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自杀
[book_author]乔治·西默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23367
[book_dec]西默农总是对自杀很着迷。从年轻时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自杀的念头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此外,他最疼爱的女儿在二十五岁时自杀而亡。 读者在读《奥迪尔的失踪》时,必然会想到他的爱女在头脑中和书信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神经质的年轻女孩子的故事:离开家和作家爸爸,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去自杀。 《鲁埃家的窗户》讲述的是一个老处女通过一扇窗户看世界,最终自杀的故事。她不停地监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最后忍受不了自己失败的一生,服用安眠药自杀。 还有些人通过手枪来结束生命。《麦格雷与老人们》里面那些年迈的贵族经历了一场凄惨的自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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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奥迪尔的失踪
[book_title]第一章
同往常一样,鲍勃七点钟起床。他一直都不需要闹钟,因为家里有两个人就像行走的钟表一样,总是在固定的时间起床。
他父亲总是起得比他早,所以这个时候父亲已经洗漱完毕,而且应该在餐厅吃早餐了——一大杯咖啡,然后去晨练。
鲍勃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泻进房间。光晕总是会随着季节的不同而变换位置,此刻它在镜面上闪烁着。
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了,从月初到现在一滴雨也没下过。天都没怎么阴过,几朵白云慢慢掠过蓝天,就像海上的船帆。
他刮完胡子,又很快冲了个澡。然后他在七点半下楼。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餐桌上摆好了他和他妹妹奥迪尔的餐具。奥迪尔总是起得很晚,要到快十一点才起床,他妈妈会把早餐给她端到楼上去。
他走进厨房,对玛蒂尔德说:
“你能快点给我准备两片香橙果酱面包吗?”
在鲍勃出生以前,玛蒂尔德就已经在他家工作好几年了。她脚很小,矮矮胖胖的,尽管已经六十四岁了,但气色很好,也显得很年轻。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厨房里嘟囔。
玛蒂尔德的嘟囔是家里最坚强的东西,每当一切面临放任自流的威胁时,她总能将其归位。
鲍勃下意识地打开冰箱,想随便找些残羹冷炙来吃。
“告诉我你想吃什么,不要用叉子在每道菜里插来插去。”玛蒂尔德对他说道。
他们之间这样的小争吵每天都会发生。
“快坐到餐桌那里,我来给你上菜。”
鲍勃从座位上总能看到花园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两棵老椴树,他对这两棵老椴树有着特殊的感情。从古至今,这栋别墅的名字就是“两棵老椴树”。在其中一棵树的下面,树荫和阳光交织,充斥着鸟儿的歌唱,生机一片。仅有几片树叶开始变黄。
另外一棵或许是他祖父种的,很早之前就死了,现在那里种上了一些桦树。
那条斜坡小路,都不够两辆车并排交错而过。走在那种路上,人们不会认为身处洛桑高原。房子外面有一圈矮围墙,锻铁栅栏门从来都没有关过。
“中午吃什么呀,玛蒂尔德?”
“面条配炒小牛肉。”
他吃得很快,一会儿往右看看那棵还活着的椴树,一会儿看看半人高的深色木头围墙。吃完饭后,他光着头,迅速套上一件磨得发亮的鹿皮黄夹克,去花园深处的车库取电动车。
他八点有一节社会心理学课,十点是人类科学统计学课。他之前选择社会学为本科阶段的专业,现在已经大三了,也就是最后一年。他希望可以一直读到博士。
十一点,他离开教堂后面的夏尔·维耶尔梅街,那是法学院所在地,也是他上社会科学和心理学课的地方。
回到家以后,除了他的和爸爸的杯子不见了,餐厅里面没有任何变化。而他妹妹的餐具还摆在那里。
鲍勃打开厨房门,问玛蒂尔德:
“奥迪尔还没下楼吗?”
“我没看到她,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妹妹和妈妈一样,每天晚上都迟迟不肯睡觉。她在家在外都一样,尽可能拖到很晚才睡,在客厅里看电视,手里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她已经过了十八岁,但有时还会看漫画。她就这样一直等到累得头昏才睡觉。
妈妈晚上也看书,所以每天早上她们两个都起得很晚。而其他人就要等她们一起吃午餐。爸爸每天睡得很早,现在,他已经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安静地工作了。基本上只有在吃饭时才能看到他。他在三楼打通一堵隔墙,把阁楼变成了宽敞的图书馆。吃完午饭以后,他总是在那里的一张破旧的深红色沙发上小憩一会儿。
“您有一封信,我拿上去放到您卧室里了。”
鲍勃感到很吃惊,他走进楼梯间,推开房门。阳光换了地方,不是照在之前的墙面上。他看到桌子上的信,认出是妹妹的笔迹后,着实吓了一跳。他打开信,隐约感到一丝担心。奥迪尔总是难以捉摸,她可以带给别人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
从邮戳可以判断出这封信是前一天投进邮箱里的。不过,奥迪尔前天晚上没有在家吃晚饭。她经常这样,来去自由,从不通知任何人,还常常凌晨三点钟才回家。
鲍勃穿过走廊,打开奥迪尔的房门,床铺没有展开,房间也不像往常那样乱。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开始读妹妹的信:
亲爱的鲍勃:
你看到这封信时,一定会惊诧万分。你可能是中午回家吃饭时看到的吧!我相信你一定会用你那怀疑的眼睛去检查邮戳的。然后,你肯定会去我房间,并且发现房间已经空了。而这个时候,我肯定已经走远了。
妹妹喜欢尝试通过这种方式去猜测人们,尤其是她的家人,在某种情况下会做些什么。不得不承认她很少搞错。
她的字很小,很整齐,但是笔画变化不一:有的字母m写成了两竖,有的字母m写成了四竖,还有一些字母几乎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譬如,很容易把字母t看成字母i。
她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呢?这封信是前一天晚上六点钟左右寄出的。从车站寄的?很有可能,因为她说过当哥哥看到这封信时,她已经走远了。然而,对于奥迪尔来说,离开就是去巴黎。尽管只去过巴黎四五次,但她觉得那里是唯一可以生活的地方。
其他城市,如洛桑,对她而言就像是监狱,活着就是忍受痛苦。
我爱你,鲍勃。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舍得离开的人。走之前我本应该跟你吻别的,但是我害怕会激动得哭出来。因为,你知道的,我的这次旅行将非常非常漫长,是我能够选择的最漫长的旅行。
至于爸爸妈妈,我坦白跟你说,他们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尽管爸爸也许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爸爸是个温顺的人,为了寻求和平,他总是妥协。我不知道他这样是否得到了某种快乐,但是他的确得到了一种从容平和的心态。
他身上打动我的地方,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看到他喝醉过。他喝红葡萄酒都会定量,目的是为了保持冷静清醒。但是家里面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把两瓶多尔葡萄酒全喝完。
他必须不耐烦地等着下次喝酒的时间,还时不时地看看挂钟。
可怜的爸爸!还有可怜的我们!只有你感觉不到这个家的重量,它使我们窒息,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你应该是一个坚强的人。如果我是男孩子,我不会这么早就离开的。
你已经明白我永远离开了,是不是?这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一时兴起,我已经想了很久要离开,永远地离开。不仅要和家永别,也要和人生永别。这样的生活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一点用都没有。没有人会介意我的离开。除了你,其他人基本上都察觉不到。你还有一份感兴趣的工作。这是你的福气。而我,了无生趣。生活就像是有点波澜的温水,不热不冷,如同刷锅水一般。
不会有任何传闻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葬礼。我会尽量不让别人找到我,不管怎样,至少不会让人认出我来。
你只需要跟其他人说我走了,没留下地址就行。
这段时间以来(就算没有几个月,也有几周了),我想到了很多解决办法,其中有几个看上去可行。但我还没选好。我会花两三天的时间做决定的。
爸爸会伤心一段时间,不过他早已适应他那自私狭隘的生活,很快就会重拾他的狂热爱好的。
至于妈妈,她不会只看表面,但往深了一看,她就只会叹气了:
“对这个孩子,我们已经尽力了!我早就说过她不正常。”
我常常都想跟你说这些,但是在最后一刻,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怕你会认为我很可笑。
鲍勃,说来话长。还是小孩子时,我就已经觉得在家里很不舒服了,而阅读又向我展示了真正的家庭。
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常常躲在花园,或者藏在大大的昏暗的客厅,家里人只有看电视时才会去那里。有一次,妈妈冷不丁地问我:
“我们进城吧,奥迪尔?”
我讨厌这样的外出,妈妈牵着我的手,就好像是牵着一条狗链一般。她遇到一些认识的太太,然后就站在人行道上聊天,任凭行人把我挤来挤去。
她不愿意给我买冰激凌蛋卷,因为走在路上是不可以吃这种东西的。
我一定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乖乖听话。
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办法让他们不管你的。可能因为你是男孩子吧。
吃饭时很安静。偶尔说一句话,声音就渐渐飘向远方,听不到回声。
你是个酷酷的小伙子,鲍勃。我确定你会明白我的,也会原谅我的。我看上去总是在责怪别人,让别人为我的决定承担后果。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我知道我真正的敌人是我自己。你看,我在生活中并不觉得游刃有余。
从我记事起,我就被认为和同学们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我骄傲自大。我不知道。我本可以以另一种方式生存,但我却从最开始就对之视而不见。
正因为此,我事事都接触,结果现在都过了十八岁,我还是一无所知。就算选择了一份职业,我也连能从事这份职业的最基本文凭都没有。
我每天晚上都尽可能拖到很晚才睡,不是看电视就是看书,这是因为我不敢面对自己。
我考虑自己太多了,但是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读初中时有过朋友。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们。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而且她们老是惹我生气。
“你应该邀请女同学来家里。”妈妈常对我说。
邀请她们干吗?我们没有共同话题。她们的碎碎念以及无缘无故爆发出的笑声让我觉得恶心。
我写累了,可是我是多么想把一切都告诉你。至少还有一个人不像关心没主见的人或者病人那样关心我。
玛蒂尔德跟我说我从没真正做过孩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表现得像个大人,除了孤独以外,什么都不喜欢。大家经常发现我坐在花园深处的树枝上面,或者地窖里。
“你在干什么?”他们问我。
我看看他们,默不作声。我能怎么回答呢?
我曾经和一位校友关系很好。我还邀请她到家里。但几周过后,我就受不了她了。
当我去到一个同学家里,譬如,去为她庆祝生日,我会觉得待在一所和我们家不同的房子里很不舒服。在家时,妈妈总是试图打趣我。
“奥迪尔,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妈妈。”
我很懂礼貌。家人教我要懂礼貌。您好,先生。您好,夫人。谢谢您,先生。
我这一生说了多少次谢谢啊!
我必须下决心结束这封信了。你已经猜到我去巴黎了,是不是?那是最适合自杀的地方。
我希望你不要怪我。自从做了这个决定,我就不觉得痛苦了。那个过程会很难熬,但是很短,比拔牙还要短。
然后我就解脱了。摆脱那个在我看来总是莫名其妙被扭曲了的自己。
你对这封信感到厌倦了吗?我觉得给你写信时就像身处世界的中心一样。你有没有觉得或者偶尔觉得我很自大啊?我真傻,问你这个问题,因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好了,老哥鲍勃,既然我已经决定,我们就别再去想这些了。你也别埋怨我。活着比离开更让我痛苦难耐。
你见到亚瑟舅舅时,请转告他我不生他的气。不是他的错。我想过了,也想明白了都是我自找的。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再说了,也不能钻牛角尖。我当时也不知道,后来才明白的。
我从没有运气跟男人交往。我说男人,因为我从来没跟年纪相仿的男生一起玩过。我做错什么了吗?他们对我都不感兴趣。
不重要了。
你看,这是我的大发现:我从没有为别人做过什么。把一切都归咎他人。然后,慢慢地,我问自己一些问题。
我偶尔表现得慷慨大度时,也好像是我在照镜子欣赏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样。
为什么我还不能停笔呢?我总觉得还缺少主旨,好像跟你说的都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一开始,我觉得会很简单,只要拿笔写就行了,不用思考。
你能明白吗?我希望你可以,尽管我自己都不知道希望你明白什么。毁了这封信吧。别给爸爸妈妈看。毕竟,他们也尽力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会想你的,鲍勃,想你的冷静,想你美丽灿烂的微笑。你是一个懂得权衡的男生,知道想要什么,而且能得到。你会结婚,会有好多孩子。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待在“两棵树”了。我相信那里接下来的生活会被笼罩上令人窒息的氛围。
好了,我又一次跑题了。该停笔了。让我好好亲吻你那总是略显粗糙的双颊,我的老哥鲍勃。
你的脸上很快就会重现笑容,而且会笑得更开心,更大声。
再见!再见!
你的傻妹妹。
奥迪尔
他站在那里很久,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信纸。他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便把信纸塞进口袋。
“午餐准备好了,鲍勃。”
玛蒂尔德不称呼他“先生”,也不称呼他妹妹“小姐”。实际上,是她把他们两个养大的,而他们也从小就习惯了用你来称呼她。
“爸爸下楼了吗?”
“已经十二点半了。”
“妈妈呢?”
“坐在餐桌那里了。”
他弯下瘦长的上半身,亲吻父母的额头。虽然他的协调性不好,但看上去就像杂技演员一般灵活。
“你妹妹不下来?”
“她没在房间里。”
“她说去哪儿了吗?”
妈妈的头发是棕色的,她穿着一条蓝色的丝质睡裙。她吃冷盘前总要先抽根烟。从早上起床到白天结束,她一直在抽烟,手都因此颤抖了。
爸爸灰白的头发使得年轻的脸庞显得格外突出。
“她什么都没告诉我,只留了一张便笺。”
马尔特·普安泰两眼一黑,眼神犀利。
“你不给我们看看吗?”
“我想我已经撕了。她只是说想去巴黎几天,并不想留下地址。”
“你听到了吗,阿尔贝?”
“她什么时候走的?”
“据我推测,是坐昨天晚上六点十三分的火车走的。”
“你觉得她是一个人吗?”
“我猜是。”
“这件事是不是跟某个男人有关?”
“我不这么觉得。”
爸爸看着盘子,一言不发。
“这还是不可思议啊!”马尔特·普安泰尖叫道,“她才刚满十八岁,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她有钱吗?”
“我相信她把圣诞节和生日收到的钱都存了起来。”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真不敢相信。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朋友,她们肯定会瞎琢磨我们这个家庭。”
她转过脸去,对着丈夫。
“你一声都不出,就知道吃!”
“我能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别这么漠不关心。毕竟事关我们的女儿啊!”
“我知道。”
“我在想,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报警可能无济于事。如果她想消失……”
“你说消失是什么意思?”
“过没有我们的生活……”
“为什么呢?你能跟我说说吗?”
“或许是因为她受够了。”
“受够了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她很年轻……想出去闯荡。”
大家围坐在椭圆形的餐桌前,悄无声息地吃完这餐饭。玛蒂尔德并没有撤去放在鲍勃对面的奥迪尔的餐具。最后一口饭一下肚,马尔特·普安泰就点燃一支烟。她的丈夫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好像很痛苦。
其实,除了每天早上去蒙日堡公园散步以外,爸爸不喜欢其他的锻炼方式。喝红酒也不是为了治疗偏瘦。他要回阁楼了。大家只有吃饭时才待在一起,然后就回到各自的小窝里。
“你要出去吗?”鲍勃问妈妈。
“不,我四点钟要在家里打桥牌。”
每天花费她最多时间的就是这项游戏。她的那些朋友,要么来“两颗椴树”,要么轮流做东。这些太太们先是享用一些茶点,快五点半时开始喝威士忌。
“你知道她带东西走了吗?”阿尔贝·普安泰把手放在门铃上,问道。“我找不到去年圣诞送给她的那个蓝色行李箱了。她日常的洗漱用品也都不在了。”
“衣服呢?”
“我觉得衣服倒没少什么,除了她那件骆驼毛大衣。她从没穿过,觉得太贵气了。”
“我不会把她离开这件事告诉朋友的,”马尔特说道,“就算大家从现在起开始谈论这件事也于事无补。因为她有一天肯定会回来的。”
“我不这样认为。”鲍勃反驳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个人感觉。”
妹妹的这封信正是她的一贯风格。他这样说并没有夸张,也不怕母亲不高兴。妹妹不是第一次跟他谈论自杀了,然而,这次语气不太一样。
阿尔贝·普安泰踏上楼梯。他的妻子立即跟上。鲍勃站在窗前,凝视着那棵小时候被称作是“他的树”的老椴树:他长大了要到最高的树枝上定居。
他听到玛蒂尔德收拾餐具。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实话?”
“什么实话?”
“她昨天晚上就已经离开了,还给你寄了一封信。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只给你留一张便笺。你收到了一封很长的信,是不是?”
“是的。”
“你不打算拿给他们看?”
“不打算。”
“为什么?”
“因为她在信中谈到了他们,她说的话会使他们不高兴。”
“你真的相信她去巴黎了?”
“我猜是这样。当然我也可能猜错了。”
“她去那里干吗?”
“不知道。从信上来看,她想永远消失。她可能想表明自己想自杀。我最好马上去确认一件事情。”
他飞快地冲上楼梯,冲到父母的浴室,家里的药箱就放在这里。现在他和奥迪尔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就意味着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随意从中拿药。他仔细看了看那些小搁板,证实了心中的疑惑:装安眠药的瓶子不见了。
他又回到妹妹的房间。她的那把吉他还一如既往地放在角落里。她从小到大玩的毛绒玩具也都还在架子上摆着。衣橱里挂着六条裤子,基本上没有裙子。那件和他的一模一样的夹克衫不见了。
今天是星期三。中学和体育馆下午就关门了。他下楼走到装着电话的客厅,打电话给杜普雷家。
“夫人,您好。我是鲍勃·普安泰。请问我可以和让娜讲话吗?”
让娜是奥迪尔在贝图西中学的同学,她们经常到对方家里玩,但时间并不固定。要看奥迪尔的心情。她有时候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都会把让娜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然后,她突然就再也不想和让娜说话了。
现在让娜·杜普雷十九岁,还有一年就能完成体操学业。她是一个很清新有趣的女孩,一双眼睛蓝得几乎透明。
“你好,是鲍勃吗?”
“是我。”
“你现在干吗呢?”
“和以前一样,在读书。我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看到我妹妹。”
“你知道,自从她退学……”
“我知道……”
奥迪尔并不想再见到老朋友。她觉得他们都还像孩子一样。她结识了一些新的人,这些人经常去城里口碑最差的酒吧玩。
“等等……大概一周前,我在布尔格街碰到她了,她还非要给我买冰激凌。”
“你觉得她当时状态怎样?”
“你想要我说实话,是吧?我觉得她很紧张,还有点怪怪的。她问我学完体操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想考药学院。
“‘你觉得这能让你开心吗?’她用嘲讽的语气问我。
“‘为什么不能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份好职业。我不愁将来没钱养老。’
“‘祝你好运。也祝你找到一个帅气的医师!这样你们就能再生出一些小医师……’”
“奥迪尔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知道。但是当我问她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痛苦……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正在做一个重大决定。过些时候你就会听说了。’
“‘你不开心。’
“‘我从来都没有开心过。’
“‘我知道有段时间你让大家很快乐。’
“‘我那是在演戏。’
“‘那现在呢,你也在演戏,是不是?’
“‘不是。现在我很认真……只是我什么都不想说。很高兴能遇见你。我之前那样对你真是太恶毒了,实际上我很喜欢你。你会拥有一个正派的小世界,那里有你的工作、丈夫、孩子……很稳定……’
“好了,鲍勃,她差不多就跟我说了这些。她神色疲惫。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她在天亮之前睡不着……”
“她穿着牛仔裤和夹克?”
“是的。”
“你还记得她裤子的颜色吗?”
“记得,红棕色。”
他妹妹有一个奇怪的癖好,两三周都穿着同一件上衣和那条红棕色的裤子,他之前并没有留意到这条裤子已经不在衣橱里了。
“请不要告诉她我给你打过电话……她知道我找你会不高兴的。”
“你在担心什么呢?”
“你呢?”
“我觉得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她有轻生的念头……”
“这不新鲜。她初中时就有这种念头,但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也是演戏……因为她总是在演戏……每次都不一样……她需要有人来照顾她……也需要有人去崇拜她……实际上,她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
“你妈妈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吗?”
“听不到。你打来时她正准备出门买东西……我一个人在家,两个哥哥都去邻居家了……
“你打算怎么办?”
“去巴黎吧……你知道最近一段时间跟她一起玩的人当中有谁住在巴黎吗?”
“我不太清楚她最近在跟谁来往。爸妈只允许我去他们认识的人家里参加舞会……”
他们相爱了一段时间,也有过肌肤之亲。让娜·杜普尔似乎很怀念那段时光。
“祝你好运,鲍勃。”
“谢谢,让娜……你要幸福……”
他挂断电话,想着还能打给谁。妹妹的其他老朋友都没有让娜那么了解她。因为奥迪尔真心不想见他们。
有段时间,她爱上了一个叫亚历克斯·卡鲁斯男孩,他是鲁米纳大道上卡鲁斯医生的儿子。鲍勃只去过他家一次,见到他把一位艺术家的一间破旧工作室当作卧室,十分惊讶。
鲍勃打电话给他,他碰巧在家。其实通常在晚上甚至深夜才能在市里碰到他。
“我是鲍勃……”
“鲍勃·普安泰?”
“是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给我打电话啊?我们都有三年没见面了……”
亚历克斯十九岁,和奥迪尔大多数朋友同岁。贝图西中学一度有“奥迪尔帮”这么个说法。他也辍学了。他会玩好几种乐器,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组了一个小乐队。
“你经常和我妹妹见面吗?”
“有天晚上,在乌尔斯啤酒馆,我和几个朋友在那里吃干酪。她坐在另一张桌子吃干酪。我过去邀请她和我们一起坐,但是她不愿意。”
“她看上去怎样?”
“相当不乐观……我问她是不是还在弹吉他,因为她想过加入我们……不能说我们是个成功的乐队,但是已经有过几次公开表演了,日内瓦一家公司答应要给我们出唱片……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吉他了……”
“就这样?”
“当时朋友们在等我……我们就没再说什么了……”
“‘再见!’
“‘再见!’
“不一会儿她就拖着疲倦的步伐,一个人走了……”
“谢谢,老兄。”
“你为什么问我这些啊?”
“因为她一声不吭去巴黎了,没有通知任何人……”
“她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我们一谈到未来,她就一定会提到巴黎。她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可以在洛桑生存下来,也瞧不起那些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的人……”
“多谢……打扰了……”
“我在等朋友,一刻钟以后有个排练……”
“你爸爸不抱怨你们发出噪声吗?”
“我们在公寓的另一头……”
他挂断电话,环顾四周:这是家里最昏暗的房间,奥迪尔说得没错,客厅一点也不明亮。
他们的祖父于尔班·普安泰曾做了三十五年的法学老师。他们家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就是他的。祖母去世以后,应祖父的请求,父母才搬了进来。
祖父的头发是很好看的浅灰色,胡须精心修剪过,带着闪闪的白色。现在的这个大客厅,以前是祖父的办公室和图书馆。一部分墙上铺着细木护壁板,一部分墙上贴着稍稍凸起的墙纸,模仿科尔多瓦皮革 1 的效果。
图书馆里,从地板到天花板,摆放着几千本书和装订在一起的杂志,没人碰它们。
在这个地方,于尔班·普安泰很受人尊敬。他十年前去世了。鲍勃的父亲并没有占用他的办公室。而是继续在阁楼工作,他觉得阁楼最适合他。
门开了。玛蒂尔德走进来,展开桥牌桌子,从橱子里拿出桥牌和筹码。
“鲍勃,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打电话。”
“你了解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道她很早之前就想离开了……”
“你要去巴黎吗?”
“我上去跟爸爸商量一下……”
“你打算去哪儿找她?大海捞针吗?”
“她在巴黎有个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的朋友,而且奥迪尔还追求过他……奥迪尔还有个叫艾米莉娜的女性朋友,我知道她的地址……实在不行就找警察……”
“你会毫不犹豫地报警吗?”
“会……实话跟你说,我怕她……”
“我也是……小可怜啊!要知道,这不是她的错……”
“我明白。如果能找到她,我会心平气和地……”
过了一会儿,他敲了敲阁楼的门。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进来!”
爸爸应该听出来是他上楼的声音。爸爸也留着胡子,只不过他的胡子是绯红色的,不是很整齐。他的眉毛也乱乱的,耳朵里还跑出几缕毛发。
他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总是摆满书、杂志和笔记本。
我们能说他的职业生涯很失败吗?他拿到历史学博士学位时,既可以考虑获得任教资格证书,也可以考虑做学术研究。
他经历过希望破灭吗?还是早就决定要选择那条最容易的路了?
他写的很多书都引起了巴黎媒界的争论,但他的书销量都很好。他平均每年写一本书,挑选的主题都很保守,目的是为了吸引读者。
与其说他的书是小说化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小故事。譬如,他使一个鲜为人知的阴谋死灰复燃,或者进一步挖掘某一个国王或者某一个名人的情妇名单。
他写的字体很大,易于辨认且遒劲有力,丝毫看不出局促或者懒散。他很清楚每天要写多少页,而且会异常谨慎地去写。为了犒劳自己,他每小时都要喝一杯红酒。
“你想和我谈谈你妹妹吗?”
“不算是。”
“你有一些事情不想告诉你妈妈?”
“是的。很严重。她有可能会伤害自己,这一次,我相信她会做得到。”
爸爸伸出手。
“让我看看她的信……”
“我毁掉了……”
“为什么?”
“因为里面有一些很私人的东西。”
“我猜她提到你妈妈和我了?”
鲍勃很喜欢爸爸,如果在爸爸安排得满满的生活里,有他的一点位置,他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爸爸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敏锐的智慧,不过只在某些特定场合这种智慧才会表现出来。
他叹气道:
“妈妈去世时,我不该接受爸爸的邀请,带着家人移居这里……这是一栋老房子,而我知道年轻人都很叛逆……”
“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一整天都待在这个杂乱的阁楼里,每个小时都要喝杯红酒……晚上九点半睡觉,早上五点半就会醒来,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出门,也只是为了去图书馆或者去见我在巴黎的编辑……
“你妈妈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床上待着,主要活动就是玩桥牌……对了,她的朋友到了吗?”
“几分钟前还没到。”
“有时候,我会想她是不是真的变了,就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你中午也听到了……毫无感情……她仅有的反应就是担心消息传开,担心她的朋友知道……坐吧,孩子……
他点燃一支烟,问鲍勃:
“要吗?”
“不用了,谢谢……”
“你来找我干吗?”
通常情况下,他上阁楼是为了要钱。即使不直接要,最终目的还是要钱。
“我要去巴黎……”
“你希望找到她?”
“试一下不会有什么损失。我认识两三个人,有的还跟她保持联系,或许可以找到她……”
“这可能是个好主意……你害怕了,是不是?”
“是的。我怕。”
“她跟你说过?”
“死亡吗?是的……”
“还是什么都别告诉你妈妈……我和你担心同样的事情……”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包,数了几张百元钞票。
“这是五百法郎……如果不够,发传真给我就行。什么时候走?”
“坐六点十三分的火车走……”
爸爸和往常一样伸过额头,鲍勃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你住盖伊·吕萨克大街?”
和爸爸一样,鲍勃习惯住在那条街上的墨卡托旅店。旅店位于拉丁区的中心,离索邦和卢森堡公园只有几步路的距离。或许历经数十年后,旅店的老板已经不叫墨卡托了,但新老板的名字很符合他那圆圆的脸蛋以及肥胖的体形,他叫贝东先生。
“如果你没收到我的信,就说明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
爸爸目送他直到门口,看了看表,然后伸手去拿酒瓶。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零三分钟了。
[book_title]第二章
鲍勃只拿了一个小行李箱,装了底裤、一条法兰绒裤子和一双换鞋,以便突然下大雨时穿。
他离开时绕过了客厅,妈妈和朋友们在客厅里聊天,这样就不用和她道别了。他走进厨房。
“我知道你会去的,”玛蒂尔德对他说,“鲍勃,请竭尽全力找到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是认真的……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她身上有种可怕的东西……”
他走出花园,好像在和他的树道别。夕阳西下,绯红色的阴影映在树上,也映在村庄外的湖面上。
他大步走下缓坡,穿过蒙日堡公园,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车站……”
路上一大半的时间他都在睡觉。在餐车里,他问厨师长:
“昨天也是您负责这趟列车吗?”
“是的,先生。”
“您有没有看到一个看上去受了打击或者精神紧张的年轻女孩?”
“您知道,我们会看到很多这样的女孩子……”
鲍勃给他看妹妹的照片。
“我记得很清楚,她坐在那个角落里,是一张双人桌。她是一个人进来的,但是对面那个男人很快就跟她聊起天来,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餐车……”
“是什么类型的男人?”
“挺好的。还算年轻,大概四十多岁……”
到了巴黎,他找人领着他到了盖伊·吕萨克大街上的那家宾馆。那栋楼是这条街上最矮的,五六层的住宅楼中间夹着的一栋三层楼房。门开着,贝东先生站在柜台外面,趴在一捆纸上。
“啊!鲍勃先生……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应该是一阵阴风吧……我妹妹会不会恰好也在这里呢?”
“没有,她都快六个月没来了……”
“她上一次来时,您有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同?”
“她在这里住了三天……”
“这样啊,我知道了。”
“第一天晚上,她把行李拎上楼之后就出去了。她说要出去透透气……实际上,实话跟你说,她第二天凌晨快四点钟才回来……”
“她状态怎么样?”
“看上去挺好的。老维克多把钥匙给她……他们聊了很久……她现在在巴黎吗?”
“很有可能……”
“我很惊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住在我们这……”
贝东先生皱了皱眉头。
“您在找她?”
“可以这样说……她离家出走了,没有知会任何人……”
“很明显,她是一位很独立的女生……”
“那她在这里待的另外两个晚上呢?也是夜里很晚才回来吗?”
“我不得不说是这样……”
“其他几次也这样吗?”
“从没有连着三个晚上都是这样……白天的时候,她不怎么出门……下午两点钟叫一份三明治,然后接着睡觉……吃晚饭时才出门……”
“谢谢您,贝东先生……”
贝东先生从墙上的板子上取下一把钥匙,递给他。
“十二号房,还是您上次住的那个房间……”
他认得这个房间:花卉墙纸、铜床、带镜子的衣橱。
他和妹妹六个月前的做法一样,很快就下楼,和老板打了个招呼,朝着圣日耳曼大街走去。贝东先生刚刚说起的关于奥迪尔最后一次在巴黎逗留的情况,使他想起了妹妹曾经说过的话:
“我在圣日耳曼德佩区发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夜总会。只有五个音乐家,却制造出一种雷鸣般的氛围……夜总会很小……叫食人族……”
他正是要去那里。他费了很大劲才找到招牌和楼梯,楼梯朝下延伸,通向一个地下室,一阵流行音乐从地下室传出来。
实际上,这里真的不大。应该能容纳三十多个人,但是现在只有一半人。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面,五个音乐家长发飘飘,吉他手头发最长。
“您一个人来的吗?”老板带着浓重的瑞典口音问他。
“是的……”
“不要紧……请坐那张桌子。您想喝点什么?”
“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一位漂亮的女服务生过来为他服务,她穿的裙子是他见过的最短的。
一个迷你舞池里还有一些夫妻和情侣在跳舞。
“请告诉我,这个乐团是六个月前演出的那个乐团吗?”
“是的,先生。他们已经在这里演出近一年了……很不错,是吧?”“当然……”
鲍勃等了半个小时,音乐停了下来。其中三个音乐家留在台上抽烟,另外两个一个朝吧台走去,一个走到门口。走到门口的是那个吉他手。鲍勃跟着他到了走廊上,吉他手在那里透气。
他有几撮金黄色的胡须,不是很多。看上去很年轻,像个玩具娃娃一般。
“抽烟吗?”
吉他手拿了一根。
“多谢。”
“经常会有女生单独来这家夜总会吗?”
“很少。这里从来都没有妓女。老板不让。很搞笑,他太假正经了……”
“我想问一下您认不认识这个人……”
鲍勃把奥迪尔的照片递给他看,吉他手拿到一盏煤油灯下看了看。
他递回照片时,显得有点犹豫。
“她是您什么人?”他问道。
“是我妹妹。别害怕。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情感经历,我大部分都知道。”
“您确定?”
“是的。”
“她跟您说过我吗?”
“没跟我提过您。但是说过食人族,你们上过床,是吧?”
“是的。”
“是她主动跟您说话的吗?”
“是的。”
“我很了解我妹妹。”
“她想跟我聊一下吉他……她也玩吉他……”
“是的。她以前玩过……她还跟您说什么了?”
“她说她住在洛桑的一栋老房子里,那栋房子是她祖父的。她还说她被死亡困扰……我问她为什么不来巴黎生活,她说她既没钱又没工作……
“她叹了口气,说:‘我也就只能在商场做收银员……’”
“她一直待到你们打烊吗?”
“是的。”
“她去您家了吗?”
奥迪尔不敢带人回墨卡托酒店。
“暂且可以说是去我家吧。我在穆夫达街一栋出租公寓有一个很小的带家具房间,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她就跟你去了。”
“是的。我们不仅仅是做爱。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还喝了两三杯酒……”
“她都说什么了?”
“说她自己。她羡慕我有一份工作,即使挣的钱不多。她很后悔荒废了吉他。
“‘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她叹气道,‘我满怀激情地开始做某件事情,好像终于得到了救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但过了一个月或半年,我又会一阵空虚。什么都不复存在。我讨厌自己……’”
“我了解她,她以前也经常跟我说这样的心里话……”
“您知道,她感兴趣的不是性爱……”
“我已经猜到这一点了……”
“她希望她的伴侣因为她而快乐,但她自己并不快乐……我得下去了。半个小时之后还有休息时间……”
鲍勃回到座位上,又点了一杯酒。
“您从没来过?”老板问他。
“是的。前段时间,我妹妹来过几次……”
他把照片递给老板看,这位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男人认出了她。“她很漂亮。坐在靠近乐团左侧的角落里,坐了几个小时。直到我们打烊……她的真实年龄是几岁?”
“您见到她时她还未满十八岁……现在,已经过十八岁了……”“她没和您一起来巴黎吗?”
“没有。她自己先来了,我来找她。”
老板下意识地看了看吉他手,鲍勃赶紧说:
“我知道……我们刚刚在走廊上谈过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次他还没见过她。她应该是昨天晚上到的……”
“我也没见过她……您看起来很担心……”
“确实如此……她离开家时特别沮丧……她给我留了一封信,提到了自杀……”
“那她就不太可能来这里了……”
“哦……她没有跟您说过心里话吗?”
“没有。我两次邀请她跳舞她都接受了。我已经很知足了。”半个小时后,那个吉他手过来坐下。
“苏格兰威士忌?”
“不,一杯啤酒。我很热……吕西安娜,来杯啤酒……”
“再来一杯威士忌……”
“老板告诉你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没有。他跟奥迪尔跳过舞,但是她几乎什么都没有跟他讲……你觉得他们发生过关系吗?”
“没有……他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吕西安娜也不允许他这样……他们两个在一起一年多了……”
“您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她偶尔说过的一个词也行,能让我知道她的行踪的词。”
“您想把她带回洛桑吗?”
“不一定……如果我能找到她,我都不确定会不会告诉爸爸妈妈……我找她是为了阻止她做出无法挽回的傻事……”
“她很聪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她看起来很不开心……连着来了三个晚上……”
“你们连着三天晚上都回穆夫达街了……”
“我不能去她住的那个宾馆,名字很奇怪,叫……”
“墨卡托。”
“对。好像你们全家都会住那里,她很小的时候就去过了。”
“是这样的。”
“她很复杂,又很简单。甚至还很天真。第一天晚上,她都还不认识我,就跟我说心里话,是只会对老朋友说的那种话……第二天晚上,她让我带着吉他。她全裸着躺在床上,想让我只为她一人弹奏……这表现出她很浪漫,不是吗?”
鲍勃没有回答。他在思考,试图归纳整理以这种方式得来的信息。
“干杯。”
“干杯。”
“她有没有跟您提过在巴黎的朋友?男的女的都行。”
“她跟我说过一个男性朋友,不过那个人倒更像是您的朋友。”
“是吕西安·当热吗?”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好像在电影院……”
“就是他……他们也上过床吗?”
“她没跟我说过。她还告诉我她有个学艺术史的女性朋友。”
“埃米莉安娜?”
“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音乐家有点尴尬,补充道:
“对于发生的一切,我很抱歉……我跟您发誓,我完全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要怪她……但是我首先感到很意外……我要回去工作了……谢谢您的啤酒……”
他伸出手。
“人们都叫我克里斯蒂安·威尔莫伦……我是鲁贝人 2 ……我也是放弃了一切,来到巴黎……”
他的笑容很真诚,有点羞涩。
“希望我们还会见面……也希望您能找到她……如果她来这里,或者去我家,我会给您打电话的……您说了,是墨卡托酒店……”
“是的,在盖伊·吕萨克大街……”
鲍勃叫吕西安娜结账。他走到门口,老板同他握手。“祝您好运……”
没有人嘲笑他,无论如何,这里的人对奥迪尔的印象挺好。
他步行回到宾馆。妹妹的影像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他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她。但是他们两个关系很好啊。难道完全了解家人是不可能的事吗?
他想象着:在穆夫达街上,妹妹全裸着躺在床上,听着别人给自己弹奏吉他,眼睛望着天花板。
他知道她有过很多情人,但他曾怀疑过妹妹性冷淡。
也就是说,她渴望和不认识的人聊天,也渴望有人饶有兴趣地听她讲话。
她没有自信。更确切地说,这要视情况而定:有几次,她喝多了,乱发脾气。她想找到一种方式表达自己,展现自己的性格,表明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生。
之后自卑的危机就来了,比如她写信、寄信的时候。他在房间里又把这封信读了一遍。由于听了那个音乐家的描述,他比第一次更加激动。
他在五百万人中寻找一个人。一个不想被找到的女孩,一个有可能已经死了的女孩。
为什么她不想让别人找到她的尸体呢?应该挺难做到吧?她打算怎么做呢?
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淡黄色的轻雾。他正忙着刮胡子时电话突然响了。
他急急忙忙走过去,不知道是谁找他。是他爸爸。
“我猜你没有什么新发现?”
“是的。但是我知道她上次来巴黎的那三天晚上都在哪儿了。”
“在哪儿?”
“圣日耳曼大道上的一家夜总会里……”
“一个人?”
“她是一个人去的,在那里认识了一个音乐家……”
“我猜到发生什么了……”
“是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嗯……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奥迪尔的事。夜总会的老板……”
“你打算怎么做?”
“继续询问……她在巴黎有两三个认识的人……或许会跟他们联系……”
“但愿如此……有什么进展告诉我……今天上午,我都没法工作了……我一个人在阁楼里等得快急死了……”
“再见……”
“再见……我等你的好消息……”
鲍勃惊呆了。突然间,他发现爸爸在他心目中的印象跟之前截然不同。他想到妹妹经常跟他说的一句话:
“爸爸是个自私的老鬼,只关心工作和红酒……而妈妈只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然而爸爸得下楼去客厅打电话,因为家里只有那里有电话。他说了十次要在办公室里安装一个电话,但一直都没装。
大家都觉得这个男人很忙,很疲惫。
只有奥迪尔像对待老年人那样对他,因为对她来说,他年纪真的很大。事实上,他刚刚过了五十岁生日,身体还很强壮。
他没有埃米莉安娜的地址。与其说她是他的朋友,倒不如说是他妹妹的朋友。他找到索邦大学秘书处。这可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他先问了一些工作人员,但是他们都不知道。
“她学什么专业?”
“艺术史……”
“去二十一号办公室……”
他到了二十一号办公室,一个办公人员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她是您的亲戚吗?”
“不是,她是我妹妹的朋友。”
“您为什么想知道她的地址?”
“为了找我妹妹……”
“您妹妹不见了?”
“是的。”
“她自己走的?”
“是的。”
“多大了?”
“十八岁……”
“您是哪里人?”
“洛桑……”
“您妹妹离家出走是为了来巴黎……她以前来过吗?”
“来过几次,但都是经过父母同意的。”
“我要看一下我能帮上什么忙。”
工作人员走进另一间办公室,门是开着的,但他讲话声音很小,鲍勃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请稍等……”
他打开一个装满玫红色文件的金属文件夹,从中拿出一份。
“萨拉大道的埃米莉安娜·洛特?”
“是的……”
“她在巴黎的住址是学府路,内瓦宾馆……”
“谢谢您……”
“您知道她几点下课吗?”
“我没想过这么多……”
实际上这个宾馆是以前一家大型私人宾馆庭院里一栋家庭式膳宿公寓。墙壁都粉刷成白色,安装着一些乡下常用的那种绿色百叶窗。门两侧的长椅也是乡下常用的。
鲍勃来到这里时,太阳正完完全全地照射在宾馆的正面,大门敞开着。一个身体健壮的姑娘正跪在走道里用肥皂清洗方砖,可以看到她稍稍袒露的胸部。
“请问洛特小姐在家吗?”
“谁?”
“洛特小姐……埃米莉安娜·洛特……”
“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这会儿在不在家。她每天的作息时间都不一样。我去问一下老板娘……
老板娘从走廊尽头走来,两只手在小方格图案的围裙上擦来擦去。
“您要找洛特小姐吗?”
“是的。”
“她这会儿不在。我们给住客提供早餐,晚上八点供应晚餐。至于午餐,他们中午在哪个街区,就在哪个街区吃……您是她的家人吗?”
“不是。我妹妹、我、她三个人在洛桑上同一所初中,我们是朋友……”
老板娘矮矮胖胖,使他想到比她小十几岁的玛蒂尔德。
“您知道我大概几点能见到她吗?”
“她通常回来得挺早,大概六点半或七点……”
“我到那个时候再来吧。请问昨天白天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来找她?”
“我没看到有人来,不过很有可能我当时在厨房做饭。”
“谢谢您。”
肥皂水流满整个走廊,鲍勃小心翼翼地走着,来到街上。他还会再回来的。他知道,妹妹跟埃米莉安娜闹过别扭,但是后来又和好了。奥迪尔和全班同学都吵过架,和所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也都吵过架。
鲍勃从来没有过印象深刻的友谊。他从不迷恋任何人。在初中以及后来学习体操的几年里,他有过几个同伴,但除了上课以外,没在其他地方见过面。他比较了解妹妹的朋友,因为她们来家里玩过,一起玩音乐。她们比他年纪小很多,但他调戏过其中几个。但他不记得有没有调戏过埃米莉安娜,一个鼻子长长的又瘦又高的女孩。
他走到塞内街,找到吕西安·当热住的相当破旧的宾馆。门的左侧挂着一块很古老的水磨石牌子,写着:
配备家具
设有日房、周房和月房
走廊里有一扇窗户,朝向一间很简陋的小木屋,里面有一张圆柱体的桌子,一个放钥匙的牌板和一把破旧的扶手椅。一个胖胖的女人在看报纸,光着腿,腿有些肿,穿着一双红色拖鞋。
“打扰了,夫人。我找当热先生……”
“他不在这里……”
“他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
“当然是啊。他再也找不到别的水费这么便宜的房子了。”
“您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个时候他正在巴黎近郊某个地方闲逛呢。也有可能去了郊区。就像他们那帮人说的,他们要出外景。工作时间不固定。”
“他在这里吃晚饭吗?”
“不。通常他会在布希街的一家小酒馆吃饭……但是回来后也经常是和同事一起吃饭……”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
“不知道……正常的话,大概十点钟……但是他只要一喝酒就停不下来,那么午夜之前都不会回来了……”
“谢谢。”
“您不是代表他父母来的吧?”
“为什么这样问?他怕他们来吗?”
“他很害怕父母来找他。他虽然已成年,但还是很怕他妈妈。好像她有多恐怖似的……”
当热一家住在图那尔区。他有四个妹妹,都比他小很多。她们读初中时总是黏在一起。他爸爸是瑞士银行的出纳员。鲍勃见过他爸爸,尽管有点做作,但是很和蔼。他从来没见过当热的妈妈。
鲍勃直到第二天才报警。他知道警方有一项为公民寻找失踪家人的服务。他路过一家警察局,走了进去,臂肘支在柜台上,等着轮到他。他看到房间透亮、干净,墙壁刚刚粉刷过,感到很吃惊。
“您有预约吗?”
“没有。我想咨询一下。如果我想找人,要找哪个部门呢?”
“是您的家人吗?”
“我妹妹。”
“未成年人吗?”
“不,已经十八岁了。”
“不见多久了?”
“两天。”
“有可能只是离家出走。”
“她之前从未这样过。”
“听着,不管怎样,这都不关我的事。您去第四大区于尔森街十一号找人口失踪找寻处,和公共安全卫生部在同一栋大楼里。然后找四号办公室……”
两个地方只隔着塞纳河。失踪人口找寻处就在花堤附近。但是他还不敢惊动警力。他更喜欢先尝试一下所有可能的办法,然后打电话给爸爸。
空气还很怡人,他就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一个露天咖啡座里看了一个小时报纸。然后他百无聊赖地走进一家电影院。
快七点时他又回到家庭式膳宿公寓,那个女服务生问他:
“您怎么称呼?”
“鲍勃……鲍勃·普安泰……”
“请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两手抓着裙子跑上楼梯。她回来之后说:
“她马上就下来了……请走这边……”
他们穿过一间餐厅,餐厅里一张圆桌上面摆着六七套餐具。然后走进一个客厅,客厅里隐约有一股乡村的气味,是炖菜的气味。
鲍勃没有受到热情欢迎。埃米莉安娜走进来,满脸好奇地看着他,显得很冷漠。
“好像是你想见我?”
“是的。你以前是奥迪尔的朋友。”
“你很清楚奥迪尔没有朋友。”
“你最近见过她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一年多以前,在布尔格街。”
“她没来巴黎找过你吗?”
“如果她找过我,会有人跟我说的……我是不是应该理解为她丢了呢?”
“是的。”
“有烟吗?”
他马上递给她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然后坐在一张铺着绿色棱纹平布的椅子上。
她坐在对面。
“什么时候的事啊?”
“两天前。”
“你确定她在巴黎吗?”
“要不然会在哪儿呢?”
“或许哪天她就回来了……她想再一次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从来都不愿意做个普通女孩……”
“我知道……我很担心……她绝望了……她只想消失……”
“听着,鲍勃……你要试着冷静地看这个问题……如果她真的绝望得想要自杀,没有理由要来巴黎呀……她在洛桑一样有机会啊……”
“她不想让别人找到她,不想让别人找到她的尸体……”
“那她会怎么做呢?自己把自己埋了吗?
“如果她跳进塞纳河,尸体早晚会浮上来的……
“那个时候或许就认不出来是她了……
“另外,她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了跟我说明她的决定,然后更轻易地暴露身份吗?还是因为其他……你看到了,我在很坦诚地跟你讲这些……这个不想被找到的故事是关于奥迪尔的,这样就很简单了……她知道人们会认出她,她知道你们会给她举行葬礼,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出席……”
他叹气道: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吧……”
“你看,她总是通过把生活复杂化来取乐。她刚满十五岁,就开始跟这个那个窃窃私语说自己已经不是处女了。
“‘你还是吗?’她问。
“如果回答是,她就会以一种既惊讶又同情的表情看着我们,好像我们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
“‘他不是初中生,是一个男人……我不想跟同学上床……’
“她把自己不是处女这件事讲了一个多月,都要把我们的耳朵说穿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包括班里的男生在内,他们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
“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用你称呼我们两位最年轻的老师。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我不相信有什么。
“他们经常在贝图西附近一家小餐馆吃午饭。她总是喝果汁,偶尔也会吃一块三明治。慢慢地,有人发现他们总是坐同一张桌子,尽管有规定不准抽烟,但她还是当着他们的面抽,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埃米莉安娜,这些我都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还来问我呢?”
“因为我想用尽一切办法找到她……当然,她有很多缺点……但是不能因此就不管她,让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这就是我试图想让你明白的事情……她在演戏……她总是在扮演某个角色……她知道我要在韦维 3 上装潢艺术课,也想做同样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有碰过画笔……两个月以后,她就放弃了……因为上这个课得一大早起床赶火车,还得认真工作,不能抽烟……”
埃米莉安娜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她所说的这个人正是他妹妹。可是,她说得好冷淡,不过说到底,她的描述和他妹妹本人还是有出入的。这两个女人对彼此已经毫无好感。
“不管怎样,谢谢你愿意见我。”
“你打算怎么做?”
“继续找……”
“她在巴黎也就认识那几个人……她来过几次啊?”
“她一个人来过四五次。每一次都会待上几天。我们还小的时候,父母带着我们来旅游过两次,带着我们参观这座城市……”
“鲍勃,你真勇敢……祝你好运……”
鲍勃离开她时感觉有点不舒服。他完全没有弄错妹妹的性格。但是就在刚才,有人当着他的面侮辱他妹妹长达几分钟。埃米莉安娜对她的印象大体是正确的,但同时她又错了,因为她忽视了经常可以在奥迪尔身上看到的战栗,那是一种对生命毋庸置疑的渴望。
他难以解释自己对妹妹的看法。难道她不比像埃米莉安娜那样的女孩子更有价值吗?难道她不比她的大多数朋友更有价值吗?难道她不比那些被父母当做榜样的孩子更有价值吗?
一种发自内心的力量,促使她不关心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一直走下去。还是那个吉他手最了解她。
他慢慢走向塞内街,走进拉潘宾馆碰碰运气。那个胖胖的老板娘在厨房里忙。
“我朋友回来了吗?”
“十分钟前回来的,你真走运。他们沿着科贝伊这侧的河堤游玩,然后他掉进塞纳河里了……他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所以现在应该正在换……”
“在几楼?”
“四楼三十一号房……”
四楼的房子应该是最便宜的,因为走廊里的地毯只铺到三楼就没有了。他敲了敲门。
“谁啊?”
“鲍勃……”
“鲍勃·普安泰?”
“是……”
“等一下……我在穿短裤……”
他过了一会儿才开门。地上的衣服团成一团,周围积了一摊水。
房间小小的,吕西安·当热站在中间,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黄色网球衫。
“是在我旁边那个愚蠢的录音师,不吭一声就往后退,把我挤到水里了……我浑身都湿透了,没法再待在那里……我们都没开车,没办法,我就打了辆车回来……这是一部小制作的电影,基本上都是外景……”
“你高兴吗?”
“除了不得不洗个澡以外,挺高兴的……我现在是第二助理了……这是个进步……上个月,我还只是个实习生……”
“你想成为导演?”
“我真的很想啊!”
他个头不高,身材很奇怪,走起路来有点外八字。脸像橡胶一样,不停地做着鬼脸。
“一起吃晚饭?”
“可以,不过必须得AA制……”
“没问题……”
“这次来找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待会儿再告诉你。”
吕西安穿上一双黑色帆布鞋。
“走吧……离这里两步路就有一家不错的小酒馆……”
这确实是一家只有老顾客才会光顾的酒馆,因为没有什么吸引眼球的地方。没有弗米加 4 ,桌子都是木头做的,柜台外层贴的是锡纸。老板只穿了一件衬衣,围着一条蓝色围裙。
“晚上好,吕西安先生。您要喝点什么?”
“一杯石榴汁……”
“先生,您呢?”
“一杯红酒……”
“博若莱吗?我给您推荐这款酒……是我姐夫从那边寄过来的……”
鲍勃走到那块写着菜单的石板旁看了一下。有葱汁贻贝、白汁小牛肉、奶酪和苹果派。
他们端着杯子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系着白色围裙的高个子服务生从厨房里出来,朝他们走去。
“吕西安先生,您和朋友一起来吃饭啊?”
“是的。”
“我给您看一下菜单?”
“你吃贻贝吗?”他问鲍勃。
“吃。”
“莱昂蒂娜,点单……”
“您很清楚我不叫莱昂蒂娜……”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您……您父母应该给您取这个名字……”
他朝鲍勃眨了眨眼,然后拍了一下那个女服务生的屁股。
“您不觉得可耻吗?”
“一点都不……”
“您的朋友会怎么想呢?”
“我们关系很好,您懂的,这只是个玩笑……”
那个服务生慢慢走远了,吕西安小声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猜你没见过我妹妹吧?”
“什么时候?”
“譬如说昨天晚上或者前天晚上……”
“我上次见她至少是三年前……她现在应该是一个美丽又不可侵犯的女孩子了吧……她那时候还很瘦,也没胸……”
“现在有了……”
“她是一个有趣的怪人……她应该去拍电影……”
“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她哥哥,应该比我更了解她……但是我也观察了她很久……你和我都知道她演不了喜剧,但她会突然间就决定要演一个角色而且自然而然地就会成为那个人……另外,我觉得这是事实啊……当她厌烦这个角色或者这个角色已经不能给观众带来惊艳时,她就会选择一副新面孔……”
“你说得很对……”
“所以我才说她适合拍电影。她有机会在不同的片子里扮演不同的角色……”
服务员端来贻贝,他停下来跟服务员说:
“莱昂蒂娜,来一瓶愽若莱葡萄酒。我朋友说味道很好……”
然后,他对鲍勃说:
“她现在在巴黎吗?”
“应该在。她在信里提过。”
“她没有打招呼就走了?”
“是的……她有可能会永远消失……
“我问了她在巴黎认识的朋友,希望她去找过其中某个人……”
“没什么结果?”
“直到现在还没有……我明天去失踪人口找寻处问一下……”
“真有这么严重吗?”
“你刚才都说了……她会选择一个角色,然后就真的成了那个人物……”
“可怜的奥迪尔……说到底,她是个好姑娘……我觉得她比她大多数同学都要好……”
[book_title]第三章
奥迪尔如果尚未打算实施她的计划,是不会整日整夜待在宾馆里的。
她应该会出门,她更喜欢晚上出去——还要尽可能的晚。
她对香榭丽舍大道的那些夜总会没有什么兴趣,觉得它们都太做作。蒙马特尔的夜总会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哄骗外国人的地方。
能入得了她的法眼的,只有塞纳河左岸,尤其是圣日耳曼德佩区。
由于一点头绪都没有,鲍勃就去或多或少知道点的地方转转。就这样,他穿梭在一家家充满烟雾和雷鸣般音乐的酒吧里,灯光昏暗,几乎没有地方放脚。
“先生,要给您找张桌子吗?”
“谢谢,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
他坐在吧台那里,随便点了点喝的。然后他开始张望顾客,希望能看到妹妹。他一次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妹妹的照片。
“这两天晚上,她来过这里吗?”
酒吧的侍者——通常情况下都是老板——看了看照片,皱着眉头,摇摇头,说:
“没什么印象。但是,您知道,这里人很多……”
“如果她来过,肯定会待到打烊的,那个时候人不多……”
“是的。我想起来了,有眉目了……不,没有!我几乎可以确定没见过她……”
他开始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先是圣安德烈艺术街,然后是圣热纳维耶芙街,圣雅克街,最后是比舍里大街。他之前有一次来巴黎时,也曾去过一个街区的酒吧。
有些酒吧已经倒闭,但也新开了一些。
他点了一杯又一杯杜松子酒,喝了一口又一口。一遍又一遍地从口袋里拿出照片,问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夜深了,他渐渐发现这个办法没什么成效,想回去睡觉。
“再找一家,”他告诉自己,“最后一家。”
就这样,从一个“最后一家”到另一个“最后一家”,他又找了二十多家夜总会,一家比一家人多,一家比一家烟雾浓。
他走在路上,想到吉他手跟他说过的话:他带着她进了穆夫达大街的房间,就是在那里,她全裸着,躺在床上,听他演奏吉他。
虽然这是妹妹上一次旅行的事情,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可能记忆犹新。这就是鲍勃会走到这个区的原因。他走进的这家酒吧,又是他对自己许诺的最后一家。这个地方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小饭馆,墙面不是很干净,客人大多是嬉皮士。一个棕色皮肤、头发油油的女人在桌子中间唱歌,旁边站着一位头发跟她一样长的吉他手。
没有奥迪尔的踪迹。他本打算离开,却又朝吧台走去。吧台旁站着一个满脸胡须的大块头老板,上身穿着一件紧身打底背心,外面没有穿衬衣。
“一杯朗姆酒……”
他突然想换别的酒,正好看到一瓶朗姆酒摆在面前。
“您知道,这个女歌手不是酒吧的……在这里,客人可以自己表演……有些客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如果表演还凑合,我会送杯酒……”
他观察了鲍勃一会儿,问道:
“您是学生吗?”
“是的。”
“我不相信……很少有学生来这里……有很多英国年轻人……也有很多北欧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嬉皮,但是人很好……”
“您见过这个女孩子吗?”
鲍勃不抱希望地把照片递给他。老板只扫了一眼。
“您要是昨天晚上来就能找到她了。她坐在三号桌,就是现在两个黑人坐的那张……”
“您确定吗?”
“确定。”
“她点了什么喝的?”
“杜松子酒……”
这是奥迪尔最喜欢喝的东西。没有杜松子酒,她才会喝威士忌。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
“您在测试我吗?”
“我只想确认就是她。她一个人吗?”
“来的时候是一个人。”
“几点钟来的?”
“大概零点十五分……一个有印度血统的南美人在吹一种很奇怪的笛子……这里什么表演都有,每天晚上都不一样……这个音乐家吹完后,我看到她换了地方,坐到音乐家那桌……”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
“一条暗棕色的裤子,一件黄色毛衣,外面还穿了一件黄色鹿皮夹克……”
这是奥迪尔最经常的穿扮。
“她喝了很多吗?”
“三四杯吧……那个印度人没喝……”
“他们一起走的吗?”
“不知道。我没理由过多关注他们俩……反正后来我又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是我妹妹……”
“她也是学生吗?”
“不是……”
“你们俩在巴黎待多久了?”
“三天。但我们以前来过这里……”
“一起来的?”
“不是……你们几点打烊啊?”
“没人了就打烊。常常要到凌晨两三点钟……”
“几点都好,我再等等……”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他头晕晕的,他没想到从一家酒吧到另一个酒吧,自己已经喝了很多。
“能给我一杯浓咖啡吗?”他问一个女服务员。
“我要去厨房看看咖啡机是不是还开着……”
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杯很浓的咖啡,像浓汤一般。唱歌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五个游客走进来,看了看桌边的客人,又走了。对他们来说,这里的景色不够秀丽。
这样说来,他并没估计错。昨天晚上奥迪尔来了这里,没去找那个吉他手。她想认识新人。她也像他一样去了好多家夜总会吗?
鲍勃的视线有点模糊了。为什么奥迪尔不想让别人发现她的尸体或者认出她来呢?这是个荒唐的想法,他猜不出她会怎么做。
她会不会跳塞纳河呢……但是她会游泳,不容易溺水……也许她会勾在一艘摩托艇的螺旋桨上,也许几天后她的尸体就会漂上来……
她没有手枪……也许……他差点马上就给爸爸打电话,但爸爸在房间里听不到客厅的电话铃声……家里有一把左轮手枪……阿尔贝·普安泰把它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已经好几年了,不过,放在那个地方,应该不会大白天被人拿走……
鲍勃想尽快确认手枪是不是不见了。他打算早上快六点打电话,那个时候,爸爸正一个人喝一大杯咖啡,然后去散步。
门每次打开,他都满怀希望。吉他手一个人又重新演奏一曲,头稍微侧向一边,像是在为他自己演奏一样。很多人在听。他弹得不错。
人越来越少,他叹了口气,把账结了。他本来是要回盖伊·吕萨克街的宾馆去,但最后去了昨晚去过的那家夜总会。
奥迪尔不在这里。只剩下五六个人了。那个小乐队无精打采地演奏着。老板过来跟他握手。
“一无所获吗?”
“我知道她昨天晚上在哪里……”
那个吉他手毫不迟疑地凑过来。
“您看见她了吗?”
“没有。您有什么消息吗?”
“她还活着。不管怎样,她昨晚还活着,去了穆夫达街的一家夜总会……叫心之尖……”
“我知道那家……他们只有几个业余乐手,但人都挺好的……她一个人去的吗?”
“老板是这样说的……”
“我想起她上次来巴黎时跟我说过一句话……
“‘有一些人对自己很满意……我很羡慕他们……我恨自己……自我记事以来,别人就总是讨厌我……’”
“您还记得她喝了什么吗?”
“杜松子酒……”
鲍勃感到有点累了,也有点醉。他把闹钟调到早上六点钟,就赶紧上床睡觉了。那个时候爸爸刚好在一楼,可以打电话给他,不过他自己没办法多睡几个小时了。
转眼就到早上了,太阳徐徐升起,天空有些雾蒙蒙的。街上车来车往。他昨晚喝多了,现在口干舌燥。他对这样的自己不太满意。
他往家里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是爸爸。
“哪位?鲍勃,是你吗?你找到她了?”
“没有,但前天,她还好好的……她好像经常去圣日耳曼德佩区的酒吧……”
“一个人?”
“有人说是这样。我打电话给你不是为了说这个……你的手枪还在吗?”
“哪把手枪?啊,想起来了……我二十几岁时一个老伙计给我的……应该还在阁楼的抽屉里吧……”
“你去确认一下好吗?”
他等了很久。最后,爸爸气喘吁吁地说:
“找不到了。但是我确定没有放到别的地方。我刚刚问过玛蒂尔德她整理房间时有没有看到……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觉得是奥迪尔拿了……”
“我不知道……浴室里的安眠药不见了……你办公桌里的手枪不见了……”
一句话,妹妹想到了死,但是尚未决定采用哪种方法。但这并不能阻止她晚上在莫贝尔广场的街区待上一段时间……
“你去宾馆找过吗?”
“没有……宾馆太多了……我觉得她没住在拉丁区,因为她知道我们会住在这里……”
“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找失踪人口找寻处帮忙……”
“别忘了我们是瑞士人……”
“但她是在巴黎不见的……”
“你能证明吗?”
“不管怎样,我会试一下的……祝你散步愉快……我会竭尽全力的……”
他又睡了,一直睡到上午十点。他醒来之后,丝毫没有觉得舒服些。他了无生趣地喝咖啡,吃早饭。快十一点时,他去于尔森街,跟着过道墙上画的箭头往前走。就这样,他来到四号办公室,敲了敲门,并没有看到门上写着“请勿敲门”。一位穿着制服的办事员坐在一张擦得明亮的几乎全新的办公桌后面。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想见部长。”
“我们这里没有部长,只有分局局长。您是要报人口失踪吗?”
“这件事很复杂。我想跟他当面谈……”
办事员推给他一摞文件,上面印着一些问题。鲍勃用铅笔填表时,办事员消失在走廊里。
“局长忙着呢。他有空了会见您的。”
“要等很久吗?”
“我也不知道……”
“至少还得等五分钟?”
“那是肯定的。”
“我马上回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下楼梯,朝他看见的第一家酒吧走去。
“来一杯白葡萄酒……”
“伏弗莱 5 ?”
“可以……”
他得漱漱口。早餐和咖啡还都在胃里呢。
杯子很小,他一口气就喝完了。
“再来一杯……”
他还想再点第三杯,但谨慎的性格阻止了他。他已经觉得好一些了。他买单,快步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回到办公室。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那里。
“局长叫我了吗?”
“还没有……您看……那个就是刚刚从他办公室出来的访客……”
远处先是传来说话声,然后长长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请跟我来……”
局长肩膀很宽,抽着黑雪茄。
“请坐……”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
“谁不见了?”
“我妹妹?”
“未成年吗?”
“刚满十八岁……”
“曾经离家出走过吗?”
“没有。”
“为什么是您来呢?你们的父母不在了吗?”
“不是。我爸爸不太愿意出门……”
“您在表格上留了一个宾馆的地址……我想这不是您家的地址吧?您家在哪里?”
“洛桑……”
“您是瑞士人?您在巴黎读书吗?”
“不,我在瑞士读书……”
“您妹妹呢?”
“她四天前还在洛桑……不,三天前……我记不清了……我完全糊涂了……”
“您说的这种事情不归我们管。就算您住在法国境内,您也必须先去省政府,然后由他们来找我们……总而言之,您妹妹是刚刚不见的……您有证据证明她就在巴黎吗?”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穆夫达大街的一家酒吧里找到了她的踪迹……老板认出了她的照片……他还详细地描述了她的穿着……”
“给我描述一下。”
“一条暗棕色长裤,一件黄色的套头毛衣,还有一件和我这个很像的鹿皮夹克衫……”
“酒吧叫什么?”
“心之尖……”
“我知道这家……她会不会住在亲戚或者朋友家里了?”
“我们在巴黎的朋友屈指可数,我都找过了……”
“或许有一些是你不认识的……”
“我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是圣日耳曼德佩区的一位吉他手。我妹妹上次来巴黎时跟他在一起……”
“她以前来过巴黎?”
“是的,经过了父母的同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妹妹的照片,递给局长。局长全神贯注地打量着。
“她是什么样的女孩?”
“很爱幻想……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后来尝试做很多事情……”
“情感方面呢?”
“她刚满十五岁,就开始这方面的体验了……”
“她做决定前总是会征求父母的同意吗?”
“不……她只跟我说她的隐私……她对生活很失望,但还是继续……”
“她在洛桑有朋友吗?”
“她初中的那些朋友我都认识……后来她越来越独立……经常晚上出去,凌晨一两点钟才回来……”
“您父母不管吗?”
“根本没用……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局长嚼着烟,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惊讶。
“您父亲是做什么的?”
“撰写历史书……您应该在书店的书架上看到过,因为书是在巴黎出版的,反响挺大的……他用的是真名——阿尔贝·普安泰……他本来应该是洛桑大学的老师,因为他已经取得了大学教师职衔……”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应该很少管您和您妹妹吧……”
“我觉得是我们令他失望了……”
“您母亲呢?”
“我妈妈睡睡觉,打打牌……”
“她酗酒吗?”
他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呢?
“傍晚喝两三杯威士忌……”
“结果就是您妹妹拥有彻彻底底的自由……她为什么要来巴黎呢?”
“因为,对她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巴黎……甚至都不是整个巴黎,一直以来,只有圣日耳曼德佩区才令她着迷……”
出于有点迷信,他很后悔用了过去时,忙纠正道:
“直到现在,也只有那个地方令她着迷……”
“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了……就算我们找到她,也不能强行把她带到洛桑,更何况,您父母也不会把她绑起来……”
“请您看一下这封信……有可能是她在车站等车时寄的,我在第二天上午收到的……”
局长认认真真地看完这封信。
“我现在明白您在担心什么了,”他一边把信递给鲍勃一边说道,“请把照片留给我吧!我会复印很多张,发给手下的人……”
“您会不会觉得现在太迟了?”
“普安泰先生,我们会尽力的。不过,您还是承认吧,您的妹妹可不是一个令人放心的客人啊……”
“那倒是……我晚上可以拿回照片吗?……我还要拿着它再去问问……”
“五点左右过来吧。值班人员会还给您的,甚至可能还会给您两三份复印件……”
他站起来,把烟放下,用他厚实的手跟鲍勃握了握手。
他就待在这个街区,在一家都是熟客光顾的小餐厅吃晚饭。他毫不费力就找到这家餐厅,因为巴黎几乎到处都有这种餐厅。
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心里想着奥迪尔。她是不是也正在一家自己喜欢的小酒馆里吃饭呢?
她昨晚肯定很晚才睡觉,或许她更有可能像以前经常在家里那样,只啃个三明治?
鲍勃心中还是不舒服,他问自己,妹妹是不是已经实施了计划,或者她还想再缓几天?
她的状态仍然和在车站写那封信时一样吗?如果她只是意志消沉,想旅行一次,现在会不会后悔把那封信寄出去了呢?
一连串的想法冒了出来,他觉得自从来了巴黎自己什么都没做。但是,在心之尖他差点就找到奥迪尔了。
如果他早一天到巴黎,很有可能会见到妹妹。
他没有一家一家地调查餐厅。他孤身一人,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光是在拉丁区就有几百家餐厅。她有可能入住的宾馆也有这么多。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到在报纸上刊登妹妹的照片。他要找人写一篇能够打动她的短小文章。下午,他险些把这个主意告诉局长,但是在最后一刻,他沉默了,因为他害怕这种方式会适得其反。
她对别人的看法很敏感。这很难解释。为了使身边的人不舒服,她无所不用其极,但她又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她鄙视他们,觉得他们很蠢,只会玩一些老把戏。但同时她又想大家都喜欢她,所以她有时会表现得很大度。
他走出餐厅,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尸体认领处。接待室的工作人员问他:
“您是来认领尸体的吗?”
“不知道。我妹妹不见了,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找她。”
“她打算自杀吗?”
“她在一封信里告诉我她有这个念头。”
“叫什么名字?”
“奥迪尔·普安泰……她不一定带着包或者身份证……”
“其实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多大了?”
“十八岁……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个子很高,很瘦。大概穿着一条棕色长裤……”
“什么时候不见的?”
“前天晚上有人在穆夫达街见过她。那是最后一次……”
“那么,她没在这里……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这里有三具尸体,但是没有年轻女孩或者年轻小姐……以防万一,您还是留下地址吧。”
他心中窃喜,并不在意对方语气中自然而然的冷漠。
他在一张纸上写上名字和盖伊·吕萨克大街宾馆的地址。
“您说,她跟您提过要自杀?”
“是的。四五天前吧。”
“那么她不太可能会自杀……一个人想死的时候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而是马上就去做。既然会花时间考虑……”
过了一会儿,他在一个小报亭停下,买了一份巴黎地图。地图里面有张蓝色的纸,是医院名单。有五十家,其中一些就在拉丁区附近,还有一些有点远。
他顺着这条路,走进经过的第一家医院。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白色的夹克衫,戴着白色的帽子,站在一间开着一个窗口的玻璃房里。
“如果您是来看病人的……”
她用笔尖指了指一张通告,上面写着探病的日期和时间。
“不……我是来找人的……”
“您觉得您要找的人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出车祸了?”
“不知道。是我妹妹……”
他被吓到了,这个表情严肃的女人并没有安慰他。他解释道:
“我害怕她会自杀……”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给我寄了一封信,提到自杀。”
“叫什么?”
“奥迪尔·普安泰……”
“住在哪个区?”
“她住在洛桑,但是我知道她前天晚上在巴黎……”
她找了一下名单。
“名单上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在过去的一周里没有自杀的人……”
“一周前她还在洛桑……”
他勉强相信了中年妇女的话。四天前,奥迪尔还住在家里。突然间,他觉得跻身在人头攒动的巴黎这种生活,对他来说极其陌生,甚至难以置信。
在洛桑雅曼大道,他总是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爸爸用一套很特别的方式来安排他的时间,但这不是因为和妻子没有太多的交流呢?
他没见到过他们两个一起去客厅,他们也不一起看电视,妈妈不喜欢看电视。
妈妈每天下午都很精神,尤其是打桥牌时,到了晚上,她还经常去鲁米纳大道的新吧接着玩。
他自己也很少照顾奥迪尔。他学业的确很重,都没有什么玩乐时间。
他走进另一家医院,前台友好一些。
“您是说一个年轻女孩?是最近发生事故的吗?请稍等,我问一下护士长,看这几个小时里,有没有人被送来……”
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一位病人正躺在走廊里的一张滚床上等着。
“年轻人,没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希望您在其他地方得到的也是这个答案……”
最后他走到圣雅克街的尽头,这个区医院最多。他耐心地走完每家医院,重复着相同的话。医院的人对他态度或好或差,但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没有,先生。”
他已经料到他们会补充些什么:
“很遗憾……”
他去盖伊·吕萨克街确认有没有给他的信或口信。因为妹妹会猜到,收到她的信以后,他会坐最早一班车来巴黎。或者她还猜到,家里人总是住在墨卡托酒店。
“没有给我的吗?信或者口信?也没有电话吗?”
“什么都没有。您看上去很累。今天晚上,您最好早点睡……”
他苦笑了一下。只有在晚上,他才有一丝机会找到奥迪尔。
“我尽量吧。”他承诺道。
他五点去乌尔森街拿照片,警局的人给他了六张复印件。
他撑不住了,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只有台灯的些许亮光。
他洗了个澡,穿上衣服。他好像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但不是很确定。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走进经过的第一家酒吧,吃了三个三明治,喝了杯啤酒。他不愿独自坐在餐馆里吃饭。
雷声像不像是火车的轰鸣?他常会想到火车,想到妹妹:手里拖着蓝色的行李箱,走下火车。
她之所以会拿着行李箱,是因为她不想马上自杀。她知道自己不能住在盖伊·吕萨克街,住在那里会很容易被家人找到。她还从来没有住过巴黎别的宾馆。
为什么不住在车站附近呢?那里有很多宾馆,各式各样的都有。那些绵延不绝、来了又走的客人,不会比其他宾馆的人更注意她。
他来到里昂车站。在这里,只说名字就可以了,游客登记入住必须出示身份证。
“您好。请找奥迪尔小姐。”
“她住在这里吗?”
“不知道。”
“这里没有这个人。”
他找了一家又一家宾馆。每次人们都是摇头。
直到有个值夜班的门房很诚实地跟他说:
“您和她错过了。”
“她住这里?”
“是的。”
“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走的……拦了辆出租车……”
“您没听到她要去哪里吗?”
“我白天不在这里……”
他想要确认就是奥迪尔。
“您看到她了吗?”
“当然。她每天晚上回来时都是我在值班。她很友好,但不是很开心。”
“穿着长裤吗?”
“是的。她的衣服不是很鲜艳,而且她总是穿着同一条棕色的裤子。”
她不是去车站坐车,因为那样就没必要叫出租车了。她为什么要换宾馆呢?
“我可以用一下电话吗?”
“打巴黎市内的吗?”
“是的。”
“大厅左侧有个电话亭……请等一下,我给您个筹子 6 ……”
他打给失踪人口找寻处,请求和局长讲话,鲍勃不知道局长的名字。
“您是找洛博先生吗?我看一下他有没有空……”
局长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
“哪位?”
“今天上午我去找过您……”
“是那个找妹妹的瑞士人吗?您找到了吗?”
“没有,不过我找到了她这三天住的宾馆。她昨天下午离开的,坐出租车走了……不好意思,现在打扰您……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了……”
“警局也是不分时间的!您很走运,我有个报告要写,所以吃过晚饭后,又回来了。您告诉我的这个消息很有用。应该可以作为出发点。宾馆叫什么名字?”
“请稍等……我没记下来,让我看一下……名字很奇怪,叫埃里亚尔宾馆……”
“在里昂车站对面吗?”
“是的。”
“知道了,我的人明天会处理的……”
“谢谢您……”
他对自己很满意,因为他想到了来车站附近找。但是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呢?她住在这里就表明她相信没有人会来这里找她。是因为每天晚上离开拉丁区回这里路程太远吗?她会不会住到圣日耳曼德佩区附近了呢?
他从地下酒吧开始找起,从那个高大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酒吧开始。他在那里又遇到了那些音乐家,包括那个吉他手。他坐下,点了杯苏格兰威士忌。音乐停了,那个吉他手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小圆凳上。
“您见到她了?”
他摇摇头。
“我听一个和我在一家餐厅吃饭的朋友提起过她。他也是个吉他手。没受过培训,就靠自己的本事过活。他经常去街上一家叫心之尖的酒吧……”
“我知道,我昨天晚上去那里了。前天晚上,我妹妹在那里出现过。有人认出了她,因为她和那里并不怎么搭调……那人还跟我详细描述了她……您知道,让我奇怪的是,她没有再次出现在这里……也许她是害怕遇到我们,故意不到这里来……
“她猜到我到巴黎了。她在逃避我。她可能以为爸爸也跟我在一起……我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音乐重新响起,他走到角落里坐下,一个漂亮的女生只穿了件黑色的丝绸裙子,里面什么也没穿。她走过来跟他说:
“金黄色头发的帅哥,你想跳舞吗?”
“不用了,谢谢。”
“你想请我喝一杯吗?”
“请自便,叫柜台记在我的账上就行了。”
“你不喜欢我陪吗?”
“不是,不过……”
他有点措手不及,支支吾吾。而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
“威士忌吗?”服务员问道,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鲍勃的口味似的。
“两杯。”
女孩看上去很谨慎。
“希望你不是和女伴一起来的。”
他摇摇头。
“你不是巴黎人?”
“我是洛桑人。”
“洛桑是在瑞士吧?我前几天还听说过瑞士……昨天还是今天,不过我不记得是在哪里了……”
“一个年轻女孩子对你说的吗?”
“不知道……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餐厅?”
“有可能。我经常在莫贝尔广场的比尔博凯餐厅吃饭……不过我觉得不是在那里。”
“您住宾馆吗?”
“不,我有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子,还可以在那里做饭……我想想……两天听到两次瑞士,不得不承认这个巧合太奇妙了……”
她说话时观察着他,好像觉得他人还挺好的。
“你来巴黎很久了?”
“不是。”
“你是学生?”
“是的。”
“干杯。”
在另一种情况,他很可能会跟她上床。因为她看上去是个好女孩,而且身材很诱人。
他向服务生做了个手势。
“您要走了吗?”
“是的。我有些困了。”
他结了账。那个女孩子叹了口气:
“唉,你呀!”
他对吉他手摆了摆手,走了。外面下起了小雨,是巴黎人渴望已久的雨。因为这里和瑞士一样,九月雨水很少。
不知怎地,他去了心之尖,老板请他喝了一杯朗姆酒。他不太想喝,但是又不敢跟老板说。
“她没来?”
“没有。”
今天晚上,三个长头发的人在酒吧里一边演奏一边走来走去。
这杯朗姆酒下肚,他的腿就不听使唤了。他勉勉强强地走到盖伊·吕萨克大街。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醒来后,嘴里黏黏的。
[book_title]第四章
“信送到之前,鲍勃已经出门了。如果邮递员把信给了玛蒂尔德,她就会把信拿到我哥哥的卧室。
“如果恰巧她把信放在楼下,又更碰巧,妈妈很早起床,认出了是我的笔迹,然后抵挡不住好奇心,就拆开了。”
这就是她在火车上所想的。她的想法不是很有戏剧色彩,她没有想到自己要什么,她也没想到自己将以哪种方式消失。
哥哥看这封信时会想些什么呢?他会不会告诉爸爸呢?有可能。他们的关系很好,鲍勃经常到阁楼跟他聊天。
他跟爸爸说自杀的事情了吗?还是只说她不见了,或者离家出走了?
鲍勃很有可能去巴黎找她,但是在茫茫五百万人中,他几乎不可能找到她。
天黑了,她离开餐车回到座位上。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条山羊皮毛巾放在膝盖上,好像那东西很珍贵似的。这个男人不停地看她。她偶尔转过脸朝向他,他就用一种自以为很优雅的方式冲她微微一笑。
站在站台上,她突然就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人们脚步匆匆,走来过去总是撞到她。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脏脏的路灯散发出灰色的光芒。所有的一切,包括这次旅行,在她看来都不真实。
惊慌失措中,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差点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去盖伊·吕萨克街的墨卡托宾馆。她在那里可以感受到家的气氛。但是她不能去那里。他们全家人一直住那家宾馆,鲍勃很有可能首先就去那里找她。
车站对面有很多宾馆。晚上只有大厅里亮着几处灯。
她走进第一家宾馆,没有看宾馆的名字。一个神情忧伤的夜班门房向她要身份证。她没有想到这一点。所有地方都是这样,她从包里拿出护照。
她的房间很大,但是不漂亮,既普通又破旧,不过很干净。浴缸上有一大片锈迹,是水流的痕迹。
然后,她坐在床头开始哭。她觉得很孤单,了无牵挂。没人管她,没人帮她。有人曾在生活中帮过她吗?
太愚蠢了。一切都很愚蠢。生存没有意义,没有目标。她就像炎炎夏日里一只肥大的苍蝇,到处碰壁……
她差点出去,去哪儿都行,去看看路上的行人、车辆、灯光,逃脱这种包围着她的空虚。
但在外面也是一样。她还是一个人,那些路人不会为她做任何事。
她拿着一瓶安眠药走进卫生间,想把瓶子里所有的药都吞下去。
还不行。她还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去体验死亡。她还是很清醒的。她只吃了一粒安眠药,就着刷牙杯喝了点水。然后她躺在床上又哭了一会儿。
她不敢脱衣服,好像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房间很没有安全感。最后她穿着衣服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到了白天屋里的装饰还是一样,丝毫没有让人更舒服一点。快到中午了。她不想泡澡或冲凉,然后准备一下出门。床头柜上有电话,她打给前台问能不能送些三明治上来。
“小姐,请问要什么口味的?”
“两个火腿的,两个奶酪的。”
她边吃边望向窗外,看着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有载着乘客去车站的,也有载着乘客离开车站的。
她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四点钟了。然后她洗漱完毕,准备出门,逃离这四面墙壁。
她沿着塞纳河走,自然而然地想到跳河。她不能跳河。她水性太好,会不自觉地挣扎。
她在图尔内勒码头的一家小餐厅吃了晚饭。她总是觉得自己身处虚幻之中,感到眩晕。她头很疼。她问自己是不是病了。这个想法几年来一直困扰着她。
“我活不到老的……”
她两年前跟鲍勃这样说过。鲍勃嘲笑她说:
“我的傻妹妹,你这是胡思乱想……”
“那么,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不舒服呢?”
“所有人都这样,只是大部分人不在意罢了……”
她后来进了圣安德烈艺术街的一家小酒吧,看着那些两两跳舞的人。
他们很开心。世界上还有一些幸福的人。她喝了点杜松子酒,酒精让她更加忧伤。
她原本很想跟人聊天,譬如她哥哥。不,她更喜欢和普通医生或者专科医生聊天,或许他们可以找到她疼痛的根源。
到底是哪种疼痛呢?迄今为止,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是这座城市弥漫着的忧郁气氛的错。
唯一的错误是她自己。她只想着自己,想着她的不安,想着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
她很没用,从不奉献。她是其他人的负担。
除了现在,她一无所有!
她决定了。她给鲍勃写了一封信,试图把一切都告诉他。鲍勃和她刚好相反,他是一个很认真的男孩,很有定性,对自己很确定。他收到信之后会想些什么呢?
现在他很有可能在火车上,而且很有可能坐的就是她坐的那个车次。
她想过等鲍勃到巴黎就去盖伊·吕萨克大街找他,告诉他只要他不跟爸妈和任何人说她在哪里,她会放弃原先的打算。
她是不会回洛桑的。这毫无疑问。她回去能做什么呢?她很早就辍学,到现在没有获得任何证书。在校外学的吉他课、英语课和舞蹈课也是这样。
她会突然连续几周朝着一个新方向快速前进,感到某种程度上的惬意。她想要比那些试图熄灭她狂热的老师的步伐更快。
然后突然之间激情不复存在。她在睡觉前交代玛蒂尔德:“明天上午不要叫我。打电话给英语老师,说我病了……”
接着她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直到吃晚饭时才下楼。她睡觉,玩铁饼,随手拿本书来读。
一个中年男人坐到她旁边。
“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他弯下腰小声说。
奥迪尔瞟了他一眼,就像没有看见他的存在一样,于是这个男的显得很不安。她结了账,坐出租车回宾馆。她没有太多钱,也就五百多法郎。她花完了这笔钱后该怎么办啊?
她真笨。离开洛桑之前不能想想办法吗?她会消失的。她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让别人找不到她的尸体或者如何能让别人认不出她。她在瑞士时曾有过这个想法。但是这太浪漫了,事实证明难以实施。
她会遭受所有自杀者的共同结局:有人报警。然后她被带到尸体认领处解剖……
她的父母会来到巴黎,住在盖伊·吕萨克街,然后把她的尸体运回洛桑。
最使她受不了的正是这一部分。然而这一切发生时她已经毫无知觉了。会有简短的教堂仪式吗?报纸一定会有报道,她生前的朋友会出席葬礼,还有那些供货商和妈妈的牌友。
她会躺在一口长长的抛光棺材里,她在里面透不过气。这样想真傻。她当然不会窒息。但是谁又能确定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呢?
和昨天晚上一样,她又吃了一片安眠药,睡到上午十点多才起床,吃了早餐,然后洗漱。
她穿上和昨天一样的衣服。通常情况下,她会穿紧身裤和紧身衬衣,以凸显身材。
她对自己的身材并不满意。她几乎没有胸,也没有屁股。在家时她每周都要称两到三次体重,发现自己并未变重就很泄气。
她在圣日耳曼德佩区教堂后面那条街上的一家餐厅吃午饭,她不知道这条街的名字。事情的进展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没想过她会一个人,没想过会没有人和她聊天。她不能无休止地行走在街上。
她回宾馆躺在床上,就这样待了一个下午。
她总是推迟结束生命的那个时刻。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她真的需要好好和人生告别。
这是一种准备。那些在街上和她擦肩而过或者在宾馆里和她打招呼的人中,没有一个人能猜出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当然,她每晚都出去。就只是在酒吧吃点三明治,因为她总是不饿。鲍勃应该来了。他会怎么做呢?他会从哪里找起呢?他肯定会去食人族酒吧,因为她曾跟鲍勃说她去过那里,玩得还挺开心。
她就这样陷入短暂的欢愉之中。她想起那个带她回家的吉他手,很怀念那段时光。她想再见到他,跟他说说话。或许可以告诉他她的决定?
太危险了。鲍勃大概已经去过食人族了。他跟那个音乐家说话了吗?那个音乐家告诉他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了吗?
到最后什么都不重要。她对这些年的生活毫不羞愧。最不快乐的记忆,是亚瑟舅舅。因为他时不时地会来家里,所以这件事情也就不再困扰她了。甚至还变成了嘴边的笑话。
“小美人,你手下的受害者有几个了?”
他是妈妈的弟弟。过得很好。总是开着漂亮的车,不停地旅行,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售卖农业机械。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人请他喝酒,他也总是来者不拒。
奥迪尔在巴黎还有一个亲戚,是妈妈的姨妈,她离婚后没有再婚。
她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科兰古街的一套公寓里。她在桑迪埃街的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了四十多年,不算微薄的抚恤金,她过得应该挺拮据的。
奥迪尔只见过她一次,是妈妈领着她去蒙马特尔看她。公寓里很干净,我们都得走在毛毡垫子上,为的是不弄脏打过蜡的地板。
奥迪尔要跟她说些什么呢?她会不会马上就告诉爸爸妈妈呢?
不管怎样,在这个时候想到她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很荒唐。奥迪尔如果放弃原先的打算,以后会不会也变得和姨婆一样呢?
她打算找一家酒吧打发晚上的时间。那里不能有太多人认识她,因为她害怕鲍勃会找到她。鲍勃已经在找她了。
她最后去了心之尖。一个女的在唱歌。有个吉他手给她伴奏。一个满手涂着指甲油、但是指甲很脏的女服务生过来问她喝点什么。奥迪尔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她喜欢喝杜松子酒,这是因为她在酒馆里碰到过几次的两个年轻教师中的一个。
她在模仿那个老师。她总是在模仿什么人。自己没有任何想法。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让她感到困扰的是,她很了解自己,却无法改变自己。
她看到一些情侣相互搂着腰接吻。男人把手放在女人的胸上,尽管有二十多个人在看他们,他们也没有因此感到一丝尴尬。他们真的是在看这两个人吗?在这里可以做任何事吗?
她旁边坐着两个年轻男人,头发很长,穿着蓝色牛仔衫。
“小姐,您在等人吗?”
“不是。”
“那么您想和我们坐一起吗?”
他们在喝啤酒。她走过去。
“您喝的什么?”
“杜松子酒。”
“把它干了,我们再给您点一杯。”
她很顺从地照做了。
“您是法国人吗?”
“不是……”
她的嘴唇边已经带了一丝浅笑。
“比利时人?”
“也不是。”
“您讲法语没有口音……”
“我是瑞士人……”
“日内瓦?我去过日内瓦两次,维拉尔一次,参加冬季运动会。”
“我父母在维拉尔有一座小木屋,我小时候每年都会去那里。”
“我们本来可以早点认识的。您现在不去了?”
“我父母还是会去。但是我更喜欢阳光,我会在地中海沿岸度假……”
“您是学生吗?”
“是的。”
“在巴黎读书?”
她得小心一点。因为他们很有可能是学生,能轻易识破她的谎言。
“不。在洛桑。我来这边玩几天……”
她已经有十次、五十次撒过这种谎了。不是为了引起关注,而是因为真相实在太复杂了。她一年下来什么都没做,那么在谈到假期时没什么可说的,除了上过几天课以外。
“您以前来过这里吗?您认识那个胡子大叔吗?”
他说的是那个人是老板,因为他长着浓密的黑色胡子。
“我是第一次来……”
“这有点像是碰运气。酒吧分为重音乐吧和轻音乐吧,任君挑选。这个吉他手不是专业的,那个女歌手也不是。
“有几个晚上有六七个乐手在表演。老板很狡猾,不管他们。即使进来六个喝醉的美国人威胁说要砸东西,他也默不作声。
“您对巴黎很熟悉吗?”
“我以前经常来。”
“和您父母一起?”
“只有小时候和他们一起……很早之前我就一个人来了……”
“您经常来左岸吗?”
“是的。在这里我觉得很自在。我从没有去过卢浮宫或者其他博物馆。至于香榭丽舍大道,也就去过一两次。”
“我们真的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啊……”
“你们两个也是学生吗?”
“我朋友路易,在楠泰尔……”
她用欣赏的眼光看了一下路易。
“我在为我的英语学士学位做准备,接下来要努力通过论文答辩……”
她没想到会在这家酒吧碰到如此严肃认真的男孩子。
“你们没有交过女朋友吗?”
“有过,但都时间不长。我们喜欢换换口味。总是抓得住转瞬即逝的机会。”
“那么,在邀请我坐过来时,你们也把我当成是一个机会了吗……”
他们两个都笑了。楠泰尔的那个学生一点也不吸引人,另外一个笑起来倒是很坦诚也很有魅力。
“您会讲英语吗?”
“不会。我学过六个月的英语,但学得太糟糕了。跟我做所有事情都一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所做的事情都被我搞砸了,不堪入目。”
她突然发现自己也笑了。
“您是哪个院的?”
“文学院的。”
“您想做老师?”
“不想。”
“那做文学批评家?小说家?”
她听到自己在笑,很吃惊。但是此刻她不正是两个年轻人关注的焦点吗?他们关心她。觉得她很有趣。她享受着,几乎没有发现自己在说谎。
“您有兄弟姐妹吗?”
“只有一个兄弟。”
“比您大?”
“比我大四岁。”
“也在上学吗?”
“是的。他是个好学生。”
“哪个专业的?”
“社会学……”
“和我一样,”楠泰尔的那个学生说道,“他是几年级啊?”
“大三。接下来要准备论文了。”
“我现在已经在准备论文了……”
这种场景太常见了,但很能抚慰她。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计划。他们懒散地聊着天,谈话中充斥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轻松。
“可以邀请您跳支舞吗?”挨着她的那个男生问。
“当然。乐意之极。”
桌子之间地方很小,三对舞伴就占满了。
“您急着回去吗?”这个学生压低声音问她。
“不,没人等我。”
“等我甩掉我朋友,我们两个可以在深夜里散步了……您喜欢散步吗?”
“喜欢。”
这是假的。她只有在没办法时才会走路。在洛桑,就算是去离她家只有五百米的布尔格街,她都要骑电动车去。
他紧紧抓住奥迪尔的手,好像他们已经是情侣了。
“然后我们可以去我家再喝一杯……”
她没说话,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我待会儿再回答您。”
从埃里亚尔宾馆出来时,她没有想到这个。他们重新坐下,要了点喝的。
那个男生沉默了。现在,他为刚刚提的那个建议感到有点难为情。但是已经凌晨两点了,而她不正是一个人身处这个名声不好的酒吧里吗?如果不是寻求刺激,她是为了什么呢?
他轻轻地把膝盖靠在她的膝盖上,她并没有动。
“您看到对面那两个嬉皮士了吗?他们正在抽大麻……”
“如果警察进来怎么办呢?”
“警察知道。只要不过量,只要不吃麦角酸二乙胺 7 ,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那些毒贩子除外……”
“你们试过?”
“是的。试了两次。”
“有没有不舒服呢?”
“没有。就是很困,一点都不兴奋。”
“那麦角酸二乙胺呢?”
“我曾经很容易生病……您知道,在玛贝尔区,有很多很普通的年轻人……干杯……我叫马丁……我朋友叫路易,但鉴于他的胆子很小,我们经常叫他胆小鬼。”
他给奥迪尔使了个眼色,然后看了看手表。以示回应,她也眨眨眼,表示赞成。
“我说,路易,我们走吧?”
“好啊!今天该你买单了。”
路易自己走了,他的电动车就在门口。奥迪尔走在被路灯照亮的长街上,和那个叫马丁的男孩子一起。
他们默默地走了好长时间,听着各自的脚步声。然后,一件她没想到的、令她战栗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同伴慢慢地试探性地用手划过她的胳膊,结果他们现在就像情侣一样走着。
这基本上没什么,但她还是感动了。这给他们的相遇添上了不一样的色彩。她已经记不起有哪个男人跟她这样手挽手地散过步了。
“您住在这个区吗?”为了找点话说她问道。
“离这里不远。在巴克街。待会儿上楼梯时不要出声,穿过客厅的时候,也要轻一点……”
他笑了,笑容很年轻。
“那栋房子以前是一家宾馆,后来被隔成了几套公寓。很久以前,我的房东租了四楼侧面的一套。因为一个人住太大了,就把两间带家具的房间转租了。
“她坚持租客必须符合两个条件。第一,不准在房间里做饭,原则上来讲,也不准在房间吃饭。第二,不能带女人回来。”
“我觉得,这两个条件,您经常会违背吧?”
“和您想的恰好相反。我很少带女生回家,老布瓦尔迪尔夫人从来没有抓到过我。她应该挺有钱的,因为家具都很漂亮,地毯也是……”
在一个能通过马车的大门洞里面,他用钥匙打开一个小门。他们悄悄地往上走,走到三楼时,楼道里的灯自动亮了。
他把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把钥匙。一切都昏暗和沉寂。大大的客厅里,只有依稀灯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走到门厅里,在一扇门前面停下。他只是扭了一下按钮,门就开了,然后又重新关上。钥匙在里面。
“到了!”
他打开灯,吻她。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深红色的丝绸窗帘掩盖着窗户。
床已经铺好了。
“别怕,”他小声说道,“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大声说话。”
“我不怕……”
如果她早点遇到一个像马丁这样的男孩,或许她已经坠入爱河,那么好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他轻轻地亲吻她,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真实的温柔。好像不管他怎么安慰她,他都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孩子。
“您想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红酒?我这里只有这些,红酒也不是知名牌子。”
“那就喝白兰地吧……”
趁他去一个破旧的储物柜里拿酒和杯子的空当,她很自然地把夹克衫脱了。家具都是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木头的抛光手艺很精巧。
“干杯,祝您身体健康……”
“祝我们,”他纠正道,“我希望今晚能给您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再见到您,因为您有可能会回洛桑……”
“是的,我会走的……”
就这样,他们伸长耳朵去听对方低沉的话语。这一举动也给他们的约会增添了一份神秘感和浪漫色彩。
“真遗憾,”他说,“我没能早点遇到您。”
“我也很后悔。”
他解开她的衬衣,帮她脱掉,然后脱掉内衣,准备拿去放到椅子上。手法温柔又娴熟。
“我的手凉吗?”
“不凉……”
她以前的经历跟这次的很不一样。他竭力想要脱去她的裤子,但有点困难。
“别管了……我自己来……”
然后她就坐在床头脱裤子。她没有觉得难为情,也没有觉得羞耻。她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她自己把内裤也脱了。
“您不脱衣服吗?”
“灯光是不是不太亮?”
“床头灯不够吗?”
灯罩是红色的,丝绸做的,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种玫瑰色的灯光中。
两个人当中,他显得更不自在些。奥迪尔想:
“这是最后一次……”
他溜到她旁边,抚摸她。
“我身材很差,是吧?”
“您是很瘦,很苗条,但不干瘪。”
“我应该再胖五公斤。”
“你想哪里变胖一点啊?绝大多数女人都为怎么减肥发愁,但是您却想增肥……”
他越来越亲密地抚摸着她,她闭上眼睛,很快马丁就趴在她身上,慢慢地进入她的身体。有一会儿,她在想,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享受这个过程。有前戏,她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好像飘起来了,但是这种感觉随即烟消云散。
她一直闭着眼睛。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马丁。马丁看上去特别开心!她很少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您没必要做安全措施……”
安全措施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根本没有时间怀孕。
她这样想是错的。她感到马丁在自己身上游弋时,泪水滑落脸颊。不是因为太暴力。她没有哭,只是打了几个嗝。
“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没关系。”
“这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我不怪你。这是个人问题。我真傻……”
滚烫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和那次在乌希 8 的泪水是一个味道。那年她八岁。有一天妈妈狠狠地批评了她,因为妈妈和朋友打牌时,她藏在了客厅里面。
被发现了以后,她就被恶狠狠地斥责了一番。
“滚回你的房间去,我不喜欢你这样躲躲藏藏的……”
当时充斥在她心中的是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她不认为要听大人的话。或者说这不正是她的目的吗?
“她讨厌我,我也不喜欢她……”
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我要让他们摆脱我,这样我就可以摆脱他们了。”
她踮着脚尖下楼,穿过花园,翻过栅栏,来到右面的那条街上,不一会儿就穿过熟悉的蒙日堡公园。她去那里玩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
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大人们怎么可以花整个下午的时间打牌呢?还每天都打?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她没有想过要帮帮可怜的玛蒂尔德,她年纪大了,又要照看所有事情……还好有保姆奥尔加,但是她每周才来四次,每次又只是待到中午……她好像病得不轻,但自己还不知道……”
她一直走。她想远离那栋房子,却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惩罚妈妈的一种方式吗?现在,她正走过一条条不认识的街道。她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乌希站在湖边时,着实吓了一跳。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就在那时,眼泪飞溅而出,热热的、咸咸的,伴随着几声抽泣。她没有手绢可以擦眼泪,身上还穿着在家里常穿的那件罩衫。
“小姑娘,你怎么了?”
那位妇人应该很老了。在她眼里,几乎所有的大人都是老年人,包括爸爸妈妈。
“我没事,夫人……”
“有人陪你吗?”
“没有。”
“你住在这个区吗?”
“不是。”
“你知道你家在哪里吗?”
“在雅曼大道……”
“你是步行来这里的?”
“是的。”
“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没跟他们说我要出门。”
“你想去哪里啊?”
“不知道,哪里都行。妈妈骂我,我想惩罚她……”
“跟我来,我带你走。”
老妇人牵着她的手,来到一排出租车那里。
“雅曼大道几号呀?”
“‘两棵树别墅’,但是现在只剩下一棵树了……”
是爸爸开的门,因为妻子已经告诉过他了。妈妈正在走遍社区所有的街道去找她,玛蒂尔德和她一起找。
“非常感谢您,夫人。我承认我真的很担心……”
“您的女儿很聪明,很友善……”
奥迪尔不仅记得当时自己流泪了,还记得当时说过的话。爸爸把她抱进怀里,他几乎从没这样做过,然后吻她。妈妈第一个回来了。
“奥迪尔回来了?”
“她在房间里玩。一位好心的老妇人把她送回来了。现在最好别上去,什么都别说……”
时隔这么久,她还记得当时的眼泪。而现在,她光着身体,在一个同样光着身子、她几个小时前才认识的男人怀里,像以前一样哭泣。
“别理我……”
她重复道:
“这是最后一次……”
他在五斗橱里找到一条手帕,给她擦眼泪。然后开玩笑地说:
“用它好好擦擦鼻涕……”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了。她也不再哭了,她觉得不错。她的身体很放松,什么都不想。她很想和这个年轻而友好的高大男孩子一起待在床上,直到第二天的早上。
他倒上白兰地。
“敬我们的爱情……”
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叹了口气,说:
“敬我们的爱情……”
她从没有爱过,也绝不会去爱。她好不容易侥幸找到一双能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手臂。可是谁又能想到她就要离开了呢?
她在浴室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出来穿衣服。马丁已经穿好了。
“不用送我了。”她说。
“我不会让您一个人回去的。您住哪儿?”
“不远。送我到楼下就可以了。”
这一次他拿了一个小手电筒。他伸出手领着她穿过客厅。他们走到门口时,看到一个影子。一个特别瘦的女人穿着睡衣,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他们。
马丁立刻用手电筒对准出口照了一下,影子消失了。
他们急急忙忙走下楼梯。走到人行道上,马丁假装笑了笑。
“真抱歉。因为我您还得再跑一趟。”
“没关系。我快要受够这种安静的环境了。我要送您到哪里呢?”
“我跟您说过:哪里都不用。我一定要自己回去。这样能让我思考……”
“您要想很多事情吗?”
“是的。”
“很严重吗?”
“有些是……”
“我猜我不在您的烦心事之列吧?”
“我刚刚度过的几个小时,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但是,您还是哭了。”
“只是……”
他搂过她,深深地吻她,比前几次更加温柔。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知道……我要回洛桑了……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我会时不时去心之尖酒吧,我们可以最后再见一面……”
“那我每天晚上都会去那里……”
他看着她走远,拐进拉斯帕伊大道。她大步走着,深呼吸。这是属于她的夜晚。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但这就像一个定式。
如果她嫁给一个像马丁这样的男人……
太迟了,真的太迟了。如果她把之前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他,他会失望的。他刚开始或许不在乎,但是之后呢?他不会指责她吗?
她突然间问自己,是怎样开始的。她初中的大部分朋友都发誓说和男人没有关系,除了几次亲吻,偶尔会自慰以外。但她知道,有两个人在撒谎。也正是这两个人嘲笑一切。
其中一个叫埃米莉安娜,她应该还住在现在这个区。她在韦维学习过装饰。
她每天上午都要坐车去韦维,奥迪尔则过几天去一次。有几个月,她们关系很亲密。埃米莉安娜给她讲她的性体验。她觉得和男人发生性关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其他人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有人落井下石。她和朋友们的关系很好,除了奥迪尔。奥迪尔指责她太傲慢了。
她现在在巴黎学习艺术史。她可能结婚了,可能有孩子了。所有的性经历都会被永远埋葬。
还有伊丽莎白·阿茹芭。她的头发是棕色的,眼睛很大但无神,走路拖沓。但她身材很好,她十六岁时女性特征已经很明显了。
奥迪尔羡慕她的胸。她们俩渐渐亲密,一个周六的下午还一起去看了电影。
“你做过爱吗?”一个大尺度镜头刚刚出现在屏幕上,伊丽莎白就问奥迪尔。
“没有,你呢?”
“我做过。不许告诉任何人。我相信爸爸知道的话会杀掉我的……第一个人,是我们家的一个朋友,他的老婆非常漂亮,比我漂亮一千倍。他在普利租了一个单间,方便我们见面……”
“然后我又和其他人做,总共有三个……”
她伸出来三个手指头,好像数字很重要似的。
后来她们就没见过面。一年以后,奥迪尔收到一封来自贝鲁特的结婚请柬。伊丽莎白·阿茹芭嫁给了一位医学博士,这个医学博士的名字很难念。
她没有意识到走了多长的路。现在,她沿着塞纳河走,月光倒映在河面上。她不害怕。她觉得不会有人打她的手提包的主意。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回过头惊奇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差点要倒回去提醒她注意包。
她不想坐出租车。她想要思考、思考,直到无法再思考为止。她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她之前喝了几杯杜松子酒和两杯白兰地,这几杯酒使得她的步履有些飘忽,或许也使得她的想法有些混淆。
“应该是这样,不是吗?”
她没有抗争。她已经决定了。她已经告诉了鲍勃。或许鲍勃已经告诉爸爸了?
很奇怪,她回忆中的哥哥似乎更热情更可爱。鲍勃使她想起一条体型很大但其实很温顺的狗。
她还是小女孩时,邻居家养了一条圣伯尔纳犬。它总是跑到她家的花园里,尤其是她在那里玩的时候。
它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危险的一面,因为它靠近她时总是趴在地上,慢慢往前爬行。它成了她的好朋友,奥迪尔总是会去厨房给它找块方糖或者是糖果。
玛蒂尔德总是会呵斥她,因为她怕极了狗。
“你怎么会和这个大畜生一起玩呢?”
“它不是畜生……它是一条狗……”
“是一条一口就可以把你吞到肚子里的狗……”
“我喂它吃东西时它很小心,我都感觉不到它那粗糙的舌头……”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呢?啊,对了,因为她想到了爸爸。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会躲在阁楼里呢?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出生时父亲就已经搬上去了。那时候祖父还活着,现在的客厅就是祖父的办公室。
没有受到邀请是不能进阁楼的。她想到爸爸那梳得很整齐的白色胡子,他总是不自觉地用手去捋胡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奥迪尔和鲍勃是在厨房里吃饭。后来,奥迪尔快六岁时,她和鲍勃才有权利在餐厅吃饭,前提是吃饭时不能讲话。
大人们也都不讲话,结果一日三餐都是在沉默中结束的。爷爷不管他们。奥迪尔还不知道爷爷一直没有从奶奶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他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在对死亡的渴望中度过的。
有天晚上,楼梯上人来人往,爷爷的房间里充满窃窃私语声。
一辆车停在栅栏对面。奥迪尔不敢开门,而鲍勃什么都没听到,还在睡觉。那个时候他们住同一个房间。
第二天上午,她发现爷爷已经去世了。爷爷把爸爸叫过去,爸爸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然后医生来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book_title]第五章
她差点给爸爸打电话。她没想到现在才清晨四点,她这样做会迫使爸爸穿着睡衣下楼去客厅接电话。
她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八天前,她还很讨厌爸爸,觉得他就是一个脏兮兮的自私鬼。但今天她又觉得爸爸是个折服于命运的人,在以他自己的方式苟活着。
她想听听父亲的声音。要跟他聊些什么呢?回望过去,两棵树别墅在她看来没有以前那么悲伤了,那里的生活也是如此。
她只想到自己。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打扰到别人。她觉得别人为她所用是很自然的。包括她的某个一闪而过的幻想。
不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失去了朋友吗?然后,她后悔,恨自己,请求他们原谅。她是诚心诚意的。她用一种残忍的诚实来审视自己,可是一周过后她又是老样子了。
最后她没有打给爸爸,不是因为尊重他的睡眠,也不是担心他,而是因为她终究没能想到要说什么。
刚才沿着塞纳河走时,她想到了很多好点子。她体会到一种想要表达的需求。她要跟自己碰到的第一个人一吐为快。她需要交流。
她想要有人倾听她,理解她,鼓励她。
现在,在那个丑陋昏暗的房间里,她感到空虚。她从没感受过这种孤独。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鲍勃呢?他现在很有可能就在盖伊·吕萨克大街。奥迪尔知道,鲍勃得到她的消息会很高兴。她也能听到鲍勃的声音。她似乎很需要听到家人的声音。
然后她迅速打消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看来能够解决一切的方法就是她生病,不是在这里,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这里或许也会有人把她送到医院。要是洛桑病倒,家人会叫来维内医生。医生跟她很熟。她感觉不舒服时,总是可以到他的诊所向他一吐衷肠。
她不知道自己想生哪种病。这种病要吓到身边所有的人,但是不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不能使她变丑,也不能导致残疾。
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她时不时想得场所谓的“好病”时,应该还不到十岁。
五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爸爸妈妈、玛蒂尔德和鲍勃轮流守在她床头。她持续发烧,影响了视力和思维。房间里好像雾蒙蒙的,他们的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
维内医生每天来看她两次。
“现在隔离她已经太晚了。你们都跟她有过接触……”
医生很喜欢她。现在更喜欢了。他是唯一一个带着宽容的心来看待她的人,甚至还有一种同谋关系存在。她需要别人照顾时,就会打电话给他。
“我是奥迪尔……”
“你好吗?”
他们认识时她还很小。他现在仍用“你”称呼她。
“不好。我想见您。”
他很忙。晚上很少能睡个好觉。但是他总能抽出时间见奥迪尔。没有哪里能比他的诊所更让她觉得安逸。
“医生,我不舒服,我确定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医生相信吗?
“你有什么感觉?”
“您不相信我吗?”
医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但是一种满含深情的狡黠。
“我先给你做个检查,然后再告诉你。有什么症状呢?”
“首先,我觉得浑身没力气,都没法上楼梯。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看看我的手……我的头一直疼……是不是肿瘤啊?”
“不是的。”
医生给她检查了很久。
“好吧,小姑娘,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什么病都没有。你想太多了。你花时间去琢磨到底哪里不舒服。你知道你怎么了吗?你试图通过病痛来逃避现实。”
她知道医生说对了。但是听到别人这样对自己说,她很不高兴。
“您和鲍勃一样……”
“你每天抽几支烟?”
“两盒……”
“你没意识到这足够引发身体颤抖吗?”
“我戒不掉。再说了,您也没戒掉。我听到您跟我爸爸说过好几次要戒烟,但没过几天,又看您抽上了……”
“小姑娘,我早就不是十八岁了。”
生病是为了好过。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很紧张,就像她得猩红热那时候一样。
她出于习惯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安眠药,吃了一片。她不吃就睡不着。她从爸妈的医药箱里拿走了整瓶安眠药,当时的想法是要用它来结束生命。
她现在不那么确定了。她曾在报纸或者杂志上看到过一篇关于自杀的文章。文章谈到巴比妥酸剂 9 和其他药物。和一般的观点不同,这篇文章认为大剂量使用这类药物不大可能致死,反倒会引起呕吐。
她不清楚该用多少剂量。她可不想让别人在床上发现她的尸体,周围满是呕吐物。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反感用爸爸的手枪。为了确保不失败,她应该会朝头开枪,这样就有可能把半边脸都打开花。
她不想死在这里,死在一个自己讨厌的房间里。为什么她不继续回想那些美妙的夜晚呢?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她一次。
那个几个小时前才认识的男孩子,对她表现出了百分之百的关注和柔情。她还记得那个时刻,他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挽过自己的胳膊。
还有,他们静静地上楼梯。还有,她离开时看到了那个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老妇人。
这一切都很美好。可惜,这种事情一年只发生一次。还有无数个无聊的白天和黑夜。
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有起来脱衣服。听到有人敲门,她猛地跳了起来。看看表,已经过中午十二点了。
她正准备去开门时,清洁人员已经在找备用钥匙。
“啊!我看到您已经起床了。不好意思我敲门了,我以为您出去了呢……”
她在撒谎。客人睡到下午会给她的工作带来麻烦。
“我半个小时之后就出门。”
她想马上就走。在这个房间她喘不上气来。她冲了个澡,然后胡乱地把东西塞进蓝色行李箱和化妆包里。
“您要走了吗?”
“是的……”
奥迪尔故意没有给她小费。她走到一楼,朝收银台走去。
“请结账。”
“您要退房?”
“是的……”
她付了钱。如果在宾馆前打出租车走,别人就会知道她不是去赶火车的。所以她穿过广场,走进车站,然后从另一个门出来。
司机转过身问她:
“您要去哪儿?”
她不知道。但去哪里很重要,因为她要在那个地方度过人生的最后几个钟头。
“在圣米歇尔路口放我下来吧……”
她手里拿着行李箱和化妆包,觉得有点迷失。但是身处塞纳河左岸,又使她或多或少有种在家的感觉。
她选择在她不认识的拉阿尔普街左拐。她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时间,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路标。
最后她走到一家宾馆前面,宾馆刚刚重新粉刷过。门的两边各有一盆很大的绿色植物。
大厅的墙上贴着细木板,漆工看上去很精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一个婴儿在亚麻布上爬来爬去。
“请问有空房间吗?”
“住多久?”
“不知道。”
“原则来说,我们不喜欢只出租一个晚上。几乎所有的租客都是按周或者按月租的。也有几个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我肯定会住上几天的。”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她冲奥迪尔笑了笑。
那个妇人从板子上取下钥匙,抱起孩子。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没人照看他……”
她们在三楼停下。没有电梯。地毯很新。房间也很新,很明亮,最近重新粉刷过一遍。
“我们不提供正餐,但是供应早餐。”
“谢谢。太好了……”
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分别摆放在厨子和抽屉里。一瓶瓶的洗漱用品都放在浴室的台子上。
她环顾四周,不知所措。她想问问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房间很好,很干净,很漂亮。
她饿了,所以下楼去。她在街边比较远的地方发现一家小餐馆,餐馆的桌布是正方形的。
这是她的最后一顿饭吗?有可能。但是她不害怕。她在那个年轻学生的怀里哭了。但是现在她的眼睛是干的。她透过橱窗注视着街上的每一个变化。第二天还会是这样,每天都是一样。巴黎的生活以相同的节奏继续着。洛桑的生活也是一样。爸爸每天早上都会去蒙日堡公园散步,然后再爬上阁楼工作。妈妈每天都和朋友们打牌。刚开始,爸爸埋怨妈妈,但后来就不去想这件事了。
她对谁都是没用的。也没有人真正管过她。
“来一份小牛肉……再要一份羊排……”
这里的装修也让人很舒服。有点刻意模仿旧时的客栈,但还是很舒服。为什么不喝一杯杜松子酒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可以做任何头脑里想到的事情。再过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不管怎样,天黑以前一切都会结束的。
“服务员,一杯苏打杜松子酒,谢谢。”
她喝了两杯。她再也不怕了。她觉得很平静,比平时更加清醒。
她过去一直缺少的,现在仍然缺少的,是一个能够照顾她的人。一个了解她所有想法、保护她不受自己伤害、并且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
就像死心塌地喜欢她的维内医生那样。
很明显这种人并不存在。
奥迪尔三岁以前一直是妈妈在扮演这个角色。后来是玛蒂尔德在照顾她。
鲍勃很爱她。她也很爱鲍勃。但是鲍勃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吃饭以外,他们很少见面。
昨天晚上那个叫马丁的小伙子呢?她在马丁的怀里感受到了一种信赖。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但如果他们在一起,他会不会每天如此呢?
总而言之,她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她要找的是一个可以为她牺牲人格和私生活的人。这个人应该很温柔、很有安全感,跟他在一起又不会觉得闷……
她自嘲地笑了笑。在心里说道:
“小姑娘,你又开始了!你自从想要自杀那一刻起,就开始幻想那些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东西。”
今天阳光很好。露台上有两张桌子,但是没有人坐。
“还要再来点杜松子酒吗?”
服务生长得很帅,操着一口意大利口音。
“是的,再来一点……”
她在内心指责自己没胃口但却吃得津津有味。
此时此刻鲍勃在哪呢?或许他也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他很会平衡自己的生活。他会是一个好丈夫,能够理解妻子和孩子。
鲍勃觉得她是怎样的人呢?他经常有一种要保护她的神情,有点像对待病人。
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呢?她经常想到这一点。这是她经常找维内医生的一个原因。
维内医生对她有惊人的耐性。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搞成现在这样并不是自己的错?
午餐好了。她又点了杯红酒。她隐隐约约听到,在她前面有两个人在讨论房产问题。这么多人都在关注毫无意义的事情,真够让人吃惊的。
“小姐,请问您要甜点吗?”
“你们都有什么?”
“我向您推荐杏仁派。”
她吃了点派,然后点燃一支烟,没有要咖啡,因为咖啡会让她抖得更厉害。
瞧,她又回到了街上。她无事可做。街上人来人往,出租车、卡车川流不息。所有人都在朝着自认为重要的目标奋进。她以前没有重视过周考吗?但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些笔记本变成什么样子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商场重新营业。她走进一家药店。
“请给我一盒刮胡刀片。谢谢。”
“您有喜欢的牌子吗?”
“没有。”
她很想笑。这个人是不是以为她要刮腋毛或者阴mao呢?
她不能再朝着这个方向往前走了,因为再走就到盖伊·吕萨克大街了。
她放慢脚步。她很后悔没下更大的决心。不是因为懒惰不想做决定。而此刻她对生活无所眷恋,可以选择死亡了。
尽早摆脱人生这个想法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她不用再为肉体背负重担,也不用担心未来。家人也不用再支持或者反对她什么。
她看着那些橱窗,被里面摆放的东西惊呆了,好像她以前从没透过橱窗看东西。一个穿着灰色长夹克衫的药品杂货店老板,在门口旁边的人行道上堆放大塑料盆。两个妇女在一家理发店门口等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她已经很久没剪过头发了,也没洗过头。她几乎立刻就想做这两件事。她想在有生之年至少可以漂亮一次。
她走进去,问柜台后面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理发师什么时候有空?”
柜台的另外一边用花布帘遮住,她听到理发师正在里面剪头发。
“恐怕今天都没空了。还有两位夫人在等着。之后四点钟和五点钟都有预约了。”
“谢谢您……”
见鬼!她该不会要跑遍整个街区去找个理发师吧!
她两条腿很疼,昨晚上走了太多的路。
她往回走,回到住的地方,那家宾馆叫“现代宾馆”——一个很枯燥乏味的名字。她朝门口那个女人笑了笑,没看到孩子。可能在另一个房间睡觉吧?
“您要房间钥匙吗?”
“谢谢。”
“午饭吃得怎么样?”
“非常好。”
“我猜是在马里奥吃的吧。”
“我没看名字。离这里有一百米……”
“那就是马里奥餐厅。那里很干净,饭菜也很好吃……”
人们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他们在内心深处或许害怕沉默。难道不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她在家里很不自在吗?
她在家听不到爸爸的声音。她只知道爸爸在楼上,却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妈妈白天有一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其余时间就和朋友在一起,或者在客厅,或者在朋友家,或者在新循环。
她只能听到鲍勃放学回来以后大踏步上楼梯的声音。
她慢慢地上楼,在第一个拐角处停下来,看了看身后。
已经走到尽头了。她不能再拖延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忧伤。
要是她再强大些就好了!强大到能够再试一次?可是她已经试过那么多次了!
她打开门。一缕阳光照进房间。
晚上做这件事会不会更容易一些呢?她想的太多了。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好累啊!
窗户是清洁人员特意打开的,风不停地鼓起窗帘。她把窗户关上。
她下意识地刷了牙。然后慢慢地脱掉衣服,躺进浴缸里,打开水龙头。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想最后跟人聊聊天。
她只知道昨天晚上那个男孩子叫马丁,马丁没想到把电话号码告诉她。
浴缸里灌满了水。她关上水龙头,走进房间,看着桌子上的一块垫板。垫板下面有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上面印着宾馆的名字。她找了好久才在包里找到那支笔头被咬过的圆珠笔。
她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她在家时总是这样在卧室里待着。
她咬了好大一会儿笔头才动笔写道:
鲍勃老哥: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希望宾馆的人会好心地贴上邮票,把信寄出去。我把衣服脱了,不想再重新穿上下楼了。
我不记得上次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时给你写的那封信的内容了。现在,我不害怕,并且觉得死亡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多给了自己四天时间——我没有刻意去数,因为时间过得太快了——因为我想要拖延时间。但我对自己的决定不后悔。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不再怨恨任何人。我相信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看人看事的方式也都不同了。
我过去总是喜欢把自己这种永恒的失望归咎于我们家的氛围。我仍然以为那种氛围很压抑,但是爸爸妈妈也无能为力。我确信比我们还要悲伤的家庭也有幸福的孩子。
再说了,证据就是你变成了一个很坚强的男人!
你知道吗?我常常嫉妒你,甚至会仇恨你的性格力量!你的眼神总是让我有点害怕,因为我怕从中看到对我的讥讽和同情。
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也不再觉得爸爸很荒唐了。他只是过着一种单调的生活,但比那些定点进出办公室的人好多了。
对妈妈也是,她只是有一种无关紧要的爱好罢了……
这个如此卑劣的故事,需要负责任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我以前也好几次想到这一点。但是我马上又觉得自己扮演的是一个好角色。
我想你会把我的吉他送给一个买不起吉他的人,因为你是不会弹的。你还会把我的滑雪板和溜冰鞋都送人。我一想到这个就想埋怨你!
我不想你们在家里保留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我不喜欢回忆。幸好我的照片不多。啊,对了!下面的情况就是一种不好的示范。埃米莉安娜家里有很多她各种姿势拍的照片。她爸爸留着呢!
埃米莉安娜很漂亮,因此经常有人给她拍照。我不漂亮,这点我知道,所以,从来没有任何人,包括你,给我照过相。
这四天我都在思考自己,想得头都疼了。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也不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我总是喜欢冷静地观察人和物。
我觉得我已经发现自我保护的缺点了。就是我很难和别人接触。我在上一封里提到这一点了吗?有可能写了。现在我向你道歉。
初中里有很多社团,就跟你那时候一样。我加入了一个。我总是很受欢迎。刚开始的两三周,或者更长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大家都觉得我很好相处,又有很多好主意。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同学们很陌生。他们也觉得我很奇怪。总是有人,至少一个人会问我:
“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几乎都不看我们。下课之后立马就走,还经常找理由不去同学家玩……”
这是真的。我有时会制造假象。我有时候会停在人行道旁边,然后问自己:
“我在这里干什么?”
就是在那些时候,我感觉到一阵眩晕。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晃动,摇摇欲坠。我差一点就要跟一位行人说:
“先生……能不能麻烦您送我回家啊?我很不舒服……”
这些你都知道,但你常说这些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维内医生也是,他还开了一些镇静剂给我。
如果我病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不然就能消除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那种焦虑了。
看!我在巴黎走的路比在洛桑走的多十倍,而且不觉得累。我给你写信这会儿,头不疼了。身体任何一个部位都不疼了,我可以持续给你写上几个小时。
我觉得还有好多话要说。再说一会儿!我和同类间的交流就要被永远切断了。我的同类?我希望他们不要像我一样。我可能不是同类中的唯一一个典型,但是我也不认识其他人。
好了!我必须下定决心离开你了。我相信在最后一刻我想到的会是你。你也要时常想起我,好吗?
我好想靠近你,然后你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漫不经心地摸着我的头。我好希望这个画面能够成真。
你看,我带走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我不检查了。如果有错别字和啰嗦的话,请原谅。也请原谅信纸上有香烟烧出的小洞洞。
如果维内医生跟你谈起我,告诉他,我现在一天抽三盒烟,但杜松子酒越来越少喝了。
再见!紧紧地拥抱你。永别了,鲍勃,我的大哥哥。
你的奥迪尔
她看到纸上还有空间,就在署名下面又加上几句话:
又及,和上封信一样,请不要拿给爸妈看。我想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谢谢。
她在信封上写上哥哥的名字,又写上“盖伊·吕萨克街墨卡托宾馆”这个地址。然后她又标上:快件。
她在包里翻来翻去,拿出一小枚硬币,放在信封上,把信封了起来。接着她想到了宾馆的老板娘。
夫人:
很抱歉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这两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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