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芥川龙之介妄想者手记 [book_author]芥川龙之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9565 [book_dec]本书中,他以清冷灵动的文字、奇趣深沉的巧思,既揭露社会的阴暗丑陋,也反映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题材从怀人忆旧、恋物收藏到家庭纷扰和自我告白,内容丰富驳杂,创作形式也横跨怪谈、评论、杂话,不拘一格汇于一炉。通过选取篇目,可窥见文豪短暂生涯“华丽存在”之一隅。“芥川创作了谁都不能模拟的优秀散文。”外国文学的影响,传统古典的摄取,新文体的成熟,一个时代的文学在芥川龙之介手里缓缓展开。 [book_img]Z_10624.jpg [book_title]推荐序 芥川不语似无愁 大正时代是优秀作家辈出的时代,群星璀璨,芥川凝聚了这个时代的自由精神、怀疑主义,感到了“朦胧的不安”。 芥川龙之介二十二岁,那是大正三年(1914),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在《新思潮》上发表处女作《老年》。大正十五年(1926)十二月二十五日天皇驾崩,改元昭和,半年后,芥川续写完《西方之人》,仰毒自杀。其文学生涯整个与大正时代相始终。历经明治、大正、昭和三朝的文学家佐藤春夫说:芥川比谷崎润一郎或菊池宽更适于代表大正这个时代。 小岛政二郎自传性小说《眼中的人》翔实记述了大正文坛,有史料价值;对他来说,芥川龙之介亦兄亦师,初次拜访,正当芥川结婚第二天:“来客接踵,不大工夫书斋就满了。主人跟谁都有话说,无人向隅。时而夹杂机智地议论,听得我不禁为主人的博识咋舌,觉得好像被理论的精辟洗耳。” 在小岛眼中,芥川“像女人一样的长睫毛给秀丽的容貌平添了一抹阴翳”。 年纪轻轻的,第一个作品写的却是“老年”,令人联想太宰治的处女短篇集,叫作《晚年》。芥川早熟,体弱,对于非现实的怪异感兴趣。《老年》很显得老成,虽然多少也露出幼稚,甚至有一点炫耀与装腔作势,但充足具备了他的文学特色,不过,其中飘溢的江户趣味与陋巷情绪后来的作品里再未出现过。厌恶这种趣味及情绪,乃至否定永井荷风的小说《隅田川》为“庸俗可哂”,莫非因为他就出身于那里——传统的江户,现实的东京?东京叫江户的时候祖上已定居于此,芥川一八九二年生在东京,一九二七年死在东京,一生基本在东京度过,纯粹东京人。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以及三岛由纪夫也都是东京人,他们有相似之处,那就是趣味和感觉遗传了江户文化的洗练,艺术感受性特别敏锐,追求形式,强烈地关心文体与结构,具有唯美的、城市的、理智的倾向,纤细华丽典雅,与出身于地方、抛弃家庭的自然主义作家形成对照。生长在老城陋巷(日本叫下町)的人搞文学,要么现实主义地描写其间的生活、人际关系及其独特的哲学,要么脱离现实,另外虚构一个理想的舞台。评论家吉本隆明言道:“芥川这个作家毕生拘泥于自己是中产下层阶级出身。对于他来说,出身阶级的内幕是最该厌恶的(伴随自我厌恶),便试图凭超群的知性教养否定这一出身而飞扬。”陋巷出身与身处知识人世界的乖离造成芥川人生观的虚无,而江户时代的怪谈趣味在他笔下表现为神秘、怪异、超现实。 但芥川没有把短篇小说《老年》收入第一部作品集。继《罗生门》之后,一九一六年发表《鼻子》,表现了不能本然活自己的悲哀,被夏目漱石激赏,芥川这才登上文坛,所以通常将此篇视为他出道之作。漱石在“心情兼有痛苦、快乐、机械性”的状态中写信夸赞芥川:“觉得你的东西非常有意思。沉稳,不戏耍,自然而然的可笑劲儿从容而出,有上品之趣。而且材料显然非常新。文章得要领,尽善尽美。这样令人敬服的东西今后写二三十篇,将成为文坛上无与伦比的作家。然而以《鼻子》的高度恐怕很多人看不到,看到也都置之不理罢,别在乎这种事,大步往前走。不把群集放在眼里是身体的良药。”《罗生门》写的是以恶凌恶才能活下去,这是人世的真相,也是芥川的人生观。“善与恶不是相反的,而是相关的”,“外面只有黑洞洞的夜”,一句景色也道破人生与人心。《罗生门》和《鼻子》这两篇小说基本上确立了芥川的创作方法,也规定了芥川文学的方向。 夏目漱石忙于写作,腾出星期四(木曜)待客,称作木曜会,也就是文学沙龙,形成了漱石门下。一九一五年冬,芥川跟着久米正雄钻进漱石山房的门。他回忆:“进夏目先生门下一年左右之间,不单艺术上的训练,而且发动了人生的训练。”芥川终生称漱石为先生,执弟子礼,但若看其小说,他实乃森鸥外的忠实徒弟,那种明晰端丽就是从鸥外的历史小说中学来的,鸥外对芥川文学具有实质性影响。他也称鸥外为先生。 发表于一九二七年的《玄鹤山房》充分展示了芥川文学的成熟,笔法质朴,简直不像出自他的手,连痴迷自然主义小说的评论家也予以好评。在为数众多的作品中,有人说《玄鹤山房》第一,正宗白鸟则推举《地狱变》,志贺直哉赞赏《一块地》,久米正雄钟情于《蜃气楼》,而川端康成认为《齿轮》好。各有所好,足以表明题材与手法之多彩。芥川的作品可分为几类,人们最熟悉的是那些取材于历史的小说,如《罗生门》《鼻子》和《芋粥》都以平安时代的风俗为背景。芥川的唯一弟子堀辰雄说:“他终于没有他独有的杰作,他的任何杰作都带有前世纪的影子。”芥川的作品不仅是文学的,而且是才学的。 芥川也多从世界文学获取灵感,吸纳手法。大概果戈理的《鼻子》让他悬想别的“鼻子”,借以揭示“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同情别人的不幸,但看见别人挣脱了不幸,又感到不满意了,甚至有敌意。《芋粥》简直像摹写果戈理的《外套》,漱石批评它过于“细叙絮说”,虽说上帝在细部。《偷盗》与梅里美《卡门》人物类似。《竹林中》主题是对女人的心极度不相信,把作者深度怀疑客观真理的情绪加以文学化,形式上也借鉴了罗伯特·勃朗宁的长诗《指环与书》,由九个人陈述杀人事件,还有法国十三世纪传奇《邦丘伯爵的女儿》:夫妻旅行中遭遇草寇,妻子被凌辱,要杀掉目睹自己耻辱的丈夫。把芥川的作品和原典相比较,可借以了解他如何脱胎换骨,把故事新编,寄托人生感怀,有益于鉴赏与写作。历史小说家从史料文献中渔猎素材是当然的,而芥川涉猎之广,及于不为人知的部分,发现其文学价值,就需要别具艺术素质了。 一九二七年,尽失生活欲,仅存“制作欲”的芥川在“人生比地狱还地狱”的处境中仍然旺盛地创作,但一反常态,《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蜃气楼》《齿轮》和《某阿呆的一生》等作品写自身,坦率表露了人之将死的心绪与人生观。《齿轮》被很多评论家视为芥川的最高杰作,写于自杀三个月前,由于服用安眠(一般药店买不到的进口安眠药),幻觉丛生,却不见生的光明。 这一年芥川撰写《文艺的,过于文艺的》,跟谷崎润一郎展开论争。他主张,没有像“故事”的故事的小说最接近诗,是最为纯粹的小说。谷崎则认为:“凡在文学中能最多地具有结构美的东西是小说。”其实,芥川并不曾否定结构美,他重视诗魂,有无诗魂、诗魂深浅才是艺术问题。芥川还长于警句格言,思想的闪光,文学的碎金,要约其人生观、艺术观。《侏儒的话》就是一本箴言集,热衷造警句的微博控不妨拿来作范本,例如,“遗传、境遇、偶然,掌控我们命运的毕竟是这三者”。又如《某阿呆的一生》有一句广为人知:“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通常芥川是伏案一天,写千八百字,反复推敲,功夫下在文体上。他只创作了十一二年,月月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篇篇各有巧妙不同。二十世纪一〇二〇年代,仿佛在文学方面继承了江户匠人善于做小巧工艺的感觉,产生了很多短篇小说的名手。小说的主要形式是短篇,或许这也是芥川不要等写完长篇《邪宗门》之后再自杀的传媒因素罢。 终生不写粗野的文学,洁净是芥川文学的魅力所在。他说过:“我同情艺术上的所有反抗精神,纵然有时是针对我本人。”外国文学的影响,古典的摄取,新文体的成熟,一个时代的文学在芥川手里出色地完成了。留名文学史,现实意义又如何呢?中村真一郎的说法发人深省:芥川创作了谁都不能模拟的优秀散文,然而,他的方法在其后文学历史中什么都不曾产生。他的文学是死胡同。其完成没打开任何新的展望,没蕴藏任何可能性萌芽,这也含有花已全部开尽的意思。 大正时代是优秀作家辈出的时代,如武者小路实笃、里见弴、有岛五郎、广津和郎、宇野浩二、葛西善藏、志贺直哉、佐藤春夫、久保田万太郎、菊池宽、久米正雄,群星璀璨。大正时代有所谓大正民主或浪漫之说,也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不消说,各个阶级的所有阶层都参与了这场狂欢。芥川凝聚了这个时代的自由精神、怀疑主义,感到了“朦胧的不安”。果不其然,浪漫到了头,日本走上军国主义的不归路。从小说来说,志贺直哉等二三作家也不无胜过芥川之作,为什么单单芥川始终被另眼看待呢?大概原因之一是他很及时地自杀了。正当历史剧变之际,他的死就具有象征意义。芥川自杀绝不是一时冲动,致友人信中一再说:“这两年来,我一直在考虑死”,“我有死的预感。”而且留下了七封遗书,写道:人生至死是战斗,自杀如同对过去生活的总决算。甚至遗嘱孩子们,倘若人生的战斗打败,那就像你们的老子一样自杀。 芥川一九一七年刊行第一个作品集,名为《罗生门》。卷头印着“供在夏目漱石先生灵前”,还有中学恩师题写的“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愁”,这是江户时代临济宗白隐禅师的诗句。作品本来是作家给自己做的假面。芥川机智、讽刺、谐虐,从“似无愁”到“朦胧的不安”,笑的假面之下有一张阴翳而忧郁的真面目。芥川尊敬的作家佐藤春夫说:“人们大都被他的飒爽风貌和绚烂才华所眩惑,没发现深处秘藏的东西。他的真面目是深深悲哀的人,这种人品构成他文学的根柢。把那悲哀巧妙地包装或变形而诉诸笔端的努力不就是芥川文学吗?”当代评论家江藤淳也说:“重读芥川作品所痛感的是隐藏在高雅文章背后的黑暗空洞之重。”他太是审美家了,始终不失对古典主义的憧憬,但彻底是近代人,而且是记者,既不能隐遁,也不能沉默。凭时代的敏锐感觉和博学发觉随后将兴起的东西是和他完全绝缘的新文化,朦胧的不安是思想的,更是文学的。对于芥川之死,时人或认为是社会问题,或看作他“最后的力作”。室生犀星说:“这个作家仿佛是从书籍中变出来的,在世上只活了三十几年,谈笑一通,又隐身于书籍之间,不再出来。” 芥川觉得,“周围是丑陋的,自己也丑陋,而且看着这些活是痛苦的”。末了想到了中国的作家,似乎他们向来只看见周围的丑陋,就活得很快乐,尽情活下去,小苦也带着微甜。 ---李长声 [book_title]大川的水 我出生在大川端[大川,这里专指流经东京都内的隅田川吾妻桥(大川桥)至下游的一段河流。大川端,则指这一段河水右岸尤其是两国桥至新大桥一带地区。]附近的街区。走出家门,踏着米楮枝叶掩映的青荫,穿过黑墙众多的横网地区的小路走下去,便来到百根木桩的河岸边。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见广阔的水面。从童年时代到初中毕业,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那条河,看到水、船、桥和沙洲,以及那些生在水上活在水上整天忙忙碌碌的人。炎夏时节的午后,脚踏灼热的沙石地,赶着去练习游泳。一路上漫不经心地嗅着河水的潮腥。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事回忆起来,越发感到亲切了。 我为何如此热爱那条河呢?换句话说,我是否从大川混浊而温暖的水流里,感受到无限的古典的情味?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能不进行一番艰苦的说明。很久以来,我每每看到那条流水,总是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慰藉和寂寥,这种感觉几乎使我伤心落泪。于是,我觉得,我完全远离自己居住的世界,踏入了依依情深的思慕和追忆的王国。因为有了这样的心境,因为可以品味如此的慰藉和寂寥,所以我无比热爱大川的水。 银灰色的雾霭,青油似的河水,喘息般的飘渺的汽笛,运煤船焦褐色的三角帆——这一切唤起难以抑压的哀愁的水上景观,是如何使自己幼小的心灵激动得犹如岸边杨柳震颤的树叶啊! 这三年,我躲在山手[东京都富人居住的高级住宅区称山手地区,平民居住的商业区称下町地区。]郊外杂木林里的书斋,埋头于平静的读书三昧之中。尽管如此,我每月总有两三次不忘去看看大川的河水。那条似动非动、似流非流的大川的水色,使得我那颗饱受书斋静寂的空气无休止地刺激、紧张而快速地运转着的心脏,犹如再度渐渐踏上故乡的土地,陶醉于一种寂寞、自由和缅怀的情绪里,宛若一次漫长旅行的巡礼。有了大川的水,我才得以生活在纯粹而本真的感情之中。 我多次看到,面临青青河水而立的槐树,经初夏的微风一吹,粉白的花朵簌簌落下的情景。我多次听到,十一月多雾的晚上,夜暗天寒的水面,白鸻鸟清泠的鸣叫。所有这些所见所闻,悉数加强了我对大川的热爱。正像夏天河川里生长出来的黑蜻蜓的羽翼,我的一颗易于震颤的少年的心灵,我不得不数度圆睁着惊异的大眼睛。尤其是背倚夜间撒网的船舷,一边凝视无声涌动的黑魆魆的河水,一边感受着漂流于夜和水中的“死”的呼吸。这时的我,是如何沉落于无依无靠的寂寞里啊! 每当看到大川的水,我就自然联想起那座生息于僧院钟声和天鹅鸣叫中的意大利水都——露台上盛开的玫瑰与百合,映着沉沦水底的清白的月光。其中,黑灵柩似的冈朵拉[威尼斯特有的小船,完全由手工制作。制造一艘冈朵拉需要花费8种不同木材,共280多块木头。],梦一般摇着桨,由一座桥划向另一座桥。如今,我越发思慕那位将全部热情倾注于威尼斯风物的诗人邓南遮[加布里埃尔·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唯美派代表,主要作品有《玫瑰三部曲》。]了。 这条大川的水所抚爱的沿岸各个城镇,都是我念念不忘的地方。大凡吾妻桥以下的河下诸城区,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或者多田的药师前、埋堀,横网的川岸——不论哪里都一样。走过这些街区的人的耳朵里,一定从阳光照射的白壁和白壁之间,从障子门结构的昏暗房舍和房舍之间,或者从抽出银褐色幼芽的柳树和洋槐组合的林荫道之间,不时传来大川那青光闪闪的水,和着清冷的潮腥,自古以来向南奔流的亲切的响声吧?啊,那可爱的流水,如低低絮语,喃喃娇音;那咂咂舌鼓榨压出的草汁般的满河绿水,日日夜夜不住淘洗着两岸的石崖。且不说班女[世阿弥所作能乐剧《狂女篇》人物之一,喜欢扇子的班女是美浓国野上旅馆的游女,同吉田少将私定终身,并以扇子为信物。后少将久久不还,随之发狂。]和业平[在原业平(825—880),平安时代歌人,六歌仙之一。以放浪多才著称。作歌善于速吟。作品有家集《业平朝臣集》等。]时的古昔的武藏野,远的如作品众多的江户净琉璃作者,近的如河竹默阿弥翁,为了和着浅草寺的钟声,充分表现舞台刑场上的Stimmung[德语:气氛。],在其“世话物”中使用的,竟然是这条大河寂寥的水声。十六夜清心[歌舞伎脚本《小袖曾我蓟色缝》的通称,亦指代剧中男女主人公。]主人公嗟叹身世的时候,源之丞迷恋弹三味线唱《赶鸟歌》的女艺人阿恋姑娘的时候,或补锅匠松五郎于蝙蝠交飞的夏夕,挑着担子走过两国桥的时候……大川也像现在一样,于船坞的栈桥,于岸边的青芦,于猪牙船的船腹,重复鸣响着慵懒的潺潺水音。 更能亲切地听闻这条河流的水声,是在渡船之中。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吾妻桥到新大桥之间,本来有五个渡口。其中,驹形渡口、富士见渡口和安宅渡口,不知何时起一个个相继被废弃。如今只剩下从一桥渡往滨町的渡口以及御藏桥渡往须贺町的渡口,依旧保持古代的原貌。同我幼小的时候相比,河流改变了,一块块芦荻茂密的沙洲,被掩埋得不留痕迹了。但唯有这两处渡口,同样浅底的船舶,载着同样年老的船夫,似岸边柳叶,一日之间数次划过青青河水,至今不变。我虽然没有要紧事,但也时常乘坐这种渡船。随着水的流动,摇篮般轻轻晃动着身子。那是怎样的一番心情啊!尤其是时间越晚,越能深刻感受到渡船的凄清和怡悦。低低的船舷外,紧连着明滑的绿水,宽阔的河面闪耀着青铜般的钝光。这是被遥远的大桥遮蔽之前,肉眼唯一可视的风景。两岸的房屋已经一律染上黄昏的鼠色,各处映射在障子门上的灯光,也在黄色的雾霭中飘浮不定。灰色的船帆随着涨潮或半开或满胀,传马船[无甲板的运货小木船。]一艘、两艘稀有地沿河而上,每一艘船都静悄悄的,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掌舵人。我面对这种始终宁静的船帆和青青奔涌的潮腥,有着难以言传的寂寥之感,宛若阅读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奥地利颓废派诗人、戏剧家。除诗集外,还有《傻子与死神》《玫瑰骑士》《无影的女人》等作品。]的诗集。于是,我不能不感到,我心中情绪之水的低语,也和流经雾霭底层的大川的水一样,鸣奏着相同的旋律了。 然而,使我着魔的不单是大川的水声。在我看来,这条河流的水光似乎具有极难发现的滑腻与温暖。 海水,犹如碧玉之色,凝聚着厚重的绿韵;而完全感觉不到涨潮的上游河水,可以说如绿柱石之色,太清,太薄,过于光亮。唯有淡水和潮水相交错的平原大河之水,冷然的青绿和混浊的暖黄交合在一起,变得充满人性,亲密无间起来。在人情味这点上,似乎有着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亲情。尤其是大川,流遍多属赭红色黏土的关东平原,正因为静静流过东京这座大都会,其混浊、褶皱,犹如脾气古怪的犹太老爷子嘀嘀咕咕发牢骚的水色,具有多么安详宁静、柔和温馨的感触啊!即便流经同一座城市,依然和“海洋”那种巨大的秘密,不断保持直接的交流。为此,就像河水与河水相连接的沟渠,不晦暗,不沉睡,总是充满活脱脱的生机。而且,总觉得那将要流去的前方,无始无终绵亘着“永远”的不可思议。不必说吾妻桥、厩桥、两国桥之间香油似的青青河水,一边浸润着花岗岩的巨大桥墩和砖瓦,一边欢快地奔流过去。纵使那重重的水色,也藏着不可言喻的温情:映着近岸宿船银白的行灯,映着银色叶背翻转的柳枝,一边又被闸门阻遏,于三味线音调温吞的午后,对着红芙蓉花朵发出哀叹,一边又被胆小的家鸭的羽毛所搅乱,散射着光亮,静静流过没有一个人影的树下。随着接近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以及河口,河水显著交混着黑潮的深蓝色,在充满噪音和烟尘的空气下面,白铁皮般明晃晃反射着绚烂的阳光,阴郁地摇动着装满煤炭的达摩船[日西折中的大型驳船。]和油漆斑驳的古式的货轮。尽管如此,自然的呼吸和人的呼吸交汇融合的都市水色,其温暖是不会猝然消泯的。 特别是日暮时分,聚拢于河面上的水蒸气和逐渐黯淡的暮空的薄明,使得这条大川的水流带上一种绝难比喻的微妙的色调。我一个人独自支肘于渡船船舷之上,一边心不在焉地眺望雾霭降临后薄暮中的河面,一边观看暗绿的河水远方,晦暗的屋宇上空,升起一轮巨大的红月亮。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这恐怕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件事。 “所有的城市,都有着该城市固有的馨香。佛罗伦萨的馨香,是粉白的燕子花、尘埃、雾霭和古老绘画清漆的馨香。”(梅列日科夫斯基[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国象征派作家、文艺评论家。其诗作充满悲观主义和神秘主义思想。历史小说三部曲《基督和反基督》等,表现了具有宗教色彩的历史观。后亡命法国,客死巴黎。]语)若有人问我“东京”的馨香是什么,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大川的水的馨香。不仅是馨香,大川的水色,大川的水声,必然是我所热爱的“东京”之色,“东京”之音。正因为有了大川,我才热爱“东京”,正因为有了“东京”,我才热爱生活。 ---(一九一二年一月) 其后,我听说“一桥渡口”断绝了。“御藏桥渡口”不久也将废弃。 [book_title]松江印象记 『一』 来到松江,首先引我心动的,是纵贯全市的河水以及架在这条河上的众多的木桥。河流多的都市,并非只有松江一地。但是,这种都市的水,仅就我所知,不少都被架在河面的桥梁抹杀了它的美丽。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种城市的民众,必然在河流上架设第三流的月牙形铁桥,以这类丑陋的铁桥作为自己得意的杰作之一。这期间,当我发现松江所有河面上都架设着可爱的木桥时,甚感高兴。尤其是有两三座桥梁,采取了日本古代版画家屡屡用于构图的青铜拟宝珠[桥梁或楼梯栏杆柱头上的葱花状圆形装饰。]当作主要装饰一事,使我越发珍爱这些桥梁了。到达松江那天,薄暮之中于灰暗的绿水之上,望着大桥上雨水打湿的光亮的拟宝珠,那种缅怀之情就不用在这儿重新叙说了。比起拥有这些木桥的松江,与朱漆的神桥[日本日光市大谷川河面的朱漆木桥。]相比邻,架设丑恶铁吊桥的日光町民之愚诚然可笑。 仅次于桥梁而抓住我内心的东西,是千鸟城的天主阁。天主阁虽然一如其名所示,是伴随天主教自遥远南蛮输入的西洋筑城术的产物,但由于我们祖先令人惊讶的同化力,将屋脊和墙壁悉数日本化了,几乎不会使人对此感到异国情趣。正如寺院的堂塔代表王朝时代的建筑一样,堪称代表封建时代的建筑物,除了天主阁我们还能举出什么来呢?况且,和明治维新共生的可卑的新文明实利主义横行全国,毫不留情地破毁了此种巨大的中世纪的城楼。有人主张填埋不忍池[东京上野公园西南面的水池,池中供有辩才天(佛教辩才女神),以荷花而闻名。]以建筑房舍,我一想起产生这种论调的可笑的时代思想,对于这种破坏就也只能报以微笑,听之任之。论其原因,在于天主阁是参与明治新政府的萨长、土肥[萨摩国(今鹿儿岛县),长门国(今山口县)。庆应二年(1866),萨摩藩和长州藩结成同盟,共同掀起倒幕运动。土肥,相模国土肥乡(今神奈川县),该地出身的土肥实平(生卒不详),乃镰仓初期武将,追讨平氏立功,从军征伐奥州(今日本中部与东北地区)。]的下级武士之辈也能理解的宏大的艺术作品。时至今日,幸免于这些幼稚的偶像破坏者之手、致使值得记忆的日本骑士时代传之后世的天主阁,其数目屈指可数。而其中之一便是这座千鸟城的天主阁。为此,我衷心祝福松江的人们。如此俯视着芦荻茂密的壕沟,浸润着些微的夕阳的光辉,将寂寞的白壁的影子映到汩汩流淌的水里,我祈愿那座天主阁高大的屋脊瓦,永远不会掉落在地上。 然而,松江市给我的不仅是满足。我仰望天主阁的同时,也不能不看到写着“松平直政公铜像建设之地”的大木柱。不,不单是木柱,还不能不看到旁边围着铁丝网的小屋中几面古色古香的青铜镜,这是堆积在这里的铸造铜像的材料。用梵钟铸造大炮,或许是危急之时迫不得已的事,但在太平盛世,又有什么必要执意破坏过去可爱的美术品呢?何况,其目的不就是建设一座缺少艺术价值的区区铜像吗?我不禁想进一步将这种责难加在嫁岛的防波工程上。防波工程的目的,假若是为了防止波浪之害、保护嫁岛的风趣,那么如此粗劣的石墙建筑,却破坏了这种风趣。这一点正同当初的目的产生矛盾。 一幅淞波谁剪取,春潮痕似嫁时衣。 要是能让吟咏此句的诗人石埭翁[永坂石埭(1845—1924),名周二,名古屋人。书道家、医师、汉诗泰斗。创立石埭流书体。],看看那道犹如连接一排石臼的石墙,不知会作何种说法。 我对松江既同情,又反感,二者兼有。可庆幸的是,这个城市的河水战胜了一切反感,在我心里唤起了强烈的爱惜之情。关于松江的河流,我想继本文之后,另行找机会再加以描述吧。 『二』 我在前面赞赏的桥梁和天主阁,两者都是过去的产物。但我之所以喜爱,绝非单单因为这些东西属于过去。这些建筑,即使去除所谓“闲寂”这种偶然的属性,依然在艺术价值上具有不可忽视的特质。为此,不只是天主阁,我也爱散布在松江市内的众多神社和梵刹(尤其是月照寺松平家[松平治乡(1751—1818),江户后期出云松江城藩主。茶人,号不昧。亦通禅道、书画、和歌。]的庙宇和天伦寺的禅院,最能引起我的兴趣)。我绝不忌惮新式建筑的增加,不幸的是,我对于建在城山公园内的光荣的兴云阁,除了索寞的厌恶之情外,再也没有其他可感了。不过,我以为自己对农工银行等二三座新式建筑的功绩,倒是给予了不少的肯定的。 全国许多都市,尽皆向东京乃至大阪寻求发达的规范。然而,要成为东京、大阪,这事未必取决于和这些都市走同一条发达之路。毋宁说,先行发展起来的大都市用十年达到的水准,后进的小城市五年就可以达到。这是小城市的特权。东京市民现在煞费苦心的事,既不是建设那种屡屡为外国游客耻笑的小人的铜像,也不是试图制作那种用油漆和电灯做广告的下等装饰,而是道路的整备、建筑的改善和街道树的养护。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松江市比其他任何城市都具有优长之处。沿沟壑建造的街衢井然有序,我一跨入松江就惊叹不已。散见于各处的挺立的白杨,诉说着那幽郁的落叶树是如何同水乡的土地以及空气相惜相依、亲密无间的。最后,关于松江的建筑物,比起那种窗户、墙壁和露台,更具有优美可观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比威尼斯更加威尼斯的水。 松江几乎拥有除却大海以外的“所有的水”。自茶花一串串浓艳的红果之下混浊幽暗的壕水,到滩门外似动非动的柳叶般青青的河水,尽皆浮泛着玻璃似的光泽,不知不觉又变成了LIFELIKE[活生生的,逼真的。]的湖水。水纵横流贯了松江,一边显示着光与影无限的调和,一边随处映照着天空和房舍之间往来交飞的燕影,将那不绝的慵懒的低语送进住在那里的人们的耳鼓。假若利用这些水规划建造所谓的水边建筑,恐怕正如亚瑟·西蒙斯[亚瑟·西蒙斯(1865—1945),英国文学代表诗人、评论家。诗作多倾向唯美主义。]所歌唱的,可以成为一座“浮在水上的睡莲般的”美丽的都市。水和建筑,具有为这座城市的居民时常顾及的密切关系,绝不应将这种调和单单委任于一座松崎水亭。 今年盂兰盆会,水边家家点燃了四角形花灯笼。人们于黄昏之中,凝望着辉映于溢满八角香气的河面上沉静的灯影。我想,我的这番话语一定会获得那些人的一致赞成吧。 [book_title]两封信 在某个机会下,我得到了两封信,兹公布于下。一封是今年二月中旬,另一封是三月上旬,都是寄给警察署长的,预先支付了邮资。至于为何要在这里公开,信内容本身就是最好的说明。 『第一封信』 警察署长阁下: 首先,请阁下相信我一身正气。为此,我向四方神圣宣誓保证。故请相信我的精神并无异常。否则,我给阁下写这封信,恐怕就会完全失去意义。要是那样,我又何苦写这种冗长的信呢? 阁下,我在写信之前,很是犹豫了一阵子。为什么呢?因为既然要写这封信,就不得不将我全家的秘密暴露于阁下面前。当然,这对我的名誉无疑会造成巨大损害。然而,不把事情写清楚,就会时时刻刻经受痛苦的折磨,所以,我才下决心处理这件事。 出于这种必要,我写下这封信,我怎能被人看作狂人而默不作声呢?我再一次请求您,阁下,请务必相信我的正气。麻烦了,请读一读我的这封信吧。我赌上我和妻子的名誉,写了这封信。 我絮絮叨叨写了这么多,为职务繁忙的阁下增添了不少麻烦,但实在出于无奈。不过,我下面写的这些事实,很需要阁下对我的真诚给予信赖。否则,您又如何能够承认这种超自然的事实呢,又怎能正视这种创造性力量的奇怪作用呢?我请阁下给予留意的事实,都增添了众多不可思议的性质。因此,我才斗胆提出以上这些请求。还有,下面写的这些事情,或许难免冗长之嫌。然而,一方面是为了证明我的精神没有异常,另一方面,也想让您知道这种事历来并非绝无仅有。所以,我认为还是有必要的。 历史上最著名的实例之一,或许就是出现在叶卡捷琳娜女皇身上的那件事。还有,就是出现在歌德身上的现象,也是不亚于此的著名例子。 但是,所有这些实例,因为过于脍炙人口,我在这里不再特别加以说明了。我会根据两三个极富权威的实例,尽量简短地说明这种神秘事实的性质。首先从维尔纳医生(Dr. Werner)所举的实例说起。据他所说路德维希堡的一个名叫拉策尔(Ratzel)的宝石商人,某个夜晚拐过街角的时候,同一个和自己不差分毫的男子对望了一下。那个男人不久帮助伐木人砍伐槲树时,被倒下的大树砸死了。与此相同的例子是发生在罗斯托克[德国北部沿海城市。]担任数学教授的贝克尔(Becker)身上。一天晚上,贝克尔和五六个朋友一起讨论神学问题,需要引用书上的一些话,他独自一人到自己的书斋里拿书。他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他平时坐的椅子上,正在看一本书。贝克尔好奇地越过那人的肩头望去,那是《圣经》,那人右手的手指正好指在“准备你的墓吧,你就要死了”[日语原文为“爾の墓を用意せよ。爾は死すべければなり”。]这一章上。贝克尔回到朋友那儿,告诉大家,自己离死不远了。之后果然应验,第二天午后六时,他就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由此可见,Doppelgaenger[德语,意思为分身,自我幻觉,即自己看到自己的幻象。]的出现,预告着死亡。但也不一定是这样。维尔纳医生记述过,迪勒纽斯(Dillenius)夫人和自己六岁的儿子以及小姑子三人,在看到穿着黑衣的第二个她自己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又是这种现象反映在第三者眼中的实例。施蒂林(Stilling)教授举出的名叫特里普的魏玛[德国小城市,曾是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和席勒在此创作出许多不朽文学作品。]官员的实例,还有他所认识的某M夫人的实例,不是依然属于这类例子吗? 在进一步追寻仅发生在第三者身上的自我幻觉的例子,也绝非稀少。现在,据说维尔纳医生自己也看到过女佣的双重人格。其次,乌尔姆[德国南部多瑙河沿岸城市。]高等法院名叫普菲策尔的院长,也为他做官吏的朋友在自己书斋里看到幻觉中的儿子的身影这一事实,作了有力的证明。此外,《关于幽灵性质的探究》的作者所举的教会中,七岁少女看见了父亲的双重人格实例,以及《自然的黑暗面》的作者提到某科学家兼艺术家H,于一七九二年三月十二日的晚上,看到了叔父双重人格的实例等,这些已经够多的了。 我现在列举以上这些实例,并不想浪费阁下宝贵的时间,只是想让阁下知道有这些无可置疑的事实罢了。否则,也许您会认为我所列举的这些全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自身也在为幻觉而苦恼。就这件事,我想稍稍求助于阁下。 我先写下我的自我幻觉。但详细地说,是我和我妻子的幻觉。我住在本区某街某巷某号,名叫佐佐木信一郎,年龄三十五岁,东京帝国文科大学哲学科毕业后,一直到今天,都担任某私立大学伦理及英文教师。妻房子,四年前同我结婚,今年二十七岁,尚无孩子。我在这里特请阁下注意的是,妻子有歇斯底里的症状。这种病结婚前后最厉害,精神忧郁,一时间连和我交谈都没办法。不过,近年极少发作,情绪也比以前愉快多了。然而,从去年秋开始,她精神上又发生一些动摇,最近老是有异常言行,好多事弄得我一筹莫展。至于我为何一个劲力陈妻子的歇斯底里,这和我对奇怪现象的解释有某种关系,关于这一点,姑且放在后面详细说明。 那么,我和我的妻子所出现的幻觉的事实,是怎样的情况呢?至今大体发生过三次,现在一一参考我的日记,尽可能准确地记载下来,以供参阅。 第一次,去年十一月七日,时间约在晚上九时和九时半之间。当天我和妻子二人出席有乐剧院的慈善义演音乐会,干脆明说了吧,入场券是我朋友夫妇买的,因临时有事去不了,好心让给我们的。关于音乐会本身,没有必要说得那么详细。实际上,我对音乐舞蹈一概没兴趣,可以说完全是为了陪伴妻子才去的。大部分节目都使我感到无聊,因此,尽管我想多说几句,可始终缺少这方面的材料。根据我的记忆,中场休息前,有一段“宽永御前赛”[宽永年间,在三代将军家德川家光面前举行的古今未曾有的武术大比试。]的说书故事。当时我的内心,是否有期待发生某种事件的心理准备呢?但这种担心,一旦听了“宽永御前赛”这段故事,或许也该一扫而光了吧。 剧场休息时,我即刻把妻子留下,独自溜出走廊去小解。不用说这个时辰,褊狭的走廊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我钻出人群缝隙,从厕所回来,沿着那变成弧形的走廊,当走到玄关前的时候,我的视线像预料的一样,自然落在背靠对面走廊墙壁的妻子身上。妻子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有些目眩,她小心地低下眉,向我这里侧着脸,静静站立着。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我碰到了可怕的瞬间,几乎使我的视觉,同时又是我的理性的主权,刹那间粉碎了。当时,我的视线,偶然——与其这么说,其实是出于超越人的智力的某种隐微的原因——投射到站在妻子身旁的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就站在我原来的位置上。 阁下,我当时才认清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第二个我同第一个我一样,都穿着羽织外褂,和第一个我套着相同的宽腿裙裤。而且,和第一个我打扮得一模一样。假若他面对我而站,恐怕他的脸也会和我相同。我真不知道如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周围众多的人,不断地走来走去。我头上众多的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可以说,我的前后左右都具备着同“神秘”难以两立的一切条件,不是吗?其实,我是在这样的外界之中,突然看到眼前这种“存在以外的存在”的。我的错愕为此变得更加惊奇,我的恐怖为此变得更加可怕。假如妻子没有抬眼对我一瞥的话,我就会惊恐地大叫,以唤起周围对这奇怪幻影的注意。 然而,妻子的视线同我的视线幸好合在一起了。就这样,几乎同时,第二个我就像玻璃迅速出现裂纹,眼看着从我的视野消失了。我就像个梦游病患者,茫然地走近妻子。可是,看来妻子眼里并没有出现第二个我。我一走到她身边,她就用寻常的语调说:“去了这么久。”然后瞧瞧我的脸,问道,“出什么事啦?”我想我当时肯定面如死灰。我一边擦冷汗,一边在犹豫是否要将我见到的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对妻子挑明。我望着妻子担心的神色,应当如何对她说明呢?当时,为了不使妻子过于担心,我下定决心,关于第二个我的事一概闭口不谈。 阁下,假如妻子不爱我,我也不爱妻子,我怎么会下这番决心呢?我敢断言,我们过去是打心底里互敬互爱的。但是,世人不承认这一点。阁下,世人不承认妻子是爱我的。这真是可怕的事、耻辱的事。在我看来,我爱妻子这件事遭到别人的否定,再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了。而且,世人更进一步怀疑起我妻子的贞操来了。—— 我因感情过于激动,不由笔端滑入了歧路。 自那天晚上以后,不安侵袭了我。正如前面所列举的实例一样,幻觉的出现,每每预告着当事人的死亡。然而,居于那种不安之中,我竟然也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月的天数。于是,就在这种心境中迎来了新年。我当然没有忘记第二个我。不过,随着日月的过去,我的恐怖与不安逐渐缓和。不,实际上,有时我索性就将一切都当作幻觉处理了。 这样一来,仿佛是特意惩戒我的疏忽,第二个我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月十七日,正巧是星期四接近正午发生的事。当天,我在学校里,突然一位老同学来找我,下午正好没有课,我们便一起走出校门,到骏河台下一家饭馆去吃饭。骏河台下,正如您所知,十字路口附近悬着一只大钟,我们下电车时,突然发现那只大钟的针指着十二点一刻。当时对于我来说,以下雪的铅灰色的天空为背景,大钟白色的圆盘一动也不动,总感到有些害怕。根据某些情况看,说不定这就是那种前兆。我突然被一种恐怖所袭击,不敢再看大钟一眼,迅速将目光转向隔一条电车线路的对面中西屋前的车站上。我看到大红柱子前边,我和我的妻子不是肩并肩亲密地站在那里吗? 妻子穿着黑色外套,围着黄褐色丝巾。她对身穿灰色外套、头戴一顶礼帽的我,即第二个我,正说着什么。阁下,那天的我,正是穿戴着灰色外套和黑色礼帽。我是用充满恐怖的眼睛看着那两个幻影啊!也是以满怀憎恶的心情看着啊!尤其是看到妻子撒娇地盯着第二个我的面孔时——啊,这一切都是可怕的梦呀。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现当时我的位置了。我不由得抓住同学的手腕,丢了魂似的站在人行道上。当时,护城河线电车正从骏河台方向朝斜坡下轰隆隆地驶过来。挡住我视线的,可以说完全是神明的暗中相助。趁着这时候,我们正好跨过护城河线向对面横穿过去。 不用说,电车很快就从我们面前开过去了。但是之后遮住我视线的,只有中西屋前那根红柱子。两个幻影被电车挡住的一刹那,就看不见了。我催促着面带惊讶的同学,一边将不可笑的事当成笑话谈论,一边故意大踏步走过去。那位同学在后面一个劲说我疯了,想想当时我的异常行为,难怪他会有这样的看法。然而,我发疯的原因一旦被认为是妻子品行不端造成的,那就只能是对我的侮辱。最近,我给那位同学寄去了绝交信。 我在忙着记录事实之余,没有想到要证明当时的妻子只不过是妻子的双重人格的表现。当天正午前后,妻子确实没有外出。不但妻子自己这么说,我家里的下女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从前天起,妻子说她头痛,不可能马上外出。这样看来,当时映入我眼帘的妻子的身影,不是一种幻象又是什么呢?当我问妻子有没有外出时,她睁大眼睛说“没有”,她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假如像世人所说的,妻子欺骗了我,那她绝不可能装扮出孩子般天真的表情来的。 我在相信第二个我客观存在之前,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的头脑一点也不混乱,既能睡得安稳,也能用功学习。自从第二次看到第二个我以来,我动辄就会大惊小怪。不过,这是接触了奇怪现象的结果,断不是原因。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相信这种存在以外的存在。 但是,我当时还是没有对妻子提起那幻影的事。假如命运允许的话,我到今日依然会选择闭口不提。然而,执拗的第二个我,又第三次出现于我的眼前。这是上周周二即二月十三日午后七时前后的事。我当时觉得非得将这一切对妻子说明白。除此之外,再没有减轻我们不幸的手段了,这一切实在出于无奈。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那天,我正好当班,放学后不久,因急性胃痉挛发作,在医生的劝告下,乘出租车回家了。从正午起,风雨交加,在接近家门口时,雨开始变得更猛烈。我在门前匆匆付了车钱,冒雨跑进玄关。玄关的格子门像平时一样,从里面上了闩,但我从外面把门闩拔开,很快打开格子门走了进去。因为雨下得很大,听不到格子门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我。我脱了鞋,将帽子和大衣挂在衣钩上,打开同玄关隔了一间的书斋的障子门。按习惯,我走向厨房时,总是将教科书和装其他物件的手提包放在那里。 这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意外的光景。北边窗前的书桌,桌前的转椅,以及周围的书架,这些东西自然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斜对面站在桌边的女子,以及坐在转椅上的男人又是谁呢?阁下,那时我看到了第二个我和第二个我的妻子就在咫尺之间。我纵然想忘掉当时的恐怖,也忘不掉了。我站在门边,望着两人面对书桌而立的侧影。窗外照射进来的清冷的阳光,让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强烈的明暗。在他们面前那盏戴着黄绢灯罩的电灯,在我看来几乎是全黑的。这是多么深刻的讽刺!他们正在翻阅我记录下奇怪现象的日记。那日记本是摊开在桌上的,我一下就注意到了。 我一眼瞥到这番光景时,记得我从嘴里不自觉地吐出了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喊叫声。随着这一声喊叫,两人的幻影同时朝我看过来。假如他们不是幻影,我就能从一个妻子那里得知我当时的表情是如何的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当时确乎记得,除了感到剧烈的眩晕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就那样倒在了那里,神志不清。妻子听到响声,从厨房跑来时,那受诅咒的幻影已经消泯了。妻子让我在书斋里躺下,迅速找来冰袋敷在我的额头上。 我恢复正常之后,过了半个小时,妻子见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突然失声痛哭。这时候,我的话她怎么都听不进去。“你是在怀疑什么吧,对吗?要是这样,为什么不对我讲清楚呢?”妻子一个劲地埋怨我。阁下也知道,世上的人是怀疑妻子的贞操的。此时,这事情已经传到我的耳里了,恐怕妻子也不知从谁那里听说过这种可怕的传闻吧?从妻子的言语里,似乎她认为我也有这样的怀疑。为此,我浑身颤抖起来。妻子或许以为我一切异常的言行举止都出自于这种怀疑。如果我再保持沉默,那就没有比这更令妻子发窘的了。因此,我一边尽量不使额头上的冰袋滑落下来,一边静静望着妻子的脸,低声说:“原谅我吧,我有事瞒着你呢。”于是,我把第二个我三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经过,尽可能详尽地诉说了一遍。“凭我的想象,世上的传言无非是有人看到第二个我和第二个你在一起,然后再捏造个故事来。我坚决相信你,你也要信任我。”接着,我又有力地加了一句。但妻子是个弱女子,她成为世间怀疑的目标,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啊!看来出现幻觉这种现象,是因为解疑而变得过于异常的缘故吧。妻子伏在我的枕畔,一直啜泣不止。 鉴于此,我向妻子举出上述种种实例,谆谆告诫她,这种幻觉存在的可能性。阁下,像妻子这样一个具有歇斯底里特质的女人,最容易出现这类奇怪的现象。例如,著名的梦游症患者奥古斯特·穆勒(Auguste Muller)等,就屡屡出现双重人格。但这种场合,是在梦游症患者的意志下出现的幻觉。然而,妻子丝毫没有这样的意愿,所以,她本不该受到责难。退一步说,即使凭这一点能说明妻子的双重人格,我也会抱有怀疑,认为不大可能。不过这些并不是困难得无法解释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有时有能力表现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双重人格,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F. F.巴特尔给维尔纳医生的信中公开地说,埃卡德[疑为约翰内斯·埃卡德(1553—1611),德国作曲家,作品多以宫廷和教会音乐为主。]弥留之际,就出现了他者双重人格的能力。由此可见,第二个疑问和第一个疑问一样,关系到妻子到底有没有意愿这样做。所以,论其意志的有无,似乎是极不确定的事。诚然,妻子肯定没有意愿想表现幻觉,然而,她把我的事始终放在心里,或者总想和我一起到哪儿。妻子具有这样的特质,同出现幻觉的意志,正巧有着相同的结果。这是未曾想到的事。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何况,我妻子也有过二三次这样的事例,不是吗? 我把这类事讲给妻子听,借此安慰她。妻子好容易想通了,然后说:“只是苦了您啦。”她一直凝视着我的脸,随即揩干了眼泪。 阁下,我过去自己身上出现的我的双重人格的经过,大致就是前面所说的这些。我把这件事当作是我和妻子之间的秘密,至今对谁也没有泄露过。然而,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世间都在公然嘲弄我,而且开始憎恶我的妻子。现在这时候,甚至将我妻子的不轨行为编成歌谣,在我住宅前后传唱不已。我对此怎能默然无视呢? 但是,我对阁下诉说这些事,不单是因为我们夫妇无端地受到了侮辱,而且还因为忍耐此种侮辱的结果,将使妻子的歇斯底里愈益严重。歇斯底里一旦加剧,也许幻觉的出现就会越发频繁起来。这样一来,世间对妻子的怀疑就会越来越大。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种dilemma[英语:困惑,两难境地。]。 阁下,处在这种情况下,依靠阁下的保护,便是今后唯一的出路。请相信我所说的事实吧。请同情我们这对受到世间残酷迫害的夫妇吧。我的一位同事当着我的面,喋喋不休地大讲报上刊载的有关通奸的案件。我的一位前辈给我写信,暗示妻子行为不端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规劝我离婚。还有,我教的学生不但不认真听我讲课,还在我上课教室的黑板上画了我和妻子的漫画,下面注着“可喜可贺”。这些还都是和我有些来往的人的所作所为。而纯粹对他人的事枉加侮辱的人更不在少数。有的寄来匿名信,将妻子比作禽兽。有的在住宅的黑墙上,大耍超出学生以上的手腕,画画写诗。还有更大胆的,潜入我的内庭,窥探我和妻子是否一道儿吃晚饭。阁下,这哪里是人干的事! 阁下,我写这封信,就是想说说这些事情。至于官署应该如何对待凌辱和胁迫我们夫妻的那些人,那自然是阁下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但我确信,贤明的阁下必定会为我们夫妻最恰当地行使阁下的权能。为使昭和时代不负有不祥之名,务请阁下尽到自己的职责。 倘有何疑问,我们将随时到官署听命。专此呈请,就此搁笔。 『第二封信』 警察署长阁下: 阁下的怠慢给我们夫妇带来了最后的不幸。我的妻子昨日突然失踪,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我精神危殆。妻子承受不住世间的压迫,说不定会自杀。 世间终于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就这样,阁下也成了一名可恶的帮凶。 我今天打算不再住在这个区了。在毫无能耐的阁下这样的警察管辖下,怎么还能安心住下去呢? 阁下,我前天辞掉了学校的教职。今后,我将全力从事超自然现象的研究。阁下恐怕同一般世人一样,对我的这一计划报以冷笑吧?但是,以一个警察署长的身份,否定超自然的一切,不是很可耻的事情吗? 阁下,您将来一定会觉得人类的无知吧?例如阁下麾下的刑事警察之中,患有阁下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传染病的人很多。尤其是通过接吻迅速传染这一事实,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例子就足以打破阁下傲慢的世界观。…… ※ 还有,下面写了好多几乎没有什么意义的哲学性质的事,无关紧要,这里就省略不谈了。 ---大正六年(1917)八月十日 [book_title]蛙 我现在躺着的地方,旁边是一个古老的池塘,里面有很多青蛙。 古池周围长满了茂盛的芦苇和菖蒲。芦苇和菖蒲对面,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优雅地在风里抖动。再远一些,是夏季静谧的天空,不知何时镶上了玻璃般的细碎云彩,闪闪发光。所有这些都映照在池水里,比实物更好看。 青蛙在池塘里,一天到晚不停地鸣叫,格唠唠,嘎啦啦。仔细一听,只有咯啰啰,嘎啦啦。其实,它们正在开讨论会,青蛙们谈论的不限于伊索时代。 其中,一只趴在芦叶上的青蛙,摆出一副大学教授的派头,说: “水为何而存在?是为我们青蛙游泳而存在。虫为何而存在?是为我们青蛙提供食物而存在。” “咳呀,咳呀。”池中的青蛙大声呼喊。水池映着天空和草木,青蛙几乎盖满池面,赞成的呼声自然是浩大无边。这时,正在白杨树根边睡眠的蛇,被那咯啰啰,嘎啦啦的喧闹声吵醒了。它抬起镰刀样的脑袋,朝水池瞥了一眼,困倦地吐了吐信子。 “土地为何而存在?是为生长草木而存在。那么,草木为何而存在?是为我们青蛙遮荫而存在。因此,整个大地不就是为我们青蛙而存在的吗?” “咳呀,咳呀。” 蛇第二次听到赞成的声音,急忙将身体像鞭子般猛地一甩,接着慢慢爬进芦苇丛里。它睁大黑黝黝的眼睛,时刻注意池子里的动静。 芦叶上的青蛙依然张着大嘴,高谈阔论: “天空为何而存在?是为悬挂太阳而存在。太阳为何而存在?是为我们青蛙曝背而存在。因此,整个天空不就是为我们青蛙而存在的吗?既然,水、草木、虫、土地、天空和太阳都是为了我们青蛙而存在,那么森罗万象尽皆为我们而存在这一事实,早已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余地了。我要将这一事实对诸位说明白,同时,要向为我们创造全宇宙的神祇表示衷心的感谢。神的威名可歌可赞。” 青蛙仰望天空,忽地转动一下眼珠,接着又张开大嘴,说: “神的威名可歌可赞……” 这句话还没有完,蛇头已经猛地伸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这只雄辩的青蛙眼见着被蛇一口咬住。 “嘎啦啦,不得了啦!” “咯啰啰,不得了啦!” “不得了啦!咯啰啰,嘎啦啦。” 池子里的青蛙吃惊地呼喊着,蛇衔着青蛙躲在芦苇里。其后的骚动,恐怕是这个池塘被开凿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我听其中一只年轻的青蛙哭诉道: “水、草木、虫、土地、天空和太阳,都是为我们青蛙而存在的。那么,蛇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蛇也是为我们而存在的吗?” “是的,蛇也是为我们而存在的。蛇要是不吃我们,青蛙肯定会多起来。一旦多了,池塘必然变得狭窄。所以,蛇要来吃掉我们。被吃的蛙,只当是为大多数蛙的幸福奉献牺牲好了。是的,蛇也是为我们青蛙而存在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青蛙而存在。神的威名可歌可赞。” 这是我听到的一只年老青蛙的回答。 ---大正六年(1917)九月 [book_title]女体 夏天夜晚,天气燠热,中国人杨某一觉醒来后,趴在床上,支着下巴,沉浸于无限的冥想之中。忽然,他看到一只虱子沿着床沿爬着。屋里点着灯,灯光昏暗,虱子小小的脊背闪耀着银粉般的光亮。它似乎瞄准睡在近旁妻子的肩膀,悠悠地向前爬动。妻子光着膀子,从刚才起,脸孔就对着杨这边,安详地吐着鼻息。 杨一面注视虱子迟缓的脚步,一面想这种虫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自己两三步就能到达的地方,虱子花上一小时也未必能走到。而且,它们活动的天地,只限于这张床席之上。如果自己是一只虱子,那得多么无聊啊…… 他漫然思忖着这些事,不知不觉中,杨的意识渐渐朦胧起来。他当然不是做梦。不过,说现实也不是现实。只是奇妙地、似是而非地沉沦于恍惚的心境里。不一会儿,杨猛地清醒过来,他的灵魂进入了虱子体内,在汗气充盈的寝床上蠕蠕然向前爬动。杨感到事出意外,不由得茫然停住脚步。然而,使他惊奇的事不光这一件。—— 他的前方,有一座高山。那座山浑圆暖抱,从目不可及的上方,如巨大的钟乳石垂挂下来,直达眼前的床席之上。那接触床的部分,其中似乎藏着一团火气,呈现着艳红的石榴粒般的造形。除此之外,山体圆润,不论看哪里,无处不白嫩,白中又透着凝脂般的柔滑。那滑腻的白色,使得山腹缓缓的谷地也如映雪的月光一般,微微蕴含着一痕青影。承受着光的部分,带着消融的鳖甲色的光泽,于遥遥天际中,描画出任何山脉都看不到的一弯美丽的曲线。…… 杨圆睁着惊叹的眼睛,眺望着这座美丽的山峦。啊,当他知道这座山是他妻子一侧的乳房时,他的惊奇竟会达到如何的程度啊!他忘记了爱,忘记了憎,也忘记了性欲,只是守望着这座象牙山似的巨大的乳房。惊叹之余,他也忘记了床席的汗臭,呆然地一直凝固不动。——杨变成虱子,才能如实观察到妻子的肉体之美。 但是,在艺术之士眼里,像虱子那样所能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女体之美。 ---大正六年(1917)九月 [book_title]爱好文学的家庭 我家代代虽是接待僧[原文“御奥坊主”。江户时代,于中奥(将军休息之所)管理茶室、为将军献茶;出外则接待登城诸侯、侍候食宿的僧人。]出身,父亲母亲都是没有什么特征的平凡人。父亲喜欢唱一中小调[原文“一中节”,日本古典俚曲之一种。]以及下围棋、玩盆栽和俳句等,但哪一样也不精通。母亲是津藤家[细木藤兵卫,江户后期富商,与其子香以(1822—1870),通称津藤。芥川龙之介母亲和养父芥川道章的祖上。]的外孙女,知道很多古代故事。此外,有一位伯母特别照顾我,一直到现在。家中,这位伯母不但长得最像我,许多想法也和我相同。如果没有伯母,真不知是否会有今天的我。 说起搞文学,家里谁也不反对,父母和伯母都相当喜欢文学。假若要当实业家或工程师,说不定反而会遭到反对。 小时候我看了好多戏剧和小说。早先的团十郎、菊五郎、秀调[市川团十郎、尾上菊五郎和坂东秀调,均为世袭歌舞伎演员,屋号分别为成田屋、音羽屋和大和屋,代代袭名相传而至于今。]等,也都还记得。我开始看戏,正值团十郎扮演斋藤内藏之助[斋藤利三(1534—1582),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初仕织田信长,后投奔明智光秀,赢得武名。后为丰臣秀吉所杀。],但我记不清楚了。我听家人说,当时内藏之助牵着马刚走上花道[歌舞伎舞台连接观众席,供演员登场和观众为演员献花的通道。],我就在高台观众席上坐着的母亲的背上高兴得大叫:“啊,马!”那时我才两三岁吧。真正的小说,最开始读的是泉镜花的《化银杏》。不过,在那之前读完了《倭文库》和《妙妙车》[《释迦八相倭文库》,一般读物,万亭应贺作。《童谣妙妙车》,儿童读物,柳下亭种员、三亭春马、柳亭种彦作,歌川国贞画。]。这已经是读高小以后了。 [book_title]文艺杂话——饶舌 海涅曾经说过,德国的幽灵比起法国的幽灵更为不幸。日本和中国的幽灵之间,也有很大差别。第一,日本的幽灵不善交际,亲近起来也不令人愉快。最厉害之处便是身份,即使再三膜拜,依然被敬而远之。然而,中国的幽灵,富有教养,深懂得义理人情,较之生人更易相处。如以此言为虚,可读一部《聊斋志异》。数百长篇短札中,随处都有这样的幽灵出现。凡做女鬼之处,即便如泉镜花笔下女主人公着中国服者亦非罕见。 日本以怪谈为题材的作品,《雨月》[指日本怪诞小说《雨月物语》,作者为上田秋成。]最著名。但其文品稍感卑俗,一如萧白[曾我萧白(1730—1781),江户时代画家,京都人。他学习狩野派绘画,而后形成自己怀旧的室町水墨画风格。其最为著名的,是取材自中国传奇和民间故事人物肖像画和风景画。]之画多俗恶、奇峭之处,奈之若何?而秋成[上田秋成(1734—1809),江户时代歌人、读本及浮世草子作家、国学家。少年因病致残,成年后爱好文学。及至丧妻、双目几近失明,仍勤于写作,终客死友人家。生前自立墓碑,沉旧稿于井底。所作《雨月物语》和《春雨物语》等,多以中国古代传奇、民间故事为题材,讽喻日本现实社会,抒发胸中淤积与愤懑。]之《春雨物语》,则非凡手所能写出。尤其是《血衣》《海盗》等短篇,放之四海均不逊色。文章简劲,颇有苍古之趣。据说谷崎润一郎君每当头脑不好读一读《海盗》,就会感到神清气爽。 集众多故事于一身,古代之中,我以为《今昔》最有意思。文章和素材皆严整紧凑。我等阅读此书,较之新刊英译小说所得甚多。 前面提到的《聊斋》,似出自乾隆中叶,比起《今昔》更为新近。但《今昔》和《聊斋》,二者皆载有相类似的故事。例如《聊斋》中种梨的故事,从大体的情节上看,和《今昔》中的《本朝第十八卷·以外术破盗食瓜语》如出一辙。以梨易瓜,几乎完全相同。这样看来,或许是日本的故事输入到中国去了。 不过,这些故事的性质,皆属中国风格。那么,这些故事的prototype[英语:原型。],是不是最早起始于中国,最先由日本输入进来的呢?若有人抽暇考证一番,是很有意思的事。顺便说说,《聊斋》里的凤阳士人这则故事,与《今昔》里的《本朝第二十一卷·常澄安永于不破关梦见京妻语》一则极为相似。 再顺便说一件,《聊斋》里《诸城某甲》的故事,写战乱中头部负创之人,后因大笑而头颅落地。同样的构思亦见于西洋人中。阿普列乌斯[阿普列乌斯(约123—约180),古罗马作家、哲学家。主要作品有《变形记》(后改为《金驴记》)等。]笔下的第一个还是第几个被魔女斩首的男人,第二天欲饮甘泉而头颅落地。但“头颅落地的故事”材料来自《聊斋》。 翻译中国故事,明治以后有依田学海、今井喜美子女士。直到后来,还有《中国奇怪集》的作者。似乎都不是同一个人,同一本书里也因故事不同而大有参差。读之有味者,亦不如泉镜花《樱草》中的故事。记得翻译《奇情雅趣》中的故事,倒是颇为殊巧。 翻译中国书全然使用国文,则愚蠢至极(虽使用同一汉字,但一点也不适用之)。最近出版的日译《西厢记》等,丝毫未得原作之意味,或因译成七五调等国文之故也。“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小,银钉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这一段译作“轻风吹动帘子”等语,到底无法再现原作之美。 当然,因为难译,又是未能发觉其中有多大意思的杂剧,故没有一味迎合原作的必要。但因是序言,故引以为例。 总之,中国的幽灵都很可爱,唯有缢鬼不值得同情。因为教唆人上吊,颇为阴险。尤其读俗书《拍案惊异记》,此鬼已是动物。之所以是动物,并非缢鬼所变,而因缢鬼本来就是动物。据说是毛发浓密的小人模样,无疑是《傻子伊凡》[列夫·托尔斯泰取材于俄罗斯民间故事的童话集。]中的小恶魔。这样一来,与之共伍,实乃不愉快。 说到动物,狐狸一般变化自如的先生也好,《夜谭随录》[清代笔记式短篇志怪小说,凡四卷,作者和邦额,乾隆年间人。]中那个褦襶[无知、不懂事。]的家伙如果无所不在,倒也是难得的宝贝。“通体乌黑,无头,无面,无手足。唯二目雪白,一嘴尖长如鸟喙”,完全可以送到酒馆派用场。因为是怪兽,给它酒瓶和金钱,让它夜间进入闭锁的酒馆里去,放下钱拿回酒来。但是怎么量酒呢?可倒也没有多拿或少拿酒来呀。 有了这个倒是便利。庄子以来,有名的大鹏因大而为害。一旦飞上天空,边飞翔边撒粪,致使一村皆埋于粪中。然而,待从粪里将全村掘出,鹏所食虾和鲷鱼依然活蹦乱跳,抑或并无损也。但比起阿拉伯的大鸟,甚不合规矩。 以上“鹏粪”事出自袁随园,赵瓯北之通臂猿亦于“痴”这一点上颇为出色。此猿两臂如衣纹竹,左右皆可延长二倍。此外,一臂延长时,另一臂手腕可缩至肩头。有人将它错误地看作长臂猿了。《水浒传》中以此猿作为诨号的侯健,他本是个裁缝。这是谁都知道的。某书中说,有位蛮僧的腕子亦如通臂猿,可伸可缩。然书名忘记了。 说到动物,有些事值得回忆。上小学时,老师发给每个学生一张白纸,要大家分别画一个“可爱的动物”和“漂亮的动物”。我在前一栏里画了一头象,后一栏里画了一只蜘蛛。象的可爱,为多数人所共感,而蜘蛛,我当时见到体大的女郎蜘蛛[日语一名“络新妇”,日本神话中变成美女而噬人的女妖。],一心以为它最漂亮。不过,老师批评说:象只是个儿大,并不可爱;蜘蛛有毒,也不算漂亮。那位老师要是现在还活着,我以为可以当文艺评论家。 写小说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不用说,小说场面宏大,仿照《鲁滨逊漂流记》,流落于无人岛之上,射死大蟒蛇什么的,竟是一些勇敢活泼的冒险故事。长度相当于十章半纸[用于书写毛笔字的日本纸,幅宽约合十六开。],卷首插图是一张刻印着用红蓝墨水描绘的无人岛地图。普通初中到高中一年(相当于现在普通中学五年级),我和同学一起办杂志,轮流阅览。刊登一些“春天游乐”或“中秋赏月”之类的作文,每期采用五六篇文章。“大彦”的年轻老板[日本桥“大彦”服装店老板的长子野口功造,为作者普通小学附属幼儿园园友。]等,当时都是同学,煞有介事地用“都都逸[表达男女爱情的流行歌谣。]”的调子写起小说来,其中有“小舟出航残烟迷”之类的文句。有时候,阅读一下德富芦花的小说什么的,或许也从那时候开始。 读的都是立志谈,主人公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夜间读书无灯油,没钱供养父母,每日叫卖纳豆。净是这一类的书。于是当时我产生了奇怪的想法:父母越穷越好。同时,我自己也打草鞋,砍柴,一心想学习立志传。成人之后,相互谈起此事,有类似想法的,何止我一人。原来小时候,谁都有过浪漫的年代。 那种浪漫到达顶点的结果,正如我读过的,描写加菲尔德[詹姆斯·艾伯拉姆·加菲尔德(1831—1881),美国第二十任总统,数学家。后遇刺身亡。]小时候,吃鸡蛋连蛋壳一起吃,于是就向他学习。后来和同学二人将学校窗帘撕破时,便单独一人承担过错。这种表现颇为豪气。我到老师那里说:“老师,我一个人把窗帘撕破了。”说罢很不好意思。这件事现在想想,实在很拙劣。与此相比,不如每日到干果店偷些豆果来,在学校里用豆子打仗玩更高尚得多。 后来承蒙租书店的恩惠,从那时到初中三四年级的一段时间,借来平田笃胤关于稻生平太郎等人的回忆录抄本阅读,觉得最有意味。如今,日本的妖怪至少富有发明的才能,在这一点上,那本书里的魔鬼的表现最为非凡,好几个魔幻虚无僧进入家中也颇有意思。尤其那节肢动物般的腿,宛若曲尺连接着众多的关节,从房屋一隅一条条伸出来,弯弯曲曲伸向各个拐角处。此种手腕实在令人敬服不已。有个名字似乎叫作山本五郎右卫门[日本动漫中有叫作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妖怪人物,这里疑为作者笔误。]的人,听说还有个同类叫神野恶五郎的,这里只举出名字来。“山本”读作“sanmoto”,“神野”读作“shinno”,大概属于魔界的发音法[按照通常的发音,“山本”读作“yamamoto”,“神野”读作“kanno”。]吧。 [book_title]京都日记 『光悦寺』 去光悦寺一看,本堂旁的松林中,立着两座小屋。看那寂静无声的样子,又不似仓库之类的建筑。其中的一座,居然悬着大仓喜八郎[大仓喜八郎(1837—1928),日本实业家。幕末维新时,以贩卖武器而获成功。兴办大仓组,开展进出口贸易,奠定大仓财阀基础。创办大仓商业学校(东京经济大学)。]书写的匾额。我抓住陪伴我的小林雨郊君,问他:“这是什么?”他回答:“光悦会建的茶席[举办茶会的客室]。” 我立即对光悦会反感起来。 “那帮家伙,还不是想让光悦任意听他们摆布吗?”[本阿弥光悦(1558—1637),江户初期艺术家。与松花堂昭乘、近卫三藐院,并称“宽永三笔”。亲茶道,亦长于制作“乐烧”(一种手工捏制的铅釉陶瓷)。] 小林君听我在说怪话,嘿嘿地笑了。 “有了这座小屋,鹰峰和鹫峰相联结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其实,比起建茶席,倒不如将那片杂木林砍了去。” 我顺着小林君阳伞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不错,初夏时节,那里旺盛生长的杂木林梢顶,蓊蓊郁郁,浓密地遮蔽了鹰峰左侧的山麓。要是没有那片杂木林,不仅山峦,对面光闪闪的大竹林也能看得十分清楚。比起建茶席,那样无疑省事得多。 接着,我们两个到厢房去看住持和尚珍藏的宝物。其中有一幅八寸见方的小挂轴,银色的桔梗和金色的茅草杂然相混的花纹底上,用漂亮的手迹写着一首和歌。茅草叶子垂挂下来,那情景特别有趣。小林君是专家,他请住持悬挂在壁龛的柱子上。“好了,银色花纹也照出来了。”他嘴里在说着什么。我抽着敷岛牌香烟,本来还在生气,眼下看见那幅画,心情随即平静舒畅下来。 过了一会儿,住持和尚转向小林君,说了这样一件事。 “要不多久,还会建另一座茶席。” 小林君听了,似乎有些惊讶。 “还是光悦会吗?” “不,是私人。” 我不再生气,心情变得颇为奇妙。究竟要怎么对待光悦?又怎么对待光悦寺?顺便再问一下,怎么对待鹰峰?这样一来,我彻底弄不明白了。要是再建座茶席,那不如干脆购买下来,建造个茶屋四郎次郎[日本安土桃山时代到江户时代期间,京都的世袭富商。]的宅邸,种上一片麦田,再圈起一道道围墙。然后还可以在茶席门上挂起一排灯笼来。要是那样,我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来什么光悦寺。那样的话,谁还肯来? 后来走到外面,小林君说:“幸好来了一趟。要是再建一座茶席,岂不更糟啦。”要是这样想,那确实来对了。但是,早先一座茶席也没有的时候,我们没有来,不是更加遗憾吗?——想到这里,我依然气呼呼的,便同小林君一起离开了背依竹林的寂寞的光悦寺山门。 『竹』 一个雨霁的夜晚,乘车通过京都大街的街道。不一会儿,车夫问:“到哪里去?”“要去哪里呀?”去哪里,肯定是去旅馆了。“旅馆,旅馆。”我在油布雨衣后回答了他两次。车夫说他不知道那家旅馆,站在道路中央,不动了。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没了主意。旅馆的名字是知道的,但不记得哪条街第几号了。而且那名字极为平凡,仅凭名字,就算是多么聪明的车夫,也很难找到那里去。 正在发愁时,车夫脱掉油布雨衣,问道:“是不是这里?”就着灯光望去,车前面有一片竹林,黑暗中万竿青竹,枝叶簇簇,湿漉漉地闪着寒光。我对他说:“跑得太远了,不在这乡村里。拐过两条横街,就在四条大桥那块地方。”听我这么说,车夫一愣,回答说这里也是四条附近。“哦,是吗?那么再稍稍走到热闹地方看看,说不定就明白了。”我也胡乱应付了一番。于是,车子又向前走动了。拐过一条横街向左走,突然来到歌舞练习场前,真是出乎意外。正值“都踊”[京都祇园艺妓甲部歌舞会,每年四月,在祇园花见小路歌舞练习场,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舞蹈公演。始创于明治五年(1872年)京都博览会期间。]时节,两侧各挂着一排祇园团子的灯笼,红光远射。我起初以为刚才那片竹林是建仁寺,但做梦也未曾料到,那片拂去黑暗的竹林,竟然同这条欢闹的花街柳巷相向而在。其后,一路顺利到达旅馆。当时那种仿佛中了邪的恍恍惚惚的心境,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自那之后,我便留意起来,京都近郊到处都是竹林。不论哪条热闹的街道,唯有这竹林,是绝不可忽视的。走过一排房舍就是一片竹林,紧接着又是一处街衢。尤其像前面提到的建仁寺的竹林,每当我再经过祇园的时候,必然棒喝般地跳到我的眼前。…… 不过,看得多了就有些奇怪,丝毫感觉不出京都竹林的刚健之气。那是生息于街道的亲切的竹林,就连根部吸收的水分,也仿佛散放着脂粉的清香。若再加以形容,这种竹子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攀上琳派[江户时代绘画流派之一。以俵屋宗达、本阿弥光悦为始祖,尾形光琳为集大成者。画风以色彩鲜丽,巧用金银箔为特色。]画工的笔端。要是这样,生在城镇里,自然毫无问题。但生在祇园的正中央,犹如光悦的莳绘[漆工艺技法之一,产生于奈良时代,以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做推光处理,显示出金银色泽,极尽华贵,时以螺钿、银丝嵌出花鸟草虫或吉祥图案。],两三根粗壮的竹子玉立其中,则更显得风姿绰约。 枝叶青青,竹根裸露春雨中。 我去大阪,龙村先生[龙村平藏,明治三十九年(1906)在京都创立龙村织物制织所。]让我写点什么,于是想起京都的竹子,便写下了这首俳句。如此众多的京都竹子,倒也很适合长在京都这个地方。 『舞妓』[舞妓和艺妓,一般指在酒宴上陪酒兼唱歌跳舞的女子。因年龄、特长和资格等不同,叫法上亦有差别。] 在上木屋町的茶屋饮酒,那里有一个艺妓,一味地瞎胡闹,让我也躁狂起来。我有些害怕,就把她让给小林君,转向旁边的一个舞妓。她倒很老实,正吃着茶花糕[春季用茶花叶包裹蒸制的米饼。]。发际的白粉薄薄的,健康的皮肤突出一张黧黑的面孔。这位看起来显得很可靠。她像个孩子,天真可爱。我问她会做体操吗,她回答说,体操早已忘了,只会跳绳了。我叫她跳跳看,不巧有人弹起三味线,只好暂停了。虽然这么说,恐怕她不会再跳了。 合着三味线,小林君唱了大津绘的替歌[大津绘,日本古代近江(今滋贺县)地区民间风俗绘画,这里是指借用大津绘的画题组成歌词的歌。“替歌”,即新词填旧曲的歌谣。]。听说那些句子都预先写在纸片上,藏在衣服内,要是不边看边唱,就不能很理想地唱出来。有时卡壳了,就会有两三个艺妓跑过来帮腔。要是艺妓也唱不出来,一个名叫阿松的老艺妓就赶紧过来救场。各种声音一起“烘托”大津绘,那心情就像观赏书画彩绘屏风。我觉得好奇怪,半道上哈哈大笑起来。小林君也受我影响,大肆嘲笑着这种大津绘。后来,只有阿松一个人唱到最后。 小林君希望舞妓跳舞,阿松说客厅太窄小了,不如打开唐纸隔扇,在隔壁跳舞更好。于是,那个吃茶花糕的舞妓立即走到下一间,跳起了京都四季舞。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跳得好还是跳得不好。但看她花簪斜坠,衣带渐宽,舞扇闪闪,甚是绮丽。我一边啃着鸭肩肉,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 说实话,我之所以感到有趣,不单是姿态绮丽,舞妓似乎感冒了,身子低俯的时候,那清秀的鼻翼似乎微微发出踏春泥的声音。不像是老成陈腐的教坊里的孩子,是那样一副极其自然的好心情。我如醉如痴,欢喜非常,舞妓跳完了,我拿些羊羹和茶花糕给她。假若不怕舞妓觉得恶心,我真想对她说:你吸溜了五次鼻涕哪! 不一会儿,那个狂躁的艺妓回去了,客厅立即安静下来。我朝玻璃窗外瞧去,霓虹灯光映着河水。天空阴霾,看不清东山在哪里。我反而感到气闷,问小林君可否再唱一遍大津绘。小林君斜靠在扶手椅上,像孩子一般笑着拒绝了。看来,他是醉了。舞妓也不再吃茶花糕了,一个人叠着纸鹤。阿松和外来的艺妓低声谈论着别人的事。——我自从离开东京以后,在这豪华的茶屋里,第一次尝到羁旅的闲愁与寂寥。 ---大正七年(1918)六月 [book_title]动物园 『象』 象啊,吉卜林[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1865—1936),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品有长篇小说《吉姆》、诗集《七海》、儿童故事《林莽之书》等。]说,古时候,你的祖先被鳄鱼咬住了鼻子,所以至今,你依然耷拉着长鼻子走路。可我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这件事。定是佛祖在世的时候,你的祖先躺在恒河的灯芯草丛里睡午觉,或者干别的事。河泥里有一种特大的蚂蟥,紧紧吸住了你祖先当时还很短的鼻子尖。要不然,你的鼻子根本不会像蚂蟥一样伸缩自由。你出身于印度名门,怎么样?就照我所说的办吧,为了给你祖先申冤,不妨扬起鼻子,像吹军号一般大声疾呼:“那位吉卜林,简直是信口雌黄!” 『鹳鸟』 瞧那颈项,如果如领带一般打起结,那该怎么解开呢? 『骆驼』 老爷子,万年青已经弄不到了吧?那好,先歇歇抽支烟再说。哎呀,那只菖蒲皮的烟叶袋子,不知忘在哪里了。 『虎』 虎啊,你是个cosmopolitan[英语:世界主义者。],丰干禅师[唐代禅僧,居于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多奇行。同寒山、拾得相往还。]骑过你,和唐内[即和藤内,日本古代传说中的郑成功。]降服过你。还有,威廉·布莱克著名的诗里歌颂过你。虎啊,你是最伟大的cosmopolitan。 『家鸭』 调皮的孩子,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的算术数字。2,2,2,2,2,2。 『大蝙蝠』 你的翅膀是仁木弹正[日本古典歌舞伎剧目中的奸臣。]的鬓发。照面[原文为“面明”,在没有电灯的时代,歌舞伎舞台上为了让观众看清演员的面孔,由助手举长柄蜡烛以照之。]的蜡烛,一扇就灭了。要是这样,鼻子尖尖、双目圆睁、嘴唇弯曲作“入”字的脸孔,后面又会出现一团灰暗的云母纹,愈益显现出阴森可怖的气象来。落款:东洲斋写乐[东洲斋写乐(生卒年不详),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传说他保留有众多演员和相扑力士的脸谱,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 『白孔雀』 这是一位年老的贵妇人。眼睛有些红烂了。架起玳瑁眼镜,一一仔细地瞧着游客就好了。 『袋鼠』 腹部的袋子里装着孩子。把孩子掏出来,像魔术师一样,变出了英吉利国旗什么的。 『鹦哥』 你呀,站在中国画的桃树枝上试试看,无意中扇扇羽翅,身上的彩绘就会剥落下来。 『猴子』 猴子啊,你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你的脸如悲剧的脸谱,同时又像喜剧的脸谱。在我的记忆里,大人带我赶庙会,去看猴戏。樱木的钓板,纸糊的钟,还有煤气灯神经质的光芒。你戴着金色的帽子,拖着绯红色鹿子染[日式织物纹样,为突起的白色粒状花纹。]的振袖[未婚女子穿的长袖和服。]和服,怯生生地扮演着滑稽的白拍子[游女的异称。]花子的角色。我的胸中萌生疑团,那是在朝着你的面孔偶然一瞥的时候。你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猴子啊,你这个比人更富有人性的猴子啊,我再没有见到过像你这般巧妙的tragic comedian[悲喜剧演员。]。——我正在心中念叨着,这时猴子突然跃起身子,抓住我面前的铁丝网垂挂着,对着我厉声反问道:“那么,你呢?喂,你那哭丧着的脸,究竟意味着什么?” 『娃娃鱼』 我呀,对着它的头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尾巴回答我:“我是娃娃鱼啊。” 『鹤』 县里第一旅馆的玄关,摆着插有芍药、松树的花瓶,悬着伊藤博文[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明治时代政治家,维新后任第一代内阁总理大臣。1909年,于哈尔滨车站被朝鲜独立运动家安重根刺杀身亡。]的大字匾额,还有你们夫妇的标本…… 『狐狸』 四腿朝天地躺着,这条毛领子! 『鸳鸯』 胡粉堆雪的杨柳下,银泥[胡粉和银泥(用胶混合水而制成),均为日本画使用的白色颜料。]烧黑的水面上,浮游着彩色亮丽的你俩夫妇——你们的画工,是伊藤若冲[伊藤若冲(1716—1800),日本江户时代画家,京都人。初学狩野派,后又模仿宋、元、明等古画。巧于绘制动物画,尤以画鸡著名。]。 『鹿』 这漂亮的刀架上,可以恭恭敬敬挂上葵叶纹的大小刀剑。 『波斯猫』 太阳光,茉莉花香,黄缎子和服,Fleurs du Mal[法语:《恶之花》。],还有你的手感。…… 『鹦鹉』 鹿鸣馆今日也有舞会。灯笼光,白菊花,你同洛蒂[皮埃尔·洛蒂(1850—1923),法国作家,曾任海军军官,到过亚洲、非洲等地。作品有《菊子夫人》《冰岛渔夫》等。]一起跳舞,美丽的“后天”小姐。 『日本狗』 人造的柳枝里,露出灯光照出的月亮。你姑且对之远吠好了。 『南京鼠』[即小白鼠。] 上衣,白天鹅绒。眼睛,红宝石。手袋,粉红缎子。——你们都很可爱,一如中国美人。提起“后宫佳丽三千人”,我想象着,你们是在重重楼阁中筑巢而居吧?瞧,西施在啃白薯皮,杨贵妃拼命蹬轮子,不是吗? 『猩猩』 那只猩猩的鼻子上架着金边Pince-nez[英语:夹鼻眼镜。]。那个你能看到吗?如果看不见,今天你就不要作诗了。 『鹭鸶』 祥瑞的江村日暮了。蓝色的柳,蓝色的桥,蓝色的茅屋,蓝色的水,蓝色的渔人,蓝色的芦荻。——当这一切都沉滞于深蓝色的底部时,忽然跃起你们三双雪白的羽翼。——只要不飞出盘子外就好了。 『河马』 举之。梁武帝问达磨大师:“如何是佛法?”磨云:“水中河马。” 『企鹅』 你是落魄的侍者。在你悲哀的眼睛里,以前工作过的饭店餐厅,如今还会像aurora australis[南极光。]一样,浮现出过去光辉的幻影吗? 『马』 朔风劲吹的大街的一角,青铜的殿下跨着青铜的你,意气扬扬地俯视着严寒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出发了。这位殿下身穿军服的前胸上,对不起,沾上了白色的鸦粪…… 『猫头鹰』 向着Brocken山[布罗肯峰(Brocken),德国哈茨山最高峰。]!骑着扫帚的老婆子,顺着烟囱扶摇直上挂着红月亮的天空。自那时开始,一只猫头鹰——不,那是老婆子喂养的猫,或许不知何时会长出翅膀来。 『金鱼』 淡淡的阳光照射下来。水草丛生的秋色越发明显了。我——周身脱鳞的金鱼,或许不久就要曝尸于冰冷的水上了。不过,在这最后一天到来之前,依然打算摆动着断尖儿的尾巴,像那位潇洒的布鲁梅尔[博·布鲁梅尔(1778—1840),英国美男子。],悠悠地游动着。 『兔子』 《今昔物语》卷五《三兽行菩萨道兔烧身语》中所说的Jataka[指佛教寓言故事集《本生经》。]之中,有你的肖像画。——“兔子发挥激励之心,耳朵高耸,眼睛圆睁,前足短缩,屁眼儿大开。只求东西南北走,别无他求……” 『麻雀』 这是南画[南宗画的简称,源自中国文人画。江户时期传入日本,以池大雅和与谢芜村最为有名。]。萧萧披靡的竹丛之上,即将消泯的你飞翔着。读着印章黝黑的字,原是“大明方外之人”[方外之人,乃抛却俗世之人。]。 『麝香兽』 梅红缎的帘子中,今夜依旧独眠,做个潘金莲般妖艳的梦。 『水獭』 每晚放置在廊下的厨房剩物没有了。听说被水獭叼去了。昨夜乘船回来的客人,熄灭了灯火。 『黑豹』 你是牙齿美丽的Black Mary。戴着玉璧首饰和披肩走了。想必喉咙一叫很高兴吧。 『苍鹭』 晴雨后的柳叶泛着馨香,薰蒸河面的时候,只有你一只停在那棵柳树梢上。“夕阳,晚霞,明日好天气。”——还记得吗?幼年时代的我,唱着这首歌从这里走过。 『松鼠』 亚欧堂田善[亚欧堂田善(1748—1822),日本江户时代油画家。师事画僧月仙、谷文晁,成为江户大名松平定信的御用画师。后习油画和铜版画,代表作有《江户名所风景系列》等。]的铜版画森林,于时代的微明中,粗大的枝干盘绕交错。你在枝头上蹲着,闪现着可笑的悲伤眼神…… 『乌鸦』 “晚安。” “晚安。这片竹林每当风儿吹过,便喧骚不止。” “嗯。有月的晚上,更是不得安宁。——那么,死亡谷怎么样呢?” “死亡谷吗?那地方今天还是一样,有一具钉在门板上的死尸。” “啊,那是女尸吗?——咦,你的嘴角还耷拉着几缕头发哩。” Giraffe[英语:长颈鹿。] 这是玩具。黄色的颜料、黑色的颜料还未干就胡乱涂抹在一起了。但是作为人类幼童的玩具,或许过大了吧。反倒适合于被当作幼儿基督的玩具。 『金丝雀』 理发店的店头上,朝阳和煦地洗涤着万年青的花盆。剪刀的声响,水声,摊开报纸的声音——交混于其中的是,群起飞旋的你们的鸣叫声——那是谁家的新娘子,眼下正向公婆请安? 『羊』 一天,我将各类书籍投向羊栏喂羊。《圣经》Une Vie[法国作家莫泊桑小说《一生》。]《唐诗选》——羊全都吃了。然而,其中只有一本,不管我怎么送到羊的鼻尖,它都没有吃。那是我的小说集。记住你,挨刀的。 [book_title]东京小品 『镜子』 我的书斋胡乱地堆满了书籍,我蹲踞其中,消磨着早春“松之内”[过年时插门松以示祝贺,自元旦至七日或十五日,称为“松之内”。]寂寥的时光。看看书,写写文章。对这些厌了,那就作作俳句。——总之,既然是太平之逸民,那就舒舒服服过日子好了。有一天,别家的夫人领着孩子,过年后到我家来玩。这位夫人以往就有一句口头禅:希望青春常在。所以,带来的女孩都五岁了,她依然保有昔日姑娘时的俏丽。 那天,书斋里养着梅花。于是,我们便聊起梅的事。其间,那个名叫千枝的女孩,寂寞地坐在一旁,只是呆呆地仰望着书斋匾额和室内装饰。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千枝好可怜,便对夫人说道:“带她到那边去,和妈妈说说话吧。”因为我想,和她妈妈聊会儿天,或许是不使孩子感到寂寞的好办法。这时,夫人从怀里掏出镜子,一边交给千枝一边说:“这孩子只要有这个,就绝不会寂寞。” 我问为什么,原来这位夫人的丈夫住在逗子的别墅养病的时候,夫人带着千枝一周里总要往返于东京和逗子两三趟。小千枝每次坐在火车内都极为烦闷。为了排遣寂寞,她一个劲地恶作剧,真是没办法。有时抓住一个别处的老者,问道:“你啊,懂得法语吗?”实在令人头疼。夫人给她连环画,教她吹口琴,想尽办法为孩子解闷。到头来给她镜子玩,意外地发现一个事实,她居然老老实实地一路上坐着没有动。千枝对着镜子照个没完,时而涂涂白粉,时而抓抓头发,或者故意挤眉弄眼,同镜子中的自己,一起玩得入迷。 夫人说明了给女儿玩镜子的缘由。“到底是个孩子啊,只要对着镜子,就把一切全忘了。”她又加了一句。 刹那之间,我对这位夫人微微有了恶意,不由得嬉笑着,对这件事做了一番冷评: “你对镜而坐,也会忘记一切的,不是吗?和千枝所不同的只是:她在火车上寂寞,你在人世寂寞。” 『木牌儿』[原文为“下足札”,集会时存鞋的号码牌。] 这事也发生在“松之内”期间。美国青年H到我家里玩,蓦地从口袋掏出一只木牌儿,问我:“这是什么?”依旧散发着新鲜木香的板面上,写着几个丑陋的大字:“雪之十七番”。我一看那字体,不知为何,就想起两国桥畔那家甘酒屋的红色货物。然而,我并不知道“雪之十七番”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望着这位云游四方、莫名其妙的来客的脸,简单地回了一句:“不清楚。”于是,H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奇妙地一闪,立即嘿嘿地笑了。 “这个啊,是一位艺妓送我的纪念品。” “哦,纪念品?你倒是获得了一件奇妙的东西啊。” 我们家里摆着过年的饭菜。H略略皱起眉头,嘴巴抵着屠苏酒杯,手里端着汤碗,娓娓地谈起关于木牌儿的一番因缘。—— 据他所说,H任教的那座学校,昨天在赤坂一家茶屋召开新年会。来日本不久的H,尚未掌握如何买得艺妓芳心的本领。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摆上的菜吃光,把递来的酒喝干。此时,十几个艺妓中,有一位女子对他暗送秋波。H说过:“日本女人除去脚踝以下,其余各处都很美。”这位艺妓在他眼里,自然是个美人。他一边牛饮马食地大嚼,一边不时看向那个女子。 但是,对于不通日语的H,日本酒照样不讲情面。过了一小时光景,他喝得烂醉如泥。结果,他几乎坐不下去了,头脑昏昏,东摇西摆地偷偷出了障子门。外面是寂静的中庭,石灯笼点亮了,造就着竹林的幽暗。H醉眼朦胧地望着这片景色,无限沉浸于日本式的好心情中。然而,此种日本情调,真正使他饱尝exoticism[异国趣味。]的,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为什么呢?因为他刚一来到廊下,一位长裙拖曳的艺妓追踪而来,突然搂住了他的脖子,凑向那充满酒气的嘴唇,来了个洁净的香吻。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给他暗送秋波的艺妓。他大喜过望,两手死死抱住了艺妓。 至此,万事发展得都颇为理想,但遗憾的是,两人拥抱的同时,H胸中一阵恶心,跑到廊下,有失礼仪地大肆呕吐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耳鼓捕捉到婉转的娇音:“我是X子,下回一个人来,请叫上我一声。”H听到之后,好像听闻天使音乐的圣徒,昏昏失去了意识。H到翌日上午十点多,才好容易醒过酒来。当他觉察自己裹着厚厚的绸布睡衣,躺在这家茶室的一室时,仿佛感到这一切恰似一世纪以前的事情。但唯有那位同自己接吻的艺妓的姿影,历历浮现于眼底。今夜要是叫那位艺妓来这里亲亲嘴,她定会舍掉一切,飘然而至的。他这样一想,立即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可是,他那经酒精洗涤过的脑袋,怎么也想不起那位艺妓的芳名。但他明白自己踏上日本国土不久,被一个不相识的艺妓强行亲吻了。H坐在被窝里,懒得换衣服,怅然若失地徒然打量着修长的手足。—— “所以,当晚要了一枚存鞋子的号码牌,这无疑是那位艺妓留下的纪念品。” H说着,放下汤碗,露出一副与“松之内”不相符合的凄凉的神情,仔细地重新戴好夹鼻眼镜。 『漱石山房的秋天』 沿着夜寒中纤细的小径向上爬,来到古旧的木板葺顶的门前。门上亮着的电灯,和柱子上悬挂的名牌一样,几乎无法判定是有是无。钻进门内一看,地上铺着石子。院子中树木的落叶,纷乱地飘撒在小石子上。 踏着石子和落叶前往玄关,这里也是古旧的格子门。门外既没有砖墙,也没有板壁,全都隐蔽于常春藤内。所以,即使请人引路,也须先窸窸窣窣拨开常春藤的枯叶,摸到门铃才行。好容易按响门铃,亮着灯光的障子门打开了,一位束着发髻的女佣立即为我们拔掉格子门的插销。 只有三铺席的狭小玄关,贴着泰山《金刚经》的石碑拓本,树立着双曲屏风。这里没有挂帽子和外套,大体可以判定没有先来的客人。 从玄关向右步入回廊,接连不断的雅致的栏杆外,秋风中裂开的芭蕉叶婆娑地拂拭着星月夜的天空。白日里一看,芭蕉的绿色布满庭院。但是,透过客厅玻璃门的电灯光,眼下没有照到那里。不,正因为亮着灯光,对面屋檐上风铃的影子,反而隐没于浓浓的黑暗之中了。 从玻璃门窥探客厅,白纸裱糊的天花板上斑斑驳驳保留着漏雨的痕迹和鼠咬的洞穴。十铺席的客厅地上铺着五只鹤的红地毯,看不分明古旧的榻榻米。这座客厅的西侧(靠近玄关),有两枚印花唐纸隔扇,其中一枚上面悬坠着古色的壁挂,麻布底上绣着黄色的百合花纹,看来像是津田青枫[津田青枫(1880—1978),日本京都出身的画家。初学日本画,后学西洋画。同时写作诗歌、散文。工书道。]绘制的一种图案。这枚唐纸隔扇的左右墙边,立着不太高级的玻璃书橱,多层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外国书籍。还有,连接走廊的南侧,大煞风景的铁格子西式窗户前,放置着巨大的紫檀桌。桌面上,砚台、笔架,同纸绢和法帖,颇有规制地摆在一起。余下的南墙窗户和北墙窗户两两相对,几乎无不悬有书画挂轴,藏泽[吉田藏泽(1722—1802),日本江户后期松山藩士,画家,长于画竹。]的墨竹和黄兴的“文章千古事”相互问候,木庵[木庵性瑫(1611—1684),明末清初东渡日本的黄檗宗僧人。]的“花开万国春”和吴昌硕的“木莲”时相映照。但装饰客厅的书画不单是这些挂轴。西墙上安井曾太郎[安井曾太郎(1888—1955),日本西洋画家,主要探索西洋画和日本艺术的融合。]的风景油画,东墙上斋藤与里[斋藤与里(1885—1959),日本画家,美术评论家。]的花草油画,还有北墙上明月禅师草书的“无弦琴”横幅,这些皆作为匾额悬挂着。匾额下、挂轴前,或铜瓶内插着落霜红,或青瓷盆里供着菊花,并时时更换。这自然是出于夫人的风流之举无疑。 如果没有先来的客人,看过这间客厅之后,视线必然转向下一间。说起下一间,就在客厅东侧,因为没有唐纸隔扇,其实就是同一间客厅。只是这里是木板地面,中央铺着一块两米见方的老式地毯,此外没有一枚榻榻米。东北两面墙上,立着一排高大的书橱,塞满了新旧和、汉、洋书籍。或许装不下这些书吧,地板上也直接堆积了好多。此外,放在南侧窗边的桌子上,杂然相间堆满了挂轴、法帖和画集。铺在房间中央的老式地毯,由于四角摆满书物,只能看到一小块本应鲜艳夺目的红色。正中央放着紫檀木小桌,桌子对面叠放着两枚座垫。桌上有一枚铜印、两三枚石印、代替笔盘的竹子茶筐,以及筐内的钢笔,还有压着玉石文镇的一摞稿纸。——另外,桌上也时常摆着老花眼镜。桌子上空,电灯煌煌放光。旁边,瓷火钵上的水壶沸腾了,发出虫鸣似的响声。如果夜间寒气加剧,稍远处的煤气暖炉就会闪耀着红红的火焰。桌子后,叠放的两枚座垫上,一位令人想起狮子的矮小的半白老人,端然独坐,或挥毫写信,或翻阅汉文诗集。…… 漱石山房的秋夜,竟如此萧索而寂寥。 [book_title]春夜 『一』 我在排列着混凝土建筑的丸之内后街漫步。忽然闻到一种气味。是什么?——不,是野菜沙拉的气味。我环视周围,柏油马路上却看不见一只垃圾箱。这是一个真正的春夜。 『二』 U——“你害怕夜吗?” 我——“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怕。” U——“我害怕。总感觉嘴里像咬着一块大橡皮擦似的。” 这话——这位U的话多么像是春夜啊。 『三』 我看着一位中国少女乘电车。尽管是在破坏季节的电灯光下,实际上那是春夜无疑。少女背对着我,她正要踏上车门的阶梯。我嘴里衔着烟卷看着,忽然发现少女耳根处残留有一块污垢。我甚至想说那是一块“脏污”。电车开动后,那残留耳根的污垢,使我感到一股暖意。 『四』 一个春夜,我从停在路边的马车旁走过。马是瘦骨嶙峋的白马。我从那里走过,一股莫名的诱惑使我很想抚摩一下马的脖颈。 『五』 这也是春夜的事。我一边在马路上走,一边想要吃鲨鱼子了。 『六』 春夜的幻想。——什么时候,咖啡馆的窗户开向广阔的牧场。这片牧场的正中央有一只烧鸡,垂首思考着什么。…… 『七』 春夜的语言。——“小安屙了一泡绿苔屎。” 『八』 三月的某夜,我停笔的时候,忽然发现镍制怀表走快了。临屋的挂钟敲了十响。可怀表已经是十点半了。我把怀表放在地炉上,仔细将针拨回到十点,接着又动起笔来。时间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挂钟敲了十一响。我握着笔看那怀表——奇怪,已经是十二点了。莫非怀表遇热,针走得更快了? 『九』 谁在椅子上磨脚丫。谁在窗前绣花边。谁在自暴自弃揪花儿。谁在悄悄绞杀鹦鹉。谁在小餐厅后面的烟囱下睡觉。谁在帆船上升船帆。谁在松软的白面包上揩拭木炭画的线条。谁在瓦斯的臭味中攫取一锹泥土。谁——不,这是一个肥满的绅士,一边打开《诗韵含英》,一边构思春宵的诗。…… ---昭和二年(1927)二月五日 [book_title]骨董羹 『别样乾坤』 戈蒂埃[朱迪丝·戈蒂埃(1845—1917),法国诗人、历史小说家。父亲是特奥菲尔·戈蒂埃(Teophile Gautier)。曾翻译中国诗词,以《玉书》为名出版。]诗中的中国,既是中国又不是中国。葛饰北斋《水浒画传》里的插图,谁又能说如实画出了中国呢?那位明眸的女诗人和这位短发的老画伯各以其无声的诗和有声的画,表现出的这个相仿佛的所谓中国,不正堪称为他们白日里恣意逍遥游的别样乾坤吗?人生幸有别样乾坤。谁又能共小泉八云往还于天风海涛、苍苍浪浪处,而不叹为蓬莱蜃中楼呢?(一月二十二日) 『轻薄』 元李衎[李衎(1245—1320),元代画家,字仲宾,号息斋道人。擅长画墨竹。存世画迹有《四清》《墨竹》和《双松》等。]观文湖州[文同(1018—1079),北宋画家,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人称湖州先生。善诗文书画,尤擅于墨竹。]竹数十幅,悉不满意。读东坡、山谷等评,亦思私其交亲也。偶遇友人王子庆,话及文湖州之竹,子庆曰:“君未见真迹,府史藏本甚真,明日当借来示之。”翌日即见之,风枝抹疎拂塞烟,露叶萧索带清霜,恰如坐渭川、淇水间。衎感叹无所措,甚自耻闻见之寡陋矣。如衎,未可恕也。或有见写真版塞尚,即喋喋其色彩value[绘画的明暗效果。]之论者,其轻薄足以唾弃之。不可不引以为戒。(一月二十三日) 『俗汉』 巴尔扎克葬于拉雪兹墓地,内政部长巴罗什侍奉于棺侧。送葬途中,回首看到同样侍奉于棺侧的雨果,问:“巴尔扎克先生是有才之士吗?”雨果吁咈而答:“乃天才矣。”巴罗什对此回答愤愤不平,向别人嘀咕道:“这位雨果先生,也是闻所未闻的疯子。”法国亦不无这般俗汉!日东帝国[指日本。]大臣诸公,当可安意矣。(一月二十四日) 『同性恋』 爱道林·格雷的人,不可不读一读Escal Vigor[比利时小说家埃克豪特的同性小说。],男子爱男子之情,不无遗憾地尽皆写入此书之中。若将书中此类事翻译出来,触及我当局忌讳之可疑文字不少。出版当时惹过有名之诉讼事件,亦多为此等艳冶之笔所累。作者埃克豪特,乃比利时现代之大手笔,其声名未必居勒莫尼耶[卡米耶·勒莫尼耶(1844—1913),比利时作家,多以法语写作。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贪婪的人》等。]之下。然人才济济之日本文坛,尚无就此人等身之著述加一言之介绍者。文艺岂独限于北欧之天地,而呈其aurora borealis[北极光。]之盛观?(一月二十五日) 『雅号』 日本作家如今多不用雅号。区分文坛之新人旧人,殆以观其有无雅号足矣。然前有雅号而后舍之不用,也不在少数。故雅号之薄命亦甚矣。记得俄国作家有名为奥西普·戴莫夫者,和契诃夫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同名。戴莫夫借此名为雅号乎?如得博览之士示教,当为幸甚。(一月二十八日) 『青楼』 法语的妓楼,谓之La maisonverte,乃龚古尔首创,盖出自“青楼美人”之译语也。龚古尔在日记中说:“这年(一八八二年),为了搜集我迷恋的日本美术品,所费金额实为三千法郎。这是我全部的收入,甚至连购买怀表的四十法郎也未能剩下。”又云:“数年以来(一八七六年),欲赴日本之念难以止息。但此次旅行并非只为满足我日常的收集癖,乃为了完成我所梦想的一卷之著述事。题为《日本的一年》,日记体裁,叙述情调。若此,则可得无与类比之好文字。唯我老矣,奈何?”想起爱好日本版画、爱好日本古玩,更爱好日本菊花的伶俜孤寂的龚古尔,青楼一语虽短,却未尝不能表现无限之情味。(一月二十九日) 『言语』 言语原多端。曰山,曰岳,曰峰,曰峦。用其义同字异者,即可偶得意于隐微之间。称大食者为大松,称发信人为左兵卫。以听者为江户哥儿乎?当面骂之犹恬然自若矣。试思之,如品箫,如后庭花,如倒浇烛。借《金瓶梅》《肉蒲团》中之语汇,做成一篇小说。此时,能有几名检阅官善于看破其淫亵坏俗也?(一月三十一日) 『误译』 试指出卡莱尔[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评论家、历史学家。著有《衣裳哲学》《论英雄》《法国革命》等。]德语译文误译之D.昆西[托马斯·德·昆西(1785—1859),英国文学家、随笔作家。作品有《瘾君子自白》等。],乃富有才智之人也。D.昆西亦叹服其襟怀,遂结百年之心交。云云。卡莱尔之误译如何,不得而知。予所知误译之最滑稽者,乃为将Madonna[圣母玛利亚,或指绘画中的圣母像。]译为“夫人”。译者或以乐园守门之仆非天使乎?(二月一日) 『戏训』 往年,久米正雄将show[轻喜剧,短剧。]训为“笑吁”,易卜生训为“燻仙”,梅特林克[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诗人、剧作家。以神秘的象征剧,为现代剧别开生面。作品有诗集《温室》,戏曲《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和《青鸟》等。]训为“瞑照燐火”,契诃夫训为“智慧丰富”。称“戏训”可乎?《二人比丘尼》作者铃木正三,题其《耶稣教辩斥》一书为“破鬼理死端”,亦当有恶意戏训之一例。(二月二日) 『俳句』 红叶[尾崎红叶(1868—1903),日本小说家、砚友社同人。作品有《金色夜叉》《多情多恨》等。]之句,未会古人灵妙之机,非独为其谈林调[江户时代流行的俳谐流派,代表人物有西山宗因等。]之故也。见此人之文,亦无楚楚落墨直成松之妙矣。长处在于精整致密、描石不忘点缀一细草之巧。短于作句非当然乎?牛门之秀才[小栗风叶和泉镜花同出红叶门下,二人并称“牛门二秀才”。]镜花氏之句品,遥出于师翁之上。此亦不外乎此理也。仿佛斋藤绿雨[斋藤绿雨(1868—1904),明治时代小说家、评论家。]虽藏他纵横之才,句遂与沿门触黑之辈不分轩轾,亦不可思议矣。(二月四日) 『松树林荫路』 东海道松树林荫路被砍伐之由,曾一时从报上读之。若为改修道路,似不可制止;然为此百尺枯龙蒙斧钺之灾者,不下百千。想到此犹感无限可惜也。克洛岱尔[保罗·克洛岱尔(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任驻日本、比利时等国外交官。作品有诗集《五大颂歌》《战争诗集》,戏剧《城市》《给圣母报信》等。]来日时,见此东海道松树林荫路,遂作文一篇。瘦盖含烟、危根倒石之状,可谓描写得灵彩奕奕。今此松树林荫路将亡矣。克洛岱尔若闻之,或恐尚未浴于黄面竖子之王化,而不堪长太息矣。(二月五日) 『日本』 戈蒂埃在《姑娘的中国》一书中提及,埃雷迪亚[法国高蹈派诗人。]说过,日本亦是别样乾坤。帘里美人弹琵琶,等待铁衣男士来。其景其情本为日本所独有。然而,由绢之白、漆之金所装点的世界,却只有飘渺的帕尔纳索斯[原为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缪斯居住的山峦。即指高蹈派。]梦幻的意境。而且,埃雷迪亚的梦幻之境,若在地图上能够找到其所在地,兴许靠近法国,但离日本却很遥远。他歌德的希腊,犹如特洛伊战争中勇士嘴里那一抹未消的啤酒泡沫。可叹的是,国籍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二月六日) 『大雅』 东海画人虽多,但未有如九霞山樵[池大雅的别号。]之大器者。大雅年及三十时,忧其技不能如意进取,曾求教于祇南海。血性过大雅者,岂可不因迟迟之进步而无焦躁之念乎?唯反反复复学习者,乃九霞山樵不误圣胎长养[禅宗用语,顿悟后的修行。]之机之功夫。(二月七日) 『妖婆』 英语中witch一词,虽然一般译为“妖婆”,但年少美貌之witch亦不可谓之少。梅列日科夫斯基[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国作家和文艺评论家。所著历史小说《基督和反基督》《保罗一世》《亚历山大一世》《十二月十四日》,将历史事件涂上宗教色彩。]笔下的“先觉者”,邓南遮的“居里的女儿”,以及等而下之的克劳福[约翰·克劳福(1783—1868),英国殖民长官及文化研究家。著有《印度诸岛史》等。]的Witch of Prague等,描写颜如玉的witch,细究起来犹多。然白发苍苍之witch,或可称随一[随一,佛语,意即多数中之第一者。]乎?哈代的小说亦有不少取材于妖婆。著名的Under the Greenwood[即哈代的小说《绿荫下》。]中的伊丽莎白·安达菲尔德,即属此类。在日本,山姥鬼婆,都不是纯粹的witch。中国《夜谭随录》所载的夜星子之类,可谓略近妖婆也。(二月八日) 『柔术』 据闻,西人每言及日本,必想起柔术。然而,阿纳托尔·法朗士[阿纳托尔·法郎士(1844—1924),法国作家。作品风格富于轻妙的嘲谑和辛辣的讽刺,代表作品有小说《波纳尔之罪》《金色诗篇》等。]在《天使的反叛》一章里,有个情节描写从日本来巴黎的天使,抓住法国警察,投重物以袭之。勒布朗[莫里斯·勒布朗(1864—1941),法国作家。创作侦探小说,尤以侠盗“亚森·罗宾”系列最受欢迎。]侦探小说的主人公侠盗罗宾,亦通柔术,乃从日本人处所学也。然日本现代小说中,极柔术之妙的主人公仅有泉镜花《芍药之歌》中的桐太郎。柔术,亦是预言者不得不回故乡之叹耶?好笑,好笑。(二月十日) 『昨日风流』 赵瓯北《吴门杂诗》云:“看尽烟花细品评,始知佳丽也虚名。从今不作繁华梦,消领茶烟一缕清。”又《山塘》诗云:“老入欢场感易增,烟花犹记昔游曾。酒楼旧日红妆女,已似禅家退院僧。”一腔诗情,令人想起永井荷风之感也。(二月十一日) 『发音』 爱伦·坡的名字被Quantin版印作Poë之后,法国等诸国皆发音为“坡埃”。据说我等英国文学恩师、已故劳伦斯先生,也发音为“坡埃”。西人之名发音虽有易于讹误之事,但一向尊崇惠特曼、爱默生的人,亦将自己心中的神圣作了误读,实在令人惊讶。不可不慎。(二月十三日) 『傲岸不逊』 一青年作家在某次聚会席上说:“我们文艺之士……”一旁的巴尔扎克忽打断他,说:“不许与我等为伍。我等乃现代文艺之将帅也。”文坛二三子,素闻有傲岸不逊之讥。然予未见有一人像巴尔扎克者。本来,亦未闻《人间喜剧》之著述成于二三子之手矣。(二月十五日) 『烟草』 烟草行于世,乃在发现美洲之后。埃及、阿拉伯、罗马等亦有吃烟之俗,仅闻于青盲者流之口。美洲土人嗜烟,哥伦布至新世界时,已知有烟卷、烟丝和鼻烟。淡巴菰[Tobacco的音译。]之名实乃植物之名称,但用于品尝烟丝之味的烟管之称,未免滑稽。但欧洲的白色人种,想出吃烟之新构思:轻便之雪茄之发想也。据《和汉三才图绘》载,南蛮红毛甲比丹,首先以船载传来日本者,即如此雪茄之物。村田烟管尚未出世时,我祖先已口衔雪茄,于春日煦煦之街头,仰望天主教堂之十字架,不惜赞叹西洋机巧之文明矣。(二月二十四日) 《『尼古丁夫人』》 波德莱尔的烟斗诗,本翻自Lyra Nicotiana[有关烟草的一本诗集。],西洋诗人之爱吃烟,与东洋诗人之爱点茶,可谓好一对。小说界,巴里[詹姆斯·巴里(1860—1937),英国剧作家,风格以充满空想而知名。代表作有《彼得·潘》等。]的《尼古丁夫人》最脍炙人口。唯轻妙之笔容易使读者微笑。尼古丁之名,本出自法国人耶安·尼古特。十六世纪中叶,尼古特以大使之职被派往西班牙,随即获得从佛罗里达进口的烟草,知其对医疗有效,便大力栽培,一时间,法人称烟草为尼古蒂安那[花烟草Nicotiana的音译。]。德·昆西的《瘾君子自白》,进而使得佐藤春夫写出奇文《指纹》。又有出于巴里之后者,又写作一部超出巴里数等的烟草小说《哈瓦那的马尼拉》。(二月二十五日) 『一字之师』 唐任翻[任翻(?—846),唐代诗人,出身贫贱,入试不第,放浪江湖。诗作婉丽,多有佳句。]游天台巾子峰,题诗于寺壁,诗曰:“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题毕,后行之数十里。途上忽觉“一江水”不若“半江水”。即回题诗处,见有人已削“一”字,改作“半”字矣。翻叹息曰:“台州有人。可想古人用心于诗之惨淡经营之迹。”青青[松濑青青(1869-1937),正冈子规门人,为关西俳坛代表人物。]于俳句集《妻木》中,有“初梦醒,红纽欲结成”一句。我觉一字不可,可以“已”易“欲”字。不知青青能拜予为一字之师否。一笑。(二月二十六日) 『白雨禅』 狩野芳涯[狩野芳涯(1828—1888),日本画家,学于狩野雅信,继承狩野派传统。作品有绝笔画《悲母观音》等。]常教诸子,曰:“画之神理,唯当悟得,不当为师授也。”一日,芳涯病卧。偶白雨倾天来,深巷寂绝行人。师徒共默听雨声多时。忽有一人,高歌过门外。芳涯莞尔,顾诸弟子曰:“会也。”句下有杀人之意。吾家吹毛剑,单于千金购之,妖精泣太阴。一道寒光,君看取矣。(三月三日) 『批评』 皮隆[亚力克西斯·皮隆(1689—1773),法国诗人,剧作家。]以讽刺闻名于世,一文人说他:“可以成前人未发之业为事也。”皮隆冷然答曰:“这不很好嘛。君可作自身之赞词。”当代文坛如闻之,有批评党派者,有批评卖笑者,有批评寒暄者,有批评雷同者。毁誉褒贬纷纷,如庸愚之才自赞。一犬吠虚,万犬亦传实。未必如皮隆所谓可做前人未发之业矣。寿陵余子生于此季世,虽皮隆亦难矣哉。 『语谬』 既有门前雀罗鸣啭之的先生,亦有辩之如燎原之火的夫子。既有赞明治神宫之用材的文质彬彬农博士,亦有议海陆军之扩张、艨艟[古代战船,出自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海防上》。]不可不罢休之国会议员。昔姜度诞子,李林甫作手书曰:闻之,有弄麞之喜。客视之,掩口。盖笑李林甫误将“璋”字为“麞”字也。今大臣之慨时势,论危险思想之弥漫,曰:“病既入膏肓,国家兴废,在于旦夕。”然无怪天下者。不顾汉学素养,亦不可不谓甚矣。况今之青年子女,商标之英语可解,四书之素读迷茫。托尔斯泰之名耳熟,李青莲之号眼疎。纷纷难数。日顷,偶于书林之店头,见数册古杂志。题为红潮社发《红潮》第某某号。岂不知汉语“红潮”乃女子月经也。(四月十六日) 『入月』 西洋有否歌颂女子红潮之诗乎?寡闻未知之。中国宫掖闺阁诗中,鲜有歌颂月经者。王建《宫词》曰:“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春风吹珠帘,荡漾银钩处,见蛾眉宫人湔衣裙,月事不亦风流耶?(四月十六日) 『遗精』 西洋有否歌颂男子遗精之诗乎?寡闻未知之。日本俳谐锦绣段中,有“遗精惊晓梦,神叔”,然遗精之语意,果与当代所用之同否?则不得其详。若识者示教,幸甚。(四月十六日) 『后世』 君不见,本阿弥之折纸[鉴定证明书,保证书。此处为“定评”之意。]古今已变。罗曼派起,莎士比亚之名,轰之四海如迅雷。罗曼派亡,雨果之作,八方之废事似霜叶。茫茫流转之相。目前泡沫,身后梦幻。知音不可得。众愚难度。意大利欲修弗拉戈纳尔[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1732—1806),法国画家。以华丽的笔致和甘美的色彩,描绘18世纪波旁王朝末期宫廷的风俗。]之技,布歇[弗朗索瓦·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装饰美术的代表者。长于制作神话画、牧歌画等。]为此曰:“勿看米歇尔·安热[疑为米歇尔·安热·乌阿斯,为18世纪上半期的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之作,彼唯如狂人也。”笑布歇为俗汉,岂敢不难也?若千年后,不可谓天下无靡然赴布歇之见也。白眼傲当世,长啸待后代,亦仅是鬼窟里生计。何若混于俗,而自不俗也?篱有菊,琴无弦,南山见来常悠悠。寿陵余子陋屋卖文,愿一生不言后世。纷纷文坛,张三李四,谈其托尔斯泰,论西鹤,或甲主义,乙倾向。是非曲直,喋喋不休。且安于游戏三昧之境也。(五月二十六日) 『罪与罚』 鸥外先生主笔的《珊草纸》第四十七号,载谪天情仙[野口宁斋(1867—1905),明治时代汉诗人,号啸楼、谪天情仙等。]七言绝句数首:读《罪与罚·上编》。西洋小说题诗,最初恐在此数首中。兹抄录二三于次:“考虑闪来如电光,茫然飞入老婆房。自谈罪迹真耶假,警吏暗疑狂不狂。”(第十三回)“穷女病妻哀泪红,车声轣辘仆家翁。倾囊相救客何侠,一度相逢酒肆中。”(第十四回)“可怜小女去邀宾,慈善书生半死身,见到室中无一物,感恩人是动情人。”(第十八回)诗佳否暂不云,明治二十六年之昔,文坛亦有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者。对此数首诗难禁破颜一番者,何独寿陵余子乎?(五月二十七日) 『恶魔』 恶魔之数甚多,总数有一百七十四万五千九百二十六个,可分为七十二队,每队设队长一名。此乃十六世纪末叶,德人威尔[中世纪恶魔学家。]《恶魔学》所载,不问古今,不论东西,传魔界消息详密如斯者,实所未见。(十六世纪之欧罗巴,恶魔学之先师不少。威尔之外,如意大利之阿巴诺[意大利哲学家、占星家。],英格兰之斯科特[英国人,研究巫术、魔法。],皆天下如雷贯耳)又曰:“恶魔变化自在,可成为法律家、昆仑奴[东南亚棕色人种。]、黑骊、僧人、驴、猫、兔,或者马车轮子。”既能成马车车轮,岂不变为汽车车轮,半夜诱人去烟花城中也?可畏,可戒。(五月二十八日) 《『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共《剪灯新话》于中国小说中,谈鬼说狐,极尽寒灯断魂之妙,此乃为人所知。然作者蒲松龄,不满朝廷之余,托牛鬼蛇神之谭,讽宫掖之隐微,本邦读者若未看过实乃憾事也。据云,例如第二卷所载《侠女》,实为年羹尧之女,暗杀雍正帝之秘史翻案。昆仑外史题词曰:“董狐岂独人论鉴”。还不是泄露这般消息,乃何也?西班牙有戈雅《狂想曲》[西班牙画家戈雅的作品(Los Caprichos),以讽刺西班牙社会的弊病为主题,画面阴暗恐怖。],中国有留仙《聊斋志异》,共借山精野鬼,痛骂乱臣贼子。东西一双白玉琼,可堪金匮之藏也。(五月二十八日) 『丽人图』 西班牙有丽人,谓之Dona Maria Teresa。年轻时嫁与比利亚弗兰卡十一代侯爵Don José álvalez de Toledo。明眸绛唇,香肌凝如脂。女王玛丽娅·卢斯,妒其美,遂鸩杀之。人间有只得一香囊之长恨者,彼杨太真为之哪桩?侯爵夫人有情郎,谓之Francesco de Goya。戈雅画名驰誉西班牙,生前屡屡绘制玛丽娅·特雷莎之画像。俗传若可信,Maja vestida和Maja desnuda两帧画像,亦实传侯爵夫人一代国色也。后年法国有一画家,谓之Edouard Manet。戈雅得侯爵夫人画像,狂喜不能自禁,直接模仿其画像,作一帧如春丽人图。马奈当时乃印象派先驱,与彼相交者,当世才人不少。其中有一诗人,谓之Charles Baudelaire。马奈得侯爵夫人画像,赏玩之如拱璧。1866年,波德莱尔发狂疾,绝命于巴黎寓居。壁间亦有此檀口雪肌、美如天仙丽人图。星眼长长浮秋波,望《恶之花》作者之临终。犹如往年马德里宫廷,黄面侏儒旁观筋斗戏。[比利亚弗兰卡侯爵托莱多的夫人玛丽娅·特雷莎(Maria Teresa),曾传与宫廷画家戈雅有密切来往。戈雅为她画的《裸体的玛哈》《穿衣的玛哈》两幅作品,堪称代表。侯爵夫人于1796年丧偶,于1802年神秘地死亡。](五月二十九日) 『卖色凤香饼』 中国称卖龙阳之色的少年为相公。“相公”一语,本出自“像姑”。妖娆恰如姑娘也,“像姑”“相公”,同音相通,即仅替换使用的阴马之名也。中国,路上鬻春女称野雉,盖诱惑徘徊行人,恰如野雉之谓也。邦语称此辈为“夜鹰”,盖同出一辙。野雉之语,再到野雉车之语。所谓“野雉车”,何也?出没于北京上海无牌照之朦胧车夫也。(五月三十日) 『泥黎口业』[泥黎,亦作泥梨,梵语,“地狱”之意。口业,口中言语。] 寿陵余子为《人间》杂志写《骨董羹》,既已三回。引东西古今之杂书,举玄学之气焰,恰类似麦克白[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麦克白》中的主人公。对三个妖婆的预言抱有野心,弑杀邓肯王、将军班柯,后被邓肯王的长子所讨伐。]曲中妖婆之锅。知者三千里外避其臭,昧者一弹指间中其毒。思之,是泥黎之口业。罗贯中作《水浒传》,若生三生哑子,寿陵余子亦书《骨董羹》,抑受如何冥罚?默杀乎?扑灭乎?或余子小说集一册不卖于市乎?若不速投笔,醉中独立绣佛前,爱逃禅之闲也。悔昨之非而知今之是。为何须臾踟蹰也?抛下,吾家骨董羹。今日若吃得珍重,明日厕上有瑞光。粪中舍利,大家且看之。(五月三十日) [book_title]枪岳纪行 枪岳[日本第五高峰,海拔3,180米,位于飞驒山脉南部,为长野县、松本市、大町市与岐阜县高山市的县界之一。]纪行 『一』 抵达群岛町旅馆,过午——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旅馆的门口,一个三十多岁身穿浴衣的男人,正在吹青竹笛子。 我一边听着令人心烦的聒耳的笛声,一边解开布满尘土的草鞋带子。这时,婢女打来了洗脚水。水很凉,澄澈的盆底沉着一些粗沙子。 楼上回廊的庇檐,映着强烈的阳光。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榻榻米和隔扇看起来脏兮兮的,到了难忍的程度。我换下夏装,穿上浴衣,叫人搬出枕头,伸展着胳膊腿儿仰面躺着,拿出昨天离开东京时买的话本《玉菊灯笼》读了一会儿。看书的时候,始终能闻到浆洗的浴衣的气味,实在有些受不了。 太阳落山时,先前那位婢女端来一只油漆剥落的高腰盆,里面放着一枚浴牌,对我说: “对面就是澡堂,快去洗个澡吧。” 于是,我趿拉着木屐,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走进那家小小的公共澡堂。澡堂的更衣室只有两铺席大。 浴客只有我一个。浸在昏暗的浴池里,不知什么东西忽然掉落在水中。用手捧起,对着淋浴间的灯光一照,原来是叫“马陆”[马陆虫,又名千足虫,多足纲节肢动物,陆生。]的虫子。看着这只褐色的小虫,在手心的水里一伸一曲,不知为何,我感到一阵寂寞。 洗完澡,吃晚饭时,我托婢女雇一位导游陪我登枪岳。婢女一口答应下来,她点亮竹台的油灯,喊一个人上楼来,就是先前在门口吹青竹笛子的男人。 “说起枪岳,他连每块石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婢女说着玩笑话,随即把杯盘狼藉的饭盘收拾走了。 我跟那个男人打听各处山峦的情况。越过枪岳,是否就到飞驒的蒲田温泉了?近来听说烧岳可能喷火,还能登山吗?沿着枪岳连峰能去穗高山吗?——这些都是主要的问题。那男人虽说有些畏畏缩缩,但回答得很随便,草草地应付说,那些很容易办到。 “少爷不是徒步吗?到哪里都不成问题。” 我只有苦笑。上州[日本古上野国,即现在的群马县。]三山,浅间山,木曾的御岳,还有驹岳——这些名曰“外山”的山峦,我一座也不曾登过。 “不过,要是同山岳会的那帮人一起走,总会找到的。” 男人下楼时,我随即喊人铺床,躺到旧的蚊帐里。敞开窗户的廊外,幽暗的山间,唯有烧木炭的一点通红的火焰在闪动。那火光虽说很微弱,但却给我带来一丝旅愁的寂寥。 不一会儿,婢女来关门。随着门扉的滑动,山上的星月夜从我眼里消泯了。不久,在我躺着的周围,四面八方都被旧蚊帐遮挡住了,只留下一盏昏暗的灯光。我睁大眼睛,眺望着旧蚊帐的顶棚。此时,楼下又微微传来那青竹的笛韵。 『二』 ——拐过一道山梁,我的脚下突然跑过几头野兽。 “畜生!要是有枪,一个也逃不脱。” 导游停住脚,厌恶地咂咂舌头,仰望着路旁的一棵大橡树。 橡树绿叶重合,遮掩路面的树枝上,一只母猴带着两只小猴,静静地俯视着我们。 我抬起好奇的眼睛,看着那三只猴子沿树梢徐徐跳跃的样子。不过,在导游眼里,与其说是猴子,首先是猎物。他有些恋恋不舍,望着橡树梢顶,投去一块石子。 “喂,快走吧。” 我催促着他。他依然回头望着猴子,缓缓迈出了脚步。我多少有些不快。 道路渐渐险恶起来。但却发现有马匹通过,随处掉落了一些马粪。上头密密麻麻趴着几只蛇蝴蝶,合拢着素色的翅膀。 “这里就是德本岭。” 导游回头对我说。 除了一只装杂物的布袋,我没有任何行李。不过,除了餐具和食物,我的肩上还堆满毛毯和外套等物。尽管如此,一踏上山岭,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开始渐渐拉远了。 半小时后,喘息在山路上的游客只有我一个人了。阳光微薄的山头空气,孕育着一种阴森的静寂。趴在马粪上的蛇蝴蝶,以及将草垫当扇子的我——就是这陡峭的小径上活着的一切。 正思忖着,响起低微的羽音,一只青黑色的马蝇蓦然落在我的手背上,犀利地刺疼了那地方。我不由一惊,一巴掌打死了马蝇。“大自然总是同我为敌。”——这种迷信的心理使我很不平静。 我抱着疼痛的手,硬是加快了脚步。 『三』 当日午后,我们蹚过水流冰冷的梓川。 遮蔽水面的森林上方,飞驒信浓境内的连山,尤其是薄阴的穗高山,高高耸峙地俯瞰着我们。我正渡河,忽然想起东京的一家茶屋。屋檐上悬挂的岐阜灯笼,也是这样光亮夺目的。然而,现在围绕着我的只有这绝无人烟的溪谷。我脑子里充满了奇妙的矛盾,跟在冷淡的导游屁股后面,渐渐来到对岸茂密的细竹丛中。 河对岸,耸立着高大的山毛榉和枞树林,隐天蔽日。少数竹丛稀疏的地方,开着绯红的雁皮似的花朵。湿气浓重的草丛中,可以看到放牧的牛马的蹄印。 细竹丛里出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自小岛乌水[小岛乌水(1873—1948),日本登山家、随笔家。]之后,来攀登枪岳的登山者,总要在这座名叫嘉门治的小屋里住一宿。 导游推开小屋门,将背着的行囊放在那里。屋内有一只宽大的地炉,敞开着孤寂的灰色。导游取下挂在天花板上的长钓竿,留下我一人,到梓川里钓山女鱼,以供晚餐。 我舍掉草垫和行囊,暂时到小屋前溜达一番。一看,竹丛里出现一头大黑斑牛,慢慢腾腾向身边走来。我稍有不安,退回到小屋门前。牛抬起润湿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脸,接着摇摇头,再次回到细竹丛中。我对牛的样子同时感到爱和厌恶,心中茫然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阴天的晚霞渐渐消隐的时候,我们围着地炉的火,用竹串烤山女鱼当菜肴,就着铁锅煮的饭,狼吞虎咽。当夜幕降临门外之后,用毛毯抵挡寒气,点着白桦皮卷制的原始的灯火,闲聊着山里的各种事情。 桦树皮火和木柴火,明暗两种火光,代表了灯火文明的消长。我望着小屋板壁上自己或浓或淡的两重影子,在山间夜话中断之余,不由联想起原始时代日本民族的生活情景…… 『四』 推开重叠的杂木林,又一次沐浴着天日之光。导游回首看看我,说道: “这里是赤泽。” 我向脑后斜戴着便帽,眺望眼前开阔的光景。 纵横在我面前的尽是些立体的大岩石。这些巨石一方面布满狭窄山谷的陡峭斜面,一方面又向高耸云表的连山无限扩展开去。如果用言语形容,我们两个小小的人儿,就好像站在远方山巅涌来的时涨时落巨岩的洪流之上。 我们像小虫一般,沿着拥塞着巨石的山谷——盛开着“黄花驹爪”[双花堇菜,一种多年生草本花卉。]的山谷向上攀登。 步履艰难地走了一段之后,导游突然举起手杖,指着我们左手连绵不断的绝壁上方。 “请看,那里有一头青猪。” 我顺着他的手杖尖端,将视线投向绝壁上方。只见峰顶附近一棵卧松暗绿之处,有一只小野兽。那是栖息在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的羚羊,有个别名叫“青猪”。 不久,太阳落山之时,我们周围的残雪之色次第增多了。接着,开始看到岩石上枝条盘曲的寂寞的卧龙松。 我不时驻足于巨石之上,眺望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枪岳的绝顶。那绝顶犹如巨大的石镞,不知不觉间,黑魆魆刺向晚霞余焰将尽的天空。“山始于自然,又终于自然。”每当仰望这座峰顶,我心中必然联想起这句感慨。这似乎是以前读过的拉斯金[约翰·拉斯金(1819—1900),英国文艺评论家,社会思想家。深谙意大利建筑,后倡导社会改良的理想。著有《建筑的七盏灯》《威尼斯之石》等。]的话。 其间,一团寒雾早已顺着黑暗的山谷,爬上巨石和卧龙松的上面。之后弥漫四周,风夹着小雨,扑打着我们的面颊。我渐渐感到高山上寒气砭肤,在陡峭的斜坡上拼命攀登,巴望早一分钟抵达今夜停宿的无人石室。这时,蓦然传来异样的响声,不由环视左右,不远处,一簇茂密的卧龙松上空,一只褐色的鸟流水一般地飞翔着。 “那是什么鸟?” “雷鸟。” 导游被小雨淋湿了,他继续迈着稳健的步伐,依然冷冷地回答。 ---大正九年(1920)六月 [book_title]汉诗汉文的妙味 阅读汉诗汉文有没有好处呢?我认为是有好处的。我们所使用的日语虽然和法语等所从属的拉丁语系没有关系,但却从中国语言那里受到不少恩惠。这不光在于我们平时使用的是汉字,就连汉字所标识的罗马字发音,也是长久以往积累下来的中国语风格在日语中的遗留表现。因此,我认为阅读汉诗汉文,既有利于鉴赏过去的日本文学,也有利于创造现在的日本文学。 那么,阅读汉诗汉文究竟有些什么好处呢?这个问题很难说得清楚。说到汉诗汉文,也就等于是说中国文学。这就如同问阅读英国文学或法国文学有哪些好处一样,令人茫然失措,不知如何回答。当然,这个问题也不是说绝对不能回答,但若不经过充分准备,那结果只能是乱说一气。一旦被文章俱乐部的记者提问时才开始考虑,为时晚矣。 姑且先说说平时所想到的一两件事吧。一般人认为,汉文汉诗都是极为粗杂枯淡的文字。但实际如何呢?不仅一点儿也不粗杂,反而经过精雕细镂的作品不在少数。例如,明代高青丘[高启(1336—1373),明初诗人。江苏人,字季迪,号青丘子。明洪武初,参修《元史》。后因友人犯事遭连坐,被腰斩。]的五言绝句: 树凉山意秋, 云淡川光夕。 林下不逢人, 幽芳共谁摘? 通过观察,薄暮秋林之间,莹润的空气亦尽皆描绘了出来。还有一种抒情诗般的感怀,看似与汉诗缘分淡薄,但其实也未必是这样。唐代韩偓[韩偓(约842—923),晚唐五代诗人。陕西人,晚号玉山樵人。]著名的诗集《香奁集》里,收集的几乎都是这类诗作。兹从中摘引一首七言绝句《想得》: 两重门里玉堂前, 寒食花枝月午天, 想得那人垂手立, 娇羞不肯上秋千。 描写少女因害羞而不愿登秋千玩耍,此种情景几乎同样出现于生田春月[生田春月(1892—1930),日本诗人。]君的诗里。(序言里已经说明,《香奁集》中的《咏手》,即赞美女人手美之诗也。凝练之至,宜暇人览之)即使歌颂爱情之外的抒情诗,合乎我们心境之作也出乎意料得多。仅从最新近处举例,现引清代孙子潇[孙原湘(1760—1829),清诗人,善书画。江苏人,字子潇,又字长真,号心青。嘉庆十年进士。与妻席佩兰同为袁随园(枚)弟子。著有《天真阁集》等。]《杂忆·寄内》,即由旅行之地寄往家中的诗作,有这样一首七言绝句: 乡书遥忆路漫漫, 幽闷聊凭鹊语宽, 今夜合欢花底月, 小庭儿女话长安。 这位诗人的乡愁,也是完全可以被我们直接接受的。再举一位清朝诗人的例子,赵瓯北《编诗》: 旧稿丛残手自编, 千金敝帚护持坚, 可怜卖到街头去, 尽日无人出一钱。 这些也与我等的卖文生活,具有同感。恕我唠叨,再举一例,是唐代著名诗人杜牧的诗: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读到这些地方不能不令人想起吉井勇[吉井勇(1886—1960),歌人,剧作家。东京人。作品有歌集《祝酒》《憩园歌集》,戏曲《午后三时》《俳谐亭句乐》等。]君。此种情景,汉诗中所包含的内容,有许多和现代我们的心情极为密切的东西。绝不可一概轻蔑待之。单就描写自然的诗句观之: 枣熟从人打, 葵荒欲自锄。(杜甫) 高杉残子落, 深井冻痕生。(僧无可) 疏篁抽晚笋, 幽药吐寒芽。(雍陶) 仅仅瞄准秋冬的敏锐的诗眼就有很多。因此,阅读汉诗,至少在这些范围内,我们当可学习者出乎意料得多而又多。 此外,还有许多有益之处。前面我已说过,因为无任何准备,这回就只说到这里。还有,这次只说到汉诗,没有说到汉文,因为不便于举例,且说起来话会变得很长,而我又害怕太长。这一点也请给予谅解。 [book_title]澄江堂杂记(一) 『大雅的画』 平素,我总想得到一幅大雅的画。然而,即便大雅,也并非不惜金钱所能为之。总之,我想尽力拿出五十元来,买大雅一幅画。 大雅是伟大的画家。古时候,高久霭崖[高久霭崖(1796—1843),日本江户后期南画家。就学于谷文晁和池大雅,进而研究明清画法。]就算处于空无一文的困窘之地,唯有一幅大雅的画不肯撒手。那种笔墨横姿的画,虽数百元亦不为高。之所以将价格限定于五十元,只能说明我无余财之可悲矣。然而,论其大雅之画品,例如,投以五百万元,与我投以五十元,或许一样廉价。因为艺术品的价值一旦换算为支票、纸币加以考虑,那就只能是难以度量的俗物。 根据波德莱尔写的文章,他平时希望得到“质量上乘、保存完好、价格约四十先令的伦勃朗”。实际上,他两度邂逅价格低廉的伦勃朗。第一次是为一英镑所困未能买得;第二次在征询朋友梵高的意见之后,终于买到了手。至于是怎样的一幅画,花了多少钱,这些一概不明确。不过,买的时候是一八八七年,买的地方是斯特兰德(伦敦)的一家当铺的店头里。 从这一先例来看,欲得五十元之大雅,未必是不可能的。或许能于荒寂之城镇的一家古董店里,买到仅剩下的一幅九霞山樵的水墨山水——我有时百无聊赖之际,仿佛等待弥勒出世,沉浸在如此的空想之中。 『面疱』 过去,我创作《罗生门》这篇小说时,曾经写到主人公下人的脸颊上长着一颗特大的面疱。当时王朝时代的人们,几乎没有不长面疱的人。谦虚地说,当时虽是根据推量而来,其后,在《左经记》上看到“二君”的说法,“二君”或“二禁”,可知为今日之面疱也。二君等,当然是假借字[日语“面疱nikibi”同“二君nikimi”“二禁nikin”发音近似。]。不过这种发现,只有我自己觉得高兴,别人未必感到有什么意思。 『将军』 官宪将我的小说《将军》抹去了数行。但看今日之报纸,那些生活窘迫的伤兵,手里拎着写有“被队长欺骗做了阁下[阁下,此处指高级将官。]们的垫脚石”“什么无后顾之忧?撒谎!”等各种传单,走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上。抹杀伤兵这种事实,似乎为官宪的力量所不逮。 还有,今后官宪虽然禁止发卖“使人对某某的某某失去某某之念”,但“某某之念”与恋爱一样,并非立于虚伪之上所能为之。所谓虚伪,乃过去之真理,今日属于非通用藩币[原文为“藩札”,日本江户时代,诸藩为解救财政困乏所发行的限于领内使用的纸币。]之类。官宪强调虚伪,消灭某某之念,云云。这和一边推行藩币一边叫人兑换黄金无异。 天真无邪者,乃官宪也。 『生发灵』 文艺与阶级问题的关系,就像头和生发灵之间的关系。当然,若已有毛发,则不一定需要涂抹生发灵。再者,若是秃头,恐怕涂抹也没有用。 『艺术至上主义』 艺术至上主义之极致当为福楼拜。用他自己的话说:“神出现于万象之创造,而不出现于人世。艺术家对于创造的态度,也应如斯也。”因此,即使在《包法利夫人》中展开一个Mikrokosmos[英语:小宇宙。],亦不会诉诸于我等之情意。 艺术至上主义——至少在小说中的艺术至上主义,的确容易让人打哈欠。 『一切不舍』 某人唯有帽子是高级的,若是没有那帽子就好了——有人这么说。可是,一旦除去那顶帽子,某人的服装就一点也不显得气派,只有粗俗的外观蔓延全体。 某人的小说是充满感伤的,某人的戏曲是富于理性的。所有这些,都是和帽子一样无法选择的语言。只有帽子是高级的人,与其花工夫去除帽子,不如花工夫力求上衣、裤子和外套都变得高级起来。感伤类的小说作者,与其压抑感情,不如努力活用理智。 这不单单是艺术上的问题,人生也同样如此。极力克服五欲[佛教词语:财欲、色欲、饮食欲、名欲和睡眠欲。]的和尚,没听说有人成为伟大的和尚。成为伟大和尚的常常是那些一边克服五欲,一边抱有其他热情的和尚。即使云照[渡边云照(1827—1909),日本真言宗僧人。反对明治初期的废佛毁释,致力复兴佛教,希图统一真言宗。]听到和尚罗切[僧人割断阴jing。],也谆谆告诫弟子:“男根,须隆隆者也。”不是吗? 我等内部的所有之物都应当意气扬扬尽情生长。这就是上天赐予我等的唯一成佛之道。 『赤西蛎太』 一次,我和志贺直哉先生的一位读者谈起“赤西蛎太的恋爱”这个话题。当时,我说了这样的话: “那部小说中的人物如荣螺、鳟次郎和安甲等,大都是同鱼贝有关系的名字。志贺先生也并非没有幽默感。”客人很惊奇地说:“可不是吗,我可一点也没有觉察。”其实,客人比我等更加了解“赤西蛎太的恋爱”。 客人绝非轻薄儿。学问、人格兼备,是个少有的“文艺通”。他之所以没有觉察到这一事实,是从志贺先生作品的类型而言呢,还是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无形中头脑囿于某一方面的限制呢?不单是客人,我等对此也应该加以注意。 『钓名文人』 自古以来,作家出书时,利用报纸杂志刊载的评论,为自己的书争得好评的人,并非少见。其中,有的为自己涂脂抹粉,有的作者在匿名的情况下,亲自出马写评论,对自己的作品大肆吹嘘一番。 德·拉罗什富科[德·拉罗什富科(1613—1680),17世纪法国道德学家的主要代表之一,用箴言的形式来评论世人的生活规范。]是著名的箴言集的作家,但根据圣佩韦[圣佩韦·查理·奥古斯丁(1804—1869),法国诗人、文艺批评家。被称为现代批评之父。]所写的文章称,此人在Journal Des Scavans[法国最古老的面向英语圈的学术论文杂志。]上的评论曾进行过自我修饰。况且,Journal Des Scavans是当时发行的唯一一本杂志,那篇评论刊载于一六六五年三月九日,因此,作家利用评论这件事,具有十分古老的渊源。我一边想起拉罗什富科的箴言,一边阅读这篇报道,实际上当时的我不能不感到苦笑。细思之,日本文坛属新开辟天地,恶风亦少。但论起谄媚的批评和抬高同伙的批评,其危害也广为人知。 顺便提一下,此评论的作者是D.萨布莱侯爵夫人,被评论的就是那部箴言集。 『历史小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