣声也突然显得近了。 但是,随着雾越来越浓,小鸟们也不那么起劲地唱了。 接着,明子睡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觉。 她恍惚之间觉得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原来花子扶着-扇站在那里。 “啊,原来是花子。” 明子连忙起床,一边收拾身边的东西一边说: “啊,好漂亮,花子你过来看看吧。” 方才被雾濡湿的绿叶,此刻迎着朝阳熠熠生辉。 小鸟似乎为云散雾消而高兴了,所以唱得特别畅快。 “花子,来,来!啊,小鸟上这儿来了。这叫什么鸟?” 明子去了廊下。 去年积存落叶的白桦根部,仍然残留着淡淡的雾霭,小鸟在那里好像边走边捡拾什么。 “有三只呢!” 明子扭头朝花子那边招了招手,但是她立刻愣了一下。 她意识到,那是连树叶上闪光都看不见的花子,连小鸟美妙的歌声也听不见的花子。 明子被美丽的清晨吸引,一时疏忽,竟把花子的残疾忘了。 清爽的晨风沁着明子心脾。 明子默默地慢慢打开防雨窗。 随着响声,花子的母亲也进来了。 “起得真早。那板窗等我开吧,你给你弟弟打水好啦。达男还没起来呢。” 明子慌慌张张地俯身行礼,道一声早安。睡衣只用细带子拢着,有些害臊。 花子的母亲微笑着看着明子。明子的睡衣是借用母亲的,颜色、花样十分朴素,这样反倒特别显出面孔,手稚嫩了。头发因为枕头揉搓而有些凌乱,更引起花子母亲爱怜。 花子母亲看到明子见了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廊下,非常恭谨,一时无所措手,感到有些难为情。她想,花子也很快地长成这么高雅的大姑娘该多好…… 可是她马上就想到,当花子懂事了,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龄,她该多么忧伤啊。 花子抓住了母亲的衣角。她母亲说: “花子过早地把姐姐折腾醒了,那可不好。” 明子想,尽管花子听不见,她母亲一家是每天像跟不聋不哑的孩子一样这么和她说吧。 “不是花子吵了我。” 明子也像能听懂的孩子就在身旁一样这么说。 “是我弟弟吵人。天还没亮呢,他就又是小鸟啦,又是雾啦,兴奋起来闹个没完。” “净撒谎!天早就亮啦!” 达男在被窝里这么说。 “今天已经完全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花子母亲扭头看了看达男,接着说: “那雾可重哪。你醒得那么早?” “大娘,这一带是叫杜鹃呢,不是叫布谷?” “叫布谷。” 明子很快就换上了登山装,把洗脸盆拿到廊檐下,对她弟弟说: “你过来到这儿洗吧。” 布谷叫着从屋后的树林那边来,向铁路那边飞去。 “布谷!” 达男仰头望着天空顽强地称之为布谷。 和当站长的花子父亲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商定:明子一个人先回去。达男再过两三天,休息够了再走比较好。这是花子父母一片好意,才把他留下来的。 昨天,花子的父亲给明子的母亲拍去电报,明子的母亲接到电报后就往车站挂了电话,对花子父亲说她要来接达男。花子父亲说,轻度的胃痉挛不必挂念,用不着专为这事跑一趟。 明子坐的那趟火车是早八点以后,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趁这个时间该和花子怎么玩呢,她想了想,然后把花子抱在膝上,用手指把她那刘海在手指上绕了又绕。 花子那头发黑紫色而且泛着油光……就在不停地抚弄她的头发的过程中,旭日的光照之下感到它温暖起来了。 什么时候再见到花子?不知道。 到了将要离别的时候,觉得花子着实可怜的印象就更加鲜明。 “呶,花子,你常常到哪里去玩?咱们到你常去玩的那里吧。” 明子望着花子的脸等她有所表示。 但是花子茫然不知,毫无反应,明子便下意识地拉着花子的手就走。 花子走出院子,然后走到树下站住。 “这是合欢树吧。雾把它打湿了,它还睡觉呢。” 明子把着花子的手让她抚摸合欢的叶子。 此时卡罗从门口进来。 花子仿佛想说: “我和卡罗一起总在这树下看火车哪。” 从这里她们打开了后院的木门上了铁路。 花子蹲下来抚摸铁轨,过了一会,她把面孔凑近铁轨,几乎把脸贴在轨上。仿佛想从铁轨上听到遥远的什么…… 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 “花子,你喜欢火车吧?这是因为你爸爸当站长的缘故?” 此刻的花子像个吃奶的孩子摆弄玩具一样,玩路轨,尽管作为玩具,路轨未免有些太大。 不过,仔细看一看就发现,花子的脸上浮现着阵阵喜悦、恐惧、憧憬、茫然。 明子也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 和电线不同,因为它是很粗的铁轨,所以听不见风声。不过,它使人感到这样能听到各种声音。被雾弄得湿了的铁轨,经早晨的太阳晒温的铁,仿佛柔和地吸往脸。 “花子,你去过东京么?” 明子这样问她。 但是,要想让花子知道东京,怎么做才好呢? “和姐姐一起坐火车去东京吧……” 她说着话就把花子的肩头扳住,像火车摇晃似的摇她的身体。 花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却高兴得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像个婴儿似地摆动双手。尽管那是和年龄不相称的智力发育滞后的孩子的动作,但是依旧讨人喜欢。 她突然想:“就这样把花子真的偷走……” 她又想:“这孩了是哑巴,她自己即使被偷,对谁也不会说。别人问她家在哪里她也听不见。然后找一位东京名医治治,如果眼睛看得见了,耳朵听见了,嘴会说了,那该是让人多么高兴的事啊。”明子想: 尽管她家住在偏僻的乡下,身任站长之职的父亲,当然会找名医给她看过,但是,医学日新月异,类似奇迹般的治疗方法,也许正在有着新的发现,有本领的医生也许正藏在某处。 即使现在还没有治疗方法,但是等到花子长大的时候,一定有办法把她治好。把她治好的如果不是日本医生,那就是西方某国的医生…… 明子还想起花子的父亲说过的话: “怀着希望等待着这个机会。” 花子喜欢铁路,也许是铁路对花子有诱惑力的缘故。 明子想: “铁路把花子带到了新的命运之途。” 当她这样描绘花子的未来时,从来没有想过的铁路,此刻看来似乎很有意义了。明子想再一次听听路轨而蹲下来的时候,传来那种叫声像敲梆子似的梆梆鸟的叫声。树林深处许多小鸟都在歌唱。 明子催促花子去树林里听小鸟的歌唱。 那称之为日雀的小鸟,叫得声高而嘹亮。充分表现出山间的清幽与寂寥。那么小的小鸟为什么叫得那么响而且声音清澈?那红肚皮的羽毛之美,略带颤音的叫声…… 明子不能分出许多鸟的叫声,但是布谷和-的叫声却分得清。 明子沉浸在小鸟的音乐之中,竟然把花子忘掉。但是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听不见小鸟叫声的花子只有一脸茫然。 朴树的大叶子和抱树的中不溜叶子之间,有白桦、榆树的嫩叶,而且洋槐也开花了。但是花子什么也看不见。 明子好像觉得只顾自己赏景未免不合适,不由得低下头来,只见大朵的朴树花瓣散落在脚下,已经烂了。 卡罗打着响鼻拱开深草而来。 它把雉鸡惊得振翅飞起。 明子折了一枝刺槐花,说了声“香啊!”便给了花子。告诉她: “叶子有些像合欢花,看起来是白的,实际上是淡黄。有淡粉色稍带紫色的呢。” 花子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她毫不在乎,甩手啦,抓树枝啦,揪草叶啦,即失跌倒也不哭。 她非常结实,作为一个孩子,她有些野,总有动物的幼仔那般习性。明子想: “说不定她一个人也跑到树林里来玩,也很难说她一旦迷了路会跑到哪里去呢……” 她俩回到家时,花子的父亲已经上班去了。 达男因为感到无聊也睡着了。 明子边梳头边说: “我和花子去了房后的树林。真好,刺槐花香着哪!” “上湖边去了么?” “湖边?有湖么?” “说是有哇。我明天去看看。” “不行,明天你还不能走动。” “能走动。湖岸上小鸟最多,这是大娘说的。” “那叫什么湖?” “不知道名字。” “不是个湖,是水池吧?” “是湖!” “带花子上那样地方可危险,加小心哪!” 明天边说边往背包里收拾牙刷等等。 “这就回去么?你明天不是说过,不把花子要到手不回去么?” “我说过。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怪冷清的吧?” “不会的。不过我也回去,完会好啦。” “啊,你不是说明天去看湖么?” 明子开过玩笑便凑近达男的耳朵说: “呶,你说我把花子偷走行不?然后,等彻底把她治好再送还。” “能治好么?” 达男吃了一惊地大声说: “可是又瞎、又聋、又哑,三种病占全了。” “耳朵能听见了就能说话!” “真的能治好?” “不经医生诊治怎么能知道呢?” “闹了归齐还是这样啊。” “回去和爸爸商量商量看。如果有好医生,立刻给你打电报,那时候你就把花子带回去。” “好!这事你跟大娘说了么?” “这事要不先跟爸爸商量好就跟大娘说,人家不说我净瞎吹么?” 明子出发的时候达男出来送到门口。 花子由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到车站去了。 “这孩子是不是知道姐姐要回家,所以我们到车站送姐姐?” 她母亲对明子这么说。 明子觉得没法回答,一声不吱地拉住花子另一只手。她母亲又说: “又打又扯姐姐哥哥,可是姐姐和哥哥还那么喜欢你。” “花子,到东京去吧。” 明子的这句话里,包含她许许多多心思。 “真是!能有再见的机会她一定高兴,可是……” 她母亲想到的可能是明子不过是过路人而已。 也难怪,待人亲切的站长,对于行旅之人无不给以诸多关照,但是这些人还没有再来相会过。 “啊,大娘可别这么说,让人不好受哪。” “可实际上是这样。她到了你这么大的时候,等她想起你,你早就出嫁了,根本不知道你在何处呢。” “啊” “还有,我们也许调到很远的车站去工作了……不过去了新的地方最痛苦的还是这孩子的事。等到当地的人都了解了这个孩子,才会理解她,但是在这之前……” 花子母亲说了对大人才说的话。 “可是,这孩子这么快跟外人相处很好,你明子小姐还是头一个呢。” 明子点头称是。 花子父亲戴着站长帽到站台来了。 传来火车通过铁桥的响声。 花子眼睛闪着光,举起双手。她母亲连忙把她抱起。因为如果不抱起她,她也许就去摸火车,这里哪能乱跑。 “花子,再见!” 明子两手捧住她的脸颊。 但是花子不知道道别,她只知道火车巨大的力量传给她的兴奋,显得非常高兴。 明子从车窗探出上半身,摸摸花子的头。当她感的车窗动了,她才像烫了似的喊着什么,两脚乱蹬乱端。 明子看到,空睁着两眼什么也看不见的花子那双眼睛,大颗泪珠滚了下来。 明子的眼睛也噙着热泪,火车渐渐远去了。 花子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发出开车信号的地方。 [book_title]04 睡醒的湖 达男等了一整天电报,他一直以为,通知他有好医生的电报说话就到。他想, “姐姐一到家说不定就把花子的事给忘个一干二净呢。” 他想到,四年来从没有请过一个钟头假的姐姐,哪怕下午能赶得上一堂课也要往学校跑的。很可能是她一到家就往学校跑,她一定想,花子的事不马上办也未尝不可。 只要卡罗一叫,或者风刮得树叶响,达男就在床铺上把头抬起,以为可能是送电报的来了。 “老是那么起来躺下可不行。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吧。” 花子母亲这样说。 “大娘,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但是花子母亲摇摇头笑着说: “达男,你是寂寞了吧?” “不是!” “一定是这么回事儿。姐姐回去了,剩你一个人……呶,花子!” 她把花子拉到跟前说: “花子寂寞吧?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姐姐,可是立刻就分手了。” 达男看着花子的面孔,突然说: “她一点儿也不寂寞!” 他以自信的很有把握的语调说: “大娘,花子啊,她什么也不知道呢。” 花子母亲一听,脸色骤变。 话一出口,达男也觉得很不好。 花子母亲低着头,仿佛想用自己的脸挡住花子的脸似地说: “花子知道,方才到车站送明子的时候,她确实是很难过了一阵呢。” “大娘,对不起,我说错了。” 达男认真地道了歉。他接着说: “不过,我一看到花子茫然的面孔,总觉没什么指望。我总以为花子对于姐姐和我,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能把我们记住……” “那是当然的啦。” 花子母亲点点头。她说: “可以想象到,她没见过姐姐,那她怎么能记住姐姐?不过,她从来没有把我和她父亲同一般的大伯大娘混同过。” “假如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啦,那可就严重了。” “啊,认得认不得父母暂且不论,即使对于外人,她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这孩子喜欢和不喜欢特别明显,反应强烈,让人头疼。对客人常常失礼。” “我就常挨她的打、撕扯。” “不过,你很快就喜欢花子了,所以对她持容忍态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想靠近她。邻居们的孩子也讨厌她,不来找她玩……” “可是,花子怎么分出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呢?” “凭感觉!这孩子有各种感觉。尽管等于眼睛和耳朵全给她堵上了,没有培养她普通人水平的智慧,但是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反倒有感觉敏锐的地方。她也是一个人嘛,也许有的方面很不足,但是别的方面呢,上帝照样给了她……” 达男再也没有可说的了。 远处传来夜车通过铁桥的声音。 花子好像困了,她靠着母亲不动。 “她也是一个人嘛。” 花子母亲的这句话,在达男的心里反复品味。 在母亲的肩头,花子那双眼睛,在半闭的长长的睫毛之中放着光,她母亲所说的类似“感觉”的东西,丝毫没有浮现在上面。她那双眼睛就像不为人知而丢掉的黑宝石。 花子的脸在她母亲的胸前滑了下来,她的头低在母亲的膝头时,向达男那一面微笑了一下。 然后就慢慢地合上了眼。 似乎是火车响着汽笛出站了。 花子母亲说: “达男,还是有些寂寞吧?” “我这还是头回一个人睡呢?” “是么?一直是你妈搂着你睡?” “大娘,瞧你就的!” “那么,和你姐住一间屋?” “不,我是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外面住过哪。” “是么?所以有些害怕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 “夜再深一点,狐和狸子就在我们家周围叫着转悠。” “您尽编瞎话吓唬我。我可不怕。夜莺和杜鹃也叫吧?” “昨天夜里杜鹃也叫了么?” “叫了。” 他居然出色地模仿了一遍杜鹃的叫声。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她觉得达男是个很有趣的男孩,所以瞧了瞧他的面孔。 “感觉冷清了可不好,今晚上我们也在这屋子睡。……把花子先放在这儿。” 她把睡着了的花子抱来,在达男的褥子边上放个枕头让她睡下,然后就让保姆帮着在隔壁房间铺好被褥。 这时,达男趴在褥子上看着熟睡中的花子那张脸。 “真讨人爱。她睡着了的时候和我们分毫不差。” 虽然他说话特怪,可是花子母亲再也不介意了, “对呀,她睡着的时候,再也显不出她看不见啦,听不见啦。这时也许是这孩子的极乐世界呢。” “可是她做什么梦呢?” “梦?我这当妈的还没想到花子的梦哪。” “花子在梦里也是聋子和瞎子么?” “可也是……也许是这样。” 说到这里她母亲坐在她旁边,望着花子的脸。 “也许她根本就不做梦呢。” “啊,那是为什么?这孩子半夜里有时候睡着睡着就哭了,有时候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看见过什么也没听见过什么,不就没有梦的根源了么。” “梦的根源?可是,人只要活着,总会有这个那个的吧?” 花子被抱到隔壁房间的床铺上去了。她依然不知道,睡得很沉。 达男想着花子究竟做什么梦,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个车站,深夜三点和四点也有火车通过。 红肚皮的鸫鸟,从凌晨四点就开始叫。这天早晨,达男醒得很早。 因为昨天只给了一点粥吃,所以肚子空空,饿得睡不着。他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也下雾。 他悄悄地挪出被窝,从防雨窗的缝子看看外面。 好像鸫鸟的小鸟,在花圃的尽头处边走边捡什么,它那小脚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捉住。 没想到花子来了。 而且是抓住达男的脊背,和他一起看院子里情况。 “啊,花子,那儿有鸫鸟。” 达男漫不经心地这么说。 花子仿佛很不在意似地搂住达男。而且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身上好像也没力气。达男把她抱起感到她的骨头好像很柔软…… “早啊,花子!” 花子的母亲起来了。 “达男这么早就起来干什么呢?” “肚子饿得躺不住啊。” “真糟。现在就去做饭。” “吃早饭之前去看看那个湖行么?” “去看湖?达男,你可是个病人啊!” “已经好啦,呶,花子,你说是吧?” 达男为了让花子母亲看到他完全好了,而且这么精神,他挟着花子两肋把她高高举世闻名起,转了又转,不停地说: “花子,高了,高了!” 花子发出猴子一般的叫声。她双肢乱蹬,哭了起来。 达男吓了一跳,赶紧把花子放下。 “怎么?花子是个胆小鬼?” 他边说边粗暴地摇动着花子的肩膀。 “真是个愣头青哥哥!” 她母亲这么说。 “大娘,我们看湖去啦。” 他不顾花子还在哭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花子母亲有些吃惊似地: “不行!等一等,这不是还穿着睡衣么?” “啊,对,对!” “达男真行!” 花子母亲笑着说。 “可是达男,你身体真行么?” 达男三下五除二就换上衣服,先到院子里等着。 “卡罗,卡罗,卡罗!” 他好像喊他自己家的狗一样,喊完又吹口哨。 “达男,不洗脸么?” “用湖水洗!”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小家伙!” “今天雾很少呢。不够味儿!” 他正说着,花子母亲抱着花子来到院子。 “还哭哪?” 达男用手指揩揩花子脸颊上的泪,然后拉起她的手就走。 “达男,知道路么?” “据说有条河,只要顺着河往上走就行。” 花子母亲目送着他们。刚才还哭呢,可是此刻的花子拉着达男的手,劲头十足地踏着青草走去。 花子母亲回到屋子,对她父亲说: “花子要是有个哥哥姐姐多好。明子可喜欢花子啦,特别关心她。达男虽然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粗粗拉拉,可是对花子也很好,他嘴上没个遮拦,聋于啦,瞎子啦,直来直去。挺有趣的小家伙呢。说是去看湖,走啦。” 去看湖的路上,脚脖被露水打湿。 树荫和草丛处还有些暗。 卡罗钻进树丛深处,把小鸟惊得飞起来,它跑到花子跟前大摇尾巴,冰凉的水点乱飞。 花子有时松开达男的手自己跑跑。有时向达男招手。那招手也不同,仿佛用手拉什么,同时她的下巴颏也动。 “嗯?” 就在达男愣怔之中,卡罗跑到花子那里去了。达男想,花子说的话,她家的狗很懂那是什么意思。 花子摸摸树林的树和草花,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动,大概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达男说。 山阴处小小的湖,仿佛刚刚睡醒。 淡淡的雾漂在水面上,却不知道消逝在何处。水,与其说它是浓蓝色,倒不如说它把夜的黑暗沉积在水里,微波不兴一片宁静更合适。 从对岸的山边涌进了曙色。 达男好像被某种神秘所打动,一时静默,站在岸边不动。 如果没有小鸟的鸣声,达男可能害怕而跑回去。 水边的芦苇上站着一只黄。一出现小小的波纹时,那一圈圈的水纹就扩展开来,直到远处,周围沉静极了。 小鸟的鸣叫声回响在水面上,听起来特别清澈。 “山里的这个湖好像有股邪气哪。” 达男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这个湖使人感到,好像它从几千年前开始,就生活在这个山里, 从那里黑黝黝的水底似乎听到某种声音。也就是说,实际上水底住着某种怪物…… 其次,也感到这一汪湖水就是山的美丽眼睛,似乎把美好的心隐藏起来,悄悄地微笑。 如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水,可能解开各种各样的世界之谜吧? “花子!” 达男呼唤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说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能映出月亮和云,但是湖水什么也看不见。湖水在睡觉呢。” 达男似乎在思考湖水的童话一般,他说: “湖很可怜哪。湖的胸膛里装满了心,但是谁也不理解。人们以为积存的只是水而已。但是湖水睡醒了。” 湖岸近处,草花和绿叶能映在水上,看起来湖水真的睡醒了。达男下到水边,在一棵栗子树的树根上坐下,他让花子也坐在那里。 “花子,你困了么?” 达男这样问她,但花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动。 达男无意地看看脚下,只见湖水映出花子。 水上的花子太漂亮了,所以达男连声叫她: “花子,花子!” 尽管达男叫她的声音不小,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花子明白。达男比较了岸上的花子和水面的花子。 水面的花子像开在湖里的花…… “花子,即使小鸟它也看得见它映在水面的影子啊,就说我姐吧,她就曾经把知更鸟的鸟笼放在梳妆镜前边。开头,知更鸟不舒服,后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就站在架子本上老老实实地呆着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觉得非常奇怪,频频地歪着头看。” 达男这么一说,就抱住花子双肩,让她的身体前倾。 “好,摸摸你花子的影子吧。” 然后抓住花子的手,让她的手指浸到水里。 花子一愣,把手缩了回来。 “害怕么?浅着哪。水里的影子啊,一碰就散了。” 他这么说着,就又把花子的手浸在水里,这样,花子就像震破嗓子喊叫,挺胸。 “危险!” 达男一抱花子,他自己就掉进水里。 “没事儿,就这么浅!” 达男边说边给花子脱鞋。他把孩子的鞋仍到岸上,把她的脚放进水里。 “哎呀!” 花子喊了一声便跑上岸去。 她向前猛跑,碰在白桦树干上,倒在树下,身体激烈地颤抖。 达男大吃一惊把她抱起,这时,花子的手乱甩乱摆。看样子好像比划什么。 “什么,什么!你怎么啦?” 花子的胸部频频起伏,好像她打算说什么。 但是达男只能认为她身上痛苦。 “怎么回事儿,糟糕透啦!卡罗,卡罗!” 他想的是卡罗也许懂得,一看那狗,只见卡罗只是闻花子的气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法弄懂。 反正花子没有哭,她的脸红红的脸,表情十分计真。 “不管怎么摆手,我也不明白。” 于是达男只好死了心,坐在花子旁边。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的头,打达男的膝盖。 “花子的脾气……” 她母亲所说的脾气,又发起来啦。 达男觉得她的力量很大,默不作声地挨她的打。 这时,大概花子累了,泄了气,流了眼泪。 然后趴在达男的膝盖上,拉住他,哭了。 “怪可怜的呢,请原谅,花子!你那么费力气地想说什么?可是我一点也不懂。我说的话你又不懂。现在就一定能够懂,我想办法弄懂。” 达男把花子的鞋捡来说: “我们回去吧!” 他想给花子穿上鞋,但是花子把脚缩回来连连摇头。 “嗯,是么?还想下一次水,好,真有本事!” 达男爽爽快快地说完,就带着姑娘慢慢地朝水边走去。 从有沙子的地方进水。花子站在湖水里,举起双手非常高兴。 然后是颇觉奇怪地歪着头寻思,面带微笑。花子憧憬着远方,此刻晨曦照到她的脸上。 “湖深着哪。你一个人进去要淹死的呀!” 达男回到岸上,坐在草丛。 山和湖岸,渐渐染上了日光。 小鸟振翅歌唱,连翅膀的振动声也能听得见。 达男注视了一阵湖水,他拿着花子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在沙上写了花子,花子,花子,花子……一连写了二三十遍。 达男指给花子: “——就在跟前做案呢。” 但是花子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达男的手即使不再把着花子的手写字了,但是她自己依旧在沙地上写下去。 “啊,花子,万岁,哇!” 达男抓住花子的双肩摇晃,用力大了几乎把她掀翻。 “这是字啊,花子!是花子的名字啊,你再写……” 大概是达男的兴奋传到花子的身上,花子高高兴兴地又写了花子,花子…… 而且很清楚。 不过,仔细一看原来她是用左手写呢。 “啊,明白啦,原因是我把着她的左手写的。字是该用右手写。左撇子人家可笑话呢。” 这回他把着花子的右手,让她再写了几次。 “记住,这里你的名字。人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名字,各不相同。小鸟啦,水啦,不管什么,都有名字。” 而且用花子的左手在花子的前胸按一按或者敲打敲打,翻来覆去地这样作。 “这是你的名字啊!得记住。好,我们回去吧,你妈听说了准大吃一惊。可别忘了啊。” 回去的路是跑步回去的,而且很快。 “花子六岁了吧?八岁上学,字已经记住了,比睁眼的还有本事。” 达男的鞋湿了,沾了不少泥。半路上在小溪里洗了脚。 花子在他旁边把手伸进水里。这是流水,很凉。 流水从她手上流过,皮肤感到凉快。她兴高采烈,把手放在水里漂着玩。 “这是小河!” 达男依旧把着她的手反复地写:河,河,河! “大娘,大娘!” 因为达男跑进院来直喊大娘,花子的母亲便从门厅探出头来。 “大娘,花子会写字了。” 她母亲吃了一惊。 “好啊,花子,用功吧!” 达男楼一搂花子的肩膀,花子就蹲在那里,用左手敲敲自已的胸脯,用右手在院子的土地上写下: “花子,花子!” “你猜怎么样?她居然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啊!” 她母亲一听,立刻从门厅飞奔出来。 花子这回晃动着左手,用右手写下:河、河、河! 达男用和花子相同的手势给她母亲看。 “她的意思是说这样流的就叫河。” 达男讲得起劲,也非常得意。 “啊!” 她母亲紧紧搂住花子。 “花子,花子!” 花子父亲从里间出来眨着眼睛看。 “花子,这可太好啦!” 她母亲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叮问达男: “达男,你是怎么教她的?” “没怎么教!” 那天的早饭快乐无比。站长的家头一次听到为此热闹而欢快的笑声。 达男说: “大娘,可别让花子一个人去湖边。危险哪。” 随后达男睡了一小党,当天下午回了东京。还像昨天早晨送明子一样…… 使花子的灵魂惊醒,给这个灵魂以光明、希望、喜悦,先打开使花子的灵魂足以跨入广阔世界的解放之门…… [book_title]05 父亲和母亲 花子虽然写出“花子”、“河”的字母,但是她知道那是表达语言的文字么? 花子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是流水的名吗? 花子用左手指着自己的胸脯,同时用右手写出“花子”。用手比划河中流水写出“河”。一切都按达男教的完成了。但是,那只是动手而已。就像耍猴戏的猴子也能写字一样…… 花子不能自己看自己写的字,也不能把它读出声来。 她是连人使用语言而说话也知道得不太清楚的花子。 父亲或母亲说话时时候,花子曾经把手指紧贴在他们的嘴上。由此而知道嘴唇活动,气息有出有入。 即使花子也茫然地感到,这样彼此的精神情绪就可交流。然而花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大发脾气,最后,不是哭一通就是闹一通。 “达男你费了好大的力气教给花子写字,但是花子本人是不是知道她自己写的是字?” 花子母亲这样说。 “知道,这是当然知道的。” 她父亲十分肯定地回答。 “是么?” “知道。即使不能一下子就明白,过了一个月或者半年,她尽写花子、花子,写它半年,她自己就会突然之间明白这事和她自己有关系。” “是这样么?我看到这孩子不知道缘故就写字,觉得她反倒让人感到多了一份可怜。” “这种想法不好。没有希望是不行的。双亲如果不让孩子对他的未来怀有希望,像花子这样的孩子会失掉自己的希望。” “那是当然的。” 花子母亲点头。 “花子如果记住一句话,那就等于找到了解开这个世界之谜的钥匙。也就成了灵魂的觉醒者。” “那是……” “我以为,花子现在不一定非得马上意识到她是在写字不可。” 花子父亲边看熟睡中花子的脸边这么说。 “反正这样活动手指头是跟达男学的这件事,即便花子也不会忘的吧。” “对!” “既然如此,花子每次写花子、河这些字的字母时,就会想到达男吧?” “是” “我以为,仅仅这一点,对于花子不就是很好的么?如果,每当她写字的时候,就会想起她喜欢的达男或者明子,从而感到爱,那么,花子的心也会变得亲切了。” 她母亲再次点点头。 有的人说花子是情感淡薄的孩子,这样说不合适,倒不如说花子的爱也是瞎的、聋的、哑的一样,只是藏在心灵深处,睡着了。 因为没有看过别人的面孔,或者有过语言交流,所以,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关联就很少,这样,爱的情感无论如何也很难发生作用。 花子立刻把到手的玩偶砸碎,是因为看不见它可爱的形象和美丽的颜色。把爱只集中于父亲和母亲,对于其他人毫不接触,这种情况对花子这样的孩子来说是可能有的。 她对于明子和达男亲热,就像从拱破坚硬外壳的种子生出了芽一样,过不多久,花子也会绽放爱的花朵。 记住一两句用字母写的语言,如果认为这对她来说就是一束光芒,那么,过不多久,花子的智慧世界也可能充满光明吧。这种想法就是父亲的希望…… “父母没有作到的事,达男给办到了,达男是花子一生的恩人啊。” “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可从来也没想过花子会一下子记住字呢。” 她母亲这么说。 睡觉时看起来很聪明的花子,她的枕旁整整齐齐堆着达男送给她的字母玩具。 回到东京的明子和达男,给她寄来了点心和玩偶。 寄来的点心里,有ABCD字母形的饼干。 “花子,这是西洋字啊!” 她母亲告诉她,希望她记住ABC字形,但是饼干的香气使她知道这是饼干,便大吃特吃。 她父亲笑着说: “只记住了四五个日本字母就要求她把西洋字也记住,那末免太勉强了。” 不过她妈却说: “好不容易认出字形嘛。下次达男来,问到花子记住ABC了没有的时候,我们回答说吃了,这多不好!” “是点心嘛,吃了没什么不妥!” “如果是记住之后吃了还不算什么……”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饼干,要等花子把ABC全记住,那就软得没法吃,坏了。” “哪怕记住一个字也好哇!” 花子喜欢的不是那点心,而是字母。 用木头做的日文片假名,都刷上红、黄、青等等颜色的漆。 “花子把它看成什么呢?她知道那是字么?” 她妈这么一说,她父亲不由得侧着头思考一阵才说: “可也是。让花子从这些字母中找出花子和河的字母试试看如何?” “好主意。不过五十个字母多了一些,二十个吧。” 二十个字母之中,加上了花子三个字母和河的两个字中的头一个,然后交给了花子。 她开头觉得奇怪。 这些各种形状的小木头是什么玩具?她似乎很难判断。她抓在手里,或者像玩积木一般把它们垒起来玩,那字母颠倒了,或者横着了,或者背向朝上了,花子并不注意。 她也不知道是达男寄来的。 这也难怪,她怎么懂得这是达男亲切的礼品呢? 她母亲模仿达男的样子,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满屋转悠,掐着花子两助把她高高举起,然后抓住花子的手指让她写出花子的两字。这时花子才“啊,啊”地发出高兴的欢呼,因为她知道这是达男的行为。 花子的脸上有了光采。 于是她更加热心地翻找那木头片假名,终于找出了三个字母之中的第二个,“十”。 她把“十”这个字母托在手掌上,仰起脸看着她母亲。 “对,对!” 母亲激动地握着花子的手,让她写出这个字母。 花子高兴得发出奇妙的声音。 按这个办法,第一个“へ、”和第三个“づ”也立刻找到了。 花子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达男教给她写的字。 达男来的信上就说:“用这字母玩具教给花子许许多多的东西吧。爸爸的胸前要挂上写着父字的纸牌,母亲的胸前挂上写有母字的纸牌,两人像挂勋章一般挂上纸牌,让花子从字母玩具里找出对得上的字母。” 花子父亲并不能不佩服达男这种创意,直说: “不错!真是个好主意!” 他们赶快实行了。 花子自己胸前也挂上了写着花子三个字母的纸牌。 她按自己前胸上的字寻找玩具字母,然后找父亲纸牌上的父字,以及母亲纸牌上的母字…… 五天之后花子用铅笔在纸上写下: 父 母 花子 这几个字的日文字母,字写得挺大,而且这是给达男和明子的信。虽然只是五个字母,三个词……。但是比任何长长的信更富激情。 然而花子还不能把那几个字读出声来。 她睡觉的时候一定把那些字母放在枕头旁,把它当作异常宝贵的东西…… 因为,她从那些木头字母上,感到明子和达男的爱。 花子有时被小保姆阿房带着去车站。 每当火车开出车站,她一定非常伤心,总是一副要哭的表情,因为由此想起她送明子和达男在这里分手的事。 暑假的时候,母亲也说过达男他们说不定能来,一直等了又等,可是转眼已经到了秋天。 母亲读书的时候,花子坐在母亲膝前,伸手摸摸书本的纸。对花子来说,那只是纸而已,因为她看不见字。 她想,母亲在干什么呢? 母亲让花子从书本的页子上摸字母,就像以前学到 父亲 母亲 字母的时候一样。 下雪 花子等待 达男哥 这是花子在母亲帮助下,于11月底写的信。 [book_title]06 下雪 沉静的半夜,一声令人大吃一惊的巨大响声,那是-树或者栎树的枯枝掉下来了。 朴树的叶子落下来的时候,那声音也挺大。 冬天来到了树林。 寒风强劲地日子,杂树的叶子从树林里呼啸而起。在空中飞舞的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光彩闪烁,十分绮丽,但是那风很冷,简直不能仰起脸来迈步。 鸟类迁涉,从秋天一直持续不断。 山间严寒,小鸟们的吃食越来越少,只好成群结伙飞往暖和的地方。 在紧挨着原野的山岬,捕鸟者在这里张挂丝网,放上许多-子-子一叫,就能把在天空里飞经此处的鸟叫下来。因为那种细丝丝网称为霞网,所以这种猎鸟称为霞猎。 花子和小保姆阿房去了搞霞猎的老头子那间小屋。 被笼子里-子的叫声吸引的鸟群,从天空飘然而下,这一切,花子也知道。 此时的花子高兴得跳起来。在小屋的火炉旁边,小保姆抱住花子坐在稻草上以防止她乱跑。即便这样,花子也发出奇妙的喊声,以致把小鸟吓跑,所以她们去那里是给老人添麻烦的。 鸫鸟、小花鸡、斑鸠,都能挂网上,老头子很灵巧地拧住小鸟脑袋就装进持在腰上的口袋,这时花子挣脱开,拼命地要跑出去。 “不行,不行!”捕鸟的老头子就抓住花子的肩膀:“人要是碰到网上也没办法呀。我给你这个,别给我添麻烦,回去!” 同时让花子的两手各拿上一只活着的小鸟。 花子高兴得跳起来,小保姆想拉住她,她挣脱她的手,踉踉跄跄地跑下山去。 黄色的、褐色的、黄色又夹杂着绿色的小鸟,花子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手掌里是个暖乎乎的、小小的生命…… 花子心情激动。 她手里拿的是最小的小鸟,名叫金翅雀。花子没有把它和别的小鸟比较过,但是她想到这么小的鸟也是在天上飞的鸟时,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花子向母亲挥着拳头。嘴里喊着什么。 “喂,喂!给我看看。金翅雀?人家给的?你别攥那么紧哪!” 打扫院子的母亲看了看花子手里的东西: “怪可怜的……把它放了吧!不然就放在笼子里养着。” 她母亲说着话就去摸她的手,花子以为母亲要拿她的鸟,忽然之间表情可怕,手指用劲攥紧了。 “花子!那么使劲,鸟可就活不成啦。” 瘦弱的小鸟果然头一歪就闭眼了。 不过它那体温没减,花子以为它仍然活着,攥得紧紧的。 另一只鸟在左手里,鸟爪挠花子的手指,所以花子就倒提着她的两只脚。那鸟只能用两个翅膀扇动。 那鸟痛苦与否她也满不在乎,高举在自己的头上摇晃它,大概是想让他它飞飞看吧。结果是这只鸟伸着两只翅膀就死了。 “你到底把两个鸟给害了。” 母亲这么说了一句,表情很不愉快。 “既然这样,当初不要岂不更好?” 花子好像注意到小鸟的情况不大对头,扯了扯它的翅膀,结果是拨了一根翎。花子吃了一惊,但随即一根一根地全拔下来。然后是开始揪肚子上的毛。 “花子,别干那折磨小鸟的事!” 母亲申斥她,想把那鸟抢过来。 但是花子一转身背对着母亲,扯小鸟的腿。把鸟腿从身上拔下,根部还带着红色的肉哪。 “啊!” 她母亲立刻皱起眉头。 父亲戴着车站站长帽子走进门来。 母亲和父亲对看了一下。 “这孩子为什么这样?非常残酷哪。照这样长大了,不知道做出多么可怕的事。” 父亲担心地这么说。 “不像女孩子,没有女孩那种温柔。” “为过,男孩子遇到蛇和青蛙常常砸死,太淘气了。而且也破坏玩具……” “这孩子莫名其妙地死板,总是把蝗虫、螳螂的脑袋拧下来,看着让人不舒服。” “眼睛看不见,也不怎么知道小生命的可爱。把它们的羽毛和脚拔下来,是研究什么呀。” 父亲边这样说边注视着花子。 拔了毛的金翅雀实实在在的够小的了。 花子手指头带点血,看来这种淘气并不使她感到有趣和感到快乐。她依旧是满脸的不高兴。 总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似乎也不能不淘气什么的…… 父亲说的也许一点儿也不错。因为金翅雀好听的叫声花子根本听不到,她听不到那清澈令人精神一爽的叫声,就只能把它当作在空中飞的奇怪的东西看待了。 还有,花子很喜欢花。 从花蕾开始直到盛开,她每天都长时间地蹲在花旁,小心谨慎地摸一摸那花。 她有时把花放在嘴里,吸它的甜汁,或者吸花瓣的露水,像蝴蝶和蜜蜂一样。她像动物和婴儿那样,什么都往嘴里放,或者用舌头舔,这些都是花子表现爱的方式。 以为花子就是这样吧?可也不尽然。她能把辛辛苦苦莳弄到开了很美的花,弄得翻天覆地,完全拔光。她为什么把那么葆爱的花毫不可惜地毁掉?母亲简直束手无策,在她旁边的人不论怎么制止、规劝,一概无效。 即使下雪的时候。 “花子,要感冒的呀,进来吧!” 即使母亲这样说了,甚至扯着她的衣袖拉她,她还是站在院子里不回来。她伸直两臂张开手掌接落下来的雪。 两只手冻得通红,她一定是以为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种凉的东西特别奇怪。她感觉它比雨轻、软,而且不像雨点那样无形,而是有形的。 雪不像雨,它不打花子的脸和手,也不像雨把人淋湿。 说是下雪,实际上它是从不明处安安静静地飞来的,亲切地抚摸人的皮肤,不过你想抓住它时却消失了。 花子不仅用手迎接雪,而且还仰起头来,让雪下在她仰面朝天的脸上。同时张开嘴,让雪花飘落在嘴里。 母亲给她拿来雨衣: “好,穿上它!” 尽管穿上了,但是不愿戴那头巾部分。 花子的肩上积满了雪。 两只手冻得比雪还凉。即使这样,也不松开手掌里的雪。 “你是不是不知道冷?简直是个顽固的孩子啊。” 母亲虽然拿她没办法,但是也不能不为出神地站在雪里的花子那般清纯之美而吃惊不已: 就像美丽的雪的天使! 任何人也听不到的天声,大概只有下雪时的花子能听见吧? 但是,照这样下去,会被雪埋上而冻死的,所以母亲强制地把她抱进屋里。 地炉添上干树枝,让她烤火。 花子嘴唇冻的冰凉,出不了声音。 “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她母亲边给她脱湿衣服边说: “在雪地里像个地藏菩萨站着不动,可就是不感冒。” 暴风雪之夜,火车拉着长长的笛声开走了。扫雪的火车头也出车了。 迎来了花子第七个新年。 花子的父亲从年底开始就卧病在床。尽管车站很忙,他也不得不休息。 他到东京的医院曾看过一次病,她父亲跟她母亲商量,必要的话还是住院治疗为妙。 “如果父亲不在了,花子该怎么办?” “如果不在了什么的,这种话还谈不到呢。” “说如果不在了并不是死了,一住院不就不在家了么?” 母亲这才放了心。 “那当然是啦!” “出差,开会,当然有不在家的时候,可那时候花子还小,现在一住院,她怎么想呢?” “没事儿,乖乖地等着呗。” “也许。就说旅行去啦,不过她不一定懂啊。她能分出上别的什么地方去啦和死啦么?” “又说这类话,讨厌!” “话是这么说,可事实还不是这么回事么?对于花子来说,反正她只能懂得爸爸不在家,至于为什么不在家,却是很难说了她就能懂哪。” “我认为能办到,不管花子有什么毛病,她也能懂。” “是么?” “当然啦。首先,爸爸死啦什么的,花子怎么能想象到呢,她还不知道人是要死的嘛。” “也许是这样。爸爸死了,如果不带她去停尸的房间,不带她去参加葬礼,她就不会知道爸爸已死,一定会想,她爸爸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尽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病嘛……” “嗯。” “如果你不放心,我带花子一起去怎么样?那样的话,我也跟着去。” “我是住院哪,可不想让花子看那种地方。” “那样,还能顺便让医生再给花子看看。因为达男说先把好大夫给联系好。” “不行,如果有希望,那就不会一直这样拖到今天。我们曾经带她到很远的地方求过大夫,你没忘吧?” “对!” 母亲好像想起来似地点点头。 “不过,只是让她和明子、达男见见面,花子该多么高兴就不知道啦。” “我们是不请自去的不速之客呀,行么?对方还是孩子嘛。” “东京如果有好的盲哑学校,我想先去看看……” “这件事啊,还是等你带花子来看我的时候,再去看望他们。” 花子的父亲,选定了暖和的日子去了东京。 “我走啦,花子!” 父亲没有说更多的话。他从车窗探出身子,两手捧住花子的面颊,自己额头碰碰女儿的额头。 父亲的额头有些热。 胡子是今天早些时候刮的,但是又胡子拉茬的了。 “呶,花子,爸爸去东京啊,坐火车去。你记住。他还坐火车回来。爸爸不是不回来的呀,只是暂时不在家。” 她母亲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听,父亲一直微笑着看着她。 父亲拉着花子的手,车开了还不放手。 母亲抱着花子跟着火车跑,一直跟到站台尽头。 这样做的目的是尽可能加强花子对父亲坐上火车出门旅行的印象。 不过,好像花子并没有很好地理解。 父亲指挥火车开动,就在花子多次去车站的过程之中感觉到了。但是,她父亲坐进火车走了,反倒使她难以理解。 此后,花子每天总是紧紧张张地到处找她的父亲。 早晨,小保姆阿房带着她去了车站,过了晌午她又拉着母亲的手去一次。 她站在站台上,火车一到站就发出奇妙的声音,把手伸向车窗。她大概想等她父亲握她的手吧。 花子从达男给她的木头字母中挑出表意为“父亲”的字母,把它摆在母亲的膝头上。 “啊!” 母亲立刻流下热泪,紧紧地搂住花子。 她们明天就去看望父亲。此行也一定和明子、达男会面。 [book_title]07 第一次旅行 花子被母亲抱着,从积雪的车站登上火车。她还不知道上东京的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 花子还以为她父亲照旧站在车站站台上下令火车开行呢。 来到车站之后,她拉着母亲的手忙着到处找父亲,所以常常碰到堆在角落的雪堆上。 如果父亲不回来,花子也许在车站周围徘徊三年五年,继续寻找她的父亲。 以为父亲只能在车站和自己家里的花子,如果在东京见到父亲,那该多么吃惊啊。 父亲去东京时,母亲是那么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但是花子还不太明白,广阔的世界上有许多街和许多村,自己的父亲任何地方都能去。 她只知道父亲上了火车,上了车之后怎么样,后来的情况她是想象不到的。 花子只知道,父亲不在家里,也不在车站,因此,她小小的心里很不安,她无法沉静下来。就像吃奶的孩子寻找母亲的Rx房,不论怎样找也找不到,于是从内心升起饥饿感和焦急不安。 本来是哑巴的花子,每天总是焦急地用她那不出声的语言,不停地呼唤父亲。 “好啦,花子,我们要上父亲那里去啦。” 母亲紧紧地搂住花子的肩头。因为她担心,火车一开动花子也许害怕。 花子把达男给的木头字母放在口袋里,她一只手提着那个口袋。把那个大的玩偶放在膝上。 铁路两侧堆着成堆的雪,太阳照得它闪闪放光。 在雪地里一直延伸的铁轨,好像仍然是湿的。 北国幽暗的雪天,继续几天之后就是好天气了。树叶落尽的树林中所有树木,把自己的影子清清爽爽地投在雪地上。 在高高的天空撒了芝麻粒似的迁涉中的候鸟。 村庄的孩子们穿上滑雪板正在滑雪。 从火车温暖如春的车厢到银色的群山,好像都很幸福。 如果眼睛能看得见,花子该多么高兴啊。 花子的父亲,在花子出生前后曾换了两个工作地点。不过,一次是她出生之前,另一次是她3岁那年秋天,所以坐火车旅行的印象,她是很模糊的。 已经七岁的今天,花子的出行应该说是她第一次的旅行。 坐在花子前面的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看到花子根本不看车窗外的景色,仿佛害怕似的总是拉着母亲,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微笑着向花子打听: “真漂亮的小姑娘,几岁啦?” “7岁了。” 她母亲代她回答。 “这样,明年就上学了。” 这位妇女看到已经7岁的姑娘,还把一个大玩偶带上火车,而且郑重其事地抱在怀里,大概会感到奇怪吧。 “玩偶很像姑娘,真可爱。给大娘也抱一抱吧。” 她把手伸出去了,花子当然不睬不理。 因为她母亲不愿告诉别人花子是有残疾的,所以那位妇女说: “花子,你把那玩偶给我看看,行吧?” 她说着就动手来拿,花子不给。 那位妇女当然不是非抱一抱玩偶不可,她说: “好吧。因为你的玩偶太漂亮,大娘我也想抱一抱呢。” “这孩子实在是腼腆得很,对于头一次见面的人常常不礼貌。” 她母亲这样作了解释。 “不,不,女孩子嘛,文静一些好。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还从来没见过,所以就忍不住沉默了。纯粹是画上画的姑娘。讨人喜欢的孩子大家都偏爱,所以就不大认生了。再加上孩子也会装模作样。可是这姑娘没这种毛病,很稳当,大方。” 花子的母亲为难了。她想,尽早地告诉她,自己的孩子是盲人、聋子该多好…… 火车在下一个车站停下。 开车的时候,车箱吮当一声,人们趔趄了一下,花子吃了一惊,她立刻抓住母亲的衣襟,紧紧拉住。她想的是: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 母亲只是这么简短地说了两句,轻轻地捶了捶花子的脊梁。 坐在她们面前的那位妇女,看到花子母亲像伺候婴儿一样对待花子的情况,似乎吃了一惊,沉默不语了。 但是花子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在看着她。因为花子不知道应该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以及别人在看着自己。 对于花子来说,连自己的家和火车里都分不清楚。她只感觉到,有股可怕的巨大力量在运送自己的身体…… 看不见远和近也听不见任何一种声音的花子,也不懂距离。 只有手和脚碰到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花子的世界,所以她的世界很窄小。 其次,她也不知道方位。她和那半夜懵然而起迷迷糊糊地撞到墙和-肩上的孩子一个样。 走惯了的院子或附近的道路,一旦堆积了许多雪,她就弄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她一定想:火车到哪里?朝哪个方向走? 反正和母亲在一起,这就是惟一的依靠。如果不紧紧地扯住母亲,花子就感到可怕,就会因而吵闹得谁都不得安生。 不过,从第二个站开始,花子的不安好多了,安定下来了。 花子觉得,除了母亲以外似乎有很多人,大家都坐着,实在不可思议。 花子已经再也不能老老实实地呆下去了,她想和在家里一样,在火车里到处跑跑。 她把玩偶交给母亲,首先是摸摸座位,原来是天鹅绒包的座垫,手感柔软,因为花子母亲是站长家属所以坐了软座。 然后她又摸摸窗子玻璃。 她从座位上滑下来,蹲在那里用手摸,手一碰到暖气就烫得她一声怪叫,一下子蹦了起来。 乘客们都朝花子这边望着。有的人笑出声来。 母亲很不好意思,连忙把她抱起来说: “花子,别淘气!” 但是花子发出猴子或者鸟叫似的喊叫声,从母亲手臂里挣脱出去,立刻又去摸那热铁管。好像把暖气管当作了一个偌大的玩具,也许把它看作不可思议的家伙,想要认真研究一下…… 花子的肩膀碰到她们对面那位妇女的膝头。此时的花子犹豫了一下,她就伸手从衣服下摆往对方的膝盖摸去。 “啊,讨厌,不礼貌!” 那妇女把衣摆一抖就站了起来。 “对不起,这孩子眼睛看不见……” 她母亲立刻道歉,低下的头一直没有抬起。 “撒谎!长着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一定是脑袋有什么毛病!我一直就觉得奇怪!” “决不撒谎。是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 母亲按着花子的头,强制她给那女人行礼。 “花子,给大娘行礼!” 花子毫不畏惧地对那女人表现出敌意。呲着牙,摆出扑上去抓她的姿势。 “真可怕,像野兽一样。” 和对方那女人态度一致的人说。 母亲把花子抱起来。 花子挣扎着,她哭了。不像一般人,所以也就比正常人的孩子哭得更伤心…… 那哭声令人听了难过,母亲的两臂松下来。旅客们之中有冷漠的眼光,冷漠的笑声…… 她母亲想:从今以后,这孩子就是这样走上她的人生旅途吧 母亲的眼睛被噙在眼里的泪模糊了。 花子抓住座位旁边的梯子站起来,好像她感觉到那里就是通道,她手摸着旁边的东西想走出去。 “花子,老老实实地坐着!” 她母亲虽然制止她,但是没用。 母亲没办法,只好揽着她的肩跟着她走。 花子感到有趣的是,形式相同的座位并排摆在两边,所以她一个一个地摸着前进。 有的人讨厌她摸,所以当花子走到身旁时,故意躲开。 每遇这种情况,她母亲总是默默地低下头。胸口憋闷,嗓子无法出声。 她想,还不如坐硬席车好。硬席车厢的人一定不在乎,决不会表现厌烦。 可是她接着想到:不行,不行,我这做母亲的如果以有这样的孩子为耻辱,那么花子她又该如何? 当她想通了的时候,看到一位妇女说: “小姑娘,来来!真是好孩子。” 她说着,张开两手抱住花子,她说: “-子,你看多好的孩子。你跟她做朋友,一起玩吧。” 那位妇女对她女儿亲切地介绍。 花子突然被一个大人抱住,有些害怕,与此同时一个小女孩握住花子的手。 花子也握住了她的手。 对于花子来说,手等于眼睛,是用来看什么的,手也等于耳朵,是用来听的,手也等于嘴,是用它说话的。手也是和别人心灵交流的窗户。所以,她也从别人的手上感觉到普通人不明白的各种各样事物,比如说那手的主人的人格、温暖的心- 子这个姑娘,像握妹妹的手一样握花子的手。 花子在-子头上摸了摸,她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有刘海…… 她觉得一切都放了心,两手又摸了模-子的脸,用指尖摸摸她的鼻子、耳朵。 “别,别,痒痒的很!”- 子缩着脖子嘿嘿地笑-子的父亲也笑了。 “没啥关系。她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摸一摸看看。” “是么?”- 子感到惊讶。她立刻握住花子两手的手腕处,吧叽吧叽地往自己脸上敲,边敲边说: “好!这回你摸出来了吧?” 花子笑得前仰后合,十分高兴。 这回她们碰到的是无比的亲切,花子母亲非常激动,忍不住擦一擦满是泪花的眼睛。 “谢谢,她太高兴了!” 她向-子的父亲诚挚地道谢- 子看到花子母亲沉痛的表情,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怯生生地问: “呶,爸爸,她眼睛为什么看不见?” “先别说这个,跟她好好地玩就是了。” “嗯。”- 子点点头。 “-子大概比花子大三四岁,长脸,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她父亲说让她跟花子玩,可是在火车里,而且是个盲孩,怎么玩才好?不知该怎么办,所以茫然地站在那里。 但是就花子来说,只要有人和她手拉着手就感到满足了,因为两个人的手能说许许多多的话…… 花子决不会忘记明子和达男给她留下的印象。即使有一百个人伸出手来让她摸,如果明子达男就在其中,她也能立刻分得出来。因为她感觉出那是关爱花子的人很有力量的手。 父亲的手和母亲的手有什么不同之处?比如,父亲生气的时候,他的手显得有力量,也硬,血流得快。母亲生气的时候,她的手就像抽掉了力气,像老年人的手那样,萎萎缩缩,毫无生气可言。 其次,花子只要用手指捏一捏,就能区别出梅花、樱花、桃花的花瓣。也能区别秋季七种草①。 ①秋季七草为:蕃、葛、狗尾草、瞿麦、女萝、兰草、喇叭花。 她那是比蝴蝶的触角还敏锐的智慧的手。 花子全凭她那双手就了解到-子有柔软而修长的手指,-子的背直而且高,身材苗条,身体屠弱,温柔、聪明。 “不坐在这儿么?”- 子这么说了一句就坐下来。可是花子还想在车厢里走一走,所以扯着-子的手把她拉起来。 有多少窗户,摆着许多座位,有许多人,为此等等,花子也知道了,但是把这些组成一个整体,火车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她还达不到成竹在胸- 子有些腼腆,尽管如此,她也陪着花子在车厢里走了一遍。 再也没有人笑了,都认为-子是个待人亲切的孩子而看着她。 花子回到她的座位就立刻拿起玩偶和木制字母,送到-子那里。 “啊,你还识字啊?”- 子吃了一惊。她开始排列那木制字母的顺序。 花子不识那些字,但是记住了其中若干字的形状,对于这种奇妙的记忆方法,-子感到新奇得很。 不过,花子此后的旅行很舒畅- 子和一个残疾儿童在一起玩倒没什么,重要的是深感不便,但是花子却觉悟得自己所想的对方却不懂,这都怪-子,所以为此生气- 子每当此时就颇感奇怪地问: “什么?什么?” 快到上野车站的时候,花子母亲诚恳地道谢说: “谢谢你和她玩,如果有再次相会的机会,请你把她当作朋友吧。她不幸有残疾在身,有人讨厌她,所以很难交上朋友呢。” 这话她反复说了几遍- 子点点头,她说: “上女子学校的时候上东京来,跟我上同一个学校吧。” 花子母亲心想:上女子学校? 花子就不能上女子学校,她母亲毫无把握,但是-子却以点头回答了这个问题- 子多次回头看她们,直到走出剪票口。 花子母女从上野车站直奔医院。 在花子看来,东京好像是个波涛汹涌的大旋涡,发着巨大的声音在旋转。 不过,她是火车把她摇晃着拖到这里的,有了这个经验,所以并不怎么吃惊。 可是到了医院却脸吓白了,终于哭出声来。 各种药的气味夹杂着病人的气味,加上浑浊的空气,花子担心地就是这些气味可能把她怎样,所以她害怕。就像被带进手术室并看到那些器械的孩子一样。 其次就是手碰到的全是阴森和冰凉的。 她父亲说: “还是不把她带到医院来好啦。” “花子,这是爸爸,我们到爸爸这儿啦。” 母亲边说边把她带到病床前,但是花子仍然没有止住哭。 爸爸握住花子的手。 “花子,你来得好。” 花子摸到爸爸的手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是,病人有股体臭,还有令人窒息的气味,花子只好怯生生地把手伸过去。 她摸到父亲的脸颊和下巴的胡子长了。他很快就瘦下来,已经皮包骨了,而且发烧。摸过父亲的脸,但是根本不像父亲……她想: “这不是父亲……” 花子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那双本来失明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花子,是爸爸呀!” 父亲大声地说,他坐起来,想把花子抱上床去。 但是他这份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赶紧帮忙。 父亲把花子抱上床之后,花子才感觉到并没有错,确实是花子的父亲。 不过,她明白了,父亲的情况一定很严重,花子在医院得到的是说不出来的很不吉利的印象。 仿佛父亲住在魔谷里,花子也一直被吸往谷底。温热的风从衣服的下摆吹上来,像一条大而凉的舌头在舔自己…… [book_title]08 父亲的所在 花子就像来到了魔术城那么不可思议。 刚见过父亲就到明子和达男的家来了。 达男从门厅飞跑出来。 “高,高,高。” 就像那天早上在那山居之家一样,达男仍然是把花子举过头顶,打着旋进了客厅。 “花子,你来得太好了,住在这儿吧,你打算住几个晚上?” 明子握住花子的手摇个不停。 花子的母亲看着明子和达男对她母女的欢迎说: “既然这么说,花子也许要在府上打扰几天啦。” “好哇,住这儿……先去跟妈妈说一声,” 达男说完就领着花子去了院子。 “事情是……” 花子母亲继续说下去,但把声音压低: “花子父亲住了医院,我们是来看他的。病情不大好。如果万一出了什么事……那时候,花子最好不在旁边,这是她父亲嘱咐过的……” 明子大吃一惊。 “站长病了?” “是,新年就是在医院里过的。” 花子母亲面露凄凉之色。她说: “昨天,花子用手摸了父亲的脸,瘦到几乎认不出来了。所以,他想把花子抱到病床上去都没有抱得了。身体弱多了……他自己也着了慌。” “啊!那么结实的站长……” 明子不由得想起了在那山间车站上,弟弟达男突然发病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刻,那位乐于助人而且忠厚可靠的站长。那么结实,那么强壮的身体,可是居然…… “我和弟弟去看看站长。根本想不到站长会得病呢。” “您姐弟俩去看他,当然很好,可是……” “啊,弟弟闹病时站长那么大力帮忙。而且还是花子的父亲。” “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呢。对花子许多关怀,使她多么高兴,确实说不尽哪。正因为花子不会说话,所以内心特别感激明子和达男,对你们二位特别感到亲切。我们只是稍微出了一点儿力,就到府上来打扰,我们觉得实在说不过去,因为想让花子高兴高兴,所以就……” “啊,大娘您可别这么说。” 明子为了打消花子母亲的客气,微笑着说: “花子的‘下雪,花子等待达男先生’那封信,在我们家有口皆碑。简直是名作……” “那也是多亏达男的帮助……达男教给她字母啦。” “听他说了,他回家以后可神气了。他把花子的信向我们大张旗鼓地炫耀。他说,怎么样,是我教给她认的字哪。嘴里唱着‘下雪、下雪’,到处转悠。他说,仿佛看到了下雪的山,真想去看看哪。” “花子一直等着你们去哪”。 “看到‘花子等待……’的信,可高兴了。” “电报一样的信,可笑吧?” “不。大娘,为什么没打电报给我们哪?我们本来就想到上野站去迎接你们的。” “可是……” 花子母亲欲言又止,可是又说了下去: “我们想,明子姑娘不能把花子忘了,我们去了是不是要吃闭门羹呢?” “啊,净操没用的心哪。” 不过,花子母亲想到明子家可能很阔气,所以有些担心。当初,她从明子和达男清秀的长相就立刻断定她们有良好的教养,再从直率大方的性格也能断定准是良好家庭的孩子。可是到这里一看,这家远比想象的还更有气魄,那宅子堪称豪宅。 大理石的壁炉装饰之中,是一个巨大的煤气取暖炉,那火焰的声音,足以使人想到这家的富裕。 摆在壁炉上的座钟,是西方贵族的客厅才有的东西。 喝红花的银匙,夹点心的夹子,都是厚重的银餐具。 英国式的沉甸甸的坐椅,坐着舒适,看起来显得大方。 大花窗帘,一看就使人觉得这个家非常温暖。 在这间客厅里看明子,她不仅是个美貌的少女,从那软软的耳朵和修长的手指来看,也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女主人。 花子母亲虽然并没有感到自卑,但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来自乡下。 可是明子对于此次花子能来东京,却是由衷的高兴。 “让花子住这儿,行吧?您不是直到站长治好病一直在这里么?” “对,不过……” “我们领着花子游览东京!” 花子母亲想:又聋又盲的孩子游览东京? 明子女学生式的直率天真,使花子母亲深深感动。她说: “你这么说,也许我该真的把花子留在府上才对哪。” “啊,大娘,你刚才说的‘也许我该真的把花子留在府上才对哪’,那就请你那么办吧。我的弟弟和我,不是受到府上热情挽留过么?” “呶,明子姑娘。” 花子母亲有些庄重的抬起头来,说: “我们不是因为达男在我们家住过才那么说的。我是因为明子姑娘和达男待我们亲切,才想到请你们帮个忙。并不是为了提出来商量这件事才到府上拜访而是请把这事和你父母商量一下再……” “和我爹和我妈?……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根本用不着商量,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母亲一定高兴。” “对不起。” 花子母亲心头沉重地低下头说: “方才也略微提过,花子她爹好像不太好,万一有个好歹……” “大娘,你可别吓唬人。站长啊,没那回事呢。” “可是看病人的情况,我以为还不能不先有个思想准备。以生也这么说的。” “严重到这个程度?” 明子也非常关心地看着花子母亲的脸。 “花子是身有三种残疾的孩子,曾求神保佑她双亲俱在而且长寿。假如一方有什么不幸,或者一方不够幸福,花子可就太可怜了。” 明子不说话,只是点头。 “会到这一地步,确实做梦也没想到。” “不过,大娘……” “当然,我也没有想到花子父亲不久会死。这种事是不会想的。但是命运无慈悲可言。不可能因为他有残疾孩子就延长他的寿命。” “别再说听了让人伤心的话了。希望你结结实实的活着。” “是得这样。” 花子的母亲擦了擦眼角。 “惹得明子姑娘跟着难过。实在对不住。因为曾经想过,说不定明子姑娘无法同意,所以话就多说了一些。” “这没关系。大娘在医院里照顾站长的时候,就把花子送到我家来,行吧?” 明子说得明明白白。 “是这样,不过,我这随心可欲的要求,我们的心情,能给以谅解么?” “对,完全理解。” “伺候病人,花子并不防碍。如果是一天比一天见好的病人,那孩子还能帮上一点忙,让她照看一会病人。只是不愿意亲眼看到父亲的死。如果那孩子跟普通人一样,就没有必要考虑这类事。对于小孩子来说,虽然可怜,可是在亲人枕旁,和亲人告别,也是应该的。就说即将失去的亲人吧,惟一的一个孩子如果不在跟前那是怪凄惨的。不过,花子是那样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假如看她经过达男一教立刻就记住字母这件事,并不像个完完全全的蠢人,但是智慧却没有得到发育。普通的七岁孩子,所知道的这个世界,和花子的这个世界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花子一定是把东京和那个山间小镇看成一样。世界有几十亿人,或死或生,这种事那孩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呢,花子的生活小而且窄,但是,从一件事情上所受的感觉是比别人强烈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从眼睛、耳朵进不去,也就没有分心或者繁杂的事,同时,花子头脑里的空地也就比普通孩子的多,像没有染上颜色的白纸一样。所以,父亲一死,这件事就能装满她的脑袋,她如果知道死是怎么回事,还没什么,不然就要想父亲受苦啦,臭啦,凉啦,想他不在的事吧?” 花子母亲的眼泪弄得视力模糊,连明子的束发缎带也看不清了。 窗台上的花盆里,红梅盛开。 从下午日光瞳瞳的院子传来达男精力充沛而高亢的笑声。他和花子在宽阔的草坪上,像小狗一样在上面打滚。 “就说这次吧,就没法跟她说明白她爸爸必须人院治疗。从花子的角度来说,反正她只明白爸爸不在家,至于为什么不在家,她只会从达男给她的木头字母里挑选出父亲这两个字,在我膝盖上摆来摆去。这样,我才决心带她一起来。但是她对医院的印象,还是以为很可怕,非常犯怵。再加上如果她看到父亲的死,她会怎么想?除此之外,对于父亲死的地方,葬礼的时候,只要她不在那些地方,她也许以为父亲仍然生活在某地。花子还不知道人间社会有死的事。眼睛和耳朵残疾,在这些问题上反而是幸福的了。” 明子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两手捂着脸突然逃出客厅。她在走廊上边跑边哭。 过了一会儿,明子的母亲赶来。 在母亲与母亲寒暄的时候,明子站在她母亲身后,当她看到达男抱着花子进来时,又把脸伏在母亲的肩上了。 “妈,讨人喜欢吧?” 这里只有达男精神百倍。 “听一听我说的这些,可有趣啦。我问她,当我们家的孩子吧?嗯!当我的妹妹吧?嗯!不论跟她说什么,都是嗯。原来,问她什么啦,她一点儿也没听见。” “这个达男!” 母亲正要责备达男,但是他却若无其事地: “我姐姐已经在站长家里和站长谈妥了把花子要来。” “是么?” 达男的母亲微笑着说: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想要呢,所以跟他俩说你们可得照顾好她。所以决定暂住在我们这儿。” 说是暂住,可是她和一般的孩子大不相同,照顾她可是一个重劳动。 一直不离开父亲身边的花子,一个人离家在外,在别人家能睡着觉么? 给她吃什么饭合适? 当天夜里,花子和她母亲一起住在明子家里,目的是让花子先熟悉熟悉这里的情况。 花子母亲陪花子在明子家住一晚,也许能使花子觉得母亲一直住在这里。 第二天夜里花子母亲从医院挂来电话: “喂,明子姑娘?花子……”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突然,明子大声喊道: “达男,花子妈妈打来的电话。” “电话?花子!好,妈妈来的电话。” 达男急忙把花子举到电话听筒的高度。 “你那是干什么?她根本听不见。” 好像那边也听出是怎么回事儿,她母亲笑了笑说: “她还老实么?” “嗯,在这儿……” “太麻烦大家了……” “不站长……” “啊,不大好,今天晚上我就不能到府上去了……” “是么?” “花子就拜托了。” “好!别担心……请站长多保重……” 听到达男在旁边喊: “喂!花子,跟妈妈说点儿什么!” 嗯,对,对,达男想出了好点子,他伸手到花子腋下挠她的痒痒。 花子笑出声来。 “啊,花子!” 她母亲听了也分外开心,声音也欢畅了: “花子,乖乖地,睡觉去吧,乖乖的睡!” 说完,挂断电话。 明子把花子抱得紧紧的,使劲蹭她的脸,边蹭边说: “花子,妈妈在电话里说让你去睡觉。花子虽然听不见,可是她说了,让你睡觉!” 明子控制不住的眼泪,落在花子的脑门上。 不知道花子是怎么想的,她像挨了烫似的哭了。 “姐,这怎么行呢?动不动自己先哭……” “可是……你不懂啊!” “不懂什么?” “当母亲的心情……她对于失聪的花子,居然说两次睡觉去。” “听不见就多说几次呗。对聋子也该道声早安、晚安,这又怎么啦?真爱哭!” “好啦,好啦。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就是离不开妈……” 在这一点上达男就不够硬气了。 “你达男是没有听到方才花子妈妈的声音,所以才那么说。” “什么样的声音?” “真浑,怎么能学呢?” “姐,看来你好像能当妈妈啦,学学妈妈的语声该是完全能办到的吧?” “这个达男可够讨厌的啦!” 明子终于笑了,花子却边哭边顺着走廊去了门厅。当他们发觉的时候,明子和达男互相看了看。 花子简直就像眼睛完好的人一样,大步前进。好像她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从这里出去寻找自己的父母…… 但是她把内厅装饰桌上的花瓶碰到地上,跌碎了。 明子和达男飞跑上前。 花子哭泣不止。 明子母亲找来一个旧玩具给她,花子立刻就给扔掉了,然后,东碰西撞地走,这摸摸,那摸摸,她一定是找她父亲或者母亲。 大家都很难过,不知如何是好。 “糟糕。请大夫给个安眠药,或者打个针吧。 连达男也似乎无计可施了,可是当他从木头字母里挑出“父亲”、“母亲”的字给她时,花子点头,拉住了达男的胳臂。 “怪可怜的!” 达男的母亲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看着他们父亲的面孔。 达男叫着花子去了寝室。 “啊?达男,送到姐那里去!” 明子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这么说,但是达男一声不响钻进被窝。 “达男你想搂着她睡?” “嗯。” 达男蒙上大被,连头也不露。 明子在他们枕头旁站了站,她也换上睡袍进了相邻的床铺。 “花子!已经睡着了?” “嗯,还得一会儿。姐,给唱个摇篮曲好不?” “唱了,她也听不见哪!” “真是的!姐姐到底不行。人家花子她妈妈知道她听不见照样对她说歇着吧。” “啊,对,对!” 明子用小声唱摇篮曲。 第二天,明子去医院探望花子父亲,顺便把花子母亲那条披肩借来。 果然不出明子所料,花子总是摸那披肩,或者闻它的气味,睡觉的时候也不放开它。 “也许摸到母亲的披肩所以才放了心,反正睡得好极了。” 明子说着话,仔细看着睡觉中的花子那张面孔,捏了捏她那长长的睫毛。 “那可不行,把她弄醒了!” 达男着急地说。 “真的,可是长得太漂亮了。” 过了一会儿,明子平静地说: “呶,达男,不让花子亲眼目睹父亲逝世,而是让她以为父亲生活在某个地方,这种安排究竟是否得当?我看值得考虑。” “值得考虑,什么意思?” “我也想过她父亲离开人世的时候,花子还是守在旁边,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是不?” “这个……” “即使残疾孩子吧,她也有生机勃勃的长大成人的力量。不论什么悲惨的现实,一定挡不住她的成长,姐姐我相信花子挺身活下去的力量。” “不容易啊。” “我一想到像花子这样长得这么清秀水灵的孩子,在她睡觉之中父亲就离开了人世,姐姐就难过得受不住。” “那站长真的就……” “对,眼看就不行了,别睡了,起来吧。先不说花子,说说站长吧。” “嗯。” 极其安静的寒冬之夜。星星也倍显凄冷。 院子里,叶子脱尽的树影也使人恐惧。 本来无风,然而玻璃窗却不停地响。 花子打个冷战,双肩抖了一下,立刻睁开了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本来就看不见的虚空。 然后,好像是什么使她害了怕,只听她尖叫了一声。 明子毛骨悚然。 “达男!” 她喊了一声便握住弟弟的手。 恰巧在这个时候,花子父亲的灵魂升上天。 [book_title]09 前往东京 花子始终也不知道她父亲去世。这是多亏母亲费尽心思……也多亏明子和达男费心尽力。 “父亲在某地方生活着哪!” 直到几年之后,花子还相信这是真的。 对于一个还幼小的孩子来说,使她不知道最可悲的事——自己的父亲去世,为花子着想也许是好事。但旁边的人想到花子还不知道此事,就觉得更加可怜。 人还有死,这对花子来说毕竟是不可想象的。 蝴蝶,蟋蟀死了,花子曾经摸过它们,把它们的翅和腿揪下来。 前不久把老爷爷给的金翅雀弄死了,而且把它的毛拨下来。 那时母亲就说: “这孩子有很残酷之处。没有女孩子常见的温柔……”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担忧的心情。 她父亲却说: “眼睛看不见,所以也不知小活物的可爱之处,拧下翅膀和腿,是研究什么。” 他这样回答,也许实际就是这样。 花子没有看见过鸟和虫很有生气的飞行。 但是她心灵的眼睛已经看到,不论什么地方,有生命的多极了。 比如,草迅猛生长,花骤然开放,这些在花子看来都是活的。 她不像眼睛健全的孩子那样,把动物和植物分得清清楚楚。 花子想和草木见面的时候,总是到它们那里去。 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循规蹈矩。从何处来,向何处去,花子从不像蝴蝶那样被弄得不知所从。 在这个世界上花子比一般的孩子感到更多的神秘和惊惧,但是最使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生命的东西死亡。 能动的东西不能动了。温暖的东西凉了。摸一摸死了的虫子,不由得感到凄凉,想要动怒,于是就把它们的翎毛什么的揪光。就像探索生命消失到哪里去了? 但是做梦也没有想过父亲会有死亡的时候,她只是觉得父亲不在自己身边而已…… 既然如此,父亲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 花子将要用几年的时间不停地寻找父亲的所在之处。 和母亲坐火车的时候,花子就想到父亲是先行一步回了乡下的家,而且确信不疑,所以她高兴得很。 她还不知道,父亲的骨灰盒就挂在母亲胸前。 明子献上的花束全是白花,花子看不见…… 有白蔷薇,白百合、白石竹…… “给,花子!” 明子把花给了花子,然后小声地: “是给你爸爸的花!” 她即使大声说,花子也听不见。 花香使花子立刻知道那是百合和蔷薇,她惟有高兴。 花子也许想,东京这地方,即使冬天也开这种花。 明子看到花子高兴的表情,更加哀伤。 花子母亲已经什么部不能说了。 “天冷了……” 明子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可注意别感冒了,明子姑娘注意呀!” “我没事儿,大娘倒是多多保重啊!” “嗯,谢谢!” “回去的地方很冷,一路上越走越冷……” “我们已经习惯了。” “不过……” 站长去世,寒冷将是沁人心脾的吧。 “雪渐渐下大了!” 花子母亲说: “雪下厚了,请快回去吧。” “没事儿,我挺喜欢雪呢。” 随着临近薄暮,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大街的房顶上全白了。 “如果喜欢雪,冬天到我们那里去一趟吧,那可太好了。” “好。听广播说,滑雪地带的积雪达多少厘米,光是听听广播就觉得舒畅。 “我们是一遇上这种雪就犯愁,因为说不定火车就不通了。” “站长就担心这个。” “真想让明子姑娘看看铁路的扫雪工作,那可是真辛苦呢。” “这趟车能顺利到达么?” “还不知道呢。” “真想跟您一起去。一下雪呀,眼睛就总像看到那山似的。” “我希望也像明子姑娘这样年轻呢。” “啊?” “我家就再也没有站长什么的啦,所以也能赏雪,也能感到乐趣啦。” 花子母亲说到这里凄然地笑笑。 明子低头不语。 “请原谅!” 花子母亲注视着明子说: “这回给我们特别大的帮助,而且让您跟着伤心……” “啊,大娘您可别……” “让你和达男也伤心落泪,心里很是不安。哀伤的事,就到此为止,请把它忘掉。” “好!” 明子十分理解地点点头。 “我净注意花子了,让你们姐弟也处于悲伤之中,太自私和任性了。” “可是花子也够可怜的。” “明子姑娘很年轻,别介意这些事,一切多多保重!” “请您放心,我已经懂得人世间总有令人哀伤的事。” “的确是这样。府上可是太幸福了。” “也许……” “偶而为他人的不幸流一流眼泪,也许能起到药的作用呢。” “为了花子,我流多少泪也不觉得多。” “哭,不起什么作用,我也不高兴哭哭啼啼。对达男替我道声谢吧。” “好。达男本来也想送您的,他说您不让他来……” “确实。人已经死了,化为骨灰,我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况且这么冷的天……” 明子想到这趟火车半夜里才到达雪堆得房顶那么高的山间小镇,她又觉得花子着实可怜了。 “我弟弟如果能来,一定把花子逗乐。一定热闹得多。” “花子精神着哪。因为她想着爸爸在乡下的家里正等着哪。” “对,不过,她回去一看爸爸不在家怎么办?” “大概就想,还在东京医院里吧。” “那样的话又想东京吧?” “我们还来的呀!” “啊,真的?” “对。打算把乡下的家处理完,我们就回到东京来。” “好高兴啊,就请快回来吧。” 我想也在东京找一份工作干干。” “您?” “对!” 花子母亲认真地点点头。她说: “还没有明确地定下来,我想为花子这样不幸的孩子们干些什么、人世间,盲、聋的孩子很多哪。我因为有花子这样的孩子,所以想到这些孩子面对的问题。我以为,我如果能到盲哑学校工作,对花子的教育也有帮助。” 明子为之感动。她想到: 这是一位从悲痛中毅然站起,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为别人的孩子,下定奋斗到底的决心…… “我一定尽力帮大娘的忙。” 明子这么说。 “不行。我希望明子姑娘永远是幸福、明丽的小姐。” “我可不愿意大娘总把我当小姐看待。” “不是这个意思,像你这样的小姐,只是看着,我就觉得是个大大的安慰。” “像个偶人?” “你认真地听我说下去。” 花子母亲笑着说: “找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受到达男的启发。达男不是给花子木头字母教她认字了么?这使我明白了,像花子这样孩子的教育也不能扔在一边不管。因此也有了希望。达男真是我们的恩人哪。” 明子心里感到亮堂多了。即使站长去世了,母亲却满怀希望,和女儿花子两人走向新的生活。 即使下雪天的灰色天空,也有生活的光。 “大娘,这样说来,你不久就回东京来?” “对,我尽可能地快些。” “把花子放在我们家不好么。我和弟弟两个人照顾她。到府上吊唁的人一定很多,花子会不会知道父亲出了什么事儿?” “谢谢!很可能不会知道。等我们再来东京的时候,请一如既往地喜欢她吧。” “那已经……” “再见啦!” “再见。花子,再见啦。” 明子两手捧着花子的两颊说: “花子,暖和吧。回到家里,如果父亲不在,那可怪可怜的。那该怎么找啊!” “父母确确实实地活在孩子的身体里呀!” 明子点点头,泪眼汪汪。 火车动了。 从车窗看到花子捧着那白色花束…… 火车开出之后的铁轨上,雪也随落随消。 火车在到达那山间小站的时候,车顶上也积很多雪吧? 花子立刻睡着了。在东京,她也接触到很多的事,好像她也累了。 她母亲虽然几个晚上没有好好地睡觉,但是她把丈夫的遗骨放在膝上,所以全无睡意。 她看看熟睡中花子的面孔,和父亲在世时完全一样。 她想,她必须把这孩子好好扶养大,让她毫不逊色于无残疾的孩子。 母亲把围巾给女儿围上。 花子十分珍视地把花束放在胸前。她不知道明子是献给父亲的。以为是给自己的呢。 花子的脸像花一般在蔷薇、石竹中开放,就像一朵淡粉色的大花,清纯之至。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很想让花子看到自己可爱的这张脸。” 她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她还想起,花子父亲在世时就常常这么说。 火车到达山间的时候虽然已是半夜,但是所有的站员全都在站台上站好队,迎接站长的遗骨。 “站长!” 有的年轻工人喊了声站长便大哭起来。 许多站员家属和镇上居民也来了。花子母亲回答人们的吊唁说: “大雪天里这么冷还到车站来接他,真对不住,扫雪已经够辛苦的了。” “对!再也听不到站长那坚强宏亮的号令,大家都很难受啊!” “只是去了东京几天,可这雪下得几乎认不出原来小镇的面貌了。” “很厉害的暴风雪啊。” “各位都辛苦了!” 花子母亲替站长向大家道了谢。 “进屋子烤烤火吧……” 副站长把大家往屋子里让。 花子伸着灵敏的鼻子寻找父亲的气味…… 她摸了摸每个站员。 一进办公室,花子就朝着父亲的办公桌走去,一屁股就坐在那椅子上。 父亲虽然不在,但是坐在父亲一直就坐的椅子上,觉得父亲就在这里。 “站长先生,可爱的站长先生!” 年轻的车站工人称她站长,并且看着她的脸。然后说: “从明天起,你就每天都坐站长的座位上吧。” 花子被那年轻人牵着手领走。 家里灯火通明,许多人聚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热闹,花子虽然不明白,但是惟独父亲不在,却使她深感奇怪。 然而许许多多的东西上都有父亲的气息,所以她把所有的房间找了个遍。 等她母亲把父亲那套站长服交给她,她才似乎放下心来。 第二天早晨,花子醒来就要去车站。 “这可难办。那就只好带她去啦。” 她母亲让小保姆带她去了。 卡罗也跟来了。 “啊,站长来啦!” 昨天那位年轻人迎接她的到来,恭恭敬敬地敬礼之后,把她让到爸爸的座位上。 火车到站,副站长抱着花子上站台,让她发出开车信号。 花子大开心了。 但是她摸了好几次副站长的脸,花子不能不仔细思索,这人为什么不是父亲。 就这样,人们眼中的花子每天在家和车站之间来来去去,那形象十分可怜,眼泪从没有断过,但是她母亲注意到的却是,这孩子在她一心一意地寻找父亲的过程中,突然之间智慧大增。 可是母亲因此也就觉得她更加可怜。不过,这对母亲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母亲想,并不是只有高兴的事和开心的事培养人心,但愿花子坚强起来,花子即将和这个山间小镇告别了。也但愿花子永不忘记她亲切的故乡…… 花子并不知道要和初雪深埋着的故乡告别就动身了。 谁能料得到过多久才能够回来? 明子和达男在上野车站迎接她们母女。 在熟识的人不多的东京,女校学生明子和中学生达男。给花子的母亲很大的鼓舞。花子母亲深有感慨的说: “说实在的,我已经没有把你们当外人的意识了。” “花子,怎么样?你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东京儿童吧?” 达男敲了一下花子的肩膀这么说。然后告诉她: “路过你爸爸管的那个车站的火车,都是到东京的,这,你知道么?一到东京啊,就哪儿也不去了。车上的人全下来。” 花子母亲笑着说: “达男真会跟花子聊呢。” “我可是早就料到,花子一定到东京来。” 达男说完便把一个包成四角形的纸包放在花子面前晃了又晃。然后说: “这是给花子的礼物,祝贺你成了东京儿童。” “啊,一下火车就拿到礼物……这是什么?” “大娘,这回是教花子识数的。” 达男赶快打开纸包。 包里是算盘一般的东西。一个小棒穿着十个圆珠,十根并排在一起。那珠能够移动。小学一年级学生开始学算术用的就是比它小的那种。 “啊!” 母亲非常高兴。 “达男可是个好老师。花子不用上学校,给达男当弟子就行。” 善于出好点子的达男,花子母亲很佩服他,话虽然和往常一样诙谐,但她一直就认真的说达男是个根性聪明的孩子。 性急的达男还在汽车里就开始教给花子识字。 他拿着花子的手教花子数数: 同时折着她的手指慢慢地教她。 一项总是反复教四次。 他每教她折一个手指就拨一个珠。 “怎么样,和你手指头的数一样的圆珠排好了吧?这就是十啊。” 汽车开到上野公园后边花子母亲预先租好的小小住家之后,达男还在教花子数圆珠。 “一,二,三,四……” 过了一阵,花子左手折一个手指,右手就拨拉一个圆珠。 “大娘,可得喊万岁啦!花子记住啦!” “谢谢,达男,谢谢啦!” 花子母亲反复点头称谢。 达男让花子摸母亲身体。 “一个!” 摸到明子, “两个!” 依次摸达男,小保姆阿房、花子自己,花子把圆珠拨到五。 “大娘,不论什么,让花子一律用这个算盘数。” “是!达男老师留的题一定做好!” 对花子来说,尽管还模糊但也许已经明白,没有什么意思的圆珠,实际上是表示数的。 像那木头字母一样,这算盘也成了花子不离左右的东西,睡觉时放在枕旁,上别处时也带它走路。而且也明白了,把十个十凑在一起,就是一百。 [book_title]10 春天院子摆的石头 快到春季的星期天,明子来找花子,带花子去银座。 对花子来说,银座和城郊的小街没有什么不同,但银座毕竟有不同于别处的香气。 明子牵着她的手,所以走得很好,但盲人毕竟和眼睛好使的人不同,所以有的行人已经走过去了却禁不住回头看看。 “啊,花子,花子!” 喊着花子的名字,从后面赶来一把抓住花子的手,原来是-子。 花子还记得,-子就是在火车里亲切地和她一起玩的姑娘。 只要用她细长的手指一摸立刻就知道是谁。 花子高兴得喊出声来,立刻把-子拉住不放了- 子看到旁边的明子有些不好意思。 明子问她: “你认识花子?” “对- 子不声不响了,因为她看到明子美得光彩照人。 “不熟悉,是在火车里遇上的……可是我们约定,将来上同一个女子学校。” “啊,上女子学校?” 明子亲切地笑笑说: “咱们三个人上同一个学校多好!” “哎呀!”- 子看了明子一眼,有些心跳。 这时,-子的母亲赶来了- 子想,三个人上同一个学校该多好。 她很喜欢明子说的这句话,她的脸有些发烧。 明子的面孔修饰得非常得体,乍一看使人感到这是一个美少年,笑一笑,便感到亲切得马上拉住她。而且那眼睛总是那么莹润,的确是一双姑娘的眼睛…… 还有,那明朗、清澈的声音,-子要听一次就永远忘不了。 花子好不容易和明子一起出来走走,但是她既看不见明子的面貌,也听不出她的声音,-子就觉得明子的如此举措实属浪费。 明子这样的人给与花子那么多亲切,太让人高兴了- 子母亲邀请她们到银座后边的一家西洋点心铺吃点心,到了那里之后,明子把花子抱到椅子上,用叉子把果实馅饼切成小块,给她送到嘴边的时候说: “好。里边的苹果馅。你家乡也有苹果园吧?”- 子母亲非常感动,望着她俩说: “很周到啊,简直像母亲一般。” 喝可可时,明子拿着碗给花子喝- 子羡慕得自己也想当盲孩子。 花子像个玩偶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常常用手摸摸明子的袖子和肩膀。知道明子就在身旁,她一切放心。 明子在她旁边,她心里明明白白,但是在人多的店里,如果不试试明子在不在,就心里没底。 花子这类动作,很好地表明了她对明子无瑕的爱与信赖。就像年幼的孩子,带着他走在人群中时,他总不忘时时看看母亲或姐姐的脸- 子有些不服气,她想,我不是在火车里和她玩得那么好,那么亲热么? 刚才在银座大街相遇的时候,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子,还非常高兴,以后就只对明子亲热,等于把-子的存在忘掉了…… 而且花子对-子的母亲根本不加理睬。 花子当然不知道这种场合必须和在场的人适当地打招呼,表现很有教养,十分有礼,但是花子除了自己特别喜欢的人以外,别人在与不在都没有区别。 花子如此任性,因为她是个残疾孩子,所以没人计较- 子心想,不管多么喜欢花子,如果是我,我可不带个盲孩子在银座大街上走,因为别人看着确实显得品位不高。 老实说,-子回忆起火车里同花子相遇的事还有些害臊呢。 但是,一心一意地倚靠明子,认认真真地和她好,对于远处的声音侧耳谛听的花子,别人看起来就是自天而降的天神之子。仿佛散发着神圣的香气。东京的美貌少女们,和来自乡村的花子相比,实在是相差甚远。 “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子的母亲深感不可思议地仔细瞧着花子。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给人以神圣感的孩子。” “是!” 明子点头。 “这样来看待花子,我就深深感到无论如何让这孩子突然之间说出话来。我就想,是不是能够让他用美好的声音,说出类似神的语言,使大家为之一惊。” “真的。也许能那样哪。现在有的哑巴能说出漂亮的话来了。” “是么?” “聋子,总而言之就是哑巴吧。耳朵听不见,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说话,所以结果就成了哑巴。只要记住发声的方法,即使聋子也能说话。聋哑学校教给呀。” “是啊!” 明子很高兴,摸着花子的刘海说: “花子,花子,大家说的是花子也能说话呢。过去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沉默,所以积存了很多的话吧?” “不过,像婴儿学话那样,不是突然地就会说各种各样的话。”- 子母亲笑着说。 花子不会说再见,她把-子的手抓住,久久不放。 和一般的握手不同,而是把-子的手夹在自己的两手之间,抚弄对方的手指。 因为是星期日,明子穿着漂亮的“友禅①”料子做的短褂,那又长又宽的衣袂,足以装进花子,领着花子消失在杂沓的人群中。 ①“友禅染”的简称。相传为宫崎友禅斋创造。绸子上染上花鸟、草木、山水- 子母亲几次回头,然后说: “真是个好姐姐,和那个花子是亲戚?” “根本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可是为什么那么亲切地照顾她?” “大概是因为可怜她吧。” “仅仅因为这个?” “呶,妈妈,我们三个人在一个学校多好,那位姐姐不是也说了么?” 可也是,你也希望有那么一位姐姐吧?可是,学校就……你指的女子学校吧?” “对!” “那就不行啦。你上女子学校之前她就毕业了。” “哎呀!”- 子大失所望。 “不会的!” “那位姐姐一直等着你上她那个学校么?还没看见过为了这个蹲几次班的哪。” “可那位姐姐说了,要上同一个学校的嘛。” “很难成为事实的话。”- 子母亲笑出声来。 不论多么难成事实,可是-子却愿意这么想。她以为,也许到-子上女子学校的年龄之前,那位姐姐一直像现在这样,总是长不大,等待着-子…… 明子画了她家和花子家的地图给了-子。并且告诉她: “花子刚到东京,没有朋友,所以嘛,你去上野公园的时候,请你顺路到她家玩玩。”- 子把那张地图——在她最紧张地学习的时候——拿出来铺在桌上看着。 那图画得详细,路就容易找,标的字写得漂亮,明子的家那方面,还写了电话号码- 子不等到星期天,到了星期六傍晚,她说: “明天我上明子那里去,行吧?” 她边说边把裙子叠得整整齐齐。 “这不眼看着就是期末考试了么?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她立刻挂了电话,接电话的好像是女仆,她说: “小姐出去了,少爷在家。” “谁?” 传来对方的男人声音,接着说: “喂,喂,我是达男,什么事?” “达男?”- 子吃了一惊,所以反问了一句。 “对,是达男。你是谁?你是个小女孩吧?” “对” “叫什么?你得告诉人家你叫什么呀!” “我?叫-子。” “-子?嗯,不认识-子。你是往哪儿挂电话呀?”- 子害了怕,喊了一声妈妈: “喂,喂,我可要挂断啦,行吧?” “啊,我找明子姐姐……” “什么?认识我姐姐?你是女校的学生么?” “不,是小学的学生。” “我猜是这么回事儿呢。一听声音就明白。你是谁家的孩子?” “有个叫花子的孩子和明子姐在一起的时候,在银座……” “啊,是啊,明白啦,请原谅,请原谅,在火车里和花子一起玩过,你是一个好孩子啊。”达男好不容易开了窍似地: “那么说,你是找明子姐有事?不论什么,你只管跟我说吧。” “好,明天我想去姐姐那里。” “你来?好,来吧。你一个人来?还是和母亲一起来?” “不!” “是么?有能耐。你一个人,啊?等姐姐回来我告诉她!” “好,谢谢。”- 子说她一个人来,可是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达男却有些放心不下了- 子这方面呢,她想: 说话像放连珠炮,能说会道的男孩子,也许任性、淘气。 初次到她家,他那么能说会道,也许我像挨了欺负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况且,真要在她家,说起来只是在银座见了一次面就去人家家里,也怪不好意思的。 真想去明子家,但是星期天早晨,-子改变主意去了花子家。那是和她想象大不相同的房屋,非常寒酸,只有两根脏兮兮门柱的门,几乎紧挨着大门的门厅…… 真想让花子这样身有残疾但看起来却非常高贵的孩子,住上童话故事里公主住的华丽的家,可事实上…… “花子,花子!”- 子站在道路上就喊她。 花子的母亲拉开二楼的纸窗: “啊!” 她吃了一惊,赶紧跑下楼。 “啊,谢谢你来看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和你父亲来的?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对!” “一个人?” 花子母亲颇感奇怪,可是-子却点点头。 “大娘,花子呢?” “在家,在家,请上楼吧。” “我和花子上动物园去行不?” “啊,谢谢。先上楼吧。” 楼下是六张席的一间,四张半席的一间,一共两间,不过席子和拉窗纸还是新的。 从山间小镇的站长家里运来的家具等等还没有放的地方,只能堆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窄吧?花子到处挨碰。一不留神她一个人溜出去了。最危险的就是汽车,东京可不是好呆的地方啊。” 花子母亲这么说。 站长去世的事,-子是在银座时听明子说的。 “不过,大娘我和花子都结实,这就很好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 “大娘我最近总在用功哪。我从前当过学校的老师。所以,我想今后当个盲哑学校的老师,现在得拼命用功。” “啊!” “我只要看到和花子一样的不幸儿童都能上学,就心情舒畅。” “大娘,有人说哑巴孩子也能说话,是么?” “对,对,能说话,就是瞎子吧,也能写作文,而且写的很好。” 说完她站起身来,说: “我把花子叫来,那孩子喜欢二楼。因为山里小镇上住的是平房,所以觉得二楼新鲜。” 此时花子一只手摸着墙。很灵巧地咚咚咚地跑下楼来。 “危险哪!”- 子看了喊了声危险,她母亲只是摇摇头。 “跑得不错吧。就说楼梯吧,花子走过的只有山间小镇车站的天桥,其次是神社的石阶,除此之外没有走过。来到这里,觉得家里有这玩意儿很有趣,所以一天上来下去练习跑二十遍。甚至三十遍。看起来,花子很有毅力呢。”- 子和花子握手之后,花子把两手扶在-子的两膝上,用她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仰脸看-子的脸。 她母亲说: “到这个家来的,只有明子和达男。你是出乎意料的客人,所以花子非常高兴。” 不过此时的-子拿不定主意。从现在起,和花子怎么说话才好?怎么玩才合适。 她把送给花子的礼物缎子发带系在她的头发上。 “啊。这颜色真好看,好像春天的花开放一般。花子该道谢呢……” 这时她母亲敲了敲她肩头,花子便规规矩矩地坐好。两手拄在席上行礼。 “啊,可真好看!” 花子低头行礼时,那个大缎带也跟着往前倾一倾,好像春天真的来到这里…… 花子高兴地站起来,把做手工用的花纸的盒子拿来。她把缎带叠好放进盒子。 好像是做给-子看的。 然后把那算盘放在膝上。 她每扯出一条缎带就拨拉一个算盘珠。 一、二、三、队……慢慢地认认真真地,那手法就像算数成绩较差的一年级学生。十分辛苦…… “啊!”- 子只有吃惊,目不转睛的地看着她。 缎带一共八条- 子想,这样数下去的话,等下一次再给她带两条三条来。因为再加上两条就是十啦。 “这就是花子的算盘?”- 子伸手投了一下算盘珠。 花子母亲从旁说: “达男给的!” “达男?” “对。他就是前些日于你在银座里相遇的那位小姐的弟弟。”- 子点头。 “达男可怕吧?” “啊,你也认识达男?” “是,往他家挂过电话,真可怕哪。” “达男?是个好小伙子,怎么能可怕呢。他教给花子认字母,这个算盘也是他给的。从这上面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头脑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他还说,等花子长大了,还要教给她地理和历史。为了这个,他甚至现在就开始搜集各个历史时期装束的古装偶人。他前些日子还说,想给花子买地球仪,可是他仔细一想,花子看不见地球仪上的图,可能只把它当个圆球。说是他正在寻找像模型一样,能表示山海凹凸不平的地球仪呢。”- 子不声不响地听着。 “像花子这样的孩子,如果今后还能做些什么,那全是靠达男帮助的结果。那可是个好孩子呢。” 于是-子就讲了简直就像遭到达男申斥一般的电话交谈的事。明子邀她到自己家去玩,而且她画了地图,可她就是觉得达男可怕所以没去。 花子母亲笑出声来。 “那么说,我就带你去吧。动物园嘛,等下回吧。动物园当然好,可是我想,花子可能害怕,与其那样,倒不如去明子家,况且我也好久没去了,正好。” 就-子来说,去明子家当然比去动物园有意思。 进了明子家的石头做的门,在铺着圆石子南路的两侧,水仙盛开。 木瓜的红花蕾已经鼓起来了。 丁香花香气使花子一闻便知,因为丁香靠近客厅窗户,花子用鼻子认真地闻那香气,这时达男进来。 “来得好哇!” 他立刻就把花子抱起来说: “怪不得,花子家里养的全是特别香的花呀。”- 子生硬地行个礼。 花子母亲介绍说,她就是在电话里听你说话,感到害怕的姑娘。 达男莞尔一笑,什么也没说- 子低头不语,脸却红了。 “我姐姐这就来。” 达男说了这句话就抱着花子去院子了- 子觉得不好意思。 “是个好小伙吧?” 花子母亲这样说,-子也点点头。 花子拿着达男折给她的丁香花枝,在如茵的草坪上跑。 明子进了客厅。他对花子母亲说: “我母亲在里间客厅里等着您哪。” 然后对-子说: “-子跟我玩,请到我的房间来吧。”- 子点点头。 “花子那缎带是-子给她的哪。”花子母亲一说,明子才朝院子望去。 “是么?真好看。” 明子把手搁在-子肩上,她却不好意思地跟明子去了里边。 明子的屋是洋式房间,但是却有女儿节时供奉偶人用的祭坛。 “啊!”- 子啊地一声跑上前去。 “上边的是我母亲小时候的偶人。旧得很吧?可这东西是旧的好。” 那是桃花节的倡人-子此刻感到她被亲切的幸福包围了一般,走近明子,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里有市内想象不到的安静。邻室的金丝雀,仿佛金铃滚动着走向远方似地唱着。 明子的母亲和花子的母亲在亲切地谈着什么。 从窗子向外望去,花子似乎玩累了,规规矩矩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暖洋洋的天空。 长着青苔的大石头是失明的、失聪的、失语的。 然而它远在明子、-子、花子出生之前就在这个世上,而且是永远活下去…… 那个像山岩一般的大石头之中,究竟秘密封存着什么高贵的东西? 花子用她的小手摩掌着大石头粗糙的皮肤。 明子宣布: “大家都到院子里去吃三明治!” [book_title]11 盲人学校 学校大门前,卖鲜花的大娘把车停下来休息。那车上的花,好像从早晨开始,为了一条街一条街地分送春天色采而来的。 门卫旁边的那棵大樱花树,花期的盛时已过,在温暖的日光中,正在飘飘摇摇地撒它的花瓣。 二楼教室正在上唱歌课,窗子里传出歌声。那大概是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的歌声,所以那声音特别美。 达男爽朗地说: “大娘,眼有残疾的孩子唱歌都棒。花子进了这个学校,很快地也能唱了,那该多好啊。” 那些孩子们的合唱,确实洋溢着春的希望。 但是,花子的母亲不无凄惶地摇摇头说: “歌是非常……花子连话都不能说呢。” “可是,哑巴不是也能说话了么?能够说话就一定也能唱歌嘛!” “是那么回事儿。” 从左侧的教室传出了琴和三弦的声音。 达男走近卖花人的车,他说: “好漂亮的花呀,大娘,进学校院子,让学校的孩子看看花好不?” 卖花人吃了一惊: “不行。看不见。这个学校的孩子全是盲人。” “就说全是盲孩吧,照旧喜欢花。他们知道花的香气。让他们摸摸花就更高兴。” “根本没那回事儿。她抓花,揪花。那样一来,卖花的就赚了,也省了事了。” “这孩子也是眼睛看不见。” 达男说着把花子带到车旁。 花子粗暴地抓那些花。 “哎呀,这么喜欢花呀!” 达男吃惊地这么说。 “啊!” 卖花的大娘难以理解似地看着花子。 “别跟大娘我开玩笑吧。” 卖花的大娘低头窥视一下花子的眼睛,知道了似乎真的看不见什么。她便十分同情地说: “好啊,姑娘,我给你胸前戴一朵花。” 她说着就把一朵赤红的石竹穿在上衣的扣眼里。 然后让她拿上一枝黄花。 花子母亲说: “谢谢,多少钱?” 她想付钱。 卖花的大娘摇摇头: “不用给钱!” 达男对花子母亲说: “大娘,买些花当礼物带去吧。” “对!” 达男买了一束花让花子捧着。 “喂,花子,这花是礼物,要分给这学校的孩子们。这里的孩子都和你一样,眼睛看不见哪。” 花子把头伸进花束里闻香气。她的脸在花束里活动着,让每一种花都和自己的脸亲一亲。 操场上,两组年岁小的孩子上体操课和游戏课。 花子母亲在收发室那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