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耳语之人 [book_author]迪克森·卡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4658 [book_dec]“二战”结束几个月后,迈尔斯·哈蒙德收到五年来谋杀俱乐部的首次晚宴邀请。然而当他到达时,只有芭芭拉·莫雷尔和利高教授在现场。利高教授向他们讲述了费伊·西顿的故事。费伊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为布鲁克一家工作。布鲁克一家是居住在法国郊区的英国人。费伊与布鲁克夫妇的独生子哈利相爱并订婚,但坊间传闻她与人有染、私德有亏。老布鲁克先生决定以金钱收买费伊,以求她离开哈利。但在见面当天,他却被人发现死在约定见面的废塔塔顶,背部有致命刀伤。奇怪的是,当时在案发现场,根本不可能有人靠近他。凶手会是费伊吗?数年之后,费伊再次出现,而她所到之处,总是环绕着诅咒与死亡。基甸·菲尔博士和利高教授赶来找寻她的踪迹,意欲警告人们她的危险。然而悲剧从深夜的一声枪响开始,徐徐拉开序幕…… [book_img]Z_10590.jpg [book_title]约翰·迪克森·卡尔重要作品年表 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并称“推理黄金时代三大家”,独以密室题材构思见长,一生设计出五十余种不同类型的密室,被誉为“密室之王”。 卡尔一九〇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青少年时期就着迷于不可能犯罪,对他影响最大的是G.K.切斯特顿和杰克·福翠尔。在巴黎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前身)留学期间,卡尔出版了以法国警探亨利·贝克林为主角的长篇处女作《夜行》。 一九三三年,卡尔出版基甸·菲尔博士系列首部作品《女巫角》。第二年他以笔名卡特·迪克森发表《瘟疫庄谋杀案》,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登场。这两个系列成为卡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三十年代是卡尔创作生涯最多产的时期,其中《三口棺材》《扭曲的铰链》(旧译《歪曲的枢纽》)和《犹大之窗》被后世评论家归入“卡尔的经典代表作”。特别是一九三五年出版的《三口棺材》以经典的“密室讲义”和“双重密室”成为推理史上不可能犯罪小说的巅峰之作,至今仍难以超越。 卡尔笔下的密室第一神探基甸·菲尔博士,是一个胖胖的字典编纂者,走路要拄两根拐杖,喜欢穿斗篷,抽着海泡石烟斗,个性相当和蔼可亲。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善于分析罪犯的心理,出场代表作除《三口棺材》《扭曲的铰链》外,还有《阿拉伯之夜谋杀》《绿胶囊之谜》《耳语之人》等。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比菲尔还要古怪——大大的秃脑袋、奇怪的表达方式,加上不修边幅的外表。他的职业是律师兼医生,登场作品有《独角兽谋杀案》《犹大之窗》《女郎她死了》等。卡尔的作品风格以不可能犯罪作为核心骨架,情节布局复杂,谋杀手法奇特,充满戏剧性和哥特式氛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卡尔的健康状况始终不好,影响其创造力的发挥,作品水准有所下降。 一九五〇年和一九七〇年,卡尔先后两次获得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简称MWA)的埃德加·爱伦·坡特别奖。一九六三年,MWA一致同意向卡尔颁发“终身大师奖”,这是推理界的最高荣誉。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卡尔因病去世。当今,仍有不少推理小说作家在创作密室题材作品时会表达对卡尔的敬意。因为,只有约翰·迪克森·卡尔才配得上真正的“密室之王”。 基甸·菲尔博士系列 1933 女巫角(Hag's Nook) 1935 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fin) 1936 阿拉伯之夜谋杀案(The Arabian Nights Murder) 1938 扭曲的铰链(The Crooked Hinge) 1939 绿胶囊之谜(The Problem of The Green Capsule) 1940 失颤之人(The Man Who Could Not Shudder) 1941 连续自杀事件(The Case of the Constant Suicides) 1944 至死不渝(Till Death Do Us Part) 1946 耳语之人(He Who Whispers) 1947 菲尔博士率众前来(Dr.Fell Detective and Other Stories) 1965 撒旦肘之屋(The House at Satan's Elbow) 1968 月之阴(Dark of The Moon) 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系列 1934 瘟疫庄谋杀案(The Plague Court Murders) 1935 红寡妇谋杀案(The Red Widow Murders) 1935 独角兽谋杀案(The Unicorn Murders) 1937 孔雀羽谋杀案(The Peacock Feather Murders) 1938 五盒之谜(Death in Five Boxes) 1938 犹大之窗(The Judas Window) 1940 怪奇案件受理处(The Department of Queer Complaints) 1943 女郎她死了(She Died a Lady) 1953 骑士之杯(The Cavalier's Cup) 亨利·贝克林系列 1930 夜行(It Walks by Night) 1931 骷髅城堡(Castle Skull) 1931 失落的绞架(The Lost Gallows) 1932 蜡像馆之尸(The Corpse in the Waxworks) 1937 四种错误武器(The Four False Weapons) 『非系列』 1937 燃烧的法庭(The Burning Court) 1942 皇帝的鼻烟壶(The Emperor's Sniff-Box) 1954 福尔摩斯的功绩(The Exploits of Sherlock Holmes) 1954 第三颗子弹(The Third Bullet and Other Stories) 1957 火焰,燃烧吧!(Fire,Burn!) 1964 破解奇迹之人(The Men Who Explained Miracles) 1972 饥饿的哥布林(The Hungry Goblin) [book_title]第一章 本期谋杀俱乐部晚宴——我们五年多来的首次聚会——将于六月一日星期五晚八点半在贝尔特林餐厅举行。演讲者是利高教授。目前仅有会员出席,不过,亲爱的哈蒙德,不知你能否赏光莅临? 这是时局好转的征兆,他想。 雨丝飘落,与其说是雨,更像是黏腻的雾气。迈尔斯·哈蒙德从沙夫茨伯里大街转弯,进入迪恩街。尽管难以根据昏暗的天色判断时间,但肯定快九点半了。他受邀参加谋杀俱乐部晚宴,却在将近一个小时后才出席,这已不是失礼,简直是可憎。就算有再充分的理由,这种厚脸皮行径都让人无法原谅。 迈尔斯·哈蒙德走到第一个转角,也就是与苏活区边缘平行的罗米利街,停下脚步。 口袋里的那封信是时局好转的征兆。如今已是一九四五年,和平局面又不情不愿地悄然重返欧洲。他还不太习惯。 迈尔斯环顾四周。 他正站在罗米利街的转角,左侧是圣安妮教堂的东墙。这堵灰墙完好地立在那里,上面有一扇圆拱形大窗。不过,窗户上没有玻璃,从窗口向内望去,里面仅剩一座灰白色的塔楼。之前,烈性炸药摧毁了迪恩街,路面上一片混乱,假型板房屋的碎片、一串串大蒜,连同碎玻璃、灰泥粉末散落得到处都是。现在,他们建了一座整洁的静态贮水池——四周围着带刺的铁丝网,以防儿童不慎落入溺水。然而在低喃的雨丝中,伤痕犹存。圣安妮教堂东墙洞开的窗户下有一块铭牌,纪念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人。 感觉好不真实! 不,迈尔斯·哈蒙德暗忖,这种感觉并不是病态的,不是异想天开,甚至也不是战争的后遗症。迄今为止,他好坏参半的人生确实显得不太“真实”。 很久以前,你参军入伍,因为你觉得坚实的墙壁正在崩塌,必须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你并未英勇负伤,却因吸入太多柴油而中毒——在坦克部队,这和德国鬼子朝你扔来的东西一样致命。十八个月里,你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躺在白色的粗糙床单之间。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慢到光阴本身变得毫无意义。百无聊赖之时,已是来年春季,他们来信告知查尔斯叔父的死讯:他在德文郡的一座不受战火侵扰的旅馆中过世,走得十分安详;你和妹妹继承了全部遗产。 你不是一直嚷着缺钱吗?这下子,钱来了。 你不是一直都喜欢那栋位于新森林地区的住宅吗?连带查尔斯叔父的私人图书馆?去吧! 比钞票和房子更重要的,你不是还渴望自由,想远离拥堵的窒息感,摆脱与他人挤一辆巴士的绝对的人际压力吗?那种挣脱束缚,再次拥有活动空间,能够顺畅呼吸的自由?那种能够阅读与畅想,无须对任何人负责的自由?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只要战争结束。 后来,仿佛苟延残喘的纳粹地方长官终于吞下毒药一般,战争结束了。你出院了,口袋里揣着退伍文件,颤巍巍地回到伦敦。物资依旧匮乏。到处排起长龙,巴士行程混乱,酒吧里无酒可饮。路灯刚一亮起,马上就熄灭——为了节省燃料。但是,这座城市终于自由了,不再有令人无法忍受的威胁。 出于各种原因,报纸上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但实际上人们并没有疯狂地庆祝战争胜利。新闻影像中呈现的只是这座巨大城市表面的一个梦幻气泡。迈尔斯·哈蒙德暗忖,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多数民众都有些冷漠,因为他们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人们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已经苏醒。报纸上再度出现板球比赛的战绩,搭在地铁站里的床铺逐渐消失,甚至像谋杀俱乐部这种和平时期才有的团体也…… “这样可不行!”迈尔斯·哈蒙德叹道。他拉低湿答答的帽檐遮住眼睛,右转走上罗米利街,朝贝尔特林餐厅走去。 贝尔特林餐厅在他左手边,从前漆成白色的四层楼房在夜色中仍微微发白。远处一辆夜间巴士隆隆驶过剑桥圆环,整条路都跟着震颤起来。一扇扇透着灯光的窗户仿佛在聚集力量对抗雨雾,此处,雨丝溅落的声音似乎更响亮了。到了,和从前一样,贝尔特林餐厅的入口处总是站着一名穿制服的门卫。 但是,假如你参加的是谋杀俱乐部的晚宴,你是不会走前门的。你会绕过转角,从希腊街上的侧门进去。穿过一扇低矮的门,踏上一段铺着厚地毯的楼梯——根据民间传说,这是王室成员出入餐厅的私密通道——你就来到了楼上一侧都是包厢的走廊。 楼梯爬到一半,迈尔斯·哈蒙德隐约听见混杂了许多人声的低沉私语,这家丰富而低调的餐厅似乎以此为背景音乐。他瞬间感到一阵惶恐。 今晚他是基甸·菲尔博士的客人。但即便是贵宾,也终归是外人。 在传说中,谋杀俱乐部的名气堪比王室后代的奇闻逸事,比如他正踩在脚下的私人专用楼梯便是其中一例。谋杀俱乐部的会员控制在十三人:九男四女。每位会员都是知名人物,有些人虽然不惹眼,但在法律、文学、科学、艺术圈子里极有名望。科曼法官是成员之一,此外还有毒理学家班弗德博士、小说家梅里度和女演员爱伦·奈女爵等。 战前,他们的惯例是每年聚会四次。贝尔特林餐厅的领班侍者弗雷德里克总是会为他们安排两个私人包间。外间充当临时吧台,内间则是用餐室。每逢这一场合,弗雷德里克都会在内间的墙上挂一幅绘有骷髅头骨的版画。这些男男女女便如孩童般煞有介事地坐在此处,讨论一桩桩已被奉为经典的谋杀案,直至深夜。而现在他也要加入其中了,迈尔斯·哈蒙德…… 稳住! 他是个外人,几乎是个冒牌货。湿透的帽子和雨衣在滴水,滴在这家昔日他几乎光顾不起的餐厅的楼梯上。 迟到许久,他觉得自己的每根骨头都狼狈至极。待会儿走进包间时,他必须鼓起勇气面对大家扬起的面孔和质问的表情…… 稳住,见鬼! 他不由得想起从前,在战争爆发前那段遥远模糊的日子里,曾有位叫作迈尔斯·哈蒙德的学者是历代学者祖先长名单上的最后一位。排在前面的是他的叔父查尔斯·哈蒙德爵士,不久前刚过世。迈尔斯·哈蒙德曾在一九三八年获得诺贝尔史学奖[诺贝尔奖不设史学奖,此处系作者虚构。]。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人正是他自己。他不该被这种不安的感觉吞噬,他绝对有资格出席!但这个世界在一刻不停地变化,不断转换形态,人们很容易遗忘从前。 迈尔斯怀着这般愤世嫉俗的心情走上楼梯顶端。在二楼的走廊里,昏暗的光线从毛玻璃后面透出来,照在打磨过的红木门板上。这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只有喃喃的谈话声从远处飘来。战争爆发前的贝尔特林餐厅或许就是这个样子。一扇门上挂着发亮的标牌:“男士衣帽间。”他把自己的帽子和大衣挂在了里面。他看到走廊对面另有一扇红木门,标牌上写着:“谋杀俱乐部。” 迈尔斯打开门,在门口停下脚步。 “谁——”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冲他喊来。上扬的语调中带着警惕的意味,但立刻恢复温和随意的语气。“抱歉,”那个声音迟疑地问,“你是哪位?” “我在找谋杀俱乐部。”迈尔斯说。 “对,是这里。只是……” 这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身穿一袭白色晚礼服的女孩正站在外间中央,礼服在深色厚地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室内光线昏暗,暗影重重。正对罗米利街的两扇窗户前拉上了厚重的金色暗纹窗帘。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长桌被推至窗前用作吧台,桌上摆着一瓶雪利酒、一瓶杜松子酒和一些比特酒,旁边是一打擦得晶亮、尚未用过的玻璃杯。除了这个女孩,房间里别无他人。 迈尔斯右手边的墙壁上有一扇半掩的双开门,通向内间。他能看到那张晚宴用的大圆桌,周围规矩地摆放着椅子,闪亮的银器同样摆放得一丝不苟。装饰餐桌的深红色玫瑰摆成了图形,与白色桌布上的绿色蕨类植物形成了强烈对比。四根长蜡烛尚未点燃。桌子后面的壁炉架上方诡异地挂着那幅装裱起来的骷髅头骨版画,它标志着谋杀俱乐部的活动正在举行。 但是,谋杀俱乐部的活动并未举行。内间也空无一人。 接着,迈尔斯意识到那个女孩正朝自己走来。 “真是非常抱歉。”她说道,声音低柔,带着一丝犹豫,竟是无限地令人愉悦。听腻了护士们职业化的问候,这副嗓音温暖了他的心。“刚才对你大呼小叫,实在是太失礼了。” “不失礼!一点儿也不!” “我——我想我们应该做一下自我介绍,”她抬起眼睛,“我叫芭芭拉·莫雷尔。” 芭芭拉·莫雷尔?芭芭拉·莫雷尔?这又是哪位名媛? 她很年轻,有双灰色的眼睛。在这个因战争失去血色的世界里,谁能不注意到她超凡的活力与勃勃生机呢?活力显示在她灰色眼眸的闪光中,在她转头启朱唇的动作里,在她面庞、颈项和白色礼服之上,肩头的淡粉色肌肤里。有多久了,他思索,有多久没见过穿晚礼服的女孩了? 而她面前的这个人——他看起来一定如稻草人般枯槁! 在那两扇窗帘紧闭的窗户之间是一面长镜。迈尔斯看到镜中昏暗地映出芭芭拉晚礼服的后背,吧台遮住了她腰部以下的身体,灰金色的柔顺长发挽成一个整洁的发髻。她肩后是迈尔斯映在镜中的脸——憔悴、扭曲、滑稽可笑,高耸的颧骨上方是一双窄长的红棕色眼睛,发间的一丝灰色让三十五岁的他看起来像四十多岁,就像是变得知性的查理二世,但同样不讨人喜欢。 “我是迈尔斯·哈蒙德。”他说道,急切地四处张望,想找个人来表达歉意。 “哈蒙德?”她微微一顿,灰色的眸子大张,牢牢地盯着他,“那么,你不是俱乐部的会员?” “对,是基甸·菲尔博士邀请我来的。” “博士?我同样是受他邀请来的,我也不是会员。不过现在出问题了。”芭芭拉·莫雷尔小姐摊开双手,“今晚一个会员都没出现。整个俱乐部就这么……消失了。” “消失了?” “没错。” 迈尔斯环顾屋内。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女孩解释道,“除了你、我和利高教授。领班弗雷德里克都快急死了,利高教授也是……哎!”她突然发问,“你在笑什么?” 迈尔斯并不想笑。他心中暗忖,无论如何,你很难把这种表情称为“笑”。 “对不起,”他赶紧说,“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俱乐部的聚会活动已经举办多年,每次都有一位不同的演讲者来介绍某起知名案件的内幕。他们讨论犯罪,陶醉于犯罪,甚至在墙上挂一幅骷髅头骨的画当作他们的标志。” “所以?” 他凝视着她头发的线条。灰金色的发丝颜色如此之淡,看起来几乎是白色的。头发从正中间向两侧分开,在他看来发型似乎有些过时。他的视线迎向那双扬起的灰色眼眸,看到她深色的睫毛和漆黑的虹膜。芭芭拉·莫雷尔双手紧紧合十。她急切地把全部注意力交付给你,急切地聆听你说出的每一个单词,令这个处在恢复期的男人伤痕累累的神经十分受用。 他对她咧嘴一笑。 “我只是在想,”他回答,“要是今天晚上,俱乐部每位成员都从各自家中离奇失踪,这将成为一个轰动一时的新闻。或是伴随着嘀㗳作响的钟声,他们一个个地被发现静坐于家中,背后插着一把刀。” 他本想开玩笑,没想到适得其反。芭芭拉·莫雷尔脸色微变。“多么可怕的想法!” “是吗?对不起。我只是想……” “冒昧问一句,你写侦探小说吗?” “没有,不过我倒是读了不少。那是——哦,好吧!” “今晚这种情况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向他强调,语气中带着小女孩般的纯真,满脸红晕,“利高教授大老远赶来介绍这桩废塔谋杀案,而他们却以这种方式待客!为什么?”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古怪至极。不过这整个夜晚都显得不太真实,似乎可能发生任何事。迈尔斯定了定心神。 “难道我们不能做些什么,搞清楚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说道,“我们不能打个电话吗?” “他们已经打过电话了!” “打给谁了?” “博士,他是俱乐部的名誉秘书。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现在利高教授正试着联系主席,也就是科曼法官……” 不过教授显然没能联系上谋杀俱乐部的主席。通往走廊的门悄然打开,利高教授走了进来。 乔治·安托万·利高,爱丁堡大学法国文学教授,步态如野猫般迅捷。他身形矮壮,神色匆匆,略有些不修边幅,这点从他的领结、闪亮的黑色套装和方头皮鞋中都能看出来。他耳朵上方的头发乌黑,与光秃秃的头顶、微微发紫的面色形成了鲜明对比。总的来说,利高教授是那种上一秒还端着高傲的姿态,下一秒就突然爽朗大笑、露出一颗闪亮金牙的人。 不过此刻他一点儿都爽朗不起来。那薄薄的眼镜片,甚至那抹黑色小胡子,似乎都在因强烈的愤怒而颤抖。他的声音粗犷沙哑,说英语时几乎没有口音。他举起一只手,掌心向外。 “请别跟我说话。”他说道。 在靠墙的粉色织锦椅子上放着一顶黑色软檐帽和一根弧形手柄的粗手杖。利高教授匆匆走过去,俯身抓起自己的东西。 他的举止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出沉重的悲剧。 “许多年来,”他尚未挺直身体便说道,“他们一直邀请我来这个俱乐部。我对他们说:不,不,不!——因为我讨厌记者。 “可他们说:‘这里不会有记者引述你的话。’ “‘你们敢保证?’我问。 “‘保证!’他们回答。 “现在我大老远从爱丁堡赶来。而且火车上连个卧铺都订不到,因为我没有‘优先权’。”他直起身子,在空中摇晃粗壮的胳膊,“‘优先权’这个词散发的恶臭能把老实人活活熏死!” “听听,听听!”迈尔斯·哈蒙德热切地回应。 利高教授从愤懑的幻梦中回过神来,用一双锐利闪亮的小眼睛从薄薄的眼镜片后面盯着迈尔斯。 “你同意吗,朋友?” “同意!” “谢谢。你是——?” “哦,”迈尔斯抢先回答道,“我不是俱乐部的失踪会员。我也是受邀的宾客之一。我叫哈蒙德。” “哈蒙德?”对方重复道,好奇和疑虑从眼中一闪而过,“你不是查尔斯·哈蒙德爵士?” “不是。查尔斯·哈蒙德爵士是我叔父。他——” “哎,当然了!”利高教授打了个响指,“查尔斯·哈蒙德爵士已经过世了。对,对,对!我在报上看到新闻了。你有个妹妹。你们兄妹俩共同继承了那座图书馆。” 迈尔斯发现芭芭拉·莫雷尔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叔父,”他对她解释道,“是位历史学家。他在新森林地区的一栋小房子里住了好多年。他收藏了数千本书,堆得乱七八糟。其实,我来伦敦主要是想看看能否雇一位专业的图书管理员来整理这些书。正巧博士邀请我出席谋杀俱乐部的聚会……” “图书馆!”利高教授惊叹,“图书馆!” 一股强烈的兴奋似乎在他体内点燃,像蒸汽一样膨胀,充盈了他的胸膛,令他的肤色又多了三分紫气。 “那位哈蒙德,”他热情地称赞,“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充满了求知欲!他机敏非凡!他——”利高教授转动手腕,反复拧钥匙一般——“他窥探事物的真相!若要整理他的图书馆,我有很多建议。我建议你……想不起来了,我被他们气得头晕,”他戴上帽子,“告辞了。” “利高教授!”女孩柔声呼唤。 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迈尔斯·哈蒙德感到一丝惊讶。出于某个原因,这两位同伴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这种变化是从他提及叔父在新森林地区的房子开始的。他分析不出其中的关联——也许这一切只是他想象出来的。 但是,芭芭拉·莫雷尔突然攥紧双拳喊出声来,语气里的急切确定无疑。 “利高教授!求求你!难道我们三个不能——不能办一次谋杀俱乐部的聚会吗?” “小姐,你说什么?” “他们对待你实在太无礼了。这一点我很清楚。”她连忙说下去,唇边挂着一丝笑意,眼中却满是恳求的神色,“但我对今晚的聚会真的万分期待!”她向迈尔斯恳求道,“教授准备介绍的这桩案子十分特别,轰动一时。事情是战前不久在法国发生的。了解整个案情来龙去脉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而利高教授正是其中之一。案子是关于……” 利高教授接口道:“关于某个女人对人类生死的影响。” “哈蒙德先生和我保证当两个乖乖的听众。而且我们也不会向媒体透露一个字!再说,咱们总得吃晚餐吧,我怀疑如果咱们现在离开这里,恐怕就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了。好不好,利高教授?好不好?好不好?” 领班侍者弗雷德里克沮丧、气恼又遗憾,悄悄从半掩的门溜到走廊里,对在外面徘徊的服务生打了个手势。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他宣布。 [book_title]第二章 冷淡的晚餐之后是咖啡时间。对于乔治·安托万·利高教授讲述的那个故事,哈蒙德起先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一场幻梦、一个童话、一出精心设计的恶作剧。部分原因在于利高教授的表达方式:他带着拿腔作调的法国式庄严,小眼神一会儿望向此人,一会儿又投向另一人,然而他说的每句话背后似乎都有讥讽调笑之意。 当然,迈尔斯事后才意识到,利高的话句句属实。可那时已然…… 小餐室里沉闷寂静,桌上点着的四根长蜡烛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他们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想在闷热的夜晚吹到一丝凉风。窗外的雨珠仍在飞溅,夜色幽幽发紫,街对面是一家外墙漆成红色的餐厅,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 这个背景刚好适合他们即将听到的故事。 “犯罪与神秘学,”利高教授挥动着刀叉开腔了,“有品位的人只应当有这两项爱好!”他冷冷地看着芭芭拉·莫雷尔,“小姐,你喜欢收藏吗?” 一阵潮湿的微风打着旋儿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烛火摇曳,阴影在女孩脸庞上跳动。 “收藏?”她问道。 “收藏犯罪纪念品?” “天哪,当然不!” “爱丁堡有个人,”利高教授沉吟道,“他有一件人皮拭笔具[拭笔具是十九世纪的一种常用文具,用来擦拭笔尖,以防墨水堵塞笔管。],是用盗尸者伯克[威廉·伯克(William Burke,1792—1829)是一八二八年爱丁堡连环杀人取尸案的两名主犯之一。]的皮制成的。我吓着你了吗?上帝作证,此非虚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露出那颗金牙,然后再次变得十分严肃,“我还可以告诉你,有这么一位女士,一位同你一样美丽动人的女士,她潜入切姆斯福德监狱,盗走了牟特农庄凶杀案犯杜格尔[塞缪尔·赫伯特·杜格尔(Samuel Herbert Dougal,1847—1903),英国臭名昭著的杀人犯、性罪犯,一八九九年在牟特农庄杀害了与自己以夫妇名义同居的卡米尔·霍兰德,一九〇三年被判处绞刑。]的墓碑,摆放在自家庭院里。” “请问,”迈尔斯说,“是所有研究犯罪学的人……都会这么做吗?” 利高教授思考片刻。“并不是,但大家都喜欢这么吹牛,”他承认,“话说回来,即便是吹牛也一样有趣。至于我自己嘛,我马上就展示给二位看。” 他不再说话,直到侍者把桌子收拾干净,倒好咖啡。 然后,他专心地点燃一支雪茄,把椅子往前一拉,粗壮的胳膊肘撑在桌上。他腿上那根由抛光黄木制成的手杖,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巴黎以南六十多公里,有座叫沙特尔的小城。有一户英国家庭从一九三九年起就住在城郊。或许二位也对沙特尔有所了解? “有人觉得这个地方还停留在中世纪,到处是黑色岩石和旧日幻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从远处望去,城市坐落在山丘上,四周环绕着金黄的麦田,大教堂高低错落的塔楼巍然矗立。从两座圆塔之间的吉尔姆城门进入,鸡鹅等家禽在汽车前乱飞,沿着陡峭的卵石街道上行,就到了帝王酒店。 “山脚下有厄尔河流经,河沿旁是一道古老的防御墙,杨柳的枝条垂入水中。凉爽的傍晚,人们在城墙上散步,附近是一片桃林。 “在赶集的日子——哎呀!牲畜的嘶鸣仿佛恶魔吹响了号角。集上的摊位排成行,小贩售卖各种奇怪的东西,吆喝起来与牲畜的嘶鸣声一样响亮。那里的人——”利高教授微微停顿,“——很迷信,迷信已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就像石头上的青苔一样难以清除。你吃着法国最好的面包,喝着最好的葡萄酒。你对自己说:‘啊!这是个可以安顿下来专心写作的好地方。’ “不过这里也是有工业的:面粉厂、铸铁厂、彩绘玻璃厂、皮革厂,还有另一些我不太清楚的产业——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我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因为规模最大的那家皮革厂是由一个英国人开办的。 “此人名叫霍华德·布鲁克,当时五十岁;布鲁克太太大概比他小五岁。这对夫妇有一个独生子哈利,二十四五岁。如今一家三口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他们。” 不知何故,迈尔斯感到一阵凉风穿过小小的餐室。 芭芭拉·莫雷尔正在抽烟,她透过烟雾专注地看着利高教授,在椅子里不安地蠕动。 “去世了?”她重复道,“所以现在怎么说都无损于……” 利高教授没接这个话茬。 “我要再重复一遍,他们住在沙特尔城郊,就在厄尔河岸边的一栋别墅里。夸张点儿说,那栋房子可以被称作城堡,虽然实际上并不是。在此处,厄尔河的河床较窄,水流平静,深绿色的水面上倒映着两岸的景致。现在,我们来仔细谈谈这栋建筑的位置!” 他神情专注,把咖啡杯向前一推。 “设想这个杯子就是那栋别墅,”利高教授演示起来,“以灰岩建造,三面都有庭院环绕。”他又用手指蘸了蘸玻璃杯里的红酒残渣,在桌布上画了一道弧线,“这就是厄尔河,从别墅前方蜿蜒流过。 “房子北面大约两百码处,有一座石桥架在河上。这座桥也是私产,河两侧的土地都归布鲁克先生所有。再向更远处走,河对岸还矗立着一座废塔。 “当地人称之为‘亨利四世之塔’,但它跟那位法国国王没有任何关系。这座塔原本是某座城堡的一部分。十六世纪末,法国新教教徒进攻沙特尔时,城堡被烧毁,只有这座塔留存。塔身是圆柱形,由石材建造,内部的木地板早已焚毁。从里面看,石塔俨然一具空壳,只有沿内壁而筑的石质螺旋阶梯还在,阶梯通往塔顶平台,平台周围有护墙环绕。 “这座塔——注意了!——从布鲁克一家的别墅是看不见这座塔的。但是,别墅周围的风景真是漂亮极了! “从别墅出发往北走,穿过浓密的青草,经过成排的垂柳,沿着河岸步行至河道弯曲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座石桥,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再往前就是那座石塔,矗立在长满青碧色苔藓的岸边。灰黑色的塔身圆滚滚的,上面有竖直的狭窄窗缝。石塔大约有四十英尺高,后面更远处是一片杨树林。布鲁克一家下河游泳时,就把石塔用作更衣室。 “所以,这个英国家庭——父亲霍华德,母亲乔治娜,还有他们的儿子哈利——住在舒适的别墅里,过着幸福快乐、可能略显无趣的生活。直到……”利高教授停顿了一下。 “直到什么?”迈尔斯催促道。 “直到一位女士出现。” 利高教授沉默了片刻。接着,他长吁一口气,耸了耸厚实的肩膀,仿佛不愿承担任何责任。 “至于我,”他继续说,“我于一九三九年五月到达沙特尔。那时我刚写完《卡廖斯特罗[卡廖斯特罗(Alessandro Cagliostro,1743—1795),意大利魔术师、炼金术士。]的一生》,希望安安静静地休息一阵子。有一天,在市政厅门口的台阶上,我的好友摄影师可可·罗格朗把我介绍给了霍华德·布鲁克先生。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却一见如故。他笑我的法国派头,我也笑他的英国腔调。大家都很开心。 “布鲁克先生头发花白,为人直率,性格冷淡但友好,兢兢业业地经营他的皮革生意。他穿着宽松的灯笼裤——在沙特尔,这副打扮显得十分古怪,好比在纽卡斯尔穿了短裙一般。他热情好客,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但他的观念传统至极。不论何时,你都能猜出他下一步的言语和行为。他的妻子乔治娜身材丰满、容貌姣好,脸蛋儿红扑扑的,品性方面和丈夫是同一类人。 “但是儿子哈利…… “呵!和他的父母截然不同! “我对这位哈利少爷很感兴趣。他敏感而富有想象力。他的身量、体型和行事方式都有他父亲的风范,但是,在看似‘正确’的外表之下,心事颇重,甚至有些神经质。 “哈利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有棱有角的下巴、挺直的鼻梁、两只迷人的棕色眼睛眼距较宽、一头金发。我暗想,他要是不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头金发很快就会变得跟他父亲一样花白。哈利是父母的心头肉。我见过不少溺爱子女的父母,但溺爱到那种程度的,布鲁克夫妇真是绝无仅有! “哈利一挥杆能把高尔夫球打出去二百码,又或者是二百英里——随便吧,总之很远——布鲁克先生得意得脸都涨紫了。哈利能顶着日头发疯一般打网球,赢了一排银质奖杯,他那老父亲简直快活得像去了极乐世界一般。他并不当面夸奖哈利,只是对儿子说‘还不赖,还不赖’,却没完没了地向所有人炫耀。 “哈利正学习做皮革生意,有朝一日要继承家族工厂,变得和他父亲一样富有。他明白道理,知道这是自己的职责。然而,这个男孩却想去巴黎学习绘画。 “上帝啊,他是多么渴望追逐梦想!那渴望程度之甚,反倒让他无法清楚表达出来。对于儿子立志当画家这件蠢事,布鲁克先生的态度温和而坚定。他自诩思想开明,认为绘画是个不错的爱好,但作为正式职业——算了吧!至于布鲁克太太,她的反应近乎歇斯底里,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当画家意味着哈利要住在阁楼里,被许多不着寸缕的漂亮女孩环绕。 “‘儿子,’他父亲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阶段。不过十年之后,你就只会笑话自己闹过这么一出。’ “‘再说了,’他母亲说,‘你就不能留在家里画画动物吗?’“此后,哈利一味地外出玩乐,击打网球时下手之重,能把对手打出场外。要么他就呆坐在草地上,面色惨白,神情凝重,咬牙切齿,念念有词。这些人都如此坦率,对他人充满善意与真诚! “我现在可以告诉二位,我从来都不知道哈利是否真的如此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人生追求。我再没有机会了解他的心思了。在那一年的五月下旬,布鲁克先生的私人秘书——一脸严肃的中年女士麦克沙恩太太——因为对国际局势深感不安,便辞职返回了英国。 “这么一来,事情变得很麻烦。布鲁克先生有大量私人信件需要处理——他的私人秘书是不参与皮革厂事务的。哦!一想到那个男人写信的频率,我就觉得头昏脑涨!不管是金融投资、慈善事业还是亲朋好友,他都要靠书信来联系,他还会写信给英国的报刊投稿。口述信件时,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花白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瘦削的面孔,嘴唇的线条显示出他心中严厉的道德义愤。 “他必须找一位非常能干的私人秘书才行。他写信到英国,招聘最好的人才。接着,一位应聘者来到了‘波尔加德(Beauregard)’。‘波尔加德’是布鲁克先生为自家宅邸取的雅称。来人便是费伊·西顿小姐。 “费伊·西顿…… “我记得那是五月三十日下午。我和布鲁克一家在波尔加德喝茶。这是一栋建于十八世纪早期的灰色石质建筑,墙面上有石质浮雕,窗框漆成白色。别墅呈‘冂’字形,三面包围前庭。我们坐在庭院里,在房屋影子的阴凉里喝茶。地面铺着光洁的草皮。 “我们面对着第四堵墙,墙中间是一扇铸铁栏杆大门。门敞开着,外面就是道路,路对面是一片碧草丛生的缓坡,顺着坡往下走,就到了栽着垂柳的河边。 “布鲁克先生坐在藤椅里,鼻梁上架着玳瑁框的眼镜,正笑嘻嘻地拿着一片饼干喂狗。英国人家里总会养狗。只要那只狗聪明到会坐直要吃的,在英国人看来,就是惊喜与欢乐永不枯竭的源泉。 “言归正传! “茶桌的这一边是布鲁克先生,还有那条深灰色的苏格兰㹴,活像一把会动的钢丝刷。茶桌另一侧坐着布鲁克太太,正在倒第五杯茶。她留着波波头,红润的面庞神情愉悦,衣着倒是不太讲究。哈利站在一旁,穿着运动上衣和法兰绒长裤,手握高尔夫开球杆,正在练习挥杆。 “树冠微微摇曳——这就是法国的夏日!树叶翻滚、晃动,发出窸窣的声响,在阳光下闪耀,还有花草的清香,慵懒的宁静——令你想合上双眼,心神荡漾…… “就在这时,一辆雪铁龙出租车停在了大门前。 “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下出租车,慷慨地付了车费。司机提着行李跟在她身后。她羞怯地沿小径向我们走来,自报姓名是费伊·西顿,新聘的秘书。 “她是否美丽动人?老天! “请记住——二位得原谅我竖起食指提醒你们——请记住,起初,至少是当时,我并没有感受到她满溢的魅力。她始终都散发着一种谦逊内敛的气质。 “我还记得第一天她站在小径上,布鲁克先生把她介绍给在场所有人,包括那条狗。布鲁克太太问她想不想上楼梳洗。她身材高挑纤瘦,动作柔和,穿着一身低调的定制套装。她的颈项修长,深红色的头发浓密顺滑。一双细长的蓝眸如梦似幻,眼含笑意,但很少直视他人。 “哈利·布鲁克没说话,只朝假想中的高尔夫球挥了一杆,只听得‘咻’一声,球杆头部削断了草叶。 “我继续抽我的雪茄,一如既往、无时无刻不对人类行为充满强烈的好奇。我在心中高喊一声:‘啊哈!好戏开场!’ “这位年轻小姐叫人越发喜欢。这不太寻常,甚至有些诡异。她有脱俗的美貌和温柔的举止,最重要的是,那种超然的淡漠…… “以常人的标准来评判,费伊·西顿小姐是位不折不扣的淑女,尽管她似乎有意隐瞒甚至害怕这一点。她出身于一个很好的家庭,有苏格兰某位没落古老贵族的血统,布鲁克先生发现了这一点,对此印象极深。她并未受过文秘方面的职业培训,而是另有专长。”利高教授轻笑道,锐利的目光看向两位听众,“但她学得很快,工作效率很高,而且机敏灵巧,沉着冷静。如果布鲁克一家打桥牌——三缺一,或是夜间点灯之后想有人唱唱歌、弹弹琴,费伊·西顿也都会遵从。虽然显得羞怯拘谨,但她以自己的方式亲切待人,她还经常坐着凝望远方。有时你不免因此恼怒,心中暗忖:这个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个炽热的夏天…… “在烈日照射下,河水显得黏稠而肿胀,日暮之后却传来蟋蟀响亮的吟唱。我至今仍无法忘记那年夏日的种种情形。 “生性敏感的费伊·西顿不太热衷于运动,不过真实原因是她的心脏比较脆弱。刚才我跟二位提到过一座石桥,还有那座废弃的石塔,我还说布鲁克一家下河游泳时会把石塔用作更衣室。费伊·西顿在哈利的鼓励下,也去游过一两次泳。高挑纤细的身材,红发藏在橡胶泳帽之下,显得那样优雅美妙。哈利与她在水面泛舟,带她去电影院看说着一口完美法语的劳莱与哈代[好莱坞双人喜剧组合,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十分受欢迎。],陪她在厄尔-卢瓦省[即沙特尔所在的省份。因有厄尔河、卢瓦河流经而得名。]危险而浪漫的深林里散步。 “在我看来,哈利显然爱上了她。他的爱情发展迅速,二位知道的,虽然不像阿纳托尔·法朗士小说里描绘得那样快——‘我爱你!敢问芳名?’——但也够快的了。 “六月的某个夜晚,哈利来到我住宿的帝王酒店。他无法对父母诉说心中的秘密,却一股脑儿倾吐给我。也许是因为我具有同理心,尽管我常叼着雪茄,少言寡语。我一直在教他阅读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的伟大作品,使他的思想日益成熟,那些书籍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扮演了魔鬼代言人的角色。他父母知道了应该会不太高兴。 “那天晚上,一开始他只是站在窗前,手里摆弄着一个墨水瓶,直到把墨水打翻。但最后,他还是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已为她痴狂’,他说,‘我请求她嫁给我。’ “‘然后呢?’我问。 “‘她不答应。’哈利哭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他会从敞开的窗户前跳下去。 “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令我惊讶的不是哈利绝望的苦恋,而是女方竟然回绝了他。因为我敢发誓,费伊·西顿已经被打动,她已经被这个年轻人吸引。但是,没人能读懂女孩谜一般的表情:长睫毛下的蓝眼睛从不愿正视你,还有那种难以捉摸的、超脱俗世的冷漠。 “‘也许是你求婚的技巧太笨拙了。’我说。 “‘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哈利一拳锤上刚才打翻墨水的桌子,‘昨晚我与她去河边散步。是月光的缘故吧……’ “‘我明白。’ “‘我对费伊说,我爱她。我亲吻她的嘴唇和脖颈——啊!这一点很重要,我吻得快要失去理智了。于是我请求她嫁给我。在月光下,她的面孔像幽灵一样惨白,她拼命说‘不!不!不!’好像我的话吓到了她似的。一秒钟后,她就从我身边跑开了,跑进废塔的阴影中。 “‘利高教授,在我亲吻费伊时,她就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雕像。老实说,那种反应让我充满厌恶,即使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于是我穿过野草丛,跟着她走向石塔,并追问她心里是不是有别人。她吃惊地倒吸一口气,说没有,当然没有。我又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她说她喜欢。所以我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 “就是这样! “这些就是哈利·布鲁克那天站在酒店客房窗前对我说的话。听了这番描述,我更疑惑了,因为费伊·西顿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家。我安慰哈利,要他鼓起勇气。我还说,如果他行事机智一些,一定能俘获她的芳心。 “他确实成功了。不到三周后,哈利喜气洋洋地对我和他父母宣布,他和费伊·西顿订婚了。 “其实我觉得布鲁克夫妇不太赞成这桩婚事。 “注意,他们并非对女孩本人不满意,也不是对她的家庭、经历或名声不满意。都不是!不论谁都觉得她很合适。她可能比哈利大三四岁,可那又怎样?但布鲁克先生的英国式思维认为,儿子要迎娶一个刚到他们家来工作的女孩,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这桩婚事来得太突然,叫他们措手不及。话说回来,老两口是永远不会对哈利的婚事满意的,即便未来儿媳有百万财产和贵族头衔,他们也希望哈利等到年满三十五岁或四十岁再自立门户。 “所以除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他们还能说什么? “布鲁克太太紧紧抿着上唇,泪珠沿着脸颊滑落。布鲁克先生对儿子的态度则变得直率真挚起来,仿佛哈利一夜之间长大了。父母趁着空当悄声喃喃低语‘我敢肯定一切都会没事的!’——就像在葬礼上谈论逝者灵魂的最终归属一般。 “请注意:老两口现在变得很高兴了,一旦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便能重获乐趣。世上的家庭大多如此,布鲁克一家自然不能免俗。布鲁克先生期盼儿子更努力地经营皮革生意,把自家工厂的名号打得更响亮。毕竟,新婚的小两口还会住在家里,或至少住得离家不远。这样的安排很理想,像一首抒情诗、一曲田园牧歌。 “然后……悲剧发生了。 “这场沉重的悲剧仿佛是魔法变出的晴天霹雳,让人无法预料,无法招架。” 利高教授停下来。 他倾身向前,粗壮的胳膊肘支在桌上,前臂举起,左右两手的食指相抵。他每讲到一个要点,食指就对击一下,脑袋往旁侧微微倾斜。那副神情就像课堂上的讲师。那炯炯发光的眼神、光溜溜的秃脑袋,甚至是那抹滑稽的胡子,都放射出强烈的热情。 “啊!”他叹道。 他从鼻腔呼出一口气,坐直身子。搁在他腿上的粗手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捡起手杖,小心翼翼地把它倚在桌沿。他又把手伸进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捆叠起的手稿和一张约有半张橱柜卡[橱柜卡(cabinet card)是一种流行于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期的照片形式,通常大小为108毫米×165毫米。]大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这位,”他说道,“就是费伊·西顿小姐。我的朋友可可·罗格朗仔细地为照片上了色。手稿记录着这桩案件的详情,是我特意为谋杀俱乐部存档而写的。但是,请二位先看看这张照片!” 他把照片推过来,这个动作把桌布上的食物碎屑扫到了一边。 那是一张柔和的面孔,一张令人难忘、甚至感到不安的面孔,正透过照片凝望着观看者的肩后。眼距颇宽,眉毛纤细,鼻子短小;嘴唇丰满而性感,与顾盼姿态中的优雅精致不太相称。嘴唇恰巧遮掩了嘴角处的一丝微笑。暗红色的秀发如羊毛般滑顺,对她纤弱的脖颈来说,似乎有些太沉重了。 谈不上漂亮,但令人心动。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挑逗你,然后逃离——是讽刺吗,还是隐藏在冷淡表情之下的苦涩? “现在,请二位告诉我!”利高教授仿佛胸有成竹,他扬扬得意地问,“你们能看出这张脸有哪里不对劲吗?” [book_title]第三章 “不对劲?”芭芭拉·莫雷尔问道。 乔治·安托万·利高似乎因强忍笑意而抽搐。 “没错!没错!没错!我为什么要把她描述成一个非常危险的女人?” 莫雷尔小姐一直专心致志地聆听教授的讲述,脸上挂着一丝轻蔑的表情。有一两次,她瞥向迈尔斯,欲言又止。她看着利高教授拿起搁在茶托边的熄灭的雪茄,得意地抽了一口,然后再次放下。 “恐怕,”她突然提高声音,好像对此格外关切,“恐怕我们必须先退回到定义上。你说的‘危险’指的是什么?是说她太有魅力,以至于……把每个遇见她的男人都迷得神魂颠倒?” “不是!”利高教授断然否认,再次咯咯笑起来。 “我承认,”他赶紧补充道,“对很多男人来说,也许真是这样。看看这张照片!但我指的不是这一点。” “那么,你指的是哪种危险呢?”芭芭拉·莫雷尔追问,灰色的眸子因专注而发亮,甚至透出一股愠怒。她仿佛发起挑战似的抛出下一个问题:“你想说她是——一名罪犯?” “我亲爱的小姐啊!不是这样!不!不! “这位亲爱的小姐!不是的!” “难不成她是个靠卑劣手段谋求金钱与地位的投机分子?” 芭芭拉的手紧紧按在餐桌边缘。 “她喜欢煽风点火,对吧?”她大声猜测,“心如蛇蝎?满腹恶意?搬弄是非?” “这么跟你说吧,”利高教授澄清,“费伊·西顿不是那种人。即便我向来愤世嫉俗,但我仍要说,她是一个温柔的、好心肠的清教徒。 “那还有其他什么可能?” “剩下的可能性,小姐,就是谜题真正的答案。令人不快的流言开始在沙特尔和附近乡下传播。为什么平日里头脑清醒、谨言慎行的霍华德·布鲁克,她的未来公公,会在里昂信贷银行这样的公共场合大声诅咒她……” 芭芭拉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奇怪的感叹,或许意味着难以置信、轻蔑鄙视或是不以为意。利高教授对她眨眨眼。 “你不相信我的话,小姐?” “信!当然信!”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对此事又了解多少呢?” “那么你呢,哈蒙德先生?你不怎么说话。” “没错,”迈尔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正——” “正在看这张照片?” “是的。我在看照片。” 利高教授欣喜地睁大眼睛。“你也觉得这张照片很有意思吗?” “像是有一种魔力,”迈尔斯说道,举手抚过前额,“照片里的这双眼睛!还有她微微扭头的姿态。真是耐人寻味!” 迈尔斯·哈蒙德久病初愈,很容易疲倦。他想要的是平静。他想隐居在新森林地区,与旧书为伴,请妹妹为他料理家事,直到她出嫁。他不想让什么事搅动自己的想象力。然而,他坐在那里,在摇曳的烛光下盯着那张照片,直到上面微妙的色彩变得模糊。 利高教授接着说下去:“这些关于费伊·西顿的传闻……” “什么传闻?”芭芭拉尖锐地问道。 利高教授语气平和,毫不理会她的急切。 “我嘛,我好比是瞎眼的蝙蝠,并没有听到任何相关传闻。哈利·布鲁克和费伊·西顿是在七月中旬订婚的。现在我必须告诉二位发生在八月十二日的事。 “那天对我来说就和平常一样,我在为《新旧世界评论》写一篇评论文章。早上,我在舒适的旅馆房间里写作,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都是这么过的。但午饭后,我穿过市中心的埃帕尔广场去理发。在理发店时,我心想,我要在里昂信贷银行打烊之前去兑现一张支票。 “天气很热。整个上午天空都阴沉沉的,不时有隐隐的雷声,泼洒了一些雨点。只是零星小雨,不是暴雨,无法消暑,无法赐予我们凉意。我去了里昂信贷银行,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霍华德·布鲁克先生,他正从经理办公室里走出来。 “这奇怪吗? “没错,非常奇怪!我以为像他那样兢兢业业的人,此刻应该正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才对。 “布鲁克先生问候我时,神情不太寻常。他穿着一件雨衣,戴着一顶粗花呢便帽,左臂上挂着手杖,右手拿着一个老旧的黑色皮革公文包。当时我就察觉到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出奇地湿润;而且我之前也从没注意到,像他那样健壮的男人,下巴居然已经松弛了。 “‘我亲爱的布鲁克!’我招呼他,拉过他的手握了握。他的手虚弱无力。‘亲爱的布鲁克,’我说,‘真是太巧了!家里一切都好?尊夫人、哈利还有费伊·西顿,大家都好吗?’ “‘费伊·西顿?’他说,‘见鬼的费伊·西顿。’ “嚯! “他说的是英语,但声音太大,银行里有一两个人朝四周张望。这个老好人尴尬地涨红了脸,可是他心事重重,似乎并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他把我拉到银行大堂的空旷处,那里没有其他人能听见我们说话。然后他打开公文包给我看。 “包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四捆英国纸币。每捆二十五张,每张面额二十英镑:一共两千英镑。 “‘我特意叫人到巴黎取来的。’他对我说,他的手在发抖,‘你知道的,英镑更有吸引力。如果哈利不放弃这个女人,我就必须收买她,让她走。我得走了,告辞。’ “他挺直肩膀,合上公文包,二话没说,走出了银行。 “朋友们,你们知道肚子被狠揍一拳是什么感觉吗?你的眼睛会发晕,胃会吊起来,你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捏扁的橡胶玩具。那就是我当时的感觉。我忘了支票的事。我忘记了一切。我走回酒店,天上下着细雨,雨丝已经打湿了埃帕尔广场的鹅卵石。 “我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写作。大约半小时后,三点十五分,电话响了。虽然我料到可能是布鲁克一家的事,但我没猜到是什么事。电话那头是乔治娜·布鲁克太太,她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利高教授,请你立刻过来!’ “这次,朋友们,我感到异常不安。 “我得承认,这次我彻底吓坏了! “我发动我的福特车,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去他们家,我把车开得比平时更疯狂。雨还是没有下畅快,无法在包裹着我们的闷热中砸出一个洞来。到达波尔加德时,我感觉那里就像一栋遭废弃的房子。我在楼下门厅大声呼喊,但无人应答。然后我走进客厅,看到布鲁克太太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努力不让脸上露出表情,但手里攥着一块已被泪水沾湿的手帕。 “‘太太,’我问她,‘出什么事了?你先生和西顿小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痛哭起来,她找不到其他可以求助的人。 “‘我不知道!’她说。她显然确实毫不知情。‘霍华德不肯告诉我。哈利说不管什么事都是胡说八道,但他也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然后,在两天前……’ “就在两天前,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且无法解释的事。 “在波尔加德附近通往勒芒的大道上,住着一个名叫朱尔斯·弗雷纳克的菜农,他为布鲁克一家供应鸡蛋和新鲜蔬菜。朱尔斯·弗雷纳克有两个孩子,女儿十七岁,儿子十六岁。费伊·西顿对这两个孩子很好,所以弗雷纳克全家都很喜欢她。但是两天前,费伊·西顿在那条两侧是高大杨树和麦田的白色道路上,遇见了驾驶着运货马车的朱尔斯·弗雷纳克。他跳下马车,脸因为怒气而涨得又青又肿,他朝西顿小姐大吼大叫,直到她抬手捂住双眼。 “布鲁克太太的女仆爱丽丝目睹了这一切。但爱丽丝离得太远,听不清弗雷纳克在说什么。总之,男人的声音由于愤恨而变得异常嘶哑,几乎无法辨认。但是,当费伊·西顿转身要离开时,朱尔斯·弗雷纳克捡起一块石头朝她扔去。 “真是一出闹剧,嗯? “这些是布鲁克太太告诉我的,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无助地摊开双手。 “‘现在,’她说,‘霍华德到石塔去了,到那座亨利四世之塔去见可怜的费伊。利高教授,你得帮帮我们。你得做些什么。’ “‘可是,布鲁克太太!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她回答我。她也曾是个美貌的女人。‘但是,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有预感!’ “现在我们知道,布鲁克先生三点从银行回来,带着那个装满钞票的公文包。他告诉妻子,他打算跟费伊·西顿‘摊牌’,并说已经约好四点在废塔与她见面。 “然后他问哈利在哪里,他说希望‘摊牌’时哈利在场。布鲁克太太回答说,哈利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写信,于是他父亲上楼去找他。布鲁克先生没找到哈利——其实当时哈利正在车库里摆弄一台发动机——不一会儿布鲁克先生就下楼了。‘当时他看上去真是可怜,’布鲁克太太说,‘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岁,步子迈得那么慢,像是得了重病。’布鲁克先生就这样走出家门,去赴废塔之约。 “不到五分钟后,哈利从车库返回,并问父亲在哪儿。布鲁克太太歇斯底里地把情况告诉了儿子。哈利站着思索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然后也走出家门,向亨利四世之塔走去。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人看到费伊·西顿。 “‘利高教授,’布鲁克太太哭着对我说,‘求求你跟着他们,想想办法。你是我们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你一定得跟过去看看。’ “这就是我老利高的任务吗? “苍天呐! “于是我跟了上去。 “当我离开房子时,响起一声惊雷,但老天仍没打算正经下雨。我沿着河东岸往北走,一直走到石桥。我穿过桥来到了河的西岸。废塔就耸立在这一侧,贴着河岸,离石桥还有一小段距离。 “那里看起来十分荒凉,我偶尔看到几块被火烧黑的石块,周围长满了杂草。那些就是原来的建筑仅剩下的遗迹。废塔的入口只是在石墙上凿出的一个圆形拱洞。门口朝西,背对着厄尔河,面向开阔的草地和一片栗树林。我走到那里时,天色渐渐暗下来,风刮得更凶了。 “费伊·西顿站在塔的入口处怔怔地看着我。她穿着一件轻薄的碎花丝质连衣裙,没穿袜子,赤脚踩着一双白色镂空皮凉鞋。她胳膊上挎着一件泳衣、一条毛巾和一顶泳帽;但她尚未下水游泳,因为她闪亮的深红色发丝边缘完全没有沾过水的迹象,也毫不凌乱。她的呼吸缓慢而沉重。 “‘小姐,’我对她说道,但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我在找哈利·布鲁克和他父亲。’ “差不多过了五秒钟——这在人的感受中可以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回答我的话。 “‘他们在这儿,’她终于对我说,‘在楼上,塔顶上。’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我发誓!)就像是回忆起了可怕的场面。‘他们好像吵起来了。我觉得我不应该介入其中。我先走了。’ “‘可是,小姐!——’ “‘恕我失陪!’ “然后她就离开了,始终扭着脸不看我。一两滴雨点打在被风吹倒的草叶上,随后又有更多雨点落下来。 “我探头向门内张望。我刚才说了,那座塔不过是个空壳,有一道螺旋形的石阶,贴着内壁向上爬升,通往一个方方正正的开口,从那里可以去塔顶平台。塔里散发着一股河流与岁月的气息。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张木头长凳和一把破椅子。光线从石阶旁的狭长窗子里透进来,把塔内照得相当明亮,即便当时天空中已风起云涌、雷电交加。 “愤怒的说话声从塔顶传来。我能隐约听到他们的话语。我大喊了一声,声音在那个大石头罐子里发出空洞的回响,说话声立刻停止了。 “于是我步履沉重地爬上螺旋石阶——这是一件令人头晕的事,而且叫人喘不上气来——我好不容易才从塔顶的方形开口钻了上去。 “哈利·布鲁克和他父亲面对面站在圆形的石质平台上,平台周围是一圈高高的护墙,这里远比周围的树木要高。那位父亲穿着雨衣,戴着粗花呢便帽,紧绷着嘴。儿子正在苦苦哀求;哈利没戴帽子,也没穿雨衣,上身穿着一件灯芯绒上衣,随风舞动的领带更彰显了他此刻的精神状态。父子二人面色苍白,情绪激动,但看到打断他们谈话的人是我,都松了一口气。 “‘你听我说,父亲大人——!’哈利再次开口。 “‘我再说最后一遍,’布鲁克先生用冷淡的语气说,‘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他转向我,招呼道:‘利高教授!’“‘怎么了,我亲爱的朋友?’ “‘可否劳烦你把我儿子从这里带走,好让我按自己的意思把事情处理完?’ “‘把他带到哪儿去,朋友?’ “‘带去哪儿都行。’布鲁克先生说道,转身背对我们。 “我偷偷瞄了一眼手表,当时是差十分四点。布鲁克先生约定四点在那里和费伊·西顿见面,他打算等下去。显而易见,哈利仿佛吃了败仗,一副泄气的样子。我没说刚才自己见过费伊小姐的事,因为我是来当和事佬的,而不是来火上浇油的。哈利同意跟我离开。 “现在,我要跟二位强调一下,希望你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下石阶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布鲁克先生站在护墙边,僵直的后背透出毫不妥协的意志。在他的一侧,那根淡黄色的木手杖直直地靠在护墙上;在他的另一侧,同样靠在护墙上的,是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塔顶四周环绕着带城垛的护墙,高至人胸口。垒砌护墙的石头已经碎裂,上面有些辨认不清内容的白色刮痕,那是人们刻在上面的自己姓名的首字母。 “我讲清楚了吗?很好! “我带哈利下楼,领着他穿过那片开阔的草地,到那一大片向西北方延伸的栗树林中避雨。因为当时雨势渐大,而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躲。树叶被雨水敲打得噼啪作响,林中几乎是一片黑暗,我的好奇心达到了狂热的地步。作为他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导师,我请求哈利告诉我,那些反对费伊·西顿的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起初,他几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这个容貌俊朗、心智不成熟的年轻人,他的手不停地张开又合上。终于,他回答说,那些事太荒唐了,不值一提。 “‘哈利,’他的利高叔叔威严地竖起食指,就像这样,‘哈利,关于法国文学我们聊了不少,我告诉过你许多关于犯罪和神秘学的事。我的阅历也算得上丰富了。我告诉你,在这世上,引起最大麻烦的事,往往就是那些太荒唐而不值得谈论的事。’ “他飞快瞥了我一眼,眼里闪着奇怪而阴沉的光芒。 “他问:‘你听说过一个叫朱尔斯·弗雷纳克的菜农吗?’ “‘令堂和我提过这个人,’我说,‘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朱尔斯·弗雷纳克,’哈利说,‘有个十六岁的儿子。’ “‘然后呢?’ “就在此时——林中一片昏暗,废塔并不在我们的视野内——我们听到一个孩子的尖叫声。 “没错,有个孩子在尖叫。 “实不相瞒,那个叫声吓到我了,让我头皮发麻。一滴雨穿过上方浓密的树叶,落在我光秃秃的头皮上,我全身的肌肉瞬间都紧绷起来。因为我一直在庆幸自己总算避开了麻烦:霍华德·布鲁克、哈利·布鲁克和费伊·西顿已经暂时分开了,这三个人除非同时出现在一处,否则并不危险。可现在…… “尖叫声是从废塔的方向传来的。哈利和我跑出树林,来到开阔的草地上,面前就是那座塔和蜿蜒的河岸。空地上现在似乎站满了人。 “我们很快就搞清了情况。 “树林边缘有人在野餐,大约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参与者有兰伯特夫妇,他们的侄女、儿媳和四个孩子,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四岁。 “就像真正的法国野餐客一样,他们拒绝因天气原因而推迟计划。当然,这片土地是私有的,但法国人并不像英国人那样,把私人地产当回事。他们知道布鲁克先生总是很讨厌擅自侵入者,所以一直在附近徘徊,直到看见费伊·西顿离开,然后又看见哈利和我离开。他们以为这一带已经没人了。孩子们冲到空地上,兰伯特夫妇靠着一棵栗树坐下来,打开了野餐篮。 “进入废塔里探险的是最小的两个孩子。当哈利和我冲出树林时,我还看见那个小女孩站在石塔入口,手指着塔顶。我听到她的声音尖锐刺耳。 “‘爸爸!爸爸!爸爸!上面有个人浑身是血!’ “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也说不出当时其他人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记得,孩子们惊恐地转过脸看着他们的父母。一个蓝白相间的橡皮球滚过草地,落进河里,溅起水花。我快步朝那座塔走去。我爬上螺旋石阶。我脚下攀爬着,脑中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疯狂的、异想天开的想法:要让心脏虚弱的费伊·西顿小姐爬完这些台阶,未免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我终于走到了塔顶,那里刮着凛冽的风。 “霍华德·布鲁克先生——还活着,还在抽搐——脸朝下趴在塔顶中央。他的雨衣背面已被鲜血浸透,露出半英寸长的裂缝,就在左肩胛骨下方,看来是他被人从背后刺伤了。 “我还没告诉二位,他一直随身带着的手杖,其实是一柄剑杖。此时它的两部分分别落在他身体两侧。剑柄及剑身部分在他的右脚附近,剑身又细又长,刃上沾满了鲜血。木制剑鞘滚到了他左侧护墙的墙根。但是,那个装着两千英镑现金的公文包不见了。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兰伯特一家在下面尖叫。当时是四点零六分,我注意到这一点并非出于侦探般的思维,而是因为我在想费伊·西顿是否如期赴约了。 “我跑到布鲁克先生身边,扶他坐起来。他冲我笑了笑,想说些什么,但他能说口的只有一句‘糗大了’。哈利也走到我旁边,身处血污之中,不过他已帮不上什么忙了。他问:‘爸爸,是谁干的?’可老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几分钟后,他死在了儿子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哈利,仿佛自己才是孩子。” 利高教授的叙述暂告一段落。 他显得十分内疚,低着头,阴沉地盯着餐桌,两只厚实的手掌撑在桌子两边。一阵沉默之后,他不耐烦地摇摇头。 接着,他以格外强烈的语气补充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请二位务必留心听! “我们知道,当我在差十分四点把霍华德·布鲁克先生独自留在塔顶时,他并没有受伤,身体情况良好。 “接下来,凶手一定到塔顶找过他。当时布鲁克先生背对着来客。此人从鞘里抽出剑,刺穿了他的后背。后来警方发现,对着河面那一侧的城垛上有岩石碎块松脱掉落,好像是有人爬上去时用手指把它们掰断的。这一切必然发生在三点五十分至四点零五分之间——四点零五分时,两个孩子发现了生命垂危的布鲁克先生。 “好!很好!这些就是我们已知的事实!” 利高教授猛地把椅子往前一拉。 “然而,各项证据确凿地表明,”他说道,“在这段时间里,不可能有任何人接近他。” [book_title]第四章 “二位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利高教授抬手打了个响指,以引起二人的注意。 迈尔斯·哈蒙德从神游中惊醒。 他想,对于任何有一些想象力的人来说,这位矮胖教授的叙述,不论是声音、气味还是视觉细节,都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有那么一瞬间,迈尔斯忘了自己正坐在贝尔特林餐厅的楼上,身边的蜡烛已燃得只剩一小截,眼前的窗户正对着罗米利街。有那么片刻,他仿佛进入了故事的声音、气味和景象之中,于是罗米利街上雨丝的低语变成了亨利四世之塔上的雨声。 他发现自己情绪激动,忧心烦躁,已开始偏袒其中一方。他喜欢这个霍华德·布鲁克先生,喜欢他,尊敬他,同情他,就好像他与自己私交甚笃。无论是谁杀了这个老男孩…… 更令他不安的是,桌上那张上色照片中的费伊·西顿,一直用她谜一般的双眼回望自己。 利高教授的响指刚使迈尔斯回过神来,他说:“抱歉,嗯……你可否把最后那句话重复一下?” 利高教授发出嘲弄的笑声。 “乐意至极!”教授礼貌地回答,“我说的是,证据显示,在那致命的十五分钟内,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布鲁克先生。” “接近过他?” “也没人有可能接近他。他孤身一人在塔顶。” 迈尔斯坐直身子。 “咱们先说清楚!”他说,“那人是被剑刺死的?” “他的确是被剑刺死的,”利高教授表示同意,“现在,我荣幸地向二位展示凶手所用的武器。” 他谦恭地欠身,伸手去拿那根淡黄色的粗手杖。这根手杖在晚餐期间从没离开过他身边,现在还靠在桌沿上。 “那就是——?”芭芭拉·莫雷尔惊叫。 “没错,这就是已故的布鲁克先生的手杖。我刚才已经向小姐暗示了,我有收藏犯罪纪念品的爱好。这根手杖很漂亮吧?” 利高教授戏剧性地用双手托起手杖,拧开了弯曲的手柄。他抽出那柄细长、尖利的钢剑,毕恭毕敬地放到桌上。在烛光照射下,钢剑显出一股邪恶之气。然而,暗淡的剑刃几乎没有光泽;它已数年没有被人清洁、打磨过。迈尔斯看到剑身压在费伊·西顿的照片边缘,上面有已经凝固的暗色污渍。 “漂亮吧?”利高教授重复道,“如果你们愿意举到眼睛前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剑鞘内也有血迹。” 芭芭拉·莫雷尔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向后退缩。 “你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带过来?”她叫道,“还这么扬扬得意?” 教授惊讶地扬起眉毛。“小姐不喜欢这根手杖吗?” “不喜欢,请把它收起来。这真是——太变态了!” “不过小姐一定是喜欢这类东西的吧?否则你怎么会成为谋杀俱乐部的客人呢?” “对。对的,当然了!”她匆忙改口,“只是……” “只是什么?”利高教授催促道,柔和的嗓音里充满了好奇。 迈尔斯看着她站起来,紧紧抓着椅背。他对她的言语行动满腹疑惑。 有一两次,他意识到她隔着桌子盯着自己。但她大部分时间都注视着利高教授。整个叙述过程中,她肯定一直在疯狂抽烟。迈尔斯刚注意到她的咖啡杯碟里至少有六根烟蒂。教授在描述朱尔斯·弗雷纳克如何用言语攻击费伊·西顿时,她一度弯下腰,似乎要从桌下捡起什么东西。 芭芭拉是个充满活力、个头不太高的女人——也许是白色长裙使她显出小女孩的稚气。她不安地站着,双手在椅背后面不停扭动。 “嗯?你倒是说啊!”利高教授追根究底,“你对这些东西非常感兴趣,只是……” 芭芭拉干笑了一声。 “好吧,”她说,“它们让犯罪显得过于真实了,这是行不通的,任何一位小说家都会这样告诉你。” “你是小说家吗,小姐?” “不——算是。”她又笑了起来,手腕一翻,想避开这个话题。“不管怎样,”她急忙说下去,“你告诉我们,有人谋杀了这位布鲁克先生。凶手是谁呢?是——费伊·西顿吗?” 利高教授顿了一下,是那种略有些神经紧张的停顿,然后教授看着她,好像要努力下定决心。他呵呵地笑了。 “你是凭什么做出这种猜测的呢,小姐?我不是已经告诉二位了吗?从公认的常识来判断,费伊·西顿不可能犯下任何罪行。” “哦!”芭芭拉·莫雷尔应道,“那么就没问题了。” 她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又坐了下来,迈尔斯依旧盯着她。 “虽然你认为没问题了,莫雷尔小姐,但恐怕我不能同意。据利高教授所说,没有人在那个时刻靠近过受害者——” “正是如此!我还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你为何如此肯定?” “有包括目击证人在内的各种依据。” “比如呢?” 利高教授瞥了芭芭拉一眼,温柔地拿起手杖的上半部分,把剑插回鞘中,重新拧紧手柄,再次把它稳稳地靠在桌子边。 “朋友,你觉得我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迈尔斯咧嘴笑了。“当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一点。” “很好!那么就姑且由我来说明一下。” 利高教授为下一部分的论证摆起架势,他再次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前臂举起,左右两手的食指相抵。那双专注、闪亮的眼睛离指尖是如此之近,他几乎要变成对眼了。 “首先,我本人可以作证,当我们把布鲁克先生留在塔顶时,没有任何人躲藏在塔顶或塔内。如果那样想就太荒谬了!我亲眼所见!那里空空荡荡的!我四点零五分重返塔内时也是一样,我可以发誓,并没有凶手藏在塔里伺机逃跑。 “其次,在我和哈利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塔身只有一小段紧靠河岸,其余方向都被开阔的草地环绕。而这片草地立刻被一家八口侵占了:兰伯特夫妇、他们的侄女、儿媳和四个孩子。 “谢天谢地,我还是个单身汉。 “这群人占据了空地。他们人数众多,简直把草地都填满了。塔的入口就在兰伯特夫妇的视野之中。侄女和年纪最大的孩子一直围着塔走,盯着塔看。最小的两个孩子就在塔内。所有人都说那段时间里没有人进出过石塔。” 迈尔斯张嘴想抗议,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利高教授打断了。 “的确,”教授承认,“这些人并不知道圆塔沿河那一段的情况。” “啊!”迈尔斯叹道,“没有证人看到那一侧吗?” “哎,没有。” “那么情况就一目了然了,不是吗?你刚才告诉我们,在临河的一侧,护墙的垛口上有几块岩石碎裂了,好像是有人攀爬时用手指掰断的。那么凶手一定是从沿河那一侧过来的。” “请考虑一下,”利高教授劝说道,“这个理论若想成立,有几处难点需要解释。” “什么难点?” 教授再次轻敲食指,心中把疑难之处整理了一番。“没有船靠近过石塔,否则就会被人看到。那座废塔有四十英尺高,石壁滑溜得像刚出水的鱼。根据警方的测量,最低的窗户离水面足有二十五英尺。凶手是怎么爬上墙、杀了布鲁克先生,然后再爬下来的?” 长久的沉默。 “但是,无论如何,这桩命案已经发生了!”迈尔斯抗议道,“你不是要告诉我凶手是个……” “是个什么?” 问题立刻被抛了回来,利高教授放下手,身体前倾,迈尔斯感到一种怪异不安的神经刺痛。他觉得利高教授似乎想告诉他什么,想引导他、拉他入局,背地里却又带着嘲讽之意消遣他。 “我正要说,”迈尔斯回答,“难道还是某种能飘浮在空中的超自然生物不成!” “你这句话说得真是奇怪啊!多么有趣!” “对不起,且容我打断一句。”芭芭拉边说边摆弄桌布,“不管怎样,主要的问题出在费伊·西顿身上。你不是说她和布鲁克先生约好了四点见面吗?她到底赴约了没有?” “就算去了,也没被人看见。” “那到底是去了,还是没去,利高教授?” “她事后到了现场,小姐。在事情都结束之后。” “那么案发期间她在做什么?” “哈!”利高教授兴致勃勃地欢呼了一声,两位听众甚至有些害怕他将要说的内容,“现在终于谈到重点了!” “重点?” “这道谜题中最吸引人的部分。孤身一人却遭刺杀的谜题……”利高教授鼓起腮帮子,“这道谜题很有趣,没错。但在我看来,案件最有趣之处并不在于物证线索。物证就像一个装着拼图碎片的明亮小盒子,每一个碎片都有编号,颜色也各不相同。不!在我看来,有趣之处在于人的思想和行为。如果二位愿意,也可以称之为‘人的灵魂’。”他提高了声调,“比如费伊·西顿。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二位为我描述一下她的思想和灵魂。” “她究竟做了什么?”迈尔斯问,“怎会令人们如此恼怒,令每个人都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如果我们知道其中的原委,也许会对分析案情有所帮助。恕我冒昧问一句,教授,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知道。”教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谋杀发生时她在什么地方呢?”迈尔斯继续追问,种种疑惑在他心中沸腾翻滚,“警方对她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又有何看法?还有,她和哈利·布鲁克的恋爱出了什么问题?简而言之,整个故事的结局到底如何?” 利高教授点点头。 “我会告诉你们的,”他保证道,“但首先——”利高就像一位优秀的鉴赏家,笑容满面地吊起听众的胃口,“我们得先喝一杯。我的喉咙干得像沙子一样。你们也得喝点儿。”他提高了声音,“服务生!” 停顿片刻,他又喊了一嗓子。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似乎令挂在壁炉架上的骷髅头骨版画震动起来,蜡烛的火焰慢慢地卷曲,但是没有人应答。窗外夜色黑得如沥青一般,仿佛从暴雨中汩汩流淌而出。 “哎,怎么回事!”利高教授抱怨道,开始到处找召唤服务生用的铃铛。 “说实话,”芭芭拉壮着胆子插话,“我觉得很奇怪,居然还没有人把咱们赶出去。谋杀俱乐部似乎是很受欢迎的顾客。现在肯定快十一点了。” “确实快十一点了。”利高教授气鼓鼓地看了看手表,然后站起来,“小姐,请你不要担心这一点!还有你,我的朋友。我一定会把服务生找来。” 通向外间的双开门在利高教授身后猛地关上,烛光摇曳着。迈尔斯不自觉地站起身,等教授回来。这时,芭芭拉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她的眼睛,那双富有同情心的、亲切的灰色眼睛,在光洁的额头和灰金色头发的衬托下,无声地却又异常清楚地表示,她想私下问他一个问题。 迈尔斯再次坐下来。 “怎么了,莫雷尔小姐?” 她迅速把手抽了回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真的。” “那么,我先说?”迈尔斯脸上露出宽容而狡黠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 “我无意打探任何事,莫雷尔小姐。这些话完全是你我之间说说而已。今晚有那么一两次,我突然意识到,你对费伊·西顿这个案子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你对谋杀俱乐部的兴趣。” “你为何会这么想?” “我说得对吗?利高教授也注意到了。” “没错,是这样。”她犹豫片刻才开口,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扭过头去,“所以我欠你一个解释。我想给你一个解释。但在此之前——”她转过身来面对他,“可以问你一个非常无礼的问题吗?我也无意打探什么,真的,我不想多事,但我可以问你一句吗?” “当然。你想问什么?” 芭芭拉敲了敲费伊·西顿的照片,那张照片就在两人之间,旁边是一摞折叠起来的手稿。 “你被这张照片迷住了,是吗?”她问。 “唔——是的。我想我确实着迷了。” “你在想,”芭芭拉说,“爱上这位小姐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说她的第一个问题只是令他有些不安,那么第二句话就真的令他猝不及防。 “你是想当读心术师吗,莫雷尔小姐?” “对不起!不过,我说中了吗?” “没有!等一下!请打住!这玩得有些过火了!” 那张照片确实有一种催眠的作用,他不能否认。但他只是产生了好奇心,受到了谜题的诱惑。迈尔斯总是会对此类故事产生兴趣:通常是以悲剧收尾的浪漫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可怜的魔鬼爱上了一个女人的画像。当然,现实生活中确实发生过这种事,但他不会因此轻信。不管怎样,这都不是问题所在。 芭芭拉一本正经的模样真让他觉得好笑。 “再说了,”他反驳道,“你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 “是因为你今晚早些时候说过的话。请不必劳神回忆了!”芭芭拉的脸上显露出幽默的神情,嘴角的扭曲与眼中的笑意却有些矛盾,“我大概只是累了,所以开始胡思乱想。忘了我刚才的话吧!只是……” “你看,莫雷尔小姐,我是一个历史学家。” “哦?”她的态度立刻变得友好起来。 迈尔斯觉得不好意思。“恐怕这是一种自大的说法。不过我确实是搞史学的,虽然成就微不足道。我要研究的世界和我生活在其中的现实世界,都是由与我素不相识的人组成的。无数男男女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化为尘土,但我试着去想象他们,理解他们。至于这位费伊·西顿……” “她真是太迷人了,不是吗?”芭芭拉指指照片。 “是吗?”迈尔斯冷淡地反问,“这当然是件不错的摄影作品。上色的照片通常令人厌恶。总之,”他生硬地转回正题,“这位女士并不比阿涅丝·索蕾[阿涅丝·索蕾(Agnès Sorel,1422—1450),法兰西国王查理七世的情妇,号称法国史上最美的女人。]或者——或者帕梅拉·霍伊特[译者注:帕梅拉·霍伊特夫人(Lady Pamela Hoyt),这个英国摄政时代的历史人物在本书中多次被提及,然而查询不到关于她的任何资料。不少国外读者也遇到相同的问题,并推测此人可能系作者杜撰。]更真实。我们对她一无所知。”他停顿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话说回来,我们连她目前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确实,”女孩缓缓附和,“我们还没确认过这一点。” 芭芭拉慢慢站起身,指关节在桌面拂过,好像要扔掉什么东西。她深吸一口气。 “我只能再次请求你,”她说道,“把我刚才的话都忘了吧。那只是我一个愚蠢的想法,没什么意义。今晚过得多么诡异啊!利高教授还真是会施魔法,不是吗?对了,”她突然转过头来,“教授不是去找服务生了吗?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 “利高教授!”迈尔斯喊道,他又提高了嗓门,“利高教授!” 再一次,就和教授自己召唤服务生时一样,只有雨水在黑暗中汩汩流淌。无人应答。 [book_title]第五章 迈尔斯站起身来,向双开门走去。 他用力把门打开,看向空无一人的昏暗外间。临时吧台上的瓶子和玻璃杯都撤走了,只有一盏电灯亮着。 “诡异的夜晚,”迈尔斯叹道,“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先是谋杀俱乐部成员集体失踪,接着,利高教授对我们讲了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迈尔斯摇摇头,像是要把脑中的混沌甩掉,“而且你越想就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然后连教授本人也不见了。按照常识判断,他只是去找——无所谓了。但是与此同时……” 通向走廊的红木门开了。领班侍者弗雷德里克走了进来,那张有着圆下巴的面孔上带着愠怒。 “先生,”他说道,“利高教授在楼下打电话。” 芭芭拉消停了没多久,这时拎起手提包,吹灭了那支烛火摇曳不定、烟雾浓烈刺鼻的蜡烛,跟着迈尔斯走到了外间。她再次停下脚步。 “打电话?”芭芭拉质问道。 “是的,小姐。” “可是,”她脱口而出,那些语句听起来几乎滑稽可笑,“他不是要找人给我们倒酒吗?” “是的,小姐。教授在楼下时,正巧有电话打来。” “谁打来的?” “应该是基甸·菲尔博士,小姐。”短暂停顿,“也就是谋杀俱乐部的名誉秘书。”又是片刻停顿,“博士得知今晚早些时候利高教授从这里给他打过电话,所以这会儿又打了回来。”弗雷德里克的眼神里怎会透出一丝危险气息?“利高教授似乎非常生气,小姐。” “老天呐!”芭芭拉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愕之情难以掩饰。 外间的椅子僵硬地沿墙排列,就像殡仪馆的客厅。一张粉红锦缎椅的椅背上,搭着姑娘的毛皮披肩、挂着一把雨伞。芭芭拉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骗不了任何人。她拿起东西,围上披肩。 “万分抱歉,”她对迈尔斯说,“我现在得走了。” 他瞪着她。 “但是,你不能现在就走!要是那老家伙回来发现你不在,不生气才怪呢!” “他回来要是发现我还在这里,”芭芭拉坚决地说,“更会大发雷霆。”她在手提袋里摸索。“我要付自己那份晚餐的费用。晚餐很棒。我——”她彻底陷入了混乱状态,一直惊慌到指尖。手提包里的东西散落出来,硬币、钥匙、粉盒落得满地都是。 迈尔斯忍住了想笑的冲动,他当然不是要嘲笑这个女孩,只是脑海里灵光闪现,他一下子明白了。他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把那些零碎儿扔进她的手提包,然后“啪”的一声扣上。 “这些都是你安排的吧,对不对?”他问她。 “安排?我……” “你故意搅黄了谋杀俱乐部的晚宴,老天!你设法拖住了博士、科曼法官、爱伦·奈和其他所有人!所有人,除了利高教授,因为你想听他亲口讲述费伊·西顿的案子!你知道谋杀俱乐部不招待外人,除了演讲者,但你没料到我会出现——” 她用极严肃的语气打断了迈尔斯。“请你不要拿我寻开心!” 芭芭拉挣脱了迈尔斯放在她胳膊上的手,向门口跑去。弗雷德里克冷冷地盯着天花板的一角,慢慢地挪到一边给她让路,仿佛在提醒她,他本可以叫警察的。迈尔斯急匆匆地跟在她后面。 “喂!等一下!我不是要责怪你!我……” 但她已经飞奔过铺着软地毯的走廊,朝通往希腊街的隐秘楼梯跑去了。 迈尔斯绝望地环顾四周。对面门上是男士衣帽间的闪亮标牌。他抓起自己的雨衣,把帽子扣在头上,又转身面对弗雷德里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谋杀俱乐部的晚餐费用是有人一次性支付吗?还是各付各的?” “按惯例是各付各的,先生。但是今晚——” “明白,明白!”迈尔斯把几张大钞塞到领班手里,想到自己现在付得起账了,不由窃喜。“所有费用我都包了。请向利高教授转达我的敬意,告诉他明早我会打电话向他道歉。虽然不知道他在伦敦的住址,”他把这点尴尬扫到一旁,“但是我能查出来。呃——钱够了吗?” “你给得太多了,先生。还有……” “抱歉,是我不对。晚安!” 他不敢跑得太快,害怕老毛病再犯,弄得头昏脑涨,但是他的步伐还是相当快。他下了楼,走到店外,还能看见芭芭拉毛皮披肩下白色连衣裙的微光。她正朝弗里斯大街走去。于是他开始狂奔。 一辆出租车沿着弗里斯大街向莎夫茨伯里大街驶去,引擎的轰鸣声在空旷寂静的深夜伦敦街头显得格外清晰。迈尔斯招呼了一声,并没抱多大希望,但令他吃惊的是,出租车竟犹豫地转向了路边。迈尔斯用左手抓住芭芭拉·莫雷尔的胳膊,右手赶紧拉开了车门把手,仿佛害怕有什么人会从淅淅沥沥的阴雨中如幽灵一般出现,声称这辆车是自己先拦下的。 “说实话,你真的没必要那样跑掉。”他对芭芭拉说道,话语中带着一种真诚的暖意。她的胳膊不再挣扎。“至少让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在哪儿?” “圣约翰伍德。但是……” “去不了,长官。”出租汽车司机用夸张的痛苦语气反抗道,“我往维多利亚路那个方向走,剩下的汽油只够我回家的。” “行。把我们拉到皮卡迪利圆环地铁站。”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轮胎在潮湿的柏油路上嘶嘶作响。芭芭拉瑟缩在座位角落里,低声说话。 “你想杀了我,对不对?”她问道。 “我说最后一遍,我亲爱的小姐:不对!正相反。人生已然如此艰难,每一寸光阴都值得珍惜。” “你到底什么意思?” “一位高等法院法官、一位律政要人,以及其他一些重要人物早已安排好的事却被人故意搞得一团糟。如果你听说——这本是你永远不会听到的——有重要人物不能顺利预约,或者被扔到了队尾重新排号,你难道不觉得大快人心吗?” 女孩看着他。 “你真是个好人。”她郑重地说。 这句话叫迈尔斯猝不及防。 “这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他有些激动地反驳,“自亚当出世以来,人的本性如此。” “但是可怜的利高教授——” “没错,这对利高是有些残忍。我们必须设法弥补。话说回来,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动机,莫雷尔小姐,但你这么做还是挺让我高兴的。只是有两点不太妥当。” “哪两点?” “首先,我觉得你应该和博士说实话。他是个了不起的老男孩,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同情你的。而且他一定会喜欢那个人孤身在高塔上被谋杀的案子。”“前提是,”迈尔斯补充道,仍觉得周身被当晚混乱诡异的气氛环绕,“前提是,那件案子是真实的,不是什么幻觉或恶作剧。如果你跟博士说了……” “可我根本不认识博士!关于这件事我也说谎了。” “这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芭芭拉用双手紧紧捂住双眼,“我从未见过俱乐部的任何成员。但你看,我能了解到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和地址,而且也知道利高教授要讲布鲁克一家的案子。我谎称自己是博士的私人秘书,给所有其他会员打了电话,说俱乐部晚宴推迟了。然后我又以俱乐部主席的名义联系了博士。万一有人真的给这两人打电话确认,我就只能祈祷他们今晚都不在家了。” 她停下来,怔怔地盯着驾驶座后面的玻璃隔板,慢慢地补充了一句:“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恶作剧。” “我猜到了。” “是吗?”芭芭拉惊呼,“你猜到了?” 出租车在颠簸中行进。有一两次,其他车辆从旁边驶过,车灯射出诡异而陌生的光束,透过沾满雨雾的昏暗车窗,迅速扫过出租车的后座。 芭芭拉转身面向他。她用一只手扶着前面的玻璃隔板以稳定身体。焦虑、歉意、奇怪的尴尬,还有——没错!显然是好感——从她的表情中流露出来,十分明显,就像她要开口告诉他一样。但她并没有说别的什么,她只问:“第二点是什么?” “什么第二点?” “你说有两点不妥,关于今晚我犯下的蠢事。第二点是什么?” “噢!”他努力使自己听起来轻松随意,“见鬼,我对那桩石塔谋杀案很感兴趣。但是利高教授大概不愿意再跟咱们俩说话了——” “你可能再也听不到故事的结局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轻敲手提包,嘴角奇怪地扯动,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含着泪,“你今晚要在哪儿过夜呢?” “伯克雷酒店。不过我明天就回新森林。我妹妹和她未婚夫明天来伦敦,然后我们一起回去。”迈尔斯顿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许我可以帮你。”她打开手提包,抽出一沓手稿递给他,“这是利高教授对布鲁克一案的记录,专门为谋杀俱乐部存档而写。我从贝尔特林餐厅的桌子上偷的,当时你正要去找教授。我本来打算看完之后再寄给你,但我唯一想了解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她执意要把手稿塞进他手里。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用,”她哭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用!” 司机把车挂到空挡,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嗖嗖声,出租车停在了莎夫茨伯里大街的路口,皮卡迪利圆环站就在眼前。夜归的人群拖着脚步,喃喃低语。芭芭拉立刻钻出出租车,站到人行道上。 “你别出来了!”她边说边后退,“我可以从这里直接坐地铁回家。反正出租车同你顺路。——去伯克雷酒店!”她嘱咐司机。 三拨美国大兵一共八人都朝出租车冲过来,迈尔斯及时关上了车门。借着一扇窗户中透出的灯光,他瞥见了芭芭拉的脸。当车启动时,人群中的她尽力装出一副灿烂的笑容。 迈尔斯靠回座位上,攥着利高教授的手稿,感觉纸张仿佛在掌心灼烧。 老利高一定会暴跳如雷。他会以高卢人的逻辑,疯狂地要求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这种鬼把戏会落到自己头上。这并不好笑,其中必然有合理原因。但迈尔斯目前还不知道答案,他目前只能肯定一点:芭芭拉·莫雷尔的动机强烈而真诚。 至于芭芭拉关于费伊·西顿的那句话…… “你在想,爱上这位小姐会是什么感觉。” 多么荒唐的胡言乱语! 霍华德·布鲁克的死亡之谜已被警方、利高,或者其他什么人解开了吗?他们知道凶手是谁,是如何行凶的吗? 根据教授的说法,显然还没有。他说他知道费伊·西顿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也说过——虽然措辞古怪难懂——他不相信她有罪。在这场曲折离奇的谋杀案中,每一个说法都清楚地表明,这是一道无解的谜题。 迈尔斯在昏暗的光线下瞥了一眼手稿。这份东西可以告诉他的,不过是警方调查的常规事实。其中或许描绘了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漂亮女人品性是如何肮脏,但不会再有更多信息了。 迈尔斯对整件事厌恶至极。他想要平静和安宁。他想从这些纠缠着自己的绳索中解脱出来。他来不及多想,凭着突然的冲动倾身敲了敲玻璃板。 “司机!汽油够送我回贝尔特林餐厅,然后再去伯克雷酒店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付双倍车费!” 司机的背影因愤怒和犹豫而显得扭曲,但出租车还是放慢了速度,绕着爱神喷泉回到了莎夫茨伯里大街。 迈尔斯下定了新的决心。何况他离开贝尔特林餐厅不过几分钟。他现在的行动是唯一明智的做法。他在罗米利街跳下出租车,急急忙忙地绕过街角,走进侧门,上了楼梯,那股决心在心头闪耀。 在二楼大厅里,他看到一个神情沮丧的服务生正在准备打烊。 “利高教授还在吗?一个矮胖的法国绅士,留着一撮希特勒那样的小胡子,拿着一根黄色的手杖?” 服务生好奇地看着他。 “他在楼下的酒吧里,先生。他……” “把这个给他,好吗?”迈尔斯请求道,把叠好的手稿塞进服务生手里,“告诉他这是不慎拿走的。谢谢你。” 他又大步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迈尔斯点燃烟斗,吸入令人舒缓的烟雾,感到兴奋而轻松。明天下午,等处理完来伦敦的正事之后,他就去车站跟玛丽安和史蒂夫碰头。然后他就能回乡下,回到新森林那栋僻静的房子里。两周前他们刚继承了那栋房子,感觉就像大热天猛地跳进凉爽的水里一样。 那桩谋杀案甚至还没来得及困扰他的思绪,就已经被他彻底抛到了脑后。不管那个名为费伊·西顿的魅影有什么秘密,都与他无关。 能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叔父的图书馆。在搬家和收拾安顿的混乱过程中,那个诱人之所还几乎没人探索过。明晚此时,他将身处灰林小筑,被新森林的古老橡树和山毛榉包围。身边是一条小溪,黄昏时,你轻弹面包碎屑,虹鳟就会跃出水面。不知怎的,迈尔斯感觉自己摆脱了一个圈套。 出租车把他送到了伯克雷大街与皮卡迪利大街交会处,他慷慨地付了车费。迈尔斯看到酒店休息厅的小圆桌前仍然坐得满满当当,他憎恶拥挤的人群,于是故意绕到伯克雷大街的入口处,好再多呼吸一会儿孤独的气息。雨势渐弱。夜色中有一丝清新的空气。迈尔斯穿过转门走进小门厅,前台就在他的右手边。 他在前台拿了钥匙,站在那里犹豫是否该在睡前抽最后一支烟,来最后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这时,夜班接待员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匆匆走出了小隔间。 “哈蒙德先生!” “嗯?” 接待员仔细看了看那张字条,努力辨认自己的笔迹。 “有您的留言,先生。您是不是向这家——这家职业介绍所申请招聘一名图书管理员,做编目工作?” “是的,”迈尔斯说,“他们承诺今天傍晚派一位应聘者来。但人一直没出现,导致我参加一场晚宴时迟到了。” “应聘者最终还是来了,先生。那位女士说她很抱歉,但实在无法早些赶过来。她说自己的处境很艰难,因为她刚被从法国遣返……” “被从法国遣返?” “是的,先生。” 灰绿墙壁上镀金大钟的指针摆向十一点二十五分。迈尔斯·哈蒙德一动不动地站着,不再摆弄手中的钥匙。 “那位女士留下名字了吗?” “留了,先生。她是费伊·西顿小姐。” [book_title]第六章 第二天是六月二日,星期六。迈尔斯于下午四点到达滑铁卢车站。 车站弧形的铁梁顶棚足有一英亩大,依旧暗沉沉地罩在人们头顶,空袭后,只有几块玻璃仍在原处。星期六的滑铁卢容纳了去往伯恩茅斯的大部分客流。扩音器中仍然响着一个女人精力充沛的声音,指导人们该排哪个队伍——这个声音一旦开始播报你想听的信息,立刻就会被蒸汽的嘶鸣或引擎浑厚的砰砰声淹没。一队队旅客在书报摊后面的长椅之间蜿蜒排开,他们不是穿着一身卡其色,就是其他单调的平民装束,在扩音器彬彬有礼又恼人的指导下,混杂在彼此的队伍里。 迈尔斯·哈蒙德并不觉得好笑。当他放下手提箱,站在大钟下等待时,他几乎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你到底在胡搞些什么!他责问自己。 玛丽安会怎么说?史蒂夫会怎么说?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仍保有理智的话,那就是他妹妹和准妹夫了。几分钟后迈尔斯看到了他们,他精神振奋了起来。只见玛丽安拎着大包小包,史蒂夫嘴里叼着烟斗。 玛丽安·哈蒙德比迈尔斯小六七岁,是一个身材结实、容貌姣好的女孩。她长着和她哥哥一样的黑发——但哥哥身上却似乎没有妹妹那种求实的性格。玛丽安非常喜欢迈尔斯,总是不知疲倦地迁就他。因为即便她从没说出口,但她真的确信,哥哥在精神层面还没有长大。当然,她为哥哥能写出那样博学的著作而骄傲,尽管玛丽安承认自己实在不能理解那些书本的意义:它们与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事毫无关系。 而迈尔斯有时不得不承认,也许她是对的。 在滑铁卢车站带回音的顶棚下,她急匆匆地朝迈尔斯走来。即便今年她也打扮得很体面,把旧衣服穿出了新花样,在笔直的黛眉之下,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安逸地看待生活,对迈尔斯反复无常的行为感到好奇甚至愉悦。 “说真的,迈尔斯!”妹妹说道,“你看看钟!现在刚过四点!” “我知道。” “咱们的那趟火车要到五点半才开,亲爱的。即使要早一些过来排队等座位,你也不用非要我们来得这么早吧?”然后,妹妹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迈尔斯!怎么了?你病了吗?” “没有,我没病!” “那是怎么了?” “我想和你们两个谈谈,”迈尔斯说,“跟我来。” 史蒂夫·柯蒂斯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嗯?”他有些疑惑。 史蒂夫的年龄在三十六七岁。他几乎已经秃了——这个话题是他的痛点——不过看起来很有风度,也很有魅力。那两撇漂亮的小胡子让他看上去有些像皇家空军,其实他在宣传部工作,非常讨厌别人拿这个机构开玩笑。他在战争初期因伤退伍,两年前,在工作中结识了玛丽安,现在两人已经亲如一家人了。 他戴着一顶软帽,充满兴趣地望着迈尔斯。 “谈什么?”史蒂夫问道。 滑铁卢车站十一号站台对面有一家餐厅,要往上走两段陡峭的楼梯。迈尔斯拎起手提箱,把两人带到了那里。他们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能俯瞰站台。餐厅只有一间很大的仿橡木镶板房间,里面客人很少。迈尔斯先小心翼翼地点了茶。 “有个叫费伊·西顿的女人,”他说道,“六年前,她在法国卷入了一桩谋杀案。人们指责她做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不良行为,整个地区都为之震惊。”他停顿了一下,“我已聘请她来灰林小筑做图书编目工作。” 长久的沉默。玛丽安和史蒂夫望着他。史蒂夫再次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 “为什么?”他问道。 “我不知道!”迈尔斯诚实地回答,“我已下定决心不牵扯到此事。我本打算坚决地告诉她,这个职位已经找到人了。我昨晚整夜都没睡,因为我一直想着她的脸。” “昨晚,嗯?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今天上午。”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把烟斗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然后他仔细地把碗往左推了一点,又往右推了一点。 “听我说,老兄——”他终于开口了。 “噢,迈尔斯,”玛丽安叫道,“这算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告诉你们!”迈尔斯沉思道,“费伊·西顿是一位接受过训练的专业图书管理员。所以,那晚在谋杀俱乐部,当我提到图书馆、并说我在找图书管理员时,芭芭拉·莫雷尔和那个老头儿看起来表情怪异。但芭芭拉的头脑比老教授还要敏捷。她猜到了。在目前劳动力严重短缺的情况下,如果我去职业介绍所招聘图书管理员,而费伊·西顿正在找工作,那么她十有八九会被指派给我。没错。芭芭拉提前猜中了。” 他的手指打鼓般敲击桌面。 史蒂夫摘下软帽,露出泛着粉红色的光头,下面是一张关切而忧虑的面孔,带着劝告亲人的表情。 “咱们把这件事捋一捋”,他建议道,“昨天早上,星期五早上,你来伦敦招聘一位图书管理员——” “其实,史蒂夫,”玛丽安插嘴,“他是受邀参加一个什么‘谋杀俱乐部’的晚宴。” “就在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费伊·西顿的名字。”迈尔斯说,“我没疯,这也一点儿都不神秘。可后来,我遇到了她本人……” 玛丽安笑了。 “她给你讲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玛丽安问道,“而你又像往常一样,被激起了同情心?” “正相反,她压根儿不知道我听说过她的事。我们只是坐在伯克雷酒店的休息室里聊了聊。” “我明白了。迈尔斯,她年轻吗?” “是的,相当年轻。” “漂亮吗?” “可以这么说。但我并不是受了美貌的影响,而是——” “是什么,迈尔斯?” “只是她遇到的那些事!”迈尔斯打了个手势,“没时间把整个故事讲给你们听了。重要的是,我已经跟她约好了,她要和我们一起搭乘下午的火车去新森林。我觉得我应该先告诉你们俩。” 迈尔斯感到如释重负,于是仰身后坐。这时女服务员走过来,“哐当”一声把茶具放到桌上,手腕的动作像是在扔硬币。外面,在落满灰尘的窗户之下,在通往月台的写着白色编号的黑色大门前,无穷无尽的旅客在缓慢移动。 迈尔斯注视着身边的两个旅伴,忽然意识到历史正在重演。没有人比玛丽安·哈蒙德和史蒂夫·柯蒂斯更能代表家庭生活的传统了。就像六年前费伊·西顿被介绍到布鲁克家一样,她现在即将进入另一个这样的家庭。 历史正在重演。没错。 玛丽安和史蒂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玛丽安大笑起来。 “好吧,谁知道会怎样,”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不悦之意,“说不定还挺有趣的呢!” “有趣?”史蒂夫叫道。 “迈尔斯,你有没有告诉她一定要带上配给证?” “没有,”他苦涩地回答,“我把这些细节给忘了。” “没关系,亲爱的。我们总是可以……”玛丽安突然坐直了身子,淡褐色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恐惧,“迈尔斯!等等!这个女人没毒死过任何人吧?” “我亲爱的玛丽安,”史蒂夫说,“请你告诉我,她是毒死了人,枪杀了人,或是用火钳打了一个老人的头,这又有什么区别?重点是——” “等一下,”迈尔斯低声打断了史蒂夫。他尽量保持镇静慎重,控制住自己的脉搏。“我没说这个女孩是个杀人犯。正相反,如果我对人性还算有判断力的话,她肯定不是那种人。” “那当然了,亲爱的。”玛丽安用溺爱的语气附和他,然后倾身靠前,从茶具上方伸过胳膊,拍了拍他的手。“我敢说你一定对此深信不疑。” “见鬼,玛丽安,你能不能别在这种事上怀疑我的动机?” “迈尔斯!”玛丽安咋咋舌头,与其说是因为迈尔斯失礼,不如说是习惯使然,“我们在公共场所呢。” “对啊,”史蒂夫附和道,“最好小声一些,老兄。” “好吧,好吧!只是……” “嘿!”玛丽安安抚他,一边熟练地倒茶,“喝茶,尝尝这个蛋糕。怎么样,味道如何?迈尔斯,你那位有趣的女士,你说她多大年纪来着?” “大概三十岁出头吧。” “她是图书管理员?为什么政府的劳工介绍所还没有给她安排工作?” “她最近刚从法国被遣返。” “法国?真的吗?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一些法国香水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迈尔斯记得很清楚,“今天早上她确实喷了香水。我碰巧注意到了。” “我们想听听她的过去,迈尔斯。时间还很充裕,我们可以留一杯茶给她,万一她很快就出现的话。她没用毒药吗?你确定?史蒂夫,亲爱的,你怎么不喝茶!” “听着!”史蒂夫终于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要求发言。 他从桌上拿起烟斗,摆弄了两下,大头朝上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我无法理解的是,”他抱怨道,“这件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难道把杀人犯关在谋杀俱乐部里吗?好了,迈尔斯!别摆架子了!我喜欢把事情理得一清二楚,仅此而已。那位女士把书整理完要花多长时间?一个星期?” 迈尔斯对他咧嘴一笑。 “若想好好给图书编目,史蒂夫,就要给所有旧书做交叉索引。这需要两三个月。” 连玛丽安都一副吃惊的表情。 “好吧,”史蒂夫停顿了一下,喃喃地说道,“迈尔斯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那就这样吧。但我今晚不能和你们一起回灰林小筑了……” “你今晚不回去?”玛丽安叫了起来。 “亲爱的,”史蒂夫说,“在出租车上我就一直想告诉你,但你沉默得令人肃然起敬——办公室里又出现危机了。明天早上就能处理完。”他犹豫了片刻,“只有你们两个跟这位有趣的女士一起过去,没问题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 接着,玛丽安哈哈大笑起来。“史蒂夫!你真是个傻瓜!” “是吗?好吧。看来我确实是个傻瓜。” “费伊·西顿能对我们做什么?” “我不认识这位女士,所以不敢妄言。大概什么也做不了吧。”史蒂夫摸了摸他的小胡子,“只是——” “喝你的茶,史蒂夫,别那么古板。有人帮我收拾房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迈尔斯说他要雇一个图书管理员时,我还以为会是一个留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头儿呢。对了,我要让她睡我的卧室,这样我就有借口搬到一楼那间华丽的屋子里了,就算那里还散发着油漆味也没关系。宣传部的工作真是烦人,不过就算你不在,那位女士也不至于一晚就把我们俩吓死。你明早坐哪一趟火车?” “九点半的。你别乱搞厨房的锅炉,等我回去了再说。别去管它,听到了吗?” “我可是个尽职的准新娘,史蒂夫。” “尽职个鬼。”史蒂夫说,他并没强调什么,语气里也没有怨恨,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在未婚妻的好言安慰之下,他显然已经回到了正常状态,抛开了关于费伊·西顿的话题。“对了,迈尔斯,你一定要让我也见识一下这个谋杀俱乐部的聚会!他们到底做些什么?” “这是个晚餐俱乐部。” “你是说,你们假装盐瓶里装着毒药?是这类游戏吗?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盐撒进别人的咖啡里就算得分了?好啦,老兄,别生气嘛!我现在就得走了。” “史蒂夫!”玛丽安用她的哥哥再熟悉不过的声调叫住了未婚夫,“我忘了一件事。我可以和你说几句吗?我们失陪一下,迈尔斯!” 背地里议论他,嗯? 迈尔斯瞪着桌子,假装自己毫不知情,这时,玛丽安和史帝夫一起朝门口走去。玛丽安压低声音,热切地说着什么。史帝夫耸耸肩,笑着戴上帽子。迈尔斯喝了一口逐渐变凉的茶。 他有种不自在的感觉,怀疑自己出丑了。他显然失去了幽默感。为什么呢?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这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在自己家中失去控制大局的力量。 收银台“叮”地响了一声;窗外传来火车咔嚓咔嚓的声响;扩音器中模糊的广播声把他的思绪叫回了滑铁卢车站。迈尔斯告诉自己,刚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念头——那一阵强烈的寒意触动了他的心绪——都是胡思乱想。他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不禁笑出声来。玛丽安回来时,他觉得自己精神好多了。 “抱歉,玛丽安,我刚才脾气不太好。” “哎呀亲爱的哥哥!”她挥挥手,表示小事不值一提,然后用劝诱的眼神望着他,“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迈尔斯,快把其中的故事都告诉你妹妹。” “没什么好说的!我见到了这个女孩,我挺喜欢她的言行举止,我确信她遭人诽谤了……” “但你没告诉她,你知道她的事?” “只字未提。她也没提过。” “她肯定向你出示推荐信了吧?” “我没向她要推荐信。你为何这么感兴趣?” “迈尔斯啊迈尔斯!”玛丽安摇摇头,“几乎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你那种查理二世般的悠闲风度,尤其是你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快别绷着身子了,看起来像个老古板!我只要一关心你的福祉,你就这副样子!” “我的意思是,你别总想着分析别人的性格—— “听说有个女人能如此引起你的注意,我自然很感兴趣!”玛丽安的眼神稳稳地注视着他,“她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 迈尔斯的目光在窗外徘徊。 “六年前,她去了沙特尔,给一个名叫布鲁克的富有皮革商当私人秘书。然后,她跟这家的儿子订婚了……” “哦。” “……一个神经质的年轻人,名叫哈利·布鲁克。后来好像起了什么争执。”迈尔斯的内心被这些话噎住了。他真的无法告诉玛丽安,霍华德·布鲁克当时决定花钱收买这个女孩。 “什么样的争执,迈尔斯?” “没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一天下午,那位父亲爬上了一座塔的顶部。那座塔是这个地区的标志性建筑。然后……”迈尔斯突然打住了,“对了,你不会对西顿小姐提这些吧?你可不能用任何暗示来嘲笑她,知道吗?” “你觉得我会这么不得体吗,迈尔斯?”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糟糕的雨天,塔顶的场景就像出自一个德国鬼怪故事。布鲁克先生被人刺穿了背部,用的还是他自己的剑杖。不过最惊人的部分还在后面,玛丽安。证据表明他死时必定是孤身一人。没有人靠近他,也没有人能靠近他。这桩谋杀案——如果真是谋杀的话——似乎是由一个可以不依靠支撑而飞在空中的人犯下的……” 他又停了下来。因为玛丽安正睁大眼睛,用一种古怪的、探索性的目光打量着他,眼看就要笑出声来。 “迈尔斯·哈蒙德!”她感叹道,“是谁往你脑袋里塞了这种胡话?” “我只是陈述了警方正式调查中确认的事实。”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好吧,亲爱的。不过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爱丁堡大学的利高教授。学术界的杰出人士。你一定听说过他那本《卡廖斯特罗的一生》吧?” “没听过。卡廖斯特罗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迈尔斯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与自己的家人讨论问题时,为什么你往往会大发脾气?而同样的答案如果是外人给出的,你的反应会温和得多,甚至被对方逗乐。) “卡廖斯特罗伯爵,玛丽安,他是十八世纪一位著名的巫师、江湖骗子。利高教授认为,卡廖斯特罗虽然在很多方面都是个十足的骗子,但他确实拥有某种特异功能……” 他第三次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玛丽安发出起哄的欢呼声。迈尔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和语气是什么样子,幸好他还有足够的分寸感,意识到自己应该注意措词。 “是的,”他承认,“听起来挺可笑的,不是吗?” “确实可笑,迈尔斯。这种事我要亲眼见到才会相信。但是别解释什么卡廖斯特罗伯爵了。你真是会吊人胃口,快告诉我这个女孩的事!她是谁?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能如何影响别人?” “这些问题你可以自己找答案,玛丽安。” 迈尔斯站起身来,眼睛始终凝视着窗外。他正盯着月台大门对面的一个绿色标志。在这个标志旁边,旅客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走来走去,准备搭乘五点半的火车去往温彻斯特站、南安普敦中央车站和伯恩茅斯站。迈尔斯从容地朝那个方向点点头。 “她已经来了。” [book_title]第七章 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新森林中的灰林小筑。这天晚上发生的事,人们将会记得很清楚。 在南安普敦的汽车主干道外,又有一条分岔的道路。沿路进入高耸的绿林深处,可以看到林中的小马在道旁吃草。再行驶片刻,在一扇宽大的木门处向左转,顺着一条光线即使在正午也昏暗的砾石小路开下去,驶上一座乡村小桥,桥下是蜿蜒流过庄园的小溪,灰林小筑就近在眼前——它坐落在一片碧绿的草场之中,周围环绕着山毛榉和橡树。 这座建筑狭长,规模不大,当你穿过那座古朴的小桥时,正好能望见它狭窄的侧面。你必须爬上几层石砌台阶,绕过一片铺石板的露台,走到宅子的侧面,然后才能到达正前门。宅子是砖木结构的,在夕阳与森林映衬下,棕白相间的色彩格外显眼。它令人觉得亲切,像被魔法触碰过。 今晚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那是石蜡手提灯,因为在查尔斯·哈蒙德爵士生活的时代,发电厂还没有修建好。 随着凉爽的暮色变沉,灯光显得更亮、更黄,更加摇曳闪烁。现在可以觉察到微缩水坝上的水花如丝般飞溅,而白天几乎无人注意。暮色模糊了花园秋千的轮廓,柳条椅秋千上搭着明亮的顶篷,旁边配有一张茶桌,摆在开阔的草坪上,面朝西,对着小溪的弯曲处。 迈尔斯·哈蒙德站在宅子后侧的一个狭长房间里,把一盏灯高举过头顶。 “这没什么。”他自言自语,“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并不是一个错误。没事的。” 但他心里知道并不是这样。 那盏小提灯的火焰,在那小小的圆柱形玻璃灯罩中闪耀,给这个尘封的书本世界投下阴影。当然,把这个地方称为图书馆是有些用词不当。这是一间书房、一个仓库、一个极长的尘土堆,积尘之下是他已故叔父的两三千本书。陈旧的书、破损的书,崭新的书、闪亮的书,四开本、八开本和对开本的书,装帧华美的书和皱皱巴巴的书:它们散发出的霉味令人兴奋,这是一座几乎没被人碰过的宝库。 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通往餐厅的门甚至就嵌在书架中,那排朝东的小窗户也被书架包围了。书就放在地板上——一排排、一堆堆、一座座高低错落的书之塔。这是一片迷宫,其中的小径狭窄得让人无法动弹,稍不小心就会撞倒书堆,掀起一股飘扬的尘土。 “这没什么!”他激烈地大声说道。 门开了,费伊·西顿走了进来。 “是你叫我吗,哈蒙德先生?” “叫你,西顿小姐?没有啊。” “对不起。我好像听到你在叫我。” “我一定是在自言自语,但你可能会有兴趣过来看看这一团糟。” 费伊·西顿站在门口,两边堆放着色彩鲜艳的书本。她高挑,温柔,苗条,头微微歪向一边。她手里提着一盏石蜡灯;当她举起提灯,照亮自己的面庞时,迈尔斯震惊了。 在白天,在伯克雷酒店和后来的火车旅行中,她看起来……并不比真实年龄更老,也不算缺乏魅力……但与他脑海中的形象相比,有些微妙的、令人不安的不同。 而现在,在柔和的光晕之中,在这人造光源之下,昨晚照片中的那个倩影似乎第一次活了过来。她举灯环顾四周,迈尔斯对她的双眸、面颊和朱唇都只有短暂的一瞥。但从那冷淡的面容和礼貌的微笑中流露出一种消极的神情,困扰着他的判断。 迈尔斯举起自己手中的灯,两个人的光芒碰撞在一起,像一场颤巍巍的影子游戏,缓慢而狂野,投映在排满书籍的墙壁上。 “这里可真是一团糟,你说呢?” “远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费伊回答。她说话时声音很低,也很少抬眼。 “我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尘土。” “没关系,哈蒙德先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叔父买了一个卡片索引柜和一大堆空白索引卡。但他从没做过任何编目工作。应该就在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 “我应该能找到的,哈蒙德先生。” “我妹妹——嗯——为你安排得还算妥当吗?” “哦,很好!”她对他笑了一下,“哈蒙德小姐想搬出她楼上的卧室,”她朝图书馆天花板点头示意,“让我搬到那里去。但我不能让她这么做。总之,我非常希望睡在一层。你不介意吧?” “介意?当然不介意了!你不进来吗?” “谢谢你。” 地板上的书堆高低错落,有的仅齐腰,有的堆到胸口。费伊顺从地向前走去,带着她那种超乎寻常的、无意识的优雅。她在书堆之间侧过身,那件相当破旧的鸽子灰色连衣裙几乎没碰到书本。她把小提灯放在一堆对开本上,扬起一阵尘土。她又环顾四周。 “看起来很有趣。”她说,“令叔父对什么领域感兴趣?” “他几乎对一切事物都有兴趣,专长是研究中世纪历史。但他也热衷于考古、体育、园艺和象棋。甚至连犯罪和——”迈尔斯突然打住了,“你确定你在这里待得舒服吗?” “哦,我很好!哈蒙德小姐——她让我称呼她玛丽安——对我非常亲切。” 可不是嘛,迈尔斯暗忖,她已经亲切一下午了。在火车上,以及后来她和费伊在大厨房里准备便饭时,玛丽安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客人几乎要被她的口水淹没了。然而熟知妹妹心性的迈尔斯,反倒觉得很不安。 “抱歉,家里没有用人。”他对她说,“不管是靠金钱还是爱,都没法在这个地方雇到用人。至少我们这样初来乍到的人是雇不到的。我并不想让你觉得……” 她用不以为然的语气回答:“可我还挺喜欢这样的。挺舒服。只有我们三个在这里。这可是新森林啊!” “确实。” 费伊有些迟疑,带着同样摇曳的优雅,慢慢穿过书堆,走到东墙上的一排小窗旁边,窗框四周都是书架。留在原处的提灯投射出她细长的影子。有两扇窗开着,撑在窗钩上,像小小的门。费伊·西顿双手扶着窗台,向外望去。迈尔斯高高举起自己的提灯,笨拙地走到她身边。 天色还不是很黑。 一片几英尺长的草坡上方是另一片开阔的草地,四周环绕着凌乱的铁栅栏。空地之外是遥远神秘的灰色,在那不真实的光线映照下逐渐变黑,幽深的森林仿佛正向他们逼近。 “这片森林有多大,哈蒙德先生?” “大约十万英亩。” “有那么大?我还没意识到……” “很少有人意识到。如果你走进那边的森林,在里面迷了路,徒劳徘徊数小时,人们就不得不派搜寻队去找你。英国面积狭小,所以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叔父经常对我说,此类事件曾一再发生。我初来乍到,也不敢冒险走得太远。” “对,当然不应该走太远。森林看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充满魔力?” “差不多吧。”费伊的肩膀动了动。 “你看到我手指的那个地方了吗,西顿小姐?” “怎么了?” “从那儿再走一小段,就是‘红王’威廉·鲁弗斯[威廉·鲁弗斯,指英国国王威廉二世,1087—1100年在位。]外出打猎时被一箭射死的地方。现在那里有一座铁质的怪物雕像作为标记。还有——你知道《白衣纵队》[《白衣纵队》,阿瑟·柯南·道尔的长篇历史小说。]吗?” 她迅速地点了点头。 “今晚月亮升得很晚。”迈尔斯说,“但合适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你和我——当然还有玛丽安——一定要借着满月的月光在新森林里散步。” “那真是太好了。” 她仍然倾身向前,手掌平放在窗台上。她点点头,好像没太听见他说话似的。迈尔斯站得离她很近。他可以俯视她肩膀柔和的线条,脖颈洁白的肌肤,还有在灯光下闪耀的浓密的深红色头发。她用的香水味道很淡,但与众不同。迈尔斯开始意识到她的身体近在咫尺,这令他心烦意乱。 也许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她突然以她那种低调的姿态从他身边走开,穿过书堆,回到刚才放提灯的地方。迈尔斯也猛地转过身去,凝视窗外。 他能在窗玻璃上看到她的倒影,宛若幽灵。她拿起一份旧报纸,抖落上面的灰尘,展开报纸,铺在一堆书上。然后她在小提灯旁坐了下来。 “小心。”他头也不回地提醒道,“会弄脏衣服的。” “没关系。”她始终垂着眼睛,“这里真不错,哈蒙德先生。我猜空气一定很好吧?” “空气好极了。今晚你会睡得像死人一样。” “你入睡有困难吗?” “是的,有时候。” “令妹说你一直病得很厉害。” “现在已经没事了。” “因为战争吗?” “是的。在坦克部队里柴油中毒了,病得奇特而痛苦,毫不英勇。” “哈利·布鲁克一九四四年死在了敦刻尔克。”费伊说道,语气丝毫没有改变,“他加入了法国陆军,是负责与英军沟通的联络官,因为他会说两种语言。后来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阵亡。” 在晴天霹雳般的寂静中,迈尔斯的耳朵似乎在嗡嗡作响。而费伊·西顿的声音却一成不变。他站在原地,凝视着窗玻璃中她的倒影。接着她又说:“你对我的事了如指掌,是不是?” 迈尔斯把提灯放到窗台上,因为他的手在颤抖,他感到心口一紧。他转过身来面对她。 “是谁告诉你的……?” “令妹暗示过。她说你感伤阴郁,很有想象力。” (好你个玛丽安。) “哈蒙德先生,你真是位正派的绅士,不问一句话就愿意把这个职位交给我。我的境况真是糟糕透了。他们差点儿把我送上断头台,你知道的,理由是我谋杀了哈利的父亲。但你不觉得应该听听我的说法吗?” 长久的停顿。 一阵抚慰人心的清风从窗口吹进来,与旧书的霉味混杂在一起。迈尔斯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一缕黑色蛛网在天花板上摇晃着。他清了清嗓子。 “此事与我无关,西顿小姐。我也不想让你不悦。” “这不会令我不悦。真的,完全不会。” “但你不会感到……” “不,现在不会了。”她用奇怪的语气说道。那双蓝眼睛转向了一侧,眼白部分在提灯的映照下晶莹剔透。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使劲按下去。白皙的肤色与那件灰色丝质连衣裙形成鲜明的对比。“自我牺牲。”她说。 “什么?” 费伊·西顿喃喃地说:“如果我们可以牺牲自己,我们真会那样做吗?”她沉默了良久,那双眼距很宽的蓝眼睛毫无表情,只是低垂着。“原谅我,哈蒙德先生,但我想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利高教授。” “哦。是乔治·利高。”她点点头,“我听说他在德国占领期间逃离了法国,并在英国的大学里谋了一个差事。我问起这个,是因为令妹不太确定。不知怎么,她似乎认为你的消息来自卡廖斯特罗伯爵。” 两人都笑了起来。迈尔斯庆幸有个开怀大笑的借口,庆幸能用声嘶力竭的笑来释放自己的情绪;但在高耸的书墙下,笑声带上了莫名其妙的诡异气息。 “我没有杀布鲁克先生,”费伊说,“你相信我吗?” “相信。” “谢谢你,哈蒙德先生。我……” (老天啊,迈尔斯心想,我真想听听你的说法!继续!说吧!说出来!) “我去法国,”她低声讲述,“给布鲁克先生当私人秘书。我谈不上‘有经验’。”她把目光移开,停顿了片刻。 迈尔斯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在那里过得非常愉快。布鲁克一家人都很和气,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我……嗯,你可能听说我爱上了哈利·布鲁克。我真的爱上了他,哈蒙德先生,从一开始就爱上了。” 迈尔斯的问题,一个他本来不想问的问题,竟脱口而出:“但在哈利第一次求婚时,你拒绝了他?” “我拒绝了吗?是谁告诉你的?” “利高教授。” “哦,这样啊。”(她像是被逗乐了?眼中似乎透出奇怪、隐秘、不愿为人知的笑意?还是说,这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不管怎样,哈蒙德先生,我们确实订婚了。我觉得当时很幸福,因为我一直很重视家庭。我们正在为未来做计划,就在那时,有人开始散布关于我的流言。” 迈尔斯感到喉咙发干。“什么样的流言?” “哦,说我伤风败俗。”她光洁的面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但还是一直垂着眼帘,“还有其他流言,”费伊半笑着说,“实在是太荒唐了,不值一提。当然了,这些闲话从来没传进我的耳朵里。但布鲁克先生一定已经听了好几个星期了,尽管他什么也没说。首先,我想一直有人给他寄匿名信。” “匿名信?”迈尔斯惊叫。 “是的。” “利高教授根本没提到这一点!”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信。那——那只是我自己的猜想。家里的气氛非常紧张:不管是用餐时,傍晚休息时,还是在书房里为布鲁克先生听写时。就连布鲁克太太也察觉到出了问题。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日子,八月十二日,布鲁克先生死了。” 迈尔斯·哈蒙德后退两步,撑起身子坐在宽阔的窗台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 小提灯的火焰清澈地燃烧着,撒下的阴影纹丝不动。但在迈尔斯的脑海中,这间长长的图书室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再次置身于沙特尔城外的厄尔河畔,远处是一座名叫波尔加德的别墅,石塔就矗立在岸边。旧日重现。 “那天真是热啊!”费伊摇了摇肩膀,恍如在梦境之中,“那么潮湿,雷声隆隆,但热得不行!早饭后,布鲁克先生私下问我,下午四点左右能否在亨利四世之塔与他碰面。当然,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去沙特尔的里昂信贷银行,取出那著名的两千英镑。 “我在将近三点时离开了宅子,就在布鲁克先生从银行回来之前,他的公文包里装着那笔钱。你看,我可以告诉你……哦,后来我反复跟警察这么说!……一直都是这么说的。我本来想去河里游泳,所以还带了一套泳装。但我只是沿着河岸闲逛。” 费伊停顿了一下。 “当我离开那栋房子时,哈蒙德先生——”她发出一声奇怪的、遥远的笑声,“家里看起来还很平静。乔治娜·布鲁克,哈利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和厨子说话。哈利在楼上的房间里写信。哈利——可怜的人儿!——他每周都会给英国一位叫吉姆·莫雷尔的老朋友写信。” 迈尔斯坐直了。 “等一下,西顿小姐!” “怎么了?”此时她终于抬起了眼睛,受惊的蓝色眸子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像是突然感到疑惑。 “这位吉姆·莫雷尔,”迈尔斯问,“是不是和一位叫芭芭拉·莫雷尔的女孩有亲戚关系?” “芭芭拉·莫雷尔,芭芭拉·莫雷尔。”她重复了几遍,脸上的兴趣转瞬即逝,“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么个女孩。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只是随便一问!没什么要紧的。” 费伊·西顿抚了抚裙子,好像在认真地琢磨该如何开口。她似乎觉得这是一件需要小心处理的事。 “我对这桩谋杀案一无所知!”她大声说道,带着一种微妙的固执,“事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警察这么说!将近三点时,我出门沿着河岸散步,一直向北走,走到了比石塔更远的地方。 “你肯定已经听说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布鲁克先生从银行回家,要找哈利。可哈利当时在车库,不在他的房间里。然后布鲁克先生慢慢走了出去,要去赴和我的废塔之约——他提前出门了,真的提前了很长时间。不一会儿,哈利得知了父亲要去的地方,便抓起雨衣跟在布鲁克先生后面。布鲁克太太给乔治·利高打电话,利高开着自己的车到了波尔加德。 “三点半——当时我看了手表——我散步回石塔,走了进去。我听到从塔顶方向传来说话声。在我开始爬台阶时,我听出那是哈利和他父亲的声音。” 费伊抿了抿嘴唇。她的语调变化微妙,在迈尔斯看来,她似乎惯常于诚恳却滑稽地使用一连串她已反复说过的词语。 “不,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我不喜欢那种不愉快的气氛,所以我不愿意留在那里。我走出石塔时遇到了利高先生,他正要进去。后来……哎!我最后还是去泡了一会儿。” 迈尔斯瞪着她。“去河里游泳了?” “我感到又热又累。我觉得那样能让我凉爽一些。我像许多人一样,在河边的树林里脱了衣服。那里离石塔很有一段距离。在塔的北边,河的西岸。我在清凉的水中游泳,漂浮,做梦。直到差一刻五点,我开始往回走,才发现不对劲。石塔周围人声鼎沸,人群中还有警察。哈利走到我跟前,伸出双手,他说:‘天哪,费伊,爸爸被人杀了。’” 她的声音渐渐消散。 费伊伸手遮住眼睛,也遮住了她的脸。当她再次看向迈尔斯时,带着一种充满渴望与歉意的微笑。 “见笑了。”她说着,把头稍稍歪了一下。昏黄的灯光在她发丝上泛起涟漪,“你看,我又经历了一遍。孤独的人有这种习惯。” “是的。我知道。” “我就知道这么多,真的。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迈尔斯感到极度不适,他摊开双手。“我亲爱的西顿小姐!我不是像公诉人一样来审问你的!” “也许你不是。但是,倘若你有任何疑问的话,我宁愿你问个清楚。” 迈尔斯犹豫了一下。 “警察对我只能提出一项疑点,”她说,“就是我去游泳了。我当时在河里。而石塔临河那一侧的情况没有任何人看见。没人知道谁曾靠近那里,谁不曾。当然,若认为一个穿着泳衣的人真的能爬上四十英尺高的光滑石壁,这是非常荒谬的。他们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与此同时……” 费伊微笑着,好像此事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但她站起身时仍在微微颤抖。她在齐腰高的书堆中慢慢向前走来,好像是一时冲动,来不及思考。她的头仍略略偏向一侧。她的双眸和朱唇有一种被动的温柔,一种甜美,直达迈尔斯的心。他从窗台边跳了下来。 “你真的相信我吗?”费伊哀求,“说你相信我!” [book_title]第八章 迈尔斯对她微笑。“我当然相信你!” “谢谢你,哈蒙德先生。只是我觉得你似乎有些怀疑,只有一点点——该怎么说呢?” “并不是怀疑。只是利高教授的讲述半途中断了,所以有些事一直在折磨我。警方对整件事的看法是怎样的?” “他们最终认定是自杀。” “自杀?” “是的。” “为什么?” “我想大概是因为,”费伊扬起纤细的眉毛,神态胆怯又异想天开,“他们找不到其他解释。这样的判决能挽回他们的颜面。”她犹豫了一下,“听说剑柄上只有布鲁克先生的指纹,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甚至亲眼见到了那邪恶的玩意。” “警方的外科医生波玛大夫是一位和蔼风趣的小个子男人,他一想到判决结果,几乎就要大发雷霆。他给出了一些技术细节,虽然我不太理解,但那些细节表明伤口的角度几乎不可能是自杀造成的,除非布鲁克先生握着的是剑刃而不是剑柄。即便如此……”她耸起肩膀。 “等一下!”迈尔斯抗议道,“据我所知,装钱的公文包不见了?” “是的。确实如此。” “如果他们认为没人爬上塔顶刺伤布鲁克先生,那要怎么解释公文包不见了呢?” 费伊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们认为,”她答道,“布鲁克先生在临死前的惊厥状态中,把公文包从护墙上扔到河里去了。” “他们在河里搜寻过吗?” “搜寻过。案发后立刻就搜查了。” “没找到?” “当时没找到……后来也再没找到。” 费伊低着头,双眼盯着地板。 “他们已经尽力找了!”她轻声叫喊道,指尖拂过书本,在尘土上留下了印记,“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冬天,这件事轰动了法国。可怜的布鲁克太太在那个冬天去世了;他们说她死于悲伤过度。而哈利,我已经对你说了,他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丧生。 “然后德国人就来了。他们总是乐于报道耸人听闻的谋杀案,尤其是牵涉到女人不道德行为的谋杀案。德国人相信这样可以娱乐法国民众,使他们不再制造事端。哦,他们要确保大众的好奇心不会消散!” “这么说来,”迈尔斯问道,“德军入侵期间你被困在了法国?你没赶在那之前回英国吗?” “没有,”费伊回答,“我没有颜面回来。” 迈尔斯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举起拳头狠狠敲击窗台。 “关于这桩案件,我们已经谈得够久了。”他说道。 “别这样!完全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迈尔斯严肃地盯着窗外,“我在此郑重向你保证,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以后再也不会提起。我再也不会问你任何相关的问——”他突然打住,“那么,你没嫁给哈利·布鲁克吧?” 小窗格里的玻璃被提灯照得很亮,他看见倒影中的她笑起来,然后才听到笑声。他看见费伊把头和肩膀向后仰去,看见她那苍白的喉咙上下起伏。她闭上眼睛,僵硬地伸出双臂,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那笑声像哽咽,又像抽泣,在安静的图书室里回荡。这位向来被动的姑娘竟然爆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叫他目瞪口呆。 迈尔斯转过身来。一股同情心和保护欲的浪潮涌过全身,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这种感受危险地接近于爱,击中了他的神经。他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张开双臂。他撞翻了一堆书,“咚”的一声,尘埃在昏暗的灯光下飞扬起来。就在此时,玛丽安·哈蒙德推门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玛丽安充满常识的声音一下子切断了情绪的丝线,“你们两个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迈尔斯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吸急促。费伊·西顿也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刚才的情感爆发可能是玻璃中见到的幻觉,或是梦里听到的呓语。 然而,即便是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玛丽安似乎也感到紧张。 “快十一点半了,”她继续说,“就算迈尔斯想和平时一样熬夜,我也得保证我们大家都有足够的睡眠。” “玛丽安,看在上帝的……” 玛丽安对他低声说道:“你别这么暴躁,迈尔斯。”“你能想象吗,”她又对费伊说,“他怎会对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同情心泛滥,唯独对我却像头十足的野兽?” “我想大多数男士对姊妹都是这样的。” “对。也许你说得对。”苗条而结实、一头黑发的玛丽安系着围裙,带着厌恶和不信任的神色在书堆里挪动。她拿起费伊的提灯,坚定地把灯塞进客人手里。 “你给我的礼物真是可爱,我非常喜欢,”她神秘兮兮地对费伊说,“我也要送你一件东西作为回报。没错,礼尚往来!一件装在盒子里的东西!就在楼上我的房间里。你赶紧上去看看吧,我片刻之后就去找你,然后我就直接送你下来睡觉。你知道从哪儿上楼吧?” 费伊举起灯,对她回以微笑。“我知道。我应该已经熟悉这栋房子了。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别客气了,亲爱的!快去吧!” “晚安,哈蒙德先生。” 费伊回头看了迈尔斯一眼,关上门,走了出去。只剩下一盏灯,玛丽安站在一片昏暗中,迈尔斯看不清她的脸。然而即便是局外人也能意识到,一种情绪,一种危险的情绪,已在这栋房子里聚集起来。玛丽安温和地开口:“迈尔斯,哥哥!” “嗯?” “这太过分了,你知道的。” “什么太过分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 “正相反,亲爱的玛丽安,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迈尔斯大声吼出了这句话,带着一种自负的、装模作样的态度。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知道玛丽安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为此生气,“难道你一直在门口偷听?” “迈尔斯,别这么幼稚!” “这句评价相当冒犯人,你不该解释一下吗?”他大步向她走去,踢得书本乱飞,“我想,其实你是不喜欢费伊·西顿吧?” “这你就说错了。我还挺喜欢她的!只是……” “只是什么?继续说。” 玛丽安显得十分无助,她举起双手,又把手搭在围裙上。 “你在生我的气,迈尔斯,因为我很讲求实际,而你不是。我生性如此,我也没办法。” “我并不因此批评你,你又为什么要批评我?” “这是为你好,迈尔斯!甚至史蒂夫——老天啊,迈尔斯,我多么爱史蒂夫——” “史蒂夫对你来说应该够实用的了。” “在他那撇胡子和慢条斯理的脾性之下,史蒂夫既神经紧张又浪漫主义,有些像你。也许所有男人都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是,史蒂夫更乐于受人指挥,而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听他人发号施令……” “对,我就是不听!” “……即便是好言相劝你也不听。你必须承认,这执拗的性子真是愚蠢。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架!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听着,玛丽安。”他控制住情绪,一字一句说得很慢,而且对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我对费伊·西顿没有什么深刻的个人兴趣,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要澄清。我只对这桩谋杀案有学术上的兴趣。有个男人被杀死在一座塔顶上,但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能靠近他——” “好吧,迈尔斯。睡前别忘了锁门,亲爱的。晚安。” 当玛丽安向门口走去时,他们之间有一阵紧张的沉默。这让迈尔斯觉得厌倦恼火,觉得过意不去。 “玛丽安!” “怎么了,亲爱的?” “不生我的气吧,妹妹?”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当然啦,笨蛋!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我确实喜欢你那位费伊·西顿。只是,迈尔斯,至于你说的飘浮杀人犯和能在空中行走的生物——我得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仅此而已!” “玛丽安,我有一个纯粹出于科学兴趣的问题:如果你真的亲眼看见了,你会怎么做?” “哦,我不知道。用左轮手枪朝对方射击吧,我想。迈尔斯,一定记得锁门,别把所有门都敞开着就到森林里去游荡。晚安!”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玛丽安离开了,之后的片刻时间里,迈尔斯心绪翻涌,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他机械地把撞翻的书捡起来,放回原处。 这些女人到底对费伊·西顿有什么意见?比如前一天晚上,芭芭拉·莫雷尔几乎是在警告他要提防费伊,不是吗?芭芭拉的行为举止中有许多他无法解释之处。他能肯定的只有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