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老姑娘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9799
[book_dec]巴尔扎克于一八三四年开始酝酿《老姑娘》的主人公科尔蒙小姐的形象,并在《豌豆花》、《年轻人》等小说草稿中加以描绘。一八三六年九月,作者应吉拉尔丹之约着手写作《老姑娘》,同年十月二十三日至十一月四日在《新闻报》上分三章连载,一八三七年收入威尔代版《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七卷,一八三九年收入夏庞蒂埃版《外省生活场景》,一八四四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七卷,属“外省生活场景”,与《古物陈列室》构成一个系列,合称《竞争》。小说围绕老姑娘科尔蒙小姐的婚事,着重刻画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竞争对手:一个是破落贵族德·瓦卢瓦骑士,另一个是前商人杜·布斯基耶。瓦卢瓦骑士拥有社交场上的一切优势:他优雅、机智、举止得体、和蔼可亲,不乏聪明,但无所事事;杜·布斯基耶自私冷酷、举止粗俗、谈吐无情趣可言,却能推动全省的工业化,给外省带来繁荣。他不动声色地击败了贵族,贵族则毫无还手之力。作者仿佛在为贵族唱挽歌,却又无情地指出“君主政体的寿终正寝,人们没有一丝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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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献给王家道路桥梁工程师欧仁-奥古斯特-乔治-路易·米迪·德·拉格勒纳莱伊·絮尔维尔,以表热忱
内弟 德·巴尔扎克
第一章
在法国的某些外省,许多人大概都或多或少遇到过一些叫瓦卢瓦骑士的人。诺曼底有一个瓦卢瓦骑士,布尔日有一个瓦卢瓦骑士,一八一六年时阿朗松城也有一位满面红光的瓦卢瓦骑士,说不定法国南方也有法国南方的瓦卢瓦骑士呢!在这里计算这个瓦卢瓦部族到底有多少人,确是无关紧要的。这些瓦卢瓦骑士当中,肯定有人确确实实是瓦卢瓦家族的人,就象路易十四是波旁家族的人一般。何况上述那些瓦卢瓦骑士,彼此都不大认识,也根本无需在这几个瓦卢瓦骑士面前谈起那几个瓦卢瓦骑士。再说,他们个个也都任凭波旁家族在法兰西国王的王位上坐得稳稳当当,因为奥尔良家族也说瓦卢瓦家族的长系没有子嗣,所以叫亨利四世登上了王位,这已是再确实不过的事情。之所以还有姓瓦卢瓦的,这些人的祖先则是查理九世和玛丽·图歇①之子——昂古莱姆公爵查理·德·瓦卢瓦。本来人们都说查理·德·瓦卢瓦断了子嗣,直到后来,在德·罗特兰教士②身上找到了相反的证据,才真相大白。瓦卢瓦-圣雷米家族是亨利二世的后代③,这一家族到了拉莫特-瓦卢瓦④手里,也断了子嗣。这个拉莫特-瓦卢瓦,因为卷进了“项链事件”⑤而臭名远扬。
如果我们得到的消息确切无误,上述这些骑士,每个人都象阿朗松城的瓦卢瓦骑士一样,是个瘦细、干瘪、一文不名的老贵族。布尔日的那一位曾经流亡国外,都兰的那一位曾经隐身匿迹,阿朗松的那一位曾经在旺代地区打过仗,在某种程度上是个“舒昂党”⑥。阿朗松城的这位瓦卢瓦骑士,青年时代大部在巴黎度过,正当他三十岁年纪,风流倜傥,情场得意之时,却突然爆发了革命⑦。外省的高等贵族都承认他是地地道道的瓦卢瓦家族人士,他也和与他同姓的那些人一样,以举止优雅而超群出众,显得自己是个出身高贵的人物。
①玛丽·图歇(1549—1638),查理九世之情妇。
②查理·德·奥尔良,罗特兰教士(1691—1744),根本不是查理九世的后代,而是奥尔良家族的一个私生子杜努阿的后代。
③亨利·德·圣雷米是亨利二世和尼古拉·德·萨维妮的私生子。
④雅娜·德·瓦卢瓦,拉莫特伯爵夫人(1756—1791),是亨利二世与萨维妮的私生子亨利·德·萨维妮的后代。
⑤“项链事件”发生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前夕。罗昂红衣主教为得到玛丽-安东奈特王后的垂育,被拉莫特伯爵夫人和意大利人卡利奥斯特罗利用,为王后购买价值一百六十万利勿尔的一条项链作中间人。这个红衣主教在凡尔赛树林后面月光下和一个女人会了几次面,以为那个人就是王后。由于项链款未付,引起珠宝商的起诉。路易十六将事件提到议会上。后经巴黎法院判决,拉莫特伯爵夫人被判笞刑、关进监狱,卡利奥斯特罗被驱逐,红衣主教却被开释。此事件暴露了玛丽-安东奈特的生活糜烂和大肆挥霍,为民众所深恶痛绝。
⑥旺代地区在法国西部大西洋沿岸,布列塔尼以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这里的保王势力较大,曾组织暴动,反对革命。布列塔尼、诺曼底地区的暴动队伍被称舒昂党。
⑦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他每日必在外面吃晚饭,每晚必赌博。他有一个缺点,就是会讲述一大串关于路易十五治下和大革命初期的传闻轶事。多亏他有这个本事,人家才将他看成是极有才具的人。人们第一次听到这些小故事的时候,觉得讲得相当不错。德·瓦卢瓦骑士还有一个优点,就是那些带有个人特色的俏皮话,他从来不翻过来掉过去地讲,也从不谈起自己的情史。他那翩翩风度和可掬的笑容则泄露出有滋有味的秘密。伏尔泰式的老绅士们有一种特权,就是从不去教堂望弥撒。这位好好先生也利用这个特权。他十分忠于王室事业,人们对他不信宗教也就宽大为怀了。他最有风度的一个优雅动作,便是从鼻烟盒里取鼻烟的姿势,那大概是模仿莫莱①的。这鼻烟盒是一个古色古香的金盒子,上面装饰着戈里扎公主的肖像。
①弗朗索瓦-勒内·莫莱(1734—1802),路易十五、路易十六统治时期法兰西大剧院的名演员。他凭着自己的相貌和自鸣得意的神态,直到年岁很大仍扮演风流小生的角色,获得极大成功。
在路易十五统治末期,这位小巧玲珑的匈牙利公主以其美貌而十分著名。瓦卢瓦骑士年轻时曾经狂热地爱恋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异国女郎,直到现在,每每谈起这件往事还满怀激情。为了她,他曾经与德·洛赞先生①殴斗。如今他已经五十八岁左右,但他只承认自己五十岁。他的外表还容许他采用这种无害的骗人伎俩。干瘪、金发的人天生具有许多长处,长处之一便是他们的身材显得年轻。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这样的身材就不显老。瓦卢瓦骑士也保留了这样的身段。对啦,请各位一定记住,全部生命力,或者说,表现生命力的全部优美姿态,全凭身材维系。在骑士拥有的宝贵财富中,还必须算上造物主赋予他的妙不可言的鼻子。他的鼻子将苍白的面孔截然分成两部分,这两部分之间似乎互不相识,进行消化工作的时候,只有半边脸发红。在相貌与人的心灵之间关系十分重大的时代,这件事值得特别一提。这火热的部分位于面部左侧。
①洛赞公爵(1747—1793),以其风流韵事及翩翩风度闻名。在《朗热公爵夫人》中,巴尔扎克曾描述洛赞怎样在自己情妇的大衣柜中藏身一个半月以便在她分娩时为她鼓劲。
虽然德·瓦卢瓦先生双腿细长,身躯瘦削,面色灰白,看上去好象身体不十分健壮,可是吃起饭来食量很大。他声称自己患有外省称之为“肝热”的疾病,毫无疑问,这无非是给自己胃口奇大找个遁辞而已。半边脸发红的情况倒给他的说法提供了一点依据。在一个一顿饭可以吃上三十或四十个菜,时间可以持续四小时的国度里,骑士的胃似乎是上天给予这座城市的一种赏赐。据某几位医生说,这种左脸发热的现象,说明人心轻诺寡信。骑士的风流艳史证实了这些论断十分科学,幸亏史学家不需要对这些论断负责。虽然有这些症状,德·瓦卢瓦先生的神经系统依然比较敏感,总是十分兴奋。用一句老话来说,他的肝火旺,可是他的心燃烧起来也不亚于肝。虽说他的脸上已有了几道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一个有眼力的观察家从中也许会看出放荡留下的痕迹,纵情声色掘出的犁沟。确实,具有特征意义的“鱼尾纹”和“宫殿台阶”①显示出其皱纹之华贵,据说这在西岱尔宫中②是很受赏识的呢!
①指额头上的横向皱纹。
②据说西岱岛是希腊神话中爱神阿佛洛狄特居住的岛屿,文学作品中常用来指爱情和享乐的仙国。
[book_title]二
在这位风流骑士身上,一切都揭示出讨女人喜欢的男人(ladieFsman)的生活习惯:他是那样精心梳洗,以致他的双颊叫人见了就喜欢,好象是用什么仙水刷洗过的一样。头发遮盖不住的光秃部分闪闪发光,有如象牙。他的眉毛也和他的头发一样,经过精心梳理,均匀整齐,显得青春焕发。他的皮肤本来就很白皙,现在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诀窍,弄得更加洁白。他即使不洒香水,也散发出一股似乎青春的芳香,使他所在的地方顿时清爽起来。他那贵族气派的手,象时髦女郎的双手一样精心维护,指甲粉红,修剪齐整,引人注目。总而言之,若不是长着那么一个奇大的鼻子,他简直就象个玩具娃娃。我们还要下个狠心,承认一桩小事,来破坏这个完美的肖像。骑士扎过耳朵眼,一直到现在还保留着两个小耳环。耳环是金刚钻的,雕成黑人头形状,做工极为精细。他对此相当重视,给这个奇怪的赘物找出个理由来,说他从前曾患偏头痛,自从耳朵上扎了眼以后,他的偏头痛就好了。我们并不将骑士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来加以介绍,不过这些老光棍们,心脏将那么大量的血液送到脸上,他们有些颇为可爱的可笑之处,也许是基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对他们难道不应该宽容一些么?何况,德·瓦卢瓦骑士在其它方面还有那么些优雅风度来补救他的黑人头,社交界也应该觉得得失相当了。他确实也煞费苦心遮掩他的年纪,讨他的相识们欢心。首先应该指出,他的衬衣极为讲究,如今在衣着上,比较体面的人也只有这一点与他人不同了。骑士的衬衣总是贵族般的用料精细,颜色雪白。至于他的礼服,虽然总是干干净净,与众不同,却总是旧的,不过既没有污痕也没有褶子。有人已注意到,这是骑士追求时髦,故意对外衣毫不讲究。这些人认为,将骑士的外衣保存起来,就会是奇迹。德·加勒王子①发明的讲究办法,是用玻璃片去刮外衣,使新外衣变成旧外衣。骑士倒还没走到这一步,但是他遵循英国高级风雅社会的基本原则行事时,也有自己独特的自命不凡的方式,阿朗松人对此可不大能欣赏。
为社交界不惜工本的人,社交界难道不应该尊重他们么?这么做,不正是实践了《圣经》中最难做到的训戒,就是叫人以德报怨么?装束上如此清新淡雅,如此精心,与骑士的蓝眼睛、象牙般的牙齿和金黄头发,非常相宜。只是这位引退了的阿多尼斯②在神情上已经没有一点点男子汉气概,似乎要用衣饰来掩盖往日在情场服役时造成的衰老。最后一点,他讲话的声音,对这个金发的花花公子来说,产生了一种强烈对比的效果。除非赞同几位人类心灵的观察者的见解,认为骑士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否则那洪钟一般发出回响的声音,真会使你对他的器官构造感到莫名惊诧。
①这是当时对英国国王长子的称呼,此处指英王乔治四世(1762—1830)。
②见本卷第121页注①。
他虽然不具有歌唱性男低音那巨人般的音量,他的音色却是压低了的中音,十分动听。那嗓音与英国号的音阶颇为相似,圆润而柔和,刚劲而又淳厚。某些保王党至今仍旧穿着那可笑的大礼服,骑士早已摒弃了这种装束,他干脆来了个摩登化:他出头露面时总是穿一件栗色上装,镀金扣子,棱纹塔夫绸的半长不短的裤子,金扣袢,白背心上没有绣花,衬衣没有领子,却用领带紧紧系住脖颈。这最后一点,是法国老式装束唯一的残余。借此他可以将自己那代理主教及修道院院长式的脖颈暴露在外,所以更加不想放弃这一条。他的皮鞋面料是黑色亮皮,与众不同之处,是有方方的金带扣,当今一代人对此已经毫无印象。骑士总是露出两条表链,从背心的两个小口袋上平行地垂下来。这又是十八世纪服装款式的一种遗迹,是督政府时期①言谈做作、衣着奇特的年轻人所不屑模仿的一着。这种过渡式的装束,将两个世纪联结在一起,骑士穿着它,极具侯爵的优雅风度。在莫莱的最后一个门徒弗勒里②已经谢世的今天,这种风雅的奥秘在法国舞台上已经消逝。德·瓦卢瓦骑士这个老光棍的私人生活,表面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实际上非常神秘。简单地说吧,他有一处简朴的住所,坐落在河道街一所房屋的三楼上,房主是拉尔多太太。拉尔多太太是这座城市里活计最多的洗衣坊老板娘,专洗优质柔软的衣物。这个情况倒正好能说明为什么骑士的衬衣总是那么讲究。命里注定,阿朗松城里的人有一天终于相信,骑士的所作所为并不总是那么有绅士派头:他在晚年偷偷娶了一个叫赛查丽纳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显然来得不合时宜。
①督政府时期为一七九五至一七九九年。
②弗勒里本名亚伯拉罕·约瑟夫·贝纳尔(1751—1822),法兰西大剧院的演员,擅长扮演侯爵及贵族大老爷的角色。
对这件事,一位叫杜·布斯基耶的先生说道:“他给一个女人帮了忙,这个女人倒长期给他戴上了枷锁。”
即将在我们面前演出的一幕戏表明,骑士多年来所抱的希望就要落空,他为这个希望曾经付出了许多牺牲。正因为如此,上述的可怕诽谤就使风雅绅士的晚年更加凄楚。拉尔多太太将自家房屋三楼上的两个房间租给德·瓦卢瓦骑士先生,一年只收区区一百法郎。可尊敬的骑士每天在外面用晚餐,到了睡觉的时候才回家。他唯一的开销便是一顿早餐。吃的总是老一套,一杯可可饮料,加上黄油,根据不同季节,再加上各种水果。只有最寒冷的冬日才生火,而且只在起床时生一小会工夫。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之间,他出去散步,看报,拜访朋友。他一在阿朗松立脚,就如实地向人承认自己是穷愁潦倒,说他的财产就是六百利勿尔的终身年金,他往日的豪富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块残渣。就是这么一个数目,还要经他的前代理人一年分四次付给他,因为前代理人手里握着委托书。阿朗松城的一位银行家,确是每三个月付给他一百五十利勿尔,这是一个叫博尔丹的先生从巴黎寄来的。这博尔丹先生是巴黎沙特莱民事裁判所的最后一名代理人①。
①沙特莱民事裁判所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被取消。
[book_title]三
对于第一个倾听了骑士肺腑之言的人,骑士曾经要求他严守秘密。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事已无人不晓。德·瓦卢瓦先生穷愁潦倒,倒也受益匪浅:他是阿朗松最有名望的人家的座上客,每有盛宴,必请他参加。他会玩牌,会讲故事,人很和气,又有教养,他的这些才能均得到高度赞赏,以致这位对城市了如指掌的人如果不在场,一个场合简直就不成其为场合了。盛大晚会的主人,贵妇们,都需要他那小小的表示赞同的怪相。一位年轻女子,如果在一次舞会上听到老骑士说:“你打扮得真漂亮!”听了这句赞赏的话,她简直要比知道她的情敌灰心绝望还要兴高采烈。德·瓦卢瓦先生是唯一能够将过去时代的某些话语讲得娓娓动听的人。什么“我的心肝”呀,“我的宝贝”呀,“我的小乖乖”呀,“我的女王”呀,所有一七七〇年的那些昵称,到了他的嘴里,便产生了无法抗拒的风雅味道。总而言之,独有他特别会使用那些最高级的用语。其实他是鲜于恭维的,但是他的恭维之辞为他赢得了老年妇女的青睐。他恭维所有的人,甚至他并无需要的行政人员也不例外。他在赌桌上的表现极为出众,这一点足以使他到处为人所注目。他从不自怨自艾,他的对手赌输了,他还要颂扬他们几句。他也从来不用表现自己打牌打得比伙伴更好的办法来教训自己的伙伴。发牌的时候,有人说这种令人作呕的话时,骑士则用可与莫莱相媲美的动作取出自己的鼻烟壶,注视一下戈里扎公主,颇有尊严地揭开盖子,取出一撮鼻烟来,堆在一处,拣拣,捏碎,垛成一个斜面。待到牌分完,他也已经将鼻孔塞上,又将公主放回他的背心口袋了。总是左面的口袋!他既不采用表示轻蔑的沉默,也不说人家听不懂的俏皮话,只有一位“风雅”世纪(与“伟大”世纪相对)的绅士才能在这二者之间设想出这么一个妥协办法。不高明的赌家,他也接受,而且很会从中渔利。他的好脾气招人喜爱,许许多多的人谈到他时都说:我真佩服德·瓦卢瓦骑士!跟他长着金黄色头发一样,他的言谈,举止,一切,似乎都是金黄色的。他致力于既不得罪男人,也不得罪女人。对于先天性的畸形也好,智力上的缺陷也好,他都抱着宽容的态度。靠着戈里扎公主,他耐心地听人向他讲述外省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早餐鸡蛋没煮熟啊,咖啡里加的奶油变了味啊,健康方面十分荒谬可笑的细节啊,突然惊醒啊,作梦啊,来客啊,等等等等。骑士掌握了一种无精打采的眼神,古典式的态度,能装出悲天悯人的样子。这使他成了有滋有味的听众。他不时插上一个“啊!”一个“唉!”一个“那您怎么闹的?”,加上一句恰如其分的动听话语。一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恐怕谁也没有想到,别人连篇累牍地讲那些蠢话的时候,他心中一直在重温他与戈里扎公主的罗曼史中最热烈的章节。谁曾经想过,一段旧情会给社交帮多少忙呢?有谁考虑过,爱情是多么有利于交际,多么有用呢?骑士尽管总是赢钱,却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宠儿,从这里就可以得到解释了。他从来没有离开客厅时不带走六个利勿尔左右的赢头。他输的时候很少,可是每次输了都故意大叫大嚷,弄得尽人皆知。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承认,他们在任何地方,甚至在都灵的埃及博物馆里,也从未遇到过这么可爱的老好人。在世界上的任何国度里,过寄生生活都不会具有如此美好的方式。再精于为自己盘算也不会比这位绅士表现得更殷勤,更不得罪人。他确实值得得到人们忠诚的友谊。如果有谁来到德·瓦卢瓦先生的家打扰,请他费心给帮个小忙,这个人从他家出去的时候,一定不会不喜欢上他,而且准会相信,他不答应确实是无能为力,或者如果他真的介入,只会把事情搞坏。
要把骑士艰难的日子解释清楚,被“真实”这个残酷无情的婊子卡住脖子的史家还必须说,最近,在可悲的七月光荣时日①之后,阿朗松的人们获悉,德·瓦卢瓦先生赌博赢来的钱,每三个月都寄走大约一百五十埃居。聪明的骑士竟胆敢自己给自己寄终身年金,为的是不要在这个喜欢实利的地方显得自己没有收入。他的很多朋友(他现在已经作古,请不要忘记这一点!)都mordicus②否认这种情况,把这看作是无稽之谈,他们认为德·瓦卢瓦骑士是一位遭到自由党诽谤的可敬的高贵绅士。幸好那些精明的赌徒在游廊上也可以遇到支持这种观点的人。
①指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三天的武装起义,被称为“光荣的三天”。七月革命结束了查理十世的统治,为七月王朝的建立铺平了道路。
②拉丁文:断然、顽固地。
这些对骑士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耻于洗刷自己的过错,坚决否认有这等事。请不要说他们固执吧,这些人对自己的尊严是看得很重的。政府已经为这种美德作出了表率,这就是不给自己的失败唱感恩赞美诗,趁夜间把死者埋葬。骑士任凭自己采取这狡猾的一招,倒可能给他带来人们对德·格拉蒙骑士①的尊敬,对德·弗乃斯特男爵②的微笑,与德·象卡德侯爵③的握手。即使真有此事,难道他就不再是使阿朗松人倾倒的和蔼可亲的食客,谈吐风趣的人士,坚持不懈的赌徒,令人陶醉的讲故事专家了吗?再说这种行为本不超出自决规则范畴,又在哪一条、哪一点上有违一个绅士的雅俗呢?现在有多少人不得不把终身年金送给别人,有意给自己的知心好友弄一份,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自然的事呢?可是拉伊俄斯已经死了……④。过了十五年左右这样的生活以后,骑士积了一笔钱,有一万多法郎。他对别人说,波旁王朝复辟时,他的一个老朋友、前黑马火枪手中尉、德·蓬布勒通侯爵还给他一千二百皮斯托尔⑤,这是他从前供给蓬布勒通让他亡命国外的。这件事极为轰动,此后《宪政报》对某些流亡国外的人使用这种还债方法大加揶揄,他自然也是目标。
①格拉蒙骑士(1621—1707),典型的花花公子,热衷于女人和赌博。
②弗乃斯特,阿格里帕·德·奥比涅的哲理小说《弗乃斯特男爵奇遇记》中的主人公。
③蒙卡德侯爵(1586—1635),军事家、外交家,一六三三年曾任西班牙军队大元帅,远征荷兰。
④这是伏尔泰所写的《俄狄浦斯王》剧本中的一句话。巴尔扎克用来说明瓦卢瓦骑士现在已经去世。
⑤法国古币名,一个皮斯托尔相当于十个利勿尔。
当某人在骑士面前谈及德·蓬布勒通侯爵这一高尚行为时,这个可怜的人连右半边脸都红了起来。每个人当时都为德·瓦卢瓦先生感到高兴,瓦卢瓦先生便去征求经营银钱生意的人的意见,询问应该怎样使用这往日财富的残余。他相信复辟时期命运不会坏,便将自己的钱存入国库,那时定期利息是五十六法郎二十五生丁。他还说,他认识勒农库先生,德·纳瓦兰先生,德·韦纳伊先生,德·封丹纳先生和德·拉比亚迪埃先生。这几位先生为他从国王金库中谋得一百埃居的津贴,而且给他寄来了圣路易十字勋章①。
①圣路易十字勋章为路易十四于一六九三年所设立,专门授予天主教军官,法国大革命时期取消,一八一四年又恢复,一八三一年又取消。但是从前的骑士仍保有继续佩带勋章的权利。
[book_title]四
对他的头衔和身分这两项郑重其事的认可,老骑士是用什么办法得到的,人们始终不甚了了。但是凭着他在西部天主教军队中服役的历史,搞到圣路易十字勋章;授勋证书又使他拿到了退休上校的军衔,这倒是确切无疑的事。到了这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为他终身年金的神话而感到心神不定了。除了终身年金以外,骑士真的有了一千法郎的固定收入。虽然他的经济状况有了这样的改善,他的生活和举止仍然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红绶带在他的栗色上衣上显得越发威武耀眼,简直可以说,使他的绅士面貌更加完美无缺了。从一八〇二年开始,骑士加盖信件用的是一方极其古色古香的金印。印章刻得相当糟糕,但是从这方金印上,卡泰朗家族,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特雷维尔家族的人都可以看到,纹章上刻的图案是对分为二,一边为直纹红色,另一边为直纹红色带五个金色菱形,连接处成十字形。整个盾形纹章的上部为黑色,并间以银十字。纹章上部的冠冕图案是骑士帽。纹章上的题铭是Valeo①。带着这样高贵的纹章,这个所谓瓦卢瓦家族的私生子应该而且可以登上世界各地的每一辆王室马车。很多人羡慕这个老光棍的舒适生活。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玩波士顿牌,下西洋双六棋,玩贺维西②,玩惠斯特纸牌,玩皮克牌玩得好,就是晚餐消化得好,就是用优美的姿态嗅鼻烟,就是悠闲地漫步。阿朗松城的人差不多全都以为,这种生活已经完全排除了野心和重大的利害关系。但是,实际上没有哪一个人的生活会象羡慕他的人为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在为人遗忘的村庄里,你会发现一些有气无力的人,表面上好象是已经死亡的轮虫类,但是他们狂热地研究着鳞翅目或贝类学,为了搞清一种什么我叫不上名字的蝴蝶或者什么conchaVeneris③,绞尽脑汁,备尝艰辛。骑士不仅有他自己的贝壳,而且还胸怀一桩大志。他追求这个大志向的那股藏而不露的劲儿,简直可以与西克斯特五世④相提并论。这就是他想和一个富有的老姑娘结婚,意图当然是以此为台阶以接近宫中最高的阶层。他装束阔气并在阿朗松居住,其秘密动机正在这里。
十六年⑤——这是骑士的说法——仲春时节一个星期三的清晨,骑士正将他的半新半旧绿色带花的锦缎室内便袍穿上身,虽然耳朵里塞了棉花,仍然听见一位少女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上楼梯。稍顷,便有人在他的门上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然后,不待回答,一个美人儿便象一条鳗鱼一样溜进老光棍的房门。
①拉丁文:强大。
②贺维西是一种旧式纸牌戏,以吃牌和得分最少为胜。
③拉丁文:维纳斯贝。
④西克斯特五世(1521—1590),一五八五至一五九〇年间任第二百二十五任教皇。在此之前,他曾在十三年间装病装老。
⑤即一八一六年。
“啊!是你啊,苏珊,”德·瓦卢瓦骑士说道,一面没有中断已经开始的活计,手握剃刀在一块皮上磨来磨去。“亲爱的小淘气宝贝,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来跟您说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叫您又高兴又难过。”
“是关于赛查丽纳的事么?”
“我才不管你的赛查丽纳呢!”她说道,那神情既顽皮,又庄重,又无忧无虑。
这个可爱的苏珊姑娘,是拉尔多太太手下的一名女工。她那滑稽可笑的艳史,对我们这个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将产生极大的影响。现在让我们对这所房屋的情形简要说上几句。
作坊占据了整个楼下。小院子用来在马鬃绳子上晾晒绣花手绢,细布绉领,无袖女式胸衣,衬衣的活袖口,带襟饰的衬衣,领带,花边,绣花长裙等等,一言以蔽之,是城里上等人家优质柔软的内衣。骑士声称,从税务局长老婆的无袖女式胸衣数目上,便可以知道她与什么人私通,因为有的带襟饰的衬衣和领带与无袖女式胸衣和细布给领有连带关系。虽然通过这种衣着配对的方法完全可以推测出城里的各种幽会,但是骑士从未多嘴多舌过,从未说过一句讽刺挖苦的话,叫人家对他关上大门。(他这不是很聪明吗!)所以,请你们将德·瓦卢瓦先生看成是一位行为高尚的人,只是他的才能也象其他许多人的才能一样,由于生活圈子狭小而没有得到发挥。他也任凭自己与女人飞上几个颇有挑逗性的眉眼,叫女人浑身颤栗。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男人嘛!所有的女人首先都承认他非常小心谨慎,承认他对女人的风流失足具有极大的同情心,所有的女人也都爱过他。拉尔多太太手下的杂工,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姑娘,其丑无比,跟骑士住对门。他们楼上,就只有阁楼,冬季也在阁楼里晾晒衣物。每套房子都与骑士的住房相同,由两间可透进阳光的房间组成,一间朝街,另一间朝着花园。骑士的下面,住着一个瘫痪的老人,是拉尔多太太的祖父,从前是海盗,名叫格勒万。他曾经在西默兹海军元帅名下在印度服过役,现在已经耳聋。拉尔多太太本人占据着二层的另一套房子。她对有钱人极为偏爱,对骑士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在她看来,德·瓦卢瓦先生是一位什么事情都做得对的绝对君主。如果有人说她手下的哪个女工失足了,和骑士有了勾搭,她就会说:
“怎么会呢!他对人那么好!”所以,这幢房屋虽然也象外省的每一幢房屋一样,简直就是玻璃做的①,但是对于德·瓦卢瓦先生来说,这幢房屋却象大盗储存赃物的山洞一般不会走漏消息。洗衣作坊里的鬼心眼女人们都把骑士当作天生的知己。作坊的大门大部分时间都敞着,骑士从没有一次经过门前而不给他的那些小猫咪带点东西的:巧克力啊,糖啊,缎带啊,花边啊,金十字章啊,一言以蔽之,是小女工②所醉心的各种玩意儿。所以这位好心的骑士受到这些小姑娘的热爱。
①意为不可能有任何秘密。
②小女工收入很低,多半在工余从事卖淫。
有的男人爱女人,无非就是因为她们穿裙子,他们待在女人身边就高兴,从来不想愚蠢地自问一下,他们对女人殷勤追求到底有什么意义。女人们有一种本能,能够猜透这种男人的心。在这方面,女人的嗅觉与狗的嗅觉一样灵敏。有许多人在场,猎获的野兽该归谁,狗便径直向谁奔去。可怜的德·瓦卢瓦骑士从青年时代起便喜欢给女人送点东西,一直保持至今。从前,这是贵族大老爷的特点。他一直忠于小家小户①的体制,喜欢叫女人发点财。世界上只有女人这种造物很会接受馈赠,因为她们总可以报答。现在的中学生一走出校门,便已经极力寻觅自己的偶像或者专拣些荒唐事干了。世风已如此,但还没有一个人对十八世纪姑娘的心理状况作出正确的解释,这不是很不正常的事么?德·瓦卢瓦骑士的行为,难道不相当于十五世纪的骑士比武么?一五五〇年的时候,骑士们为贵妇人相互厮杀;一七五〇年的时候,骑士们将自己的情妇带到长野跑马场②去显摆;如今,他们叫自己的马去赛跑。不管哪个时代,贵族都尽量给自己创造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十四世纪的尖尖长长的翘头鞋,到了十八世纪,成了高跟红皮鞋,而一七五〇年时情妇们的奢侈生活便成了一种值得炫耀的东西,与往昔游侠骑士炫耀自己的感情十分相似。如今这位骑士再也不能为一位情妇搞得倾家荡产了。
①这是十八世纪风流韵事的特点,“小家小户藏情妇”。
②长野位于巴黎西北布洛涅森林,风景优美,路易十五统治时期,这里变成游人如织的时髦游玩场所。
[book_title]五
他现在献殷勤送人的,是一袋小脆饼,而不是大把钞票裹着的糖果。让我们说句颂扬阿朗松的话吧:女人们收下小脆饼时那种高兴劲,比起杜黛①往日接受德·阿图瓦伯爵②赠送的一套镀金银梳妆台或者什么高级服饰时的快乐来,是有过之无不及的。所有这些女工,对于德·瓦卢瓦骑士威风大大不如当年这一点,心里都清清楚楚,关于他们之间的这种亲近,对外都守口如瓶。即使城里某些人家有人问起德·瓦卢瓦骑士的情况,她们都一本正经地谈论这位绅士,把他说成已经年老力衰的样子。在她们口中,他成了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他的生活是一朵圣洁的鲜花。但是,在家里,她们简直象鹦鹉一样踩在他肩膀上。洗衣女工们经常会发现别人夫妻的秘密,他很想打听打听。于是女工们每天早晨前来,将阿朗松城里的闲言碎语讲给他听。他称这些女工是他的穿裙子的报纸,活的长篇连载小说。萨蒂讷先生③也从未有过比这更聪明而又更廉价的侦探,而且这些人心眼里使坏,表面上却保持着冠冕堂皇的样子。请诸位不要忘记,骑士吃早饭的时候,就象一个最幸运的人那么开心。
苏珊是他的心上人之一。她很有心计,又野心勃勃,本是一块莎菲·阿尔努④的材料。加之她长得十分俊俏,就和提善⑤请到自己的画室中来,让她坐在黑丝绒上,以便帮助他的画笔描绘出维纳斯形象的那位美女一样。不过,她的眼睛和额头部分虽然长得很清秀,面庞下部的轮廓却流于一般而大大逊色。她属于诺曼底型的美,容光焕发,面色红润,圆鼓鼓胖乎乎,是卢本斯的肌肉⑥加上法尔奈斯宫的赫丘利⑦的筋骨,而不是梅迪契宫中阿波罗的美女维纳斯雕像的筋骨。
①罗莎莉·杜黛(1752—1820),舞蹈演员、交际花。
②德·阿图瓦伯爵,路易十八的弟弟,即后来的查理十世。
③安多瓦·加布里埃尔·德·萨蒂讷(1729—1801),一七五九至一七七四年间曾任警察总监,据说他手下的侦探本领高超。
④莎菲·阿尔努(1744—1803),法兰西歌剧院的女歌星,塑造过拉摩所写数部歌剧中的角色,思想敏锐,聪明伶俐。她的《回忆录》于她死后发表,相当著名。
⑤提善(又议提香,1490—1576),威尼斯著名画家。
⑥卢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画家。此处指卢本斯所画的肌肉。
⑦赫丘利是罗马神话中的英雄,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此处指藏在罗马法尔奈斯宫的赫丘利雕像。
这时,只听骑士说道:
“喂,我的孩子,给我讲讲你那小小的或者大大的恋爱故事吧!”
从巴黎到北京都会使骑士显得与众不同的东西,便是他对这些女工的态度中有一股慈父之情。她们使他忆起往日的姑娘,那些在十八世纪足足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名扬全欧的著名的歌剧王后们。到如今,这个女性王国也象任何伟大的事物一样,象耶稣会的教士们或十七、十八世纪美洲的海盗一样,象修院长老和包税人一样,已被遗忘。骑士从前曾经与这个女性王国一起生活过,必然培养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和善,讨人喜欢的性情随和,不掺杂自私情感的听之任之态度,还有朱庇特到阿尔克墨涅家去时使用的各种隐姓埋名手段①。众神之王朱庇特受到各种各样的诱惑,将自己手执闪电形小投枪的优越地位随便扔给任何一个魔鬼,特别是在远离朱诺②的时候,便想把他的奥林匹斯山化成狂热的爱情、化成一席简单的夜宴、化成大量的女性吃掉。骑士穿着半新不旧的绿色锦缎室内便袍,他接待客人的房间空空荡荡,地上只铺着一块寒伧的挂毯权充地毯,靠背椅陈旧脏污,墙上裱的是乡村客栈用的糊壁纸,这里是路易十六及其家属的侧影,画在一株垂柳上;那边是印成骨灰罐形状的最高遗嘱。总而言之,是保王党在恐怖时代③所发明的各种各样感伤的玩意儿。
骑士已经未老先衰。他站在一个老式梳妆台前面刮脸,那梳妆台装饰的花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浑身都散发出十八世纪的味道!……青年时代情场得意的各种优美姿态又重现出来,看上去就象人家欠他三十万利勿尔的债务,马车就在门边等候的样子。他简直就跟贝蒂埃④在莫斯科大撤退时向溃不成军的各营宣布命令一样伟大。
①阿尔克墨涅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安菲特律翁的妻子,厄勒克特律翁的女儿。她丈夫在外时,宙斯扮作其夫的模样,与她生了赫拉克勒斯。
②朱诺是朱庇特的妻子,天后,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
③恐怖时代是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从一七九三年五月到一七九四年七月这个阶段。
④贝蒂埃(1753—1815),一八〇四年任法军元帅,一八〇五至一八一四年任拿破仑大军总参谋长。
“骑士先生,”苏珊怪模怪样地说道,“似乎没有什么可对您说的,您只要睁开眼睛看看就行了。”
说着,苏珊侧身一站,那样子是要给自己的话作一个雄辩的注解。这位骑士,请诸位相信,他可是个精明的老家伙。
他一面手里仍然斜握着刮脸刀贴在脖颈上,一面垂下右眼朝女工看了一眼。他立刻显出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气。
“好的,好的,我的小宝贝,我们马上聊聊。不过,我看你已经先下手了嘛!”
“骑士先生,难道我一定要等到我的母亲打我,等到拉尔多太太将我赶走再行动么?我要是不赶快到巴黎去,我在这儿永远也嫁不了人了,这里的男人一个个都是那么滑稽可笑!”
[book_title]六
“我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在变。天下就要大乱,贵族要倒霉,女人也要倒霉。继政治上的大动荡之后,社会风习的大动荡就要来到。唉!过不了多久,女人就再不存在了(说到这里,他将棉花从耳朵里取出,将耳朵弄弄好);女人卷进感情漩涡中去,就要吃大亏。她绞尽脑汁,可是再也不会得到我们那个时代那种不觉羞耻地向往着、也毫不客气地接受着的小小的无害的享乐。这种时候,人们也利用头晕这一类的毛病,但那只不过是(他将小黑人头擦干净)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一种手段。女人们将这个当作一种病,最后用点桔叶茶也就算完事。(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总而言之,结婚将会变成某种(说到这里,他拿起镊子拔汗毛)非常令人讨厌的事。可我年轻那时候,结婚是多么快乐的事啊!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治下,请你记住,我的孩子,那就算是世界上社会风气最好的时代,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骑士先生,”小女工说道,“这事关系到你的小苏珊的品行和声誉,我希望你不要遗弃她。”
“怎么会呢!”骑士一面梳理好头发,一面高声叫道,“我宁愿不姓这个姓,也不会那么干啊!”
“噢!”苏珊说道。
“你听我说,调皮的小姑娘,”骑士一面倚在一张很大的软座圈椅里,一面说道。这种从前叫做“公爵夫人”的圈椅,是拉尔多太太费尽心机给他搞来的。
他把俊俏的苏珊拉到自己身边,将她的两腿夹在自己的双膝之间。美丽的姑娘随他摆布。可是她在大街上却那样高傲,阿朗松有好几个男子愿意把财产送给她,她已多次拒绝。这既出于维护自己声誉的考虑,也是因为看不起那些人的气量狭小和斤斤计较。苏珊将她所谓的过失那样大胆地给骑士送上门来,连这个干尽坏事的老家伙也一眼就估摸出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过去曾经在更加精明狡诈的女人身上探测过许许多多别的奥秘,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哪一个姑娘会拿真正的丢人现眼开玩笑。他知道,这漂亮谎言搭成的脚手架一触即坍,但是他不屑于去碰倒它。
“你这是故意自我诽谤,”骑士一面用无法模仿的代美姿态微微一笑,一面对她说道,“你就象你姓这个姓的那个俊俏姑娘那么循规蹈矩,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结婚。可是你不愿意在这地方窝着,你渴望到巴黎去,在那里,娇小玲珑,令人喜爱的姑娘,如果精明的话,都能变成富人。你也不蠢。于是,你想去看看这个享乐之都是否给你保留了年轻的德·瓦卢瓦骑士,华丽的马车,珠宝钻石,歌剧院的包厢。俄国人,英国人,奥地利人带来了百万财富①,妈妈给了我们一副漂亮脸蛋,就是用这些百万财富给我们定下了陪嫁。一言以蔽之,你有爱国精神,愿意帮助法国从这些先生的口袋里将钱夺回来。哎!哎!亲爱的魔鬼小绵羊,这一切都不错。你现在生活的圈子说不定要大嚷大叫一阵,但是,成败论英雄。最糟糕的事,我的孩子,就是没有钱。这正是我们两个人的毛病。你很精明,以为勾上一个老光棍便能从这个小小的荣耀中得到好处。可是这个老光棍,我的心肝,对女人的诡计还是略知一二的。这就是说,指望我相信你那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比你把一粒盐放到一只鸟的尾巴上还要难上加难。上巴黎去吧,我的小姑娘,叫一个老光棍自尊心受伤,也没关系,去吧!我不会阻拦你,我还会帮助你,这个老光棍,苏珊,他天生是少女的保险箱。可是,不要把我搅进去。你听着,我的女王,你很理解生活,你如果把我搅进去,就会给我造成很大的损害,你会使我很伤心。为什么说造成损害呢?因为那样你就会妨碍我在这里结婚,这地方人们对道德、品行是很看重的。为什么说会使我伤心呢?即使你说你处境困难,小鬼头!我也不相信!我的宝贝,你知道,我已经一贫如洗,我象教堂里的老鼠一样,是个穷光蛋!啊!我若能娶上科尔蒙小姐,又变得富有,我肯定把你放在赛查丽纳之上。我一直觉得你象给铅镀金的金子那么清秀,而且你天生就是要作一位贵族大老爷的心上人的。我知道你很精明,你跟我玩这个花招,我一点不感到惊奇,我早就料到了。对一个姑娘来说,这不是最后一招么!我的天使,非得主意高明的人才想得出来这么干。所以,我很敬重你!”
①滑铁卢战役后,英、俄、奥等国占领法国,直至一八一八年。
说到这里,他象主教那样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下,以证实自己的话。
“骑士先生,我向你保证,你误会了,而且……”
她不敢继续说下去,面孔绯红。骑士看了一眼,早就猜着了、猜透了她的整个计划。
“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我相信你的话!好吧,我相信。不过,听我的忠告,到杜·布斯基耶先生家去吧!你往杜·布斯基耶先生家里送衣物,不是已有五、六个月了么?好吧,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问你。不过我了解他,他自尊心很强,他是老光棍,很有钱,有二千五百利勿尔的固定收入,而支出不到八百。你要是如我想象的那么聪明,你就能用他的钱见识见识巴黎。去吧,我的亲爱的,缠他去!你要象一条长绸那样放松,然后,他每说一句话,你就绕上两圈,打上一个结。他是那种害怕丢人现眼的人,若是他叫你抓住了把柄……反正你明白,你就威胁他,说要去找慈善事务所的女士们。再说,他这个人野心勃勃。一个男人就应该通过他老婆达到一切目的。你不是很漂亮,很精明,足以帮助你丈夫发迹么?嘿!妈的,你简直可以和一个宫廷命妇相抗衡呢!”
听了骑士最后这一段话,苏珊茅塞顿开,恨不得马上跑到杜·布斯基耶家里去。为了不致显得走开得太突然,她一面帮助骑士穿衣,一面向骑士询问巴黎的情形。骑士已料到自己这番指教会产生什么效果,于是请苏珊去告诉赛查丽纳,叫她将可可饮料送到楼上来,用这种办法给她走开提供方便。这可可饮料是拉尔多太太每日清晨必给骑士做好的。苏珊急忙溜走,好去钓鱼上钩。下面我们就来表表这条鱼的来历:
杜·布斯基耶出生于阿朗松一个古老世家,介于资产阶级与小贵族地主之间。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过刑事审判官的职务。父亲死后,杜·布斯基耶生活无着,也跟外省所有破了产的人一样,到巴黎去撞大运。革命①初期,他进入商界。当时,虽然共和党严格按照革命的廉洁秉公办事,商务却并不都那么清白。政治暗探、投机商、军粮或军火商、与市镇上管理钱财的人相互勾搭叫人没收逃亡贵族财产以便将其买进或卖出的人、部长或将军,全都做生意。从一七九三年到一七九九年,杜·布斯基耶承办法国军队的给养。那时他有一所豪华的公馆,是财界的一大巨头,他与乌弗拉尔②均摊盈亏作买卖,宾客盈门,过着当时引人议论纷纷的生活,不费吹灰之力便粮食满仓、幢幢小楼情妇充斥的辛辛那蒂斯③的生活,家中经常为共和国要人举行盛大招待会。杜·布斯基耶公民是巴拉斯④的熟人,与富歇⑤过往甚密,与贝纳多特⑥也颇有交情。他以为只要孤注一掷,投到马朗戈战役以前秘密反对波拿巴的那一派的怀抱里,自己就有指望当部长。
①指一七八九年开始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乌弗拉尔(1770—1846),法国金融家。法国大革命时期,他从事纸张投机,后被任命为法国海军粮食弹药总供应官,大发横财。曾数次入狱。
③辛辛那蒂斯原系公元前五世纪罗马的民族英雄,古罗马农民、士兵和国家领袖的优秀形象。外敌入侵,他放下犁锄当了执政;战胜敌人以后,他拒绝接受一切荣誉,仍返回家园躬耕陇亩。这里提到辛辛那蒂斯仅指其富足。
④巴拉斯(1755—1829),一七九三年以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重要领导人之一,生活奢侈腐化。
⑤富歇(1759—1820),一七九四年热月政变的主要策划人之一,与巴拉斯关系密切,一七九九年被任命为公安部长,豢养大批密探、警察。
⑥贝纳多特(1763—1844),蓬特-科沃亲王,法国将军,一七九九年曾任国防部长。一八一〇年被立为瑞典王嗣子,一八一八年继承瑞典王位。
[book_title]七
若不是凯勒曼①发起攻击,德塞②战死,杜·布斯基耶肯定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在计议中的反拿破仑政府中,他是一位高官。可惜拿破仑有运气,使这个政府胎死腹中③。
马朗戈战役出人意料的胜利,宣布了这个党派的失败。他们早已将声明印制完毕,准备一旦第一执政战场失利,便回到山岳派的体制上去。杜·布斯基耶对于拿破仑不可能取胜深信不疑,拿自己的大部分财产在交易所中做空头,而且在战场上留下两个使者。第一个使者于梅拉斯④取胜时动身前来报信。四个小时以后,第二个使者星夜赶到,宣告奥军大败。
①凯勒曼(1770—1835),一七九二年被任命为少将,在迪穆里耶指挥下赢得瓦尔来战役胜利。一七九五至一七九七年,统率阿尔卑斯大军,一八〇四年晋升为元帅。在马朗戈战役中,凯勒曼所率骑兵发起的攻击在最后一刻决定了法军的胜利。
②德塞(1768—1800),大革命时期统率莱茵军,随同波拿巴远征埃及。一八〇〇年扭转了马朗戈战役败局并战死疆场。
③此段故事参见《一桩神秘案件》。——作者原注。
④梅拉斯将将军(1730—1806)在马朗戈战役中统率奥军。
杜·布斯基耶对凯勒曼和德塞大加诅咒,但是他不敢诅咒第一执政官,因为这位执政欠他数百万法郎。本来有几百万好赚,这下子倒破了产,这一急剧变化可叫这个粮食军火商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连数日痴痴呆呆。他生活放荡无度,身体早已垮下来,这一晴天霹雳更使他无力还手。但是对于国家债券清算结果,他还抱着某些希望。尽管他给拿破仑送过许多礼品,打算贿赂第一执政,拿破仑对这些将宝押在他战场失利上面的粮食军火商仍然极为痛恨。被人戏称为“关上钱箧子”的德·费尔蒙先生①清算的结果,叫他一个钱也没有剩下。这个粮食军火商生活糜烂,又与巴拉斯和贝纳多特勾勾搭搭,比起他在交易所做空头来,这两点更使第一执政不悦。第一执政将他的名字从收取国库银钱者的名单上一笔划掉。靠着剩余的一点钱,他叫人把他送到阿朗松。从往日的豪富中,杜·布斯基耶只保留下来记在国库账簿上的一千二百法郎终身年金。这是他从前一时心血来潮存储在国库的,现在倒使他免于一贫如洗了。他的债权人不知道清算的结果,只给他留下一千法郎长期公债②。全靠收回债款和拍卖杜·布斯基耶拥有的鲍赛昂公馆,才将债务全部还清。就这样,这个投机商差一点要宣布破产,最后总算保全了自己的名字。在阿朗松这个城市,保王党暗中占统治地位。一个让第一执政给搞垮的人,前面又有与过去几届政府要人过往甚密因而声名显赫这段历史,加上他过的那种生活,他那转瞬即逝的王国,都激起阿朗松人的极大兴趣。杜·布斯基耶恨透了波拿巴,他讲些有关第一执政官的琐事,约瑟芬③的放荡生活以及十年革命期间的秘闻等等,大受欢迎。这时他已经四十多岁,却以三十六岁的单身汉身分露面,中等身材,象一个商人那样肥肥胖胖,露出举止轻浮的诉讼代理人一般的腿肚子。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费尔蒙(Fermon)与“关上”(fermons)谐音。德·费尔蒙自一七九七年起任财务专员,后一直忠于拿破仑。
②这是只付息不还本的公债。
③约瑟芬(1763—1814),原博阿奈子爵之遗孀,一七九六年与波拿巴结婚,是拿破仑的第一个妻子,一八〇四至一八〇九年间成为法国皇后。
他的容貌特征明显,鼻子扁平,鼻孔内多毛;黑眼珠,眉浓重,眉宇间透出精明的目光,与德·塔莱朗先生的目光颇为相似,只是有些无神。他还保留着共和党人的两撇小胡子,棕黄头发留得很长。他的手,每个手指节上都长一小撮毛,青筋突起,证明肌肉很丰满。最后,他还有法尔奈斯宫赫丘利雕像那样的胸脯和能够扛起实物地租的肩膀。如今只有在托尔托尼咖啡馆①才能见到这类肩膀了。他这种男性,生命力旺盛,用过去时代的风流标准来看,杜·布斯基耶大概会被当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支付余款的人”。用这句上一世纪流行的话来形容他,非常精彩,可惜今天人们都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了。象德·瓦卢瓦骑士一样,在杜·布斯基耶身上也可见到与人的整个面貌形成鲜明对照的表征。这位前商人的嗓门与他的筋骨很不相称,这倒不是说他的嗓音很细,象两脚海豹口中有时发出的那样;恰恰相反,他是压低了的大嗓门。恐怕只能将这种嗓音比作锯子锯一块浸湿了的糟木头发出的声音,人们还可以产生一点印象。一言以蔽之,是精疲力尽的投机商的嗓音。
①托尔托尼咖啡馆为十八世纪时那不勒斯人维劳尼所建,位于泰布街和意大利人大街相交的街角上。帝政时期,特别是复辟时期,托尔托尼是巴黎最豪华的咖啡馆。
很长一段时间内,杜·布斯基耶都保持着他声名显赫的时代时兴的服装:翻口长靴,白色丝袜,桂皮色灯芯绒短绣花裤,罗伯斯比尔式的背心和蓝上衣。虽然第一执政官对他的仇恨使他在外省保王党权威人士那里取得了资格,构成阿朗松圣日耳曼区的七、八户人家却根本没有接待过他,而德·瓦卢瓦先生倒是出入这些人家的。杜·布斯基耶一开始曾试图娶阿尔芒德小姐为妻。这位小姐是城中最受敬重的一位贵族的胞妹,杜·布斯基耶打算从她那里大捞一把以利于自己未来的大业,因为他一直渴望着来个精彩的卷土重来。结果他遭到了拒绝。阿朗松有十几家富户,从前是他们造就了阿朗松城市这个点。他们拥有草场和牛群,经营大宗布匹生意。这些人家倒接待他,也算补偿了他的损失。他以此自慰,而且说不定在这些人家里遇到什么偶然机会,会给他提供一个合适的意中人。老光棍确实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桩美满婚姻这个前景上了,他的各种本领似乎也预示着他会结上一段美满姻缘。他在理财上确有某种精明之处,许多人都从中得到了好处。他象一个破产了的赌徒指点新手一样,指点别人进行投机,为这些生意出谋划策,采用什么办法,可能性如何,具体做法怎样,干得很高明。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管理人员,常常考虑任命他为阿朗松市长。但是,他在共和国政府内搞投机,人们仍然记忆犹新,这对他为害不浅,省政府那里从来就通不过。各届政府相继更迭,甚至“百日”时期的政府,都拒绝任命他为阿朗松市市长。这个职位他垂涎已久,如果他已经得到了这个职位,说不定早已和他终于看中的哪一位老姑娘结成了良缘。他对帝国政府的憎恶首先将他投入保王党阵营之中。虽然在那里受尽侮辱,他还是留下来了。待到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省政府仍然采取摈弃他的态度时,这次拒绝又使他对波旁王朝产生了深仇暗恨,因为他实际上仍然公开地忠于自己原来的政见。于是他成了阿朗松自由党的领袖,表面上看不出来的领导选举的人,以其暗中策划及阴谋活动,大大加害于复辟王朝。正象每一个凭自己头脑过活的人一样,杜·布斯基耶的仇恨情感,显露出小溪般的平静。这小溪表面上水流不大,实际上永不干涸。他的仇恨象黑人一样,那么平静,那么耐心,连敌人也受了骗。他的复仇酝酿了十五年之久,从未有过哪一次胜利使他得到满足,甚至一八三〇年七月那些日子的胜利①也未能满足他复仇的欲望。
①见本卷第287页注①。
德·瓦卢瓦骑士将苏珊支到杜·布斯基耶家里去,并非无意。他们两人,一个是自由党,一个是保王党。虽然在全城人面前双方都很巧妙地将他们共同的希望隐藏起来,实际上他们早已相互猜透对方的心思。原来这两个老光棍是情敌。他们每个人都制定了娶科尔蒙小姐的计划,刚才德·瓦卢瓦先生也向苏珊谈到了这位小姐。这两个人都打定了主意,却藏而不露,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都在等待着时机到来,某种偶然会将这位老小姐送到他们手上。他们两人生动地体现了不同的体制,这在他们之间便产生了很大的距离。即使没有这种距离,他们之间的竞争也会使他们成为两个仇敌。
时代给穿越时代的人打上深深的烙印。这两个人物以他们容貌、言谈、思想和装束所点染的历史色调完全不同,证明了这句格言确是真理。一个,粗鲁,精力充沛,动作很大而不连贯,话语短促而生硬,讲话语气令人难以忍受,深色头发,黑眼珠,表面上令人畏惧,实际上却象任何暴动一样软弱无力。这个人正好代表着共和国。另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衣饰讲究,通过缓慢而有效的外交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坚持高雅的趣味,这个人是老式阿谀奉承和谄媚的活生生形象。这两个敌手几乎每天晚上在同一地段上相遇。从骑士一方来说,争战是彬彬有礼、和和气气的;杜·布斯基耶一方,虽然保持着交际场合所必须的礼节,因为他也不想叫人当场赶走,却不那么讲究形式。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心照不宣。外省人对于小小的利害关系观察得十分细致,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些利害关系的中心,但是没有一个人料到这两个人之间的竞争。德·瓦卢瓦骑士先生在人家餐桌上座位在上首,他从来也没有向科尔蒙小姐求过婚。杜·布斯基耶想登上当地最高贵族的家门而不可得,也加入到食客的行列中去,却遭到拒绝。骑士还设想了许多可能性,以便给他的对手以雅尔纳的一击①。这一击要用精心准备的淬火的利刃深深地砍进去,苏珊便是这样的一着。骑士早已往杜·布斯基耶的河水里扔过探测锤了。诸位可以看到,他的哪一项推测都确切无误。
①雅尔纳男爵在亨利二世和宫中人等面前与人决斗,眼看败北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对方腿弯而取胜。“雅尔纳的一击”意谓决定性的一击。
[book_title]八
第二章
苏珊步履轻盈地从河道街出发,经过塞镇门大街和羊圈街,一直走到天鹅街。杜·布斯基耶在天鹅街买了一幢内地的小房屋已为时五年。这幢房屋用灰色岩石盖成,与诺曼底大理石的碎石或布列塔尼的板岩碎石差不多。这位前商人比城里任何人都住得舒服,因为他保留了几件自己鼎盛时期的家具。这位倒台的沙达那帕鲁斯①,外省的风习以难以觉察的方式使他的光辉黯然失色。往日豪华生活的遗迹如今在他的房屋中,就好比将一盏漂亮的分枝吊灯放在仓房里。无论是大东西还是小东西,都缺乏和谐感,而和谐是任何人间或天上的艺术品中必不可少的纽带。
①沙达那帕鲁斯,传说中古亚述国的末代皇帝。
一个漂亮的五斗橱上,放着一个带盖的水罐,这种情景恐怕只有在布列塔尼附近才会见到。卧房里铺着漂亮的地毯,窗帘却露出粗劣的印花平布蔷薇花图案。石砌壁炉,粉刷得极为马虎,与上面挂着的华丽挂钟形成强烈对照。附近放着粗劣的烛台,又使挂钟黯然失色。人人都不将鞋擦干净便上楼,那楼梯还根本没有漆成任何颜色。最后,各房间的门,请了当地的一位画家通过色彩对比、勾勒轮廓来加以衬托装饰,弄得很糟,颜色刺眼。正象杜·布斯基耶所代表的时代一样,这幢房屋也是肮脏与华丽的大杂烩。大家都把杜·布斯基耶看成是一个生活富足的人,他也过着骑士一样的食客生活。杜·布斯基耶有收入却没有开销,他将永远是个富人。他的仆人勒内是一个当地的小伙子,相当愚笨,杜·布斯基耶慢慢培养他按照主人的要求做事,象教猩猩那样教他擦洗房间地面,教他将家具擦拭干净,教他给靴子上油,教他刷净衣服;教他晚上去接主人回家时,天阴要带灯笼,落雨要带木底鞋。跟有些人一样,这个小伙子天生就是一块有恶癖的料,非常贪吃。哪一家举行盛大宴会招待宾客时,杜·布斯基耶常常叫他脱下那件蓝色方格布上衣——衣袋晃晃荡荡垂到腰间,里面总是鼓鼓囊囊的,手绢呀,木柄小刀呀,水果呀,一块硬糕点呀,不一而足——穿上仆人的号衣,带上他去服侍主人。勒内于是和那家的仆人一道大吃一顿。杜·布斯基耶如此这般将要求他尽仆人职责变成对他进行奖赏,倒换得了这个布列塔尼仆人对主人的事守口如瓶。
“您来啦,小姐,”勒内看见苏珊走进来,说道,“今天不是您来取衣物的日子,要交给拉尔多太太洗的衣物,我们一点也没有。”
“你个大傻瓜!”苏珊哈哈大笑说道。
俊悄的姑娘上楼去了,让勒内把一碗牛奶煮的荞麦粉薄饼吃完。杜·布斯基耶还睡在床上,咀嚼着自己的发迹计划。
他象所有已将享乐的橙汁榨干的人一样,现在只能野心勃勃了。野心和赌博,这两样事情是无尽无休的。所以,在一个头脑清醒的人身上,来自头脑的激情总是比心中迸发出的激情持续得长久。
“我来啦!”苏珊说道。她一面坐在床上,一面用粗暴急剧的动作把床帐撩起挂在帐钩上,弄得帐子唏哩哗啦乱响。
“出什么事了,我可爱的姑娘?”老光棍一面坐起身来一面说道。
“先生,”苏珊郑重其事地说道,“看见我这样前来,您大概感到奇怪吧!可是我现在的处境逼得我不得不如此,也就顾不得人家的风言风语了。”
“怎么啦?”杜·布斯基耶叉起双臂来问道。
“您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呢?”苏珊说道。“我知道,”她可爱地撅起小嘴,继续说下去,“一个可怜的姑娘,为这些您视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一个男人,是多么可笑。可是,如果您很了解我,先生,如果您知道一个男人眷恋我,我能为他干出什么事情来,就象我眷恋您一样,您娶了我永远不会后悔。当然在此地我对您不会有多大用处。如果我们到巴黎去,您就会看到,在这彻底改组政府的时候,在这外国人说了算的时候①,我能把一个象您这样有头脑有办法的男人抬到多高。归根结底,咱们之间说说,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跟您说的这件事,难道是什么祸事吗?这难道不是一件喜事,有一天您也许要付出许多代价而不可得呢!您会对谁有意,您会为谁卖力气呢?”
①参阅本卷第298页注①。
“为我呀!”杜·布斯基耶粗鲁地大叫起来。
“你个老魔鬼,叫你断子绝孙!”苏珊说道,她的话语带着先知诅咒的声调。
“好啦,别说蠢话啦,苏珊,”杜·布斯基耶接口说道,“我觉得还在作梦呢!”
“可是您必须面对什么样的现实,您知道吗?”苏珊站起来,高声叫道。
杜·布斯基耶使劲揉搓着自己头上的棉布睡帽,表明他内心思绪翻腾。
“嘿,他相信了,”苏珊心中暗想,“他还美滋滋的呢!天哪,这些男人,让他们上钩可真容易!”
“苏珊,见鬼,你叫我怎么办呢?这真是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事实是……不,不,这不可能……”
“怎么,您不能娶我?”
“啊,这不行!我已经与人有约在先了。”
“是跟阿尔芒德小姐,还是跟科尔蒙小姐?这两个人不是都拒绝您了吗?您听我说,杜·布斯基耶先生,用不着宪兵,光是我的声誉就能把您拽到市政府去。我绝不会嫁不出去,我也绝对不要一个不能欣赏我的价值的人。您这么干,说不定哪天您要后悔。如果您今天拒绝把您的东西拿走,那么将来,这世界上可就什么也打动不了我,金子银子也打动不了我,您可就休想叫我把属于您的东西还给您!”
“可是,苏珊,你肯定……?”
[book_title]九
“啊!先生,”女工说道,拿出自己的贞洁来夸耀,“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您以前对我许下的那些诺言,我想用不着再提醒您了。可是您那些甜言蜜语却毁了一个可怜的姑娘,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既雄心勃勃又痴情。”
杜·布斯基耶此刻心中千思万绪在翻腾,他又高兴,又怀疑,又在算计。他早已决定娶科尔蒙小姐为妻,因为宪章①(他刚才还在反复咀嚼这宪章)为他的野心提供了当议员的光辉政治道路。他与老姑娘一结婚,就能大大提高他在城市中的地位,他一定会在本城市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狡猾的苏珊掀起的这场暴风雨,使他进退两难。若是没有上述这个隐秘的希冀,他简直可以毫不犹豫地娶苏珊为妻。那样,他就干脆去当阿朗松自由党的头目。结成这样的婚事以后,他就要放弃第一流的交际场合,降低身分,与批发商、富有的制造商、经营牧场的人构成的布尔乔亚阶层为伍了。这个阶层肯定要将他作为他们的候选人而把他捧上天。杜·布斯基耶已经预见到左翼的情形。他郑重其事地考虑着,也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手摸头顶,露出难看的光头,因为睡帽已经掉了。正象所有不仅目的达到而且超过了预期目标、所得过望的人一样,苏珊惊讶得目瞪口呆。为了掩饰她的惊异,她摆出被奸污的姑娘站在引诱她的男人面前那种凄凄楚楚的姿态。可她心里,作为一个正在狡黠争斗的小女工,却在暗暗发笑。
①指法国一八一四年宪章。
“我亲爱的孩子,这种圈套我可不上,嘿!”
前商人的考虑便以这句简短的话宣告结束。有一个犬儒哲学家派别,将所有女人完全归于“可疑分子”一类,他们绝不愿让女人“捉弄”。杜·布斯基耶就属于这一派别,而且对此颇为洋洋得意。这些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一般来说是意志薄弱的男人,对女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信条。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女人,从法兰西王后到经营女装的女商人,基本上都是荡妇淫妇,杀人犯,甚至是无赖骗子,都是爱说假话的人,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外,根本不能考虑其他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女人是些专干坏事的舞女,就应该叫她们跳舞,唱歌,放声大笑。在女人身上,他们看不到任何圣洁或伟大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什么感官享受的诗意,无非是粗俗的性感罢了。他们活象将厨房当成了餐厅的馋鬼。在他们这种法学原则之下,不是女人受到男人专横暴虐的对待,便是女人使男人沦为奴隶。在这方面,杜·布斯基耶也与德·瓦卢瓦骑士截然相反。此刻,他一面道出这句话,一面将自己的睡帽摔到床脚下,就象格列高利教皇宣布将某人逐出教会时将蜡烛打翻一样①。这时苏珊才知道,原来老光棍平时戴的是假顶发。
①宣布将某人逐出教会时,在场的人将蜡烛打翻在地,并用脚踩灭烛火,这象征着被逐出教会的人灵魂已死。
“请您记住,杜·布斯基耶先生,”苏珊威严地回答道,“我到这里来找您,是尽了自己的义务。请您记住,我本来应该答应嫁给您,并且要求与您成婚。但是也请您记住,我在自己的行为中注入了一个自重自爱的女子的尊严:我没有降低自己的身分,象傻瓜一样哭哭啼啼。我没有过分坚持,我一点没有折磨您。现在您已经知道我的处境。您知道,我在阿朗松已经待不下去了。我的母亲要打我,拉尔多太太要把我赶走。正象她每天都熨衣服一样,拉尔多太太是严格按照原则办事的。象我这样的可怜的女工,是到医院去呢,还是去沿街乞讨?不!我还不如跳亮河或者萨尔特河去!不过,我到巴黎去,不是更简单么?我母亲可以随便找一个什么借口把我打发走:说一个舅舅叫我去呀,一个姑妈病得要死呀,哪位夫人想照顾照顾我呀,都行。问题就剩下要有必需的盘缠,据您所知……”
这个消息对杜·布斯基耶来说,比对德·瓦卢瓦骑士重要一千倍。不过只有他和骑士两人知道这桩秘密,这个谜底一直要到本故事的结尾才会揭穿。目前只消说一句话就够了:
苏珊的谎言使老光棍心烦意乱,因此根本无法进行认真的思考。自尊心是个骗子,总是有受骗上当的人。若不是内心慌乱加上暗自高兴,他准会想到:象苏珊这样还没有丧尽天良的正直的姑娘,是宁愿去死也不会来进行这样的谈判,而且问他要钱的。他也准会从女工的目光中辨认出一丝卑怯来,那正是为了弄到赌本而去杀人的赌徒目光中闪射出的冷酷的卑怯。
“那你是要去巴黎了?”他说道。
听到这句话,苏珊眼中掠过快乐的闪电,她那灰色的眼睛放射出金光。但是兴高采烈的杜·布斯基耶竟毫无查觉。
“当然了,先生!”
杜·布斯基耶于是开始莫名其妙地诉起苦来:他刚刚付了最后一笔购买房屋的款啊,他还要支付画匠、泥水匠、木匠的工钱啊,等等等等。苏珊随他去说,只等他说出一个数目来。杜·布斯基耶提出给她一百埃居。苏珊来了一个舞台术语称之为“欲走”的动作,朝门边走去。
“哎,你上哪儿去?”杜·布斯基耶心神不定地叫道,“唉!
这就是光棍过的美妙生活!”他心中暗暗想道,“真见鬼!我记得,除了弄皱过她的打褶颈圈以外,就没碰过她别的地方!……唉!无非是开个玩笑罢了,她倒利用这个突然敲你一张期票!”
“先生,”苏珊哭着说道,“我到妇女协会司库格朗松太太家去。据我所知,她几乎是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处于同样处境的可怜姑娘。”
“格朗松太太!”
“对,”苏珊说道,“她是妇女协会主席科尔蒙小姐的亲戚。请叙我冒昧①,城里的妇女们建立了一个组织,防止可怜的女人毁掉自己的孩子。三年以前,在莫尔塔涅有人就弄死了一个女孩,孩子长得很漂亮,叫福斯蒂娜·德·阿尔让唐。”
①苏珊将恕我冒昧”说成“叙我冒昧”,可见她没有文化。
“来,苏珊,”杜·布斯基耶将一把钥匙交给她,对她说道,“你自己开开写字台的抽屉,把已经动用过的那一袋钱拿去吧!那里面还有六百法郎,我就这么些了。”
老商人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表明他叫人敲了一下子是多么不心甘情愿。
“这个老吝啬鬼!”苏珊心里想道,“我要告诉别人,他头顶上的头发是假的!”
她将杜·布斯基耶与令人愉快的德·瓦卢瓦骑士加以比较:德·瓦卢瓦骑士虽然什么也没给她,但是完全理解她的心情,而且给她出主意,把这些小女工们放在心上。
“你要是捉弄我,苏珊,”见她将手伸进抽屉,杜·布斯基耶高叫道,“你……”
“怎么,先生,”她放肆地打断他的话,说道,“要是我问您要,您就不给么?”
记忆一旦被唤回到情场上,商人便回想起自己得意的时代,不由得发出迷茫的慨叹。苏珊拿了钱袋,走出门去,临走以前让老光棍亲吻了她的额头。老光棍那模样似乎在说:
“这项权利可叫我花了大价钱!不过,这总比少女被控犯了溺婴罪,自己作为诱奸少女犯上重罪法庭,让律师敲一笔钱好!”
[book_title]十
苏珊将钱袋藏在胳膊上挎的细藤篮里,咒骂着杜·布斯基耶这样吝啬,她本来指望搞到一千法郎的。一个姑娘,一旦魔鬼附身一般被某种欲念所支配,一只脚已经走上诈骗的道路,她就会越干越胆大。模样俊俏的洗衣女工走在羊圈街上,心中想着自己给这趟花费大致定出的数目。她想,说不定妇女协会能给她补齐这个数目。这对一个阿朗松城的女工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金钱了。然后,她又恨起杜·布斯基耶来。看样子,老光棍很害怕别人将他的所谓罪过吐露给格朗松太太。再说,苏珊宁愿冒着从妇女协会得不到分文的危险,也愿意在离开阿朗松的时刻将这个前商人搅到外省流言蜚语这种永远拔不出脚的藤藤蔓蔓里头去。这类女工身上,总是有点猴子恶作剧的那种劲头。于是,苏珊装出愁容满面的样子走进格朗松太太的家门。
格朗松太太是一位炮兵中校的遗孀,中校战死于耶拿①。她的全部财富就是一份九百法郎的微薄的抚恤金,她自己的一百埃居的固定收入,再加上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受教育以及衣食住行的花销已将她的积蓄全部耗光。她住在羊圈街一幢房屋的底层,是那种路人从小城市的主要街道经过时,一眼就可以一览无余的非常寒酸的底层。有一个独扇大门,下面三步台阶,成金字塔状。进去以后是一条步廊,通向里院。
①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拿破仑在耶拿大胜普军。
廊子尽头是楼梯,上有木头顶盖。走廊的一侧,是饭厅和厨房;另一侧是一间用于各种用途的客厅,另一间是寡妇的卧室。她的儿子阿塔纳兹·格朗松已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住在这幢房屋二楼顶上的一间阁楼里。凭着他家亲戚科尔蒙小姐的势力,给他在市政府安排了一个低微的职位,担任登记出生和死亡的办事员,这差事能带来六百法郎的收入给他母亲治家。经过这一番介绍,格朗松太太家中的情景大概已经浮现在每一位读者的眼前:冰冷的客厅里,窗帘发黄,家具上蒙着的乌得勒支丝绒也发黄了。椅子前面放着小草垫,以免客人弄脏擦得光光亮亮的红色地面。客人走后,格朗松太太把小草垫重新安放整齐,然后走过去,坐到她放满了小靠垫的靠背椅上,再从针线桌上拿起针线活计。针线桌摆在中校遗像下面,两扇窗户之间,从这个地方,一抬眼便可将羊圈街一览无余,什么人来去都看得清清楚楚。格朗松太太已是老年,布尔乔亚妇女模样,装束简单,她的衣着与她那饱经风霜而又苍白的脸构成浑然一体。这家人家的任何一件细小器物都能使你感觉到贫困寒酸,但是又散发出外省正直而严肃的道德风尚的气息。此刻,母子二人正坐在饭厅里用早餐,每人一杯咖啡,外加黄油和小萝卜。为了使各位读者理解为什么苏珊的来访会使格朗松太太格外高兴,必须先将母子二人暗中关心的事说个明白。
阿塔纳兹是一个苍白瘦削的小伙子,中等身材,双颊凹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好象两块火炭。他五官不大端正,嘴角弯曲,下巴骤然撅起,大理石般的额头轮廓整齐。他明知自己有才能,却又感到家境贫寒,因此总是面带愁容。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有才气而不得施展的人。如果不是在阿朗松,不管在其他什么地方,只凭他的外表也会招来上等人士的救助,或者是能从他的默默无闻中看出他的天才的妇女们的救助。即使不是天才吧,至少他具有天才的外表;即使不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具有强大的力量,至少有这种力量所赋予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目光可以表达出极敏锐的感受,但是腼腆的封套甚至摧毁了他身上青春的光彩,正如贫困的寒冰将他的果断气概也冻结了一样。没有出路、无人欣赏、无人鼓励的外省生活划出了一个圈圈,他的智慧尚未受到阳光照耀便在这个圈子里被扼杀了。在杰出人物身上,贫穷常常激起一种傲气,颇有几分桀傲不驯的劲头。
在他们与人斗争与事斗争的过程中,这种傲气使他们的人格更加伟大。但是一与现实生活接触,这种傲气就成为他们前程的障碍。阿塔纳兹身上也有这种傲气。天才的发展有两种方式:要么一经发现就充分施展,就象拿破仑和莫里哀那样;要么慢慢显露出来,等待别人前来找寻。年轻的格朗松属于那种不了解自己的才能又很容易气馁的人。他生性爱好沉思默想,更多地是通过思考而不是通过行动活着。有人以为天才人物势必象法国人那样激情迸发,噼啪作响。在这些人眼中,阿塔纳兹很可能显得是个不够完美的人。但是在思维方面,他的本领很大。通过一系列庸人看不到的感奋,他可能作出断然的决定,叫庸人们大吃一惊,说出“他疯了!”这句话来。
众人对贫困的轻蔑,消磨了阿塔纳兹的意志。总是绷紧的弓,放在没有穿堂风的炙热地方,慢慢松弛下来。绞尽脑汁而又毫无成效,人的心灵也会感到厌倦。阿塔纳兹是一个可以跻身于法国高级名流行列的人。但是这只鹰被关在笼子里,又没有食物,终日眼巴巴地凝望着天才人物翱翔的广阔天空和高耸的群山,自己眼看就要饿死。他在城市图书馆进行着述,并不为人注意,他将要出人头地的想法隐藏在心灵深处,毫不外露,因为这可能对他不利。他还有一件内心的秘密藏得更深,那正是使他双颊凹陷、额头蜡黄的激情。原来他爱着自己的远房亲戚,也就是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也都觊觎着的科尔蒙小姐,这两个人就是他尚不知晓的情敌。这种爱情一开始是从算计产生的。人都说科尔蒙小姐是这城里一位最有钱的人。阿塔纳兹这个可怜的孩子期望着物质方面的幸福,也千百次地表示过希望使他的母亲能够安度晚年,他又羡慕靠思考生活的人所必需的那种舒适,于是就走到了爱上这位小姐这一步。这个出发点本也极为清白,在他自己看来,却使他的激情变得很不光彩。他又很怕人们将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对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的爱情视为荒唐可笑。不过,他的激情倒是真实的。在这方面,任何在其他地方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在外省都会发生。确实,在外省,社会风习既不会出现意外,也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任何秘密,这就使得婚姻成为必不可少的事情。一个生活放荡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家庭肯要他作女婿。在都会里,象阿塔纳兹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与苏珊这样的漂亮姑娘有点男女私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外省,这种事则会吓死人,而且事先就把一个穷小子的婚事断送了。可是,你如果是个豪富,你的财产却可以叫人对你不光彩的历史忽略不计。在出格的男女私情与诚挚的爱情之间,一个没有财产而又善良的人是不会犹豫的:他自然宁愿选择道德的种种不幸,也不愿意要败坏道德的种种不幸。在外省,年轻小伙子可以钟情的女人真是凤毛麟角:富有的漂亮姑娘,在这种凡事都精心算计的地方,到不了他的手;贫穷的漂亮姑娘,又不允许他爱。正如外省人所说,爱一个漂亮而贫穷的姑娘,无异于将饥肠辘辘嫁给于渴。总而言之,修道士一般的孤独寂寞对于年轻人来说非常危险。
外省的生活在极大的程度上以婚姻为基础,何以如此,上述的考虑可以为之作出解释。因此,思想活跃、内心火热、不得不依靠清贫而自立的天才人物,最后都要离开这些寒冷的地区。因为在这里,智慧受到粗暴的迫害,人们根本不把这个放在眼里;在这里,没有一个女子可以、也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向一个科学家或艺术家慷慨地献上自己的心。谁能理解阿塔纳兹对科尔蒙小姐的一片激情呢?既不是豪富,也不是市民阶层,也不是女人。豪富们本是社会上的苏丹①,他们可以找到大量的妻妾。市民家庭的男子,社会成见给他们划出了现成的路,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女人们则根本不愿意想一想艺术家们的激情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以为男女两性都受着同样法则的约束,一味要将她们所谓品行端庄的同等义务强加在他们身上。
①苏丹是某些伊斯兰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称号。
[book_title]十一
说到这里,恐怕必须请那些正当他们身心的各种力量蓬勃发展的时候,却遭到必须压抑他们萌动的初情之苦的年轻人出来,请那些由于贫困的限制扼杀了他们的天才而罹患疾病的艺术家出来,请那些开始时受尽凌辱,常常无依无靠,没有朋友,但是终于战胜了身心饱受折磨的双重痛苦的天才人物出来,才能说明问题。因为对于此刻吞噬着阿塔纳兹的癌症般的阵阵刺痛,这些人有着深切的体会;阿塔纳兹面对着宏伟的目标,却苦苦找不到任何达到目的的手段,为此而进行漫长而折磨人的反复思考。这些人也曾热烈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天才的鱼苗堆满不毛的沙滩,造成从未有过的大批夭折。这种情况,这些人也感同身受。欲望与想象的广延性成正比,这些人对此也很有了解。欲望强烈,升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样跌下来,多少关节摔不断啊!象阿塔纳兹一样,这些人目光锐利,已经发现了等待着他们的光辉前程,他们以为自己与这光辉的前程之间,只不过隔着一层云雾罢了。但是,社会却把这层遮不住他们视野的云雾变成了一堵钢铁长城!在使命感和对艺术的感情推动下,他们也曾多次力图将自己的情感变成一种手段,因为社会就在不断将人的情感变成物质。怎么!既然在外省为了给自己找到舒适和安逸,可以对婚姻精心打算,仔细安排,难道一个可怜的艺术家,一个科学家,赋予婚姻以双重的用途,叫婚姻作为他不愁吃穿的保证而拯救出他的思维也不允许么?这些想法经常在阿塔纳兹·格朗松心中翻腾。起初他将与科尔蒙小姐成婚看成一种手段,可以中断他现在这种生活,否则这种生活就不会改变了。结了婚,他可以向光辉的前程冲击,他的母亲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而且他知道自己能够忠贞不渝地热爱科尔蒙小姐。不久,他这种意愿不知不觉地创造出了真正的激情。他开始仔细研究老姑娘,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他就只看见科尔蒙小姐的优点,而将她的缺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二十三岁的青年男子心中,爱情与肉欲关系是多么密切!欲火会在他的双眸与女子之间造成与有色眼镜相类似的东西。从这方面来说,舞台上薛侣班抓住马尔斯琳那一抱,实在是博马舍的天才之笔①。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偶然想到,贫困使阿塔纳兹陷于深深的孤独之中,在这样的环境里,科尔蒙小姐是他的目光可以尽情停驻的唯一面庞,她总是不断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全部光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想到这里,难道我们不会感到,这种激情也是很自然的么?这种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后来变得与日俱增。在平静的湖面上,每小时都注入一滴水。那湖水在阿塔纳兹的心中荡漾,向往,痛苦,希望,思念,都在这湖中增长。在肉欲的刺激下,想象力划出的内圆越是加大,科尔蒙小姐越是变得令人肃然起敬,阿塔纳兹的腼腆也随之增加一分,他的母亲早已经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作为一个外省女人,母亲心里也打着同样天真的算盘,算计着从这桩婚事中能得到多少好处。她想,找着这么一个二十三岁、充满才气、将来会给自己的家庭和家乡增光的青年当丈夫,科尔蒙小姐心里还不乐开了花!但是,阿塔纳兹没有什么财产,科尔蒙小姐年龄又大,这两条给这桩婚事带来的障碍,在她看来是不可逾越的。她想,恐怕只有耐心这一条才能克服这些障碍。象杜·布斯基耶和德·瓦卢瓦骑士一样,她也有她的策略,她在窥测时机,怀着利害关系和母爱所赋予的细心等待着良机来到。格朗松太太对于德·瓦卢瓦骑士毫不提防。但是她估计,杜·布斯基耶虽然已遭拒绝,可能还不死心。于是她成了老商人狡猾而又不露声色的敌人,为了给儿子帮忙,专门跟老商人作对。她暗中这些勾当,至今还一个字未向儿子吐露。说到这里,苏珊的谎言一旦向格朗松太太道出,会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谁还不明白呢?这在妇女协会的司库、慈善妇人的手里,将会成为何等的武器呀!她去给贞洁的苏珊募捐的时候,会怎样令人肉麻地去贩卖这条新闻啊!
①薛侣班和马尔斯琳是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薛侣班是伯爵的侍从武士,马尔斯琳是伯爵家中的女管家。
此刻,阿塔纳兹若有所思地双肘支在桌上,一面拿茶匙在空碗里转来转去,一面用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这间简陋的饭厅。红色地板,塞草的椅子,上漆的木橱,粉白两色、酷似棋盘格的窗帘,墙上贴着小酒馆一般的破旧壁纸,一扇玻璃门与厨房相通。阿塔纳兹背靠壁炉坐在母亲对面,壁炉几乎就在玻璃门前面,所以他的面孔虽然苍白,却为街上射进来的光线所完全照亮,镶在美丽的黑发当中。他那因失望而显得更加有神的双眸,清晨的思考更使其闪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这一切都骤然展现在苏珊的眼前。这个女工对于贫困和心灵上的痛苦自然具有天生的敏感,她顿时感受到这电火花的闪烁。这电火花不知从何处迸发出来,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某些很有头脑的人否认这电火花的存在,但是许多男男女女都经受过这电火花感应的撞击。这既是照亮前程上黑暗的光明,也是对于双方相爱完美享受的预感,也是对相互理解的信念。这与大师的手在感官的键盘上灵巧而沉重的一击尤其相似。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将视线吸住了,心儿动了,幸福的旋律在心中和耳中激荡,一个声音呼喊着:“就是他!”此后,思考常常给这沸腾的激情泼上冷水,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在这如闪电般飞快的一瞬里,苏珊的心上接受了无数的意念。真正爱情的雷电,烧毁了在放荡和堕落的阴风吹拂下生长起来的野草。她明白了,这样弄虚作假玷污自己的名誉,是多么有损于圣洁和伟大!前一天在她眼中无非是开个玩笑的东西,现在成了对她严正的控诉。她在自己的成功面前退缩了。但是,他们相互结合不可能;阿塔纳兹又那么贫穷;她心中仍然隐隐约约抱着希望,要发财致富,要双手满满地从巴黎回来对他说:“那时候我就爱着你了!”再加上命运的捉弄,这一切都使这场喜雨化为乌有。野心勃勃的女工含羞带臊地要求与格朗松太太交谈片刻,格朗松夫人便将她带进自己的卧室。苏珊走出来的时候,第二次看了阿塔纳兹一眼,发现他仍然保持着同一姿势,便强忍自己涌上来的泪水离去。至于格朗松太太,她倒兴高采烈,容光焕发!她终于有了一件对付杜·布斯基耶的利器了,她可以给他造成一处致命伤了!所以她答应那个被引诱的可怜姑娘,要叫所有的慈善妇女、妇女协会的所有责任股东给她支援。她已经打算进行十几次登门拜访。这些访问要占去她白日的工夫。访问过程中,将要降临到老光棍头上的可怕风暴就要形成。德·瓦卢瓦骑士虽然也预见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却不曾想到会酿成这样的丑闻。
“我亲爱的孩子,”格朗松太太对她的儿子说道,“你知道,我们要到科尔蒙小姐家去赴宴,注意一点你的穿着吧!你衣着打扮马马虎虎是不对的,看你弄得象个偷儿模样。穿上你那件带花边的漂亮衬衣,埃尔伯夫绿呢子礼服!听我的话没错!”她精明地加上一句,“再说,科尔蒙小姐就要动身去普雷博戴,她家今晚会有许多客人。一个年轻小伙子要找媳妇,就应该想尽办法讨人喜欢。要是那些姑娘们肯道出真相,天哪!我的孩子,你若是知道了什么能叫她们着迷,一定会吓一跳。常有这种情形,只要一个男子骑着马率领一个炮兵连走过,或者在一次舞会上穿的礼服有点紧箍着腰身,就行了!也常有这样的情形,某种表情,一个忧郁的姿态,就能叫人想象出一辈子的生活。我们总是根据主人公创造出整部的浪漫史。实际上这个人常常是个傻瓜笨蛋,可是婚事就成了。你好好端详端详德·瓦卢瓦骑士先生,研究研究他,学学他的举止。你看看他出头露面时多么轻松自如,他一点不象你那么拘谨。你的希伯来文倒背如流,可是人家不是说你什么都不会么!你要开口讲讲话!”
阿塔纳兹神情惊异但又乖乖地听了母亲这一席话,然后站起身来,拿起他的鸭舌帽,上市政府去了。他心里想道:
“难道母亲猜透了我内心的秘密?”
[book_title]十二
第三章
科尔蒙小姐住在瓦诺布勒街。阿塔纳兹从瓦诺布勒街经过,这是他每天早晨给自己安排的小小的快乐。每当这时他便自言自语,道出种种异想天开的事情:
“她肯定料想不到,此刻有一个年轻人从她家门前经过。这个小伙子非常喜欢她,会忠于她,从不会使她伤心,让她自由支配自己的财富,而他决不介入。天哪!这真是命中注定!在同一座城市中,两个人近在咫尺,每个人却处于我们现在这么不同的地位,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们接近起来!要是今天晚上我对她讲明,会怎么样呢?”
这时,苏珊正一面想着可怜的阿塔纳兹,一面回母亲家去。她觉得自己有能力用美丽的躯体为他当垫脚石,好让他迅速地摘到自己的王冠。从前许多女人对于她们以超人的力量热恋着的男子,也都这样期望过。多少利害关系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这个焦点就是那位老姑娘。当天晚上,这出戏的全体演员,除了苏珊之外,也都将在老姑娘的家中相遇。现在,走进老姑娘的家门是非常必要的了。苏珊这个高大而美丽的女子,十分有胆量,她敢于在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便象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破釜沉舟,以一桩假造的过失开始自己的搏斗。她把激烈的利害冲突引进了这出戏之后,便从舞台上销声匿迹了。过了几天,她便带着金钱和漂亮的行头离开了她出生的城市。在她的行头中,有一件绿色棱纹平布的连衫裙和一顶漂亮的粉红衬里的绿色帽子。这是德·瓦卢瓦先生送给她的礼物。她将这份礼物看得很重,甚至超过妇女协会各位女士们赠送的金钱。如果骑士在她走红的时候来到巴黎,她肯定会为他放弃一切。正象《圣经》里老人们几乎没有看清楚模样的贞洁的苏珊一样,我们这个苏珊也远走高飞,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地在巴黎安下身来。而在这同时,阿朗松全城的人都为她的悲惨遭遇而慨叹,慈善协会和妇女协会的女士们对她的不幸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一位学识渊博的医生认为,这些漂亮的诺曼底姑娘,占魔鬼巴黎在这方面消费数量的三分之一。虽然苏珊可以提供一个这类姑娘的形象,实际上她始终处于风流圈中最高级和最体面的地方。正如德·瓦卢瓦先生所说,这是一个女人已不复存在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苏珊只是成了杜·瓦诺布勒夫人。而在从前,说不定她会与罗多珀①、安帕丽亚②、尼侬③之类的人并驾齐驱。复辟时期一个最杰出的作家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说不定将来还会娶她④。这个作家以记者为职业,超越一切政见,因为他每六年就发明一种新的政见。
①罗多珀,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的名妓。
②安帕丽亚,十六世纪初期意大利名妓。巴尔扎克在《笑林》中数次提到她。
③见本卷第224页注①。
④在《人间喜剧》中,苏珊于一八三八年与泰奥多尔·迦亚结婚,迦亚后来成为一家重要政治性报纸的老板。
在法国,几乎每个二等省城里,都有一个显要的、有威望的人物聚会的沙龙。不过这些人士尚未成为社会的精华。沙龙的男女主人自然属于城市的权威人士之列,他们高兴到哪儿,都会在哪里受到隆重的接待。城市哪一次盛大活动,哪一次社交宴会,他们都必定应邀出席。但是拥有城堡的人,拥有上好土地的贵族院议员,也就是省里的贵族,是不到他们家来的,与他们的关系是采取来访一次、回访一次,参加一次宴会或晚会便也回请一次的彬彬有礼、礼尚往来的作法。这个沙龙是各类人等混杂的地方,有固定职务的小贵族,教会人士,法官,都在这里相遇,沙龙影响很大。当地的智囊就在这个牢固而又不讲排场的圈子里。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有多少收入。这里,人们鼓吹将奢侈与衣着打扮置之度外,因为要把一块觊觎多年的、十或十二阿尔邦的土地弄到手,要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外交活动,与此相比,注意奢侈和衣着简直幼稚可笑。这个小团体坚持自己的先入之见,不管好坏,皆坚信不移。他们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就是一条道跑到黑。他们不经过长期的审视,决不接受任何来自巴黎的事物,他们既拒绝穿开司米①,也拒绝在国家债权人名册上登记,他们嘲笑新鲜事物,什么书也不读,而且心甘情愿地对科学、文学、工业发明都一无所知。若是他们觉得一个省长不合适,就能叫人将他撤换;如果这个官员进行抵制,他们就会象蜜蜂将闯入他们蜂巢的蜗牛用蜡裹住一样,将他孤立起来。总之,在这里,闲聊常常成为庄重的判决。所以,虽然这里只是打牌,也不时有年轻女子在这里出现。她们到这里来寻求对她们行为的赞同,对她们的重要作用的批准。这种一家独霸的情形,常常使地方上其他几位本地人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们估量这个人家要花费多少金钱,而自己可以从中渔利,以此来进行自慰。如果碰不上这种相当富有可以大摆排场的人家,大人物就要选择一个无害的小人物的家作为集会场所。这个无害的小人物,生活固定,性格或者地位使得小圈子的人在这里感到自在,每个人的自尊心也好,利害也好,都不会蒙受损害。阿朗松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的上流社会长期以来都在老姑娘家里聚会。
①开司米最初于拿破仑帝国时期输入法国,后来一直风行。
老姑娘的财产为她的表亲格朗松太太和两个老光棍所觊觎,她自己还不知道。两个老光棍的暗中指望,我们刚才已予以揭示。这位小姐与她的舅父一起生活。这位舅父从前是塞镇主教区的代理主教,也是她的监护人,舅父死后遗产该归她继承。萝丝-玛丽-维克图瓦·科尔蒙现在所代表的家族,从前也是外省的名门望族之一。虽说这个家族也是平民,但与贵族素有来往,常与贵族联姻。这个家族以前出过阿朗松公爵的总管,出过好些穿袍法官,还有好几位主教。科尔蒙小姐的外祖父德·斯蓬德先生,曾被贵族选入全国三级会议。她的父亲科尔蒙先生,也被第三等级选入全国三级会议。但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有接受这个职务。这家的女儿嫁给贵族差不多已有一百年的历史,其结果是这个家族在这个公爵领地上“分蘖”极多,以致囊括了每一家的家谱树。没有哪一个平民家族比这个家族与贵族更为相似的了。
科尔蒙小姐居住的房屋,由最后一代阿朗松公爵①的总管皮埃尔·科尔蒙在亨利四世治下建成,此后一直属于这个家族。科尔蒙小姐的全部可见财产中,这所房屋特别叫她的两个老情人垂涎三尺。然而这幢住宅不但不能有所收益,为此还要花费不少。但是,在外省小城,要找到这么一所地处中心、环境幽美、外表漂亮、内部实用的房子实在难上加难,因此阿朗松全城的人对此莫不艳羡。这所古老的公馆正好坐落在瓦诺布勒街的中段。人们之所以误把这条街叫成瓦诺布勒②,大概是因为穿过阿朗松的一条小河——亮河在这个地段上拐了一个弯的原故。这所房屋以玛丽·德·梅迪契③引进的结实耐久的建筑布局为特征。虽然是用大理石这种难于加工的石料建成,屋角、窗框和门框却都有凿成钻石针形状的凸雕加以装饰。房屋由一楼一底组成。
①最后一位阿朗松公爵叫弗朗索瓦·德·法朗士,是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爱子。
②瓦诺布勒意为贵人谷。
③玛丽·德·梅迪契(1573—1642),一六〇〇年成为亨利四世的第二妻子,一六〇〇年至一六一〇年为法国王后。
[book_title]十三
屋顶很高,窗户前突,窗顶上有雕刻的三角楣,窗子四周的檐沟包了铅皮,十分漂亮,檐沟的朝外部分又有栏杆加以装饰。两扇窗户之间,伸出一个喷口呈动物口形状,将滴水喷吐在大石头上,凿出了五个洞眼。两面山墙顶上是铅铸的花束。这是平民的象征,从前只有贵族才有权利安装风向标。右侧庭院一边,是车库和马房。左侧是厨房、柴草和水房。有一扇大门总是开着,大门上留出一道矮门,装有小窗和唤人铃。过路的人从这里向内一望,便可以看到宽敞的庭院当中有一个大花坛,四周围以女贞树树篱,将堆起的土加以固定。大花坛由几株四季蔷薇、丁香、轮锋菊、百合和西班牙染料木组成,夏季四周还要摆上大盆栽的月桂、石榴和爱神木。一个陌生人,如果他对这庭院及其附属建筑这样清洁和井井有条留下很深的印象,也可以推测出这家有个老姑娘。统管这一切的目光应该是无所事事、到处搜索、异常保守的目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出于性格,而是需要找事干。只有一位终日闲暇无事一定要找点事干的老小姐,才会叫人拔去地面石板缝中间的杂草,叫人把墙顶擦洗干净,要求不断打扫,从不许工具仓库的皮门帘马虎拉上。只有她闲着没事才有能力将荷兰式的清洁①引进这小小的外省地方。要知道,这里位于佩尔舍、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之间,本是人们自豪地鼓吹对于舒适毫不在乎的地方。
①荷兰以清洁著名,因有此喻。
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登上这家公馆台阶高处两侧的石级时,没有一次不心情激动。一个心想,这公馆住一位贵族院议员挺合适;另一个心想:市长应该住在这里。台阶上端是一个大落地窗(也是门)。走进第二道与此相同的门,便是光线充足的前厅。从另一道门出去,花园一侧,还有一道台阶。两道门之间仿佛长廊的地方,地上铺着红色方砖,护壁板铺到齐肘的高度。这里成了家族肖像病院:有几个人一只眼睛出了毛病,另外几个人一只肩膀破损;这个人手里拿着帽子,但是手已不复存在,那个人给锯去了一条腿①。外套、木鞋、套鞋、雨伞、帽子和毛皮大衣也放在这里。这是每个常客来到时放下随身携带衣物、离去时再拿走的器物仓库。沿着每一面墙都有一张木头长凳,以便提着风灯来接主人回家的仆人落坐。还有一个大火炉,以驱除同时来自庭院和花园的寒风。这条廊子就这样将房屋分成左右相等的两部分。这半边,朝院子一面是楼梯间,朝花园一面是一间很大的饭厅,然后是一间配膳室,经过配膳室进厨房。另一边,是一间有四扇窗子的客厅,紧挨客厅还有两个小间,一间朝着花园,用作贵妇人的小客厅,另一间朝着院子,作书房用。二层包括一对夫妇的全套用房和德·斯蓬德老教士居住的房间。阁楼大概早就提供大量住宅,为大小老鼠所居住了。这些老鼠夜间活动战绩辉煌,科尔蒙小姐曾经在德·瓦卢瓦骑士面前反复念叨过。使用了各种对付老鼠的办法均告无效,真叫科尔蒙小姐百思不得其解。
①指这里悬挂的家族祖先肖像已破损不堪。
花园大概有半阿尔邦大小,亮河就从花园边缘上流过。之所以称之为亮河,是河床里有云母片闪闪发光的缘故。但这亮河在别处闪闪发光,惟独在瓦诺布勒不然,因为亮河流到这里,那浅浅的河水里满载着城里的工业往河里抛掷的染料和残渣。科尔蒙小姐的花园对岸,也象流水经过的任何一座内地城市一样,房屋挤挤压压。那里的人干的都是下等行业。
幸好当时科尔蒙小姐对面住的还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有一些平民人家,一个面包师,一个洗染工,几个做乌木家具的木匠。这花园里种满了常见的花,尽头自然是一处形成堤岸的台地,台地下面有几级台阶,拾级而下,可到亮河边。请你想象一下,在台地的宽檐栏杆上,放着白色、蓝色的大瓷盆,盆内栽种着俊秀挺拔的丁香。右边和左边,沿着附近的墙壁,你看到的是两行菩提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小河对岸及其简陋的房屋、亮河浅浅的流水、花园、紧贴着附近墙壁的两行树木,加上科尔蒙家族颇有气派的房屋,呈现出一派善良纯真、贞洁素和布尔乔亚色彩的景象。说到这里,各位读者对这里的景色大概会有一个概念了。多么清幽,多么宁静!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演变的东西:这里,似乎一切都是永恒的。楼下作接待客人用,那里,一切也都散发出古老的、一成不变的外省气息。
偌大的客厅方方正正,四扇门、四扇窗,木料护壁板,朴素地漆成灰色。唯一的一面穿衣镜,呈椭圆形,安放在壁炉上。门楣上的单色画①,画的是时序女神②带领着日神前进。
①单色画装饰房间,在十八世纪非常流行。
②时序女神,又称季节女神,又称荷赖,她们掌管季节顺序,使万物按时生长发育。
在这一带,每一处门楣上都有这一类绘画,简直泛滥成灾。艺术家发明了这些季节女神,她们在法国中部一大部分人家家中出现,使你对那个忙于收割、播种或者往自己身上抛撒鲜花的令人讨厌的爱神产生了憎恶之情。每一扇窗户都饰有绿色锦缎窗帘,窗帘绳上带着很大的流苏结,将窗帘吊起,构成偌大的华盖。上了油漆和彩釉的木制家具,形状多弯曲,是上一世纪非常时髦的样式。家具上蒙着套子,露出的圆形雕饰上雕的是拉封丹的寓言故事。有的椅子或靠背椅,边沿已经修整过。一条大梁将天花板分成两半,正中挂着一盏大块纯石英晶体做的古老吊灯,覆以绿色灯罩。壁炉上放着两个塞夫勒蓝色瓷瓶。古色古香的多枝烛台和一台挂钟,挂在大镜子上方。这台铜镀金挂钟上的绘画,主题取材于《逃兵》的最后一场,这证明瑟丹纳①的作品曾经风行一时。画面由十一个人物组成,每个人物有四指高:深处,逃兵由士兵押解,走出监狱;前景上,几乎昏倒在地的少妇向他捧出国王的赦免令。炉子,火铲,火钳,款式均与挂钟无异。护壁板上的装饰是年代最近的家族成员肖像,有一、两张是里戈②的作品,有三张是拉图尔③的色粉画。四张牌桌,一张西洋双六棋棋盘,一张皮克牌牌桌,把这间大屋子塞得满满的。整幢房屋中只有这一间铺了地板。
①瑟丹纳(1719—1797),法国剧作家。《逃兵》是一部三幕歌剧,曾在意大利剧院上演,讲的是一个小伙子开了小差,被判处死刑;他的未婚妻求得国王的恩准,在最后一分钟将赦免令送到了监狱。
②里戈(1659—1743),法国画家。
③拉图尔(1704—1788),法国色粉画画家。
[book_title]十四
书房整个用古老的红、黑、金色生漆漆过,几年以后便身价百倍,当时科尔蒙小姐还根本料想不到。不过,即使一块护壁板给她一千埃居,她也决不会将它卖掉,因为她的原则就是什么也不卖掉。外省人一直相信家中有祖先藏匿起来的宝贝。小客厅用处不大,四周围着陈旧的擦光印花布帷幔。这种帷幔如今成为每一个爱好所谓蓬巴杜款式的人追求的目标。饭厅地面用黑、白石块铺成,没有天花板,但是椽子都上了漆。厅内摆着大理石面的漂亮酒菜台子,外省对肠胃开战就要求有这种酒菜台子。墙上画着壁画,画的是一格子架的花朵。藤编座椅上了彩釉,门用天然胡桃木做成。这幢房屋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古朴恬静的气息,这里的全部器物又进一步烘托出这种气氛。外省的天才在这里将一切都保留了下来。这里既没有新,也没有旧,既没有青春,也没有老朽。到处都使人感到冷冰冰的一板一眼,毫厘不差。
布列塔尼和诺曼底的游人,曼恩和安茹的游人,大概在这些外省的省府都见过与科尔蒙公馆多多少少相类似的房屋。从式样来说,科尔蒙公馆是法国大部分地区布尔乔亚房屋的原型。它有助于理解当地的风习,也足以代表一些观念,因此在这部作品中它就更应该占有显着的位置。在这幢古老的建筑物里,生活是多么平静无波,墨守成规,不是谁都感觉到了吗?公馆中也有一间藏书室,正好位于亮河水平面以下,书籍装订精美,加了封套,书上积满灰尘。这灰尘不但没有损坏书籍,反而使书籍身价倍增。这些省份不种葡萄,葡萄酒全靠从外省运来。运输费用极其昂贵,因此人们不愿意运次酒来,运来的均是勃艮第、都兰、加斯科涅和南方榨机生产出来的香气扑鼻的天然好酒。科尔蒙公馆里人们将书籍保存在藏书室中的那种精心劲,就和他们保存好酒的劲头一个样。
科尔蒙小姐主持的妇女协会,基本成员由大约一百五十人组成:有几个经常到乡下去;这几个病了,那几个又为办自己的事出门去了。不过,总有一些忠于这个组织的人,除了晚上作祷告的日子以外,每天必到。此外,还有出于义务或习惯不得不留在城里的人。这些人都是成年人。其中只有少数人出门旅行过,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一直待在外省的,有几个曾参与舒昂党其事。自从这些正义事业的英勇保卫者受到褒奖以来,人们已经开始放心大胆地谈论这场战争了。德·瓦卢瓦先生是最后一次夺取武器的主使者之一。就在这次武装斗争中,德·蒙托朗侯爵被他的情妇出卖,送掉了性命。也是在这次武装斗争中,著名的土行者①崭露头角。此时这个人正在马耶讷附近平安无事地从事牲口贸易。有一个老共和党人名叫于洛,一七九八年到一八〇〇年之间,有半个旅士兵驻守阿朗松,他是指挥官。于洛给当地人留下不少回忆。六个月来,德·瓦卢瓦先生已经道出了当年怎样设计捉弄这个于洛的秘密②。
每星期三科尔蒙小姐宴请宾客,上一个星期三被邀请的客人再次前来完成他们的消化访问。除了星期三以外,妇女也不大讲究穿戴。星期三则是盛大的晚会。前来聚会的人人数众多,宾客打扮得infiocchi③。有的妇女将自己的活计也带来,毛线活啊,绒绣啊,等等;有的年轻姑娘大模大样地作起素描来,以便在阿朗松的比赛中得分,用赚得的钱支付自己的日常花销。有的丈夫出于策略将自己的妻子带来,因为这里年轻人很少。这里,没有哪一句在耳边道出的悄悄话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无论是少女还是少妇,在这里都绝对没有危险,她不会听到谈情说爱的话语。
①土行者,《人间喜剧》中舒昂党人皮埃尔·勒罗瓦的代号。
②作者原注:见《舒昂党人》。
③意大利文:十分入时。
每天晚上六点钟,常客便将长长的前厅挤个水泄不通:有的带着手杖,有的带着外套,有的带着灯笼,陆续来到。这些人相互那么熟悉,这里的习惯那么一成不变,以致如果偶尔遇到德·斯蓬德老教士在树荫下闲坐、科尔蒙小姐还在自己卧室里的情况,不论是贴身女仆若塞特,还是男仆雅克兰,还是女厨子,都不会去通知他们。第一个来到的人便等着第二个人来到。然后,常客的数目凑到能玩皮克牌、惠斯特或者波士顿了,他们不等德·斯蓬德教士或小姐来到,就开始玩起来。天黑了,一拉铃,若塞特或者雅克兰就会跑来点上灯。看到客厅里已有了灯火,教士加快脚步而又从容不迫地来到。每天晚上,西洋双六棋棋盘、皮克牌牌桌、三张波士顿牌桌和一张惠斯特牌桌都是满员,再算上聊天的,平均是二十五人到三十人。实际上来人数目常常超过四十。这时,雅克兰便在书房和小客厅里也点上灯。八点到九点钟,各家仆人开始来到前厅,以便接主人回家。除有特殊情况,一般来说,到十点钟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这时,常客们三五成群地走到街上,议论着牌局,或者继续对自己垂涎的土地,对分配遗产,对继承人之间的纠纷,对贵族小圈子的野心发表评论。这就和巴黎戏院散场一样。有的人大谈什么诗歌,实际上一窍不通,不过将外省的风习大骂一顿罢了。然而,请你左手擎住额头,一只脚支在壁炉的柴架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仔细思考一下:
这里的景物,这幢房屋及其内部,这一圈人以及由于心胸狭窄看起来又扩大了几倍的各种利害关系,恰好构成一个淡淡的统一的整体。如果你对这个整体有了初步的概念,就象金箔夹在羊皮纸页里一般,那么,请你想一想什么是人的一生吧!现在有两个人站在我们面前:一个人在埃及方尖碑上刻上了小鸭子一般的文字;另一个人与杜·布斯基耶、德·瓦卢瓦先生、科尔蒙小姐、法院院长、检察官、修·斯蓬德教士、格朗松太太,etuttiquanti①,玩了二十年波士顿牌。请你设法对这两个人发表看法吧!如果说,每日毫厘不差地在同一条小径上迈着同样的步伐,这并不是幸福,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权充幸福;饱经动荡生活的暴风雨,转而思考平静会有什么好处的人则会说,这就是幸福。要把科尔蒙小姐客厅中人物的重要性用数字表示出来的话,只要这么说就行了:天生的交际场所统计家杜·布斯基耶已经计算过,经常光顾这里的人在选民团中拥有一百三十一张选票②,集中了外省价值一百八十万利勿尔地租的财产。然而这个沙龙并不代表阿朗松整个城市,高等贵族社会还有他们自己的沙龙。其次还有税务局长的沙龙,那里就象政府开设的行政旅店一般,所有的人都在那里跳舞,搞鬼,调情,谈恋爱,吃夜宵。这另外两个沙龙与科尔蒙家,通过与两头都有来往的几个人相互联系,反之亦然。但是科尔蒙沙龙对于在另外两个阵营里发生的事都严加品评:批评他们晚宴奢侈铺张,反复揣摩他们舞会上吃什么冷饮,议论女人的行为、衣着打扮、那里创造的新花样。
①意大利文:以及其他许多人。
②法国一八一七年二月五日颁布的选举法规定,凡缴纳三百法郎以上直接税者,便具有选民资格。这个选举法一直实行到一八二〇年六月三十日。后来又颁布了所谓双重选举法,分两个选民团:缴纳三百法郎税的公民组成区选民团,可选举二百五十八名议员(共四百三十名议员);由四分之一缴税最多的选民组成省选民团,可选举一百七十二名议员。后一部分人实际上是投两次票。所以这里的一百三十一张选票,并不是什么大数目。
[book_title]十五
科尔蒙小姐就是一个店号。在这个商店招牌之下,聚集着一个举足轻重的小团体。科尔蒙小姐于是成了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这两个城府很深、野心勃勃的人的进攻目标。在这两个人看来,科尔蒙小姐的沙龙就是议员头衔,然后就是贵族院议员的头衔;对于商人来说,这是生财进宝的常用办法。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外省,一个占统治地位的沙龙建立起来很不容易,而科尔蒙小姐的这个沙龙已经站住了脚。娶科尔蒙小姐为妻,就等于统治了阿朗松。阿塔纳兹这第三个追求老姑娘的人,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再算计,他既爱老姑娘这个人,也爱她的财产,对二者爱的程度相等。用今天的一句行话来说,这四个人物的相互关系,难道不酝酿着一出不同寻常的悲剧么?三个人挤在老姑娘身边,默默地展开竞争。老姑娘虽然巴不得结婚,这种愿望也很合情合理,可是她根本没有料到这三个人之间的竞争,这不是也有点莫名其妙么?这种种情况都使人感到,她至今还是独身,这真是不同寻常。她很富有,又有三个人钟情于她,可为什么她至今仍待字闺中呢?要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要说明这种情况是怎样造成的,倒也不难。首先,按照她家的规矩,科尔蒙小姐以前一直想嫁给一位贵族。但是,从一七八九年到一七九九年这十年间,时势对她的野心很不利。她希望当一个贵妇人,可是她对革命法庭又恐惧万分。这两种情感强度相等,由于美学和静力学真正规律的作用,她就暂时静止不动了。再说,只要姑娘们觉得自己还年轻,而且有权利选择丈夫,她们是喜欢这种无定属的地位的。法国人都知道,拿破仑遵循的政治原则,其后果是造成了许多寡妇。在拿破仑统治下,女继承人的数目和要娶妻的小伙子的数目比例失调。待到执政府①恢复了国内秩序的时候,外部的困难又使科尔蒙小姐的婚事与过去一样难以办成。一方面,萝丝-玛丽-维克图瓦拒绝嫁给一个老头子;另一方面,由于怕成为笑柄,加之当时的具体情况也使她不能嫁一个年纪很轻的人。因为那时节,家家都早早给自己儿子成婚,以使他们免遭征兵的灾难。最后,她出于占有者的固执,也没有嫁给一个大兵,因为她嫁一个男人并不是为了将他还给皇帝②,她想把他给自己一个人留着。就这样,从一八〇四年到一八一五年,她根本无法与那些年轻姑娘抗争,她们把合适的男子都夺走了。
①执政府时期为一七九九至一八〇四年。
②指拿破仑。
本来那年头由于连年征战,合适的对象已经变得奇货可居。除了对贵族阶级的偏爱以外,科尔蒙小姐还有一个可以原谅的癖好,那就是她希望别人对她的爱慕是出于爱她的人而不是别的什么。这种愿望已经使她走到何步田地,你简直无法相信。对爱慕她的人,她用尽心机设下重重圈套,考验他们的感情。圈套设得特别巧妙,结果那些倒霉蛋一个个都中了计,在他们毫无查觉的、她强加于他们的古怪考验中全都败北。科尔蒙小姐岂止是悉心研究他们,简直是对他们进行侦察。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一句玩笑,她常常误解,这都足以使她将这些申请人作为不够资格而刷掉:这个人心肠冷酷,心眼不好啊;那个人说谎又不是基督教徒啊;这个人想在新婚的盖头布底下①砍光她的乔木林,设法捞钱啊;那个人性格不好,不会使她幸福啊;这里,她猜测有什么遗传病;那里有什么不道德的既往,叫她害怕。她象教会一样,非要求其祭坛边有个漂亮的教士不可。其次,她又希望人家假定她很丑,希望人家是看中了她所谓的缺点而娶她,正象别的女人愿意人家看中了她们并不具备的优点、假定她们很美而娶她们一样。
①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在教堂中举行婚礼时,唱过“圣哉颂歌”以后,教士祝福新婚夫妇,在两人头上罩上一块红布,后来发展为将二人全部裹住。其象征意义为:夫妻应该将上帝祝福的爱情对他人遮掩起来。
科尔蒙小姐的雄心来源于女人最高尚的情感:她打算在婚后抛去假面,显露出千百种美德,而使她的情人欣喜若狂,正象别的女人在婚后显露出她们原来极力掩饰的千百种缺陷一样。可是,她的苦心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这个心灵高贵的姑娘遇到的都是俗不可耐的角色。这些人的心里,对实利的盘算占了统治地位,而对感情的美好打算则一窍不通。后来,人们巧妙地称之为第二青春期的阶段来到,她越是走向这个紧关节要的阶段,她的提防之心越是增长。她故意以最不利于自己的姿态出现,将这个角色演得那么逼真,以致最后几个慕名前来的人对于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样一个人连结在一起都犹豫不决了。她这种高尚的捉迷藏,要求别人仔细进行研究才行,而希望女人品行完美无缺的男人们是很少会进行这种研究的。她总是害怕别人因贪图她的财产才娶她,这就使她变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她追求富人,可是富人可以结成更有利的婚事;她害怕穷人,对穷人提出的不计较财富予以拒绝,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她又很重视不计较财富这一点。如此这般,她的种种排除条件以及时机的变化,真是叫那些有如选种板上的灰豆一般被挑来拣去的男人们如堕五里雾中。
每次婚事告吹,都使这位可怜的小姐更加蔑视男人,到最后她终于从错误的角度去看男人了。她的性格必然沾染上内心的孤僻,这又给她的言谈加上某种尖酸的味道,给她的目光加上几分严峻。她的独身生活决定了她在生活习惯上越来越刻板,因为她力图使自己更加完美,又别无它法。多么高尚的报复!男人所抛弃的天然钻石,她为上帝雕琢起来。不久,舆论变得跟她作对了。一个心儿尚未相许的人不结婚、没有人追求或者拒绝了追求她的人,这就等于对自己作了判决。公众接受了这个判决,每个人都认为她这样拒绝是基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对这些理由又总是胡猜乱想一气。这个说,她体型不好;那个说她有隐蔽的缺陷。实际上,可怜的姑娘如天使一般纯洁,孩子一般健康,心中充满了良好的愿望,因为造物主将她塑造出来,也预备要她享受种种欢娱,种种幸福和作母亲的种种劳累。
在自己的相貌上,科尔蒙小姐找不到任何因素有助于实现她的愿望。除了女性的魔鬼的美①之外,她并没有其他美丽动人之处。这种美无非是青春焕发而已。从神学观点来看,这种叫法极不确切,因为魔鬼不会青春焕发。除非用魔鬼总是希望浑身凉爽②来解释这个词组,否则就解释不通。这位女继承人长着一双宽宽的平足。地上下过雨,她从家里或圣莱奥纳尔教堂走出来的时候,并无恶念地提起连衫裙,常常将腿露在外面。你简直无法将她的腿当作是女人的腿:青筋暴露,腿肚子很小,突出明显,汗毛又密,酷似水手的腿肚子。她身材粗壮,象奶娘那样肥胖,手臂强壮有力、圆滚滚,双手通红,她的一切都构成诺曼底美人那又白又胖、圆鼓鼓形状的整体。她本是圆脸,没有任何高贵之气;她的眼珠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眼睛又凸出,更赋予她的面庞以呆滞和绵羊般单纯的表情。这对一个老姑娘倒很适宜:即使萝丝已经不是那样天真无邪,倒还显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她那鹰钩鼻与窄小的前额形成鲜明对照,这种形状的鼻子没有美丽的前额与之搭配的情形是罕见的。她的嘴唇又红又厚,这是心地善良的标志。但是那额头却说明她没有什么头脑,她的心不可能受到智慧的支配:她大概是只做善事而并不慈悲为怀的。
①指女性的青春美。
②法文中fraicheur(清新、鲜妍)一词又可解为凉爽。
对于品德高尚的人,人们对他的缺点指责得很严厉,而对于道德败坏的人,人们则往往很宽容。萝丝·科尔蒙的栗色长发,赋予她的面庞一种来自力量和丰满的美,这力量和丰满正是她整个人的主要特点。在她雄心勃勃的时代,她总是故意将面部摆成四分之一侧面的姿势,以便显露出非常小巧玲珑的耳朵。耳朵从她那白皙而又有点蓝莹莹的颈部与太阳穴之间清楚地显露出来,浓密的头发更给脖颈增加了几分美丽。这样望过去,再加上身着舞会装束,她大概显得很美。她那到处圆鼓鼓的形状,她那身材,她那壮健的身体,使得帝国时期的军官们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慨叹:
[book_title]十六
“多么漂亮的姑娘啊!”
但是,随着时光年复一年地流逝,平静无波而循规蹈矩的生活使她发起胖来,肥肉不知不觉布满了她的全身,完全摧毁了原来的比例。到如今,什么样的紧身衣也无法叫人辨别出这可怜的姑娘臀部在哪儿了,她浑身上下就象是一整块料铸成。上身那青春的和谐已不复存在,肥大的身躯简直使人担心,是否她一弯下腰来,沉重的上半身就要将她拖倒。但是大自然造物早就赋予她一种天然的平衡力量,别的女人使用的骗人的裙撑相比之下就毫无用处了。在她身上,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下巴成了三层,脖子长度缩短,头部转动起来亦觉困难。萝丝没有皱纹,只有褶。爱开玩笑的人甚至说,为了使折处不致断裂,她就象人们给小孩撒爽身粉一样,往各关节处撒粉。对于象阿塔纳兹这样的性欲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来说,这个肥胖的女人自然具有能够诱惑他的吸引力。年轻人的想象基本上是贪婪而大胆的,喜欢在这些漂亮的活台布上驰骋。这是肥嫩的山鹑,引诱着馋鬼的刀叉。如果是从前,许多债台高筑的巴黎风流男子大概也会心甘情愿铸成科尔蒙小姐的幸福,使她如愿以偿。可是如今,这可怜的老姑娘已经四十多岁了!她长期搏斗,想在自己的生命中注入形成整个女性世界的意义,但是仍然不得不当姑娘。到如今,她用最严格的宗教活动为自己的品德筑成防御工事。她早就求助于宗教。宗教对于保持完好的童贞女来说,是伟大的安慰!
三年来,一个听忏悔的神甫相当愚蠢地带领着科尔蒙小姐在苦行的道路上前进。他嘱咐她使用苦鞭。如果现代医学说得有道理的话,这苦鞭产生的效果,只能与这个可怜的教士所期待的完全相反。现代医学常识现在还不很普及。使用这些荒谬的方法,其结果是在萝丝·科尔蒙的面庞上开始出现寺院的色调。看到她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宣布成年期到来的黄色,真是叫人伤心。她的上唇嘴角附近本来有点点轻微的绒毛,现在这绒毛竟然越来越扩大,勾勒出酷似一抹云烟的一条了。太阳穴处开始出现栗色的斑点。总之,衰变已经开始。阿朗松人人皆知,科尔蒙小姐受着血热的折磨。她将自己的心腹话唠叨给德·瓦卢瓦骑士听,说她每日洗多少次脚,还和他一起商量如何搞制冷剂。那位精明的伙伴于是掏出自己的鼻烟壶,凝视着戈里扎公主,以作结论的形式说道:
“真正的镇静刺,”他说道,“我亲爱的小姐,大概就是找一个既漂亮又善良的丈夫。”
“可是,能信得过谁呢?”她回答道。
骑士正在将掉在棱纹塔夫绸衣褶里或者背心上的鼻烟粒抖掉。这个动作,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很自然,可怜的老姑娘见了却总是心神不安。这种没有对象的激情是那样强烈,以致萝丝再也不敢正视一个男人,她害怕从目光中流露出使她感到刺心痛苦的情感。她感到那些还能适合于她的男子在吸引着她,可是她又那么害怕自己如果作出主动追求他们的样子,人家要说她是发了疯。因此,一赌气,她对待这些人反倒很不热情了。这种任性的作法,也许只是她从前那些作法的继续。她那个圈子的大部分人,都无法判断她的动机——其实她的动机总是很高尚的——,而把她对待其他单身汉的方式解释为对已经遭到的拒绝或者预料要遭到的拒绝进行报复。一八一五年年初,萝丝已经到了自己不愿向别人承认的可怕年龄——四十二岁。她的欲望于是更加强烈,达到了近乎偏执狂的地步。因为她已经明白,她就要最后完全失去生儿育女的希望了。而在她那绝顶的无知中,她最渴望的,就是生几个孩子。在阿朗松全城,没有一个人会说这个贞洁的姑娘有任何生活放荡的欲望:她是囫囵吞枣地爱,对于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点也想象不出来。她是信仰天主教的阿涅丝,可莫里哀笔下的阿涅丝①想出的那些鬼主意,她一个也想不出来。
①阿涅丝,指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修道院待了十三年,十七岁出来,对生活完全无知,然而爱情却使她变得聪明、机智。
这几个月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又有了指望。帝国部队遣散,重组王国军队,使很多男子的命运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少人回到故乡,有的带半薪,有的有津贴,有的没有津贴。每个人都想找个结局,改变自己倒霉的命运。对于科尔蒙小姐来说,这个结局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甜美的开端。回到这一带的人当中,正直的令人尊敬的军人,尤其是身体健壮的,年龄合适的,其性格可以给持波拿巴政见的人充当护照的,难道就一个也没有?这大概也不那么容易。说不定还会碰到为了恢复失去的地位,甘当保王党的呢!年初的几个月里,这种打算还一直支持着科尔蒙小姐,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可是,说来也巧,来到这个城市定居的军人,要么年龄太大,要么年纪太轻,要么太拥护波拿巴,要么品行太坏,个个的地位都与科尔蒙小姐的品德、地位和财产不相容。这可真叫科尔蒙小姐一天比一天绝望起来。高级军官们全都在拿破仑掌权时期利用自己的优越地位结了婚,为了自己家庭的利益,这些人都正在成为保王党。科尔蒙小姐请求上帝恩典,给她送一个丈夫来,好叫她能够享受到基督徒的幸福。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大概命里注定要死亦为处女和殉道者了,因为迄今还没有出现一个象丈夫模样的人。每天晚上在她家里进行的谈话,就是很好的户籍警察。没有哪一个陌生人来到阿朗松,她会不知道这个人的品德、财产和身分的。但是阿朗松不是一个吸引异乡人的城市,它既不坐落在通往任何一省首府的道路上,也没有什么好发财的门道。从布雷斯特到巴黎去的水手,甚至根本不在这里歇脚。可怜的老姑娘终于明白,她只好找一个当地人了。所以她的眼睛有时流露出凶狠的目光。对此,狡猾的骑士一面掏出他的鼻烟壶,凝视着戈里扎公主,一面报之以狡黠的一瞥。德·瓦卢瓦先生知道,在女性的原则中,首次的忠诚是与未来紧密相联的。我们也必须承认,科尔蒙小姐心眼不多,她根本不懂得鼻烟壶的诡计。她提高警惕,对付这个狡猾的家伙。她用刻板的虔诚和最严格的原则来压制私人生活秘密中难忍的痛苦。每天晚上,当她又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便想到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想到如花似玉的容貌已经凋谢,想到大自然造物的祝愿已经落了空。她一面将自己的激情奉献在十字架脚下——这激情无异于注定要永远留在皮包中的诗篇——,一面郑重许诺,如果一个善良的男子偶然出现,她一定不再对他进行任何考验,原封不动地接受他。在某些比平时更加难以忍受的夜晚,她探测自己的良好心愿会达到何种地步。在思想上,她甚至达到愿意嫁一个少尉、一个鸦片烟鬼的地步。
她向自己提出,要用关心体贴、和蔼可亲和无比的柔情,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人。哪怕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她也愿意嫁给他。但是,只有夜深人静之时,她才会结成这些荒诞无稽的婚姻。在这些婚姻中,她很高兴扮演守护天使的高尚角色。第二天,尽管若塞特发现女主人的床铺乱成一团,这位小姐依然恢复了自己的尊严。早饭过后,她要求的依然是一个四十岁的男子,相当有财产的业主,青春仍在,几乎是一个年轻人。
[book_title]十七
德·斯蓬德教士在他外甥女的婚姻运筹中,根本不能给她帮什么忙。这个老实人已年近七十,他把法国革命的浩劫归之为上帝的旨意,他认为那是上帝迫不及待要惩治荒淫无度的教会人士。德·斯蓬德教士于是投身到从前隐士们要上天堂所走的道路上去,实际上这条道路早已为人所抛弃:他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不声不响,外表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成效。他从事的慈善事业,他不断地祈祷和苦修,均不为外人道。他认为,多事之秋,教士都应该这样做,他自己是倡导一个榜样。他在人们面前总是露出平静的笑脸,实际上他早已从人世间的利害中完全解脱出来:他现在只考虑穷苦人,考虑教会的需要,考虑自己的永生,别的什么也不想了。他自己的财产如何经营管理,他也交给外甥女去办。外甥女将所得收入交给他,他付给外甥女一份微薄的膳宿费,以便将多余的钱统统用在悄悄的施舍和向教会捐赠上。教士的全部疼爱都集中在外甥女身上,外甥女也将他看作是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个父亲整日心不在焉,他丝毫设想不到肉欲的折磨,还感谢上帝使他亲爱的女儿保持独身,因为他自己从青年时代起,便接受了圣约翰·克利索斯通①的思想。克利索斯通写道:“童贞状态高于婚姻状态,其情形犹如天使高于人。”科尔蒙小姐惯于尊敬她的舅父,对于她多么希望改变这种状况的事,不敢对他提起半分。即使对他说了,这个老实人已经习惯于家中的生活方式,对于引进一个男主人,大概也不会有多少兴趣。德·斯蓬德教士一心想着给别人减轻什么痛苦,沉醉在祈祷的海洋里。他常常心不在焉,这个圈子的人也常常把这种状况当成是出神。他不善于交谈,总是和善地保持着沉默。这个人身材高大,干瘪,举止庄重,面部显露出美好的情感和平静的内心世界。他的存在给这所房子打上了神圣威严的烙印。他很喜欢德·瓦卢瓦骑士这个伏尔泰式的人物。这两个人,一个是贵族遗老,一个是教士遗老,虽然品行不同,但是根据他们的一般特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再说,骑士对德·斯蓬德教士也分外热情,正如他对那些小女工如慈父般一样。
①圣约翰·克利索斯通(约340—407),又称“金门圣约翰”,曾任君士坦丁堡主教,以善辞令着称。
有人可能会以为,科尔蒙小姐一定千方百计寻找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那么,在容许女人采取的合情合理的巧计中,她大概要求助于梳妆打粉,袒胸露臂,施展出武器库中全部卖弄风骚的本事了。不!绝非如此!她象坚守哨位的士兵一样,依然威风凛凛、巍然不动地穿着她那高领绣花衬衣。她的连衫裙,帽子,各种服饰,全都在阿朗松的女服商人铺子里定做。女服商人是两个驼背的姊妹,倒还有点审美能力。不管这两个成衣匠怎样一再坚决要求,科尔蒙小姐还是拒绝采取那些骗人的花招以显得漂亮。她希望无论在哪方面都很富足:肉多,羽毛装饰也多。说不定她连衫裙上那些累赘的装饰与她的外貌很适合呢!谁要嘲笑这个可怜的姑娘,叫他嘲笑好了!如果你心地善良,对于情感表达采取什么形式一向不那么计较,不论哪里表现了情感,你都很佩服的话,你就会觉得她心灵高尚。
读到这里,有的轻浮妇女大概会极力挑剔,说这个故事失真。她们会说,法国根本没有这样愚蠢的姑娘,对于引男人上钩的技巧如此无知;她们会说,科尔蒙小姐是一个例外,很特殊,凡有点一般常识的人,就不能将这个例外作为一种典型介绍出来;她们会说,最贞洁最愚蠢的姑娘,想钓一条鲍鱼上钩,也会找得到一个诱饵,挂上她的鱼线。可是,只要想一想,高贵的符合使徒教义的罗马天主教在布列塔尼和原阿朗松公爵领地依然存在,这些批评就站不住脚了。信仰,虔诚,不容许要这些花招。科尔蒙小姐走在永生的道路上,她宁愿忍受自己无限期当处女的苦难,也不愿忍受说谎的痛苦,犯下施诡计的罪过。一个姑娘,她的思想一旦被“要受惩戒”武装起来,在道德问题上她是不会让步的。所以,是爱情,还是算计别人,她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其次,如今,宗教无非被这些人当作是一种手段,被那些人当作是一首诗而已。在这种时刻,让我们鼓起勇气提出一个尖刻的看法吧!这就是:虔诚会引起一种精神上的眼病。感谢上帝的恩泽,这种眼病使得那些走在永生道路上的灵魂看不见许多人间小事。总而言之,虔诚的女子在许多问题上是愚蠢的。
这种愚蠢倒也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些虔诚的女信徒花了多么大的力气,将她们的智慧集中使用于向天堂前进去了。伏尔泰主义者德·瓦卢瓦先生对此看法不同。他认为,很难确定,是愚蠢的女人必然成为虔诚的信徒呢,还是虔诚产生使头脑灵活的姑娘变得愚蠢的效果。最纯洁的天主教道德观包含着它对爱情的各种理解,对上帝旨意的虔诚服从,相信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打上了神意指纹的痕迹。请诸位千万不要忘记,正是借助于这一神秘之光,才能理解这个故事的精髓。正是这些东西,才使得一般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大大突出起来,而且在至今仍然有信仰的人眼中,这些东西必然更加扩大。再其次,如果说这里面确有愚蠢之处,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顾及一下愚蠢造成的不幸,正如人们顾及天才造成的不幸呢?何况前者是远比后者丰富的一种社会成分。所以,在人们看来,科尔蒙小姐是出于处女的极度无知而犯下了过失。她一点不善于观察,她对她的追求者所采取的那些作法,也足以证明这一点。就在此刻,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她还不曾翻开过一本小说,也会在阿塔纳兹的目光中读到一百章爱情。科尔蒙小姐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甚至从阿塔纳兹说话发颤这件事上,她也没有分辨出来,那本是一种不敢暴露出来的感情冲动所致。她自己很腼腆,却猜测不到别人的腼腆。对于高尚情感的精细之处,她全凭主观想象,正是这一点造成她最初的失误。而面对阿塔纳兹的高尚感情,她却毫无觉察。心灵方面的优点并不与智力方面的优点相依存,正如天才的智慧也不与灵魂的高尚相依存一样。这一点有些人知道得很清楚。对于这些人来说,上述精神现象并不显得异乎寻常。十全十美的人是那么罕见,以致苏格拉底这位人类最美好的精华,也同意他同时代的一位骨相学家的看法,承认自己生来本要成为一个坏人①。一位伟大的将军②可以在苏黎世拯救他的国家,而同时又与商人打得火热。一个是否正直诚实都成问题的银行家,可以当上国家要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头脑里孕育着美妙的歌曲,可是谱写出来的一支曲子可能很糟糕。一位情感丰富的女子,也可能是个大傻瓜。总之,一位虔诚的女教徒可以有高尚的灵魂,但是她身旁的另一颗美好心灵发出的共鸣,她却辨别不出来。一个人生理有缺陷,会激起别人的嘲弄,这种现象在精神方面也能遇到。这个善良的姑娘,只为她自己和她年老的舅舅做果酱,感到很伤心,但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成了笑柄。由于她的优点而十分同情她的人和几个由于她的缺点而同情她的人,常常嘲笑她一次次错过了结婚的机会。谈话时,人们不止一次地相互询问,这么多的财产,加上科尔蒙小姐的积蓄以及从她舅舅那里继承来的遗产,以后前途究竟如何。很久以来,人们就怀疑她归根结底是一个怪僻的姑娘,虽然她的外表并不象。在外省,是不允许你怪僻的:你的想法别人不理解,这就是怪僻。人们希望的是,所有的人既智力相等,又品德相等。
①据说一位相面专家仔细端详了苏格拉底之后,宣称他生来便有作恶的倾向。苏格拉底证实了这一点,并说他已用坚强的毅力克服了那作恶的倾向。
②指马赛纳(1756—1817),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将军。因被控有渎职行为而辞去罗马占领军统帅的职务,与此同时被任命为瑞士军指挥官,并于一七九九年六月二日在苏黎世大胜俄军。
从一八〇四年开始,科尔蒙小姐的婚事已经成了一个大难题,以致在阿朗松,“象科尔蒙小姐那样结婚”变成一句口头禅,相当于一句最尖刻的讽刺挖苦话。在法国,讽刺精神想必已经成为一种迫切需要,连这个好人儿在阿朗松也会激起几句冷嘲热讽。她确实是好人,她不仅接待全城的人到她家作客,慈善,虔诚,从来不说别人一句坏话,而且她和城里居民的一般思想和风俗习惯都保持一致。人们喜欢她,就象喜欢生活最纯洁的象征一样,因为她墨守外省的老习惯,从未越雷池一步。她也带着外省的偏见,与外省的利害关系融为一体。她酷爱自己的外省。虽然她的地产每年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收入,这在外省已是一大笔财富,她的生活习惯却依然保持着与没有这么富有的人家相一致。她到普雷博戴自家的田庄上去时,坐的是一辆破旧的藤车,车上支起两个白皮座,驾一匹患气喘症的肥大牝马。作车门用的皮帘,风吹雨淋已经发红,勉强才能关上。全城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这辆破篷车。雅克兰经心照管着这辆车,就跟照管巴黎最漂亮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般,因为他家小姐对这辆车看得很重,已经使用了十二年。
她自己也怀着吝啬成功的胜利喜悦向别人指出这一点。大部分居民都很感激科尔蒙小姐,因为她不用自己本可以大摆特摆的阔气去羞辱他们。甚至可以相信,如果她从巴黎弄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人们对此所加的恶意评论,更要胜过对她错过结婚机会所发的无聊议论。再说,最华丽的马车也好,破旧的藤车也好,反正都能将她拉到普雷博戴去。外省只考虑目的,对手段是否漂亮是不大在乎的,只要这些手段有效就行。
要结束对这户人家个人生活习惯的描写,还必须让雅克兰,若塞特和厨娘玛丽埃特聚集在科尔蒙小姐和德·斯蓬德教士周围。这三个人都为舅舅和外甥女的幸福尽力。雅克兰是个四十岁的男子汉,五短三粗,皮肤发红,棕色头发,长着一张布列塔尼水手的脸盘,为这家效劳已经二十二年。他服侍吃饭,洗刷马匹,种花种草,给教士擦皮鞋,买东西,锯木头,赶车,到普雷博戴给牲口拉燕麦、麦秆和饲草。晚上他留在前厅照看,象个睡鼠似的睡得又香甜又长久。人家都说他爱着若塞特。若塞特是个三十六岁的姑娘,她若是结婚,科尔蒙小姐就要把她辞掉。因此这两个可怜人把他们的工钱积攒起来,悄悄地相爱,等待着、盼望着家中小姐早日成婚,就象犹太人等待着弥赛亚①一样。若塞特生在阿朗松与莫尔塔涅之间的一个地方,个头很小,肥肥胖胖;虽然她的一张脸很象沾满泥浆的杏子,倒也不乏几分姿色和精明。人家都说她能左右女主人。若塞特和雅克兰确信事情总有个结局,便极力将他们心满意足的心情遮掩起来。正是这种心满意足的样子使人猜想到,这一对情人是指望着将来的。厨娘玛丽埃特在主人家干活也已十五年,凡是当地时兴的菜,全都会做。
①弥赛亚,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
[book_title]十八
要把这户人家介绍齐全。可能还得算上那匹拉着科尔蒙小姐到普雷博戴田庄上去的高大的诺曼底枣红色老牝马,因为这家的五个成员对这匹牲口简直疼爱得发了狂。这匹马名叫珀涅罗珀①,也使了十八年了。对这匹马那么精心照管,那么按时喂料,以致雅克兰和家中小姐都指望能再使用它十年以上。这匹牲口是永久的淡资和经常关心爱护的对象:可怜的科尔蒙小姐没有孩子,没处寄托自己的母爱,似乎将自己的母爱转移到了这个幸运的牲畜身上。因为有了珀涅罗珀,家中小姐便不养金丝雀,不养猫,不养狗了——社会上几乎所有孤单的人都养这些玩意儿以组成想象的家庭。
①珀涅罗珀原系希腊神话传说中英雄奥德修忠实的妻子的名字。
这四个忠诚的奴仆——珀涅罗珀的聪明智慧已高达另外几个善良的仆人的水平,而这几个仆人却下降到牲口一般的默默无言,温柔驯服,勤勤恳恳——每天你来我往,总是用机械的坚持不懈精神干着同样的活计,但是,正象他们用自己的语言所讲的那样,他们是先甜后苦。科尔蒙小姐,正象所有神经上为一个固定的念头所折磨的人一样,变得挑剔,爱找麻烦。她这个样子主要倒不是出于性格,而是出于需要找事做。她不能照顾丈夫、孩子,不能顾及丈夫和孩子要求的照顾,便拼命去搞繁琐的事。她为了一点小事唠叨上几个钟头,她发现一打编号为“Z”的餐巾放在编号为“O”的餐巾前面了,也要唠叨上几个钟头。
“若塞特心里想什么来着?”她大叫大喊,“怎么若塞特做什么都这么粗心呀?”
只有一次,雅克兰喂珀涅罗珀喂晚了,家中小姐便足足有一个星期,天天问两点钟是不是给牲口喂了燕麦。她那有限的想象力净在小事上兜圈子。什么地方毛掸子漏掸了一层灰尘,玛丽埃特有几片面包没有烤好,朝南的窗子雅克兰偶尔关晚了,日光会使家具褪色,诸如此类的了不得的小事都会酿成大祸,使家中小姐为此大发雷霆。“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大叫道,她觉得再也见不到往日奴仆的影子。他们太受宠了,她心肠太好了。有一天,若塞特应该交给她《复活节半月经》,可是给她一本《基督徒的一日》。到了晚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祸事。因为家中小姐不得不从圣莱奥纳尔教堂再回家一趟,她匆匆离开教堂时,碰着每一张椅子,人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于是她不得不把这个事故的原因告诉她的朋友们。
“若塞特,”她语气温和地说,“再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了!”
科尔蒙小姐自己料想不到,实际上多亏有这些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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