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老古玩店 [book_author]狄更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21287 [book_dec]英国长篇小说。狄更斯著,1841年出版。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许君远译。本书主要叙述了小女孩耐儿的悲惨身世,吐伦特老头和他的外孙女耐儿生活在一起,他的女儿早就因为不幸的婚姻问题死去。她遗下一子一女。然而儿子变成了市井无赖,只有外祖父和外孙女两人相依为命。吐伦特老头有鉴于他女儿的悲惨命运,竭力要想致富,以便在他身后外孙女能过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却落入了高利贷者暴发户丹尼尔·奎尔普的魔爪,奎尔普这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利用高利贷不仅夺走了这家老古玩店的全部财产,还想夺取老人的外孙女,美丽的耐儿。老人和耐儿被迫偷偷地离开了伦敦。吐伦特和耐儿离开了伦敦之后,经历了颠沛流离,乞丐似的生活。他们害怕奎尔普的追踪,尽量拣选村野小路走,只能在荒村小店借宿,只能与流浪艺人为伍,只能与从事蜡像巡回展览的乍莱太太结伴。沿途他们虽然遇到了几个好心的人,如学校教师,然而也有一些人却想抓他们去请赏,还有几个坏蛋引诱老头儿去赌博,最后甚至逼着老头儿去偷钱来赌。在远离城市的乡村,一样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黑暗势力威胁着他们祖孙俩,他们不得不再次逃跑。直到最后,他们才在那个再度重逢的好心的教师的帮助下,在一所教堂里暂时栖身下来。然而经过长时间艰苦而不安定的漂泊生活,耐儿的身心已经备受损伤,她终于因为疲劳过度精力衰竭在那儿死去。 [book_img]Z_1058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我虽然上了年纪,晚上却经常到外面去散步。在夏季,我往往清早出门,终日在田野里和曲径中遨游,甚至流连几天或几个星期。但是除非是在乡下,我很少在断黑以前出门,感谢苍天,我同任何生物一样,爱它的光明,也能感觉光明普照的愉快。 我之所以会在不知不觉中养成这种习惯,一方面是因为它对我的病体有益,另一方面则因为它给了我一个研究街上来往行人的性格和职业的机会。中午阳光炫眼,行人来去匆匆,极不适合于我这种无聊的工作。路灯或橱窗灯光映照出来的一闪一闪的面影,往往比白昼显示得更清楚,更有利于我的要求。再有呢——如果我必须说出实情:在这方面夜晚比白昼温和得多,在白昼,一个空中楼阁将近完成的时候,往往横遭摧残,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那种经常的踱来踱去,那种永远没止境的行动,那种把粗糙石块磨得平滑生光的川流不息的践踏——住在小巷子里面的人们听起来竟会不觉得厌烦,岂不是一件奇事!试想一位住在例如圣马丁场[1]一类地方的病人,怎样倾听脚步的声音,在痛苦和疲倦夹攻之下,还要不由自主地(好像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一件任务似的)被迫去分辨,哪些步履是属于成人的,哪些才是属于儿童的,哪种是穿着长靴的美少年的,哪种才是拖着破鞋的乞丐的,哪种是闲荡,哪种是急行,哪种是流浪汉漫无目标的沉重脚步,哪种才是满怀希望及时行乐者的疾走——试想这种纷嚣叫闹永远浮现在他的感觉里面,生命的河流不停地灌注到他那不得安定的梦中,好像他身死而知觉未失,注定要躺在一个喧闹的教堂公墓里面,一辈子也没有清净的希望! 且说成队的群众川流不息地在桥上(至少是那些不用纳税的桥上)来来去去,在美好的黄昏,许多人无精打采地驻足俯瞰流水,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觉得它要沿着绿色堤岸下流,河面越来越见开阔,直到最后汇潴于漫无涯际的海洋——另外一些人,把身上的重负放下来,停在桥上歇歇脚,他们凭栏遥望,遐想着抽烟、逍遥自在地消磨一生,在太阳下面一块灼热的油布上睡,听任小船沉静地、缓缓地、懒洋洋地漂流,那该是多么幸福——此外还有一些属于截然不同阶级的人,他们怀着更为沉重的心情停在那里,记起了从前听人说过或者在书上读过,投水不是一种困难的死,而是最容易和最好的自杀方法。 修道院花园市场[2]在太阳初升的时候,不论是春天或夏天,香花的芬芳弥漫空际,把前一天夜里不洁净的酒肉气息压了下去,使得通晚悬在阁楼窗外的萎靡的画眉鸟快乐得半疯了。可怜的小鸟!它是许多别的小俘虏唯一同病相怜的生物了,一些俘虏正在企图逃避醉汉买主的灼热手掌,垂头丧气地匍匐在地上;另外一些密集在一起,全身精湿,正在等待浸上水,把样子弄得新鲜些,使得比较清醒的人们看起来舒服,而那些路过这里准备上班的老店员们,就奇怪它们胸中还充满着多少原野的憧憬。 但是现在我并不打算絮絮不休地描写我的散步。我所要叙述的故事是由于这样一次的漫游中来的,因此我顺便提一下,作为引言。 一天晚上,我信步来到城里,一如通常那样徐徐行走着,脑海里想着很多的事情。忽然我的注意为一个询问所吸引,它的意思我不曾立即体会,但是它像是对我而发,特别使用一种又温柔又甜蜜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我赶快回过头去,发现我的身边立着一位美丽的小姑娘,她问我到距离当地很远的一条街道怎么走法,事实上,那条街位于城市的截然不同的一区。 “我的孩子,”我说,“离这里很远呢。” “我知道,先生,”她怯生生地答道,“我想路很远呢;因为今天晚上我是从那里来的。” “一个人!”我说,有些惊愕。 “唔,是的;我并不在乎,但是这会儿我倒有些害怕起来,因为我迷路了。” “你怎么想到向我问路呢?你不怕我告诉你错路吗?” “我相信你不会那样做的,”那个小人儿说,“你是一位年高而有身份的人,你走路就很斯文。” 我描写不出这个吁请以及她当时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给了我多么深刻的印象,由于过分用力,她那明朗的眼睛里噙着泪珠,在她仰起头望着我的脸时,她那细瘦的身子也颤抖着。 “来呀,”我说,“我送你到那里去。”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对我很信任,好像从襁褓中就同我相识似的,然后我俩一同缓慢地向前走去。这个小人儿很能适应我的步子,看起来倒像是她在引导我、照顾我,而并非我在保护她。我注意到她不时好奇地偷看我的面孔,仿佛在确定我并没存心欺骗她,而这种窥探(它们是很敏锐的)每重复一次,似乎更增加了她的信任。 至于我自己呢,我的好奇心和兴趣至少和女孩子的相等。她的确是个孩子,长得又瘦小又娇弱,但是根据我的观察,却早熟地具有青年人的神情。虽然她穿戴得不应该那么单薄,倒也十分整洁,并没有穷困或无人照顾的迹象。 “谁打发你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去的?”我说。 “一个对我十分慈爱的人,先生。” “你做什么来的?” “那个我不能讲。”女孩子说。 这种回答的方式是含着一些道理的,于是我不禁用一种惊奇的表情注视那个小人儿。因为我奇怪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差使,会使她很有准备地应付询问。她似乎立即看穿了我的思想。因为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她便向我申述,她做的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一个很大的秘密——对于这个秘密甚至她自己也不大了解。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显示出诡诈或欺骗的神情,而是流露出一种不致引起怀疑、表现得非常真诚的坦白。她还像先前那样走着,跟我越来越熟悉,一路上谈得也十分高兴。但是她不再说起她的家,只是偶然提到我们所走的是一条新路,问我这条路是不是近一些。 在我们且走且谈的当儿,一个谜在我心里旋转,我找到一百种解释,但是又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放弃了。想到我在利用女孩子的天真和感激来满足我的好奇,未免暗自惭愧。我爱这一类的小人儿;他们是刚刚脱离上帝怀抱的,而能够对我们发生了爱,并不是一件小事情。她一见面就能对我信任,已经使我感到满意,因此我决定对得起这种信任,不给她的好心眼丢面子。 但是谁会这样冒失地夜间差她出门,让她单独到一个远地方去呢?我没有理由不去看看这个人。唯恐她发现到了家门口附近,就径自向我告别,剥夺了我这个机会,因此我避去人们常走的大街,选择曲折迂回的小路。这样直等我们到达她住的那条街上,她才辨出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我的小友高兴得拍起手来,独自向前跑了一小段路,停在一家门口,立在石阶上,等我来到她的身边,她才敲门。 门上装着玻璃,没有挂起百叶窗;最初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因为里面黑暗而沉寂,我又急于想(实际上女孩也是如此)得到回应。她敲了两次或三次,才听到好像什么人在屋内移动的声音。最后微弱的灯光透过玻璃,灯光前进得很慢——拿灯的人必须从散乱满地的物件中行走——因此我可以看到来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又是从一个怎样的地方走了出来的。 他是一位小老头儿,满头长着又长又斑白的头发。他把灯举到头顶上,眼睛向前望着路,因此我把他的脸和身子也看了个清楚。虽然年龄使他发生了变化,但是我好像还能从他那瘦削细弱的形象上辨识出我在女孩子身上所看到的那种秀媚丰姿。他们那明亮的蓝眼睛真的是一模一样,不过他的脸满是深沟,显得心事重重,于是两个人相似的地方也就没有了。 他不疾不徐地走过来的地方,乃是一个古旧和珍奇东西的收容所,它们似乎故意蜷伏在城市的特殊角落里,又嫉妒又怀疑地躲避大众的眼睛。这里有一套一套的甲胄,像是全身武装的鬼魅,到处都是;有从寺庙里搬来的斑斓雕刻;有各式各样生了锈的兵器;有残缺了的瓷、木、铁和象牙的造像;还有可能是在幻梦中设计出来的锦毯和新奇的家具。小老头儿的憔悴容貌,和这样一个地方非常配得上。这些东西大概是他亲手从古老的教堂、坟墓和废宅中搜寻来的。全部收藏没有一件能够比得上他——没有一件东西像他那样年老或衰颓。 在他转动钥匙的当儿,带着一些惊奇的样子注视着我,然后又把目光从我转移到我的小伴身上,惊奇的程度并没有减轻。门开了,女孩子喊他外公,告诉他我们结伴回来的小小经过。 “巧极了,上帝保佑你,孩子,”老人说道,一面拍着她的头,“怎么会迷了路的?真的要把你丢了,叫我可怎么办呀,耐儿?” “我也会找到路回到你这里来的,外公,”女孩子勇敢地说,“用不着害怕。” 老人吻吻她;然后转过头来向着我,请我到里面坐。我遵命进去了。门关好,上了锁。他拿着灯走在前面,引导我穿过我已经从外面看到的那个地方,走到后面的小客厅中,这里另外有门,通往一个类似内室的房间,我看到里面有一张小床,简直可以让小仙子在上头睡眠——房间看起来很小,可是布置得非常精美。女孩子燃起一支蜡烛,细步进入这间内室,把我同老人留在外面。 “你很辛苦了,阁下,”他说,一面把一张椅子放在火炉左近,“我该怎样谢谢你呢?” “就是以后要对你的外孙女格外关心一些,我的好朋友。”我答道。 “格外关心!”老人尖声地说,“格外关心耐丽[3]!怎么说,谁曾疼爱过一个孩子像我疼爱耐儿那样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显著的惊愕,使我感到窘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我越来越感觉莫名其妙,因为,配合上他神情上的脆弱和恍惚,他的脸上还有深思和焦虑的表情,使我一反最初所推测的,这才相信他还没有进入昏耄或愚蠢的暮境。 “我并不以为你想到——”我开始说了。 “我没有想到!”老人叫了起来,打断我的话说,“我没有想到她!啊,你对实在情形了解得太少了!小耐丽,小耐丽!” 任何人——不论他说话的方式是怎么一个样儿——都不会比这位古玩商人在这几个字里表示出更多的感情来。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却用手支着下巴,接连摇头,眼睛注视着火炉。 我们正在沉默地坐着,内室的门开了,女孩子走了出来。她那淡棕色头发披散了满脖子,显然因为她赶着出来应客,面色涨得红红的。然后她动手准备晚餐。在她这样操作的时候,我发觉老人正抓住机会,比先前更仔细地观察我。使我惊愕的是,在这当儿,每件事都是由女孩去做,除了我们,家中好像再没有什么别人似的。我利用她不在旁边的空当,大胆地暗示这一个疑问,老人回答说,很少成年人能够像她这样可靠和细心。 “一件事我想起来就难过,”我说,因为我认为他太自私——“想到孩子们差不多还在吃奶时期就开始学习生活的方法,我心里就感到难过。这样不只扼杀了他们的信心和纯朴——上帝赐给他们的两种优良品德——并且是在他们还没有能够分享我们的享受之前,就要求他们分担我们的忧患了。” “这对她那优良的品德是没有妨碍的,”老人说道,一面死盯着我,“那根生得太深了。而且,穷人家的孩子们不大懂得享受。便是最平凡的儿童玩物也要出钱买并且要付代价的。” “但是——原谅我这样说——当然你并不算是很穷呢。”我说。 “她不是我的亲生孩子,阁下,”老人答道,“她母亲才是我的女儿,她很穷。我是没有积蓄的——一个便士的积蓄也没有——尽管你看到我过得这样,但是”——他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身子向前探着低声说道——“总有一天她会富有,做一个高贵的小姐。不要因为我使唤她就认为我不好。你瞧,她乐于帮忙呢,如果她知道了我另外找人代替她,做她所能做的事,她一定会伤心的。我没有想到!”他叫喊着,突然抱怨起来,“怎么,上帝知道这个孩子是我一生的思想和目的,但是‘他’从来不保佑我发财——不,从来不!” 这当儿我们谈话的对象又走了进来,老人以手示意,让我走到桌子旁边,话题打断,谁也不再说什么了。 晚餐正要开始,忽然有人敲门。耐儿开心地发出了笑声,我听了也很高兴,因为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充满了喜欢的笑。她说一定是亲爱的老朋友吉特终于回来了。 “傻孩子!”老人说道,抚弄着她的头发,“她老是取笑可怜的吉特。” 女孩子笑得更开心了,我也只是出于同情,不禁泛起了笑容。小老头儿拿起一支蜡烛,走去开门。吉特跟在他后面进来。 吉特是一个蓬头乱发的后生,走路踉跄,举止蠢笨,嘴巴阔得出奇,两颊深红,鼻孔朝天,这副滑稽面容,倒是我有生以来没有看到过的。他见有一位陌生人在场,立即停在门口,手里旋转着一顶老早没有边的破圆帽头,一会儿用这一只脚支持着身子,一会儿又用另一只,这样不停地换来换去,站在门口不动,用一种我从来也没见过的奇特的眼神向着客厅里注视。从那一刻起,我对这位男孩子便留下了一种好意的感情,因为我觉得他是女孩子生活中的喜剧因素。 “很长的一段路呢,对不对,吉特?”小老头儿说。 “怎么,还好,这段路相当长呢,老板。”吉特答道。 “那家人家容易找到吗?” “怎么,还好,说容易也不算顶容易,老板。”吉特说。 “走了这么久,你回来一定很饿了吧?” “怎么,还好,我觉得倒也有点那个样子,老板。”他这样回答。 那个后生有一种很特殊的神情,就是在他说话的时候,身子总是向一边斜着,头探到肩膀外面,好像没有这种伴随的动作便没法掌握他的声音似的。我想他在随便什么地方都会引人发笑的;不过女孩子对于他那怪模样的极端欣赏是很自然的,而且,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和她极不相称的地方,居然也能使她体验到一些类似欢乐的意味,她自然不能不感到安慰。同时这也很重要,就是吉特因为动人观听,颇为得意,总是努力想法保持着他的严肃派头,最后却忍不住大叫一声,嘴角几乎扯到耳根,眼睛快要眯成细缝,笑得前仰后合。 老人又恢复到先前那种若有所思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倒看到,当女孩子笑完了以后,她那明亮的眼睛给泪水弄得模糊了,这是因为她夜里着过一次急,又用满腔的热情欢迎她那位粗笨的心上人所引起的。至于吉特本人(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笑声差不多变成哭声了),他拿过一大块面包和一大块肉,又倒了一杯啤酒,躲到一个旮旯里解决它们去了。 “啊!”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身子转向我,好像我刚才还对他说话似的,“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能说我没有想到她呢!” “你不应该把初见面时候的一句话死记在心上呀,我的朋友。”我说。 “不,”老人沉思地说,“不是。这儿来,耐儿。” 小姑娘匆忙地离开她的座位,抱住他的脖子。 “我爱你吗,耐儿?”他说,“讲呀,耐儿,我爱你还是不爱?” 女孩子只是用她的又怜又爱的表示来回答,她把头贴到他的胸上。 “你为什么哭了?”外祖父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一面向我望着,“莫非是因为你知道我爱你,不愿意我提这样的问题,问起来倒好像还有什么怀疑似的?好吧,好吧,让我们说我很爱你就是了吧。” “真的,你真的爱我,”女孩十分诚恳地答道,“吉特知道你爱我的。” 吉特正在加紧打发他的面包和肉,每一口总是把刀子吞下三分之二,那种冷静的模样儿很像是一个魔术家。听到耐儿的呼吁,他立即停止动作,大声叫喊道,“谁也不会那样傻,敢说他不爱你。”这么说了之后,随即塞进一大口三明治,失去了发言的能力。 “她现在穷了,”老人说,拍着女孩子的腮帮子,“但是,我重复一遍,有一天她会成为富人的。这时间也许很长,不过它终究会来的;时间很长,但是它一定会来。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还能盼到好日子呢。我的好日子究竟哪天才来?” “我现在就很幸福,外公。”女孩子说。 “不要多嘴!”老人答道,“你不了解——你怎么会了解呢!”然后他又嘟嘟囔囔地低声说道,“那日子一定会来,我相信会来的。来得迟些也许更好一些。”接着他叹了一口气,恢复了原先的沉思状态,仍旧把女孩子夹在两膝中间,对于周围的一切似乎全没有感觉了。这时,差几分钟就是半夜,我站起来告辞,这才使他恢复老样子。 “再等一刻,阁下,”他说,“喂,吉特——快到半夜了,小家伙,怎么你还在这里!赶快回家,赶快回家,早上要准时来,还有事情要做。再会!喂,向他告别,耐儿,让他走吧!” “再会,吉特,”女孩子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和好意的光芒。 “再会,耐儿小姐。”男孩子回答。 “还要谢谢这位先生,”老人插嘴道,“今天晚上没有他的照顾,我也许失掉我的小姑娘了。” “不会,不会,老板,”吉特说,“那是不会的,不会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叫道。 “我会寻得到她的,老板,”吉特说,“我会寻得到她的。我敢打赌,只要她在地上面,无论哪里我都能寻得到她。我能寻得到她,比谁也不会慢,老板!哈,哈,哈!” 他的嘴重新扯开,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细缝,笑得像一位斯腾特[4],慢慢退到门口,自言自语地叫喊着走了出去。 男孩子一出这屋子,便很快地走了。他走了以后,女孩开始清理桌子,老人说话了: “对你今天晚上所做的事,我好像还没有好好谢你,阁下,但是我的确谦恭地、衷心地感激你;她也是一样;她的感激比我的更有价值。如果你这样走了,认为我没有理会你的好意,或者认为我对她疏忽——实际上我不是这样——我会感到难过的。” 我相信这话,我说,我已经看清楚了。“但是,”我加上一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阁下,”老人答道,“什么问题?” “这个娇秀的孩子,”我说,“长得很美,又很聪明——除了你就没人照顾她吗?她没有别的同伴或者什么指导的人吗?” “没有,”他答道,很不安地注视着我的面孔,“没有,她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人。” “但是,”我说,“像这样一个柔弱的孩子交付给你,你就不害怕可能会误解她吗?我相信你存心是善良的,但是你敢担保你知道如何执行这样一个付托吗?我也像你一样上了年纪,老人对于年轻人和有希望的下一代总是关心的,因此我也深深受了这种感情的激发。你不会以为今天晚上我从你和这个小人儿身上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一种兴趣,完全没有痛苦吧?” “阁下,”老人停了一下答道,“我不应该因为你的话而感到不舒服。事实上,在许多方面我是孩子,她是成人——这点你已经看到了。但是,不论醒着或者睡着,在白天或者晚上,生病或者健康,她总是我关切的对象。如果你知道我对她如何操心,你对我会另眼相看,真的你会这样呢。啊!老年人的生活是厌倦无聊的——一种厌倦无聊的生活呀——但是我有一个必须达到的伟大目的,我永远把它放在我的前面。” 看到他陷入一种激动和不能忍耐的情况中,我转身披上在进门时候脱下来的外衣——不打算再说什么了。这时我惊愕地发现女孩子耐心地立在旁边,胳臂上搭着一件斗篷,手里还拿着帽子和手杖。 “这不是我的,亲爱的。”我说。 “不是你的,”女孩子沉静地答道,“是我外公的。” “可是他今晚不出门呀。” “唔,不,他要出门的。”女孩子微笑着说。 “那么你怎么办呢,我的小姑娘?” “我!自然我要守在家里。我常是这样的。” 我吃惊地向老人望过去;但是他正在,也许假装着,忙着整理衣服。我把视线从他移到女孩子细瘦温柔的身上。一个人!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地方消度凄冷的长夜,那怎么行! 她不曾注意到我的惊愕,只是很高兴地替老人披上斗篷,等他准备好了以后,她又拿了一支蜡烛引导我们出门。发现我们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紧跟在后头,她扭过身子微笑着,等待我们。老人的面部表情显示出他清楚地了解我迟疑的原因,但是他仅只点头示意让我在他前面走,一言未发。我没有办法,也只好顺从他的意思了。 我们走到门口,女孩子把蜡烛放下,向我道别,仰起脸来吻我。然后她再跑到老人那边,他把她抱在怀中,说愿上帝保佑她。 “好好睡觉,耐儿,”他说,声音很低,“天使们会守护在你的床边!不要忘记祈祷,我的乖。” “不会忘记的,”女孩子热情地答道,“祈祷使我感到多么幸福呀!” “那就好了;我知道祈祷使你幸福;是应该的,”老人说,“祝福你一百次!明天一早我就回到家里了。” “你用不着拉两次铃,”女孩子答道,“铃一响我马上会醒,便是在梦里也会醒的。” 说完,他们放开手。女孩子把门打开(门外已经加了百叶窗,我听到是那男孩子离去时装上的),重新向我道别(她那清脆柔和的声调后来一直千百次地在我脑海里回旋),手拉着门等我们出去。老人停了一下,听到门轻轻地关好,里面加了锁,才认为满意了,然后缓步前行。走到转角地方他停了下来。他带着一副很为难的神情注视着我,说我们走的路差得很远,他必须和我告别了。本来我还要说话,但是我绝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精神焕发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我还能看到他在不远的地方回头两三次,好像在确定我是否还在监视他,或者是在证明我没有在远处跟着他似的。朦胧的夜色有利于他的闪避,他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我站在他同我分手的地方——舍不得走,但是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那里逗留。我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们刚刚离开的那条街,停了一下,我便折回原路上去。我在那座房子前面走了几趟,还停在门口细听;一切都是漆黑的,沉寂得像座坟墓。 但是我还在徘徊,不忍走开;心想所有可能发生的灾害——失火、抢劫甚至凶杀——都会落在女孩子头上,并且感觉好像我一离开那地方就会发生什么不幸似的。街上门窗的关闭声又一次把我引到古玩商人的门口。我穿过马路,向上望着房子,看看声音是不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不是,它还同先前一样黑暗,冷清,死气沉沉。 行人很少了;街上又惨淡又阴郁,几乎只剩我一个了。一些从戏院出来的游手好闲的人,慌慌张张地从我身边走过,我还要不时给吵吵嚷嚷蹒跚着回家的醉鬼让路,不过这等干扰并不多见,而且很快也就中止了。时钟敲过了一点。我还是在那里踱来踱去,每一次总是向自己许愿,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但是总会找到一种新的借口,又在背盟地踱着。 我想着老人所说的话,想着他的面容和态度,越是这么想,越不能把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弄个清楚。我极端疑心他夜里出门不是什么好事。连女孩子也不知道他做什么,我就已经猜出大半来了;并且虽然当时老人在旁边,也看到我毫不遮掩地表示出来的惊愕,他却仍然对那个问题保持着一种奇特的神秘,没有一个字的解释。他那憔悴的面孔,他那彷徨的神情,以及他那又不安又着急的表情,很自然地又在我心里回旋,而且比先前更为强烈了。即便他对女孩子很疼爱,但这是和最恶劣的行为不相干的;甚至这种感情的本身就是一个很特殊的矛盾,不然他怎么能这样离开她走了呢?不过,纵然我觉得他的行为不大妥当,他对她的爱是出自真诚的,这点我可毫不怀疑。我记得我俩的谈话,记得他叫她小名时候的声调,我实在不能冤枉他。 “守在家里,当然啦,”女孩子回答我的问题时这样说过,“我常是这样的!”什么事情使他夜里出门,而且每天夜里出门!我想起我所听到的离奇传说,想起大城市里面所发生的黑暗和秘密罪行,往往多少年不能破案。这些故事尽管荒诞,但是我却找不到和这件不可思议的事近似的一宗。我越是想找办法解决它,它越是变得猜不透。 我心里一个劲地琢磨着这些事,许多别样的思想也纷至沓来,我继续在这条街上足足踱了两小时。最后,大雨倾盆落下;这时我也感到疲惫不堪(虽然关心的程度还和先前一样),便就近雇了一辆马车,折回家去。炉火愉快地燃烧,灯光明亮地照射,时钟响着熟悉的声调对我表示欢迎;一切都很稳静、温暖、快人,同我所离开的阴沉黑暗恰成一个幸福的对比。 我坐在安乐椅上,陷到丰厚的靠垫里,想象那睡在床上的女孩子;一个人,没有人守着,没有人照顾着(除了天使们),但是还是平和地睡着。这样年轻,这样有灵性,这样纤小像仙子般的一个人儿,竟要在那样不愉快的地方消度阴惨的漫漫长夜!我怎样也不能把这种意识从我的思想里排除。 在习惯上,外界的事物总是经过一番回想之后在我们心里造成印象,不过要是没有这种视觉上的帮助,这些事物就会逃避了我们的注意;因此我不敢说,如果我没有在古玩商人货栈里面看到杂乱地放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也许不会给这个问题纠缠得这样苦。这些挤塞在我心头又集结和环绕在女孩子身边的事物,把她的境况清晰地送在我的面前。我用不着费力思索,便能看到她的形象,被一堆性质不明的东西围困着,并没有一件和她的性别年龄能够调和。如果我的幻想中没有这些助力,假定她是在一间外表并不特殊也不粗劣的普通卧房里面,我很可能对她那又奇特又寂寞的处境不会发生这样强烈的印象。但是事实上,她好像生存在一种寓言里面似的;再加上她周围的这些形象,她便强烈地引起我的兴趣,于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不能把她从我的回忆里排除,无论怎样也不成。 在房间里不安地绕了几个来回,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在一群粗野古怪的同伴中,孤芳自赏地生活着,只有她是又纯洁又清白又年轻的一个;她的前途如何,倒很不容易推测出来呢。如果——” 想到这里,我便制止住自己,因为这个主题把我带得太远,我已经看到前面有一个我绝不愿意走进去的境域。我自己同意这是无聊的幻想,便决定上床休息,唯求把这件事赶快忘掉。 但是整整一夜,不论醒着或是睡着,同样的思想总是去而复来,同样的形象一直占住了我的脑海。浮在我面前的老是那些古旧、黑暗、阴沉的房间——森然有鬼气的狰狞甲胄——木雕石刻上面歪斜苦笑着的面孔——灰尘、腐蚀和在木器里生存的虫蛆;而在这一堆废物、破烂东西和衰残的暮年当中,那个美丽的女孩子一个人酣睡着,脸上泛起了笑容,在做着轻快而又充满了阳光的好梦。 * * * [1] 圣马丁场(Saint Martin’s Court),在伦敦特拉法加广场,指圣马丁教堂前面的几块空场。 [2] 修道院花园市场(Covent Garden Market),在伦敦,本为修道院花园,是水果和蔬菜市场。太阳初升时最宜到那里游览。 [3] 耐丽(Nelly)是耐儿(Nell)的爱称。 [4] 斯腾特(Stentor),是荷马的《伊利亚特》中的传令官,因声音洪亮而著名。 [book_title]第二章 将近一星期以来,我总是在和一个驱使我再去那个地方的念头作战(我离开那里的情形,上面已经详细交代过了),但是最后我屈服了。我决定这次要在白天去,因此一过正午我便动身出发。 我在那座房子前面走了过去,又在街上绕了几个圈子,心情犹豫不定,这实在也是常情,因为我唯恐这次访问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不见得会受欢迎。但是,铺门关闭着,如果我老是这样在门口走来走去,看样子不大会让里面的人发觉的,因此我马上就克服了这种迟疑,走到古玩商人货栈里面去了。 老人同另外一个人正在屋子后部,好像正在争吵似的,他们的喉咙喊得正响,我一进去就停止了,老人随即匆忙地向我迎过来,用颤抖的声调说我来了他很高兴。 “在紧要关头上你把我们岔开了,”他说,手指着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这小子有一天会把我暗杀了的。如果他有胆量,他早就那样办了。” “呸!如果你办得到,你早把我咒死了,”另外那个人满面怒容地对我注视一下,这样说,“这情形我们完全知道!” “我真希望我办得到,”老人喊道,软弱地转过头对着他,“如果咒骂、祈祷,或者誓语能够把你除掉,它们早把你弄死了。我要同你断绝关系,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倒轻松了。” “我知道你的心,”另外那一位答道,“我早就这样说过了,不是吗?但是我不是什么咒骂、祈祷或者誓语能够杀死的,因此我还活着,还打算活下去。” “他的母亲倒死了!”老人喊着,激动地紧握着双手,向上望着,“这是天国的公道吗!” 另外那一位立在旁边,一只脚跷到椅子上,鄙夷地冷笑着注视老人。他是一个二十一二岁光景的青年;身体各部分都很匀称,长得的确还算漂亮,虽然他的面部表情和他的态度一样不够讨人欢喜,甚至他的衣服也带着一种放荡骄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 “什么公道不公道,”那个年轻人说道,“反正我来到了这里,什么时候想走我才走,除非你找人把我赶出去——你不会这样做的,我知道。我重新对你说一遍,我要见我的妹妹。” “你的妹妹!”老人尖刻地说。 “啊!你总不能改变我和她的关系呀,”另外那一位答道,“如果你办得到,你老早就那样办了。我要看我妹妹,是你把她关在这里,用你那狡猾的秘密方法毒害她的心,你假装十分爱她,为的是把她支使一辈子,这样每星期你又可以多刮几个先令,加在你那数不清的金钱堆里。我要看她;我一定要。” “这儿有一位道德家,居然大谈毒害人心来了!这儿有一位慷慨豪爽人物,居然看不起收集先令来了!”老人高声说,从他转向我。“阁下,他是一个败家子,没有资格向任何人提什么要求,不只不能向那些不幸和他有血统关系的人有所要求,甚至也不能向社会有所要求,谁都知道他那些不正当的行为。他还是一个撒谎的人呢,”他接下去,放低了声音,一面凑近我,“他了解我多么宝贝我的外孙女,甚至因为看到客人在场,想在这一点上打击我。” “客人同我是没有关系的,外公,”那个年轻人说,抓住这句话,“我想我同他们也没关系。他们最好去管他们自己的事,让我来管我自己的事。我还有一位朋友等在外面,看样子我还要耽搁一些时候,请你准许我把他叫进来。” 说完,他走到门口,望着大街,向一个看不到的人招了几次手;从他招手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着急神气,好像要叫那人过来,必须费很大的力气来说服似的。最后,马路对面走出——假装偶然经过,但是装得又很不像——一位不整洁的漂亮人物,为了表示不愿意接受邀请,拿腔作势地皱了一阵眉、摇了一阵头,结果还是穿过马路,来到铺子里面。 “哪,这位是狄克·斯威夫勒,”那个年轻人说,把他推了进来,“坐下,斯威夫勒。” “但是老透儿[1]说得来吗?”斯威夫勒先生低声说道。 “坐下。”他的同伴重复说。 斯威夫勒先生依从了,四下里望着,带着讨好的笑容,他说上星期是鸭子的舒服星期,这星期是灰尘的舒服星期[2]。他又说当他立在转角灯柱旁边的时候,他看到有一条猪嘴里衔着一根草从烟纸店里窜出,他针对这一个现象预言,说另一个鸭子的舒服星期将要来到,雨一定要落。然后他又乘机替自己辩护,他的衣装看来或许有些不整齐,原因是前一个晚上“太阳光在他的眼睛里太强了”,他是想借着这种说法,尽可能地巧妙地使听话的人明白,昨晚他酩酊大醉了。 “但是这算,”斯威夫勒先生说道,叹了一口气——“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灵魂的火焰在亲睦的小蜡烛上燃着,友谊的翅膀就不会脱落一根羽毛!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精神是靠着玫瑰色的酒来焕发,管它当前的一刻是不是一生顶顶幸福的时光!” “你用不着在这里当主席呀,”他的朋友说道,一半是自言自语。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叫道,戳着他的鼻子,“对明白人讲一个字就够了——没有财富我们也可以很好很幸福,福来德。不要再讲半个字。我有我的意见;话越少越妙。不过我要小声问你一句,福来德——老透儿还讲交情吗?” “不用你管。”他的朋友答道。 “这一点又对了,十分对,”斯威夫勒先生说,“说话要谨慎,做事也要谨慎[3]。”说着,他眨眨眼睛,好像暗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然后抱着手靠住椅子,很严肃地望着天花板。 从上面的情形看来,如果你要怀疑这位斯威夫勒先生还没有完全摆脱他所暗示的强烈阳光的影响,不能说没有理由;要是你听了他的谈吐还疑心不到这上面去,那么他那直挺挺的头发、沉重的眼睛,和那苍白的面容也可以成为不利于他的强有力的证据。正如他自己指出来的,他的服装的确没有好好整理过,全部凌乱不堪,很容易使人想到他曾和衣而睡。这服装包含着一件棕黄色紧身上衣[4],前面缀满了铜纽,后面却只剩下了一个;一条彩色鲜明的棋盘格领巾,一件呢背心,脏污了的白色裤子,一顶直不起腰来的礼帽,前后颠倒,为的是隐藏帽边上的一个破洞。上衣的胸部装饰着一只缝在外面的口袋,一条又大又不讨人喜欢的手巾从那里露出了最干净的一角。龌龊了的衬衫袖子尽量向下拉,显然是想把它卷在袖头的外面。他没有手套好展览,却拿着一根直头的黄色手杖,杖顶嵌着一只骨雕的手,小指头上还套着一个类似指环的东西,掌内又握着一个黑球。本身具备了这么多的优越条件(在这些条件上面还可以加上一股浓厚的烟味,和外表上那种永远要保持下去的油腻),斯威夫勒先生很得意地往后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盯住了天花板,为了配合必要的琴键,他偶然也提高喉咙,款待在座的人一两段凄惨的小调,然后又在歌声中间,突然回到他先前的沉默里。 老人也坐在椅子里,抱起双手,一下看看他的外孙,一下又看看那个陌生的同伴,好像他毫无办法,只好随他们闹去似的。那个年轻人斜靠在一张距离他朋友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显然满不在乎。而我呢——我感到怎样也不容易插进一句话来,虽然老人用话和表情向我呼吁——只好竭力假装全心全意地审查一些打算出卖的货品,对于眼前那些人不去理会。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久,因为斯威夫勒先生先又款待了我们几段音节和谐的言语,说他的心早到了高原上[5],他只希望他能骑着一匹阿拉伯骏马,作为一些又英武又忠勇的事业的开端,诗句朗诵完了就把眼睛从天花板上移下,重新沉入到散文里。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说,但又立即停止,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新的主意似的,然后又用先前那种可以听到的低声说道,“老透儿还讲交情吗?”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朋友暴躁地答道。 “没有,但是他讲不讲呢?”狄克说。 “是,当然。我管他讲不讲呢!” 这一个回答好像给了他可以随便谈谈的勇气似的,于是斯威夫勒先生便公然设法吸引我们的注意了。他先由苏打水开端,说在理论上它虽然是一种好东西,却很容易冰冷地停在胃里,除非你掺上姜汁或者加上少量白兰地,他认为白兰地用场更大,只是想到价钱就不对了。没人胆敢去争辩这种宏论,于是他进一步发表意见,说人的头发乃是最能保留烟味的东西,威斯明斯特和伊顿[6]两个学校的青年绅士,为了不使急于要见到他们的朋友嗅到口里的雪茄味道,常是先嚼食大量的苹果,但是结果还是由于他们的头上保留着这种气味,仍然被人发觉出来;因此他下结论说,如果皇家学会[7]肯注意到这些现象,根据科学的道理,寻求一个方法,阻止这种难以防范的露馅儿,他们一定被尊为造福人群的恩人。这些意见也同上面他所宣布的意见一样,不容谁去反驳;所以他又接着告诉我们,牙买加蔗酒[8]虽然无疑地是一种醇郁可口的饮料,但有一种缺点,就是第二天嘴里往往还保留着它的味道;这一点也没人胆敢提什么意见,于是他增加了信心,变得更和人亲近更饶舌了。 “这是一件最不幸的事,先生们,”斯威夫勒先生说,“一家人不和睦,合不来。如果友谊的翅膀不会脱落一根羽毛,那么亲戚情分的翅膀就永远不能把它剪短,相反地要让它不断扩展并保持平静。一切本来都可以幸福和谐,为什么祖孙两人一定要这样奇烈地[9]相持不下?为什么不勒勒手把这些事职情放掉呢[10]?” “住嘴。”他的朋友说了。 “阁下,”斯威夫勒先生说,“不许你打扰主席。先生们,目前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这面是一位老透儿外祖父——我这样说是表示绝对尊敬的意思——那面是一位野小子外孙子。老透儿外祖父对野小子外孙子说了,‘我把你抚养大,还让你受了教育,福来德;我教你走立身处世的路子;你却有一点跳出了正轨,像一般年轻人那等作风;今后你不能再有什么机会了,连半个鬼影子的机会也不会有了。’年轻的野小子外孙子听了不大服气,他说了,‘你已经富得不能再富;你在我身上也没有破费过什么;你正在为我的小妹妹积累金钱,她同你一道过着一种秘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生活,什么享受都没份——为什么你不能对你那成年的亲戚稍微帮帮忙呢?’老透儿外祖父对于这种抗议的答复是,他不只不肯效法他那个时代的绅士们的大方作风,很痛快地拿出钱来,而且一碰头就发脾气、信口谩骂、算旧账。那么问题就很清楚了,这情形长此继续下去,岂不是一件憾事?如果老先生肯拿出一个合理数目的烂铜,把事情弄得又平稳又舒服,岂不是好办得多了?” 在斯威夫勒先生发表议论的时候,他的手不断上下左右地挥舞,说完了话,他突然把手杖头塞到嘴里,好像再加一个字便会破坏了这篇演说的效果似的。 “上帝鉴临,为什么你要逼着我不放,对我横加迫害呢?”老人说,转过头对着他的外孙,“为什么你要把你那些酒肉朋友带到这里来呢?我不是常常对你讲,我过的是一种又操心又克己的生活,并没有多少钱吗?” “我不是常常对你讲,”另外那一位答道,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得比你还清楚吗?” “你已经选择了你自己的道路,”老人说,“向前走好了。让耐儿同我一道辛苦,一道工作。” “耐儿不久就要长成大人了,”另外那一位答道,“按照你的信条教养,她会把她哥哥忘个干净,除非她哥哥有一天真的出人头地。” “小心,”老人说,眼睛闪闪发光,“如果你能常常麻烦她,她不会把你忘个干净的。小心,可不要有这样的一天,你赤着脚在街上走,她却坐着自己的华丽车子跑过。” “你是说在她拿到你的金钱以后的情形吧?”另外那一位反唇相讥,“瞧他说话多么像一位穷人呀!” “但是在目前,”老人说,沉下他的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似的,“我们多么穷,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呀!原因就是为了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做过错事;但是一切都不顺利!希望和忍耐,希望和忍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传不到两个年轻人的耳朵里面。斯威夫勒先生好像以为,这些话暗含着一种思想斗争,正是他那一段演说所发生的有力效果:因为他用手杖戳着他的朋友,低声说他深信他这番话说得老透儿哑口无言,希望如果有什么收获的话,他要抽佣金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觉自己的估计错误,于是显出想要睡觉和不满意的样子,不止一次建议要马上离开。这时门打开,女孩子出来了。 * * * [1] “老透儿”(old min),系“老头儿”(old man)的讹音。 [2] “鸭子的舒服星期”(a fine week for the ducks),是脱胎于a fine day for young ducks(小鸭子的舒服日子)那句谚语,意为“雨天”。“灰尘的舒服星期”系杜撰,意思是“干燥的日子”。 [3] “说话要谨慎,做事也要谨慎”(caution is the word,and caution is the act),和上面他那一段话里的“话越少越妙”(smart is the word)同为一种构造,都难直译,也难译成一律。 [4] 紧身上衣(body-coat),一种小礼服形式的上衣。 [5] “他的心早到了高原上”,原系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一首诗,题为《我的心呀在高原》(“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起句为:“我的心呀在高原,我的心呀不在这里。”“高原”指苏格兰。 [6] 威斯明斯特(Westminster)和伊顿(Eton),全在伦敦,两校历史都很悠久,都是贵族学校,许多英国名流都在这里读过书。 [7] 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英国的最高学术研究机构,成立于1662年。 [8] 牙买加蔗酒(Jamaica rum),一种甜酒。牙买加在中美西印度群岛,英国属土,盛产甘蔗。 [9] “奇烈地”(wiolence),系“剧烈地”(violence)的讹音。 [10] “为什么不勒勒手把这些事情放掉呢”(Why not jine hands and forgit it?),这句话里面的jine系join的讹音,意为“拉拉手”,forgit系forget的讹音,意为“忘掉”。 [book_title]第三章 女孩子后面紧跟着一位年纪不算小的男人,一副难看的面貌和可憎的神情,个子小得活像一个侏儒,头和脸倒大得配得上一个巨人的身体。他的黑眼睛表现出不安、奸诈和狡猾;嘴和下巴上面耸竖着粗硬的须根;他的气色好像从来没有干净过或者清洁过似的。但是因为一个可怖的笑容使得他面上的表情更滑稽了,这种笑容似乎是习惯成了自然,和轻松或者愉快的感情并不发生关系,一笑露出满口变了色的不整齐的獠牙,活像一条吐着舌头喘气的狗。他的装束包括一顶大尖帽,一套穿旧了的深色衣服,一双容积很大的鞋子,一条龌龊的白围巾又皱又瘪,把他那青筋暴露的脖子大部分抛在外面。他的头发是灰黑色的,上额部分剪得很短很直,在耳朵周围像穗子一般地垂着。又粗糙又难看的双手污秽不堪;指甲又长又弯,颜色是黄的。 我用了很多的时间注意这些小节,因为除此之外,其余的不必仔细观察便能一目了然。过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人打破沉默。女孩子怯生生地走向他的哥哥,握住他的手。矮子(假设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的话)锐敏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很清楚地,古玩商人没有料到这位丑陋客人的来访,因此他显得很张皇很不自然。 “啊!”矮子说,伸出手来遮在眼睛上面,很注意地观察那个年轻人,“邻居,那该是你的外孙吧!” “宁愿他不是,”老人答道,“但不幸他是。” “那一位呢?”矮子说,指着狄克·斯威夫勒。 “他的一位朋友,到这里也和他一样受欢迎的。”老人说。 “还有那一位呢?”矮子问,身子转了个圈子直指着我。 “前一天晚上耐儿从你府上出来迷了路,就是这位先生好心好意地把她送回家来。” 小个子转身对着女孩子,好像是谴责她,又像是表示诧异似的,但是因为她正在和那个年轻人谈话,也就保持沉默,并且欠着身子倾听。 “那么,耐丽,”那个年轻人说,声音很高,“他们教你恨我吧,咦?” “没有,没有。说这话多可耻!唔,没有!”女孩子叫道。 “那么是教你爱我吧?”哥哥追上一句,冷笑着。 “也没有,”她答道,“他们从来不对我谈起你的。真的,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 “他们不会谈我的,”他说,狠狠地注视着外祖父,“他们不会谈我的,耐儿。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你的。” “但是我很爱你呢,福来德。”女孩子说道。 “当然啦!” “我爱你,真的,我要永远爱你,”女孩子重复说,表现出很重的感情,“但是,唔,如果你不再让他生气并且不再使他不高兴,我还要更加爱你。” “我明白!”年轻人说,漫不经心地弯下腰,吻了她一下,又把她推开,“好了——你已经背完了你的教条,去你的吧。你用不着哭呀。说来说去,我看我们还是好离好散才是。” 他沉默下来,眼睛送着她走,直到最后她走到那间小屋子里,把门关上;然后他转过身对着矮子,唐突地说道—— “喂,密斯特——” “你是说我吗?”矮子答道,“我叫奎尔普。你会记得住的。我的名字不长——丹尼尔·奎尔普。” “那么,喂,奎尔普先生,”另外那一位接下去,“你对我外公像是有一些办法呢。” “有一些。”奎尔普先生强调地说道。 “也略微知道他的一些花头经和鬼把戏吧?” “知道一些。”奎尔普说,还是很冷淡。 “那么让我通过你告诉他,只限这一次,只要他把耐儿关在这里,我要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如果他想断绝我,他必须先放弃她。为什么把我当作妖怪,躲我,怕我,好像我带来了瘟神?他会告诉你我没有天赋的感情,他也会说,我关心我的妹妹,不比我关心他更多一些。随他说去好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常来常往,让我妹妹晓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多会儿我高兴,我就来看她。这是我的主要意思。今天我来这里声明一下,以后我还要为了这一个目的来五十次,也会得到同样的成功。我说,不达到目的我是绝不停止的。我的任务完了,现在我的拜访结束。狄克,来呀。” “停一下!”斯威夫勒先生看到他的同伴向着门口走,叫了起来,“阁下!” “阁下,听候吩咐。”奎尔普先生说,因为那个称呼是对他叫的。 “在我离开这个有趣、热闹场面和这些光明炫目的大厅之前,阁下。”斯威夫勒先生说,“请你准许我提出一个小意见。今天我到这里来,阁下,总认为老透儿还讲交情。” “说下去呀,阁下。”丹尼尔·奎尔普说,因为那位演说家突然住口了。 “我心里存着这种意思,还有这种意思所唤起的感情,阁下,我感觉彼此既然是朋友,那么虐待、逼迫和威胁并不是扩展灵魂和促使争论双方和谐共处的办法呀,因此我愿提出一个办法,它很适合于目前这种场合。阁下,你允许我在你耳边说句话吗?” 并没有等待对方许可了他,斯威夫勒先生走到矮子跟前,紧靠着他的肩膀,弯下身子凑到他的耳边,使用一种在场的人们完全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 “对这个老透儿的口号是——叉出他的钱来[1]。” “是什么?”奎尔普问。 “是叉出他的钱来,阁下,叉出他的钱来,”斯威夫勒答道,拍拍他的口袋,“你醒着吗,阁下?” 矮子点点头。斯威夫勒先生后退,也照样点点头,然后再向后退,再点头。这样一面后退,一面点头,一下子便到了门口,在那里他大声咳嗽,是要引起矮子的注意,抓住个机会打手势,表示那是知己的谈话,也是不容破坏的秘密。他把适合传达这种意思的严肃哑剧演完,便跟在他的朋友后面消失了。 “哼!”矮子说,愁眉苦脸地耸耸肩膀,“这就是至亲的下场。谢上帝,我没有一个亲戚!”他转过头对着老人,接下去说道,“如果你不是软弱得像一根芦苇,又不是到了那种不省人事的程度,你也不需要什么亲戚。” “你叫我怎么办呢?”他反问道,陷入一种像是没有办法的绝望里,“说话和嘲笑是容易的。你叫我怎么办呢?” “如果易地而处,我该怎么办呢?”矮子说。 “不用说,可能很凶呢。” “这一点你对了,”小个子说,对这种恭维极端满意,因为他认为这是恭维,像一个魔鬼露着牙齿,一面搓着他那龌龊的手,“去问奎尔普太太,美丽的奎尔普太太,又恭顺又胆小又可爱的奎尔普太太。但是我想起来了——我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一定很着急,我几时不到家,她几时不会安心的。我知道我每次出门,她总是这种样子,虽然她不敢明讲,除非我引逗她,告诉她她可以随便说话,我绝不会怪罪她。唔,训练成功了的奎尔普太太!” 那样子非常可怖,大头小身,他的手搓了又搓,慢慢地搓过来搓过去——甚至在表演这个小动作的时候神气也怪里怪气的——然后垂下浓重的眉毛,把下巴翘到半空,趾高气扬地带着一种贼头贼脑的样子向上瞥了一下,这副样儿只有一只猴子可能模仿得来,做得像。 “这里,”他说,一只手伸到怀里,蟹行到老人身边,“我唯恐发生意外,所以亲身把它带了来,因为全是现金,又大又重,耐儿的手袋装不了,也提不动。不过她倒应该趁早练练,因为,邻居,你死了以后她就要提很沉重的东西了[2]。” “上帝保佑她!我希望如此。”老人说,好像在呻吟。 “希望如此!”矮子重复了老人的话,凑到他的耳边,“邻居,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把这些钱存放到哪里去了。但是你是一位深沉的人,很会保守秘密呢。” “我的秘密!”另外那一位答道,带着一种憔悴的面容,“是,你说对了——我——保守秘密——守得很严。” 他不再说什么了,但是拿了钱,跨着慢而不稳定的步子,转过身,像一个疲倦了的失意人,紧紧抱住头。矮子锐利地注视着老人走进小客厅,把钱锁在壁炉架上的保险箱中;然后他沉思了一下,准备告辞,说如果不赶快走,奎尔普太太会等得发疯了。 “那么好吧,邻居,”他接着说,“我要回家转了,向耐丽致爱,希望她不再迷路,虽然她这一来倒使我得到一个不曾料到的光荣。”说完向着我鞠躬,眼睛斜斜地望了望我,然后又敏锐地扫射四周,这一来好像把每一种事物,不论多么小,也不论多么细微,都包罗在他的视线以内了。最后才走了出去。 我也几次试着要走,但是老人一直不肯,恳求我多留一会儿。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又重申他的恳求,并且感谢上次造成我们认识的机会,我也只好欣然听从他的劝告,坐了下来,假装审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和他放在我面前的几颗古老的徽章。说实话,想让我留下用不着费很大力气的,因为如果我的好奇心是被第一次访问所引起的,现在更是有增无减了。 不久耐儿也来到一起,把一些针线活计放在桌上,坐在老人旁边。看了屋内的鲜花,绿枝掩盖着爱鸟的小笼,清爽和青春的气味好像窸窣地流过沉闷的老屋,回旋在女孩子的顶上,真使你感到愉快。看了女孩子的美丽和温婉,再看老人那个弯曲了的身子、忧郁侵蚀透了的面容以及疲倦了的神情,很够新奇,但是不怎样愉快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这位孤苦伶仃的小人儿将来要落个什么结果呢?尽管他是一位不大高明的保护人,但是假如他一旦死了——那时候她的命运又是怎样呢? 老人差不多回答了我的想法,因为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高声说了。 “我的兴致会好一些的,耐儿,”他说,“好运道一定在等着你——我不替我自己要求,但是替你。要不然,那些不幸将来会落在你那无罪的头上的,因此我不禁相信,一经引导,最后好运道一定要来的!” 她快活地望着他的脸,但是没有答话。 “当我想到,”他说,“想到那许多岁月——在你短短生命中的那些岁月——你一直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想到你那单调的生活,没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同伴,没有任何孩子们应有的玩乐;想到你是在这样一种枯寂的环境中长大的,这里没有别人,你只能和一位老头子过日子;耐儿,想到这里,我就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外公!”女孩叫道,并没有隐藏她的惊愕。 “不是有意这样;不是,不是,”他说,“我一向期待着那一天,使你能够和那些又华贵又美丽的人物在一起,在上等社会里立脚。但是我还在期待着,耐儿,我还在期待着。如果我被迫离开你,我替你安排了些什么使你能够挣扎着在世界上活下去呢?那边的小鸟儿是很有资格和世界交战的,结果还不是随世浮沉。——听!我听到吉特在外面,接他去,耐儿,接他去。” 她站立起来,匆匆地走开,停下,转回来,双手抱住老人的脖子;然后又离开他,慌慌张张地走了——这次动作很快,是要隐藏她脸上滚下来的泪珠。 “在你耳边说一句话,阁下,”老人慌慌张张地低声说,“那天晚上听了你说的话心里很不安定,我也只能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来替自己辩护;回头已经太迟,如果我能的话(虽然我办不到);而且我还是希望胜利。一切都是为了她。我本人已经为极度的贫困所拖累,却不愿意她也遭受到贫穷的痛苦。我不希望她也受到使她母亲,我的亲生女儿,早进坟墓的不幸。我要留给她的不是轻易就能花去或浪费掉的资财,而要使她永远不会陷入贫乏。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吧,阁下?我要她有的不是一点儿周济金,而是一笔财富——嘘!现在或者以后,我对这问题不能再说什么了。她要回来了!” 他对我说话时语气恳切,抓住我胳臂上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眼睛紧张地盯牢我不放,态度又狂热又激动,这一切使我充满了惊异。我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再加上他自己讲的那一大部分话,使我猜想他是一位富有的人。我对他的性格不够了解,只认为他也是一位可怜的倒霉鬼,把赚钱当作一生中唯一目的,等到发了一笔大财,却又不断因为害怕贫穷而苦恼,经常为赔钱和破产的恐惧所侵袭。他所说的许多事情我不大懂,但是它们同我刚才想到的意思十分一致,因此最后我毅然断定,他是属于这种不幸福的人。 这个意见并不是仓促考虑的结论,实在说,在当时并没有考虑的机会,因为女孩子很快地就回来了,而且立即准备替吉特上写字课,这功课好像他一星期要上两次,那天晚上正赶上一个规定日期,他和他的女教师都高兴得不得了。要想把上课情形详细描述一番,必须占很大的不必要的篇幅和时间:他如何一直不肯当着一位陌生的绅士的面在客厅里落座,好说歹说才把他的礼貌收回去了——就座之后,他如何把袖子挽起,张开两臂,面孔凑近练习簿,狞恶地斜着眼睛瞪着那一行一行的字——如何从他把钢笔拿到手里那一分钟起,他就开始在墨水中打滚,甚至把墨水涂到头发根上——如何偶然写正确了一个字母,但在准备写另一个字母时,他的手腕早把前一个弄模糊了——如何每一次发生新的错误,女孩子便爆发出新的高兴的笑,声音很高而且和吉特的笑一样是从内心发出的——尽管这样,在整个过程中,她是如何循循善诱地教,他是如何急切地学习,这些也就不必细谈了。现在只讲功课上完;黄昏已过,黑夜到来;老人又变得不安定和耐不住了;他又在和先前同样的时间秘密地离开家;又是把女孩子一个人留在阴沉沉的墙壁里;只讲这些就够了。 现在我已经由我自己把故事讲了这么许多,并且把这些人物介绍给读者,为了便于叙述,今后我将退出舞台,让那些在故事里面担任重要角色的人们自说自演去吧。 * * * [1] “叉出他的钱来”,原文作fork,是fork out(要他拿出钱来)的省略。 [2] “要提很沉重的东西了”(carry weight),双关语,另一种意思是说在老人死后耐儿的生活便不会轻松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奎尔普先生和奎尔普太太是住在塔山[1]上的;当她的老爷离开她去办理上文所交代过的事情时,奎尔普太太留在塔山的闺房里寂寞地伤心着。 奎尔普先生说不上是属于固定的哪一行或者哪一业,虽然他的经营五花八门,业务也难以统计。他经收河滨上整个地区里污秽的大街小巷的租金,贷款给商船上的水手和小职员,参加航驶东印度的商轮高级船员的投机生意,在海关大楼[2]底下吸食走私来的雪茄,并且几乎每天都和戴着上过光的帽子、穿着圆胖夹克的人们在交易所约会。在河对岸的萨瑞区[3]有一小片多鼠的荒地,取名为“奎尔普码头”,上面有一座木造的小办公室,歪斜地埋在尘土里,好像是从天上坠落下来,陷在泥地里似的;还有一些锈锚的碎铁,几个大铁环,几垛朽木;此外还有两三堆皱折了的、裂了缝的和打碎了的旧铜板子。在奎尔普码头,丹尼尔·奎尔普的身份是拆卖旧船商[4];但是从这些外表看来,他不是一个小规模的拆卖商,但是他所拆的船全是很小的。而且这地方也看不出有什么生气或者行动的特殊迹象,住在这里的唯一高等动物是一个穿着帆布衣服阴阳怪气的小厮,他的业务也没有什么花样,只是当潮落的时候,坐在一堆东西上面,向泥水里抛掷石头,当潮水涨满的时候,又立在河边,双手插在袋里,无精打采地注视着河水的滚滚流动和沸腾。 矮子在塔山的住所,除了他本人和奎尔普太太的必需房间之外,还包括一间给那位太太的母亲住的小卧室,她和小两口儿同居,老是不停地和丹尼尔开火;但是对于他,她是深所畏惧的。老实说,那个丑东西总是设法运用一些手段——不论是用他的丑陋,还是用他的凶残,或是用他本性的狡诈来吓人,都不关紧要——使那些日常与他接触和来往的人,对他的愤怒深切地感到害怕。他对什么人也不像对奎尔普太太那样百分之百地有办法,她是一位俊俏、娇小、谈吐斯文、蔚蓝眼睛的女人,在一次奇怪的迷恋中(这类例子是不缺乏的)她和矮子结成了配偶,从此每天都在为她的愚蠢实行一种认真的实际的忏悔。 上面说过,奎尔普太太正在她的闺房里度着愁苦的岁月。她的确是在她的闺房里,但不是一个人,因为除了那位老太太(就是奎尔普太太的母亲,我们刚才提起过了),还有五六位邻居,她们都是刚好在下午用茶点的时间不约而同(同时也是经过一番小小的协商的)一个一个地溜了进来。这时正是一个适合谈话的时间,房间里面又是一个又凉爽又阴森又令人感到懒洋洋的所在,窗口上长着一些植物,不只能够挡住灰尘,而且把介乎室内的餐桌和窗外的古塔[5]中间地方,点缀得分外有趣,就难怪这些女人们愿意在这里闲谈,流连不去,何况还有鲜牛油、新出炉的面包、虾和水堇的诱惑呢? 这些女人既然是在这样情况下聚到一起,自然她们的谈锋会转到男女问题上面,男人既然有压迫妇女的倾向,妇女就应该有反抗暴政、维持权利和尊严的义务。为什么说是自然,这是有四种理由的:第一,因为奎尔普太太是一位年轻的女人,谁都知道她不体面地受丈夫支配,应该鼓动她造反;第二,因为正好奎尔普太太的母亲素有泼悍的美德,很有反抗男子特权的倾向;第三,因为每一位来客都想表示她在这方面的本领是如何与众不同;第四,因为这个集团惯于两人一伙地互相诋毁,今天她们亲亲密密地聚在一起,失去了平常谈话的题材,当前的工作当然最好是对付共同的敌人了。 基于这些理由,一位胖太太主持控诉会的开幕式,带着十分关切和同情的神气发问,奎尔普先生怎样了;于是奎尔普太太的母亲尖刻地答道:“唔,他好得很呢——他从来就没有什么——莠草总是容易滋长的。”于是在座的女人们一齐叹气,严肃地摇头,注视着奎尔普太太,把她当作一个殉道者。 “啊!”那位代言人说,“我希望你能给她出点儿主意,金尼温太太,”——这里应该说明,奎尔普太太以前是金尼温小姐——“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太太,我们女人家应该做些什么。” “的确是的,太太!”金尼温太太说,“当我的丈夫,就是她那亲爱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如果他胆敢对我说一句暴躁话,我会把——”这位善良的老太婆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但是她捏住一个虾,报仇般地把虾头扭下,好像这动作能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语言似的。这意思很清楚地为对方所了解,那人表示绝对拥护,立即回答道:“你说到我心眼里来了,太太,这成是[6]我自己要做的。” “但是你没有这样做的必要,”金尼温太太说,“你很幸运,你同我都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如果谁也是该怎样就怎样,任何女人都无须这样的理由了。”胖太太答道。 “你听见了没有,伯特西[7]?”金尼温太太带着一种警告的声音说,“我不是常常对你说这样的话,而且每次我不是说得很诚恳吗?” 可怜的奎尔普太太,她带着毫无办法的神情从一个充满伤悼的面孔望到另外一个面孔,脸上泛红,露着笑容,怀疑地摇摇头。这是招引普遍叫嚣的信号,最初是窃窃私语,逐渐增强为一种宏大的声音,每个人立即发言,全都这样说,她是一个年轻妇人,没有资格拿自己的意见来反对比她懂得更多事理的人们的经验;她不听那些一心为她着想的人的忠告,是非常错误的;如果她照这个样子做下去,简直等于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即便她不尊重自己,也该尊重别的女人,由于她的软弱无能,别的女人的面子被她丢尽了;如果她不尊重别的女人,将来会有一天,别的女人也会不尊重她;那时她一定要懊悔的,她们可以告诉她。这些宏论发表了以后,她们更凶猛地向着加了糖和牛奶的茶、新面包、鲜牛油、虾和水堇进攻,并且说,看到她像这个样子生活着,简直把她们气得一口东西也吃不下了。 “说起来很中听,”奎尔普太太很天真地说,“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明天死了,奎尔普想娶谁就能娶谁——现在他就能,我知道!” 这个意见引起了愤慨的尖叫。想娶谁就娶谁!她们倒愿意看看他胆敢向她们任何一位打这个主意;她们愿意看看他敢不敢存一点点这种念头。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寡妇)说,如果他真的胆敢暗示一下,她保险要把他宰了。 “很好,”奎尔普太太说,点点头,“像我方才说的,说话是容易的,但是我再讲一遍,我知道——我很相信——奎尔普是很有办法的,只要他高兴,在座的最好看的女人也不能拒绝他,如果我死了,她是没拘束的,而他又向她求爱的话。走着瞧吧!” 每个人听了这话都骄傲地扬起头来,好像在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指我说的。那么就让他试试——也就算了。”但是为了某种藏在背后的理由,她们都很气恨那个寡妇,每位女人都在同她的邻座耳语,说,显然,那位寡妇自己以为她是被指的人,瞧她装得多么像一个小姑娘呀! “妈妈是知道的,”奎尔普太太说,“我说的话一点也不错,因为在我们结婚以前她就常常这样说。你不是说过这话吗,妈?” 这一问使那位受尊敬的女人陷入了一种相当微妙的处境中,因为她的确是使女儿成为奎尔普太太的积极促成者,而且,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一个谁也不要的男人,说起来对于家庭面子并不光彩。在另一方面,要是夸张女婿的迷人本领又会削弱了反抗的道理,何况她的脑子里又是装满了反抗的情绪呢?两种相反的意思纠缠着她,于是金尼温太太便承认他有献媚的力量,但是不承认他的统治权,然后她又适时地称赞胖太太,就把扯得很远的讨论拉回到本题上来。 “唔!真的,乔治太太说的话又有见识又正当!”老太婆高声说,“如果女人能够对得起她们自己!但是伯特西就不是这样,说起来真是又可羞又可怜!” “在我让一个人命令我像奎尔普命令她那样之前,”乔治太太说道,“在我同意畏惧一个人像她畏惧她丈夫那样之前,我宁可杀了我自己,并先把遗书写好,说是他把我杀死的!” 这种说法博得极大的称赞和同意,另一位住在明诺利[8]的女士插话了。 “奎尔普先生也许是一位可意的人,”这位女士说,“我推想无疑地他是这样,因为奎尔普太太说他是的,金尼温太太也说他是的,她们应该知道,不然就不会有人知道了。但是他并不是一位——一般人称之为漂亮的人,而且也不是一位年轻人,如果两者他居其一,那倒还有可说;但是他的太太却很年轻,长得又好看,又是一个女人——这倒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悲愤,引起了听众的低语,这样一来那位太太更兴奋了,便继续说道:“如果那样一位丈夫敢对那样一位太太蛮不讲理,那么——” “如果他敢!”母亲插嘴说,放下她的茶杯,抖了一下膝头上的面包屑,准备来一个庄严的声明,“如果他敢!他呀,他是一个亘古未有的最大暴君;在他面前她不敢说她的灵魂是属于她的;他说一个字就使她发抖,甚至看她一眼就把她吓得要死;她没有还击一个字的勇气,不,一个字也不敢。” 纵然那一事实早已臭名远扬,为这些茶客所周知,而且在过去十二个月中成为附近地区每次茶聚上讨论和夸大叙述的资料,但是这个正式的传达一经发出,她们立即又展开谈锋,看看谁更凶猛,谁更有辩才。乔治夫人说人们常常谈;人们也常把这情形告诉她;在座的西芒斯太太就对她讲过二十次;她总是这样说:“不对,亨丽艾塔·西芒斯,除非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是绝对不相信的。”西芒斯太太证实了这个陈述,又加上了她自己的见证。那位住在明诺利的太太叙述了一个驯夫的有效办法,在结婚一月之内,她能把她那凶猛得像一只老虎的丈夫镇压得完全像一只绵羊。另外一位太太也讲出她自己的斗争和最后胜利的经过,在这个过程中,她认为必须把她母亲和两位姨母请来,日以继夜地连哭了六个星期。另有第三位太太也想发言,在纷嚣中竟找不到听她说话的人,便捉牢一位恰好同她们在一起的还没有结过婚的小姐,恳求她,说如果她愿意重视自己的和平和幸福,就应该在这个严肃的场合中学乖点,必须以奎尔普太太的软弱为借鉴,从今天起,要把她的整个思想用在如何驯服和镇压有反抗精神的男人上面。喧叫达到最高潮,一半的座客把声音提得很尖,为的是把另外一半人的声音压下去,这时她们突然看到金尼温太太的脸色变了,偷偷地摇着食指,好像是劝大家沉默似的。恰在此时,她们发现丹尼尔·奎尔普本人——就是造成这场喧嚣的根源——正在房间里全心全意地观察和倾听着。 “谈下去,女士们,谈下去,”丹尼尔说,“奎尔普太太,希望你留她们晚餐,吃几对龙虾和一些清淡可口的菜。” “我——我没有邀她们吃茶呀,奎尔普,”他太太结结巴巴地说,“这完全是偶然呀。” “那更好了,奎尔普太太;偶然的聚会永远是最愉快的聚会,”矮子说,用力搓着手,好像他正在利用搓下来的泥污,制造气枪的子弹似的,“怎么啦!别走呀,太太们?你们一定不要走呀!” 他那些美丽的敌人略微摇了摇头,一面分别找寻各人的帽子和围巾,让金尼温太太去同他口头争论,她发觉自己是斗士的身份后,也只好硬着头皮担任起这个角色来了。 “奎尔普,如果我女儿有这个意思,”老太婆说,“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晚餐呢?” “当然可以,”丹尼尔答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想,一顿晚餐不会有什么对不起谁或者什么不正当吧?”金尼温太太说。 “当然没有,”矮子答道,“为什么一定有?同时也没有什么东西不卫生,除了一些龙虾沙拉或者咸水大虾,这东西我倒听说是不大容易消化的。” “你不希望你的太太害那种病吧?也不会希望任何事情使她不舒服吧?是吗?”金尼温太太说。 “就是拿出二十个世界来我也不会那样[9],”矮子答道,苦笑着,“甚至同时有上二十个丈母娘我也不——有那么多的丈母娘倒幸福呢!” “我的女儿是你的太太,奎尔普先生,这是实在的,”老太婆说,痴戆地笑着,是想表示讽刺,但也含有提醒他必须注意这个事实的意思——“同你行过婚礼的太太。” “她是的,当然啦。她是的。”矮子说。 “那么,我希望,奎尔普,她有权做她想做的事。”老太婆说,颤抖着,一部分是由于气愤,一部分也是由于她对这个小鬼般的女婿暗暗怀着一种恐惧。 “希望她有权!”他答道,“唔,原来你还不知道她有权吗?你不知道她有权吗,金尼温太太?” “我知道她应该有,奎尔普,如果她有我的想法,她早有了权了。” “你为什么不能有你母亲的想法呢,亲爱的?”矮子说,转过身去对他太太讲话,“为什么你不能永远效法你母亲呢,亲爱的?她是女性的光荣;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天都这样说,我相信他常说的。” “她父亲才是一个有福气的家火[10]呢,奎尔普,抵得上平常两万人,”金尼温太太说——“甚至两万万人。” “我真应该认识他,”矮子说,“我敢说在当时他是一个有福气的家伙;但是我认为现在他才享福呢。真是一个幸福的解脱。我相信他受苦的时间太长了。” 老太婆喘口气,但没有发出声音;奎尔普重新说话了,眼睛里照旧含着恶意,舌尖上同样带着讽刺性的谦恭。 “你的面色很难看,金尼温太太;我知道你太激动了——也许是谈话过多了的缘故,因为这正是你的弱点。睡觉去。一定要睡觉去。” “在我高兴的时候我才去,奎尔普,不能提前。” “但是请你现在去。一定请你现在去。”矮子说道。 老太婆愤愤地看着他,但是随着他的前进而向后退,在他的面前倒退着走了,听着他把她关在门外客人们中间,这时她们正在拥挤着下楼。房间里只剩下他同他的老婆,她坐在旮旯里颤抖,眼睛死盯着地板,那小个子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站定,抱着胳臂,坚定地注视着她,很长的时间没有说话。 “唔,你这个可意的人儿!”他用这话打破了沉寂,嘴唇咂咂着响,好像这不是比喻,而她真的是一块蜜饯糖果似的,“唔,你这宝贝的乖乖!唔,你这个美妙的迷人精!” 奎尔普太太呜咽着;她了解她那位快人老爷的性格,因此这些称赞使她受宠若惊,比受了极端凶恶的暴行还要难过些。 “她是那样,”矮子说,露着鬼一般的苦笑——“那样一颗宝石,那样一颗金刚石,那样一颗珍珠,那样一块红玉,又是那样一个镶着各式各样宝石的金匣!她是那样一个宝物!我真是说不上来地喜欢她!” 可怜的小妇人从头抖到脚,抬起眼睛带着哀求的神气望着他的脸,然后又把它们垂下,重新呜咽起来。 “她的最大优点是,”矮子说,像是跳蹦似的向前进,这样一来,加上他固有的罗圈腿,丑恶的面孔,和嘲弄人的神情,使他完全变成一个妖魔样子的东西了——“她的最大优点是,她是那么恭顺,那么柔和,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且她还有那样一位善于教导的妈妈!” 奎尔普先生说这句话时含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恶意,深到一百度,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摸到底,然后他把两手放在膝头上,两条腿叉得很宽,身子慢慢地向下低,头也扭到一边,这样他的地位便介乎到他太太的眼睛和地板中间了。 “奎尔普太太!” “是,奎尔普。” “我长得还够可人意吗?如果我留了短须,不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美男子吗?我不是一位最能伺候女人的人吗?——我是不是,奎尔普太太?” 奎尔普太太顺从地答道,“是,奎尔普,”好像被他的眼睛盯得着了魔似的,她一直怯生生地注视着他,而他却继续使用只有他本人和梦魔才能扮得出来的那种令人恐怖的鬼脸对付她。在这个表演的全部过程中,时间是很够长的,他保持着一种死的沉默,除了有时候他来一次出人不意的跳蹦,把他太太吓得倒退几步,发出制止不住的尖叫声。然后他便咯咯地笑了。 “奎尔普太太。”最后他说道。 “是,奎尔普。”她恭顺地回答。 奎尔普没有接着把心里的话题说出,他立了起来,重新抱起胳臂,比先前更严厉地瞪着她,她却赶快把眼睛避开,望着地板。 “奎尔普太太。” “是,奎尔普。” “如果你再听这群老乞婆的话,我要咬死你。” 奎尔普先生发出这个简明的恫吓时,还在咆哮着,脸上显出特别认真的样子,然后吩咐她把茶桌上的东西清走,把蔗酒拿来。酒盛在一个大号的方瓶里(那原是从船上的橱子里拿回来的),放在他的面前,他再要了冷水和雪茄烟盒子。这些东西供应齐备之后,他便坐在一只扶手椅中,把大头和脸紧紧压住椅背,两条短腿搭到桌子上。 “奎尔普太太,”他说,“现在我很想吸烟,可能烧它一个晚上。不过最好还是请你坐在原来的地方,也许我随时需要你。” 除了用惯了的一句“是,奎尔普”,他老婆回不出别的话来,于是这位小小的万物之灵取出他的第一支雪茄,兑好他的第一杯酒。太阳下山了,繁星隐约出现,古塔在改变它原来的颜色,先是灰的,又由灰的变成黑的,这时房间里完全黑暗了,雪茄烟头闪出深红的火光;但是奎尔普先生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吸烟饮酒,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子外面,脸上一直挂着顽强的笑容,只是当奎尔普太太不自主地表示出什么不安或者疲倦的动作时,笑容才扩展成一个内心喜悦的苦笑。 * * * [1] 塔山(Tower Hill),在伦敦塔的西北方,靠近泰晤士河,从前是处决叛国犯的刑场。 [2] 海关大楼(Custom House),也靠近海滨,在塔山之西,两地相距甚近。交易所就在它的北面。 [3] 萨瑞区(Surrey Side),泰晤士河南岸的船坞区。 [4] 拆卖旧船商(Shipbreaker),即收买旧船拆卖零件的人。 [5] 古塔(Old Tower),指伦敦塔。 [6] “成是”(jist),系“正是”(just)的讹音。 [7] 伯特西,奎尔普太太的小名。 [8] 明诺利(The Minories)和猎犬沟(Houndsditch)衔接,都在伦敦塔附近,系犹太住宅区。这位住在明诺利的女人可能是一位犹太人。 [9] “就是拿出二十个世界来我也不会那样”(not for a score of worlds),意思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肯”。因为下文有“二十个丈母娘”一句话,才把它直译。再下面一句是反话,意思是“有一个丈母娘就够了,二十个可真吃不消”。照西方的习惯,丈母娘是很可厌的人。 [10] “有福气的家火”(blessed creetur),系“有福气的家伙”(creature)的讹音。 [book_title]第五章 奎尔普先生究竟打过盹没有,还是睁着眼睛坐了一整夜,那全不在话下,反正他一直让他的雪茄燃着,而且总是用将要吸完的烟蒂燃接新的一支,没有用蜡烛帮忙。便是时钟一小时一小时地敲,好像也不能引起他瞌睡的感觉或是休息的欲望来,毋宁说是愈加使他清醒了;他表示清醒的办法是,遇到每一次指出夜在转深的钟响,总是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沉抑的咯咯声,双肩也随着动作,好像是一个人笑得很开心,但同时又很狡猾很鬼祟似的。 最后天破晓了,可怜的奎尔普太太,清晨的寒气使她发抖,疲倦和缺乏睡眠侵扰着她,但是她还是耐心地在椅子上坐着,间歇地抬抬眼睛,沉默地恳求她老爷的怜悯和宽恕,并且还不时地咳嗽一声,想要温和地提醒他,使他知道她仍然没有得到恩赦,而她的苦行已经受了很久了。但是她那矮老公还在吸他的雪茄,喝他的蔗酒,睬也不睬她;直到太阳升起了一些时候,大街上腾起了嘈杂的市声,他这才勉强借着说话或者用什么信号表示看到她了。他甚至还认为没有到这样做的时机,但是的确有人焦急地敲门,好像表示很坚硬的指节在门外动作似的。 “怎么,哎呀呀!”他说,恶意地冷笑着四下望望,“天亮了!打开门,甜蜜的奎尔普太太!” 那位服从的太太拉开门闩,她那母夜叉妈妈进来了。 金尼温太太凶猛地跳到房间里面;认为她的女婿还睡在床上,好乘此机会就他的行为和性格大大数落一番,发泄她的一腔闷气。等到看见他起来了而且穿好了衣服,房间又好像从昨天傍晚她离开的时候就一直没空过似的,她停了下来,有些茫茫然了。 什么也逃不过丑小儿的鹰眼的,他完全理解老太婆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极端满意的心情下,他变得越发丑了,很得意地斜看着她道个早安。 “怎么,伯特西,”老太婆说,“你一直在——你不是说你要一直在——” “坐了一夜吧?”奎尔普说,把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补上,“是的,她坐了一夜!” “一整夜!”金尼温太太叫了起来。 “嗳,一整夜。难道那位亲爱的老太婆耳朵聋了吗?”奎尔普说,脸上露着一半含有怒容的微笑,“谁说夫妻是坏同伴?哈,哈!时间真像飞也似的过去了。” “你是一个禽兽!”金尼温太太大声喊道。 “喂,喂,”奎尔普说,故意误解她的意思,自然是故意的,“你不要骂她呀。她已经结了婚了,你知道。尽管她浪费了时间,还不让我睡觉,你也不应该过分体贴我,同她发脾气呀。你是一位亲爱的老太婆,上帝赐福给你。为你的健康干杯!” “我很感谢你,”老太婆答道,两手动来动去,证明她颇有向她女婿挥挥老拳的强烈意图,“唔,我是非常感谢你的!” “真是个有良心的人!”矮子喊道,“奎尔普太太。” “是,奎尔普。”胆小的受难者答话了。 “帮你母亲预备早餐,奎尔普太太。今天早上我要到码头上去——越早越好,所以要快点。” 金尼温太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抱着胳臂,好像决心什么也不做,作为一个小小反抗的表示。但是女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女婿又客气地问她是否感觉头晕,并且暗示出隔壁房间有的是冷水,这样一来,她的病像被驱除个干净,终于面现怒容地照着他的指示准备早餐去了。 在她们进行工作的时候,奎尔普先生退到隔壁房间,翻下他的衣服领子,用一块看起来很脏的湿手巾涂抹他的尊容,这一来使他的脸色比先前更为阴沉了。但是尽管他忙于装束,他并未失去警觉和侦察一切的天性。依旧是那副又刻薄又狡诈的面孔,他常常在这个过程很短的动作中间停了下来,静听隔壁的谈话是否正在拿他做题目。 “啊!”他略微努力倾听了一下说道,“手巾没有盖住我的耳朵,我想没有。你骂我是一个驼背的小流氓,又是一个妖怪,对不对,金尼温太太?唔!” 这个发现所造成的快活使他那种顽强的[1]笑容表现得更彻底了。当他得意了一番之后,更像狗的样子全身摇了一下,又跑到两位太太那里去了。 奎尔普先生现在走到一面镜子前头,立在那里,系上颈巾,这时碰巧金尼温太太站在他背后,很想对准暴君般的女婿挥动拳头。这本来是一刹那间的姿势;但是当她怒目相向地把拳头抬起的时候,正碰上他镜子里的眼睛在注意着她的动作。她对着镜子一看,一个又狞恶可怖又丑怪不堪的面孔反映出来,舌头还向外吐着;在紧接下去的一瞬间,矮子扭过脸来,面色完全温和、平静,使用一种充满感情的声调问道—— “现在怎么样了,我亲爱的老乖乖?” 这虽然是一件不足道而又可笑的意外,却使他看起来格外像一个小恶鬼了,同时还显得是那么又敏捷又狡黠,以致老太婆害怕得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只好听着他特别有礼地把她拉到早餐桌上去。坐在那里他并没有把他适才所制造出来的印象缩小;因为他吃煮鸡蛋,连蛋壳一齐吞;吃大龙虾,头尾都不掐掉;把烟草和水堇拿来一道嚼,而且特别津津有味;喝沸滚的热茶,眼睛都不眨一下;咬住叉子羹匙,一直把它们咬弯;总而言之,他表演了好多种吓人的和不平常的动作,几乎把两个女人吓得心慌意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人。最后,这些把戏以及其他同样成为他计划一部分的许多别种花样统统耍了一遍之后,奎尔普先生才离开她们(早把她们治得非常服从、非常谦卑了),前往河滨,预备乘船到那个挂了他自己名字的码头。 当丹尼尔·奎尔普坐上小渡船向对岸行驶时,正逢涨潮。大队的木船懒洋洋地荡过,有的是斜行,有的是头部在前,有的是尾部在前;都很执迷、顽固、倔强地向较大的船只冲撞,漂到汽艇的舷下,钻进和它们毫无业务关系的僻角里去,像是许多剥碎了的胡桃壳零乱地散浮在水面上;每一只船都使用一双长桨在水中挣扎着划动,看起来很像是害了病的笨鱼。在一些抛了锚的船上,水手们都在忙于绞缠绳缆,摊开帆篷晾晒,上货或者卸货;在另外一些船上,除了两三个男孩子逗留在那里,也偶然有一只狂吠着的狗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或者匍匐着望着船边,叫出更高的声音,此外便看不到别的生物了。一条大轮船慢慢地穿过樯林,沉重的轮翼不耐烦地排水,好像它在找寻空地方呼吸一下似的,它那庞大的身体摆动着,宛如一只夹在泰晤士河鲦鱼群中的水怪。两旁都是黑色长行列的煤驳;中间行驶着出港的船只,帆篷在太阳光里闪耀,咯吱声传到四面八方。水和水面上的一切都在积极活动,跳舞,浮荡,翻腾着泡沫;岸上的灰色古塔和一排一排的建筑中间,还有许多教堂的尖顶耸立,却只是在冷静地观望着,好像是看不起它们那个激动和不安定的邻居似的。 除了免掉他携带雨伞的麻烦,丹尼尔·奎尔普对这一个明亮的早晨是不大感兴趣的。他在靠近码头的地方上岸,穿过一条狭窄的弄堂走向前去,弄堂也具有常到这里来的人们水陆两便的特性,是由同样多的成分的水和泥组成的,到处也都是水和泥。到达目的地之后,首先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一双穿着破鞋、脚跟朝天伸到半空的脚,这个惹人注目的动作原来是那个小厮的表演,他有一种古怪脾气,爱翻斤斗,现在正以头触地倒立在那里,观察着这个不平常的环境下的河上风光。听到主人的声音他很快地脚跟着地,而他的头才回复到原来的位置,奎尔普先生就狠狠地“整了”(找不到更好的动词来表示了)他一顿。 “喂,放开我,”小厮说道,两肘轮流地挡开奎尔普的手,“要是不的话,你要倒霉的,我先告诉你。” “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咆哮着,“如果你再讲话,我要用铁棍揍你,我要用一只生了锈的钉子搔你,我要把你的眼睛挤出来。我要这样做!” 恫吓过后,他重新握紧拳头,巧妙地钻进对方的肘腕中间,捉住那正在左右闪躲的头,狠狠地打了两三下。现在他贯彻了自己的主张,并且坚持到底,然后他才放开手。 “你可不能再这样做了,”小厮说,点着头向后退,胳臂肘伸着,防备还有更倒霉的情况,“现在——” “站住,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说,“我不这样做了,因为我已经做过不少回了。这儿。把钥匙拿去。” “你怎么不打和你一样个头的人呢?”小厮说,前进得很慢。 “哪里有像我这样个头的人,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回答。“把钥匙拿去,不然我要用它打出你的脑浆来。”真的,在他说话的时候,果然用钥匙柄清脆地敲了他一下,“现在,把办公室的门打开。” 小厮别别扭扭地服从了,最初他还嘟嘟囔囔地抱怨,但是回头一看,奎尔普紧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便也不敢再噜苏什么了。这里应该说明一下,小厮与矮子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奇特的惺惺相惜。这一方面是成天挨打受气,那一方面是经常碰到反抗和藐视,怎么还会产生这种感情,难道就靠着这些东西培养起来的吗?这都无关宏旨了。不过有一点,就是除了这个小厮,奎尔普绝不允许任何人反驳他;而在小厮呢,除了奎尔普他也的确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殴打他,因为他有权随时逃走的。 “现在,”奎尔普说,走到木造的办公室里,“你去照顾码头。再用你的脑袋站着的话,我要把你的一只脚砍下来。” 小厮没有答话,但是一看到奎尔普把门关上,又在门口倒立起来,然后以手代足走到屋子背后,头朝地倒竖在那里,然后又绕到另外一边,重复了这个表演。办公室原是有四个边,但是他总是躲避有窗户的一边,认为奎尔普可能从窗口向外看。这一着颇有先见之明,因为事实上,矮子深知他的脾气,早就潜伏在窗框子后面,手里拿着一大块又粗糙又是锯齿形的木头,许多地方还嵌着破钉子,如果看到他,很可能把他伤害一下的。 这间办公室乃是一个又脏又小的斗室,里面仅有一张破旧不稳的写字台,两只凳子,一个挂帽钉,一份成了古董的月份牌,一个没有墨水的瓶子,一支破钢笔杆,此外还有一架能走八天但至少在十八年当中没有活动过的钟,它的长针也早被扭下来当作牙签用了。丹尼尔·奎尔普把帽子拉到眉下,攀上写字台(它还有一个平顶),摊开他的短小身躯,像一位老行家那样心安理得地睡下;无疑地他想长时间地酣睡一次,补偿昨晚没有休息的损失。 睡倒睡得相当熟,长则不够长,因为他睡了不到一刻钟,小厮便推开门,探进那个像一团败絮的头来。奎尔普是一个睡觉容易惊醒的人,立刻惊醒了。 “有人找你。”小厮说。 “谁?” “我不认识。” “去问问!”奎尔普说,抄起前面所提到过的那块木头,向着小厮丢去,正好打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幸亏这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去问问,你这个狗东西。” 这回他学乖了,自己不再冒险进入射击区内,而是很小心地把那个打破奎尔普好梦的人儿打发进来,她现在出现在门口了。 “怎么,耐丽,原来是你!”奎尔普叫道。 “是,”女孩子说,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退出去好,因为矮子刚醒,乱蓬蓬的头发下垂着,一条黄手巾盖在顶上,看起来够怕人的,“正是我,先生。” “进来,”奎尔普说,还没有离开写字台,“进来。不,等一等。先看看院子里有没有一个小厮头朝下倒竖着。” “没有,先生,”耐儿答道,“他用脚站着。” “你敢保他是那样吗?”奎尔普说,“喂,那么进来,把门关上。你带来了什么信,耐丽?” 女孩子递给他一封信。奎尔普先生没有改变他躺的位置,只是略微歪了歪身子,手托着下巴,研究来信的内容。 * * * [1] “顽强的”(dog-like),也可直译作“狗的样子”。下一句便是直译。 [book_title]第六章 小耐儿怯生生地在一边立着,抬起眼睛望着正在读信的奎尔普先生的面容,从她的表情上显示出她对这位小个子怀着一些畏惧和不信任,但是看了他那笨拙的外表和奇怪的态度,她又很想笑出来。不过这也很清楚,在女孩子方面,她是在着急地等待他的答复,也很意识到他的权力,他可以把这个答复弄得使人不舒服或者使人焦心,这又是和这个发笑的动机矛盾的,于是她便使尽气力克制着自己,可不要笑出来,把事情搞糟了。 十分显然地,这封信的内容使奎尔普先生感到相当窘惑。他才看了开头两三行,就把眼睛睁得很大,眉头皱得很吓人;再下去的两三行使得他拿出一种极不平常的邪恶神气搔抓头皮;当他读到结尾时,他竟发出一个又长又可怕的口哨,表示出他的惊愕和失望。在他把信折起放在身边之后,便贪婪地咬遍了十个手指头的指甲;然后又敏捷地把信拿起,重新再读。从任何方面看来,第二次的阅读和第一次的阅读是同样不能满意,并且使他陷入了深沉的幻想里,等他醒觉过来,便又对他的指甲发动另一次攻势,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女孩子,她掉转眼睛看着地上,等待他的下一着棋。 “呵哟啊,这儿!”他最后说话了,声音很特别,又很突然,把女孩子吓了一跳,好像大炮在她耳边开火似的,“耐丽!” “是,先生。” “你知道信里讲些什么吗,耐儿?” “不知道,先生。” “你肯定,十分肯定,十分确定,你敢发誓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十分肯定,先生。” “你愿意说如果知道的话就会死吗,嘿?”矮子说了。 “我真的不知道。”女孩子答道。 “好!”奎尔普看到了她那诚恳的表情,嘟嘟囔囔地说,“我相信你。哼!已经用光了?二十四小时就用光了。他究竟干些什么鬼勾当?这是什么花头经!” 一想到这里,他重新搔头皮,咬指甲。当他这样忙个不迭的时候,他的面貌逐渐缓和为一种在他认为是愉快的微笑,但是在别人却算是一种含着痛苦的鬼笑;当女孩子再度抬头一望时,她发现他在用特殊的宠爱和得意凝视着她。 “你今天看起来很标致,耐丽,标致得迷人。你疲倦了吗,耐丽?” “不,先生。我必须赶快回家去,因为我在外边他总是不放心的。” “不忙,小耐儿,绝对不忙,”奎尔普说,“你高兴不高兴做我的第二,耐丽?” “做你的什么,先生?” “我的第二,耐丽——我的第二——我的奎尔普太太。”矮子说。 女孩子吓坏了,但是好像不了解似的,奎尔普先生看到了,便赶快更清楚地说明他的意思。 “在第一任奎尔普太太死后,你来做第二任奎尔普太太,甜蜜的耐儿,”奎尔普说,翻翻他的眼睛,并且用屈着的食指招她到他跟前,“做我的太太,我的小樱桃腮、红口唇的太太。假定说奎尔普太太再活上五年,也许只活四年,你刚好到了和我成对的合适年龄。哈,哈!要做个好姑娘,耐丽,做一个很好的姑娘,看看你是不是有一天会成了塔山的奎尔普太太。” 这一个快人的远景并不能使女孩子接受和得到鼓励,她闪避他,全身在发抖。至于奎尔普先生,不知道是因为吓了人就使他感到快乐,或者是因为想到第一任奎尔普太太死了,第二任奎尔普太太将要补她的缺继承她的头衔而欣慰,或者是因为他自己有意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开心一下、高兴一下,总之,他只顾大笑,对她的惊惶装作毫不在乎。 “你得同我到塔山去,马上去看看现任的那位奎尔普太太,”矮子说,“她很喜欢你呢,耐儿,虽然她不是像我那样喜欢你。你要同我一道回家。” “我一定要回去,真的,”女孩子说了,“他告诉我一拿到回信就立刻回来。” “但是你还没有拿到呀,耐丽,”矮子反驳道,“你不会拿到,也不能拿到,除非等我回了家;因此你可以明白,要完成你的任务,你必须和我一道去。把那顶帽子递给我,亲爱的,我们立刻就走。”说完,奎尔普先生慢慢地从写字台上向下滚,直滚到他的矮脚着地。一经立在地上,他便带着路走到办公室外面的码头上,来到那儿,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个惯好头朝地倒竖的小厮和另外一个与他同等身材的年轻人,一同在泥里打滚,两人抱得很紧,彼此认真地殴打着。 “这是吉特!”耐丽叫道,握紧手,“可怜的吉特,他是跟我来的。唔,请你拦住他们,奎尔普先生!” “我来拦住他们,”奎尔普叫道,冲回小办公室,拿了一根粗棍出来,“我来拦住他们。现在,小伙子们,打下去。我来打你俩。我来打你俩,两个一道,两个一道!” 挑战书发出,矮子便挥动他的短棒,环绕着两位斗士跳舞,像疯子似的一下踏在他们身上,一下又从他们身上跃过,一下对这一个猛攻,一下又对那一个袭击,不顾死活地总是照准他们的头打去,手下得那么重,只有这个小蛮子才能这样狠毒。这一着可太激烈了,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于是双方斗争的勇气很快地冷下去,他们爬起来,要求休战。 “我要把你们揍个稀烂,你们这两个狗东西,”奎尔普说,还在枉然地拼命追赶他们,想捉住一个给他最后的一击,“我要把你们捣成紫铜色;我要把你们的脸打得看不出五官来,我要这样做。” “喂,丢下那根棍子,不然你要倒霉的,”他的小厮说,一面绕着他躲闪,寻找冲上去的机会,“你把那根棍子丢下。” “你要是再走近一些,我就打破你的脑壳,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说,眼睛闪闪发光,“走近些——再近些。” 但是小厮拒绝了邀请,直到后来看到他主人的防备显然松弛了些,他才一冲而上,抓住武器,试着从他手里抢走。奎尔普强壮得像一只狮子,安安逸逸地握牢木棍,小厮使出吃奶力气争夺,这时他突然松开手,使那小厮摇摇晃晃地向后仰,头磕得很重。这一个戏法的成功使得奎尔普先生得意得难以形容,他一面大笑,一面脚跺着地,好像笑它是个最难令人忍俊的戏谑似的。 “这算得什么,”小厮说,点点头,同时又在摸着头,“反正以后再有谁说你是个丑矮子,比在任何杂耍场里花一个便士所看到的东西还要丑,我也不会打他了,走着瞧吧。” “你打算说我不丑吗,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答道。 “丑!”小厮还嘴。 “那么你为了什么在我的码头上打架,你这个流氓?”奎尔普说。 “为了他说你是个丑矮子,”小厮答道,指着吉特,“倒不是为了你不是丑矮子。” “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耐丽小姐很丑,”吉特叫喊道,“而且说她和我的主人要由他的主人随意摆布呢?为什么他说这话?” “他讲那些话,因为他是一个傻瓜,你讲这些话,却因为你是又智慧又聪明——简直太聪明了,你自己要特别小心才好,吉特,”奎尔普说,态度很和蔼,但是眼里嘴上还是流露着恶毒,“这里有六个便士给你,吉特。永远说老实话——在任何时候,吉特,说老实话。把办公室锁上,你这个狗东西,把钥匙拿来交给我。” 那个小厮照着他的吩咐做了,但是他忠心于主人的报酬是被钥匙巧妙地打了一下鼻梁,眼睛酸得淌泪。然后奎尔普先生便同女孩子和吉特搭上小船,小厮为了表示报复,在他们渡河的整个期间,便跑到码头的极边上,头倒着地跳舞。 家中只有奎尔普太太一个人,她没有料到她的老爷会在这会儿回来,正在舒舒服服地躺着养神,脚步声把她吵醒了。她没有来得及拿起针线装装样子,他已经走了进来,女孩子陪着,把吉特留在楼下。 “耐丽·吐伦特来了,亲爱的奎尔普太太,”她的丈夫说了,“来一杯酒,亲爱的,再拿点饼干,因为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了。让她陪着你坐一会儿,我的好人,我要写封信去。” 奎尔普太太想了解这一个不寻常的礼貌里预示些什么,因此战战兢兢地看着她老公的脸,恭顺地响应他用手势表达出来的召唤,跟他走到隔壁房间里。 “记住我对你讲的话,”奎尔普低声说,“试试你能不能得到一点关于她外公的情形,或者他们做什么,或者他们如何生活,或者他告诉过她什么话。我有我要知道这些事情的理由,如果我能知道的话。女人同女人谈话比同男人谈话随便些;你又温顺又柔和,一定能够叫她信任你。你听见了吗?” “是,奎尔普。” “那么去吧。还有什么说的?” “亲爱的奎尔普,”他老婆吞吞吐吐地说,“我爱这孩子——如果你能让我不欺骗她——” 矮子嘟囔出一种可怕的诅咒,四下里望望,好像在找寻什么武器,准备对他那不听命令的老婆来个严重的惩罚似的。恭顺的小妇人慌慌张张地请他不要生气,答应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你听到我讲的话了吗?”奎尔普低声说,捏住她的胳臂死拧;“变个蛔虫去刺探她肚子里的秘密;我知道你办得到的。记住,我在听着。如果你来得不够狠,我要轧门,小心不要让我轧得太多,否则你要倒霉的。去吧!” 奎尔普太太遵命离开。她那可人爱的丈夫便隐藏在半开着的门扇背后,把耳朵紧贴在上面,带着满脸的狡猾,十分注意地倾听着。 但是可怜的奎尔普太太却在想应该用什么方法开始,或者应该问她些什么。直等到门轧得很急,警告她不必多所考虑,要赶快进行,才听到她发出了声音来。 “亲爱的,最近你到奎尔普先生这里来来去去的很勤呢。” “这话我也同外公说过一百遍了。”耐儿天真地答道。 “他怎么讲呢?” “只是垂头叹气,样子是那么难过和倒霉,我相信便是你看见了也一定会哭的;你不会比我更能忍受得住,我知道。门为什么嘎吱嘎吱地响!” “门常常这样,”奎尔普太太答道,不安地望着它,“但是你的外公——他过去不是这么倒霉呀?” “唔,不是!”女孩子说,很恳切地,“那完全不同!有一个时期我们很幸福,他也很快活很满足!后来一个可悲的变化就落在我们头上了,你真想不到呢。” “听了你的话我是非常、非常难过的,亲爱的!”奎尔普太太说。她说的是实情。 “谢谢你,”女孩子答道,吻吻她的腮帮,“你一直对我很和气,同你谈话才快乐呢。关于他,除了可怜的吉特,我同谁也不谈起。我很幸福;或者我应该感觉更幸福些,但是有时我看到他变得这样厉害,你不知道我多么伤心呢。” “他会变过来的,耐丽,”奎尔普太太说,“他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的。” “唔,如果上帝肯作美就好了!”女孩子说,含着眼泪,“但是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我想我看到那扇门在动!” “是风,”奎尔普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开始什么?——” “开始有心事和悲观失望,忘记我们从前消磨黄昏的老习惯了,”女孩子说道,“那时我总是坐在炉边给他读书,他坐下来听着;读完了我们开始闲谈,他讲述我的母亲,说当她是一个小孩子时,她长的和她说话的声音如何和我一样。然后他又常常把我抱在膝头上,试着告诉我说她不是躺在坟墓里,而是飞到天外边的一个美丽的国度里去了,那里没有死亡,也没有老年——有一个时期我们是非常幸福的!” “耐丽,耐丽!”可怜的婆娘说,“我不忍心看到像你这么年纪轻轻的人竟会这么心思沉重。千万不要哭呀。” “我很少这样,”耐儿说,“但是我已经闷了好久了,我想,我的身体一定不大好,因为眼泪来到眼里,我就不能让它不流下来。把伤心话讲给你听我倒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把它再告诉别人的。” 奎尔普太太把头扭到一边,没有答话。 “那时候,”女孩子说道,“我们常常到田野和绿树林子里散步,直到晚上才回去,因为疲倦了,觉得家特别可爱,说这是多么幸福的地方。如果那里有些黑暗沉闷,我们便安慰自己说那有什么关系,因为这样更使我们记得这一次散步的乐趣,希望再有下一次。但是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这种散步了;虽然还是同一幢房子,它却比从前更黑暗也更阴沉了。真的是这样呢!” 她在这里停了下来,尽管门嘎吱嘎吱响过不止一次,奎尔普太太却没有说什么。 “你可不要这样想,”女孩子诚恳地说道,“认为外公待我不如从前好了。我觉得他一天比一天爱我,今天比昨天更慈善更恳挚了。你不知道他多么喜欢我呢!” “我相信他是很爱你的。”奎尔普太太说。 “真的,他很爱我!”耐儿叫道,“像我爱他那样。但是我还没有告诉你那个最大的变化呢,你可不要泄漏给任何人听呀。他最近不睡觉也不休息,除了白天在椅子上闭闭眼睛,因为他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是通夜,他都不在家里。” “耐丽?” “嘘!”女孩子说,把手指头压在嘴上向四下望望,“他总是早晨回家,差不多天快亮了,我给他开门。昨天晚上他回来得很迟,简直是白天了。我看到他脸色十分苍白,眼睛血红,两条腿走起路来发抖。当我重新回到床上以后,我就听到他呻吟。我起来跑去看他,听见他说(他还不知道我在他旁边呢),这生活他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他愿意死去。这叫我怎么办呢?唔,这叫我怎么办呢?” 她那心泉的门打开了;由于忧愁和焦虑的压力,由于这是她第一次同人说心里话,又由于她这小故事获得了同情,女孩子控制不住自己,把脸伏在她那爱莫能助的朋友的手臂里,充满感情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奎尔普先生进来了,一见她陷入这种情形,便表示出极大的惊愕来,他做得很自然也很成功,这是他经过长期训练的戏法,因此他能够随时随地运用,而且表演得很到家。 “你看,奎尔普太太,她疲倦了,”矮子说,可怕地斜斜眼睛,暗示要他老婆服从他的指导,“从她家到码头上路就很远;在那里她又因为看到一对小坏蛋打架受了惊吓,此外坐船又使她胆怯。这一连串的事情实在使她受不了。可怜的耐儿!” 奎尔普先生不在意地采用了他所能想出来的使小客人恢复精神的最好办法,用手拍拍她的头。这样一种动作出自任何一个别人,也不会发生那么一种显著的效果,女孩子很快地逃避他的接触,本能地想要躲开他,因此她立刻站了起来,宣布她准备回去。 “但最好你还是等一等,同我和奎尔普太太一道吃午饭吧。”矮子说。 “我已经离家太久了,先生。”耐儿答道,擦干她的眼泪。 “也好,”奎尔普先生说,“既然你想走,你就走吧,耐丽。信在这里。里面只是说我明天去看他,也许再迟一天,今天早晨我却不能替他帮个小忙了。再会吧,耐丽。这儿来,你,老兄;好好照顾她,听见了吗?” 吉特奉召出现,对于这样一个不必要的吩咐他不想回答,他用恫吓的神气注视着奎尔普,好像怀疑他是不是造成耐丽流泪的原因似的,纵然仅是一种怀疑,他也很想向他报复一下。最后他转过身跟着他的小女主人(这时她正在向奎尔普太太告别)离开了。 “你是一个很会问话的人呢,不是吗,奎尔普太太?”一剩下他们两个人,矮子便转向她说。 “我还能怎么出力呢?”他太太柔和地答道。 “你还能怎么出力呢!”奎尔普鄙夷地说,“你不能少出些力吗?为什么你不能做你应该做的,偏要表示鳄鱼[1]的可人意的一面呢?你这只母狗!” “我很替那孩子难过,奎尔普,”他太太说,“的确,我做的很够了。我引她把她的秘密说出来,她还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呢;但是你在旁边,上帝饶恕我。” “你引她说话!你做的够多了,实在的!”奎尔普说,“当初我怎么对你讲来,不是说不要让我轧门吗?算你运气,因为从她的话里我已经得到我所要求的线索,如果我没得到这点的话,对不起,我就得向你追究失败的责任了。” 奎尔普太太完全被征服了,也就没有回答什么。她的丈夫接下去说,很高兴的样子—— “你应该感谢你的福星——使你成为奎尔普太太的那些福星——你应该感谢它们使我在侦察老头儿的工作上有了头绪,得到了新的见解。现在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在别的时候也不要谈;午餐用不着预备得太好,因为我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这话,奎尔普先生就戴上帽子径自出门去了。奎尔普太太想到她刚才扮演的角色,真是痛苦得难以忍受,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把头钻在被头里面,悲叹她的错误,比许多心肠不及她软的人哀伤一件更大的罪恶还要沉痛。因为,在大部分的事例中,良心是一种有伸缩性和柔韧的衣物,它可以伸展,能够适应多方面环境的变化。有些人安排得很妥当,能够把它一件一件地去掉,就像天热了脱下一件法兰绒背心似的,甚至到时候还可以设法把全套丢开。但是另外有些人,他们能够穿上这件外衣,又能随意把它除去;这种最伟大和最方便的方法,正是时下最流行的一种方法。 * * * [1] “鳄鱼之泪”,这句成语有猫哭老鼠假慈悲的意思,因此鳄鱼也可做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解。奎尔普原来希望他太太能做一个假慈悲的鳄鱼,不想她真的动了慈悲,因此奎尔普才用这句话骂她。 [book_title]第七章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说,“记住那个一度流行的歌曲《去吧,无聊的烦恼》;用友谊的翅膀扇起消沉下去的欢乐的火焰,递过玫瑰色的酒来!” 理查·斯威夫勒先生的阔公馆就在朱瑞巷[1]附近;除了地位优越,他的阔公馆恰在一家烟纸店的楼上,因此只要稍微走到楼梯口,他就随时能够打个爽神的喷嚏,省下维持一个鼻烟壶的麻烦和费用。现在斯威夫勒先生就在这阔公馆里发表了上面的意见,为的是安慰和鼓励他那失意的朋友。在此,让我提几句不算乏味,也不是不该提的话,就是,甚至这些简单的议论也足以显示斯威夫勒先生善于比喻和富有诗意的性格,因为所谓玫瑰色的酒,事实上是以一杯冷的兑水金酒[2]为代表,斟酌情形,从桌上的一个水壶和一只酒瓶里随时补充,因为缺少酒杯,只好轮流着喝,斯威夫勒先生原是一个单身汉,说出来也不致使他红脸。还有一个同样有趣的夸张,便是他这明明是一间的寝室,提起来总是复数。在它空着的时候,烟草商曾经在他的窗口上面标明是适合一位独身绅士的“公馆”;斯威夫勒先生接受了这个暗示,每次谈起话来总是说他的几间屋子,他的几间住所,或者他的几间寝室,给听话的人留下一个无限空间的概念,由着他们去幻想,究竟要穿过多少套间才能登堂入室。 在这个奇想里面,斯威夫勒先生还得到一件骗人的家具的帮助,实际是一张床,但是样子却又像书橱,在寝室里占着很显著的地位,好像不怕怀疑,随你诘问好了。无疑问地,在白天,斯威夫勒先生坚决地相信这件秘密的用具是一张书橱,不能派别种用场;当他闭起眼睛睡到床上,绝不存什么毛毯和枕头的念头。在他和他最密切的朋友谈话中,从不提到它的真正用途,从未暗示它的夜间职务,也不曾涉及它的特别性能。对于这种欺骗的默认乃是他信条里面的第一款。作为斯威夫勒的朋友,你必须放弃一切情况证据[3]、一切道理、观察和经验,只是盲目地相信它是个书橱好了。这是他最得意的弱点,他也很珍贵这弱点。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发现他前面的命令没有发生效果,便这样说了,“递过玫瑰色的酒来!” 年轻的吐伦特表示出一种很不耐烦的样子,把酒杯推给他,重新恢复了他适才的抑郁姿态。 “福来德,”他的朋友说,搅动着混合酒,“我要发表一些适合现状的感情。这里有一句话,希望——” “吆!”另外那一位岔开他,“你的话快把我烦死了。在什么环境之下你都高兴得起来。” “怎么,吐伦特先生,”狄克回答,“有一句讲到快活和聪明的格言。有些人能够快活而不能聪明,有些人能够聪明(或者自以为能够聪明)而不能快活。我是属于前一种。如果这是一个好格言,我以为遵守它一半也比不遵守强些;无论如何,我宁愿快活而不聪明,也不愿像你——既不这样,又不那样。” “呸!”他的朋友暴躁地嘟囔着。 “心领了,”斯威夫勒先生说,“在讲究礼貌的圈子里,我相信这样的话不会当着一位绅士在他自己的公馆里说出来的;不过说了也就算了。请随便吧。”反驳之后,他接着说,他的朋友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似的,然后喝干了玫瑰色的酒,自己又兑了一杯,尝了尝很合口味,他建议为假想的座客干杯。 “众位请了,让我为古老的斯威夫勒家族的成功庆祝,特别庆祝理查先生的好运气——理查先生,诸位,”狄克强调说,“他把钱都花在朋友身上了,所得到的报酬却是被人‘呸’了一下。听吧,听吧!” “狄克!”另外那一位说道,在房间里踱了两三个来回,又回到他的座位上,“如果我指给你一条不费力气便能致富的道路,你肯规规矩矩地谈两分钟吗?” “你指示给我的办法太多了,”狄克说,“结果每一种都是空口袋——” “你很快就会知道它和以前的大不相同,”他的同伴说,把椅子拉到桌子旁边,“你看见过我妹妹耐儿吧?” “她怎么样?”狄克答话。 “她有一张标致的面孔,对吧?” “怎么,当然啦,”狄克答道,“我要帮她说句话,你们长得倒不大像兄妹呢。” “她有一个标致的面孔吧?”他的朋友不耐烦地重复一句。 “是的,”狄克说,“她有一个标致的面孔,非常标致的面孔。那又怎么样了?” “我要告诉你,”他的朋友答道,“很明显,我同老头子至死也是势不两立,我不会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的。我想你看得出这一点来吧?” “一只蝙蝠在太阳光底下也能看得出来。”狄克说。 “同样很清楚,那个吝啬的死老头子——天杀的——最初告诉我,在他死后要我同妹妹均分的那笔钱,不用说也全归她一个人了,不对吗?” “我应该说是对的,”狄克答道——“除非那天我提出的办法能给他一个印象。它可能发生作用了。它很有力量呢,福来德。‘这面是一位老透儿外祖父’——这句话很强硬,我想——又很友好而且自然。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话可不曾打动他,”另外那个人答道,“因此我们用不着讨论了。现在请你注意。耐儿快要十四岁了。” “正当年龄的一位好姑娘,就是小了一些,”理查·斯威夫勒插了一句。 “如果让我说下去,请你安静一分钟,”吐伦特说,只怕另外那个人又乘机大发议论,“现在我要说到本题上了。” “很好。”狄克说道。 “那姑娘有很强烈的感情,尽管受的是那种教养,在她的年龄上可能是很容易听话和被说服的。如果我把她带过来,我敢说用不着什么劝诱和恫吓就会叫她服从我的意志。我也不必转弯抹角了(要说明这一计划的好处一个星期也不够呢),总之是,你为什么不能娶了她?” 当他的同伴很紧张并且态度诚恳地提出上面的意见时,理查·斯威夫勒正在注视着酒杯的边缘,他听了这话,立即显出惊慌失措,好不容易才叫了一声。 “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另外那一位重复说,态度很坚定,由于长期的经验,对于这种在他同伴身上所发生的效果他是司空见惯了的,“你为什么不能娶了她?” “而她‘快要十四岁了’!”狄克叫了起来。 “我不是说现在娶她,”这位令兄愤怒地答道,“就说再等上两年、三年、四年。那老头子看起来像是个老寿星吗?” “看起来他不像,”狄克说,摇摇头,“但是这些老年人——这是说不定的,福来德。我有一位住在多塞特郡[4]的姑母,在我八岁上她就要断气,可是到今天还没兑现。他们是那么气人,那么无原则,那么同人过不去——除非是上代有人中风,福来德,你真不能来个预算呢;便是那样吧,他们还是常常把你骗过的。” “那么先从问题最坏的一方面着眼,”吐伦特说,同先前一样坚定,眼睛还盯着他的朋友,“假定他活下去呢?” “当然啦,”狄克说道,“问题就在这里。” “我说,”他的朋友接下去说,“假定他活下去,我去进行说服工作,也可以把话说得更实际一点,就是强迫耐儿同你秘密结婚。你想结果会怎样呢?” “一个家庭,一年收入连开销都不够,”理查·斯威夫勒想了一下这样说了。 “我告诉你,”另外那一位答道,语气更恳切了,不论这个劲儿是真是假,对他同伴的效果却是一样,“他是为她活着,他的全副精力和思想都放在她的身上,他绝不会因为一个背逆的行为就剥夺了她的继承权,正如他绝不会因为我今后改过自新,做些服从和道德的勾当,就能重新喜欢我。他不会这样做的。不论你或者任何一个头上生着眼睛的人都会看得明白。” “这似乎是不大可能的,当然啦。”狄克说,沉思着。 “因为它没有可能,才好像不大可能,”他的朋友答道,“如果你能想出一种办法,让他原谅你,假定让他知道你我之间存在着不能和解的裂口,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吵——自然啦,我是说装作有这样一回事的——他会很快就原谅你的。至于耐儿,雨点可以滴穿石头;关于她的一切你可以相信我会办得好。因此,不管他是活是死,那有什么关系呢?你会成为这个富有的老守财奴的唯一继承人;我们可以共同花用;而且你还附带着娶了一位又美丽又年轻的太太。” “我想对于他的富有是用不着怀疑的。”狄克说道。 “怀疑!你没有听见那天他露过什么口风吗?怀疑!你还怀疑旁的什么呢,狄克?” 如果跟着他们狡猾的谈话兜圈子,或者详细分析理查·斯威夫勒如何逐步地被说服,那未免太令人生厌了。总之,只要交代一点就够了,那就是虚荣、利益、贫困以及败家子的每一种考虑,都在促使他欢迎这个建议,由于缺乏别的诱因,他那不管一切的习性便走了进来,也压在同一个天平盘上。在这些动机方面,还要加上他那位朋友好久以来对他的完全控制——这种控制最初只是以不幸的狄克的钱袋和希望为代价,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丝毫放松,尽管狄克已经吃尽他朋友的恶行的苦头,十次倒有九次,他仍然被看作是他的诱惑的对象,而他也真的成为他的一种没有思想、没有头脑的工具了。 另外那一方面的动机的确比理查·斯威夫勒所能想象或了解的深刻多了;但是关于这些且让它们自己发展,目前不须费词。谈判很愉快地结束,斯威夫勒先生也正要搬弄辞令声明他不一定要坚决反对去和任何一个很有钱或者有动产的人结婚,只要那个人肯要他。说到这里被敲门的声音打断,他不得不喊一声:“进来。” 门开了,但是除了一只涂满肥皂的胳臂和一股强烈的烟草气味没有什么东西进来。烟草气味是从楼下烟铺子里冲入,肥皂手则是从一位女用人的身上伸出,她正在从事清洁楼梯的工作,刚刚把手从一只热水桶里抽出,接过一封信来,这封信她正拿在手里。使用她们这一等人对于姓名的理解方式,她大声叫出是斯尼凡凌小生[5]的信。 狄克面色苍白、傻里傻气地向着那个方向注视,他读了信后,样子越发不对了;便说作为一个能够伺候女人的男子就是有这种麻烦,并且像他们刚才的胡扯是很好的,但是他完全把她忘了。 “她!谁?”吐伦特问。 “莎菲亚·瓦克尔斯呀。”狄克说。 “她是谁?” “她是我想象中的美人,阁下,就是她呀,”斯威夫勒先生说着拿起“玫瑰”喝了一大口,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朋友,“她很可爱,她是神圣的。你是认识她的。” “我记得,”他的同伴不经意地说,“但是她怎么样了?” “怎么,阁下,”狄克答道,“在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和现在有与你谈话的荣幸的区区之间,早已产生了温柔的感情——最崇高最通神意的感情。那位狩猎女神狄安娜[6]的行为比起莎菲亚·瓦克尔斯来,一点也没有特别;我可以这样对你讲。” “你要我相信你所说的是真话吗?”他的朋友问道,“你不是想说恋爱在进行吧?” “恋爱,对的。婚约,倒是没有,”狄克说,“谁也不必担心背盟,这却是一种安慰。我是从来不肯受字据的牵累的,福来德。” “但是信里讲了些什么呢?” “是提醒我,福来德,提醒我今天晚上——有一个二十人的茶会——凑成又轻巧又奇妙的二百个脚指头,如果每位男女都有正确的定额的话。我一定要去,即使它会把我们的关系开始搞糟了——我要这样做,用不着你害怕。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她亲自把信送来。如果是的,她还不曾意识到她的幸福已经发生了障碍,福来德,那是要让她伤心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斯威夫勒先生把女用人喊来,证明的确是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亲自送信;证明她不是一个人前来,为了怕人说闲话,无可怀疑地是由一位年纪更轻的瓦克尔斯小姐陪着;还说,她听说斯威夫勒先生在家,人家请她到楼上坐时,她吓了一大跳,说是宁死也不去。斯威夫勒先生听着这一段叙述,不断表示赞扬,这倒好像同他刚才同意的计划有些矛盾;但是他的朋友对于他这种举动并不重视,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不论在这件事或者其他任何事情上,他有充分控制理查·斯威夫勒的力量,只要对他自己的利益有好处,到了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他便使用这种力量。 * * * [1] 朱瑞巷(Drury Lane),伦敦街名,有名的朱瑞巷剧院就在这条街上。剧院背后即为第一章所提到的修道院花园市场。 [2] 兑水金酒(gin-and-water),金酒亦称杜松子酒,含酒精量百分之四十。 [3] 情况证据(circumstantial evidence),不是直接证据,而是由各种情况推测出来的证据。 [4] 多塞特郡(Dorsetshire),在英格兰南部。 [5] “斯尼凡凌小生”(Mister Snivelling),系“斯威夫勒先生”(Mr.Swiveller)的讹音。 [6] 狄安娜(Diana),希腊女神,为主神宙斯(Zeus)和丽多(Leto)所生,与亚波罗为孪生兄妹。被奉作狩猎女神。 [book_title]第八章 事务安排好了,斯威夫勒先生心里忽然想起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唯恐肚子再饿下去,可能使他的健康受到损害,便打发人送信给一家距离最近的饭馆,要求立即备办两客炖牛肉和青菜。但是饭馆对于这位顾客深有经验,拒绝照办,没有礼貌地带回话来,说如果斯威夫勒先生需要牛肉,最好他能到饭馆里来吃,和饭前祈祷一样要紧,请他把拖欠了很久的一笔小小的账款带来。这一个挫折不但没有把他吓倒,反而把他的智慧和胃口磨锋利了,斯威夫勒先生便把那个便条转到另外一家较远的饭馆,又加上了几句话,说那位绅士之所以把信送得那么远,不只由于他们的牛肉已经远近驰名,更是由于附近那家饭馆出卖的牛肉极端粗劣,不仅不配充作上等人的食物,对任何一等人的胃口都不相宜。这一个客气的办法果然发生了好效果,很快地送来了一个制造精巧、有底有盖的小白镴金字塔[1],底层是炖牛肉的盆子,尖顶是一个小气锅。本身又分作许多格子,装来了一顿饱餐所不可缺少和必备的东西,于是斯威夫勒先生和他的朋友吃了个又香甜又过瘾。 “希望当前是我们一生最坏的时候!”[2]狄克说,叉住一块大红宝石一般的番薯,“我喜欢连皮吃;吸收番薯天然的本质(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我的意思的话)才够美呢,这是富人和有权有势的人所不了解的。啊!‘人生所需少,所需难长久!’[3]这多够真实!——吃完了。” “我希望饭馆老板所需要的也少,这一点小数目他也不会常来噜苏,”他的同伴说,“但是我猜你没有办法会账!” “我不久会经过那里,我要到那里打个招呼,”狄克说,有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伙计是毫无办法的。福来德,反正东西给人吃下肚子了,这事情也就算完了。” 实际上那位伙计也似乎感觉到有点上当;因为在他回来收拾空盆空碗时,斯威夫勒先生用一种尊贵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气通知他说,马上他会走过他们那里,自然要进去打个招呼,结清账目。伙计表示出为难的样子,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银货两讫”[4]“概不赊欠”以及旁的一些使人不快的话,但是也愿意找个台阶下,便问那位绅士要在什么时候到店里来,亲自偿付牛肉、青菜和杂件的账,以便他在店里等候。斯威夫勒先生心里暗自把他的约会计算得十分精巧,回答说他将在六点差两分到六点过七分之间前往。那个伙计带着这个不幸中之幸去了,理查·斯威夫勒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油垢的记事簿来,记上一笔。 “你是害怕忘记去会账吗?”吐伦特鄙夷地说。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福来德,”沉住气的理查说,一本正经地继续写着,“在这本小书里我记的一些街道名字,是在商店开门的时候,我就不能从那里经过。这顿午餐又把长亩[5]封锁住了。上星期我在大皇后街买了一双皮靴,断绝了那里的去路。现在去河滨大道[6]还只有一条路通着,今天晚上我还要到那里赊一副手套,也要把那个口子堵死。四面八方的通路很快地都断了,除非在一个月内,我的姑母汇给我一笔钱,我将要走出城市三四里[7]才能把这圈子兜回来。” “你还用害怕她到底不寄钱来吗?”吐伦特说。 “怎么,我希望不用怕,”斯威夫勒先生答道,“但是本来平均每六封信就能使她心软,这次已经写了八封,还没有一点效力。明天早上我要再写一封。我打算把它涂个一塌糊涂,洒上几滴水,再敷上一层胡椒粉,使它表现得像是一个悔罪的人写的。‘我的心情很坏,几乎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乱涂一下——‘如果你能在这会儿看到我在为我过去的错误流泪,’——胡椒粉——‘我一想到这里我的手就发抖,’——再涂一些——如果这样还不能发生效果,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这时斯威夫勒已经记完了,他重新把铅笔装上套,心境十分严肃而沉重地把记事本合上,他的朋友忽然想起他另外什么约会的时间到了,于是只剩下理查·斯威夫勒一个人,面对着玫瑰色的酒,幻想着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 “看起来有些突然,”狄克说,像有无限智慧的神气似的摇摇头,把一些片断的诗句刺刺不休地(他是惯于这样的)当作散文匆匆地念着:“当一个人的心为恐惧所压抑时,瓦克尔斯小姐一出现,云雾就会消逝了。她是一位可人意的姑娘。她像是一朵红红的玫瑰[8],在六月里开得又鲜又美——那是无可否认的;她还像是一首歌曲,唱起来真够和谐甜蜜。的确十分突然。因为福来德小妹的缘故,不是不需要立刻冷淡,但是最好不要走得太过火了。如果我真的要冷淡,我就该立刻冷淡,我看清了这点。这里有一个破裂的机会——那是一种理由。莎菲亚也有另外找到丈夫的机会——那是另外的一种理由。还有一个机会——不,那不算什么机会,但是最好还是走稳当的一边。” 这一个没有说出口来的顾虑,乃是理查·斯威夫勒企图(甚至对他自己)掩盖的一种可能,可能他抵抗不住瓦克尔斯小姐的魔力,在没有设防的当儿,把他同她的命运永远结合在一起,使他自己无力来推动那个他乐于成为同谋之一的伟大计划。基于这许多理由,他决定立即和瓦克尔斯小姐寻衅,决定最好找一种没有根据的嫉妒作为借口。心里拿定了这个重要主意,他便自由自在地拿着玻璃杯转圈子(从右手转到左手,然后再把它转回),这样可以更慎重地想一想如何行动;于是在梳妆上略加修饰之后,开步向着被他意中人神圣化了的地方出发。 这地方是在柴尔西[9],因为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同她的寡母和两位姊妹就住在那里,她们共同维持着一个很小的日校,招收体态端庄的少女;这情形之所以被附近知道,乃是由于二层楼的窗户上面钉着一块椭圆形的木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女子学堂”;更由于在早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总有一位孤零零的弱龄少女,踮着脚尖立在门口的刮脚板上,高举着拼音课本劳而无功地试着叩动门环,名气便进一步宣传开了。这里的教学职务是这样安排的:英文文法、作文、地理和操练哑铃,由麦丽萨·瓦克尔斯小姐担任;书法、算术、跳舞、音乐以及一般属于社交仪范的科目,由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担任;针线、描样、刺绣,由珍茵·瓦克尔斯小姐担任;体罚、禁食以及其他苦痛和恐怖的制造,由瓦克尔斯太太负责。麦丽萨·瓦克尔斯小姐是长女,莎菲亚小姐行二,珍茵小姐最幼。麦丽萨小姐约已度过三十五个夏季,逼近了秋天的边缘;莎菲亚小姐年方二十岁,是一个鲜妍、和善、娇媚的姑娘;至于珍茵小姐却还不满十六岁。瓦克尔斯太太是一位才能出众但也相当狠毒的老太太,她已经六十岁了。 于是理查·斯威夫勒带着破坏莎菲亚安宁的计划前往这个女子学堂。她打扮成一身纯白,除了一朵红色玫瑰外,没有别的装饰品,在他到来的时候立即把他迎接进去,里面一切布置得很够文雅,也很堂皇富丽,比如,房间里陈列着许多小花盆,除了风季到来,它们一直是放在窗口外面的;准许参加盛会的日校学生,也穿上特别考究的衣服;珍茵·瓦克尔斯小姐披着不常见的鬈发,在头一日,她把头发用一张黄色戏单卷得紧紧的,直卷了一整天;老太太和她大女儿的庄严架子和高贵气魄,使斯威夫勒先生感到有些不寻常,但是倒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 事实是这样——因为人的趣味是没法说得准的,即便像这一种很奇特的趣味也好记录下来,而不至于被看作是有心和恶意的捏造——事实是这样,瓦克尔斯太太也罢,她的大女儿也罢,从来就不大看得起斯威夫勒先生那种骄狂的神气,她们总是把他说作“一个年轻的浪荡子”,一提起他的名字总是不赞成地叹口气,摇摇头。斯威夫勒先生对于莎菲亚小姐的行为是属于渺茫和拖拉的一种,常常被看作没有一定的结婚意图,那位年轻的小姐本人这时倒很希望不论怎样要有个结论。因此最后她答应找一个人来同理查·斯威夫勒竞争,他是一位不得意的市场菜贩,谁都知道只要有很小的鼓励他便会向她求婚。既然这场合经过了一番特别安排,在她,因为是渴望理查·斯威夫勒到场,才发生亲自送信的一幕。“如果他有财产,或者任何足以维持一位妻子生活的办法,”瓦克尔斯太太对她的大女儿说了,“他应当现在对我们说明,否则以后永远不要再谈。”“如果他真的对我有意,”莎菲亚小姐心想,“他必须在今天晚上告诉我听。” 但是这些话,这些做法和想法,斯威夫勒先生完全不知道,因此对他也就丝毫没有影响。他心里正在盘算用什么方法才能表示出他的嫉妒,并且私心祈祷,莎菲亚(只是在这个场合上)远不像以前那样美,或者她变成了她自己的姊妹,这样对他更好。他正在盘算着,客人到来了,市场菜贩也在内,他的名字叫柴格斯。不过柴格斯先生不是一个人,也不是没有同伴,因为他很周到地把他妹妹带来,柴格斯小姐立即走到莎菲亚小姐面前,双手把她抱住,吻了她两个腮帮,用一种可以听到的低声说,希望他们来得并不太早。 “太早了?不!”莎菲亚小姐答道。 “唔,亲爱的,”柴格斯小姐应声说,声音和先前一样低,“我真受够罪了,苦恼透了,幸亏我们没有在下午四点就到这里来。阿立克一直着急着要来!你不会相信他在午饭以前就穿好了衣服,不住地看钟,一直磨着我。这全怪你,你这个调皮精。” 说到这里莎菲亚小姐脸红了,柴格斯先生(他在女人面前是害羞的)也红了脸,莎菲亚小姐的母亲同姊妹们,为了不让柴格斯先生的脸再红下去,便对他滥用客气和殷勤,丢下理查·斯威夫勒不管了。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这正是假装愤怒的原因、理由和根据;但是有了这些原因、理由和根据(都是他要找寻没有料想能够找得到的),理查·斯威夫勒真的愤怒了,他奇怪柴格斯为什么竟会这样无耻。 不过,在第一次四组舞(乡间舞太低级,绝对禁止)时,斯威夫勒先生还是拉到了莎菲亚小姐的手,显然比他的情敌占了上风,那位情敌很沮丧地坐在屋角,注视着年轻小姐的华丽身子在眼花缭乱的舞蹈中移动。这不过是斯威夫勒先生占了上风的开端;因为,他决定让那一家人瞧瞧被他们小看的人究竟有什么本领,也许刚刚喝了两杯的影响,他表演的技术轻快敏捷,旋转得那么灵活,使得在场的人全都感到惊奇,特别是一位高个子绅士,他正同一位很矮小的女学生跳舞,也由于惊奇和赞羡立定在那里不动了。连瓦克尔斯太太在那一刻也忘记把三个很想快乐一下的小姑娘辱骂一番了,同时她不由得这样想:她们家里如果能有这样一位善于跳舞的人,说起来也的确值得骄傲呢。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柴格斯小姐要证明她自己是一位又干练又有用的帮手了;她不只对斯威夫勒先生的成就表示轻蔑的微笑,甚至利用每一个机会向莎菲亚小姐耳朵里灌输些惋惜和怜悯的意见,认为她不应该为那样一个可笑的人物所纠缠,并且声言,她害怕阿立克发了脾气,向他进攻,并且把他痛殴一顿,因此她请求莎菲亚小姐要注意阿立克的眼睛如何在闪出了爱和怒的光芒——同样应该注意,这种感情使他的眼睛容不下了,又冲到他的鼻子上去,因此鼻头泛起了紫红的颜色。 “你必须同柴格斯小姐跳一次,”莎菲亚小姐对狄克·斯威夫勒说,她已经同柴格斯先生跳过两次,大大地鼓励了他,“她是那样一位可人意的姑娘——她哥哥也十分快人[10]。” “十分快人,真的吗?”狄克嘟囔着说,“我应该说从他的神情上看,也十分自快呢。” 这时,珍茵小姐(是预先安排好的)伸过她那满头的发环,低声告诉她姐姐,看柴格斯先生嫉妒成什么样子了。 “嫉妒!正像他的无耻一样!”理查·斯威夫勒说了。 “他的无耻,斯威夫勒先生!”珍茵小姐说,摇着头,“小心不要让他听见了,先生,不然你会后悔的。” “唔,珍茵,请你——”莎菲亚小姐说。 “无聊!”她妹妹答道,“如果柴格斯先生高兴,他为什么不可以嫉妒呢?亏你说得出,真的。柴格斯先生同别人一样有权嫉妒,如果他现在没有权,或者不久他会有个更大的权呢。你知道得很清楚呢,莎菲亚!” 虽然这是经过莎菲亚小姐和她妹妹协议好了的计划,动机也很富人情味,目的是引诱斯威夫勒先生及时表示态度,但是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因为珍茵小姐毕竟年纪轻,尖锐泼辣得有些过火,不合时宜地自以为了不起,使得斯威夫勒先生异常愤怒,准备把情人让给柴格斯先生,面容上显出一种不屑的神气,也立即被另外那位绅士怒气冲冲地还击过来。 “你对我讲话吗,阁下?”柴格斯先生说,跟着他走到屋角上,“请你能露出笑容来,阁下,免得有人怀疑我们在干什么。——你想对我讲话吗,阁下?” 斯威夫勒先生傲慢地微笑着,看着柴格斯先生的脚趾,然后他的眼睛从脚趾抬到脚踝,从那里抬到胫骨,从那里抬到膝盖,一步一步地慢慢上升,对着他的右腿注视了一会儿,最后到达他的背心,于是他的眼睛顺着一只只纽扣向上翻,直到最后翻到他的下巴,再沿着鼻子中间向上旅行,最后碰到他的眼睛,这时他突然说道—— “不,阁下,我没有。” “哼!”柴格斯先生说,眼睛从他的肩膀上斜过去,“劳驾你再露出笑容来,阁下。也许你愿意同我谈话吧,阁下?” “不,阁下,也没有那个意思。” “也许现在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阁下?”柴格斯先生说,汹汹然地。 听了这些话以后,理查·斯威夫勒把眼光从柴格斯先生的脸上撤退,沿着他鼻子中间向下旅行,降到他的背心,降到他的右腿,重新到达他的脚趾,仔细地观测了一番;观测完了,眼光又横过去,沿着另外一条腿向上走,也像上一次那样到达了背心,当他又碰到他的眼睛时便说了:“不,阁下,我没有。” “唔,真的,阁下!”柴格斯先生说,“我高兴听到你这话。我想,阁下,如果你一定有什么话对我说,你大概知道在哪里找我吧?” “如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