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 [book_author]凡尔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5025 [book_dec]19世纪中期,在中国有一位年轻、富裕而且非常西方化的纨绔子弟金福,他冷漠无情,厌倦生活,听不进他最忠实的朋友加老师王先生的真诚相劝。在金福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股票下跌,已经破产了。于是他给自己买了份高额人寿保险后准备自杀。但他没有勇气,只好把自己托付给王先生,并与他签定了一份自杀协议书。出于礼节,王先生同意在人寿保险协议终止前杀掉他。 此后,金福经历了一连串曲折的经历,每次都希望自己能死掉,结果却屡屡失望。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破产,同时也收到王先生的来信,说自杀协议书已经被转交给一名杀手老孙。金福立刻出发去寻找王先生与老孙,希望能在杀手动手前,取消这个协议。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金福深刻明白了生命与幸福的真谛,可就在这时,老孙手下抓住了他。金福被蒙住了眼睛带到老孙面前,等待命运的安排 凡尔纳一生没到过中国,但他对中国了解甚多。与同时代其他欧洲作家不一样,凡尔纳在本书中积极地塑造了一个中国主人公的中国式生活,他把各种文化、历史、社会、语言等信息和评论融合在一起,创作了一部集旅游、冒险为一体的幽默小说。 [book_img]Z_9124.jpg [book_title]凡尔纳与中国天朝 【译者序】 (法国)威廉·鲍卓贤 儒勒·凡尔纳(1828-1905),无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畅销书作家之一,同时,他也是作品被翻译得最广泛的作家之一。他的大量作品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发行,其中有一部作品描写过香港,另一部则主要以广东、上海和北京为背景。 虽然凡尔纳一生没到过中国,但他对中国了解甚多。与同时代其他欧洲作家不一样,凡尔纳在《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中积极地塑造了一个中国主人公的中国式生活,他把各种文化、历史、政治、社会、语言信息等和评论都融合在一起,创作了一部集旅游、冒险为一体的幽默小说。很明显,凡尔纳也谈及了中国当代文明。 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凡尔纳的整个创作生涯表现出他对中国和中国人的极大兴趣,当然这不仅仅局限于亲身的经历。尽管他走遍了整个欧洲,访问过美洲和非洲,但他从未到过亚洲。当然,作为一个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在南特国际港口的公寓里长大的男孩,他目睹了无数来往于东亚满载外国货物的船只。 凡尔纳提及中国的小说还有好几部。在1892年出版的一部小说《特派记者与克劳迪斯·彭巴纳克》中,主人公是一名新闻记者,小说讲的是该记者乘火车从巴黎到北京的一次虚构的旅行,小说末尾的第三章就是以中国为背景的。凡尔纳另外还有几部小说,如《布朗里肯太太》(1891)中也有两位中国人物,都姓李,一个名叫李盛欧,一个名叫李普奇(一个懒汉);在《征服者罗伯》(1886)中,一架飞行机器到北京上空盘旋,凡尔纳从空中对这座城市进行了精彩的描述;在作品《著名的旅行及旅行家》(1878)中,凡尔纳用了大约100多页去描写发现中国大陆的早期旅行;《18世纪伟大的航海家们》(1879)也用了30多页描写中国。即使在《海底两万里》(1870)中也有不少描写中国的部分。 发现作品 直到2001年,凡尔纳与他出版商的信第一次公开发表后,人们才发现凡尔纳著有这样一部小说。这些信函为我们了解到有这样一部作品提供了信息。 1878年4月12日,凡尔纳说他想与出版商赫兹尔讨论已打算出版的手稿,将故事情节改为以美国为背景。在5月23日的信中,他将该小说定名为《自愿被暗杀者》。赫兹尔在9月11日的信中告诫凡尔纳说,从天主教当局的角度,这部小说以自杀为主题是非常危险的。凡尔纳10月13日回信说他“已考虑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将背景从美国改换成中国”。这样改是因为中国不是基督教的国度,因此,这样就大大地减轻了反对意见,与此同时也表明了他对中国的广泛了解。他说他阅读过许多有关中国方面的书籍并作了大量读书笔记,他撰写这部作品时,手头就摆着20多部有关中国的书籍。他开玩笑地补充说:“我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中国王朝的研究了,我差不多已成了中国九品芝麻官。” 1879年1月28日,凡尔纳这样写道:“我已经写完一半了……写起来很有意思。”然后,在3月4日的信中补充说:“大约10天之内我会写完这部中国小说……我觉得很有趣……不知读者是否与我有同样的感觉。”起初,他给小说起了好几个名字,如,《中国人》、《师父》、《一位幸运的中国人的不幸》、《百岁顾客》、《一个真正中国人的故事》、《中国人轶事》、《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两餐之间》以及《金福的计划》等。 按常规,赫兹尔阅完手稿和清样后,提出修改意见,甚至写出重要评语。故事中的作为太平天国运动者的王哲人这个人物就是赫兹尔提出的。赫兹尔对最后一章的每个细节都给予了添加或删节。同年7月2日到8月7日,作品以连载故事的形式与读者见面了,11月才成书。 从1879年到1880年分别有三个英文版的翻译本问世,但有趣的是,自那以后该小说再没有人翻译过,尽管随后的再版标题改变为《一个中国绅士的遭遇》。 主要资源 19世纪60年代,法国诗人戴奥菲尔·戈蒂耶在国内掀起了“中国热”。1863年他把一位名叫丁堂林的人请到他家里,雇他给女儿朱迪思做语言文化家教。凡尔纳是戈蒂耶的挚友,他自然接触到这位家教。凡尔纳对王哲人的描写,尤其是相关的引证,应该说是以丁堂林为影子的。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外,据了解凡尔纳不可能结交其他任何中国人。 直到1879年,除了偶尔可看到一些中国物品外,基本上没有法国旅行家到过中国。人们一般说的东方实际上指的是圣地或者甚至是北非。在凡尔纳的前辈和同辈人中,当他们购买到中国瓷器或抽鸦片时,都被认为是稀奇古怪的。 文中凡尔纳直接提到了五位著名作家,如汤普生、罗塞特、朱茨、波伏娃、班惠班。这似乎就是他的主要素材。 首先,凡尔纳表明他直接引用的资料有一些是中国写真画,如司各特.J.汤普生(1837-1921)所著的四卷本《中国和中国人图解》(1873),刊登了200多幅高质量的图片,该作品被译成了法语。小说中有五章描写香港、广东、厦门、上海、宁波、南京和北京的场景,就大多来源于此。 第二个就是莱翁·罗塞特的《穿越中国之旅》(1878),引用了其中有关上海租界的部分。据说这本书在首次出版发行前,一直保存在凡尔纳私人图书馆里。 小说中引用的第三个权威资料就是Mr.T.朱茨的《北京与中国北方》(1873)中有关当时中国政府对法国和德国外交使者的礼节轶事。 第四位作家就是路多维克·波伏娃先生。从他的作品中凡尔纳直接引用了两条信息。不过,问题是波伏娃的《北京·伊多·旧金山》(1868)这本书是反对中国和中国事物的。 补充说一句,我们非常幸运,法国国立图书馆在互联网上提供了成千上万资料,我们找到了十九世纪的版本,这其中还包括汤普生、朱茨、波伏娃等作家的全部文本。可以看出,凡尔纳选择材料是非常细致的,这在今天看来依然感到很有意思。 凡尔纳还提及了班惠班(她的真实姓名叫班昭,一名才女),一位女作家,著有一部婚姻格言。如果我们在网站上搜索一下班惠班,会直接转到法国国立图书馆。查到由G.保塞尔著的《当代中国》(1853),从里面就可以找到有关班惠班的记载。保塞尔同时还注明了班惠班是班超将军的妹妹。班惠班花季年龄就成了寡妇,不过,她不愿再婚。这一资料十分重要,因为女主人公娜娥就是一个年轻的寡妇,的确,凡尔纳的妻子也是如此。 此外,有趣的是凡尔纳在作品中还引用了《四库全书》。娜娥的第一个年纪比她大一倍的丈夫,曾经是这部篇幅巨大的百科全书的编辑,不过,估计他是积劳成疾而死。他们力图收集各方面的知识,很显然这点和凡尔纳努力勾画这个世界有相似之处。其结果是,研究凡尔纳的学者们经常探讨该百科全书,但由于某种原因,最后没人能辨认出。如今,可以肯定这部巨著就是《四库全书》。 总之,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凡尔纳有关中国资料方面的引证是较多的,也是很广泛的。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让人们了解当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不过,他并非专题论述,而是总的描写,特别是采取游记的形式进行描述。凡尔纳根据需要选用这些素材,成功地勾画了一个美好的中国。 人物介绍 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凡尔纳设法把他们描写得具有中国人的特征,与此同时让法国读者也能接受。并且他写信告诉赫兹尔,他必须避免那些“非常刺耳的中国人名,因为我不想让读者扫兴”(1878年10月30日)。 金福,三十二岁,无业游民,他被认为是中国北方人的典型代表。“很健康,与其说他是黄种人还不如说他是白种人。他眉毛很直,两眼在一条水平线上,眉角在太阳穴处没有向上翘,鼻梁较直,脸庞不平。”凡尔纳的这段描写使我们感到金福像个欧洲人。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在凡尔纳被指控带有种族歧视前必须说明:小说中的王先生是个非常典型的中国人,各个方面都比他的学生更有魅力。 金福既傲气又没有耐心,有时候还打他的仆人,不过“多数情况下是习惯成了自然,并无恶意”。他冷漠无情,懒惰无比,惯于享乐,而且抱着一种宿命论。他的遭遇使他成为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变得更加睿智,并对生活抱以乐观态度。 金福的未婚妻娜娥,无职业,是一位年方二十岁的美丽寡妇,有一双充满温柔的眼睛和一双小脚,不过,她的脚并非裹成。娜娥很聪颖,念过书,十分虔诚、温柔,是一位贤妻良母。 小宋,该人物的年龄和长相不详。他是金福的一个仆人,他总是办事心不在焉,笨手笨脚,语无伦次,贪得无厌,懦弱无能。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忠厚。小宋知道自己并非是一名合格的佣人,经常自觉地要主人打他。他最害怕的是主人剪他的辫子——一种正式的惩罚,象征一种阉割。在这里凡尔纳采用了一种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幽默手法。最后小宋揭开自己的秘密——他老早就是用的假辫子,凡尔纳同样用了一种幽默手法。 金福的哲学老师王先生,五十五岁,一个典型的中国人。他聪明过人,十分乐观,他的哲学观总带着某些幽默和敏感的想象力。他很忠诚厚道,大公无私,把友谊置于一切美德之上,在厄运面前沉稳明智,满足于在金福家过着清贫单身的的生活。 王先生曾参加过太平天国运动(1851-1864)。凡尔纳通过重点描写鞑靼人这个统治王朝的由来,表示他对太平天国运动的支持,而且他让金福的父亲也支持太平天国运动。 凡尔纳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有种超越自我条件的精神,都具有朴实、乐观、勇敢、克制和练达的传统美德。总之,凡尔纳非常敬慕中国,又相当同情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居民,他很赞赏中国人的保持平静的哲学。 传统中国人的模式就是哲学家的模式,从不到国外旅行,不过问政治和科技发展,爱好物质享受,满足于房子、花园、妻子、朋友。不同的文化会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也各有其长处和短处。凡尔纳对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非常重视,对法国的也同样如此。他深入挖掘两国的传统文化,不管是他人的看法还是个人的观点,他总是将其有机地融为一体。同样,小说的标题也能使我们产生联想,去挖掘深层的意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国人在法国并不一定就比中国人在中国更容易踏上幸福的道路。 结论 谈到凡尔纳有关中国的思想,第一个难题就是两种文明之间的鸿沟,正如麦卡里先生所说:“没有什么比用我们欧洲的标准来评判中国更荒唐了。”要准确评价小说家是如何描写中国王朝的,需要对中国和欧洲十九世纪的文化了解得非常透彻,即:以李约瑟的深度、凡尔纳所引用的78,000卷百科全书的广度、郑和船长的精力去探讨。 凡尔纳对中国人生活的描写细腻入微,因此,带有一定的想象。当然他毕竟搞的是小说创作而非社会学或人类学研究。作者自己谦虚地把《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说成是“幻想的”(1879年3月17日)。尽管《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和《八十天环游地球》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对中国习俗方面的误解,有些地方甚至是夸大其词,但目的是为了把故事写得更有趣。尽管有些出版商认为他作品中的人物也许太西化了,但无论如何,凡尔纳对中国的了解如此之深广,的确令人钦佩不已。 限于篇幅,凡尔纳对中国许多复杂情节的描写无法一一陈述,这里只希望给致力于凡尔纳研究的爱好者起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因为凡尔纳文库中蕴含着一个非常丰富而重要的部分,它包含了许许多多东方的奥秘,正等待着我们去探讨发掘。 [book_title]第一章 人物相继登场 “你应该承认,生活中总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有一位客人大声地说,他的手臂放在大理石靠背的椅子扶手上,嘴里嚼着一片藕。 “是的,同时也有不好的。”另一位客人补充说,一块鲨鱼鱼翅的辛辣使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突然咳嗽了好一阵。 “让我们都成为哲人吧!”一位年长的知名人士说,一副大大的木边老花镜架在他的鼻尖上,“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枪毙谁。这就是生活。”这位享乐主义者拿起酒壶,倒出一杯温热的酒,杯子里飘出一丝怡人的酒蒸气,他一饮而尽。 “至于我,”第四位客人很有感慨地说,“我发现,一个人只要能做事而没有事可做,这样活着是很舒服的。” “正相反,”第五位说,“真正的幸福在于劳动与学习,要想获得幸福,就必须尽力学习知识。” “终于发现你这么幼稚。” “好了,难道这不是智慧的开端吗?” “那么,什么是结束?” “智慧没有终结,”带老花镜的智者说,“只要你具备一些常识,你就不会感到不满足。” 然后,坐在桌子旁边极不舒适的位置上的第一位客人,出于礼貌把脸转向主人说:“那么,这个问题还是听听我们主人的意见吧,他是如何看待的,他认为生活是美好的还是糟糕的?他是持赞同意见还是反对意见?” 主人一直坐在旁边保持沉默,心不在焉地嗑着西瓜子,不参与他们的讨论。这时,大家直接将话题转到他身上,他也只仅仅带着嘲笑和鄙视的口吻说了声:“呸!” 这是所有语言中最通用的一个词,这个词既能说出所有的意思,又可以表示什么也没说,字面上的意思与做鬼脸相同。这时,在座的五位客人之间就要爆发一场大论战,他们各持己见,并且言辞越来越激烈,大家都希望主人能表明自己对生活的看法。 很长一段时间他拒绝回答,但最终他说,他认为生活既不是那么美好,也不是那么糟糕,这并不是一个什么重大的发现,也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 瞧他! 听听!他的意见表明他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人! 他很年轻! 是的,年轻而健康! 并且富有! 是的,十分富有! 年轻、健康且富有的主人 也许是有点太富有了! 这一连串的感叹句像连珠炮一样。但主人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微笑,就好像在他面前放着一本描写他自己生活经历的书,他瞥都不瞥一眼,甚至从不想打开它,摆出一副男子汉的神态耸了一下肩膀。 他三十出头,身体强壮,已拥有一大笔财产。他的脑袋里并非没有知识,并且智商比一般人要高。总之,他享有一个最幸福的人所拥有的一切。 他为什么不感到幸福呢? “为什么?”哲人的声音很郑重,像是古代唱诗班领唱的声音,“年轻人,你知道吗?如果你感到不幸福,那是因为你的幸福是消极的。幸福像健康一样,早晚会被剥夺。现在你还没有生病,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不幸,这正是你生活中所缺乏的。一个人在一生中没有遇到什么不幸,如何能感到幸福呢?” 说了一番富有哲理性的话之后,哲人举起一杯泡沫翻滚的名牌香槟说:“朋友们,让我们干杯!祝我们的主人倒霉,愿他美好的生活中出现一点阴影吧!”他一饮而尽。 主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然后又恢复原来冷漠的样子了。 这场谈话是在什么地方进行的呢?是在巴黎、伦敦、维也纳,还是在圣彼得堡的欧洲餐桌上呢?或者这是在东半球或西半球的餐馆里,几个朋友相聚在一起时谈论的话题?他们并没有喝多少酒而提出了这些问题,这些人又是谁呢?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法国人,因为法国人不过问政治。 公寓的面积不大,但装饰豪华。落日的余晖反射在蓝色和橙色的窗格玻璃上隐约可见;在飘窗外面,鲜花花环和人造花环在晚风中拂动,五颜六色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芒,与即将消失的落日光辉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迷人;窗户的顶部是阿拉伯式的花纹雕刻,这些图案大多是热带的动植物,姿态变幻不定,展现出天堂与人间的种种美景,把人们带进一个幻想的世界里;一把镶着印花细纹布花边的大风扇,悬在天花板上迎风摇摆,给屋子里的人带来凉爽。 几位美丽的姑娘在旁边侍候 屋子中间的长方形桌子漆黑发亮,每件银制品和瓷器都像水晶饰品一样清澈透明。桌面上没有铺桌布,一片片小方纸在桌面上折叠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十分美观,它们是垫碟子用的。桌子四周摆设着大理石靠背的椅子。在炎热的天气里,人们都喜欢坐这种凉爽的椅子,而不喜欢坐垫子沙发。 几位美丽的姑娘在旁边侍候。她们乌黑的头发上插着新鲜的百合花或菊花,手腕上戴着金手链或玉镯,体态轻盈,身姿曼妙。她们面带微笑,一只手灵巧地将一碟碟菜端上端下,另一只手优雅地拿着扇子,随着天花板上的大风扇的节奏摇动,保持着房间里的空气流通。 饭菜自然是美味佳肴,妙不可言,难以想象有什么比这种烹饪更讲究、更干净、更美观,好像是特意做给一些美食家品尝的。办宴席的老板准备了一百五十道菜,写满了整篇菜谱,远远超过了自己原有的水平。 第一道菜是糖饼、鱼子酱、炸蚱蜢、干果和宁波牡蛎,接下来是煮鸭蛋、鸽子蛋、田凫蛋、煲燕窝、人参炒鸡丁、红焖鲟鱼鳃、甜腱、鲸腱、淡水蝌蚪、炸螃蟹、麻雀沙囊、大葱羊眼、牛奶煨萝卜、春笋糖酱和甜沙拉,最后一道菜是新加坡进口菠萝、落花生、盐杏仁、开胃芒果、龙眼肉、荔枝肉、板栗和广东蜜饯。喝的饮料有啤酒、白酒,还有香槟酒。然后是甜点心,主食是米饭,客人们用筷子一点一点地送到嘴里。 用餐花了三个小时,饭后佣人送过来的不是欧式的香精洗指水,而是浸了热水的毛巾,客人们用来尽情地擦拭手脸。 接下来是娱乐时间,休息一个小时后开始听音乐。一群演员和歌唱家走进大厅,她们是一群正值青春妙龄的淑女,穿着干净整洁,亭亭玉立,显得格外庄重。她们演唱着中国音乐,听起来悦耳动听,但西方人很难理解其中的神韵。乐器类似于西方的小提琴,她们把它放在膝盖上演奏。还有一种类似于吉他的乐器,她们用手指尖拨动琴弦,声音犹如潺潺流水一般。 一位男领班将这群姑娘引进房间,他是总指挥,主人对他点了一下头,乐队开始演奏《一束十朵花》——一首当时在上流社会里非常流行的曲子。演唱完毕,歌唱班领了一笔可观的赏钱后退场了。观众们为她们鼓掌喝彩,喝彩声传到了隔壁房间,那里的客人也要她们过去表演,肯定同样能拿到一份赏钱。 五位客人站起身来,很有礼貌地向主人恭贺一番后,坐到另一张桌子旁去了。这张桌子上摆着六个有盖的茶碗,碗边雕有一幅达摩塑像,达摩是位很有声望的佛教和尚,脚踩一个传奇的轮子。碗里已添满了开水,每个客人都取一撮茶叶放在茶碗里,不放糖。茶叶放进去后,立刻可以饮用。 多好的茶叶呀!都是初春三月的头帮茶,还带有茶花的馨香,像是刚刚从茶厂运来的。不必担心茶叶里掺加其他东西,也不会用姜黄或普鲁士蓝着色;不用怀疑茶叶是否已经被泡过了,泡过后的茶叶只能倒掉。这是一种宫廷茶,茶味醇厚,是小孩子们带着手套拈来的正宗毛尖,比较稀有。因为这种茶叶树只能采摘一次,然后树便枯萎死掉。 欧洲人如果品尝到这种茶,一定会感慨万分。这些品尝家们摆出绅士风度,慢慢啜饮,想准确地品尝出茶叶的味道。几乎所有上层社会的男士都是身着汗衫、马褂或短上装和往旁边扣的长袍,看起来英俊潇洒,脚上穿的是黄布鞋、细布袜子,腰里缠着流苏腰巾,胸前带有刺绣,绣工精致,腰里还别着一把格外雅致的扇子。 不用多解释,这些非常友善的男士都是来自茶叶之乡。在那里,每年可生产出大量馨香的茶叶。他们对刚才的燕窝、鲨鱼鳍、鲸腱宴席似乎司空见惯,对每道美味佳肴精工细作的过程也是了如指掌。他们对这些饭菜和娱乐方式并不感到惊讶,倒是当主人告诉他们他早想和大家交朋友、加强联络时,他们目瞪口呆了。为什么要邀请他们呢,而且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所有的茶碗又一次添满了茶,这时主人饮了一口,然后双肘搁在桌子边上,两眼望着别处说:“朋友们别见笑,听我说,小弟决定结束原来的那种无聊的生活,打算过一种新的生活,是好是坏,让时间老人去验证吧。今天邀请大家来给我作陪,感谢各位赏脸,今天我是最后一次以一个光棍的身份设宴款待大家,因为半个月后我就要结婚了。” “愿您成为最幸福的人!”一位乐观派插话说,“瞧,您的兆头不错!”他指出灯火突然变得明亮多了,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喜鹊在雕有图案的窗户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是在那里欢呼、喝彩。连茶碗里的茶叶也竖立起来了。 接着,大家一起向他表示祝贺。不过主人却显得比较冷静,他对大家的恭喜表示感谢。既然主人不愿说出组成家庭的另一半——未婚妻是谁,大家也不便多打听,干涉别人的隐私总不好。唯有那位智者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向他祝福,而是揣着手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眼睛半睁半合,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他好像是既不表示恭喜也不表示赞同的态度。 主人起身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带着极不满的口吻说:“你是不是认为我年纪太大,不适合结婚?” “不,不!” “那么,是太年轻了?” “也不是。” “我错了吗?” “也许。” “你知道,这位姑娘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气质非凡,她一定能使我生活得很幸福。” “那是当然。” “一切都很好呀!” “那是因为您还没有得到您需要的东西,一个人孤独时可怕,两个人在一起都很烦恼更加可怕。” “那么,我不该得到幸福?” “除非你知道什么是不幸福,否则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不幸与我无缘。” “那是因为您的情况特殊,不可救药。” “噢,瞧这些哲人们!”一位最年轻的客人对主人说,“您不应该听他们胡言乱语,瞎编乱造,这些人都是些呆头呆脑的机器,苍白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结婚吧,我的朋友,结婚吧!我自己也该结婚了,只是因为我发过誓,不愿违背自己的誓言。结婚吧,如同诗人常描写的那样比翼双飞,喜结良缘。朋友,为您的健康干杯!” “至于我,”一位禁欲主义者反驳说,“创造幸福的人将会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幸,我为这种美好的精神干杯。” 敬完酒后,客人们站起身来,他们个个兴高采烈,握紧拳头,像要开始一场拳击赛似的把拳头举到额头前,弯着腰告辞了。 前面我们谈到了进行娱乐活动的公馆,奇特而有趣的菜谱,各位来宾的服饰、举止等。不难理解,这里所描述的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正是中国人。他们走出了纸窗式的建筑和古老的东方瓷器的传统生活方式。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是生活在天朝里的现代人,这些人受过现代教育,经常在外地旅游,长期与欧洲人交往,基本上被“欧化”了。实际上,这是在广东珠江游艇舱里,有钱人金福和他形影不离的朋友王先生——一位哲人——一起招待四位儿时的朋友。 他们是:包生,一位清朝官员;银攀,药王街贩卖丝绸的富商人;阿廷,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郝二,一位书生。 这是4月27日的晚上,中国人发现了神秘的自然规律,将整个夜间分为五更,此时刚过头更。 [book_title]第二章 金福与王哲人 金福在广州举行告别宴会,是因为他的青年时代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广州度过的。作为一个富裕而慷慨大方的年轻人,他在广州结交了许多朋友。后来,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各奔前程,只有前面提到的四位伙计仍然留在广州。金福现在住在上海。他这次南下只不过是想出来兜兜风,换换新鲜空气。当晚他就乘汽船游览东南部海岸的各个主要港口,然后再回到自己那宁静的“衙门”。 王哲人一直陪着金福。他是金福的家庭教师。王先生一般不辞退自己的学生,对于那些顽皮的学生,他总是耐心教育。但说实话,那些学生对他的教诲并不在意,王先生教给他们的诸多名言和知识都付诸东流了。正如阿廷称王先生为“充满了理论的机器”,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推销他的哲学理论。 金福是个典型的中国北方人,他该进行种族转化,不过他不愿与鞑靼人为伍,不论是他父亲的家族还是母亲的家族里,都没有鞑靼人的血统。因此,为了保持种族的纯洁性,金福不愿在南方任何省市找女孩婚配。因为在南方一些省市,不论是上流社会还是下层阶级,都已与满人婚配过。金福身材高大,身体健壮,肤色白皙,一双眼睛和眉毛虽然在太阳穴处有点朝上翘,但大致上还是在一条平行线上,鼻梁挺直,五官端正,整个面相显得格外英俊,即使放在西方的一些美男子中也是鹤立鸡群的。 西方人印象中有钱的中国人是这样:前额上的头发和脖子上部的毛发都剃得干干净净,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像条乌龙蛇,乌黑发亮。上嘴皮儿留着八字胡,成半圆形,活像音乐符号中的休止符。指甲留得足有1英寸长。这表明他们什么都不用做,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坐享其成的达官贵人。此外,他们逍遥自在,无忧无虑,趾高气扬,举止傲慢,显示出自己出身于名门望族。 金福出生于北京,这里是所有中国人为之自豪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他们常喜欢说自己是从“上面”来的。金福在北京生活了六年,迁到上海时才六岁。 他父亲忠豪出身于北方的贵族家庭,才华横溢,也是生意场上的高手。在他头几年的生意中,凡富裕和人口稠密地区出产的产品几乎无一不成为他经营的项目,如汕头的纸、苏州的丝绸、台湾的蜜饯、汉口和福州的茶叶、河南的铁矿、云南的青铜和黄铜等。他的主要工厂都建在上海,但在南京、天津、澳门、香港都设有分公司,而且还全面地进入了欧洲市场。他用英国的船只运送商品,通过电报掌握里昂(1)的丝绸价格和加尔各答(2)的鸦片价格。他与一般的中国商人不同,从来不受政府的控制或满人的影响,也不为任何偏见所惑。他思想开明,对外来的蒸汽机和电力动力机从不鄙视,而是持积极的态度,把它们看做是促进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忠豪是一名生意场上的能手。他做的生意都比较成功,不仅能做好本国内部的贸易,而且还与在上海、澳门、香港等地的法国、英国、葡萄牙、美国等国的公司进行交易,每笔交易都很顺利、很成功。儿子金福出生时,他已经积累了一大笔钱财,大约400万美元。随后的几年他又做了一桩新的生意——向美国出口劳工,这让他大赚了一把,收入倍增。 中国以“天朝”、“中朝”、“花城”等各式各样的美名著称,富有诗情画意。然而,无可非议,中国占地面积虽大,但人口众多,且分布也不均匀。估计全国差不多有3亿6千万人口,约占世界人口的1/3。尽管贫穷的中国人对生活的要求相对来讲不高,但他们得吃饱肚子。中国虽然有无数的稻田、玉米地、小米地,却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自己。这其中的原因,从道义上讲,法国的干预、英国的大炮及其他国家的虎视眈眈所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天朝大国封闭的城墙。 中国过剩的劳动力犹如潮水般流向北美,特别是加州,使得美国国会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限制这些黄皮肤人的流入。国会发现这些移民已达5000万之多,这样大批大批的人离开中国,对中国政府决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要在美国国土上安居这么多人,对盎格鲁-撒克逊人来讲是一大威胁,引起了他们的绝对重视。 尽管美国国会采取措施加以限制,但移民仍大量地继续涌入。这些中国劳工什么活儿都能干,样样都在行。他们仅仅靠一把米、一杯茶、一点点老烟叶,在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弗吉尼亚、盐湖城等地打工度日。老板们尖酸刻薄,把他们的工资压到了最低限度。中国沿海五省有5家公司招收这些劳工,并由这些公司把他们运送到美国。由驻旧金山的另一家公司收集“货物”,一家名叫亨通的下属代理公司负责把他们的尸首运送回国。 在此有一点值得说明一下。 尽管中国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打算到美国去淘金,碰碰运气,但他们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人死之后,一定要将他们的尸体运回来,埋在家乡的土地中。除了必须签订这一特殊契约外,公司与移民之间再不必签订任何其他合同。据说建立这种“死人代办处”的目的,就是把死尸从加利福尼亚运回上海、香港和天津。这种生意很兴旺,是又一条赚钱的好途径。 这位富有开拓精神的生意高手忠豪,早已认定这是门赚大钱的买卖,并且做得风生水起。至1866年他去世时,他是全通省全通公司的董事长,兼旧金山死亡基金会副董事长。 父亲死后,金福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共计16万美元,这笔钱全存在加州中央银行,这是他父亲特意留给他的遗产。年仅十九岁的金福没有任何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那位形影不离的良师益友——王先生,他肯定会感到孤苦伶仃。 王先生又是谁呢?他在上海的府第里住了17年,是位最真挚的随从,如同亲生父亲一样关心照料金福。至于他是何方人士、有何经历都无人知晓,也许忠豪和儿子金福略知一二。不过,他们对王先生的一切会严格保密,不会向外界泄露半点情况,这是不容置疑的。 众所周知,在中国,一次暴动唤起的精神可永远铭刻在成千上万人的心中。17世纪的中国明朝是历史上享有盛名的朝代,统治了300年。但在1644年,由于明朝皇帝太软弱无能,无法抵御外来敌人对朝廷的袭击,他们不得不向鞑靼王请求援助。 鞑靼王立即调兵遣将,平息了暴动,随后他充分利用自己的地位优势,推翻了求助者的统治,夺取了皇位,后来宣布自己的儿子顺治继位。 自那以后,鞑靼人统治汉人,汉人的皇位被清朝皇帝所夺取,平民百姓中两个不同的民族逐渐开始大融合。但在北方的名门望族中,汉人与满人之间仍然存在着较深的隔阂。有些省份存在着两个民族之间长期不和的宿怨,很多人对已没落的明朝忠心耿耿,留恋不已。 金福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对自己家族的传统忠贞不渝,他反对与鞑靼人和好,甚至主张与鞑靼人势不两立。尽管明朝只统治了三个世纪,清朝已建立了很长时间,但汉人反对满人统治的暴动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不用说,他的儿子金福与他的政治观念和立场完全相同。 1860年,咸丰皇帝向法国和英国宣战。这场战争以同年10月25日在北京签订《北京条约》而宣告结束。 在这之前,统治王朝曾受到过一场不可抗拒的暴力运动的严重威胁。这就是“长毛”或称太平天国运动——“反剃发留辫”运动,1853年占领了南京,两年后又占领了上海。咸丰皇帝死后,儿子同治继位。但他太年轻,无力抵抗太平天国运动,要不是李总督、皇太子光绪,特别是英国戈登上校等人的大力扶持,他是不可能保住皇位的。 太平天国运动组织严密,他们向鞑靼人誓言,目的就是要推翻清朝政府的统治,恢复明朝时代。太平军组建了四支精干的部队,第一支部队打着黑色旗帜,主要任务是进攻;第二支部队打的是红色旗帜,主要任务是占领;第三支打着黄色旗帜,准备掳掠;第四支扛着白旗,是保障其他三支部队粮草供应的后勤部队。 太平军在江苏打了几场重大的胜仗,占领了苏州和离上海不远的嘉兴,不过双方军队交锋几次后,这些地区又被清军夺了回去。1860年8月18日,太平军攻占了上海。与此同时,在上海以北,英法联军在蒙托帮和格兰特将军的率领下分别猛烈袭击了北河。 金福的父亲忠豪那时就住在上海市郊,离苏州河上由中国工程师设计修建的那座宏伟的大桥很近。可想而知,在这里,他会带着不反对的观点关注这场暴动。 18日晚,暴动失败,太平军的暴动分子被驱逐出城。这位商人的家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名战乱中的逃亡者,摆脱掉追捕后,冲进房来,跪在老爷面前放声大哭。他手无寸铁,假如忠豪要他去清军自首,他肯定性命难保。但忠豪不是那种背叛太平天国而把一个来自己家里避难的逃亡者交出去的人。他关上门,对避难者说:“我们素不相识,我也不想问你从何处而来,干了些什么。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客人,就因为这个缘故,你在我这里是很安全的。” 避难者想说点什么表示谢意,但他已精疲力竭了。 “你姓什么?”忠豪问。 “王!” 忠豪这一慷慨宽容的举动,救了这位王先生的性命。他窝藏太平军暴动分子,如果官府知道后是要杀头的。不过,忠豪是位很传统的人,他认为凡登门的客人都是神圣的。 几年后,暴动终于平息了。1864年太平天国的“天王”被围困在南京,服毒自尽了,以免落到大清帝国朝廷的手中。 自那天以后,这位王先生就寄住在恩人的屋檐下。从来没有人问起他过去做了些什么事,人们知道给暴动分子的定罪是非常可怕的。太平军共分为四支,那么这位王先生是在哪一支部队里服役,最好不要打听。至少可以相信他只不过在负责给其他部队运送粮草的军团里服役过。 后来,王先生一直住在这家好客的大户人家里,他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欣喜。他本人也表现得精明能干,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朋友。忠豪去世后,金福也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现在王先生已经五十五岁了,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师和哲人。他带着一副木框眼镜,留着普通人留的八字胡,显得沉着冷静,一副文人派头。要说他在太平天国时期干过杀人、放火、抢劫的事情,简直叫人难以置信。他身穿一套朴素的灰色长袍,身体稍有点发福,头上戴着一顶文人戴的绒毛便帽。按朝廷的规定,精通8000个字就可以成为一名上等文人,可佩带一簇有红色绒线的帽子,享有通过北京大城门的特权,可单独留在天子身边。 也许,他终究会忘记过去的恐怖。结识了这位真诚的忠豪后,这位暴动分子三生有幸,受益匪浅。他逐渐冷静下来,性格温和多了,学会了用思辨哲学观来观察和分析问题。 那天晚上,金福和从未离开过他半步的王先生都到了广东,告别宴会后,他们又一起到轮船码头,准备乘船返回上海。 金福默默无言,沉浸在深思之中。而老王左右环顾,思绪万千。他时而望一望月亮,时而望一望星星,带着平静的心情穿过了永吉门和永乐门,最后在刻有五百个菩萨的宝塔下上了船。 “舶马”船正准备拔锚起航,金福和老王走进了专门为他俩准备的船舱。不一会儿,船就驶出了珠江口,这只快艇白天用于运输处死的战犯,晚上运送旅客。快艇像离弦之箭一般在靠近黄浦江的嘉定港、九层“半路”塔前穿行。这里到处都是法国加农炮造成的废墟,在一些小岛和用竹栏分隔的江岸间还停泊着几艘大船。 从广东到黄浦江口有150公里,即375里。晚上夜幕笼罩,一片漆黑。太阳升起时,“舶马”刚好驶过虎口,然后经过港湾的两条沙堤。透过晨雾,1825英尺高的香港维多利亚山峰时隐时现。 一段愉快的旅行后,金福和王哲人的船驶过碧蓝色的茫茫海洋,在江南地区的中心海岸——上海港——靠岸了。 ———————————————————— (1) 法国东部城市。 (2) 印度东北部的港口。 [book_title]第三章 上海一瞥 中国有首歌谣: 监狱空荡,粮满仓; 香客踏穿庙前石,衙门门前空荡荡; 大夫走路,厨师骑马; 国家太平,人民安康。 尽管这首杰出的民谣适用于说明欧洲和美洲,但如果说这首民谣最不适用于描述一个国家的话,那就是此时的中国。 在中国,铁锹生锈,刀剑亮;监狱挤满,粮仓空;面包师闹饥荒,医生酒肉穿肠;尽管那些庙宇宝塔吸引了无数信徒,但衙门前还有不少人排队来告状。 大清帝国占地1300万平方英里,从北到南1600多英里,从东到西1800多英里。清朝尽可能做到治理得更完美。尽管中国平民百姓对待皇帝都怀着无限的崇拜敬仰,但外国人都明白这个“皇帝”是怎么回事。皇帝,这位天子、“臣民之父”,他几乎很少从威严幽僻的皇宫里出来,他的话就是法律,他掌握着臣民的生死大权,这一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他认为大清帝国的税收应按出生权缴纳,在他的面前,所有的臣民都必须下跪。的确,他自己相信在这美好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要想使他醒悟过来,这根本不可能,他认为天子决不会有错。 金福是否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与其生活在中国清朝官府的统治之下,还不如生活在欧洲权力之下好呢?他似乎这样想过,因为他没有选择住在上海其他地区,而是住在英国的租界。这大概是因为他在这里享有一定的自主权。 上海市区坐落在黄浦江的左岸,黄浦江成直角从吴淞口汇入长江,然后消失在黄海。整个城市呈椭圆形,南北走向,四周是高大的城墙,只有五条通道通往市郊。鹅卵石铺路的小巷呈网状式,纵横交错,只有用机器才能清扫干净。街上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店老板守候在门口招待顾客。几座小寺庙和小教堂分布在市区各个角落。人们常去的娱乐场所是茶馆,里面有各种表演,非常热闹喧哗。这里是城市中心,有20多万人居住在这里。此外,这里还是重要的商业区。 有关法国租界,简直不值一提,相比之下它是最小的,还不到上海以北的圈地,延伸至洋泾浜河。洋泾浜河是英国领地的分界线,河岸上建有慈善会和耶稣会教堂。两个教会共同创办了一所供中国高中学生学习的学校,名叫济卡威,离上海市区4英里。这块小小的法国殖民地不能与其邻邦相比,就连1861年建造的10栋商业房也只留下3栋了,还有一栋是银行,而且是建在英国租界上的。美国租界与吴淞相邻,苏州河上的一座木桥将它与英国租界分开,从这里可以看到英国利顺德大饭店和传教士教堂。这里还建了几个码头专门维修欧洲来的船只。 实际上,上海是《南京条约》后第一个对欧洲人开放的商埠,允许外国人在这里组织建立各种“合法”机构。上海郊外,有三处被强迫按每年交纳租金的方式,分别租给了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居住在这儿的国外居民已达2000人左右。 三个居住区中,最繁华热闹的地区,要数英国人的居住区。它靠近码头,那里的公寓富丽堂皇,阳台舒适美观,花园设置典雅,绿草如茵。这是一些商业巨擘的邸宅。东方银行,驰名的牙医“宫”,佳旦、拉塞尔以及其他大公司的办公楼,英国式夜总会、剧院、网球场、赛马场、图书馆等都集中在这里,人们把它称为“典型的殖民地”。这是块特殊的地域,在这儿他们享有一定的特权,英国人称这个地方是“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特别‘中国城’”。 在天朝绿色草地的上空飘扬着四种旗帜,即法国的三色旗、英国的米字旗、美国的星条旗和大清帝国的绿底黄十字旗。 上海的四周一片平坦,狭窄的砾石路、步行道直角交叉。水库和小溪给种植稻谷提供了大量的水资源。无数的人工运河供船只在城区和田野之间来回搬运东西,像荷兰运载货物的大驳船一样在河中间慢慢移动。整个景色像是一张没有框架的绿色风景图。 大约到正午,“舶马”驶进了上海本土港口的东郊码头,金福和老王下了船。上岸后觉得舒服多了,给人一种轻松感。水上既嘈杂又拥挤,真叫人难受,简直无法形容。成百上千的中国大帆船、游乐船、平底舢板、轻便小艇以及大大小小的船只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十足的漂浮城市。这里的渔民估计不少于4万人,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人。对他们来讲,没有任何奢望,他们不可能进入那些幸运、富裕的文人或清朝官吏的行列。码头跟海上一样,人口稠密,各种各样的人都云集在这里:有各种层次的商人,许多卖柑橘、落花生、柚子的小贩;有来自各个国家的水手、挑水工、算命先生、佛教大师、穿着中国服装的天主教牧师、地方兵“地保”或叫做地方警察;还有买办和为欧洲商人谈生意的经纪人。 金福和老王像朋友一样,双双走下码头。金福手中摇着扇子优哉游哉,淡然置之,对周围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环境和人群不屑一顾。他很有钱,足够买下一大片郊区的土地。他对墨西哥比索硬币、银两、铜钱都不感兴趣。而老王打着一把很大的黄布伞,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中国古兽。他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任何细微的东西都别想逃脱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穿过东大门时,他看见了十几只竹笼子,里面装有许多罪犯的人头,这些头是前两天刚砍下来的。 “与其把这些人的头砍掉,不如多给他们灌输一点知识。”他自言自语地说。 还好,金福没听见他说什么,否则,他会对这位漏网“长毛”表现出这样的感慨而感到相当惊讶的。 离开码头,绕过一道道城墙,来到了法国租界。突然,他们看见一位身着蓝色长袍的男子,手拿一根木棒,敲打着一支空水牛角,招引周围的观众。 “嘿,瞧!”老王喊道,“那不是位算命先生吗?” “噢!”金福说,“怎么啦?” “哦,来得正是时候,你不是要结婚了吗?让他给你算算命吧!”王哲人建议。 其实金福并不想算什么命,对自己的命运他很清楚,不过,既然王先生这样建议,他只好停下来看看。 这位先生是人人都认识的巡回算命先生,给他几个铜钱,他就会把一切你将来要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他算命所用的工具只不过是一包竹签,共64支,竹签上画着一些神仙、男人和猛兽。还有一只关在笼子内的小鸟,他把鸟笼系在自己胸前的纽扣眼上。中国人大多都很迷信,而且特别尊重算命先生的求签问卜。然而这些算命先生自己或许并不太看重自己。 老王一招手,他马上就跑过来了。算命先生在地上铺一块白布,放下鸟笼子,拿出一包竹签,洗了一下,然后把这些签一张张分开散落在白布上,打开鸟笼子门,自己朝后退了几步,小鸟跳出笼子,啄了一支签,又跳回笼去。这时,主人给它一两粒谷子,以示奖赏。 签翻过来了,上面画有一个人和一条用古南鲁拉语写的格言。这是一种北方的官方语,除非受过相关教育,否则是看不懂的。算命先生拿起签,郑重其事地把它打开,解释签上的话,和世界各地算命先生讲的内容差不多。格言的大意是“苦尽甘来,万年幸福”,可能有一桩难事,过后就幸福了。 金福漠然地看了一下说:“还行!一桩难事算不了什么。”他丢了一两银子在白布上后就走了,算命先生高兴地紧紧抓住那两银钱。今天能碰上这样的贵人,真是运气。 他们继续赶路,不久就到了法国人居住区。老王一直冥思苦想,对刚才的算命结果总感到很奇怪,因为正好与他自己的推测吻合!年轻的金福认为他不可能有什么大祸临头,对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他们穿过了法国领事馆,跨过了洋泾浜河上的小桥,到了英国公馆,再继续朝前走,就到了欧洲中心码头。 这时,时钟已敲响中午十二点,中国人一天的经商时间已进入尾声,熙熙攘攘的市场很快就要平静下来了。英国人的居民区里,那种忙乱的景象如同被施了什么魔法,突然悄然无声了。 好几只英国船驶进了港口,大多数船上飘着英国米字旗。这些船十有八九都装载了鸦片。这是英国向中国提供的强有力的麻醉剂,据说是以300%的利润和一年仅交1000万英镑税的优厚条件销往中国的。中国政府再三警告,并设法禁止进口鸦片,但并没有什么效果。1840年的鸦片战争和《南京条约》使英国商人获得了公开贩卖鸦片的权力。尽管北京政府已宣告任何直接或间接贩卖毒品的中国人一律判处死刑,但这些贩毒分子会想方设法避开这些法令法规,逃避处罚。据说上海的清朝总督对他部下的犯罪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每年也可得到几千英镑的好处费。在此必须说明一下,金福与老王两人都没有染上鸦片瘾。鸦片会摧残人体机理,而且很快能导致人死亡。在这位年轻小伙子和他那位明智的顾问老王即将到达的漂亮公馆里,是找不到一丁点儿毒品的。 “与其麻醉一个民族,还不如教育他们!”这句话,王哲人已说过很多次了。对过去太平天国的信条,他并不在意。他补充说:“经商固然好,哲学价更高。我们大家都讲点哲学,学点哲学吧!” [book_title]第四章 一份重要的通知单 所谓衙门,指的是一群各式各样的房屋,平行地排列,其他房屋与这些建筑成直角相交。按理,衙门为皇室所有,是皇帝的地产。一般只有清朝高级官吏才能住在衙门里,当然不等于其他有钱的人绝对不能住,金福在这里就拥有一套华丽的住宅。 金福和老王在衙门的大门口停下来。衙门四周是高大的城墙,把整个建筑,包括花园和庭院都紧紧地包围在里面。要是衙门一直是清朝官府的所在地,不是私人住宅的话,在刻有浮雕并上了油漆的大门外,一定要设放一个大鼓,不论白天黑夜,凡想来讨公道的人进来时都得鸣鼓报到。而现在这里摆放着一口大陶缸,佣人每天要添几缸爽口的凉茶,给过路的人饮用。金福慷慨大方,处处为他人着想。他的这一举动给远邻近舍,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赢得了很好的名声。 听说主人回来了,全家上下一齐出来迎接。男佣人、随从、脚夫、车夫、马夫、看守、厨师等,在管家的带领下一起欢迎主人归来。人群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按月拿工资、做粗活儿的苦力。 管家走上前来迎接主人,但金福手一挥就走过去了,仅仅问了一句:“小宋到哪儿去了?” “小宋嘛!”老王笑着说,“如果小宋还在这儿的话,那他就不是小宋了。” “小宋在哪儿?”金福再次问。 管家回答说,不仅他不知道小宋的下落,其他人可能也不知道。 小宋只不过是金福公寓里的一个佣人,金福的贴身侍从。金福从没有想过把他轰走。但小宋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佣人呢?绝对不是,而且可以说没有比他更差的佣人了。他健忘、误事、说话口齿不清、做事手脚不灵、好吃懒做等等,总之,他是个十足的懦夫。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很忠厚,也是家里唯一会花言巧语逗主人开心的人。金福一天要对小宋发十几次火,如果说每天只惩罚他十次,那是因为主人还算随和。不过,家里有这样的佣人,对主人的身体健康是有好处的。 其实,中国的佣人看起来很贱,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对许多惩罚的事情都习以为常了。小宋在府中就养成了送上门挨打挨罚的习惯,每次挨揍他总是从良心上责备自己活该,而且主人从不饶恕他。皮鞭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背上,他也并不在意。他最害怕的惩罚是剪掉一两寸他最珍惜的辫子,不过,这只是在他严重冒犯主子的情况下才受到的惩罚。 对天朝男人来讲,没有什么比他们留的这个附属物——辫子——更值钱了。他们认为失去辫子是男人最大的耻辱,仅次于杀头。剪掉辫子往往是给犯人的第一轮刑罚。四年多前,小宋刚进金福的家门当佣人时,他一直为自己有一条美丽的辫子而感到自豪。那时,他的辫子在衙门里是最漂亮的辫子之一,大约有4英尺长,但后来因为他犯了几次错误而被剪去了许多。现在他的辫子不超出2英尺了,如果他继续像这样小错误不断,不到两年,他就会被削成一个光头。 金福走进大门,绕过庭院中的花坛,府上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跟随在后面。庭院里摆满了用红泥烧成的花盆,非常精巧别致,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一个花盆里栽一棵树,每棵树都修剪成这样或那样的形状,不过大多都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形状。花坛中央有一个莲花池,池里养着形形色色的金鱼和供观赏的鲤鱼,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池子里游来游去,碧绿的莲叶与粉红色的荷花挨挨挤挤、重重叠叠,几乎遮盖了整个水面。莲花是睡莲中最好看的花,被称为“花中之王”。莲花池的前方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一些神话中的四足动物、象形文字,色彩鲜艳夺目,从这里走过必须鞠躬行礼。往前面再走几分钟,就可以看见主楼的大门。 主楼是一栋两层楼的楼房,建在一个高高的坪台上,六步大理石台阶通到门口。窗户和门上都挂有竹帘,是用于调剂室内温差的。房顶平展,上面修有齐胸的围墙,是供战备防卫用的。墙上贴着各种不同颜色的琉璃瓦和釉面砖,与四周的房屋相比,显得格外别致,造型尤其奇特。 小楼里有几间房子是给金福和老王使用的。所有的公寓都有一个宽敞的客厅,厅中摆着几个大柜,柜子上嵌有透明的画屏,刻着水果、花草之类的图案,旁边刻着几句格言。天府里的人对一些格言、警句都叹为观止。厅里摆着许多椅子、凳子,大多是赤土的、陶瓷的、木制的和大理石的,而鼓鼓囊囊、柔软轻盈的西式沙发摆在那儿,没有人想坐。屋里屋外挂满了各种式样的灯盏和镶有黄花边、黄流苏的大红灯笼,把整个庭院装饰得五彩缤纷,华丽炫目。这些灯盏造型美观,样式多变,有点带西班牙人的装饰格调。大堂中还摆有几张茶几,尽管只偶尔用一用,但也是家里必备的。 公馆里陈列着不计其数的珍品,可供人观赏几个小时都没问题,有象牙雕刻、珍珠母、黑金镶嵌的铜器、香炉、黄金白银细丝工艺品、绿宝石、棱镜花瓶、明清时代的古董、元朝稀有的陶瓷——清澈透明的淡红色和黄色搪瓷。不过,现在这种工艺制作技术差不多全部失传了。这里的确是个奢侈享乐的乐园。西方人总认为他们在帮助东方人,其实,这个舒适、美好、华丽、富裕的世界是大家共同创造的。 从金福的鉴赏水平,就可以看出他思想比较开明,持有一些先进和进步的观点。他决不会反对引进任何现代的新发明与创造,对西方的文明不抱丝毫偏见。只要是科学,不拘任何形式,他都很感兴趣。他完全赞同对那些切断电缆线的野蛮人实行严厉制裁,主张与英、美等国家建立邮政通讯往来。老朽的清朝人反对将上海和香港的海底电缆与内地连通,认为在公海有水上船只来往已足够了,而金福与他们的观点格格不入。值得一提的是,他积极公开地协同一些人支持政府在福州港修建码头和仓库,并聘用法国工程师指导整个工程。他还在天津至上海的中国轮船公司占有股份。不仅如此,他还想投资从新加坡开辟一条快艇航线,这样,可以使英国邮件比以前快四天。 他的家里有许多现代化的设施,如电话机,这可以使他与衙门各部门保持联系。他在每栋楼里都装了电铃。冬天,乡下人只能躲在空炉炕上的毯子里发抖,而他的房子里暖烘烘的,金福烧的是煤气,他觉得没有理由不超过北京最大的当铺老板。后来,他也不再按传统办法手写东西了,而是买了一台著名发明家爱迪生刚完成的留声机,发收私人信件。 按理说,这位王哲人的学生,不仅在物质生活上过得很幸福,而且在精神生活方面同样也应该很幸福。然而,他却并不感到幸福。他还需要小宋把他从冷漠中解救出来,不过小宋也不可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幸福。 他走到通往另一栋房子的走廊,仍然没有看到他要找的小宋。很明显,小宋肯定又闯祸了,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来,他很有可能会一直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才出来。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来到主子面前的话,他的宝贵辫子又保不住了。 金福一边走进门厅,一边叫:“小宋!小宋!”门厅的左右两边都通往客厅,从金福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小宋!”老王也接着叫道。他平时讲的那些道理和劝说,这个宋佣人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 就算小宋能听见,他也不会理睬。 “这个家伙真是不可教也!”老王说,“任何道理对他都无济于事。” 金福跺了一下脚,把管家叫到跟前说:“你一定要把小宋找来。” 家里上上下下一起出动,寻找失踪的小宋,这个家伙真该死。 周围没有人了,老王抓住机会对金福说:“聪明点吧,哲人有句名言说:疲劳的旅行者到家后,应该安静地休息。” “那就让我们放聪明点吧。”金福莫名其妙地回答了这样一句。 他们握了握手,分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金福猛地扑在豪华的沙发上躺下了。这是一张欧式沙发,中国的家具商是不做这种家具的。他开始想念那位漂亮且多才多艺的女子,他早已决定娶她为终身伴侣。是的,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不久他就要与她见面了,问题是这位可爱的女士不在上海,她住在北京城。金福决定认真掂量此次拜访,如果他是迫不及待地一定要再次见她的话,他就可以确定是真心地爱上了她。的确,王哲人坚信他的这个逻辑非常正确,他要不知不觉地将这一新生事物介绍给金福,也就是说让金福顺其自然地走向幸福……现在金福在闭目深思,不久他已经睡熟了。突然,他感到右手上一阵酥痒,出于本能他握紧了手指,抓住的是一根不太粗、长圆形、有些节的东西,明显很合手。 立刻,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原来,送到他手中的是一根竹棍,同时他恍惚听见有人带着恳求的口气说:“老爷,请吧!” 金福站起身来,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竹棍。小宋立刻下跪,一只手支撑在地上,另一只手送给金福一封信。 “好啊!你终于来了。”金福大声喝道。 “哎哟!”小宋呻吟着说,“到三更时分,奴才才知道您回来了,奴才该死,奴才已准备好了,请老爷用刑吧。” 小宋的脸色本来是蜡黄,当老爷怒气冲天地把竹棍往地上一扔,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不说明理由,就光着背要我打你,你是害怕我给你其他的处罚吧?你究竟犯了什么错?” “一封信。” “好哇!这是怎么回事?”金福从他手中抢过那封信大声怒吼。 “是奴才不小心,您去广东之前,忘记给您了!” “你这个混蛋!已经八天了,过来!” “哎哟,奴才现在可是没有腿的螃蟹,跑不了了。” 小宋绝望地哀泣,金福已经抓住了佣人的辫子,顺手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一下剪掉了一大截,该他倒霉。 这个螃蟹很快又长出了新腿,他小心翼翼地把地毯上的断发拈起后逃走了。他的辫子原来有23英寸长,现在只剩下22英寸了。 金福又倒在了沙发上。小宋走开后,他才安静下来。他发火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更不是因为那封信。对于那封信,他并没有考虑许多,干吗为这封信烦恼呢?没有必要。主要是因为佣人的严重失职才让他火冒三丈。如果此信能让他激动,唤起他自己的情感的话,那这封信是受欢迎的。 他合上眼睛又开始打瞌睡了,一睁开眼睛,看到了手中的信。这封信格外厚,上面贴的邮票一张是紫色的,一张是巧克力颜色的,面值分别为2美分和6美分,显然信是从美国寄来的。 “噢,原来是我的通信员从旧金山寄来的。”他把信朝沙发的另一头一扔,又准备躺下休息。 “也许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的股票上涨了20%,今年的股息肯定会增加。不过,这些事情与我无干。”几千美金不足以让他动心。尽管他目前抱着无所谓的想法,但过几分钟后他又想起那封信,本能地把信捡起来打开,瞟了一眼末尾的落款。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我美国代理的来信。明天再处理不晚。”他喃喃自语道。他正要再次把信扔到一边时,突然发现第二页页眉上有两个大字“债务”,是用大写字母写的,并加有几条横线。旧金山的那位通信员这样写的目的,是想引起金福的注意。 金福抓住小宋的辫子,一下子剪掉一大截 这不寻常的两个字唤起了金福的好奇心。他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把整封信看完。读完后,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他站起身来,走到连接王先生房间的传声管道边,把嘴贴在送话器上,打算问一问王先生有什么高见,但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回到沙发上躺下了。 “呸!”金福要说的所有话就在这个“呸”字之中了。 “她又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特别放心不下的是她,其他事情都无所谓。” 他走近一张黑漆小桌子边,桌子上放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上面雕有各种图案。他正要打开时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她最后一封信中对我说些什么?” 他没有揭开盒子盖,只是按了一下装在盒子边上的按钮,立即传出了一种温柔的声音:“我亲爱的哥哥,或许你认为我的容貌比不上正月的梅花、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桃花那样娇艳绚丽,但我能以我这颗宝石般的心千百般地慰藉你……” 留声机里传出这位年轻姑娘温情的话语,是那么动听。 “我可怜的好妹妹!”金福叹息地说,他打开留声机盒子,拿开了机器上的那张录有声音的锡片,换上了一张新锡片。 其实,这封温情的信早就送来了,只是金福最近才发现。那时,留声机已经发展到可以将说话声压印在胶膜上了,留声机顺时针转动,就可以把一句句话语录制在记录器的纸上。 他将自己的嘴对着留声机麦克风说了几秒钟,他的吐词清晰洪亮,表情宁静镇定,既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欢喜,也没有表露出断肠似的忧愁,仅录了几句话就关机了。他把划有唱针印迹的锡片取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里,封上口,然后从右到左写下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北京,岔口街,娜娥女士收。 他按了一下电铃,邮差进来把信取走了。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金福又上床休息了,他把手放在“竹夫人”——一种竹子编织的、清凉的枕头——上面,很快就睡着了。 [book_title]第五章 给娜娥的信 “还没有我的信吗?” “没有,夫人,还没有呢!” “哦,兰妈,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信了吧。” 就在这一天,在北京岔口街的一间闺房里,同样的话题一问一答,差不多重复十多遍了。 美丽的娜娥空守闺阁,只有那位脾气暴躁的佣人——兰妈陪伴她。按中国古时候家庭的习俗,伺候小姐、夫人的老妇人被称为“老妈子”。 娜娥十八岁就嫁给了一位年纪比她大两倍的男人。他很不错,是个一流的文人,编写过著名的《四库全书》(1)。很不幸,婚后三年他就去世了,将迷人的娇妻留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的,成了寡妇。 不久以后,恰巧金福来北京旅游,通过老王的介绍认识了娜娥。老王比较了解这位年轻的寡妇,他从中穿针引线,有意让他的学生接近她,撮合这门好事。金福发现,结识不久,他自己对这位女士产生了好感,两人情投意合,所以他慨然应允了这桩亲事。他决定采纳先生的意见,从北京回上海后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就马上举办婚礼。王哲人对金福的这种精心安排表示极为满意。 然而,天朝大国的寡妇不能改嫁。倒不是因为她们自己不愿再婚,而是因为社会因素使这种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金福不同,他是个勇于打破旧观念的人,决定破例。娜娥聪明过人,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跟这位冷漠又缺乏情感的人结婚,她知道自己该要扮演的角色。同时,也必须承认,她已被他迷住了,希望自己可以使他生活得更幸福。 一旦改嫁,她就再也不能从牌坊下走过了。牌坊是一种供纪念用的拱门,历代皇帝都到处修建这种拱门以纪念为死去的丈夫保持贞节的妇女们。其中,有一座牌坊就是为纪念宋夫人而修建的。丈夫死后,她终身守候在丈夫的坟墓边;另一座是纪念孔伉的,她曾砍掉自己的一只手臂,作为她对丈夫的死感到伤心悲痛的标志;另外还有一座是纪念严婵的,更加残忍,她甚至毁掉自己的容貌以表示自己忠贞不渝。不过,娜娥宁愿抛弃忠贞守寡的荣誉。她已做好了再嫁的一切思想准备,决定按传统方式过三从四德的生活:抛弃一切与家庭生活琐事不相干的教诲,专心料理家务,遵守《仪礼》关于家庭方面的责任和行为准则;听从《内操篇》的谆谆教诲;履行结婚誓言中的各种义务。同时,她觉得如果被认为是某人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寡妇,她感到很荣幸,因为在上层社会里,男人们不会把妻子当做奴仆一样对待。 丈夫死后,娜娥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家道小康。她在岔口街居住,家里人口比较简单,只有一个佣人兰妈。娜娥已习惯了佣人的逆反心理,知道她不甘于在人家家里听别人使唤。 年轻寡妇最喜欢的房间就是她的闺房,两个月前,屋里还没几件像样的家具。自认识金福后,一些昂贵家具作为礼品陆陆续续地从上海运来了。最近送的几件礼品有:墙上贴的名画,这是老画家王齐翰的杰作(2)。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幅画与中国现代派画家画的水彩画在各个方面都很不相同。这幅画画的是绿色的马,紫罗兰色的狗,青色的树,非常明显都是异常之物,挂在墙上,光彩夺目;黑漆桌子上放着几把扇子,扇子展开着,像一只只大蝴蝶的翅膀,这些扇子是汕头工艺美术学校送来的;几个陶瓷吊篮式花瓶,周围刻满了精美的垂花造型,这是阿拉伯雕塑精髓之中的精品,只有认真端详,才能分辨出雕的是睡莲、菊花和日本百合花。花瓶摆在房间里的几个木雕花架上,或吊在挂竹帘子的百叶窗前,显出主人高雅的品味;竹帘子用来遮挡外面的热气,以防止阳光直接进入屋子里;用鹰的羽毛编成的一块屏风挂在屋子中间,像一朵大牡丹,在中国人的眼里,牡丹是美的象征;两个设计得像宝塔式的大鸟笼;一些风神铁铃在微风中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以上这些还只是那位情人送来的部分纪念品。 “还没有信吗,兰妈?” “没有,还没有呢,夫人!” 娜娥相貌迷人,她的美丽让眼光最挑剔的欧洲人也赞叹不已:她肤色白皙,全然脱掉了那颇具民族特点的黄肤色,眼睑没有丝毫上挑,乌黑的头发由一小簇桃花衬着,用碧玉做的簪子挽着,牙齿细碎洁白,黛眉只需墨色轻扫,脸上不必着花粉,红润樱唇更无需胭脂点染,双目亦不曾用眉笔描画过。虽然她死去的丈夫年年为她在胭脂水粉上花费甚巨,但在她脸上却觅不出丁点脂粉痕迹。娜娥不愿与化妆品有任何干系,每当她离开住所,往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些东西的忽视,以及对种种千篇一律的妆容的满不在乎。而这些在中国妇女看来,都是必然要展示在公众面前的。 她服饰简朴,但得体高雅。旗袍外面套着打褶的裙子,绣有花边。腰间穿的是嵌有金丝的胸衣,中腿裤刚好与南京丝袜相接,脚上穿一双饰有珍珠的拖鞋。 这位年轻的寡妇天生丽质,无需添加任何妆饰。她的纤纤细手格外娇嫩,玫瑰色的指甲又长又亮,上面镶着镂刻银片,以防止指甲折断。她天生一双小脚,并不是因为裹脚而野蛮地使她的脚变得小巧的。女人裹脚在过去十几个世纪里一直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习俗,若追根溯源,应该说它是起源于一些跛足的公主,或归罪于某些妒忌的丈夫。裹脚的方法非常简单,把脚趾弯下去,用一根绷带紧紧地绑在脚掌上,只留下脚跟。其结果可想而知,这是极其残忍的,是对妇女的一种摧残,使她完全丧失走路的能力。还好在今天,这种恶俗正迅速地消亡。现在,十位中国妇女中差不多有三位在少儿期间受过这种残酷的折磨。 “今天不可能还没有信,去看一看,兰妈。”娜娥反复要她去查看。 “我已经看过了。”兰妈极不耐烦地回答,嘴里叽里咕噜地出去了。 娜娥无所事事,坐立不安,只好拿起针线活来消遣时间,她在给金福绣一双布拖鞋。绣花是妇女们干的活儿,流行于各个阶层,不论地位高低,人人都能做。她绣了几针,又放下了,打开糖果饼干盒,拿起几粒西瓜子,放在她那细碎的牙齿之间嗑着。过一会儿,她又拿一本书翻一翻,这是一本《女训》,写的是妇女们应该遵循的行为准则。每个已婚妇女都应该经常读一读。她没精打采地把书中的教导瞥了一眼: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日之计在于晨。 早睡早起,不要赖床, 多采桑叶和黄麻, 每日织布和纺纱, 女人的美德是勤劳节俭, 左邻右舍把她夸。 娜娥并没有心情看书,虽说她一翻开就看见了这条教导,不过她心不在焉,注意力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把书扔到一旁。 “他现在究竟在何方呢?”她在心里猜测着,“他大约已从广州回来了吧,他又何时能到我这儿来呢?菩萨!菩萨!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吧!”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在彩色花桌布上。这块桌布是用无数块小布精心拼制而成,上面绣有一对鸳鸯和一只鸡雏,象征着贞操。 “我已经看过了。”兰妈极不耐烦地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花架边,随意摘了一朵花。“哎!”她哀叹道,“真没有运气,我应该摘一朵柳花,柳花才是春天的象征。瞧,这里还有一朵黄菊花,菊花是秋天的象征,现在已凋谢。” 难道将要有什么不祥之兆?她不敢往下想,顺手拿起琵琶拨动了几下琴弦,打算弹奏一曲《握手》。但由于一时想不起歌词,只得放下琵琶不弹了。 “一般不会隔这么长时间不写信来,”她反复地想,“阅读信的时候,我的心总是跳动得厉害。现在我看到的信不是一行行文字,而是能听到他本人的声音。是的,这种留声机发出来的声音,好像他本人在房间里讲话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望着金福送的那台留声机,这是一口放在漆过的架子上的小箱子,外壳上刻有图案,和金福在上海用的那台一模一样。他俩可以通过这台机子相互听到对方的声音。不过,这台留声机静悄悄的,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使用了。 说时迟,那时快,兰妈快步走进来喊道:“信来了,信来了!”她几乎有点粗鲁地闯进闺房,给了信就走了。 信封上盖的是上海邮戳,娜娥早已等不及了,没有把信封看清楚就拆开了。此时此刻,娜娥的心里甜滋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从信封里抽出来的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张锡纸,上面划有无数行锯齿状的印子。如果不把锡纸放在留声机上,是不起效用的。娜娥知道,锡纸上录有金福的声音。她的眼睛越发明亮了。 “啊!”她非常高兴地叹了一口气,“这样我更喜欢,至少我可以听到他亲口对我说话。” 她把锡纸放在留声机圆筒上,开始按顺时针方向转动。娜娥弯下腰,听见一种非常熟悉的声音对她说: 娜娥,我最亲爱的好妹妹: 破产已夺去了我最后一笔财产,我所有的财富像东风扫走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一样,荡然无存。我现在囊空如洗,但我不愿让你为我担忧,永远忘掉我这个极不幸的家伙吧。 你的绝望的,金福 这一段话如晴天霹雳,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的全部期望化为了泡影。痛苦!太痛苦了!她伤心地流着泪,感到比杯中的龙胆还酸还苦。他这样讲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想要抛弃她,还是其他原因呢?难道他认为她只是想在富人中寻找幸福吗?娜娥百思不得其解。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慢慢地,慢慢地飘落在地上。 她立即把兰妈叫进来。但兰妈不急不慢,进屋时耸了一下肩膀,才把夫人扶到了炕上。这是一种人工加温的床,对刚刚受过这般沉重打击的娜娥来说,它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一个多么漫长的、不眠的夜晚!直到五更天她才慢慢入睡。 ———————————————————— (1) 该著作从1773年开始编写,计划收集160000篇文章,结果仅收集了78738篇。——凡尔纳注 (2) 历史上,流传给后世的许多著名画家的逸事都是可信的。传说,3世纪有一位名叫曹不兴的画家,给皇帝画了一幅屏。画完后,又在画上添了几只苍蝇,以此取乐。皇帝看后,便用自己的手绢去赶。曹站在一旁洋洋得意。另外,在11世纪初,有位名叫王齐翰的画家,皇帝让他在宫里的墙上作幅壁画,他画了几只野鸡。一些外国使节带着猎鹰作为礼品赠送给皇上,被皇帝召进宫里,猎鹰误以为墙上画的野鸡是活的,猛地朝墙上扑过去,结果,不仅没有饱食一顿,反而撞得头破血流。——J.凡尔纳,引自《汤普生中国之行》 [book_title]第六章 访百岁寿险公司 金福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一直是玩世不恭。第二天,他独自外出,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了一条小河河畔,河上有座木桥,连接着英国租界与美国租界。美国租界里有一栋格外引人注目的房子,它坐落在教堂与美国领事馆之间。房子的大门外,立有一块巨大的铜牌,用碑文字体刻着这样的字: 百岁人寿保险公司 担保金:两千万美元 总代理:威廉·J·毕达弗 金福毫不犹豫地大踏步穿过走廊,推开房间的旋转门,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由齐胸高的隔栏隔成两间。房间里有几个卷宗柜,一堆堆用大铁夹子装订的账本,一个美国式保险柜,两三张公司职员办公用的圆桌。分隔间里放有一张做工精致的写字台,这是尊敬的威廉·J·毕达弗先生专用的。公寓里摆设着一套美国式的家具。进了公寓好像进了百老汇的住宅,而不像是什么驻吴淞办事处。 毕达弗是火险和寿险公司驻中国的总代理。公司总部设在芝加哥,以百岁老人命名,该公司在美国享有崇高的信誉,就是因为公司的名字很有特色,吸引了许多顾客。世界各国都设有该公司的分公司和代理。由于他们的投保方式灵活,保额可大可小,一切自愿,以自己的经济实力而定,所以,保险公司的事业不断兴旺发达。 中国人逐步接受了这种现代化的保险制度。通过投保,不少的公司和个人得到了实惠,有许多家庭住房投了火险。人寿险的政策更加优惠,越来越多的人参加投保。到处都可以看到一些楼房的门上挂着刻有“百岁人寿险”的小金属牌。唯有金福的住宅——衙门外的方柱上没有贴,不过挂有火险牌子。不然金福不会亲自上保险公司的门,了解如何进行人寿保险等情况。 “是威廉·毕达弗先生吗?”金福问。 毕达弗先生坐在办公室后面,像位摄影师一样时刻准备为顾客服务,回答顾客提出的各种问题。毕达弗约五十岁出头,留一副美国式的络腮胡,而不是八字胡。他穿一套黑色西装,配白色领带,十分考究。 “请问,是谁找我?”毕达弗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是上海的金福,你的老熟人。” “啊!是的,上海的金福先生,我们的顾客,保险号为27200。” “正是。” “见到您非常高兴。先生,您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我们一定尽全力。” “谢谢您,”金福回答一声,而后补充说,“我想与您私下谈谈。” “私下谈谈,当然可以。” 两人的交谈进行得很顺利,因为威廉·毕达弗的汉语说得不错,金福的英语也说得很好。由于客人的身份,于是毕达弗非常客气地把他领进了内屋,房间里装有双层门。窗户上挂着几幅宽大的窗帘,即使是在这里进行秘密策划推翻清朝统治王朝的活动,也没有人会知道,不用担心会走漏任何风声,就是最精干的地保,也毫无办法。 金福一边在靠煤气炉子旁的摇椅上就座,一边说:“先生,我想立即申请百岁人寿保险。” “能为您提供帮助,我深感荣幸,先生。这第一步手续,我们可以马上为您办妥,余下的就是签一张保单就可以生效了。我深信,人的本能欲望一定能使您活到高寿。” “高寿!您是什么意思?”金福不理解,突然问,“我一直认为百岁人寿保险是为了担保一个人的意外早死。” “哦,不,亲爱的,完全相反,”毕达弗郑重地对他说,“百岁人寿险的客人不必害怕,公司的名字不是已清楚地表明了吗?先生,在我们公司投保,就是帮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让我们的顾客活到一百岁。只要客人愿意,我们就应该让他们活得更长,如同我们的招牌上写的那样,投百岁人寿险是最好的保险,保证他活到一百岁。” 金福望着这位代理,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毕达弗看上去严肃得像个审判官。金福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毕达弗的神色,决定进一步了解详细情况。 “不管怎么说,人生总有这种可能,”他继续说,“我希望投20万美元的保金。” 拿这么大一笔款子投保,在百岁寿险公司里是第一次碰到。不过,代理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仅仅重复了一句“20万”这个数字,并在自己的备忘录里记录下来。 “这项保险的赏金是多少?”金福问。 毕达弗笑了笑,迟疑一会儿后说:“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想您已明白,如果保险单被遗失,是不可能领取赔偿金的,如果投保人被他人谋杀,保险金依然生效。” “是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么我还想问一下,”毕达弗接着说,“您想投哪一种保险呢?” “哦,当然是所有的险!”金福立即回答。 “太好了,”毕达弗从容不迫地回答说,“我们不仅为乘车或坐海轮时的事故死亡提供保险——不管是死于大清帝国境内还是境外,而且对法院判决的死刑、因决斗而死和在军队服役战死也提供保险。可想而知,各种保险的方式不同,所赔偿的保险金额也不相等,有高有低,都是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只要是需要,什么样的保险我都会买,”金福说,“不过,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发生的死亡险您没有谈到,那就是百岁寿险对自杀是否可以赔偿。” “哦,当然,当然。”代理连忙肯定地说,他擦了擦双手,带着很满意的口吻说,“自杀险是我们百岁人寿保险公司的主要利润来源之一,投自杀险的顾客大多是那些看重生活、生存欲望很强的人,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人。可以想象,一旦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保险费是相当高的。” “所给的保险费应不受到任何妨碍,我想我所要采取的措施一定有其特殊的理由,至于保险额多少我不在乎,要付多少就付多少。” “很好,先生,”毕达弗回答,他又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下,“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先生,您希望投淹死险、自杀险……” “所有的险都投。”金福精神抖擞地大声回答说。 “那太好了。”毕达弗重复说。 “请问,全部加在一起的保险费是多少?”金福说。 “我们的保险费吗,我亲爱的先生,已按数学的精确度列成了表。这是本公司值得骄傲的地方,也是本公司的堡垒,不再像以往一样按安托万·德帕西厄分类法(1)的价格支付了。” “我不懂什么安托万·德帕西厄分类法。”金福迫不及待地插话说。 “那倒也是。”毕达弗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态回答说。 “安托万·德帕西厄是法国著名数学家,他发明了一种保险统计法,不过现在已过时了——实际上已根本不存在了。当这位数学家编制精确统计表时,人的平均寿命又提高了不少。不过,欧洲一些公司仍然按这种方法计算。而我们今天的计算方法是按较高的平均寿命计算,这样投保人获利更大,他们不仅活得时间更长些,而且支付的钱也少些。” “我可以劳驾您告诉我应付多少保险费吗?”金福又重复说。这位能说善辩的代理不停地夸耀百岁人寿保险的优越性,听得金福都有些不耐烦了。 “在告诉您多少保险费之前,先生,请允许我问一问您的年龄。” “三十一岁。” “三十一岁,”毕达弗重复说,“这年龄,不论在任何一家保险公司,保险费都是2.83%,而在我们百岁寿险公司只有2.72%,瞧,来我们这儿投保,你赚了吧!让我给您算个账,20万的话,平均每年的保险费就是5440美元。” “但那只是普通的保险。”金福说。 “是的。”毕达弗说。 “要是投全部的保险,包括自杀保险呢?”金福这样问道。 “真的,”毕达弗说,“不过那是另外一码事。” 代理人翻到最后一页看价格表,考虑一会儿后抬起头来,以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说:“我认为我们不能按25%的比率受理。” “您的意思是按每年5万美元的比率。”金福说。 “正是这样。”毕达弗肯定地回答。 “那么,这笔保险费应该怎样支付呢?”金福问。 “可以一年一付,或每月支付,看您怎样方便。现在是4月底,到6月30日止,刚好两个月预先支付8333美元。” “先生,”金福同意了,“我觉得您的条件很适合我,这里是两个月的保险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美钞,准备马上支付。 “对不起,”毕达弗说,“暂时不能收,在签订保险单之前,还得要办一个小小的手续。” “哦?什么手续?”金福问。 “请您接受我们的医疗检查,让医生给我们提供一个书面报告,证明您现在没有什么机理性的疾病有可能导致您缩短寿命。” “我投的是决斗和自杀险,与体检有什么关系呢?”金福问。 毕达弗非常和蔼地笑了一下,说:“亲爱的先生,您应该知道,通过体检会发现身体里潜藏的某种疾病。如果这种疾病在一两个月里就导致死亡,这样我们不是白白丢了20万吗?” “病死不可能使你丢得比自杀更多吧。”金福坚持说。 代理人握住客人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说:“我不是已经荣幸地告诉过您吗?到我们公司申请投保自杀险的人,往往活的时间更长。并且我可以冒昧地补充一句,我们有权监视这些人的活动,因为我们要特别谨慎小心。我还要补充我的个人意见,那就是,几乎所有百岁寿险的顾客都会支付长期的保险费。那么,像您这样的富翁——金福先生,有什么可能会想到寻短见,去自杀呢?” “很有可能,”金福回答,“否则,我没有理由投全套人寿险。” “哦,断无此理,”毕达弗回答,“投了百岁寿险就意味着活到最高的寿命,这是毫无疑问的。” 很明显,这样的争辩不可能让代理人改变观点。他进一步问:“我还想荣幸地知道这20万美元的继承人会是谁?” “这正是我想要解释的,”金福回答说,“有两位受益人,我想拿5万美元给我最忠实的朋友老王继承,剩下15万由北京的娜娥夫人继承。” “平均分配?” “不,不是平均分配。一位5万,另一位15万。” “那么谁领5万呢,先生?” “老王领5万。” “是王哲人吗?” “对!” “还有15万呢?” “北京的娜娥夫人。” “北京的。”毕达弗在记录受益人的名字时还特别注明了这个。他看了一下投保指南中的有关规定,然后问娜娥夫人多大年纪了。 “娜娥夫人年方二十。”金福说。 “她已是成熟的年纪了,可以领取这份意外的收入。”毕达弗眼睛里露出一种微笑的目光。 “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会活到一百岁,我亲爱的先生。” “王先生今年多大年纪了?”他又问。 “五十五岁。” “这位老哲人恐怕没有机会继承这笔遗产了。” “等着瞧吧。”金福叹息了一声。 “一位五十五岁的人要继承您的遗产,那是傻瓜,因为您或许能活到一百岁。” “好了,毕达弗先生,再见吧。”这位富翁客人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后,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百岁人寿保险公司派医生到金福府上登门拜访,并出示了一份报告,报告单上这样写道:“钢筋铁骨,肌肉强健,肺可做管风琴的风箱用。” 因此没有问题,这份申请绝对可以接受,保险单按时由金福签下来,乙方受益人为年轻的寡妇娜娥和王哲人,甲方代表是威廉·J·毕达弗。在百岁人寿保险公司支付他们赔偿之前,娜娥和王哲人对自己能获得这样一大笔钱财当然是茫然不知的,这是曾经的百万富翁最后的一个慷慨行为。 ———————————————————— (1) 安托万·德帕西厄(Antoine Deparcieux,1703-1768),法国著名数学家。——译者注 [book_title]第七章 中国人的特有习俗 在布满玫瑰色灯光的夜晚,不论毕达弗说什么或想什么,百岁人寿保险公司都因其保险室里有可能丢掉20万美元而受到严重的威胁。金福肯定会试图了结自己。他的精神似乎已完全垮掉了,继续在贫困中生活下去,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处;但是,财富也并不能使他从烦恼、厌倦的生活中得到完全解脱。 8天后,金福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各大报纸都发布消息,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已停止放款。然而,金福在这家银行里的存款差不多是该行的全部股份,在此之前其资金非常雄厚。 虽然这消息千真万确,但又令人难以置信,最终遗憾的是该消息绝对真实。加利福尼亚中心银行已停止放款,发行到上海的新闻报纸已证实这一点。银行宣布彻底破产了,金福也彻底被毁了,因为他刚好把全部财产存入这家银行。破产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除了锁在银行的财产外,在这个世界上他一无所有。他可以把上海的房子卖掉,但这笔钱根本不足以养活自己。目前他手头上的钱又已全部购买人寿保险了。尽管他在天津轮船公司还有少量股份,但这点股份不可能支付这笔债务。 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都会听从上帝的安排,凭自己的双手来维持生活。而天朝的人们却以不同的方式对待这个问题。他们以一死了之,认为这是逃避困境的最佳、最简捷的方式,就这一点来看,金福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男人。 中国人的勇气是消极无为的,他们把死置之度外,根本不当回事,病倒了从不紧张,各种罪犯面临砍头时,脸不变色心不跳。行刑的方法很多,常用的是斩首示众,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这些手法在天朝里长期以来广为人知,而这些犯人则视死如归。 因此,一点也不奇怪,死亡已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所谈论的话题。他们认为死是生命的自然转移。一般人都崇拜祖先,感觉在那间最小最小的屋子里比在最宽敞的楼房里还好得多。人们一般在家里设一个家庭神龛,神龛里供着死者的遗物,每年2月下旬都纪念这个节日,祭祀亡人。 一些商店里出售婴儿的摇篮、结婚礼服,同时也销售各式各样的棺材。上海一家饭店,专门为育儿、婚配、死亡等红白喜事承办宴席。的确,当今的中国人认为棺材是必备之物。一个家里如果不放一口棺材,会被认为是家具设施不齐全。棺材是儿子送给父母的最好礼品,是对父母最崇高的孝顺。棺材购进来后送给还活着的那个人,一般放在家里的神殿中放几年,并受到很虔诚的关照,定期刷新、装饰。总之,在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中,敬仰亡者是一种最基本的美德。这样做有利于维护和增强家庭的亲情和睦。 金福气质非凡,遇事冷静,特别是面临死亡决不退缩。他现在还有什么值得遗憾呢!没有,什么都没有。自杀,他决不后悔。犯罪在西方文明国家里完全是种合法的行为,因此可以说,在金福的心里也应该是如此。他仅仅为他所爱的两个人计划了后路。现在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余下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办了。他打算犯一次罪,又不引起任何嫌疑。他拿定主意要圆满地完成这一合法的行为,不管任何人——即使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王先生也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 老王对学生的计划并没有发生怀疑。小宋也没看出任何破绽,只是发现主人近来神色不对,但猜测不出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主人近来特别宽容,本来他犯了错误应受到严厉的责罚——剪一截辫子,但主人也没给他剪。金福自从南方回来后,每天都尽可能表现糊涂,显得比以往更有耐心。毫无疑问,小宋到哪儿也不可能找到这样好的主人。 中国有句俗话:“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真正的幸福,就该生在广东,死在柳州。”原因很简单,在广东生活奢侈,而柳州生产最好的棺材。金福早就把购买棺材的订单寄到柳州去了。从那儿买了一口做工精致的上等棺材。如何好好躺下长眠,是每个想要美好生活的中国人生前必办的事。 仅仅一口棺材不能使金福满意,他要亲自为自己的葬礼起草一个详细的清单。从清单中可看出,生与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他拿了一张纯白的宣纸,写下了遗嘱:把上海的房屋给那位年轻的寡妇娜娥,把太平皇帝的那张肖像遗赠给了王先生。他知道他们都会喜欢这些遗产。另外,他们还可以从百岁人寿保险公司领取一份保险金,而且保险金是会不断自然增值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余下的只是自己写那份葬礼节目单了。 只有一些亲戚和依然保持联系的朋友参加送葬仪式,大家身着白色衣服——白色在中国是丧葬的象征。送葬的队伍从市中心延伸到了位于市郊的墓地,所有人排成两行站在大街的两旁,有的打着蓝色阳伞,有的扛着戟,有的举着丝绸屏,有的举着告示牌,上面写着葬礼仪式的详细情况。走在最前面的是他的一些朋友,这些人穿着黑色长袍,腰里系着白色腰带,头上戴着插有鹭毛的帽子。接下来是传令官,他从头到脚都是红色的,一边走路一边打锣。接着就是金福的肖像,装饰得光彩夺目。后面跟着他的另一群亲友,每走几步就悲悲戚戚地在自己携带的垫子上下跪磕头。再后面是一些青年人,头顶着绿色和金黄色罩篷,纷纷撒着白纸钱。每张纸钱中央穿有一个孔,它被想象成是魔鬼走的通道,让鬼魂从这些孔中逃走,以免它们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起到坟地去。 后面是灵柩,实际上是用紫色绸缎吊着的一台巨大的轿子,四周绣有金黄色的龙,由50名抬棺人抬着向前走。棺材的两旁有两列道士,分别穿着灰色、红色和黄色的道服,有的嘴里念着经文,有的敲锣打鼓,有的吹着竖笛、大号和6尺长的声音震耳的喇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最后压阵的是送葬的马车队,全部装饰成白色,这是最豪华的灵柩护送队,有可能耗尽这位富豪尸首的最后资金。 而金福知道,这样的葬礼活动仅仅耗费他全部财产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所安排的这些仪式在中国人看来都是正常的。这种葬礼和送葬的壮观景象在广东、上海、北京等地都是常见的。人们用这种方法对死者表示敬意,寄托哀思。 去年10月20日,从柳州发来的一只大货箱到达了上海,上面写着金福收。货箱包装细致,里面是一口棺材,是金福特意为自己订制的。老王、小宋以及衙门中任何一位佣人都没感到惊讶。仆人们把棺材放到指定的房子里,为金福死后使用做准备。同时,棺材旁还有一只白色公鸡,用以安抚鬼魂,否则它们会四处飘荡,妨碍灵魂的幸福回归。 在此有必要再重复一次,没有一个在世的中国人不考虑拥有一张长眠的床。 金福的这口棺材可是柳州木匠师傅的杰作,运到上海的公寓后放在供奉祖先的神龛下面,经常刷漆、打蜡、抛光。毫无疑问,已经存放很长时间了。现在该是王哲人的学生享用的时候了,也或许还没到时候。不过,金福的末日已屈指可数,时间日益逼近,金福即将加入自己家族祖先的队伍。 金福已经决定当晚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天是五月初一。下午他收到娜娥的来信,年轻的寡妇说要把她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财产交给金福处理。她坚持并不在乎他的钱财,她看重的是感情,她对他忠贞不渝。他们为什么不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以达成一致意见呢?为什么不能跟以往一样彼此相亲相爱,过着幸福的生活呢? 但金福的决心已定,不可改变。他宣称只要他一死,她就可获得一大笔财产。不过他必须采取一种恰当的寻死办法,很早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冥思苦想,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能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衙门的大院内有四个凉亭,或称“阁”。所有这些亭子都装潢得华丽美观,不能不说中国艺人独具天资。四个凉亭的名字也格外富有韵味:有“幸福亭”——金福坚持不进这里;“幸运亭”——对此他极其厌恶;“快乐亭”——他已很长时间没有进去过了;“长寿亭”——他早就想把它拆掉了。 其实金福早已下定决心,晚上他要去“长寿亭”,第二天清晨仆人会发现他安详地睡在那里。但究竟采取一种什么办法自尽,他还没有最后决定。是像日本武士那样破腹而死?是像清朝官吏一样用一条丝绸带子勒死自己?还是像古罗马享乐主义者一样,横卧在香水浴盆里,然后割断自己的血管慢慢地死去呢?各种各样的寻死途径他都想过,最后一一否定,他认为这些方法都太残忍,太野蛮了。同时,如果他采用这些方法,他的那些侍从将会感到震惊不解的。最简单而又确实可行的办法就是弄几粒鸦片,搅上一些药,这样没有丝毫痛苦就能离开这个世界。最后,他果断地选择了这种方式,准备毫无痛苦地在梦中从一次微睡进入永恒的长眠。 夕阳渐渐落下,金福想到自己只能活几个小时了,便决定去外面散散步,沿着黄浦江岸溜达。以前,他觉得无聊的时候,经常来这儿没精打采地走一走。他一整天都没看到老王了,离开衙门后也没看到他。 金福漫不经心地横穿英国租界,跨过那座横在小溪上的小桥,到了法国领地,来到了中国港口对面的码头,然后沿着城墙一直走到了南郊的罗马天主教教堂——教堂尖顶在整个南郊独占风光。他又向右拐弯,朝着龙华宝塔走去。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走到了视野开阔的乡村,广袤的沼泽平原一直延伸到闽省峡谷以外的森林高原,大片的稻田间夹着几条通往东海的河流,河流两岸种着玉米,还有一些芦苇茅棚布满了沿河两岸。沿着狭窄的乡间小路,到处是成群结队的狗、白羊、鹅、鸭群,一看见人走近都吓得乱蹦乱跳、四处飞蹿。 尽管这里已大面积垦殖,但在市民的眼里,乡间的景象是令人厌恶的:中国各大城市周围的平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到处都摆着棺材,成百上千地布满了整个大地。那些土堆表示里面有人沉睡,也有一些金字塔式的坟墓,一个接一个像造船厂搭的鹰架。一些城镇周边的平原都是墓地,死人与活人差不多平分土地,各占一半。一排排的空墓摆在那儿,有些装饰得非常华丽,有些却格外简朴;有些是崭新的,光彩耀眼,有些却崩溃倒塌——显然,这些坟墓已修建多年了,一直在那儿侍候它的主人。只要当今朝廷里的官员还占据着他们的宝座,就不允许别人葬在那里。不管以后情况如何,至少现在是这样,不过,朝廷一代代不断延续下去,已有数个世纪了。 金福对这些奇怪的景象太熟悉了,他只顾着朝前走,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不然,他就有可能发现跟踪他的两个人——穿着欧式西服,从衙门一直跟踪到这里,时快时慢——这要看金福的步行速度了——一直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还不时地交头接耳说几句。这是被雇来专门监视金福行动的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身体强壮,行动快捷,眼睛敏锐。他们小心谨慎地在后面跟踪,监视金福的一举一动。他们俩个头相当,步伐矫健,如同两条猎狗。 差不多走了3英里后,金福开始往回走,两名跟踪的探子像两只警犬一般,也跟着转身往回走。在街上,金福看见几个穿得破乱不堪的叫花子,他给了一点施舍。再往前走了几步,他又看见几位中国基督教妇女,她们受法国修女的熏陶,献身于慈善事业。这些中国修女每人背着一个背篓,专门在街上收容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把他们送到弃婴堂去。人们给这些修女取了个绰号,称她们为“收破烂的人”。事实上,她们在街头能讨到的只不过是些破衣碎布。金福将钱包里的钱全部倒在她们手里。两位探子看到这个场面,感到十分惊讶,不由相互望了一眼,都觉得金福与他们所想象的中国人完全两样。对于天朝里的人来讲,只有那些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有这样不正常的举动。 到码头时,已进入黄昏。码头依然热闹非凡,人声鼎沸。金福停住脚步,恍惚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过的歌声。 一位年轻的“蛋家”女船工,划着一只小舢板在黄浦江上漂荡。她一边摇动双桨,一边哼着小调。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我以百花饰舟,数日以待, 数日以待—— 面对蓝天祈祷, 愿情郎望一眼故乡, 我激动的心在呼唤, 明天他可会回来? “明天!”金福心想,“我的明天又会在哪里?” 我不知他的足迹, 曾在怎样的大地上流浪, 寒冷抑或干涸; 在古老的中原城墙之外, 徘徊着哪种危险,它终将会降临; 啊!我啼血的召唤他可否听见, 明天他就会回来, 君为何久处异乡?君为何迟迟不归? 是为了追求财富; 岁月在流逝, 鸳鸯依依,待结月老红线, 回来,啊,明天就回来! 她的歌声渐渐消失了,金福开始深思,尽管他承认金钱不是万能的,但他仍然觉得如果没有金钱,那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将没有意义。 过了半个小时,他回家了。两名探子也不再进行监视。他悄悄地来到了“长寿亭”,开门进入,然后马上关门。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拿起一根火柴在桌子上面的磨砂玻璃上擦了一下,点亮了灯。汉白玉雕的桌子上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几粒拌有致命毒药的鸦片。财富的殉葬者,在这里随时可以“逃避”人世间的烦恼。他拿起几粒鸦片,放在那些鸦片客常用的红泥做的烟袋上,准备抽起来。 “好,”他自言自语地说,“好了,现在我可以在此长眠了,再也不会醒来。” 突然,他把烟袋往地上一掷。“不!”他大声叫起来,“我决不能这样无情地死去。情——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人一定要有情感!我肯定会有情感!” 他打开“长寿亭”的大门,急忙跑出去,直冲向王先生的公寓。 [book_title]第八章 郑重的提议 这时,王先生还没上床睡觉,他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翻阅着最新的报纸。他紧锁眉头,仔细地阅读报纸上刊登的评论,评论里谈及了统治王朝的没落。 金福冲进房子,猛地一下坐在扶手椅上,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王先生,我来是想请您帮我做一件事。” “只要你吩咐,别说是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事,一万件事,我也会帮,我的孩子,”哲人(在金福的眼里,王先生实际上是一位哲人)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接着说,“说吧,我的孩子。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帮你。” “我要你帮忙的事只有一件,王先生,余下的九百九十九件事都可以不帮了。但我得事先告诉你,帮忙后你得不到任何报答。” “你这样神神秘秘,不管你如何解释我也听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老王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金福很严肃地说,“我得告诉你,我的全部家产都化为乌有了,我已彻底破产。” “的确。”老王带着一种深沉的语气回答,从他讲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金福破产似乎是件好事,不值得悲伤。 “是的,确实如此。您还记得搁在小宋手中的那封信吧?信中告知说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已经倒闭。对我来说,加州银行的倒闭意味着我丢掉最后一笔家产,除了衙门要偿还我的1000多美元债务外,一两个月后我不知道该怎样维持生活。” “那么,”王先生很认真地端详他的学生后说,“那么,跟我讲话的不再是富翁金福了?” “不是。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金福,但没有关系,贫穷并不可怕。” “说得好,我的孩子,”王先生站起身来重复说,“说得好。这正是我对你的教诲所得到的最好回报。以前你只不过像植物一样生存,从现在起你才真正地体验生活。想一想孔子是怎样教导我们的,孔子说‘生活中常会遇到不幸,不过比我们所预料的还是少一些’。你肯定还记得《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话,‘生活中有起有落,命运的车轮只会继续运转,不会停顿。风云多变幻,贫富各尽职’。我的孩子,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从今天开始,我们得为生活四处奔波。” 王哲人说走就走,好像他早准备离开这华丽的公寓似的,一刻也不愿拖延。 “别着急,我的朋友,”金福说,“我说我不畏惧贫穷,这不假。但你还应该知道,我并不想忍受贫穷。”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究竟要干什么?” “去死!” “死?”王哲人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那些企图寻死的人,从来不早早暴露自己的目的,因为这是他隐藏在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死而已。”金福很镇静地告诉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希望我的死可以给我带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快感,否则我早就了结了自己。”金福说这句话时像个十足的哲学家,显得非常冷静。 “你知道,就在我要吞下那几粒鸦片时,我的心突然跳起来,丢了毒品直奔您这儿来了。” “啊,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我们俩一块儿去死。”老王面带微笑地回答。 “决非如此,王先生。刚好相反,我要你活下去。” “为什么要我活下去呢?”哲人问。 “我要你亲手杀掉我,”金福说,“这就是我要你帮忙的事情。” 听到这个提议真叫人震惊,但王先生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他的眼里显然已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态,他是想到了以前的太平天国运动吗?十八年了,弹指一挥间。那时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他那杀人成性的本能还没有完全消失吗?有什么理由会重新燃起他已经淡忘了的激情,让鲜血再次弄脏他的手?!况且是已故恩人的儿子的血? 看在曾收容过他的恩人的份儿上,他不会推辞,接受了这一要求。既然他这位学生不想再活下去,那么就解除金福的痛苦吧,他——王哲人一定照办!他那种不同寻常的怒火已消失,两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脸上显示出比平时更加镇静、更加严肃的神态。 “我要你亲手杀掉我。”金福说 他转过身去,回到原来坐的那张长椅上,沉思一会儿之后说:“那么,这就是你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是的,正是这样,干吧!看在我和我父亲的情分上,你应该很好地履行这个义务。” “当真?”老王问。 “我是认真的,”金福说,“您知道6月25号,是我三十一岁生日。也就是说6月25号之前,我必须死。我们签订一个契约,我要求您必须亲手杀掉我。” “怎么杀?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老王突然激动起来。 “怎么杀,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不在乎,我也不想知道;是站着死,还是坐着死;是醒着死,还是睡着死;是白天,还是黑夜;是采取公开的暴力,还是秘密谋杀;是用刀杀,还是下毒……全都由您决定。自今日起,您随时可以动手,我不会再提醒您。从现在起还有55天,8000多分钟,我会想到死神随时可能降临,我希望害怕。我一定要把握住这8000分钟的快感,只有这样,在离开灵魂的七情六欲时,我可以说‘最终我生活过’。” 金福说到这里的兴奋激动,与平时的那种倦怠形成了明显的对照,这种不寻常的感情冲动却没有因暴露出轻浮感而受到指责。他已决定在保险单到期前5天作为他的死期。他很清楚不可能再弄到那么多钱延长保期了。 王哲人坐在长椅上很严肃地听着,不时对挂在他对面墙上的太平王肖像望一望,这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从没想过这幅画成了自己将要继承的遗产。 “我交给您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不能退缩,不要让我失望,好吗?”金福恳求地说。 老王急忙做了个手势,以示反对。也许他正想起自己的过去,曾经在“叛逆”的旗帜下干了那么多糟糕的事。他没有直接回答金福,而是把话岔开了:“你确实打算放弃前辈留给你的那么多机遇吗?” “我跟您说过,王先生,我的决心坚如磐石。年老富有是很可怕的,年老贫困更加难受,宛如一根朽木,不可雕也。” “北京那位年轻又可爱的寡妇呢?你还记得她吗?你可记得有这么一句俗语说‘柳配柳,花配花,两颗心相印,造就百年春’?” 金福耸了一下肩膀回答:“百年春后有可能是三百年夏、秋、冬。” 他想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不,我和娜娥生活在一起,将会枯燥无味,我会使她感到悲哀、凄凉、失望,我的死会给她带来财富的。” “怎么,你已经安排妥了?” “是的。而且您同样也可以得到一笔遗产,王先生。我没有忘记您,我给您留下了5万美元。” “你很有远见,考虑得很周到,”王哲人说,“不留一点余地,也不征求我的意见,看看我是否同意。” “不过,有一个问题,”金福回答说,“您为什么不明白,我感到奇怪。” “什么问题?” “您应该知道,您答应要办的事,有可能被通缉为蓄意杀人。” “只有懦夫、蠢货才会被人抓住把柄,”老王突然回答说,“我愿意冒这个险。” “至于我,早已想好了,”金福说,“我事先给您准备一个安全的防护措施,给您写一个书面证明。”他走到桌子边,拿起一张纸,大胆而清楚地写下了几个字: 因厌恶生活,自愿寻死。金福 金福把那张纸条递给王先生,他先看了一遍,又大声念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在他随身常带的钱包里。这时他豁然开朗,脸上闪现出光芒。 “你可是当真的啊?”他盯着他的学生问。 “一点不假。” “不过,不像我那么严肃认真。” “你能保证决不食言吗?” “不会。” “那么,最迟在6月25日前,我就活不成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活到那一天,反正你一定得死。” “谢谢。永别了,王先生。” “永别了,金福。” 就这样,金福平静地离开了王哲人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 [book_title]第九章 奇异的决定 “开始吧,克雷格,弗莱。”威廉·毕达弗第二天清早对两位侦探说。这两位侦探是他派去专门监视那位买百岁寿险的新顾客的。 “哦,昨天我们一直跟踪他到了乡下。”克雷格回答说。 “而且,看起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自杀。”弗莱接着说。 “我们又跟踪到他的家门口。”克雷格说。 “可惜我们没法进入他家的大门。”弗莱补充说。 “那么,今天上午怎么样?”毕达弗问。 “我们打听到,”克雷格说,“他仍然活得……” “……像巴黎高桥一样结实、健壮。”弗莱讲完了下半截句子。 克雷格和弗莱是一对堂兄弟,纯美国血统。如果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的话,要想把他们辨别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俩的思维方式、言行举止完全一样,甚至连肚子好像都是他们俩共有的。他们的手臂、腿好像可以相互支配。同样的脑子、同样的想法、一条心、一样的胃,甚至两人的任何举止都完全一样。两个身子连在一起,就有两双手,四只胳膊,四条腿。总之,像是通过高超的分身手术分开的暹罗连体兄弟。他们讲话时,如果一个没讲完整句话,另一个便可以顺着讲下去。 “不,我建议你们不要进入他房子里去。”毕达弗同意他们两人的看法。 “我们没有进去……”克雷格说。 “……也进不去。”弗莱说。 “那很难,”总代理赞同他们的观点,“尽管难也必须照办,否则公司将赔偿20万美元,这是不堪设想的。这两个月你们俩必须严密监视这位先生,如果他要更改保单的话,有可能跟踪监视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他有一个佣人……”克雷格说。 “我们可以把他找来……”弗莱说。 “他可以告诉我们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克雷格继续说。 “是在他家里发生的情况。”弗莱接着讲完。 “好,那就把他找来,”毕达弗回答说,“邀他喝杯酒,好好恭维他几句,中国人喜欢听恭维话。如果他对硬币的叮当声比较敏感的话,我们也不缺这玩意儿,你们都不缺银两。你们再给他讲上三千句中国有礼貌的客套话,他会听昏了头。到那时候,你们的力气是不会白费的。” “那就……”克雷格说。 “行。”弗莱插嘴说。 于是,二人说干就干,很快就找到了小宋。小宋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几杯美酒和几两银钱。从小宋身上,克雷格和弗莱弄明白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情况是这样的: 主人最近的态度,有什么异常的变化吗? 没有,只是对佣人更加宽容了,好像他的那把剪刀已经罢工了。这对小宋的辫子是有利的,他肩上挨的棍子也比以前少多了。 他身边有什么危险的凶器吗? 没有,任何凶器都没有,他不太喜欢玩那些致命的东西。 他平常吃的都是些什么? 吃的都是一般人常吃的饭菜。 他什么时候上床睡觉? 二更天的时候。小宋把他伺候完以后,自己才上床休息。 他是不是经常心神不定、忧愁不堪,就像那些厌倦生活的人们一样? 不,尽管他不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但至少从不忧伤悲观。实际上,最近一两天,他比平常更加欢乐。 有没有想服毒的迹象? 没有。小宋认为没有这个可能。那天早上,他奉主人之命把好几瓶药丸丢进了黄浦江,因为这些药丸太危险了。 所有这些情况,不管怎样都不会引起毕达弗的惶恐不安。可以说富豪金福生活得比这更幸福。但克雷格和弗莱都感到如果放松一丝警惕,万一有个闪失,他们将功亏一篑,甚至身败名裂。经过一番缜密考虑,最后得出结论:金福至少不会在自己家中自杀。只要他离开家,克雷格、弗莱二人会严密监视。此外,他们还要与小宋保持密切的联系。小宋在熟人面前经常畅所欲言、无所顾忌。 至于金福的状态,要说他过去已决定放弃生活,现在又开始留恋生活,这种话为时过早。这毕竟不是一件容易做出决定的事,究竟是生存下去,还是了结自己,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为此他很苦恼,既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对此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他内心很兴奋、很激动。在他的脑子里总感到幸福中隐藏着一种危险。这种危险随时都会降临,如同悬挂在头顶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的剑,随时会落下来。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或者是在上午、晚上?他不知道。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激动过。 自从金福与王哲人相互承诺后,就没有见过面了。也许王哲人比以往出入更加频繁了,也许他已完全闭门自守。金福也没有找他。这些日子王先生是怎样度过的,他全然不知,也许他在设计一种陷阱。漏网“长毛”处决人的途径很多,完全凭他们的好奇心和兴趣。 如往常一样,金福和王先生每天在同一张桌子上就餐。但在这种场合下,双方谈的话题一般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不可否认,王先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有些优柔寡断、沉默寡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色,尽管他戴着一副巨大的眼镜,却也无法掩盖那种发呆的神情。平常他的胃口总是很好,而今天的山珍海味、昂贵的洋酒却怎么也唤不起他的食欲。 相反,金福对送到桌子上的每道菜都吃得有滋有味,他的胃口恢复得很好。他不仅吃得香,而且消化得也很好。他很清楚老王不会秘密地用什么毒药谋害他。 老王要完成这一使命的方法很多,比如,金福的卧室门总是开着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王哲人可以自由进出,他可以随便找个机会来履行所托之事。因为金福有言在先,不管用什么办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只要让他一举致死就行。 金福没有任何不祥的感觉。紧张了几个晚上后,他就已习惯了耐心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跟平常一样睡得很香,每天早上起来时很清醒,情绪也很好。 好几天了,还没有什么迹象。他又想到,也许老王已退缩,不愿在他家里干掉他。他毕竟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款待也不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给他提供各种可能的机会,金福后来干脆到很远的乡村走一走。他专门选择那种人迹罕至的小路走,也经常在镇上便于行凶的地带徘徊到深夜四更天,在这些地方,凶手行凶后根本抓不着。在市区,他总是选择那些黑暗而狭窄的街道行走,跟那些醉汉挤来挤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卖松饼的人摇起鼓铃,吆喝着“馒头”、“馒头”的时候,他才知道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然而,他总是安安全全地又回到家里。尽管他的行动变幻莫测,但还是被不知疲倦的克雷格和弗莱兄弟监视着,关于这一点,他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如果照此持续下去,金福开始害怕自己会习惯于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而又回到原来的那种无聊的状态。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金福满脑子都在想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5月12日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他激动不已。他从老王的公寓门口路过时,突然发现这位王哲人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着匕首尖,于是他停下来看了很久。他发现老王将匕首浸进看起来很可疑的紫色瓶中。老王并没有意识到金福走了进来,他抓起匕首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现在是杀气腾腾,两眼充血。 “可能就在今天。”金福暗想,他不声不响地踮着脚尖走了出来。 整整一天,金福特意半步不离自己的房间,等待老王。但老王并没有来。夜幕降临,他上床睡觉了。天又亮了,他还是安然无恙地活着。真让人烦躁,所有这些情感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吗?老王办事很拖拉,要不然他为什么会白白地浪费了十天时间呢?有什么难处使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拖延时间呢?无疑,大约是繁华的大上海使他变得这样软弱无能了,他不像以前那样勇敢了。 显然,在这种情形下,老王感到为难了。他越来越忧虑不安了。他总是在衙门里彷徨不定。有人发现他常去公馆,那里停放着从柳州运来的昂贵的棺材。不久以后,小宋告诉主人说,已经吩咐人去清扫棺材,并重新上好了漆。“瞧,它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给你弄得很舒适,”小宋自信地说,“你完全可以试一试!” 又过了三天,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老王有可能想不在约定期限里动手,或者他想推迟到限期的最后一刻才行动。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不奇怪,死神终究会到来。 到15日这天,金福了解到一件重大事实。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梦使他很苦恼,他梦见阴间的君主——阎王爷责备他,如果到第1200个月亮在朝廷上空升起时,若还不去见他们,就很有可能给他第二次生命。当然,一切对他都不利。这个离奇的梦使他早上醒得比较晚。 因此,那天早上他起床时,情绪不佳。当小宋进厕所伺候他时,发现主人的情绪相当不好。“见鬼去吧!”金福对他咆哮道,“我恨不得狠狠地踢你几脚。” 小宋听主人这么一说,大吃一惊。主人今天怎么了?态度这样不好,与前些日子相比大不一样了。但因为自己有事要告诉他,小宋只好硬着头皮忍受着,没有退缩。 “但是,主人……我是想说……”小宋刚开口说。 “滚!你这个无赖!” “不,不!”小宋坚持说,“不管怎样,我得把事情告诉您后再滚……王先生,他……” “王先生,王先生怎么了?”金福一把抓住小宋的辫子说。 小宋稍稍挪动了一下,唯恐辫子被抓掉。尽管这样,他仍坚持答道:“王先生吩咐,将您的棺材放到‘长寿亭’去。” 金福听到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 “他已办妥了?”金福大声叫起来,脸上露出高兴的微笑,“过来,好伙计,给你十两银子,去看看吩咐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小宋很惊讶地走开了,还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今天主子疯了,不过疯得慷慨大方,给了这么多钱。” 现在,金福再也不怀疑了。很清楚,事态已发展到了紧急关头。现在可以断定,老王要在金福自己想死的地方杀掉他,这正中他的下怀,这地方像是事先约定好的。金福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失去这次机会。那一天的日子好像格外长,时针走得很慢,慢得不能再慢了。好不容易,太阳总算下山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夜幕笼罩着整个衙门。 晚上,金福干脆搬到“长寿亭”去睡。这次搬进去,希望再也不要活着出来。他躺在那柔软的沙发上,好像就要在这里长眠了。他躺在沙发上,耐心地等待着……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这孤独寂寞之中,他的精神开始游弋起来,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他想到了他过去生存的无益;想到了他对先前的那种职业的厌倦、无聊,贫穷跟富裕没有什么区别;他想到了娜娥,他对她的依恋,在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美好的记忆,甚至现在,他的生命就要结束时,一想到她的爱,他的心便开始触动,感到隐隐作痛。那么,假使让娜娥姑娘跟他一起受苦?不!决不!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四更天,四周已经变得静悄悄的,一片漆黑。金福仔细地贴耳听着。好几次他似乎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真切地感受到了有人轻轻地把手放在门上,准备敲门。他的期待和恐怖交织在一起。为什么久久不能入睡呢?是不是昏昏迷迷地等待“长毛匪”的到来呢? 显然,老王希望是在他睡着后再下手。然后,金福产生了一种感情,他既害怕又期待老王到来。 四更天又过去了,五更天慢慢来到,天快要亮了。远方的天际刚刚露出鱼白色,就在这时,“长寿亭”的门猛地一下被冲开了。 金福倏地坐了起来,大声说:“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他的生命在此时此刻就要结束了。 可是进来的不是老王,而是小宋。 小宋手里拿着一封信,进门就说:“非常紧急。” 金福有种莫名的预感。他一把抢过信来,信封上盖着加利福尼亚的邮戳,他急忙撕开信封,快速看完后拔脚就跑,嘴里不断呼喊着:“老王,老王!” 他跑到了哲人的门口,推门进入,然后又冲了出来,大声叫喊:“王先生,王先生,王先生!” 但老王早已不住在那儿了,他的床已很久没有睡过了。金福召集全家人开始寻找老王,找遍了衙门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老王的踪影。很明显,老王远远地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进来的不是老王,而是小宋 [book_title]第十章 寿险公司新客户 金福接到旧金山发来的信件后,与百岁人寿保险公司经理作了一次长谈,他说:“一场骗局,毕达弗先生,全是证券交易所玩的把戏,纯粹是美国人搞的一桩赚钱的买卖。” 尊敬的威廉·毕达弗以鉴赏家的风度,很得意地说:“干得妙,只要大家都相信,无疑就一定能获得成功。” “就连我公司驻加州的记者都被骗了,”金福继续说,“不过他已来信说,这只不过是银行采用的一种策略,即:终止付款、假破产、假新闻导致股价下跌80%之后,一周之内又浮动不定,银行买进了贬值的股票。有人询价时,银行一口咬定全部股份可支付175%。直至收到这封信前,我还蒙在鼓里,我一直以为会破产!” “当然,你是在成为一个乞丐后想到自尽的,是吧?”毕达弗问。 “有可能,但不是绝对如此,我时时刻刻都希望有人来谋杀我。” “谋杀!” “有文字正式授权,达成协议并发过誓……” “20万美元!哦,亲爱的朋友,我们多么为您感到悲痛啊!总共20万?”毕达弗接着问。 “加利息!”金福回答说。 “不过,我不明白。”毕达弗按美国人的习惯抓住金福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你会明白的。” 这时,客人贴近经理的耳边说出了事情的真实经过。金福是怎样与同伴签订合同,要自己的同伴在规定的时间里杀掉他,并且按保证书上写明的条件,保证行刺者不因其行为而获罪。 “问题就在这里,”金福继续说,“合同依然成立,他还是要杀掉我,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在约定的时间里杀掉我!” “请问那位被雇佣的刺客是你的朋友吗?”毕达弗问。 “正是,事成之后,他可以拿到5万美元。” “啊,我明白了,这位朋友就是那位王先生。按保单的规定,他的利益可以得到保护,而且还绝对不会犯谋杀罪。” 金福试图把老王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威廉·毕达弗。老王作为参加过太平天国运动的勇士,如果他让毕达弗的客户出现意外,就会使整个百岁寿险公司破产。但无论如何,金福不希望伤害老王。 十八年前,老王参加了太平天国运动,只要提起他的过去,官府很可能把他当做嫌疑犯而逮捕起来。因此,金福避免提及这些事情,哪怕他相信老王一定有决心完成他自己立下的这一合同。 毕达弗思考了一会儿后说:“很显然,你现在有件事非做不可,那就是你应该去看一下老王,告诉他合同已撤销。他会再次受到保护,没人会伤害他。”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金福回答,“关键是老王已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鬼地方。” “哦,哦!”毕达弗大声叫道,“那就麻烦了。”他看起来十分茫然,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客,然后说:“我敢肯定,先生,现在你不想被人谋杀吧?” “当然,我确实不想死。加利福尼亚银行的骗局使我的财产翻了倍,我已坚定了生活的信心,我还要结婚呢。但我首先要找到老王,取消我们的协议。” “当然。”毕达弗带着很温和的微笑说。 “你要知道,找不到老王,我是不会感到安全的。当然,只要这张合同不再生效就行。” “我的办公室也没有安全感。”毕达弗低声说。 “但过了6月25日,我的生命就没有危险了,”金福接着说,“而在这期间,百岁寿险公司相对来说也处于危险之中。我建议你们公司最好现在就采取措施。” “是的,直到6月25日,百岁老人寿险公司都应对此负责。”毕达弗说。他背着手一边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一边冥思苦想。 “先生,我告诉你吧,”他静静地沉思一会儿后,做出了决定,“就是挖地三尺,我们也要把你那位哲人朋友找到。” “但愿能找到他。”金福回答说。 “同时我们必须采取措施,保护你不被谋害,就像我们曾经保护你不让你自杀一样。” “你很慈悲,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金福脱口而出。 “怎么?你一点儿都不知道?自你与我们签订保单那天起,我们就派了两名人员日夜跟踪你,监护你。你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像是你的影子一样。” “但我并没有注意他们呀!” “如果你像他们那样很留意的话,你也许会发现他们。不过,他们的行动很谨慎。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他们,现在已没有必要再隐匿了,不过现在还不能让王哲人认出他们来。” “很荣幸。”金福回答说。 “克雷格,弗莱。”毕达弗轻声地唤他们进来了。 他俩早已在门后等候多时。他们始终跟踪这位顾客,一直跟踪到他进毕达弗的办公室,然后站在那里等待他出来。 “克雷格,弗莱,”经理告诉他们说,“下一步,你们二位不用再跟踪我们这位尊敬的顾客了,而是去跟踪他的朋友——哲人老王,因为金福先生已雇佣老王来谋杀自己。” 毕达弗给两位侦探吩咐了任务。他们领会了经理的意图并马上答应一定完成新任务。现在富翁金福的性命就交给他俩了。对金福来说,不可能找到比他俩更忠诚的仆人了。 “下一步要决定采取什么行动。”毕达弗把自己的意图说给他们听。可采取两个方案:一是把金福关在自己的屋子里,让克雷格和弗莱二人监护他,保护他,不让老王接近他;二是让他们去寻找老王,而且一定要把他找到,要他把那张合同交出来。 “第一个方案行不通,”金福回答,“我的房子也是王先生的房子,他对衙门的情况了如指掌,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想办法进来,而且一般人发现不了他。因此,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是的,先生,”毕达弗回答,“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到老王,一定会找到他的。” “死的还是……”克雷格问。 “……活的!”弗莱补充说。 “当然是活着的,”金福连忙叫道,“我的意思是,不要因为我的过失而把他置于死地。” “克雷格,弗莱,”毕达弗补充说,“你们俩还得照顾我们的客人七十七天——直到下个月6月30日,这位先生对我们来说依然还值20万美元。” 方案定下来了。毕达弗和金福相互道别。这时,不论这位富翁客人愿意与否,现在必须由两位护卫护送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小宋看到主人由两位护卫护送回来,深感内疚。克雷格和弗莱在家里住了下来。不必多问,也不必回答,主人肯定不会给自己什么银两了。更糟糕的是,金福又开始严厉地责备他、辱骂他“笨蛋”、“懒汉”了。可怜的小宋,他还能说什么呢,问题是他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对金福来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往北京寄一张留声机唱片去,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财产失而复得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娜娥。 娜娥看到信后,又一次听到了那消失已久的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声音,她感到既高兴,又有点不安。她的情人答应7月就会来到她身边,从此再也不离开她了,但7月之前不能见她,他怕会再次让她成为寡妇。 娜娥对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感到有点不解。但她明白情人已经答应来到她身边,并且再也不离开她了,他的到来会让她成为北京城里最幸福的女人。 这笔财产的失而复得,使金福的生活观念和思想情感都发生了一次革命性的变化。前不久在广州举行招待会时,那些朋友对这个沉默寡言、缺乏情感的金福感到不解。而老王也不敢相信金福现在的状态——金福还活着,而且他想永远活下去。 不论是官员包生、商人银攀、浪子阿廷、还是书生郝二,都不会想起这位平凡的主人,他早在珠江港的一艘花船上与他们作了告别。如果老王还在的话,他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他现在已无影无踪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到上海的公寓。 目前金福极其担忧,两位保镖也时刻感到极为痛苦。 一周过去了,已是5月24日了,依然没有哲人的消息,而且很难找到他。他们在各国的租界区、嘈杂的市场、喧闹的大街小巷、冷寂的近郊……上海市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连最精锐的地保也发动起来寻找,但依然没有结果。没有线索、没有踪迹、没有消息,简直无法继续寻找。 克雷格和弗莱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他们把金福看守得更紧了。与金福同桌吃、同房睡,并且要求金福穿上铠甲衬衫,劝他除了煮鸡蛋外什么也不要吃——因为只有煮鸡蛋里不会被下毒。当然,对这些严格的限制,这位富翁房东自然是受不了。他说,后两个月干脆把他锁进百岁寿险公司的保险柜里得了。 从公司的角度出发,威廉·毕达弗提出了一个值得信赖的建议,他打算给他退回保险费,销毁保单。但金福不同意这一建议。双方开始讨价还价,金福坚持维持原合同。 毕达弗发现金福很固执,只好勉强同意他的意见,并且告诉他,他现在安然无恙是很幸运的,毕达弗代表公司向他表示祝贺。 对此,金福的回答是:“没那么简单!” [book_title]第十一章 金福出名了 几天过去了,尽管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仍然没有找到老王。金福对自己被禁闭起来开始牢骚满腹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王仍杳无音信。毕达弗也感到有点坐立不安。尽管一开始,他认为老王要谋杀金福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对此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中国与美国不一样:在中国,奇怪的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他与金福的看法一致,老王不明不白地失踪了,预计他会像一声霹雷般地从天而降,履行他的诺言。一旦将金福杀掉了,他就会到百岁寿险公司来领取那份赏金。 因此,有必要通知老王,而且最好直接通知到他本人。但这似乎不太可能,只能由别人来转达给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尽最大可能找到他。毕达弗想,恐怕这种计划不能成功,但总得试一试。他决定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于是,他不仅反复地在《北京周报》、《清报》以及其他在香港、上海出版的中文报纸上登启事,而且通过电报将这些消息传到欧美各大报纸上以广而告知。 第一次通告是这样报道的: 王,上海人,在此正式通告,他与金福(也是上海人)5月2日签订的金福决定死于百岁寿险的合同无效。 真是一则奇特的寻人启事,后面紧接着是更具体的细节。 酬谢——注意:如有知上海王先生的下落者,请向百岁寿险公司上海分公司威廉·J·毕达弗报告,我们赏银子1300两或2000美元。 老王要在几周内杀死金福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当然,他也许就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时刻可以抓住有利时机。不过,毕达弗感到没有必要太提防、太紧张。 几天过去了,事情仍然没有什么进展。最后,毕达弗觉得有必要改变方式,按照美国人很熟悉的方式刊登寻人启事。这一举动还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结果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波澜。一天早上,报纸上用大写字母开头,刊登了一段告示: 王!王!王! 第二段写道: 金福!金福!金福! 两则告示,在全国范围里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并传出了一桩桩笑话。 人们不禁要问:“王在哪儿?”“王究竟干了些什么?”“谁见到过王?”人们街谈巷议,提出了种种猜测和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只要读过这两则告示的人几乎都受到了影响,连小孩子们都是这样,他们跑上街头,大声叫喊:“王!王!王!” 金福的名字迅即传遍了全国,妇孺皆知。这位尊敬的神仙最大的愿望就是活上一个世纪。由于他公开宣布他要活到一百岁,便成了一个永恒的笑柄。最近的几次广告引起了很多笑话。皇帝有一头大象刚满一百岁,人们说它找到了新的竞争对手。大清帝国的龙袍也将有人领去穿了(1)。不论是平民、军人、商人、闲杂人员,还是渔民,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传出了无数的笑话。有人根据《满江红》、《柳林风啸》的调子编写了一首打油诗,题目叫做《百岁老人到五更》。后来卖3块钱一份,销售颇旺。中国人喜欢开玩笑,而且信手拈来。他们很喜欢漫画,这些漫画大多涉及个人隐私。 毕达弗对自己设计的这种方案感到很满意。如果他的目的达到了,那么至于对老王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他懒得去管。老王已躲过了多次声势浩大的大搜索。但对可怜的金福来说,现在虽是名声远播,却不免有点声名狼藉之感。他每天都感到痛苦不堪,不论他走到哪里,街头或是码头,都受到成群结队的游手好闲之人的围观,到乡村去也逃脱不了乡里人的闲言碎语。每次外出后回到衙门,总发现很多人围在大门口。每天大清早都被那些吵吵嚷嚷的群众叫到阳台上,这些平民百姓可以亲眼目睹这位还没有躺进棺材里的“百岁老人”的风采。各大报纸频频刊登这些消息,有些还报道他的身体状况和他的一切行踪。 看来,事态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是难以忍受的。5月21日上午,金福急忙跑去找毕达弗,告诉毕达弗他打算即刻离开上海。作为保险公司总代理,毕达弗总是从公司的利益出发考虑问题,他说:“那太危险了。” “没关系。”金福回答说,“我想出去碰一碰机会,你们该小心谨慎为妙。” “不过,请你三思而后行。”毕达弗恳求道。 “我决意要走。”金福打断他的话。 “准备去哪儿?” “哪儿都行,一直朝前走。” “打算停留在什么地方?” “任何地方都不停。” “什么时候回来?” “再也不回来了。” “如果我们找到了老王呢?” “噢!去他的。” “请记住你们之间的契约。” “是的,我是个傻瓜。” “也许我们会找到他。” “见他的鬼去吧。” 金福焦急不安,迫切希望能早日找到老王。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始终掌握在别人手中,这使他痛苦不已,生活在这种困境之中真不是滋味。如果让他再这样生活一个月,简直是没法活了。 “你真的想走吗?”毕达弗再次问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金福肯定地回答说。 “你知道,我是想最好让克雷格和弗莱跟你一起去。” “随你的便,不过我要告诉你,他们得走快点儿。” “要他们立即出发,”毕达弗重复说,“他们将随时待命。” 回到衙门后,金福立即整理行装。他通知小宋与他一起走。不过,这位仆人感到为难,他极不愿意与主人同行。小宋最讨厌的是火急火燎地干什么事不经过周密考虑的人。但他根本不可能拒绝,而且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否则又要小心已经剪短的辫子。 克雷格和弗莱作为指定的美国保镖,也随时准备出发,哪怕跟到世界的角落。他们告诉金福已准备就绪,随时待发。 克雷格第一个问:“往什么地方走……” “我们一行。”弗莱补充说。 “先到南京,然后去见鬼。”金福回答。 两名保镖相视一笑。听说金福要等到午夜后再出发,他们俩马上跑去报告毕达弗。他们改装成中国人的模样,穿着便衣便裤,这样在大清帝国的土地上活动就不会引人注意了。每个人肩上背着一个挂包,腰里别着一支左轮手枪,及时回到了衙门。 夜幕降临,他们小心地来到了位于美国人居住区的港口,登上了上海至南京的汽艇。由于夜间潮水上涨,全程航行只花了12个小时。 正因为航程不长,克雷格和弗莱非常谨慎。他们对保障金福生命安全的每个细小环节都没有忽略。他们事先察看了船上所有的乘客,由于他俩在上海已住了很长时间,所以对温和而善良的老王的模样非常熟悉。在弄清楚老王既没有在他们前面上船,也没有在后面跟随,他们才坐下来休息。 所有的事情处理完后,他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金福身上来。为保障他的安全,他们要检查金福倚靠着的每根栏杆是否牢固,踏踩的每块舢板是否稳靠;他们不让他靠近船的引擎,怕引擎爆炸;他们告诫他晚上不要站在外面甲板上,夜风寒冷以防着凉;他们还帮他关好那个舱的舷窗,给他端茶倒水,把饼干送到他手里,同时不断严厉斥责小宋,总是说他没能很好地侍候主人……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安排稳妥了,他们俩才在舱门口和衣躺下,身边放着救生带,随时防备船爆炸、碰撞或其他事故发生。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船很快就过了吴淞,驶进了长江口。船绕崇明岛航行,驶过吴淞和南通,随潮水沿江苏省境内长江江岸行驶。第二天清晨,也就是22日,船安全到达了古城南京港口,乘客们上了岸。 多亏了两位保镖,在旅途中小宋的辫子一毫米都没有被剪掉,所以这懒骨头的抱怨是错的。 金福离开上海的第一站选择南京,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认为老王很有可能来过这里。因为这个古老的城市是漏网“长毛”的大本营,对老王依然有一定的吸引力。他来此地可以勾起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可以重温昔日金戈铁马的辉煌。当时就是在这里,曾经是一名普通塾师的洪秀全做了太平天国皇帝,统治清朝部分地区很长一段时间。1864年他在这里服毒自尽,以免落入敌人手中,他的儿子洪天贵福逃出南京,后来被当时的大清帝国军队擒获并杀害,他的尸骨被当做垃圾丢到田里去了。总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