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艺术家的命运 [book_author]黑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6913 [book_dec]在本书中,黑塞藉着善感画家约翰·费拉谷思的故事,道出了他自己婚姻生活的内幕。在文明极度发达的欧美现代家庭制度中,黑塞描写一位苦闷的艺术家如何专心致力于艺术天地的创造中,来挽救家庭崩溃的命运。孤独的抒情私人黑塞用写实主义的手法,刻画悲剧画家内心的挣扎与苦闷。是诗人黑塞继《生命之歌》后又一部成名的杰作。 [book_img]Z_1061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破碎的家 一年前,约翰·费拉谷思买下洛斯哈尔台搬进去住的时候,这幢古老的贵族邸宅一片荒芜。庭园里的小径杂草丛生,长椅上布满青苔,台阶破损,荒废得几乎寸步难行。当时,这片约有一千坪的土地上,建筑物只有这幢附有马厩的有些破败的华丽邸宅,以及一座寺院样式的休闲小屋。小屋的门扉已经毁损,歪歪斜斜。裱上蓝缎的墙壁也已发霉,长满了青苔。 新主人买下这一片土地后,立刻把摇摇欲坠的寺院样式的小屋拆掉,只留下原有的10级石阶。走下石阶就是湖。费拉谷思在小屋的原址上建了一间画室。他在这里画了7年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饮食起居原本都在邸宅那边,但是后来家庭纠纷愈演愈烈,大儿子离家住到学校去,他把邸宅交给妻子和女仆,按照自己需要在画室加盖了两个房间,从此就在那里过着单身汉般的生活。这对这么壮丽的邸宅实在太可惜了。二楼只有费拉谷思夫人和7岁的比埃雷住。当然也有客人来拜访费拉谷思夫人,不过不多,所以那么多的房间一整年都是空的。 小比埃雷很受父母的宠爱,他让邸宅和画室有了联系。他不仅是父母之间唯一的沟通桥梁,也是洛斯哈尔台唯一的工人和所有人。费拉谷思先生拥有画室、森林里的湖畔一带以及从前的猎苑。夫人则支配了对面的邸宅,草坪、菩提树园和栗树园也属于她。除了到邸宅用餐之外,画家很少去拜访别人的领域,就是去了,也是有如做客一般。小比埃雷是唯一不知道有这种分裂生活和领域分割的人。无论是老邸宅或新家,他都自由自在地进出。画室和父亲的图书室,以及对面的走廊、绘画房和母亲的房间,对他来说都是他的家。栗树园里的草莓,菩提树园里的花草,森林里湖中的鱼,更衣用的小屋和小艇,全都是属于他的。他在母亲的女仆那里,以及在父亲的男仆罗伯特那里,都一样受到主人般的待遇,备受呵护。在母亲的客人眼中,他是女主人的儿子。而在那些偶尔到父亲的画室来说着法语的绅士们面前,他是画家的儿子。父亲的卧房里,以及古邸中裱着明亮的壁纸的母亲房里,都挂着少年的肖像画和照片。比埃雷非常幸福。几乎比那些父母和睦相处,共同生活的孩子还要幸福。他的教育并没有一贯的计划。要是他在母亲的领域里待不下去了,林中的湖畔就是他的避难所。 他已睡着了。过了11点,邸宅里熄灭了最后一盏灯。午夜过后许久,约翰·费拉谷思一个人从城里走路回来。他和好朋友在城里的酒馆中度过了晚上的时光。走在这温热有云的夜晚里,刚才烟酒所带来的欢笑,以及大胆而洒脱的气氛,全都消失殆尽。他下意识地吸着这略带温暖湿气的夜气,小心翼翼地朝洛斯哈尔台走去,道路两旁麦田里黑黝黝的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洛斯哈尔台那高大的森林以及浓密的树梢,在苍白的夜空下静静地高耸着。 他从邸宅入口前经过时,并没有走进去,只是看了一下里面。邸宅明亮的正面,在黑簇簇的森林前方,闪耀着高贵的光芒,很是吸引人。他带着路过的旅人般愉快而漠不相关的心情注视了一下那美丽的姿影。然后沿着高大的树篱走了数百步,踏上了隐蔽的森林小径,小径通往他的画室。这个矮小健硕的男人,穿过荒芜得有如森林般的黑暗庭园,往他住的地方走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圆形的淡灰色天空,黑黝黝的树梢矗立在湖边,他的住居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湖近乎漆黑地躺在完全的静寂之中。微弱的光线像一面无穷尽的薄膜,也像一层细小的灰尘般地铺在湖面上。费拉谷思看了一下表,快1点钟了。他打开这幢小建筑通往起居室的侧门。他在起居室里点燃了一支蜡烛,很快地脱掉衣裳,赤裸裸地走出去,缓缓地从又宽又平的石阶走进水里。湖水在他的膝盖前方画出柔软的小水纹,水光亮了一下,随即又灭了。他把身体泡进水里,往湖那边游了一下,但刚才的寻欢作乐,使得他突然觉得全身倦怠,于是退了回来,湿淋淋地走回屋里。他披上了蓬乱的浴衣,擦干剪得很短的头发,赤着脚跨上几级台阶,进入空旷无人的画室里。一进来他就飞快地点亮了所有的电灯。 然后他奔向挂着一小幅画布的画架前,这是他这几天来的作品。他双手支在膝上,在画的前方躬着身,睁大眼睛凝视着画。刚涂过不久的颜色反射出炫眼的光芒。他就这样动也不动,无言地看了两三分钟。于是,这件工作的最初到最后一笔,都在他的眼睛里栩栩如生地重现了出来。好几年来,他早已习惯在开始工作前几天,除了现在所画的画之外,什么也不想地就那样上床睡觉。他熄掉电灯,拿着蜡烛走进寝室。寝室门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和粉笔。 他用粗大的罗马字体写了:“7点叫醒,9点喝咖啡。”然后随手把门关上,上了床。他动也不动地躺着,眼睛睁亮了片刻,构思中的绘画浮现在他眼前。于是他满足了,闭上清澄的灰眼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罗伯特按时叫醒了他。他立刻起床,走到隔壁的小房间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脸,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亚麻布粗糙长外衣,走进画室里。仆人已经卷起了厚重的百叶窗。小桌子上摆了一盘水果、一个玻璃水瓶和黑面包。他一边沉思,一边拿起面包咬着,站在画架前凝视自己的画。然后他一面来回踱步,一面吃了两三口面包,从玻璃盘里抓了几颗樱桃,有几封信和报纸放在那里,他却视若无睹,像被什么攫住了似的,立刻就坐在画架前的折椅上了。 这幅画着清晨景色的横型小画,是从几个星期前,他去旅行时所作的几张速写中得出来的。当时他住在上莱茵的一处农庄里,想去拜访一个同行却没有遇到。那天下了令人不快的细雨,食堂里烟雾弥漫,他就这样在充满霉味的潮湿房间里度过了一个凄苦的夜晚。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觉得燠热难受,于是醒了过来,感到头昏脑胀。大门还关着,所以他从食堂的窗户爬了出去,解开近在咫尺的莱茵河畔的小舟,划进缓缓流着的幽暗的莱茵河里。当他正想划回来时,看到对岸有一艘小舟朝这边划了过来。这时正是破晓时分,冷冷的曦光轻轻地抖动,细雨宛如牛乳般。那渔夫的小舟的幽暗轮廓被流水笼罩着,看起来异样地巨大。这光景和这独特的光线突然攫住了他的心,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他停住划桨的手,等对方靠过来。那个男人把小舟泊在浮在水面上的渔网的浮标旁,从冰冷的水中拉起网来。两条颇宽的银灰色的鱼出现了。刹那间,鱼在灰色的河水上方划出一道濡湿的银线,哧啦一声,就落进了渔人的小舟中。费拉谷思马上请渔人等一下,拿起简单的画具,用水彩画了一张速写。他就在那里停了一天,时而速写,时而看书。第二天清晨又到外面作画,然后继续旅行。那以后他的脑海中就不断地惦念着那光景,令他坐立不安,最后他终于构思出来。这几天他就是在画这个,已经差不多要完成了。 最喜欢在耀眼的大太阳底下,或者在森林和庭园的温暖折射光线中作画的他,这道贯穿全画的银色凉意确实使他很花费了一番心思,却也赋予了他新的色调。昨天他已经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坐在一幅非同寻常的好作品面前。这作品不是完美地抓住了他想要描写的意境,而是让他觉得有如在一瞬间击破玻璃般的表面,从大自然那谜一般的存在和现象中,感受到现实那活生生的呼吸。 画家一面细心地注视着画,一面调着调色板上的色调。调色板上的色调和他以前的截然不同,红色和黄色全都不见踪影。流水和天空已经完成。画面上流露的是令人悚然的冷调,以及摇晃不定的光影。河岸上的草丛和木桩,在湿淋淋的灰色晨雾中,有如幻影般地漂浮着。粗糙的小舟也仿佛不存在似的,模模糊糊地浮在水面上。渔夫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特征,只有那稳重地抓鱼的手,洋溢着现实活生生的感觉。一条鱼闪着银光飞过小舟的船线,另一条鱼则静静地平躺着。那张开的圆形鱼嘴,以及那惊恐得僵硬了的眼睛,充满着生物的痛苦。画面整体冷得近乎残酷,却又飘逸着寂静。就在这里,这幅画显现出了它的象征。失去了这个象征,所有的艺术品都不可能存在。这个单纯的象征不仅使人感受到大自然那不可思议的强劲力量,更使人带着惊喜去热爱这个力量。 画家工作了两个小时后,仆人来敲门,主人心不在焉地叫他进来。他端进早餐,把咖啡壶、杯子放在桌子上,摆好椅子,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催促道:“费拉谷思先生,咖啡已经斟好了。” “来了,”画家大声说道,他用大拇指把刚刚涂上一笔的跳跃的鱼尾巴擦掉,“那里有温水吗?” 他洗过手后,坐下来喝咖啡。 “罗伯特,给我装一管烟好吗?”他神采奕奕地说,“没有盖子的小烟管,应该是在寝室里。” 仆人跑去拿了。费拉谷思贪婪地喝着浓郁的咖啡,于是,最近在苦心工作过后常有的些微头晕目眩及摇晃欲坠的感觉都像晨霭般地消失无踪了。 他从仆人手里接过烟管,仆人点燃了烟,连吸了好几口气味香浓的烟,这又加强了咖啡的效用。他指着画。“罗伯特,你小的时候钓过鱼吗?”他问。 “钓过,费拉谷思先生。” “那么你看那条鱼,不是飞过空中的那条,而是在下面张开嘴的那一条,我那样画鱼的嘴巴对吗?” “当然画得很对,”罗伯特仿佛有些诧异,“不过,您比我知道的还要清楚。”他责怪地补充说道。他好像觉得那问题是在嘲讽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人只有在少年时代的初始到十三四岁为止,才能一丝不漏地活生生感受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后一生永志不忘。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碰过鱼,所以才问你的。嘴那样画没有错吧?” “很好,毫无缺失。”罗伯特得意地说。 费拉谷思已经站起来试他的调色盘了。罗伯特看着他。主人一热衷起什么时,眼睛就会变得几乎像玻璃一般,他很熟悉这个眼神。他也很明白现在的自己、咖啡、刚才的简短对话等等,早已从主人心中消逝。要是过了几分钟后去喊主人的话,主人的眼神肯定会像酣睡中醒过来一样。那太危险了。罗伯特收拾好餐具,这才发现主人连碰都没有碰这信件。 “费拉谷思先生!”他轻声地说。 画家倒还听见了,不悦地转过头来,像极了疲惫已极正要睡着的人又被叫醒了一般。 “有您的信件。” 说完,罗伯特就走出去了。费拉谷思神经质地把一团艳蓝挤到调色板上,把颜料管扔到包白铁皮的小画桌上,开始调色,但是仆人的提醒扰乱了他,他气愤地放下了调色盘,拿起信件。 都是些极普通的信件,有的邀请他参加画展,也有报社的编辑请求他提供他的履历资料,还有一些账单——可是这时候他的眼睛停在他所熟悉的笔迹上了,一道令他颤栗的甜美暖流滑过他的心头。他拿起那信封,愉快地看着那坚毅飞扬、个性展露无遗的字体,品尝美味般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他艰难地辨认着那邮戳。贴的是意大利邮票,不是拿波里就是热那亚。这么说,朋友已经到了欧洲,离他不远了。或许过几天就会来也说不定。 他忍不住雀跃的心情,衷心喜悦地读着那一丝不苟、细心工整的小字。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五六年来,除了作画,以及和小比埃雷共同度过的时光以外,外国朋友的不常有的来信,就是他仅有的纯粹的快乐了,别的什么都无法使他感到快乐。像平常一样,这封信令他觉得喜出望外。在喜悦中,他也感受到些微的惭愧,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竟是这样的枯燥和缺乏爱情。他慢慢地读了下去。 拿波里,6月2日夜晚。 亲爱的约翰! 像往常一样,一口红葡萄酒,一盘油腻的通心粉,以及酒馆前嘈杂的小贩吆喝声,是我再一次接近欧洲文化时最先接触到的标记。这5年来,拿波里一点也没有改变,比新加坡或上海变得更少。因此,我认为这是故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好征兆。后天我要到热那亚去,我的侄儿会在那里接我。我要和他到家人那里去,这次我想不会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的。因为仔细地算起来,这4年间我没有赚到几块钱。我要在那里住上四五天,处理家里的事情。荷兰那里也有事要办,大概也得要五六天。所以我大概16号可以到你那里。我会打电报通知你。我想在你那里至少停留10天或两个星期,这段时间你将不能工作。你现在已经出名得几乎令人厌恶。20年以前你就喜欢在嘴边挂着成功呀、名声呀什么的,如果你即使只是半分真心那样想,那么,在你成名之前,你早已变得痴呆、糊涂了。我也想收购你的画,刚才向你诉苦说我生意情况不好,那是我想试试能不能压低你的价码。 我已经慢慢上了年纪了,约翰。这是我第12次通过红海的旅行,但第一次为天气炎热所苦,有46℃呢。 哦,还有两个星期!我可以喝掉两三打莫塞尔葡萄酒,因为我们一别已经4年多了。9号与14号之间,信可以写到安特瓦普的欧洲旅馆,如果你正好在我旅途中经过的什么地方开画展,告诉我! 你的奥特 他愉快地把文字刚健有力,内容活泼轻松的短信又看了一遍,从房间角落的小桌抽屉里找出一份日历,一边看一边自己一个人满足地点头。这个月中旬,他应该还会有二十多幅画在布鲁塞尔展出,这真是幸运的会合。这个朋友至少可以从那些画得到对自己的最初印象。他有些害怕这个朋友的锐利眼光,他不可能看出自己这几年生活陷于混乱的情形的——但他可以为自己的绘画所给予人的印象感到骄傲。这么一想,让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想象着奥特像一般出国旅行的人那样,穿戴阔绰地在布鲁塞尔闲逛,欣赏他的画——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画的情景。他为自己参加那个画展感到很高兴,虽然到了那时候画大都会卖了出去,会只剩下一两张而已。他立刻写了简单的回信到安特瓦普去。 “他什么都记得,”他感激地想着,“一点不错,我们上次几乎只喝莫塞尔葡萄酒,而且还是彻夜地喝。”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忽然记起地下室里应该已经没有莫塞尔葡萄酒了。他自己很少到地下室去。他决定当天就叫人送来。 随后他重新工作了起来,但是神思涣散,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只要精神能够集中,就可以出现更好的构思的。于是他把画笔搁在盘里,把朋友的信塞进口袋里,信步走到室外。湖水反射着强烈的日光,对着他闪闪发光。夏日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普照的庭园里,鸟声此起彼落。 他看了一下手表。比埃雷的早课一定已经结束了。他在庭园里踱步,呆呆地看着洒满阳光斑点的褐色小径,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走过比埃雷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和沙坑。后来他走到菜园附近,一时好奇地抬头仰望高大的七叶树,重重叠叠的茂叶阴影深处最后绽放的花朵像蜡烛般的亮丽迷人。一群蜜蜂簇拥在围篱上大片半开的蔷薇花上,轻轻地展翅嗡鸣。从树木的茂叶缝中传来了邸宅小钟塔的几声钟响。钟打错了。费拉谷思又想起了比埃雷。比埃雷最大的愿望和野心,就是长大以后要把这古老的钟修好。 这时他听见围篱那边传来了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那声音在阳光普照的庭园中,在蜜蜂的呢喃声以及小鸟的鸣啼声中,在花坛的石竹花以及豌豆花的甜郁香气中温柔地融化了,听起来非常柔美。那声音是他的妻子与比埃雷,他站住了,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 “那些还没有成熟,还得再等几天。”可以听到母亲这样说。 男孩子的回答是一阵活泼的笑声。在这和平的绿色庭园世界中响起而后又消失的孩童的安详话语,在这充满希望的夏日宁静中聆听起来,有如从自己那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庭园中响过来一般。他沿着树篱走去,从藤蔓的隙缝中向庭园望去。看到他妻子穿着晨装,手里拿着花剪,挽着一只轻巧的褐色篮子,站在洒满阳光的小径上。离树篱不到二十步。 画家凝视了她一会儿。她表情认真而带着失望。身材修长,对着花丛弯下腰来。那顶柔软的大草帽把她的脸遮住了。 “那是什么花?”比埃雷问。阳光在他那红棕色的头发上跳跃着,晒得发亮的两条瘦腿赤着脚站在太阳底下,当他弯下腰时,从衬衫的宽大衣襟里可以看到晒得通红的脖子下晶亮的白皙背部。 “石竹花。”母亲说。 “嗯,那我知道,”比埃雷继续说,“可是不知道蜜蜂是怎么叫这花的。在蜜蜂的话语里头,花一定也是有名字的。” “那当然是有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只有蜜蜂自己知道,也许蜜蜂把石竹花叫做蜜花吧。”比埃雷思索着。 “那不行,”过一会儿他肯定地说,“蜜蜂也可以从苜蓿花采到许多蜜,金莲花也是。蜜蜂不会把所有的花叫同一个名字的。” 男孩专注地凝视一只绕着石竹花飞来飞去的蜜蜂。那蜜蜂嗡嗡地轻轻展翅停在花朵前的半空中,随即就钻进粉红色的花萼里去了。 “什么蜜花!”他轻蔑地想,没有作声。只要是最美丽和最有趣的东西,大人一定不知道,也解释不出来。他早就有过这个经验了。 费拉谷思站在树篱后面倾听。注视他妻子那沉静而认真的脸孔,还有爱子那漂亮、早熟而弱不禁风的面孔。想起大儿子还小的时候的夏天,他的心不觉沉重了下来。他已失去了那个儿子,母亲也失掉了他。但是他不愿失去这个小儿子。他只有这个儿子——他像小偷般地站在树篱后面偷听,很想把儿子叫过来,紧紧地抱住他。如果这个儿子也离自己而去的话,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悄悄地退到长满绿草的小径上,往树林那边逃去。 “我不能四处游荡。”他生气地想,把自己的心坚定起来。由于多年的锻炼,他克服了自己的不快,又恢复了专注作画的心情,可以重新去面对工作。他要全心全意地把力量贯注在现在所想的事情上,不允许自己去走歧路。 因为邸宅那边等着他去用午餐,所以中午时他细心地装扮了一下。他刮了脸,梳了头发,换上水蓝色的夏装,虽然不能说年轻了许多,但总比在画室穿那件邋遢的工作服要清新、有活力多了。他拿了帽子,正要开门时,门向他这边开了过来,比埃雷进来了。 费拉谷思弯下腰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怎么样,比埃雷?老师好吗?” “唔,没有意思。当他讲历史故事时,一点也没有趣味,只会教训人,最后一定说好孩子就得是这个样子……爸爸,你画过画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好友来访 罗伯特在画室旁的小房间里,忙碌地洗着一个调色盘与一束画笔。这时候小比埃雷出现在敞开的门口,站在那里观看。 “好脏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他判断道,“绘画确实漂亮,不过我绝不想当画家。” “哦,你好好地再想想看,”罗伯特说,“你父亲可是一个有名的画家呢。” “不,”男孩坚决地说,“我不适合。画家总是弄得浑身油腻腻的,画具的气味又这样难闻。我倒是喜欢只闻一下那气味。比如说,刚画好的画挂在房间里,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颜料味道。不过,画室里的气味叫人受不了,闻了头会痛。” 仆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本来早就想好好把这个被宠坏的孩子教训一顿的,他的毛病实在太多了。但是比埃雷一来,看到他的脸又不忍心了。这男孩是这样的天真无邪,又可爱又认真,让人觉得这男孩所做的和所想的一切,都绝对是正确的。就连他所带有的那一点老成练达的习气,看起来竟然和他是那么相合。 “那么你究竟想当什么呢?”罗伯特有些严肃地问道。 比埃雷垂下眼皮沉思着。 “哦,我不想变成什么伟人,我只想把书念完而已。夏天只想穿雪白的衣服,鞋子也要白的,不能有一点儿污垢,再小的污垢也不行。” “是吗?你现在这样说,”罗伯特责备道,“可是上一次我跟你在一起时,你一下子就用樱桃和青草把白衣服弄脏了,连帽子也丢了。你记得吗?” 比埃雷神情冷淡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只眯出一条缝,从长长的睫毛之间,动也不动地瞪视着前方。 “那时候妈妈已经狠狠地骂过我了,”他慢吞吞地说,“难道妈妈又请你提起这件事情来欺负我吗?” 罗伯特立刻回到了本题。 “这么说,你总是要穿白的衣裳,而且绝对不会弄脏的了?” “不,有时候也会弄脏的。你一点也不懂我的意思!有时候我也想躺在草地上或是干草堆里,也想跳过水洼,爬到树上。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有时候虽然粗野一点,任性一点,可是我不想挨骂。要是弄脏了衣服,我只想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这就行了吧——罗伯特,事实上,我认为责骂一点用处也没有。” “对你是没有用处吧。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嗯,是这样的。要是做了不好的事情,自己马上就会明白而觉得惭愧。不过,我要是被责骂了,就不会觉得那么惭愧了。有时候根本什么坏事也没做,也会挨骂,像是有人叫我,而我没有立刻跑去,或者妈妈正在生气,都会挨骂。” “这是很公平的,少爷,”罗伯特笑道,“因为在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骂你的时候,你做了太多坏事了。” 比埃雷没有回答。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向大人谈起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最后一定会感到失望,甚至还会遭到羞辱。 “我想再去看看那幅画,”他突然用把自己和仆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的口气说话。在罗伯特听来,这像命令,也像哀求,“让我再进去一会儿嘛。” 罗伯特随他的意思做了。打开画室的门,让比埃雷进去,自己也跟了进去。因为费拉谷思严禁让外人单独进入画室。 费拉谷思的新画安放在大房间中央的画架上,对着光线射来的方向,临时装在一个画框里。比埃雷站在画前,罗伯特站在他后面。 “你认为这幅画好吗,罗伯特?” “当然,不然,我就是个大傻瓜了!” 比埃雷眯着眼睛看着画。 “我想,”他沉思地说,“要是有人拿许多画给我看,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爸爸的画是哪一幅。所以我喜欢。因为我用感觉就可以知道哪一幅画是爸爸画的。不过,说真的,爸爸的画我只喜欢一半。” “这话可不能乱说!”罗伯特大吃一惊,用责难的眼神看着男孩。但是男孩一脸不在乎,依然眨着眼睛站在画前。 “你知道吧,”他说,“邸宅那边有几幅古画,我很喜欢。我现在就很想拥有那样的画。比如说,太阳西沉时的山峦,一片金红色。还有可爱的儿童、女人和花朵。比起这个脸庞模糊的老渔夫,以及黑色单调的小船来,那些要好得太多了。不是吗?” 男孩的直率使罗伯特又惊又喜,他内心里完全同意男孩的看法,但是嘴里却不说出来。 “你还不懂,”他简单地说,“走吧,我得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邸宅那边突然传来引擎的排气声。 “哦,汽车!”比埃雷高兴地喊起来,跑了出去。他从栗树林下穿过,越过草坪,跳过花坛,专挑被禁止进入的地方抄近路。他喘着气跑到邸宅前的沙粒小径上,刚好赶得上看到父亲和一位陌生的绅士从汽车上下来。 “比埃雷,”父亲喊道,伸开两臂抱住了他,“有个你不认识的叔叔来了。来同他握手,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男孩凝视着这个客人。握过手之后,眼光依然没有从那晒得发红的脸和晶亮、愉快的灰色眼睛上离开。 “叔叔,你是从哪里来的?”他依父亲说的问道。 客人把他抱了起来。 “啊呀,你重得我快抱不动了,”他愉快地大大吁了一口气,把他放下来,“我从哪里来?从热那亚来的。在那之前是苏黎世,在那之前是雅典,在那之前是……” “啊,从印度来的吧?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奥特·布克哈德叔叔,你给我带来老虎了吗?没有老虎的话,那么是椰子了?” “老虎逃走了,不过我带来了椰子,还有贝壳与中国的画册。” 他们穿过大门,费拉谷思把朋友带往二楼,他轻轻地把手搭在朋友那比自己宽得多的肩上。女主人在二楼走廊上欢迎他们。她沉静、真诚地问候了客人。客人那健康、愉快的脸孔,让她回忆起往昔那再也唤不回的欢乐时光。他凝视着她的脸,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费拉谷思夫人,你一点也没有变,”他大声地赞美她,“你看来比约翰还有精神。” “你才一点也没有变呢。”她亲切地说。 他笑了。 “哪里,外表虽然还年轻,不过舞已经渐渐不跳了。本来跳舞就不是轻松的。我依然是单身汉一个。” “你这次不是出来找对象的吗?” “不,夫人,现在已经太迟了。再说,我也不想糟蹋美丽的欧洲。你也知道,我有个亲戚,我已经渐渐变成会留下遗产的伯父了,不可能带着妻子回故乡去的。” 费拉谷思夫人在房间里备好了咖啡。他们在这里喝咖啡和利口酒,闲谈了一个钟头,从海上旅行到橡胶树的栽培和中国的瓷器。开始时,画家闷坐在一旁,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进入这个房间了。但后来,他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奥特一来,好像给这个家带来了轻松与活力。 “内人大概想休息一下了,”画家看准时机说,“奥特,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两人告辞后就进入了客房。费拉谷思亲手为朋友准备了两个房间。从家具的配置,到墙上挂的绘画以及书架上摆的书,都经过他的细心安排。床铺上方挂了一幅褪了色的古老照片。那是一幅18世纪70年代的滑稽而令人感动的照片。客人快步走近,眼光停留在照片上。 “哇,”他惊叫道,“这是我们啊,当时大家都是16岁!少年的你看来真叫人感动。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看过这照片了。” 费拉谷思微笑了。 “是的,我也知道你会感兴趣的。我想该有的都有了。现在要打开行李吗?” 布克哈德舒适地坐在一只四个角包着铜皮的航海大皮箱上,满意地环视着周围。 “这里真好。不过,你住在哪里,隔壁还是楼上?” 画家玩弄着手提箱的提手。 “不在这里,”他淡淡地说,“我现在住在对面的画室里。那是后来增建的。” “那么等一下得带我去看看。不过——你也睡在那边吗?” 费拉谷思放下了手提箱,看着旁边。 “是的,我也睡在那边。” 他的朋友没有说话,沉思着。随后伸手到口袋里去,掏出一大串钥匙,在手里摆弄,咔嚓咔嚓响着。 “我们把行李打开。你去把孩子带来好吗?他会觉得有意思的。” 费拉谷思立刻出去了,随即和比埃雷走了进来。 “你的旅行箱好漂亮,奥特叔叔。我已经看过了,上面贴了许多纸条,我还念了两三张,有一张写了槟城,槟城是什么意思?” “这是印度支那半岛上的一个城市,叔叔时常到那里去。来,你可以打开这个。” 他给男孩一把扁平、多齿的钥匙,要他打开旅行箱的锁。箱盖轻巧地弹开了,最先看到的是上面的一个色彩缤纷的马来手编扁篮,篮底朝上摆着。把篮底转过来,拿掉包纸,可以看到美得惊人的稀有贝壳夹在纸片和布条之间。这是只有在外国的港口才买得到的。 比埃雷得到这件贝壳礼物,简直太高兴了,变得非常听话。贝壳之后是用黑檀木做的大象和雕成奇形怪状的活动中国玩偶。最后是一卷雪亮的中国画本,画的是神仙、魔鬼、国王、武士和龙。 当画家和男孩惊讶地玩赏这些东西时,布克哈德把手提箱打开,拿出拖鞋、内衣、刷子之类排在房间里,然后回到他们身边。 “行了,”布克哈德愉快地说,“今天的工作到这里为止,我们要轻松一下。现在可以到你的画室去吗?” 比埃雷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父亲那感激得充满喜悦而变得年轻的脸,就像汽车刚到时那样。 “爸爸,你好像很高兴嘛。”他快活地说。 “嗯。”费拉谷思点点头。 可是客人提出问题来了:“难道他平常不是这么高兴吗?” 比埃雷困惑地看着两个大人的脸。 “我不知道,”他犹豫地说,不过马上就又笑起来,肯定地说,“是的,爸爸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他拿着装贝壳的篮子跑开了。奥特·布克哈德牵着朋友的手,一起走出大门。他们穿过庭园,最后来到画室里。 “果然不错,是新建的,”他立即确认道,“不过看来真不错。是什么时候建的?” “大概三年前。最近的画室都盖得很大。” 布克哈德环视四周。 “这片湖是用钱买不到的!我们晚上去游一下。约翰,你的生活真美好。不过我要先看看画室,你有新作品吗?” “不很多,只有一幅,是前天才完成的。非请你看一下不可,我自己觉得很不错。” 费拉谷思开了门。高大的工作房干净而漂亮,地板刚擦过,收拾得井井有条。房间中央只放着那幅新作品。两个人默默地站在画前。作品里充满了多雨的清晨的冰冷哀伤气氛,这与从窗口流进来的明亮光线,以及饱吸阳光的热空气正好成了对比。 他们久久地凝视着作品。 “这是你最新的作品吗?” “是的,得配上另一个画框才行。其他的就没有什么要再动手的了。你喜欢吗?” 两个朋友互相探询地凝视着。高大健壮的布克哈德脸色红润,眼神热情、快活,如同大孩子般地站在画家面前,画家的眼睛和脸孔,在白得过早的头发下看来是那样的锐利和严肃。 “也许这是你最好的一幅画,”客人慢慢地说,“我在布鲁塞尔与巴黎也看过你的画,没有想到你这几年更进步了。” “我真高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也狠下了一番苦心。以前我常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上了年纪才终于知道真正的学习方法。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再也不会有进步了,再也画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了。” “我了解,不过事实上你已经很有名了。甚至在航行东南亚的古老轮船上,也听见有人谈起你,那我真是得意。成名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滋味呢?你高兴吗?” “不要说高兴,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还活着的画家里头,有三四人比我好,作品比我优秀,我从不认为自己是真正伟大的,那些新闻记者所说的都是胡扯。我想要的只是希望别人能认真看待我,这我就满足了。其他的不过是报纸上的名声和金钱的问题而已。” “说得也是,不过,你说的真正的伟大到底是指什么呢?” “嗯,我指的是王侯。我们充其量只能当上将军或大臣,王侯就超出我们的能力之外了。你看,我们只能努力学习,尽可能接近自然,但对王侯来说,自然就是他的兄弟,也是朋友,他和自然共同嬉游,自己能创作,而我们却只能模仿——当然,这样的王侯是很少的,百年也出不到一个。” 两个人在画室里踱来踱去,画家痛苦地扭曲着脸,想寻找适当的字眼。朋友一边和他并排走着,一边想从他那褐色的瘦削脸庞寻出答案来。 奥特在通往隔壁的房间门口站住了。 “这里能打开吗?”他请求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另外,可以给我一支雪茄吗?” 费拉谷思开了门,两人走了进去,看了隔壁的房间。布克哈德点燃雪茄,走进朋友的小卧室里,看了他的床。然后仔细观察了到处扔着画具和吸烟用具的房间。整个看起来几近简陋,就像勤勉的穷单身汉住的小房间,这房间说明了主人的工作态度和禁欲主义。 “总之,这就是你关闭自己的地方!”他冷漠地说。但是,他能毫不遗漏地看出来,感觉到这几年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虽然运动、体操、骑马之类的事物使他觉得满意,但是这里找不到任何舒适、安乐、愉快、休闲的气氛,又使他觉得悲伤。 两个人再度回到了画室。挂在画展里和画廊等特别的地方,被人用大把钞票买去的画,就是在这里完成的,就是在这个只知道工作和绝望的房间里做出来的。这里没有一件华丽、无用、可爱而无聊的东西,也没有酒气、花香和对于女人的怀念。 狭窄的睡床上方用图钉钉了两张相片,没有装上框子。一张是小比埃雷的,一张是奥特·布克哈德的。他当然注意到了。那是外行人拍的一张拙劣照片,背景是在他印度的家的阳台上,他戴着热带地方的帽子。照片的胸部下方因为曝光,显出一条神秘的白线。 “画室是变漂亮了。总之,你确实变得勤快了!我们握手吧,这次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但是我累了。要失陪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后能不能来带我去游泳或散步?好,谢谢。不,什么也不要,一个钟头就可以恢复了。再见!” 他轻松地从树林下漫步过去。费拉谷思目送着他,觉得他的姿影、他的步伐,连衣服的每一褶皱,都散发着安定而稳重的生活情趣。 随后布克哈德进入了邸宅,但他走过自己的房门,走上阶梯,去敲费拉谷思夫人的房门。 “打扰了,允许我同你谈一会儿吗?” 她让他进去,微笑着。在刚毅、严肃的脸上所泛起的浮动不定的微笑,竟然使他觉得异样的凄凉。 “洛斯哈尔台真是太美了。庭园和湖畔那边我已经去过了。比埃雷也长高了!看到那样可爱的孩子,几乎使人难以忍受自己的单身生活了。” “看起来还好吧?你不觉得他像我丈夫吗?” “有一点儿。不,事实上应该不只一点儿。我不知道那个年龄的约翰兄长得什么样,不过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十一二岁时的他——对了,那个人看来有些劳累。什么?不,我是说约翰兄,他近来工作很勤吗?” 阿迪蕾夫人看着对方的脸,感觉到对方想要向她打听很多事情。 “我想是的,”她镇定地说,“他很少谈起自己的工作。” “现在他在画什么?风景吗?” “他常常在庭园里工作,通常画模特儿。你看过我丈夫的画吗?” “看过,在布鲁塞尔。” “他有在布鲁塞尔展出吗?” “当然,数量还真不少。我带来了目录。我想购买其中的一幅,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递给她一个小册子,指给她看一小幅复制的画,她凝视了许久,然后翻阅了小册子,再交还给他。 “这完全要由你自己决定,布克哈德先生。我不知道有那么一幅画,我想是他去年秋天在庇里尼山脉画的,没有带回来这里。” 她停了一下,然后改变话题继续说道:“谢谢你送给比埃雷的那些礼物。” “不,没什么。我得请求你也让我送给你亚洲的什么东西。可以吧?我带来了一些布料,想请你过目,请你从那里头选出你最满意的。” 他半开玩笑地用殷勤的婉转话语展开作战,让沉默寡言的夫人情绪转好,成功地突破了她礼仪的封锁。他从自己所谓的宝库里抱来一堆印度布料,打开马来西亚的蜡染布与手织布,把蕾丝和丝绸摊在椅背上,闲谈似的说这些是在哪里找到的,以及他如何大大地杀了价,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就买到了,就像在举行一场欢乐的小拍卖活动。他请她下评断,把蕾丝挂在她手上,说明织法,还催促她摊开最美的一段衣料,要她仔细看,用手摸,在她赞美过后就把东西塞给了她。 “不行,”最后她笑着大声说道,“这样一来,你就一无所有了。我不能什么都收下的。” “别担心,不久之前我又种了6000株橡胶树,就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富翁了。” 费拉谷思来接他的时候,两个人正谈笑风生,看到自己的妻子变得这么健谈,他觉得很诧异,很想也加入畅谈,却怎么也无法插口,于是风马牛不相及地拼命赞美那些礼物。“算了吧,这些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朋友叫住他,“我们去游泳吧!” 朋友把他拉出去了。 “你妻子跟上次我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老,”奥特边走边谈了起来,“她觉得非常愉快。你们这里算是一切顺利,不过没见到你们的大儿子,到底怎么了?” 画家耸耸肩,皱皱眉头。 “你会碰到他的。他这几天就会回来了。我已经在信中告诉过你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身子微微向朋友弯着,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说道: “你会明白一切的,奥特。我不想谈起这些。尽管我不乐意,你还是会看到的——我只想在你在的时候,尽情享受这时光!我们现在就到湖畔去,像小时候一样,一起来比赛游泳。” “好的,”布克哈德点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约翰的焦躁不安,“不过,你会赢的,尽管以前你总是输。说来真叫人伤心,我的肚子太大了。” 天色已近黄昏,湖水隐没在阴影里。树梢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整个庭园里,只有湖水上方露出一小片蓝天,像个狭长的岛屿,轻巧的淡紫色薄云就从那里不断飞出。种类相同,形状也一模一样的云块像兄弟般地并排着,又薄又长,仿佛柳叶一般。两个男人站在隐在树丛中的更衣室前面,但打不开门锁。 “不管它了!”费拉谷思喊道,“这家伙生锈了。我们不要更衣室。” 他开始脱掉衣服,布克哈德也跟着脱。两个人站在岸边准备下水时,先用脚尖试试那波光潋滟的平静湖面,在这瞬间,那已逝去的童年的幸福甜蜜又再度充满了心头。他们在愉悦的寒冽预感中站立了几分钟。在他们的心底,童年时代的绿色夏天山谷徐徐展现。他们都沉默不语了。因为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柔和的感动,只好半带困惑地凝视着自己的双脚在湖水中激起的涟漪,由近而远,闪闪发光。 [book_title]第三章 热带森林 布克哈德舒适地把全身埋在一把黄色的藤椅里。一顶大巴拿马草帽推在后脑勺上,手里捧着报纸,一边吸烟,一边看报。这是在画室西边的一座阳光灿烂的亭阁里。费拉谷思在他身旁,蹲坐在一把低矮的折椅上,面前摆着画架。他在速写阅报的人。大的色彩已经确定,现在在画脸。整个画面充满了亮丽、轻盈的光线,欢乐的气氛融合在适度的色调里。油彩和哈瓦那雪茄散发出强烈的气味。小鸟躲在枝叶丛里,发出正午时分的细微啼鸣,唱着昏昏欲睡的梦幻般曲调。比埃雷蹲在地板上摊开一张大地图,用细长的食指在地图上做沉思的旅行。 “不可以睡着!”画家大声叫道,提醒着。 布克哈德眯细眼睛,微笑地看着画家,摇摇头。 “现在到哪儿了,比埃雷?”他问男孩。 “等一等,我得先念念,”比埃雷热心地回答道,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地图上的名字,“鲁—鲁—鲁兹恩。有个湖或海。叔叔,这个湖比我们的湖大吗?” “大得多了!有二十倍大!你得去看一次才好。” “嗯,当然去。要是我有汽车,不管是维也纳、鲁兹恩、北海或叔叔的家印度,我都去。那时候你会在家吗?” “一定在的,比埃雷。客人来的时候,我总是在家的。你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看我的猴子,它叫朋第,没有尾巴,长着雪白的腮须。我们还可以坐船带着枪,到河上去射鳄鱼。” 比埃雷高兴得晃着瘦弱的上半身。叔叔接着说起了开垦马来西亚原始森林的故事,他说得兴起,因而滔滔不绝,最后男孩累了,跟不上了,于是心不在焉地继续查他的图。只有父亲热心地倾听友人的畅谈。布克哈德悠闲而愉快地谈到工作与狩猎,骑马和乘船去远足,也提起苦力们用竹子搭盖的美丽而轻巧的村落,另外还有猴子、苍鹰、鹫、蝴蝶等等。于是,他那宁静的与世隔绝的热带森林生活,使人产生无比的亲切感,深深地打动他人的心怀。画家就这样从小小的隙缝中,仿佛看到了色彩丰富、美丽幸福的乐园。他听到了友人诉说原始森林里静静流着的大河;高大如树的羊齿丛林;广大的平野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一人高的芦苇植物,随风摆动;面对珊瑚岛与蓝色火山的海岸,五彩缤纷的夕阳景色;疯狂急躁的骤雨;蜂拥而来的大雷雨;农场主人的白色的家,阳台掩映在大片的树荫里,在大热天的黄昏中,使人如梦似幻般地充满遐思与玄想;唐人街的热闹繁华;黄昏时分马来人坐在回教寺院前的浅水池旁的石阶上歇息。 如同以前时常发生的那样,费拉谷思的遐想又到了朋友的遥远家乡去了,他没有发现自己内心里的诱惑与暗中的欲望,是与布克哈德隐藏着的企图是多么的契合。各式各样的情景会令他心醉,会引发他的憧憬,不仅是由于那里的热带海洋和岛屿海岸的光辉、丰富多彩的森林和河川,以及半裸体的原始民族色彩,更重要的是,他到了那远离的世界的宁静中去,他的烦恼、痛苦、挣扎与不如意,全都会离去、疏远和淡化。相信只要到那里去,他就能解脱日常许多繁琐的心灵重荷,而融合在清新、无垢、无忧的气氛里。 下午已经过去,阴影笼了过来。比埃雷早已跑开了,布克哈德渐渐地静了下来,最后终于打起瞌睡睡着了。画已经大部分完成。画家闭上了疲累的眼睛,垂下了手,在这夕阳西下的静寂时光中,在朋友的身旁,疲劳的神经一直坚持到工作顺利完成之后,胸膛热得几乎使他觉得痛苦,他做了几分钟的呼吸。许久以来,这种专注于工作的陶醉感,一直就是他最深刻,也是最崇高的安慰和喜悦。而这种疲倦感和紧张感在松弛的那一瞬间,像极了乍醒还睡时的心神朦胧状态。 为了不惊醒布克哈德,他静悄悄地站起来,小心谨慎地把画布拿到画室去,在那里脱掉麻质的工作装,洗了手,把有点疲劳过度的眼睛泡在冷水里。过了15分钟,他又站在外头,探询地看了一眼昏昏瞌睡着的客人,像从前一样吹起口哨。早在25年以前,他们之间就用口哨做暗号,用来识别对方。 “要是你睡够了的话,”他兴奋地请求道,“能不能把那边的情形再告诉我一些,我在工作的时候只听了一半。你好像也说到了照片,现在手边有吗?不能让我一起看吗?” “当然可以,一起来看吧!” 早在好几天以前,奥特·布克哈德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了。多年来,他一直有个心愿,想要把费拉谷思带到东南亚去,让他在自己身边待一阵。他觉得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已经把计划想了又想,做好了妥善的准备。两人在布克哈德的房间里促膝而坐,在夕阳的余晖中谈起了印度。这时候,他不断地从旅行箱中拿出贴着照片的新相簿以及夹着照片的纸板。数量之多令画家叹为观止。布克哈德非常镇定,他并没有特别强调那许多照片的价值,但是他内心里还是暗暗紧张地期待着那些照片能够打动画家的心。 “这些照片拍得太好了!”费拉谷思高兴极了,叫道,“都是你自己拍的吗?” “一部分是的,”布克哈德坦白地说,“有的是我在那里的朋友拍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那里是什么样子而已。”他若无其事地这样说着,漫不经心地把照片捡起来。费拉谷思根本想象不到他为了搜集这些照片费了多大的苦心。他花了好几个星期,从新加坡雇来了一个年轻的英国摄影师,后来又从曼谷雇了一个日本人,数度上山下海,翻山越岭,把值得一看的美景一网打尽,全都拍了下来,最后再精心冲洗、复制,这就成了布克哈德的钓饵。现在他看到朋友已经咬住了饵,正拼命地往下吞,不觉兴奋了起来。他给朋友看房屋、街道、村庄、寺庙,以及吉隆坡附近奇形怪状的帕兹岩洞,伊波那儿荒凉、美丽的风化石灰山与大理石山的照片。费拉谷思问他有没有土人的照片。他抽出了马来人、中国人、塔米尔人、阿拉伯人、爪哇人的照片。有健壮的赤裸港口苦力,有瘦削的老渔夫、猎人、农夫、织工、商人,有披着金饰的美女,有黝黑的成群的赤裸孩童,有撒网的渔人,有戴着耳环用鼻子吹笛的沙卡伊人,有全身戴满硬银饰的爪哇舞蹈女郎。他也让画家看了各式各样的椰子树、大叶多汁的香蕉树、一小部分奇形怪状的藤蔓植物的原始林、神圣的寺院森林与养有乌龟的池塘、水田里的水牛、工作中的驯服大象,也有在水中嬉耍,向空中伸出喇叭般的长鼻的野生大象。 画家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拿在手里。有很多照片他只看了一眼就搁在一旁。但拿来比较,仔细端详的照片也不少。他把人物或头部的照片拿在手掌中伸向空中,细心地透视着。有不少照片,他都一一问起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测量投影,充满幻想的直观愈来愈深沉了。 “每一张都可以画成画的。”有时候他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语道。 “够了!”最后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叫道,“你还得再告诉我一些,你来这里真是太好了!你来了之后,好像一切都改观了。来,我们再散步一小时,你可以看到很美好的东西的。” 他兴奋得忘记了疲劳,拉了布克哈德到田野里去,在公路上漫步时遇见了回来的干草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温暖洋溢的干草气味。这使他回忆起了一段往事。 “你还记得吗?”他笑着问道,“我进入美术学校第一学期过后的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在乡下度过的时光?那时我画干草,就只画干草。这你还记得吗?我花了整整两个星期,去画积在山边草地上的两三个草堆,但怎么也画不好。我画不出那颜色来,就是干草那种没有感觉的灰色!好不容易我捕捉到了——并没有什么微妙之处,只要混合红跟绿就行了——我真是高兴极了,除了干草之外,我什么也不想。啊!那种第一次的尝试、寻找、发现的滋味真是太美了!” “我想,绝对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学得完的!”奥特说。 “当然没有。不过现在苦恼我的,与技巧完全没有关系。这几年来,常常看到什么,我就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来。那时候所见到的一切都不一样。有的时候我想,要是能把那其中的什么画出来就好了。有的时候我会在几分钟之间,再度发现一切事物都散发出异样的微光——但这样还是不行的。事实上,好的画家是很多的。他们都是具有纤细而微妙感觉的人,把有如一个贤明、纤细、谦逊的老绅士所看到的世界画出来。可是愿意把一个活蹦乱跳、血气方刚、纯洁的少年所见到的世界画出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就是有人愿意去尝试,也往往都是一些拙劣的画匠而已。” 他顺手掐下在田埂边绽放的蓝色山萝卜草,凝视着。 “觉得无聊吗?”他突然有如醒过来一般地问道,疑惑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 奥特微笑着,没有作声。 “其实,”画家又说,“我现在想要画的画里头,有一幅是野草花的花束。你一定知道我母亲会做那样的花束,在这方面,我母亲是个天才,我还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人。我母亲总是像小孩般,不断地唱着歌。脚步非常轻盈,戴着褐色的大草帽。每次我梦见母亲,她都是这样的打扮。有一天,我要画出母亲最喜欢的野草花的花束。在山萝卜草、蓍草与小的紫红色牵牛花中间夹着几根细细的青草与绿色燕麦穗。我带回来许多这样的花束。但我还做不出真的来。那非得带有那种完全的香味,非得像我母亲亲手做的不可。比如说,我母亲不喜欢白色的蓍草,她只要那种细长的、略带一点淡紫色的罕有品种。我母亲常常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在许多青草中挑选、决定要用哪一枝——啊,我说不上来,你也不会懂的。” “我懂的。”布克哈德点点头说。 “事实上我常常花上半天的时间去想那样的野草花的花束,我也非常清楚那幅画应该是怎样的一幅画。那不是由优秀的观察家所看到的,也不是被优秀而敏锐的画家单纯化了的我们所熟悉的大自然的一角。更不是经由所谓的乡土艺术家的手创作出来的,带着感伤与温柔的东西。而是要有如一个天才儿童所看到的那样,没有被形式化,而且要洋溢着质朴和单纯。这和放在画室里的那幅有鱼和雾的风景恰好相反——但是,两边都非画不可……啊,我想画得更多,画得更多!” 他们转进一条狭窄的草原小径,小径爬向一座低矮的圆形山丘。 “来,好好看着!”费拉谷思热心地提醒道,像猎人般地探视面前的天空,“我们爬上来了!那里就是我这个秋天要画的地方。” 他们到了山丘上。那边,被夕阳的斜晖照得透亮的一小片阔叶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看惯了宽广明亮草原的眼睛,终于慢慢地看穿了树丛。一条小径躺在高大的山毛榉树下,树下还有一张长满青苔的石椅。顺着小路走去,景色截然不同。从石椅这边望去,可以看到树梢形成的一片墨绿色,那边是清新、明亮的低矮远景,山谷里布满灌木丛与柳树,弯曲的河流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辉,远处山峦起伏一望无际。 费拉谷思指着下方。 “等到山毛榉开始染红了,我就画那片景色。我让比埃雷坐在树荫下的石椅上,越过他的头去俯视那山谷。” 布克哈德静静地听朋友说话,心里不禁满怀怜悯——他想要骗我啊!他暗暗地露出微笑想着。他是在说计划与工作吧!这是他以前所从来没有过的。看他的样子,他好像是在一一列举自己还会感兴趣的事物,以及自己在与生活和解的事物。朋友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没有迎合他。朋友也知道约翰想把这些年来所累积下来的东西一举抛弃,更知道这愈来愈令他难以忍受的沉默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因此,他竭力在外表保持冷静,和约翰并肩走去,只等时机的到来。但是看到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一旦陷入了不幸,就变得像小孩子一般,眼被遮,手被缚,有如走在荆棘丛中似的,他也觉得既诧异而又可悲。 他们回到洛斯哈尔台时问起比埃雷,仆人说比埃雷和费拉谷思夫人一起到城里去接阿尔伯特了。 [book_title]第四章 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费拉谷思在他母亲的钢琴室里急促地来回踱步。乍看之下,他像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眼睛和父亲的一模一样,但事实上他是更像母亲的。母亲正倚着大钢琴,眼带柔情,深沉地注视着他。当他正要又从母亲身边经过时,她紧紧抓住他的肩,把他的脸转向自己。他那苍白宽广的额头上,垂着一缕金发,眼睛里燃烧着少年所特有的激动,美丽丰满的嘴唇因为愤怒而扭曲了。 “我不要,妈妈,”他激动地喊道,挣开母亲的手,“你知道我是不能到那个人那边去的,那完全是一出毫无意义的闹剧。那个人知道我恨他,他也恨我,我不管妈妈怎么说。” “什么恨!”她略带严厉地大声说道,“再也别这样说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被歪曲。他是你的父亲,有一段时期他疼爱过你。我不许你这样说。” 阿尔伯特站住了,眼神炯炯地凝视着她。 “的确,你能禁止我那样说,可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要我感激那个人吗?那个人毁掉了妈妈的生活,毁掉了我的家乡,把我们美丽、快乐、优雅的洛斯哈尔台变成令人不快与讨厌的无聊地方,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妈妈,我夜夜梦见这里的古老房间、走廊、庭园、马厩与鸽舍,再也没有另一个家乡可以让我去爱,让我魂牵梦萦,让我遥寄乡愁。然而我却不得不远离家乡,放了假也不能带朋友来这里。因为我不能让朋友看到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生活!任何人看到我,只要知道我的名字,马上就会赞美我那有名的父亲。啊!妈妈,我甚至想,我宁可没有父亲,没有洛斯哈尔台,家庭贫困,妈妈得去帮人做女工,或去教授什么,而我得帮妈妈赚钱补贴家里,这样的话反而幸福多了。” 母亲抓住他,硬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儿子的膝上,为他整理蓬乱的头发。 “是的,”她用惯有的镇静而深沉的声调说道。对儿子来说,听到这声音,就仿佛回到自己的故乡和避难所,“是的,你这是把一切都吐露出来了。有时候,把心中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是很好的。人必须知道什么事情非忍耐不可,但也不必一再去触动悲伤的往事。你现在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了,马上就成人,所以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孩子,我多么想永远在你身旁。不过,我非常孤单,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因此,我很需要有一个好的男朋友,我希望你就是我需要的那个人。和我一起弹钢琴,一起在庭园里散步,一起和我看顾比埃雷。我们一起来度过快乐的假期吧。但是不要争吵,不要再让我添烦恼。不然,我只好认为你还是个小孩子,还得再等上很长的时间,你才能变成我所渴望的聪明朋友。” “是的,母亲,这话不错。不过,对于使我们变得不幸的事情必须始终保持沉默吗?” “这是最好不过了,阿尔伯特。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大人无法要求孩子这么做,但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们现在来弹奏什么吧。” “好的。贝多芬的第二交响曲——你喜欢吗?” 他们开始弹了起来,这时门轻轻地打开了,比埃雷溜了进来,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倾听。他一边听,一边凝神注视他哥哥。看他的绸运动衫领子包裹着的颈子,随着音乐旋律晃动的头发,还有他的双手。因为他没有看到哥哥的眼睛,所以他发觉哥哥非常像母亲。 “你喜欢吗?”休息时阿尔伯特问道。比埃雷只点了点头,马上就又安静地走出房间。根据他的经验,他感觉到阿尔伯特的问话里带着一般的大人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他不能忍受那种虚假的情意和轻浮的傲慢态度。哥哥回来他很高兴。他还在车站热切地等他,兴奋地和他打招呼。但是,却没有想到哥哥会这样对待他。 那时候费拉谷思和布克哈德在画室里等阿尔伯特,布克哈德掩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画家则神经质地一脸惶惑,他一听到阿尔伯特已经到达时,刚才的开朗和畅谈的兴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回来,你觉得意外吗?”奥特问道。 “不,我不觉得意外。我知道他这几天要回来的。” 费拉谷思在杂物箱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些旧照片来,找出一张少年的照片和比埃雷的照片摆在一起做比较。 “这是和现在的小的同一年龄的阿尔伯特。你还记得吗?” “哦,记得很清楚。看照片真的很像。他有很多地方很像你的妻子。” “比比埃雷还像吗?” “噢,像得多了。比埃雷既不像你,也不像他母亲。他来了,或者是阿尔伯特?不,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听见脚步轻轻地踩在门前的铺石和铁丝擦鞋板上的声音。有人在摸门把手。稍微犹豫了一阵之后,门把手转动了。比埃雷走了进来。他很快地用热切的眼神探询般地环视了一下,想要知道是不是欢迎他。 “阿尔伯特在哪里?”父亲问。 “在妈妈那里。他们在一起弹钢琴。” “是吗?在弹钢琴吗?” “你生气了,爸爸?” “不,比埃雷,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们说说话吧!” 男孩看见放在那里的照片,于是拿了过来。 “啊,这是我!这是谁?阿尔伯特吗?” “嗯,是阿尔伯特。像你现在这样大的时候,阿尔伯特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现在哥哥长大了,罗伯特已经叫他阿尔伯特先生了。” “你也想长大吗?” “当然想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骑马去旅行,我喜欢那样。那时候就没有人会叫我‘小东西’,也没有人会拧我的脸颊了。不过说真的,我并不想长大,大人里头有很多是叫人讨厌的。就连阿尔伯特也整个变了。大人渐渐上了年纪,最后就会死掉。我希望自己永远都像现在这样。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飞,和小鸟一起在高高的树上飞来飞去,飞到云里去。这样我就能笑所有的人了。” “也笑爸爸吗,比埃雷?” “有时候也笑爸爸。大人们总是做一些可笑的事情。不过,妈妈就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妈妈躺在庭园的长椅上,只是呆呆地看着草地。然后她双手下垂,动也不动,看起来有点悲伤。如果不必总是去做什么事情,倒也不错。” “那么,你什么也不想做吗?比如建筑师、园丁或是画家什么的?” “不,不想。我们已经有园丁了,房子也有了。我想做完全不同的事情,我想知道孤鸲鸟互相在说什么,而树木用根喝水,就会变得那么大,我也想看看它们是怎么做的。我相信没有人真的知道这些。老师知道不少事情,可是内容都很枯燥。” 他坐在布克哈德的腿上,玩弄他的皮带扣。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布克哈德和蔼地说,“有很多东西我们只能用看的。看了之后我们觉得很美,就应该感到满足了。什么时候你到我印度的家来,我们可以一连几天搭乘大船在海上航行。船的前面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小鱼,那些小鱼长着玻璃般的翅膀,会飞的。有时候也有鸟飞来。也许是从很远的岛那边飞来的,飞得累极了,就停在船上,看到有那么多人在海上活动,它们也会大吃一惊。那些鸟很想知道,很想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但是做不到。因此我们只能互相注视,互相点点头。那些鸟充分休息过后,就又振翅展翼,飞向海那边去了。” “那些鸟叫什么名字,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不,当然知道,不过那名字是人取的,它们之间是怎样称呼的却无从知道。” “爸爸,布克哈德叔叔真会说故事。我也想要有朋友。阿尔伯特已经太大了。大多数人都不懂我说什么,我想要什么,但是我说的,布克哈德叔叔一听就懂了。” 一个女仆来接比埃雷,快到晚餐时间了。两个绅士也到邸宅去了,费拉谷思一言不发,闷闷不乐。儿子在餐室里迎接他,同他握了手。 “爸爸,您好。” “阿尔伯特,你好。一路上好吗?” “很好,谢谢。您好,布克哈德先生。” 阿尔伯特显得非常冷淡而拘谨。他陪着母亲上桌。大家开始用餐,几乎只有布克哈德与女主人在谈话,谈的是音乐。 “请问一下,”布克哈德向阿尔伯特搭话,“你最喜欢哪种音乐?事实上,我早已经落伍了,就连现代音乐家的名字也说不出几个。” 阿尔伯特礼貌地抬起头来回答道: “最新的东西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我并不偏好什么音乐,只要是好的音乐,我都喜欢。我最喜欢的是巴哈、葛路克与贝多芬。” “哦,看来你是古典派了。这些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熟悉的只有贝多芬。葛路克就没有听过了。我们心里只有瓦格纳,这你一定是知道的。约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听特里斯坦的情形吗?我们都陶醉了。” 费拉谷思勉强地挤出微笑。 “好个古老的流派!”他有些刻薄地说,“瓦格纳已经过时了。阿尔伯特,你说对吗?” “不,正好相反,所有的剧院都在上演瓦格纳的歌剧,不过我不做任何评论。” “你不喜欢瓦格纳吗?” “我对瓦格纳一无所知,布克哈德先生,我很少上剧院,我只对纯音乐感兴趣,不是歌剧。” “是吗?可是,诗人音乐家的序曲呢?你一定知道的。那也不喜欢吗?” 阿尔伯特咬着嘴唇,在回答之前稍微沉思了一下。 “我的确无法评论,那是——该怎么说好呢——浪漫的音乐。我不感兴趣。” 费拉谷思皱了皱眉头。 “这里的葡萄酒你喝吗?”他引开话题,问道。 “好的,谢谢。” “阿尔伯特,你呢?来一杯红葡萄酒怎么样?” “爸爸,谢谢,我不要。” “你禁酒了吗?” “不,绝不是那样的。不过,我不适合喝葡萄酒,所以还是不喝的好。” “那也好。但我们要碰杯。奥特,干杯!” 他一口气喝掉了半杯。 阿尔伯特继续扮演有教养的男孩的角色。虽然他有自己的主见,但是他谨慎地放在心里不说出来,他要让长辈说话。他并不是要从长辈的谈话中汲取什么知识,而是要保持自己的冷静。但是他的个性并不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所以不一会儿他就觉得非常不愉快。他向来不把父亲看在眼里,根本就不给父亲有议论的机会。 布克哈德默默地观察着。于是,餐桌上这场冷淡无味的谈话就这样中断了,因为愿意带着善意去重拾话题的人已经没有了。他们客客气气地侍候对方,很快地吃完,尴尬地玩弄吃甜点的茶匙,无精打采地等着站起来分手。这时候,奥特·布克哈德才开始深刻地感受到朋友的夫妻关系和生活是如何的僵硬、萎靡、孤立、绝望和冰冷。他往朋友那边看了一眼,看到他意气消沉地瞪着面前几乎动也没动过的餐点。因为这状态整个地显示在他人面前,画家的眼光在和他交接的瞬间,浮现出无奈的羞惭。 这场面真是悲惨。用餐时的无情沉默和令人坐立不安的冰冷,以及没有一丝幽默的枯燥,仿佛一举让费拉谷思丧尽了颜面。一瞬间,奥特觉得自己成了这令人羞惭场面的旁观者,只要自己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就会平添朋友一天的烦恼。即使朋友能竭力支撑,保住表面上的礼仪,自己实在也没有力气和那种心情去充当悲惨场面的旁观者。因此,如何即时抽身才是最重要的。 费拉谷思夫人一站起来,丈夫也立刻把椅子往后一推。 “我累极了,失陪了。请大家继续用吧!” 他走了出去,忘了把门关上,奥特听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通过走廊,走下咯吱作响的楼梯。 布克哈德关好门,随着女主人到客厅去。大钢琴的盖子打开着,晚风翻动着乐谱。 “本来想请你弹奏一曲的,”他为难地说,“不过看来你丈夫有点不舒服,他在大太阳下工作了半天,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陪他一会儿。” 费拉谷思夫人严肃地点了点头,没有留他。他告辞出来,阿尔伯特送他到楼梯口。 [book_title]第五章 剖心泣诉 奥特·布克哈德从点了大灯的门口走出来,同阿尔伯特道别,这时候暮色已经深沉了。他站在栗树林下,贪婪地大口吸着清冷、柔和、带着树叶芳香的夜气,拭去额上大颗的汗珠。如果要想帮助朋友什么,就非得趁现在不可。 画室那边一片漆黑。画家不在工作房里,也不在隔壁的房间里。他打开了通往湖畔的门,轻手轻脚地绕着房子找了起来。随后,他看到画家坐在今天他被画时所坐的藤椅上。画家支着双肘,脸孔埋在手掌里,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 “约翰!”他轻声喊道,走过去,把手抚在他低垂的头上。 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等着,轻抚那疲惫已极、痛苦万分的人粗而短的头发。除了有风吹过林间之外,周围一片寂静,充满了夜晚特有的安宁。几分钟过去了。突然邸宅那边的夜晚被惊动了,巨大的音波高昂地传了过来。那是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般的持续和音。随后音波又重叠了过来。那是钢琴奏鸣曲最初的一小节。 这时候画家抬起头来,轻轻拨开朋友的手站了起来,他那双疲倦得通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布克哈德,想要硬挤出一丝微笑,旋即又作罢了。就在这时候,他那僵硬的表情松弛了。 “我们进去吧。”他说着,动作仿佛要避开那边涌过来的音乐似的。 他走在前面,到了画室的门口又站住了。 “我想你不会在这里久留的吧?” “多住一天不成问题。我想后天走。”他压低声音说道。 费拉谷思去摸开关。清冷的金属声响了一下,画室里所有的灯光全都亮得耀眼了。 “两个人再喝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吧!” 他拉铃叫罗伯特来,吩咐他准备。放在画室中央的布克哈德新画像,已经快要完成了。两人站在画像前看着,这时候罗伯特摆好桌椅,拿来酒和冰块,雪茄与烟灰缸也都放好了。 “好了,罗伯特,你可以去了。明天不用叫醒我!让我们两人聚聚吧!” 他们坐下来互相碰杯。画家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又站起来把灯关掉了一半,然后重重地坐了下来。 “画没能画完,”他开始说了起来,“给我雪茄!这幅画不会画得很糟的,不过事实上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拿了一支雪茄,仔细地剥开,但在手指间神经质地转动了几下后,又放下了。 “这次你来这里没能好好招待,奥特,我真抱歉。”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住了。身子朝前倾,抓住布克哈德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吧。”他疲惫地呻吟道。几滴眼泪落在奥特手上。但他不愿意失态,因而坐直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静下来,畏畏缩缩地说:“原谅我。我们再喝一杯吧!你不抽雪茄吗?” 布克哈德拿起一支雪茄。 “可怜的人!” 两个人在平静的沉默中喝着葡萄酒,抽雪茄烟,灯光在磨光的玻璃高脚杯中闪烁,金黄色的葡萄酒看起来显得更加温馨暖和,淡淡的青烟在宽广的房间中袅袅摇曳。两人不时面面相对,心灵契合,再也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仿佛一切都已经说完了。 一只飞蛾嗡嗡鸣着在画室里飞来飞去,三四次咔嚓一声,在墙壁上激烈地撞击着。随后,飞蛾仿佛失去了感觉般,身体缩成灰色的三角形,有如一小块天鹅绒,停在天花板上。 “秋天同我到印度去吗?”最后,布克哈德迟疑地问道。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飞蛾慢慢地走了起来。仿佛忘记了自己会飞似的,用灰色的翅膀向前爬了一小段的距离。 “说不定,”费拉谷思说,“也许会去。不过我们得再商量商量。” “唔,约翰,我不想添你烦恼,只是你要再告诉我一些。我并不期待你与你妻子再和好,不过——” “从开始就不和了!” “也应该是那样的。可是会变得这么严重也真叫人吃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那会毁了你。” 费拉谷思淡淡地笑了。 “我不会毁的,告诉你,9月里我大概会有12幅新画要在法兰克福展出。” “那很好,可是这能持续多久呢?这毫无意义……约翰,你为什么不和你妻子分手呢?” “这并没有那么简单……我说给你听吧。你还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好。” 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坐在椅子上,曲身向前。奥特则退到桌子后边远一点的地方。 “你也知道,我与妻子开始就处不好。这几年来,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那时候也许还有各种补救的方法,但我怎么也无法掩饰自己那幻灭的心情。我总是一再地向阿迪蕾求索她所无法给我的东西。她不知道什么叫感动。我早就应该知道她是严肃而沉滞的。她无法豁达地,用幽默去化解困难。她只能用沉默与忍耐来对待我的要求,我善变的心,我的温柔和我的挫败。她的忍耐可以说是一种感人的英雄式忍耐。她的忍耐时常打动我的心,但这对我对她都毫无用处。只要我动怒,心怀不满,她就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着。随后我马上请求她原谅,希望我们能互相更加理解,试着想使她快活起来,却都徒劳无功。她变得更加沉默,把自己关闭在自己天生的忧郁性格里,一言不发。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一脸卑屈,不知所措。不管我是暴怒还是高兴,她总是面带同样的镇静表情。我一走,她就一个人弹钢琴,去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就这样我在鸿沟里愈陷愈深,最后连能对她说的话也完全没有了。就这样我全心全意专注于工作,开始学会仿佛筑起一座城把自己关起来似的,一心钻研在工作里。” 显然地,他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镇静。他并没有想诉说,也没有指责的意思。然而在他的话语里头,却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指责。即使不能说是指责,至少也可以感受到他是在诉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崩毁,自己在年轻时的期待已经幻灭;诉说自己的精神已被判处无期徒刑,要在颠倒的、扭曲的、没有一丝快乐的生活中度过一辈子。 “从那时候起,我就常常想到要解除这样的婚姻生活,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已经习惯于安静地坐着工作。一想到法院和律师,一想到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各种日常细节都会遭到破坏,我就提不起勇气来了。那时候我要是另结了新欢,也许很容易就可以下定决心的。可是我的个性要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忧郁、深沉。我带着伤感的嫉妒,恋慕着美丽的少女,但却不能爱得十分深入。最后,我终于明白,只要我还全心全意爱我的画,我就无法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我把所有的愿望和欲望全都贯注到绘画里,用绘画来升华自己的感情,用绘画来忘却自己。事实上,长年以来,我没有容纳一个女人或一个朋友进入我的生活中——你也知道,不管我交上什么样的朋友,我都得先把自己不体面的事情坦白说出来不可。” “不体面?!”布克哈德带点责备的口气小声说道。 “确实是不体面!我那时就已那样觉得,以后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不幸就是丢脸。自己的生活不能给人看,必须隐藏什么,必须掩饰什么就是丢脸!够了,不要再谈什么丢脸与不幸了。” 他神色黯然地凝视着酒杯,抛开熄了火的雪茄继续说下去。 “阿尔伯特已三四岁的时候,我们都很疼他,谈的都是他,为他而操心。到了阿尔伯特七八岁时,我渐渐心怀嫉妒,为了获得那孩子而开始战斗——这和我现在为了获得比埃雷而与她奋斗完全相同!有一天,我突然了解到,我爱那个孩子,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但是那个孩子却渐渐地对我冷淡,愈来愈投向他母亲的怀抱。有好几年的时光,我一直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他的变化。 “有一次,那孩子病得非常厉害,我们很担心,把其他的一切都暂时抛开了,我在那些日子里,生活的融洽是从来没有过的。就在那时候,比埃雷出生了。 “自从小比埃雷出生后,他占有了我所有的爱,我又听任阿迪蕾离我而去。阿尔伯特痊愈后,爱我的妻子爱得更深了,我也不管。他为了和我对抗,成了妻子的心腹,随后成了我的敌人,最后他不得不离家远去。我已经放弃了一切。我已经变成一贫如洗、毫无欲望的人了。我不再对这个家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再处理任何家务,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却有如客人一般,我宁可这样。除了小比埃雷之外,我什么也不要。就在我不能忍受与阿尔伯特共同生活,不能忍受家里的气氛时,我向阿迪蕾提出了离婚要求。 “我说我要比埃雷,其他的全都给她。她可以和阿尔伯特住在一起,也可以继续拥有洛斯哈尔台和我收入的一半,不,甚至更多都可以给她。但是她不愿意。她说她很乐意离婚,只要我给她必要的生活费用就行了,但是她绝对不能放弃比埃雷。这是我们最后的争执。为了挽救我仅有的幸福,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我恳求她,不顾耻辱地向她低头。我威胁她,也对着她痛哭流涕,最后我暴怒了,但一切都是徒劳。她甚至还同意放弃阿尔伯特,于是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这个安静坚强的女人是一点也不会让步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是远胜过我的。于是我打从心底憎恨她,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我叫来了泥水匠,增建了这个小小的家。从那以来,我就住在这里。一切正如你所看到的。” 布克哈德沉思地倾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对方的谈话过。即使是在费拉谷思认为他会打断,不,希望他打断的时候也没有。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他很慎重地说,“你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我很高兴。那么,关于这个,我们不妨再多谈一些吧,这真是个好机会!和你一样,我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的到来。我们可以假定你长了一个可厌的脓疮,你有些难为情,很是烦恼。但我既然知道你有那么一个脓疮,你也就不必隐瞒,心情也会变得轻松些。然而这还不够,我们还得试着把脓疮割开,看看能不能治好它。” 画家凝视对方,沉闷忧郁地摇摇头,露出凄凉的微笑。“治好?这是不可能治好的。不过,你大可以放心地把手术刀划下去!” 布克哈德点点头。他是想把手术刀划下去,他确实不愿让这机会平白失去。 “你所说的话里,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他思考着说,“你说,你是为了比埃雷才没有跟你妻子离婚的。但问题是,你有没有强迫你妻子把比埃雷交给你。如果由法院判决离婚,那么一定会有一个小孩判给你的。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没有,奥特,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从来没有想过法官会用他的智慧来挽回我的错误与疏忽。这对我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个人力量不够,无法说服妻子放弃孩子,我只能等将来,看比埃雷自己决定要选择哪一个。” “这样说来,问题只牵涉着比埃雷一个人而已。如果没有比埃雷,无疑的,你早就与你妻子离婚,而在这个广大的世界找到幸福了。即使没有找到幸福,至少也能过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但现在你却在妥协与牺牲以及应急措施的混乱中有如困兽一般。像你这样的人,到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费拉谷思神情急躁,大口地干掉一杯葡萄酒。 “你老是说死路、毁灭!不过正如你所看到的,我还活得好好的,也还在工作着。如果我屈服了,那才是完了。” 奥特不把他的激动放在眼里,依然毫不放松地冷静说下去。 “对不起,我并没有说对。你是个具有非凡能力的人,不然,你就无法忍受得这么长久了。但你自己知道这伤害你到了何种程度,也知道这使你苍老了多少的。如果你不愿意在我面前承认,那只不过是一无可取的虚荣而已。比起你所说的,我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的。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你的生活是何等的凄惨。工作支撑了你,但那不是喜悦,而是麻醉。你的才华,有一半在每天无谓的小纷争中浪费掉了。在这个场合下所能获得的并不是幸福,而是听天由命。对你来说,听天由命太不值得了。” “听天由命?也许是的。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谁是幸福的?” “怀着希望的人就是幸福的!”布克哈德激动地喊道,“你怀着什么希望呢?名誉与金钱之类的外在的成功不算希望,这样的东西你拥有得已经太多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快乐!你因为从来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才满足的!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这种状态是非常可怕的。约翰,这就是恶性肿瘤。长了这样一个肿瘤,而不愿切除的,就是懦夫。” 他浑身发热,快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在他绷紧力量推展计划的时候,他从记忆深处看到费拉谷思的脸。往日跟今天一样的争吵场面在他的眼前浮现。他睁开眼睛,看到朋友的脸。朋友无精打采地坐着,眼睛一直看着下方,脸上没有任何少年时代的表情。以前只要一听到懦夫就会神经质地暴跳起来的他,现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反抗。 他只是脆弱地叫喊着而已:“尽量说出来好了!不必安慰我,你已经看到我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笼子里了。你现在可以放心地打击我、责备我的不体面。请继续说下去吧!我不会抵抗的,也不会生气的。” 奥特站在朋友面前动也不动,非常为他难过,但他还是狠下心来了。 “你应该生气的!你应该把我赶出去,说要同我绝交。不然,你就应该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画家也站了起来,但是没有一丝力气,显得病恹恹的。 “那么,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吧,如果你认为那很重要的话,”他疲倦地说,“你高估我了。我并没有那么年轻,也没有那么容易生气。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朋友可以来浪费,我的朋友只有你一个。坐下来,我们再来喝一杯酒吧。很好的葡萄酒,是你在印度喝不到的。大概在那边,愿意承受你的顽固的朋友也不会很多吧!” 布克哈德在朋友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近乎愤怒地说:“你现在不可以再伤感——特别是现在!如果我有什么该责备的地方,就说出来。然后我们好继续说下去。” “不,你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你是个无可挑剔的人,奥特。无疑的,这二十年来你看着我走向毁灭。你带着友情,也许也带着哀怜看着我逐渐陷入泥沼里,但是你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想过要帮助我一下。你看到我每天带着氰化钾到处走动。你注意到我最后丢开了氰化钾没有服下,你觉得极度的满足。现在我深深地陷在泥沼里,无法脱身,你却站在那里责备我、警告我……” 他那热得发红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面前动也不动。奥特想再斟一杯葡萄酒,发现酒瓶里空空如也,现在他才注意到费拉谷思一下子,一个人就把一瓶酒喝掉了。 画家跟着对方的眼光看去,尖声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激动地喊道,“我真的有点醉了。你别忘了我也有这样的一面。我常常几个月一次为了暂时摆脱痛苦而喝得醉醺醺的——这是为了振奋精神,你明白吧……” 他双手紧紧地抓住朋友的肩,突然尖声地诉说了起来:“如果有人曾经帮助过我一把的话,我就不会需要氰化钾或葡萄酒之类的东西了吧!为什么你让我现在变得像乞丐一般,只求能获得一点体贴与爱情?阿迪蕾无法忍受我,阿尔伯特离我而去,不久,比埃雷也会抛弃我的——而你,却站在一旁观看。难道,你无能为力吗?难道我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画家的声音哽咽住了,颓然地深深埋坐在椅子里。布克哈德脸色像死人般苍白。事态实际上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个自尊心很强、意志坚忍的人,喝了两三杯葡萄酒之后,竟然把内心里的伤痕和悲痛和盘托出! 他站在费拉谷思旁边,像对着需要安慰的小孩似的,在耳边轻声细语。 “当然帮助你的,约翰,相信我,一定帮助你的。我真是个笨蛋,多么的盲目而愚蠢!一切都会变好的,请你相信!” 无意间,他突然想起了朋友在青年时代,仅有的一次陷入极度的神经衰弱,失去自制的场面。这个体验本是深深地埋在他的记忆深处的,现在竟然这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令他吃惊。那时候约翰和一个美丽的学画女学生交往。奥特批评了她,于是费拉谷思立刻激烈地宣布和他绝交。那时画家也是喝了很少量的葡萄酒而失态的。那时候他也是两眼通红,连控制自己声音的力量也失去了。原本以为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现在竟然这样清晰地重现,使得奥特的内心受到了冲击。像当时那样,费拉谷思生活内部的孤独和精神的自虐深渊突然被揭露了出来,使他感到恐怖。无疑的,这就是约翰不时暗示的秘密,约翰认为所有的伟大艺术家的灵魂里都隐藏了这样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才在这个男人身上产生了创作的冲动,让他永不知疲倦地去创造崭新的世界。也正是由于这个秘密,使得冷静的旁观者,常常可以从他那伟大的艺术品中,看出令人费解的悲哀。 奥特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朋友。现在他正在窥视一口黑漆漆的井。约翰从这口井,用自己的力量和烦恼去汲取灵魂。同时,尽管抱怨,约翰还是向他坦直地寻求帮助,作为老朋友的他觉得很高兴,也很安慰。 费拉谷思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像哭闹过的小孩般安静。最后他口齿清晰地说:“这次你很倒霉。一切都是由这几天我没有工作引来的,我的精神失常了。因为我不习惯过好日子。” 当布克哈德要阻止他开第二瓶酒时,画家说:“反正我睡不着。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神经质啊!我们再喝一点,你以前并没有这样正经的——什么,你是说为了我的神经!神经马上就会恢复的,我早就有经验了。以后我每天早晨6点钟就开始工作,每天傍晚骑马。” 两个朋友就这样一直待到半夜,约翰闲谈起往事的种种,奥特竖耳倾听。他看到刚才还大大地揭开的深渊,现在却安静地紧闭着,外表看来是那样的明朗而愉快。心里不禁觉得,这真是个吃力的工作。 [book_title]第六章 共商对策 第二天,布克哈德要见到画家时心里感到有些拘谨。他以为朋友的情绪会改变,昨天的兴奋之情不再,取代的将是嘲笑般的冷淡,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羞惭。但是出乎意料的,迎向他的却是约翰那冷静而严肃的表情。 “你明天就要走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那很好。我非常感谢你。那是当然的,我并没有忘记昨晚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再谈谈吧!” 奥特一边觉得诧异,一边答应了。 “当然可以。只是我不想再无益地刺激你。昨天我们好像把事情弄得太紊乱了。我们为什么非等到最后的关口不可呢!” 他们在画室里用了早餐。 “不,那样很好,”约翰肯定地说,“非常的好。我昨晚彻夜未眠,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你挖掘出了许多,几乎使我难以忍受。请你记住,这几年来,我没有一个谈话的对象。但现在已到了非动手收拾不可的地步,不然,正如你昨天所说的,我就是个懦夫。” “哦,那伤了你的心吗?请你不要在意!” “不,我认为你说得很对。今天我想同你好好地度过愉快的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开车出去,我要让你看看美丽的景色。不过在那之前得把一些事情做个结束。昨天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让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但现在仔细想过之后,我觉得我懂你昨天要说的是什么了。” 他的口吻是那样的镇定而亲切,于是布克哈德放下了心来。 “你能明白我所说的,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们没有必要再从头开始说起。你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现状告诉了我。换句话说,你就是因为不想离开比埃雷,所以才把夫妻生活、家务以及事态的发展用目前的状态维持下来。是这样吧?” “是的,正是这样。” “那么你打算今后怎么办?昨天你好像透露了一下说,迟早会失去比埃雷,我没有听错吧?” 费拉谷思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手支着额头,依然用同样的口吻说下去。 “也许会失去的。这是最叫人为难的。你的看法是,我应该放弃这个孩子吧?” “唔,结果就是这样,因为你妻子不会答应把孩子交给你,为了获得孩子,你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去争取才行。” “可能会这样的。不过奥特,那孩子是我最后所拥有的东西。我现在有如被一片一片的废墟所包围,要是我现在就死了,除了你之外,顶多只有两三个报社记者会注意到而已。我是个悲惨的男人,但我拥有那孩子,现在也还拥有那可爱的小家伙。我为了爱那孩子而活,为那孩子而烦恼,只要在那孩子身边,我就会快乐得忘掉自己。你得好好地替我想想这些!现在,你居然叫我放弃那孩子!”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约翰。那是很严重的!但你不要认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你已经被工作和失败的婚姻冻结了,埋葬了,完全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把一切都抛开,向外踏出一步,这样你就会突然看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等你。长久以来,你一直和死去的人共同生活,已经失去了和生命的联系。你把爱全部寄托在比埃雷身上。的确,那孩子是可爱的。但那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你把心放冷酷一些,再好好地想一想,那孩子是否真的是需要你的!” “那孩子是否需要我?” “是啊,你给那孩子的是爱、体贴和感情——这些对孩子来说,通常并没有我们这些大人所想象的那般重要。相反的,那孩子要在父母失和,互相嫉恨的家庭里长大!因为他不是由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养育出来的,所以他可能会早熟,行事怪异——结果,很抱歉,那孩子,迟早会面临选择你或母亲的问题。难道你没有看透这一点吗?”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不,毫无疑问的,你说的是对的。但我想象不到那里去。我深爱着孩子。我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别的温暖和光亮了,所以把自己紧紧地附着在这份爱上面。也许在这两三年之内,那孩子就会抛弃我吧?也许他会让我失望,甚至还会恨我吧?——就像现在阿尔伯特恨我一样。那家伙在14岁的时候,还用小刀扔过我——但是在这两三年之内,我应该还能在那孩子身边,继续疼爱他,把他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听他那清澄如小鸟般的声音吧?难道我连这也要放弃吗?难道没有法子吗?你说呀!” 布克哈德痛苦地耸耸肩,皱皱眉头。 “你必须放弃,约翰,”他立即压低声音说,“我认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不必在今天放弃,但迟早是得放弃的。你必须把所拥有的一切都抛开,必须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清洗干净。否则你是绝对看不到完全光明与自由的世界的。不过,你可以依照自己所想的做去。要是你踏不出那一步,你就停在这里,继续现在的生活——这个时候,我也是你的朋友,为你而存在。这是不必说的。不过,我会觉得很可惜。” “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建议你。现在是7月,秋天我就回印度去。在那之前我还会再来这里一趟,那时候要是你已准备好行李,打算同我一起去旅行就好了。要是现在就决定那就更好了!如果下不了决心,过个一年半载,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离开这里的空气。你可以在我那里画画、骑马,也可以打老虎,当然更可以爱上马来女人——也有漂亮的。总之,你可以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试试看能否过得好些。你认为怎么样?” 画家闭上眼睛,下不了决心,摇摇他那蓬松的大头,脸色发青,紧紧地缩着嘴。 “谢谢!”他半带微笑地喊道,“谢谢你的好意,到了秋天,我会告诉你是否与你同去。请你把照片留在这里。” “送你也可以……不过——你不能在今天或明天就下定决心去旅行吗?这样对你会更好些。” 费拉谷思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不行,我办不到。谁也不知道在那期间会发生什么事!这几年来,我没有离开比埃雷超过三四个星期的。我相信会同你一起去旅行的。只是我现在不想决定这件也许会使我后悔的事情。” “那么,这样也好!我会不断地把自己的行踪通知你。我等你什么时候打电报告诉我‘去旅行’,你完全不必为旅行费心,那是我的事情。你只要从这里带去换洗衣物和画具就行了,而且要带多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会先寄到热那亚去。” 费拉谷思默默地抱住朋友。 “奥特,你帮了我许多忙,我绝对不会忘记的——我现在去叫车。今天我们不在邸宅用餐。要像从前过暑假那样地庆祝这美好的一天,其他的什么也不管!我们到乡下去兜风,看两三座美丽的村庄,在森林里躺着吃鳟鱼,用厚厚的玻璃杯喝上等的葡萄酒。今天的天气是多么好啊!” “这几天天气都一直是这么好的。”布克哈德笑着说。费拉谷思也笑了。 “啊,不过我觉得太阳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照耀了!” [book_title]第七章 父子之间 布克哈德走了之后,画家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他生活在这孤独里已经好几年了,而且早已成了习惯,几乎是毫无感觉的了。可是现在那孤独却像陌生的新敌人,从四面八方袭击他,仿佛要使他窒息似的。同时他觉得他的家人,甚至比埃雷都比以前更加疏远他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由于他把自己的状况毫无隐讳地全都说出来的缘故。 除了孤独之外,他也常常觉得生活枯燥,意气消沉。直到目前为止,他过的是把自己彻底关闭起来的不自然生活。对生活已经不感兴趣,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痛苦的忍受而已。朋友的来访,有如把他的隐居房间打开了几个洞。生活从那无数的裂口中,对孤独者伸出了触手,送进来光明、声音与香气,消解了到目前为止缠住他的魔咒,那些从外面而来的呼唤声确实太强烈了,使得刚清醒过来的人觉得有些痛苦。 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几乎同时开始了两件庞大的构图。每天清晨日出时分冲了冷水浴之后就开始工作,直到中午。然后做短暂的休息,用喝咖啡和抽雪茄来振奋精神。半夜里常常因为心脏的悸动或头痛而醒过来。可是无论他如何地压制自己,如何地硬把自己封闭起来,在他的意识中,在薄薄的面纱下方,还是有一扇门打开着。有个声音明晰地告诉他随时可以从这扇门踏向自由的世界去。 但他从来没有考虑到那个。不断地勤奋工作,已经使他的思维麻痹了。现在他的感觉是:“门是开着的,你随时都可以挣脱桎梏走出去——但是那得下定痛苦的决心,得付出重大的牺牲——所以,那用不着去想,也已经用不着想了!”布克哈德对他所期待着的那个决心,或许他自己的本性也已经承认了的那个决心,就像深深地射进受伤的人肉体里的子弹一般,已经深深地射进了他的灵魂里。问题在于是让这子弹化脓挤出来,或让这子弹留在体内。化脓很痛,但还不至于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那个不得不付出的牺牲才是真正的痛苦。所以他什么也不做,让眼睛看不见的伤口在那里隐隐作痛。他暗中带着绝望的好奇心,想知道整个结果究竟会变得怎样。 他在这种苦恼中画出巨大的人物画。这是他长久以来的计划,最近突然剧烈地刺激了他的心。这个构想好几年以前就有了,开始时他想到这个构想就很愉快,渐渐地他感觉那太空虚而抽象了,最后简直厌烦透了。但现在那画面完整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已经不认为那是抽象的,开始带着崭新的幻想认真地创作了起来。 那是3个和真人一般大的人物:一男一女,两人都在沉思,互不理睬,两人之间有一个小孩自己在静静地玩耍着,不理会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影。这些人物的意境是很清楚的,可是男人并不像画家,女人也不像画家的妻子,只有那小孩是比埃雷,但描绘的年纪小了好几岁。他把肖像画的所有魅力和情操全都倾注在这个小孩身上。两旁的人物僵硬,正好和小孩形成了对比,显得孤独、严肃、充满了苦恼。男人用手支头,闷闷地沉思;女人则陷于痛苦与空虚的抑郁中。 仆人罗伯特的生活痛苦不堪。主人费拉谷思变得异常的神经质,当他在作画时,从隔壁房间所发出的响声再怎么细微他也受不了。 自从布克哈德来访之后,费拉谷思隐藏在心中的希望复苏了,像火一般地凝聚在心中,无论如何压抑也依然燃烧不停。他在夜里的梦幻染上了诱惑而刺激的色彩。但是他不想去倾听,也不想去知道,只是一心工作,想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然而他并没有得到沉静,只觉得自己那没有一丝喜悦的生活如冰块般地溶解,动摇了支撑自己存在的所有支柱。他梦见自己的画室被关闭,而且收拾得一干二净,妻子离开自己,动身旅行去了。妻子带走了比埃雷,男孩那细弱的手向他伸了过来。到了晚上,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不舒服的小起居间里看那些印度的照片,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他才抛开那些照片,闭上疲倦的眼睛。 两股力量在他心中痛苦地搏斗着,但是希望更加强烈了。他好几次忍不住咀嚼着同奥特的谈话。他那被压抑的强韧愿望和欲求,从长久以来被束缚、冻结的内心深处慢慢地变暖和,涌现了出来。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老人,除了忍耐之外别无他法的病态观念,抵抗不了这有如春天般温暖的激流,那根深蒂固的绝望的催眠状态已经被破解了。接着,长期被压抑、被欺骗的生命本能,蜂拥着从那隙缝中挤了进去。 这声音愈是清晰响亮,画家的意识就愈陷入痛苦,他害怕那最后的觉醒。终于,他惊恐得痉挛了。他不断地抽搐着,紧闭着晕眩的双眼,浑身发热,对抗那摆脱不了的牺牲。 约翰·费拉谷思已经很少在邸宅里出现,几乎每餐都叫仆人送到画室里来,晚上则常常在城里打发时光。但只要一和妻子或阿尔伯特见面,他就马上变得沉静而稳重,仿佛忘掉了一切敌意似的。 他好像也已不太在意比埃雷了。以前,他每天至少把比埃雷叫过来自己这里一次,让他留在身边,或是一起到庭园里去。现在就是好几天没有看到孩子的脸,他也不会想把孩子叫过来一下。他在外头走着,要是男孩跑过来了,他就心不在焉地在孩子额头上吻一下,然后用悲哀而茫然的眼神看了看孩子就又走了。 有一天下午,费拉谷思来到栗园里,风吹在身上,温热热的。暖和的雾雨斜斜地飘着。从邸宅开着的窗子传来了音乐的声音。画家站住了竖耳倾听。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乐声纯正、严肃,音调优美、庄丽而悠扬。费拉谷思满怀喜悦地倾听着,这实在是一首适合老人听的音乐,乐声是那样朴实与收敛,不带一丝他年轻时最喜欢的那种酒神的陶醉曲调。 他静静地走进屋里,登上楼梯,没有敲门,不声不响地就走进音乐室里,只有阿迪蕾夫人看见他走进来。阿尔伯特在弹琴,母亲站在大钢琴旁倾听。费拉谷思在邻近的椅子上坐下,低下头一心一意地聆听着。偶尔抬起头来,眼光望向他妻子。正如他在对面湖畔的画室里一样,她在这个家的这个房间里,静静地度过幻灭的岁月,可是她有阿尔伯特。她陪着阿尔伯特起居、成长。现在,儿子是她的客人,也是她的朋友,她的家就是儿子的家。阿迪蕾夫人看来老了一些。她学会了静静地生活。她的眼光很是坚定,嘴唇有些干燥;她并没有完全失去凭借,而是安定地处在自己的意境里,孩子们就在她的意境里长大。她很少流露感情,可以说没有多少柔情蜜意,以前丈夫期待在她身上获得的,她几乎完全欠缺。但是她的故乡就在她的周围。她的表情,她的品格和她的住居都具有特色和个性。无论如何,孩子们就是在她的地盘上愉快地成长大的。 费拉谷思满足地点了点头。对在这里的人来说,即使他永远地消失了,他们也不会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他在这个家是可有可无的。他可以不断地在世界各地建立画室,可以专心一意地去从事创作,只是,哪里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故乡。幸好,他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这时候阿尔伯特停止了弹琴,也许他看到了,或是从母亲的眼神里,感觉到有谁进到房间里来了。于是他回过头来,惊讶而怀疑地凝视他的父亲。 “你好。”费拉谷思说。 “您好。”儿子尴尬地回答道,开始在乐谱柜里找了起来。 “你们刚才弹奏音乐了?”父亲亲切地问。 阿尔伯特耸耸肩,好像是在反问他:难道你没有听到吗?他红了脸,把脸躲在深深的乐谱柜里。 “弹得真好。”父亲继续微笑地说。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么地不受欢迎,所以他用略带坦然的口吻说:“请再弹点什么吧!只要是你喜欢的,什么也可以!你进步多了!” “不,我已经不想弹了。”阿尔伯特生气地拒绝了。 “你可以弹的,拜托。” 费拉谷思夫人探询地看着丈夫。 “那么,阿尔伯特,坐到这边来!”她说着,放上了一张乐谱。放的时候,她的衣袖碰到了摆在钢琴上的银质小花篮,花篮里插满了玫瑰。有几片褪了色的花瓣飘落在晶亮如镜的黑色地板上。 少年坐在钢琴椅上,开始弹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大发脾气,像在做讨厌的家庭作业般地,飞快弹了下去。父亲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接着沉思片刻,最后突然站了起来,阿尔伯特还没有弹完,他就悄悄地从房间走出去了。走出去时,他听到儿子中断演奏,愤怒地敲击键盘的声音。 “如果我不在了,他们也不会在乎的,”画家边下楼梯边想着,“我们的隔阂是多么深,这也是一个家!” 比埃雷在走廊上向他奔来,两眼闪闪发光,兴奋极了。 “哦,爸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来得太好了!我抓到了一只老鼠,是一只活的小老鼠!你看,就在我手里——你看见它的眼珠了吗?是那只黄猫抓到的,猫把老鼠当玩具,把它欺负得好苦。好几次故意放它跑,又把它抓回来。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一把从猫的鼻尖前把老鼠抓了过来,现在我们该把老鼠怎么办呢?” 他很高兴地抬起头来,老鼠在他捏得紧紧的小手中挣扎,全身发抖,惊恐地吱吱叫着。 “我们把它放到庭园里。”父亲说。 “来!” 他叫仆人拿来雨伞,把孩子牵了出去。稍许变得明亮的天空飘着小雨滴,又湿又滑的山毛榉,树干像铸铁般的油亮发光。 两人在几棵树根交错虬结的大树之间站住了。比埃雷蹲了下去,慢慢地松开手。他满脸通红,晶亮的灰眼珠因为激动紧张而显得奕奕有神。突然他的小手仿佛等不及似的,一下子张开了。那老鼠还很小,跌跌撞撞地从抓住它的手中飞奔而出,跑了约二尺远,在一大块树根前停住,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老鼠的腰窝因为剧烈地呼吸上下鼓动着。乌黑晶亮的小眼睛畏缩地向四周张望。 比埃雷鼓掌,大声叫好。老鼠大吃一惊,有如变魔术一般地从地上消失了。父亲把男孩浓密的头发掠向后面。 “比埃雷,要不要跟爸爸一起来?” 男孩把右手放在父亲的左手里,一起走了。 “现在小老鼠已经在它妈妈与爸爸那里,告诉它们种种事情了。” 他飞快地说着。画家用手指紧紧地握住他温暖的小手,孩子的每一句话,每一声欢呼,都使他觉得胸膛一阵紧缩,觉得自己更加依赖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在爱的魔力里陷得更深了。 啊,他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感受到像对这个男孩所付出的亲情滋味了。再也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充满温暖光辉的爱情,这一刻是这样浑然忘我,是这样充满了强烈而忧伤的甜蜜,除了与比埃雷之外,和别人在一起是绝对感受不到的,比埃雷是他自己青春时代最美丽的画像。这个孩子的优雅性格,他的笑声,他那小小的沉着举动,乃是费拉谷思生命中最后的欢乐而纯洁的共鸣。这对他来说,有如在晚秋的庭园里最后绽放的蔷薇树。那蔷薇因温暖、太阳、夏天与庭园的欢乐而存在。若遭北风或霜雪摧残,绿叶落尽,那么所有的魅力、光辉与欢乐就会消逝无踪。 “爸爸为什么不喜欢阿尔伯特呢?”比埃雷突然问道。 费拉谷思把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并不是不喜欢。阿尔伯特比较喜欢妈妈,这是毫无办法的。” “我觉得哥哥一点也不喜欢爸爸,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他总是弹钢琴,或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哥哥回来的第一天,我把自己种花的庭园告诉他,哥哥就立刻很正经地说:‘明天到你的庭园去参观参观。’可是以后就不闻不问了。他不是很好的朋友,而且他又留了小胡子。他总是同妈妈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和妈妈单独相处了。” “孩子,你别忘记阿尔伯特只在这里住两三个星期。如果不能一个人在妈妈那里,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到爸爸这里来。你不喜欢吗?” “那是不同的,爸爸,我有时想到爸爸那里去,但有时也想在妈妈那里。再说你总是在工作,那么忙。” “忙不忙都无所谓的,比埃雷。只要你想来爸爸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知道吗?就是我在画室里工作,你也可以来的。” 男孩没有回答,看着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满。 “那样不行吗?”费拉谷思问道。刚才还一脸孩子气、雀跃欢欣的神情,现在却一下子变得非常老成。看到孩子表情的变化,令他觉得非常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 “告诉我,比埃雷!你不喜欢爸爸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爸爸?只是我不喜欢在爸爸作画的时候待在旁边。以前我是常去的,不过……” “我作画,有什么令你不高兴的吗?” “爸爸,每当我到画室去时,爸爸只是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眼神完全不同,有时候甚至显得凶恶。看你的眼神,就可以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只是嗯嗯地应话,一点也不注意。我到爸爸那里去,就是想同你说话的。” “我也许是那样的,不过你还是要来才行。你是好孩子,你想想看,爸爸在专心作画时,脑子里想的只有要怎样做才能画得更好,时常没有办法立即分心。下次你来时,我会注意听你说的。” “噢,我明白你的心情。就是我也常常有沉思的时候。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叫我过去——我会很讨厌的。有时候我也想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一整天,偏巧这时候就会有人叫我去玩,去用功或去做什么的。这时候我也是非常生气的。” 比埃雷茫然地望着前方,拼命地想把自己所想的说出来。这是很困难的,通常对方都不能了解他想说什么。 两人走进费拉谷思的起居间。他坐在椅子上,把小孩抱在膝上。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比埃雷,”他安慰地说,“你想看画呢,还是想画素描?老鼠的故事也许是可以画出来的。” “哦,就画那个,不过那得有一大张干净的纸才行。”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描纸,又把铅笔削尖,把椅子搬过来。比埃雷马上跪在椅子上开始画老鼠与猫。费拉谷思不想打扰孩子,他坐在后面,凝视儿子那晒成褐色的细长脖子、优雅的背、高贵而固执的头颅。他正在专心地画着图,有时候还焦躁地牵动嘴唇,手不停地画着。他每画一笔,不管是画好或画坏,嘴巴都动个不停,眉毛与额上的皱纹也看得清清楚楚。 “啊,我画得不好!”画了一会儿之后,比埃雷喊道。双手支着站起来,眯起眼睛评断自己的素描。 “一点也不像!”他生气地说,“爸爸,猫要怎么画?我画的好像是一只狗。” 父亲把纸拿在手里,很认真地看着。 “要擦掉一点,”他安静地说,“头太大,不够圆,腿也太长了。等一等,马上就好了。” 他仔细地用橡皮在比埃雷的纸上擦着,另外拿了一张新纸,画了一只猫。 “你看,猫要这样画。你看一下这个,然后再画一只新的看看。” 但是比埃雷已经不耐烦了,他把铅笔交还给爸爸。于是爸爸只得再画下去,除了大猫之外,又画了一只小猫,接着又画了老鼠,然后再画比埃雷跑过来救老鼠的情形。最后比埃雷要爸爸画一部由马拉着的马车,车上坐着车夫。 最后那孩子连这个也突然觉得厌倦了。男孩好几次边唱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到窗边去看外面是否还在下雨,然后蹦蹦跳跳跑到门外去。窗户下响着他那又高又细的儿童歌声,不久后也归于静寂了,只有费拉谷思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张画了猫的纸。 [book_title]第八章 画中世界 费拉谷思站在那幅3个人物的大画前,在画那个女人的衣裳:薄薄的青绿色衣服,领子打开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金饰孤零零地在那里闪烁着悲哀的光辉,阴沉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影,光影只沿着阴冷的青绿色衣裳,生疏而孤寂地滑落在那个金饰上……同样的光影,在旁边那个漂亮的孩子那亮丽、蓬松的头发上愉快地嬉戏着。 有人在敲门。画家不高兴地后退了一两步。等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飞快地奔到门边,把门略微开启。 阿尔伯特站在门口,整个假期中他还没有来过画室。他手里拿着草帽,有点不安地看着父亲神经质的脸。 父亲让阿尔伯特进来。 “你好,阿尔伯特。你来看我的画吗?不过,并没有很多画的。” “不,我不打扰您,只是想要问您……” 但是费拉谷思把门关上,接着走过画架旁,到涂着灰漆的板框那边去,他的画就放在那边装着滑轮的狭窄台基上。他抽出那幅画了鱼的画。 阿尔伯特心神不定地走到父亲旁边,两人都望着银光闪闪的画布。 “你承认绘画也是艺术吧?”费拉谷思淡淡地问道,“或者你只喜欢音乐?” “不,我很喜欢看画。这幅画画得真好。” “你喜欢?我很高兴。我给你拍一张照片下来。回来洛斯哈尔台,你有什么感想?” “谢谢您,爸爸,我觉得很好。事实上我并不想打扰您,我只是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来的。” 画家没有听见,茫然地望着儿子的脸。他在工作时总是带着这略微紧张的眼神,去慢慢理解一件事情。 “现在你们年轻人对艺术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我是说,你们是偏重尼采呢,还是也看泰纳1的东西——泰纳很通达,但他的书很沉闷——或者你们有什么新的看法?” “我不知道泰纳。关于这些你是比我想得更多的。” “以前是这样的,当时我认为艺术、文化、阿波罗神与酒神都很重要。可是现在只要完成一幅好画,我就很高兴了,其他的都不是问题,无论如何那与哲学无关。如果问我为什么我是一个艺术家,要在画布上涂涂抹抹,那我可以说因为我没有可以摇晃的尾巴,所以才画画的。” 阿尔伯特诧异地看着父亲。父亲已经好久没有同他说过这样的话了。 “没有尾巴?那是什么意思?” “非常简单。狗、猫与其他聪明的动物都有一条尾巴。这些动物可以用尾巴的摆动,来表达思想、感情和痛苦,也可以用尾巴来表达它们的情绪和心境的变化,以及对生活情感的微妙感受。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完整的阿拉伯式语言。我们没有这种语言,可是在人的活动里,也同样需要这一类的东西,所以做出了画笔、钢琴、小提琴……”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自己的谈话变得很无聊,他看到阿尔伯特没有应有的反应,觉得自己是在自言自语。 “谢谢你来看我。”他突然说道。 他又走到书架前,拿起调色板,凝视他刚才最后画了一笔的地方。 “太打扰您了,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父亲——” 费拉谷思转过身来。工作以外的东西已经和他毫无关联,他的眼神非常陌生。 “什么?” “我想用马车带比埃雷去郊游,妈妈已经答应了,不过妈妈说,我也应该问您一下。” “你们要到哪里去?” “要走两三个钟头,也许到培葛尔兹赫去。” “是吗……谁驾御马车呢?” “爸爸,当然是我。” “那你就带比埃雷去!不过一匹马就够了,用那匹栗毛马,不要让它吃太多的燕麦!” “哦,我想用两匹马会更好些!” “不行,如果你一个人去就随你便。但是带弟弟去,只能用栗毛马。” 阿尔伯特有点失望地走了。要是在别的时候,他会反抗或者继续请求的。可是他看见画家已经全神贯注地在作画,而且在这挂着画的画室气氛中,他心里再怎么想反抗,也还是不得不尊敬父亲。平常他并不承认父亲的权威,但面对着父亲,他只觉得自己的可怜和脆弱。 画家立刻又沉浸在创作中,他已经忘记刚才被打断过,外面的世界已经离他远去。他用高度凝聚的眼神,比较画布上的画和活在自己心中的影像。他感觉到光影有如音乐一般。光影的声响分而后合。由于抵抗,光影变得微弱了,被吸收了,但是并没有被征服,而是在充满感性的画布上,以崭新的姿态化成了色彩。毫不狂乱,以惊人的敏锐,没有曲折,也没有破坏地,依照原有的法则忠实地重现出来。他深刻地体会到创作的喜悦。一个创作者只有忠实地表现一切,也只有在那实现现实感的瞬间,以及在彻底地服从中,才能感受到创作的喜悦。 这是异常的,也是令人悲哀的。不过比起人类所有的命运来,却并不异常也不悲哀。也就是这个压抑自己的艺术家,只有在最深切的真实性中,以及彻底集中的精神下才能创作,在他的画室里,没有不安定的情绪进入的余地。而他在生活中,则是个外行,是个追求幸福而遭逢失败的人。他从没有过失败的作品,然而却在无数失败的岁月里,背负着失败了的爱和生活的尝试,在那里深深地苦恼着。 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些。长久以来,他已经失去了把自己的生活在面前明确地展开的欲望。他在烦恼,然而他只是用愤怒和绝望来对抗那烦恼。最后,他变得凡事都顺其自然,自己则全心全意地从事创作。正由于他那坚强的本性,所以在他的生活失去了优裕、深刻与温暖后,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反而能够创造出更优裕、更深刻与更温暖的作品。他仿佛着了魔一般,孤独而勇敢地把自己封闭在艺术家的意志和无限的热情里。由于他的本质是那样的健康而执拗,所以他不正视,也不承认自己现实生活的贫乏。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的朋友来拜访他、动摇他为止。在那之后,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和命运所怀的恐惧感,包围了这个孤独的人。他感觉到有一场战斗和磨炼正在等待着他。而这并不是用他自己的艺术和勤勉可以救助得了的。有一场暴风正向他那已经毁损的人性呼啸而来,而他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可以经受得住这场暴风。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得把这自作自受的苦杯一口喝干,他那孤独的灵魂已经慢慢习惯了。 在这时候,有如最后一次一般,画家又发挥了他的天性,高度凝聚起他的精神,以对抗那迫在眼前的预感,以及那令他感到恐怖的明确决意,仿佛被逼进死路的动物所做的最后挣扎。所以约翰·费拉谷思在这些内心满怀恐怖的日子里,绝望地集中起力量,创造出他最伟大与最美丽的作品,也就是画出了在充满烦恼的颓丧的双亲之间嬉耍的男孩。站在同样的地面,被同样的空气所包围,被同样的光线所照耀,那两个男女散发出的是死亡与极度的冷酷,然而那孩子却映照出晴朗的光芒和快乐的光辉,如同在他自己的极乐的光晕中一样。后来他那谨慎的见解完全改变,赞美他的人把他列入真正伟大的画家行列里,最大的理由是因为这幅绘画。原来他的本意只不过是想画一幅表现完全技巧的画,结果却把充满痛苦的灵魂表现在画里。 在从事这样的创作时,费拉谷思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脆弱、不安,什么是烦恼、犯罪,什么是失败的人生。他既不快乐,也不悲哀,整个心完全被自己的作品夺去、吸了过去,他呼吸着创作的清冷空气,他已经不企望能从消沉、被遗忘的世界里获得什么。他睁大着紧张得仿佛要飞出来的眼睛,确实地一点一点地涂上色彩。他把一个阴影涂深,移向后面,让那片飘动的树叶和风吹动的鬈发更自由地融在柔和的光线中。他只是画着,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画表现的是什么。这是完成了,只是一个概念,是一个灵感而已,现在不是为了含义、感情或者思想,而是为了纯粹的真实。他甚至把3个人的表情减弱得几乎没有,不要管这个创作在诉说什么,膝盖周围鼓起的褶皱,低伏的额头和紧闭的嘴唇也是同样重要、神圣的。这幅画上,只要3个人物能完全、具体地表现出来就行了。3个人由看不见的空间和空气联系在一起,然而却又各自独立。观赏的人可以发现画里的人物都各自从羁绊的世界脱离出来,对自己那必然的宿命怀着惊讶。同样的情形也可以在观赏已逝的伟大画家们的作品时出现。那些作品里的不知名人物,总是带着谜一般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我们。 作画过程非常顺利,已经将近完成了。他把修整可爱男童的工作留在最后,打算留待明天或后天去画。 画家觉得肚子饿了,看了一下手表,已过正午。他连忙洗了手,换了衣服,到邸宅去,他的妻子一个人坐在桌旁等他。 “孩子们呢?”他诧异地问。 “驾马车出去了。阿尔伯特没有到你那里去吗?” 现在他才第一次想起来阿尔伯特去过他那里。他开始心不在焉地、有点尴尬地吃了起来。阿迪蕾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漫不经心、一脸疲倦地大咬大嚼。她本来以为他不会来用餐的。现在看到他那疲劳过度的脸,不觉涌起了一股同情。她默默地送上菜,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他也感受到一阵淡然的快乐,于是对她谈起一些愉快的话题。 “阿尔伯特真的想做音乐家吗?”他问道,“我相信他是很有天赋的。” “是的,他很有才华,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适合做艺术家。他自己也好像并不想做艺术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对哪一行职业特别感兴趣,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绅士,运动、研究、社交、艺术同时都来。这样的话,生活会成问题的。要是现在一再地提醒他这一点,反而会妨碍他的学习,让他不能静下心来。再说他高中毕业以后还想去从军,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画家什么也没说。他剥着香蕉,满足地嗅着成熟了的水果的粉质香味。 “如果不会打扰到你,我还想在这里喝咖啡。”他最后说道。 他说话的口吻显得有些疲倦,满含体贴与温柔,似乎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马上把咖啡拿来——你好像工作了很久?” 后面这句话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她口里溜出来的。虽然她那样说了,事实上并没有任何含意。她只不过是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想表达一下她的殷勤而已。但因为她一直没有这样的习惯,所以不能说得很顺畅。 “嗯,我画了几个小时。”丈夫淡淡地说。 她的这个问话打乱了他的情绪。两人在一起时绝对不谈他的工作,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最近画的画有很多她都没有看过。 她感觉到愉快的一刻消逝了,她并没有能将它挽回。而本来手伸向烟盒的他,也因为吸烟的兴致全消,而把手缩了回来。 但他还是慢慢地喝着咖啡,又问起了比埃雷,礼貌地道谢过之后,还在房间里停留了几分钟,凝视他多年前送给妻子的一幅小画。 “这幅画保存得很好,”这话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看起来还很漂亮。只是那些黄花事实上是不要的好,亮度都被引到那边去了。” 费拉谷思夫人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是偶然的吧,这幅画她最喜欢的正是那画得极其芳香而美丽的黄花。 他转过身来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么,再见!在孩子们回来之前,你不要让自己太无聊了。” 他这样说完就走出房间,步下楼梯。在下边,狗向他跃扑过来,他左手抓住狗的前脚,右手抚摩它,凝神注视狗那双热切的眼睛。随后他隔着窗户向厨房喊,叫人给狗一块糖。他看了洒满阳光的草坪一眼,慢慢地走回画室去了。今天外面的庭园非常美,空气清新。但是他没有时间,他得去工作不可。 高大而宽广的画室里充满了安静柔和的光线,他的画就放在那里:3个人物坐在点缀着一两朵小野花的草地上。男人蹲着,埋首在绝望的思绪中。女人在失望的寂寞中静静地等待着。小孩天真无邪地在草地上嬉戏。强烈的光影在3个人头上飘浮、盘旋。光影骄傲地充溢了每个空间,在每一朵花的花瓣上,在男孩的金发上,在那伤感的女人脖子上的小金饰上,亲密而悠闲地闪耀着。 [book_title]第九章 下定决心 画家一直工作到黄昏时分。他疲倦得几乎动弹不得,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要死去似的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精疲力竭,整个进入了虚脱状态。双颊松弛,眼皮低垂,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就像做了最吃力的工作之后的农民或伐木工一般,几乎没有一丝儿气息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就这样永远坐下去,任凭疲劳与困倦来摆布他。但是他的贵族教养不允许他这样做。过了15分钟,他跃身而起,看也不看那幅大画,就直接走向湖畔,脱掉衣服,慢慢地绕湖而游。 这是个乳白色的黄昏,没有别的色彩。隔着庭园,从附近的田野道上传来了干草车车轮的倾轧声,以及工作了一整天,累极了的男女仆人那迟钝的呼唤声和笑声。费拉谷思冻得发抖,他上了岸,仔细地擦拭身体以恢复暖意,然后走进小小的起居间,点了一支雪茄。 今天晚上他想写几封信,他心神不定地拉开桌子的抽屉,却又立刻焦躁地关上了。他拉铃叫罗伯特。 仆人跑着过来了。 “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赶车回来的?” “老爷,他们还没有回来。” “什么,他们还没有回来?” “是的,老爷,还没有回来,希望阿尔伯特少爷没有把那匹栗毛马赶得太急,那匹马喜欢慢慢地跑。” 主人没有回答,他以为比埃雷早就回来了,想让比埃雷在自己身边待一会儿。现在他们竟然还没回来,他不仅生气,而且还有点儿吃惊。 他跑到邸宅里,去敲妻子的门。她惊诧地招呼他,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了。 “对不起,”他抑住激动说,“比埃雷呢?” 阿迪蕾夫人诧异地看着她丈夫。 “孩子们驾马车出去了,你不知道吗?”她觉察出丈夫的激动,所以又说,“难道你是不放心吗?” 他愤怒地耸耸肩。 “不,我不是不放心,不过我觉得阿尔伯特也太大意了,他原来说只去两三个钟头的。至少也得打个电话回来才是。” “时间还早,晚餐前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每次我想把小比埃雷留在身边他总是不在!” “你干吗那么生气?这完全是凑巧,难道比埃雷在你身边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他咬着嘴唇,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妻子说得不错,激动没有什么用。没有必要大发脾气,要人家做什么的!还是像妻子那样,冷静地忍耐得好! 他愤怒地走过邸宅到公路上去,不,他不想那样做。他要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个女人竟然让自己变得这样的懦弱、平静和苍老。以前的他,高兴的时候,半夜里也会寻欢作乐,生气的时候也会把椅子摔得粉碎以泄愤的!现在,愤怒和苦楚再度涌现心头,同时对小孩的思念也更加热切了。只有那个孩子的眼光和欢呼声才能使自己高兴起来。 他大步向黄昏的街上走去。他听到了车轮声,紧张地奔过去。原来是农民的马拖了满满一车的蔬菜。费拉谷思向那农民打招呼。 “你有没有看见两个小孩子赶着一辆单马车?” 农民摇摇头,没有停下来。沉重的马依然平稳地向温柔的夕阳走去。 再往前走时,画家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已经冷却、消逝了。他放稳了脚步,觉得很疲倦。在大步悠闲地走着时,他的眼神满怀感激,凝视着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朦胧飘渺的宁静田野。 他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孩子们的马车向他驶了过来,这时候他已经几乎不再去想孩子们的事情了。直到马车来到他身边,他才注意到。费拉谷思站在一棵大梨树旁,在认出是阿尔伯特的脸时,他又向后退了一些,不让他们看见,也没有叫他们。 阿尔伯特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比埃雷在马车的角落里半躺着,没有戴帽子的头往下垂,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画家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旁目送着,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去。他本来想再看看比埃雷的,但孩子已经差不多要入睡了。今晚费拉谷思也不想再去妻子那儿了。 所以,他从庭园和邸宅的大门口旁边走过,下去到了城里,在一家大众化的酒店用了晚餐,翻阅着报纸。 这时候孩子们早已到了家,阿尔伯特坐在母亲身旁告诉她出去玩的经过情形。比埃雷很疲倦,什么也不想吃,就在他那间漂亮的小寝室里睡着了。半夜里父亲回来,经过邸宅时,已经一片漆黑。没有一丝星光的温暖黑夜,寂静地笼罩着庭园、邸宅和湖水。纹丝不动的大气中,飘落着细微的小雨滴。 费拉谷思点亮起居室的灯,坐到写字台前。此刻他的睡意全消了。他拿出信纸,写信给奥特·布克哈德。几只小小的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他写道: 也许你并没有期待现在会接到我的信。但是我写了这封信,你对我的期待一定会远比我所能给你的更大吧?你或许会期待我即将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地把损毁自己生活的一切羁绊割断。很可惜,还没有到这个地步。的确,在我们谈论过后,我的心中已经激起了闪电,冷酷的真相也常常暴露在我面前,但是,夜还不到破晓时刻。 也因此,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但是我要旅行!我要同你到印度去,等我告诉你日期之后,请给我买一张船票。夏天过去以前还不能成行,不过到了秋天,我想愈快愈好。 你在这里看过的那幅鱼的画,我想送给你,但我希望你把画留在欧洲。我应该寄到哪儿好呢? 这里一切如昔。阿尔伯特扮演着交际家的角色。我们就像两个敌对国家的公使一般,互相表示夸张的敬意。 我们去旅行之前,希望你再来一趟洛斯哈尔台。希望你能看看我这几天就可以完成的画。这是一件杰作,万一我在那里被你的鳄鱼吞噬掉了,那么,这将是个很完美的休止符。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希望那会成真。 虽然我还不想睡,但还是应该上床了。今天我在画架前站了9个小时。 你的约翰 写好收信人的地址,他把信放在传达室里,让罗伯特明天早上就能丢进邮筒里。 就寝前,画家把头伸出窗外,这才第一次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刚才写信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雨水在暗黑中,哗啦啦地落下来。他躺在床上,久久地倾听着大雨把变得沉重的树叶淋得刷刷作响,而后倾注到干渴的大地去。 [book_title]第十章 寂寞心灵 “比埃雷最讨厌了,”阿尔伯特和母亲一起到被大雨洗刷得干净清爽的庭园里去剪玫瑰,他对母亲这样说道,“自从我回来之后,他倒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昨天真叫人受不了。上一次我说什么时候一起驾马车去兜风,他就一直在期盼着,可是昨天却显得非常不情愿,还是我一再拜托他,他才去的。再说昨天没有驾两匹马,我觉得真没意思。简直就像只为了他才出去的。” “他一路上捣蛋吗?”费拉谷思夫人问道。 “不,他很乖,只是叫人觉得非常讨厌!简直一点也不起劲。不管我说什么,叫他看什么,要他做什么,他不说好,也不笑,也不想坐到驾驶座上学学怎么驾马,甚至连杏子也不吃,就像个被宠坏的王子一般,真是气死人了。我下次再也不带他出去了。” 母亲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子那激动的表情使她忍不住微笑了,她满足地望着儿子那晶莹的眼睛。 “你真是个大孩子,”她安慰地说道,“你对他要有耐心点,也许他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早上可以说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这是任何一个孩子都时常会有的事,你以前也有过这样的,这是因为轻微的肠胃炎,或者夜里做了噩梦,再说比埃雷也确实有些娇弱而敏感。而且,你得知道他还有点嫉妒你。因为平常是他一个人独占着我的,可是现在你回来了,就不得不和你共有我了。” “但我现在是在放假呀!这一点他应该知道的,他并不是傻瓜!” “比埃雷还是个小孩子,阿尔伯特。你得比他懂事一点才行。” 如金属般清亮发光的树叶上又落下水滴来。两个人在找阿尔伯特最喜欢的黄玫瑰。他分枝拂叶,母亲拿着大花剪,剪下湿淋淋的娇嫩花苞。 “我像比埃雷那般大小时,我真的很像比埃雷吗?”阿尔伯特若有所思地问道。 阿迪蕾夫人沉思着。拿着花剪的手垂了下来,深深地看了儿子的眼睛后闭上自己的眼睛,她要唤起阿尔伯特小时候的回忆。 “你的脸还有眼睛都很像他,只是你没有他那么瘦长,你长得比较慢。” “别的呢?我是说个性上呢?” “是的,你也一样喜欢闹情绪。不过我觉得你比较有耐性。不管是游戏还是学习方面,都不像比埃雷那样善变。他比你浮华些,稳定性不够。” 阿尔伯特从母亲手里接过花剪,弯身在玫瑰丛上寻找。 “比埃雷比较像爸爸,”他轻声地说,“妈妈,这真是奇妙,父母与祖先的性格会在孩子身上反复出现!我的朋友说,每个人在小孩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决定一生的素质,而且是没有任何能力可以改变的。比如说,具备小偷或杀人犯素质的人,无论如何努力,最后也只有作奸犯科一途。这真是令人恐怖。你相不相信?这绝对是科学的。” “我不相信,”阿迪蕾夫人微笑着说道,“要是有谁犯了案或者杀了人,也许科学能够证明犯罪动机早已隐藏在那个人的本性里。不过我毫不怀疑,有不少人即使继承了父母或祖父母的恶性本质,也依然是个守法的好人。科学无法调查列举这些出来。我觉得好的教育和好的意志要比任何遗传都更为可靠。我们都知道怎样做是规矩的,当然也可以去学,我们的生活必须去凭借这些。相反的,谁也无法确切知道自己具备了多少祖先的秘密。我想人还是不要太计较这些的好。” 阿尔伯特知道他妈妈是绝对不会加入辩论的,而且他本能地承认母亲那单纯的想法是对的。但是他也深深觉得这绝对不是解决危险课题的办法,再说,他也很想对因果律的学说发表一些根本的看法,这是他从几个朋友那里听来的,他觉得非常正确。不过,他还没有得出明白确实的原则。另外,和他所钦佩的朋友相反的是——事实上,他也把这个向他的朋友表白了——他觉得比起没有偏见的科学观察来,自己具备了更多用道德来观察或者用美学来观察的素质。所以他就把这个辩论轻轻地推在一旁,专心地采集玫瑰花了。 比埃雷真的有点不舒服,早晨比平常醒来得晚一些,醒来后没有一点儿精神,一直待在房间里摆弄玩具,最后连玩具也令他厌烦了。他闷闷不乐,希望今天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好打发这无聊的时光,过个快乐的一天。 他又期待又怀疑地走出家门,到了菩提树园里去,想要找一些不同的事情做,看能不能发现一点什么,让他冒一冒险。从以前的经验可以知道他的胃很不安定,他的头又累又重,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躲到母亲怀里,大声地痛哭一场。但是只要那个骄傲的哥哥还在,他就不能那样做。就算是哥哥不骄傲,也总是让他不断地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小娃娃。 要是母亲能够温柔地叫他去,让他去玩就好了。只是母亲现在当然又和阿尔伯特一起出去了。比埃雷觉得今天真不幸,充满了绝望感。 他口里咬着菩提树枯萎的花梗,双手插在口袋里,心烦意乱、无情无绪地沿着沙石小径闲逛。清晨的庭园,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花梗苦涩,他吐了出来。他气闷地站住了。今天他不想当王子,也不想当盗贼,更不想当马车夫或什么建筑师了。 他皱起眉头,东瞧瞧,西看看,把鞋尖钻进沙里,用脚把一个黏腻腻的灰蜗牛踢到远远的湿草堆里,连小鸟、蝴蝶都不跟他说一句话。没有任何东西朝他笑,也没有任何东西愉快地邀请他,每样东西都沉默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平凡,那么的绝望,那么的贫乏。他从附近的草丛里摘了一颗粉红色的小醋栗放进嘴里,感到又冷又酸。他很想躺下去睡,一直睡到一切看来又是崭新的、美丽的与有趣的时候为止。他觉得到处闲逛,钻牛角尖,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太没有意思了。要是发生战争了,有大批的军队骑着马来到街上,或者哪里失火了,要不然淹大水了,那该有多好。啊,这些事情都只有在书本里才会有,实际上是绝对看不到的。大概那些事情都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男孩一边叹气一边又闲逛了起来。漂亮而温柔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彩,而是充满了悲伤。当他听到高大的树篱那边传来阿尔伯特和母亲的声音时,他嫉妒、反感得泪水盈眶了。他蹑手蹑脚地往后走,不让人家听到,也不让人家叫他。现在不管是谁,他都不愿回答。他不想让谁来叫他说话,或是让谁来叫他要听话些,也不想让谁来提醒他什么。他现在很不幸,非常凄惨的不幸。反正谁也不理他,所以他宁可一个人来感受这孤独、寂寞、凄凉的滋味。 他也想到了上帝,有时他也非常感激上帝。只要想起了上帝,就可以得到片刻的安慰以及从远处射来的温暖微光。但这也马上就消沉了。大概上帝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不过他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可以给他安慰的人。 于是,父亲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暗暗认为,父亲也许会理解他的心情。因为父亲总是那样的沉默、紧张和悲伤——毫无疑问的,父亲一定和平常一样,在对面那个安静的大画室里画着画。本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是很不好的。不过,前几天父亲才说过只要比埃雷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大概父亲还没有忘记吧!大人总是把刚说过的话立刻就忘记的。但是,可以试试看的。当别的安慰完全没有了时,是多么需要父亲的安慰啊! 开始时,他走得很慢,然后随着燃烧起来的希望,他兴冲冲地踩着布满树影的小径,向画室走去。到了画室,他站住了,手按在门把手上,侧耳倾听。爸爸确实在里面,可以听到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也可以听到爸爸左手握着的画笔的木柄轻轻敲着的响声。 比埃雷小心地把门把手往下转,不声不响地打开了门,把头伸了进去。松节油与油彩的强烈气味使他皱起了眉头,可是父亲那结实强壮的身影唤起了他的希望。比埃雷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听到门把手咔哒一响关上了的声音,画家那宽阔的肩膀不禁颤缩了一下,比埃雷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往后转了过来。锐利的眼神仿佛受了伤一般,询问似的看着这边。嘴巴张开着,看起来好像很不愉快。 比埃雷动也不动地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神立刻就变得很温柔了,愤怒的脸也恢复了正常。 “比埃雷,是你!我有一整天没有看到你了,是妈妈叫你来的吗?” 男孩摇摇头,接受父亲的吻。 “你不在我这里逛一下吗?”父亲温和地问道,同时转身又对着画,用小而尖的画笔仔细地触在画面上。比埃雷凝神注视着,看到画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生气般地怒张着,注视着画布,他那强劲有力的手神经质地握着画笔,前额挤出一叠皱纹,牙齿咬着下唇。比埃雷闻到了画室里的强烈气味。他向来不喜欢这股气味,今天更是格外不能忍受。 比埃雷的视线模糊了,瘫痪般地站在门旁。无论是这股气味,或是那双眼睛,那张凝神绷紧的脸,这一切他都知道。既然知道,却又期待今天和以往不同,那真是太愚蠢可笑了。父亲在工作,在搅动那气味浓烈的颜料,除了那无聊至极的画以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事会进入他的脑海里。来到这里简直太愚蠢可笑了。 失望使得男孩的脸顿时萎靡了下来。实际上他早就知道了!今天他没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母亲那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他茫然悲伤地站了一会儿。他看着湿润未干的颜料像镜子般闪闪发光的巨幅绘画,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爸爸有时间作画,却没有时间陪他。他又握住门把,向下转,正要悄悄地溜出去。 但是费拉谷思听到了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转身,嘴里不知喃喃念着什么,走了过来。 “比埃雷,怎么了?不要溜!你不能在爸爸这里待一会儿吗?” 比埃雷缩回了手,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父亲温和地问,“来,我们一起坐下来。告诉我,昨天玩得怎么样?” “啊,玩得很高兴。”男孩乖乖地说。 费拉谷思一只手抚着他的头发。 “后来身体不舒服了吧?看你有点睡昏了头的样子啊!难道你昨天喝了葡萄酒?没有吗?那么我们现在做什么呢?画图好吗?” “我不想画,爸爸,今天心里好烦。” “是吗?一定是没有睡好觉的关系吧?我们一起做一会儿体操怎么样?” “不要。我只想待在爸爸身边。可是这里的气味好难闻。” 费拉谷思抚着孩子笑了。 “唔,不喜欢颜料的味道却生为画家的孩子,可真是不幸。那你是怎么也不会当画家了?” “是的,我不想当。” “那你想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要是可以变成小鸟或那一类的东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倒不坏,但是,你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你看,我得继续画这幅巨大的画。如果你愿意,就在这里玩好了。要不要看画本?” 不,比埃雷要的不是这个。他只是说想到外头去喂鸽子。他很清楚地看到父亲因为孩子愿意出去,高兴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被吻了一下就被解放了,他走了出去。父亲关上了门。比埃雷又孤独地一个人站着,比以前更加地感到空虚。他缓缓地踱步穿过原本严禁践踏的草地,茫然悲伤地摘下两三朵草花,也不在乎自己那晶亮的黄皮鞋在润湿的草丛中弄得脏污了。终于,他被绝望打倒了,全身扑在草地上,一边啜泣,一边把头往草里钻,感觉到他那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湿透了,黏嗒嗒地贴在手臂上。 直到身体发冷,他才突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于是站了起来,畏畏缩缩地溜进屋里去了。 也许不久就会有人来叫他,他们会发现他哭过,会发现他把衬衫弄脏,把鞋子泡湿,或许会骂他吧?他警戒地走过厨房门口,现在他谁也不想碰到。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到一个谁也不知道他,谁也不会问他什么的地方去。 这时候他看到一间很少使用的客房门上插着钥匙,他走了进去,关上门,连打开着的窗子也都关上。他疲倦极了,连鞋子也没有脱,爬上一张没有铺床单的大床。他睡在那里,满怀悲伤,一脸泪水,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过了许久,他听见母亲在院子里与楼梯上喊他,他不回答,反而固执地在被窝里钻得更深了。母亲的声音靠近了,又远去了,最后终于消失了,他不想跟母亲去。不知不觉地,他满脸泪痕地睡着了。 中午,费拉谷思来用餐时,夫人立刻问他:“你没有带比埃雷同来吗?” 妻子的口吻略带激动,使他不觉吓了一跳。 “比埃雷?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不在你们这里吗?” 阿迪蕾夫人大吃一惊,提高了声音。 “没有,我从早餐之后就没有见到他!我出去找他,女仆对我说,她们看见他去了画室了。他没有去那里吗?” “去过了,不过只待了一会儿,马上就又走了。” 随后他又生气地说:“家里都没有人去找找这孩子吗?” “我们都以为他在你那里,”阿迪蕾夫人不高兴地简单说道,“我去找他。” “叫人去!我们要吃饭。” “要吃你自己先吃,我自己去找。” 她匆忙走出房间,阿尔伯特也站起来,想要跟去。 “阿尔伯特,你留在这里,”费拉谷思喊道,“我们在吃饭!” 年轻人愤怒地看着他。 “我同妈妈一起吃。”他反抗地说。 父亲浮起讥讽的微笑看着他那激动的脸。 “随你便。你是这个家的主人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