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芭贝特之宴 [book_author]伊萨克·迪内森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544 [book_dec]《芭贝特之宴》,原书书名是《Babette's Feast》,丹麦作家卡伦·布里克森(Karen Blixen)的古代社会小说。该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此影片获得198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故事发生在19世纪的丹麦,两位已经成年的姊妹生活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村子里,她们甘愿为宗教信仰而放弃世俗情感。后来,她们收容了一位来自法国的女难民芭贝特。芭贝特幸运地获得了法国巨额彩金,为了回报这对好心的姊妹,她特别为她们及村民准备了一场丰富的晚餐,从她来到这个村庄到晚宴的过程中,整个村子开始慢慢改变…… [book_img]Z_10625.jpg [book_title]作者简介 本书作者是丹麦现代作家凯伦·冯·布里克森-菲尼克男爵夫人(Baronesse Karen von Blixen-Finecke, 1885-1962),伊萨克·迪内森 (Isak Dinesen)是她最著名的笔名(迪内森是她的娘家姓)。她以英语、法语和丹麦语写作,主要用英语。她于1937年发表的自传《走出非洲》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在1986年的第58届奥斯卡奖评选上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七座奖项。 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Peter Englund)曾在2010年表示,未授予布里克森诺贝尔文学奖是个错误。《芭贝特之宴》是她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最初于1958年在小说集《命运轶闻(Anecdotes of Destiny)》中出版。 copyright [book_title]作品简介 故事发生在19世纪的挪威,一对已经成年的姊妹生活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村子里,她们甘愿为宗教信仰而放弃世俗情感。后来,她们收容了一位来自法国的女难民芭贝特。芭贝特幸运地获得了法国巨额彩金,为了回报这对好心的姊妹,她特别为她们及村民准备了一场丰富的晚餐,从她来到这个村庄到晚宴的过程中,整个村子开始慢慢改变…… [book_title]译后记 最初试译这本书的目的,其实是想一窥法式大餐究竟如何丰盛考究,读罢才发现书中讲的最多的是人欲,关乎食、关乎情,而真真摆在题目中的“盛宴”两字,却不过是一章带过。那么在那一章里这些食物又是怎样的呢?我们竟也不得而知,作者没有花一点笔墨去描绘芭贝特做的菜肴,使得读者只能从洛文希尔姆将军的惊讶中去揣测它们的味道。即使在其同名影片中,也没有用任何技术(如光影、色彩)去渲染这顿饕餮盛宴的美味(这倒符合文中路德教的克制精神)。 当人欲扯上宗教,总不免让人想到禁欲主义,这也是本书前几个篇章所体现的贝勒沃格人的生活写照——一成不变的去骨鳕鱼和麦芽酒面包汤是他们所享用的“美食”,而比对待食欲更苛刻的,是对情欲的弃绝。于是马蒂娜和菲利帕俩姐妹孑然一身至终老,但这是上帝所喜爱的吗?更不必说圣徒之间因这种弃绝带来的隔阂,和谐之音并未因对礼教的极端恪守而发出响声。无论是纵欲还是禁欲,都无法通向幸福的峰巅。 2013年3月23日于南京大学 copyright [book_title]I 贝勒沃格的两位小姐 在挪威,所谓峡湾,就是夹在高山之间的狭长海湾,那其中有一条叫做贝勒沃格峡湾。在群山脚下,贝勒沃格小镇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木制玩具城堡,被漆上了灰、黄、粉和其他各种颜色。 六十五年前,两位上了年纪的小姐就住在其中一幢黄房子里。当时其他女士都穿裙撑,而这对姐妹凭借高挑苗条的身材,本可以穿得跟任何女士一般优雅,但她们却未曾有过一件与时尚搭边之物,一生尽端庄得体地身着灰色或黑色的衣服。她们在受洗时以马丁·路德[1]和他的朋友菲利普·梅兰希通[2]之名而取名为马蒂娜和菲利帕。她们的父亲是位教长和先知,他创立了一个虔诚教派,而它在挪威的所有乡村都广为人知,备受尊崇。这个教派的成员都宣布要放弃世上的所有欢愉,因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幻境,真实的世界则是他们渴想中的新耶路撒冷[3]。虽然没有起誓[4],但他们讲话从来都是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5],他们亦彼此互称弟兄姊妹。 这位教长很晚才结婚,现在早已长辞于世。他的信徒数量开始逐年减少,而他们脸色变得愈加苍白,脑袋发秃,耳朵变背,甚至变得更有几分爱抱怨、好争论,于是这些教众之间令人惋惜地出现了小裂痕,然而他们仍聚在一起读解圣经。他们是看着教长的两个女儿长大的;出于对教长的敬爱,他们现在仍把她们看作那对小姐妹,倍加怜爱。在这幢黄房子里,他们感到教长的灵魂依旧与他们同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自在、安宁。 这两位小姐有一个法国女佣包揽家中事务,她的名字叫芭贝特。 对挪威小镇上的两位清教徒小姐来说,有一个法国女佣算得上是件奇事,看上去甚至必须还得有个解释。贝勒沃格的人们就把这归结于两姐妹的虔诚以及善良的心地,这是因为老教长的女儿们将她们的时间和微薄的收入都用于行善,贫苦的人敲响她们的房门后从不会空手而归。芭贝特十二年前逃亡到这里的时候就无依无靠,因悲痛和恐惧而几乎精神失常。 然而,要发现芭贝特住进两姐妹家的真正原因,就得进一步地追溯过去,深入人类的心灵。 [1] 马丁·路德(1483-1546)是宗教改革的发起人。他的改革终止了中世纪天主教教会在欧洲的独一地位。中欧、北欧地区以路德宗新教为主。(译注) [2] 菲利普·梅兰希通(1497-1560)是德国语言学家、哲学家、人类学家、神学家、教科书作家和新拉丁语诗人,是德国和欧洲宗教改革中除马丁·路德外的另一个代表人物。(译注) [3] 新耶路撒冷是指当耶稣再临的时候,新天新地的首都所在。一般基督教派对新耶路撒冷的描述与天堂近似,但各教派对其准确定义有不同的解释。(译注) [4]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5:34:“只是我告诉你们,什么誓都不可起。”本书正文和注释中所有《圣经》引文均据《新标点和合本》,后不再注。(译注) [5]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5:37:“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马太福音》5:34-37这一段的意思大致是告诫信徒不可妄用主名等来支持自己的观点。(译注) [book_title]II 马蒂娜的追求者 当马蒂娜和菲利帕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们美若天仙,体态宛若盛开花朵的果树,肌肤胜过终年不化的白雪。她们从不在舞会或派对上露面,然而每当她们走过街道,人们就会争相回望,贝勒沃格的小伙子们更是会特意去教堂,只为看到姐妹俩从中间通道走过。妹妹还有一副动人的歌喉,每至礼拜日,她的歌声便使得整座教堂都充溢着甜蜜。对于教长那派的会众来说,尘世间的爱情和婚姻只是些琐碎之事,本身不过是幻象。然而,仍可能有不止一位年长的弟兄把两位少女看得远比红宝石珍贵,他们或许也曾将自己这样的情感向她们的父亲暗示过。但是教长曾经说过,对他来说,两个女儿就是左右手。谁会想让他失去左右手呢?这两位美丽的女孩生来就被属天之爱的理念围绕,她们全身心都献给了它,不令自己接触人间烟火。 在洛伦斯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他终于努力了一次,试图向马蒂娜吐露心声。朝可人的姑娘说一句“我爱你”,对那时的他来讲已非难事,然而他一看到这个少女的脸庞,这温柔的话语便卡在了喉咙里。在洛伦斯向聚餐的人们告别后,马蒂娜手持烛台,送他走向房门。烛光照在她的嘴上,也将她长长的睫毛的影子投射上屋顶。他走到门口,带着无言的哀伤行将离去,而这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贴到嘴唇上。 “我要永远离开这里了!”他叫道,“我将永远不再,永远不再可能见到你!因为我已在这里领悟了命运之多舛,而这世上亦确有不能实现之事!” 然后他开始惊慌害怕。是不是由于家族遗传的精神问题?他脑海中依旧浮现着如梦似幻的景象——一个少女美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发出纯净神圣的光芒。他并不想成天只是做梦;他只想跟军官兄弟们一样。 洛伦斯又振作起来。他尽有生最大的努力,要忘记发生在贝勒沃格的一切。从现在起,他下定决心将只向前看,而不流连于过去。他将专注于自己的事业,终有一天,他会在这辉煌的世界里大放异彩。 在贝勒沃格的那幢黄房子里,菲利帕不时会把话题引向那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英俊、沉默的年轻人。她的姐姐会温和地回答她,澄澈的脸上挂着平静的表情,而后便转向其他话题。 [1] 胡尔德(huldre/hulder)是斯堪的纳维亚民间传说中有诱人魅力的精灵种族,生活在山林中,有变身能力。除挪威外其他北欧国家的民间传说中,胡尔德只有女性(huldra)。(译注) [2] 教长说的这句话语出《圣经·诗篇》85:10:“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公义和平安彼此相亲。”(译注) [3] 拿骚公主索菲亚(1836-1913)为瑞典及挪威国王奥斯卡二世(1829-1907)的王后。瑞典和挪威两国于1814年至1905年间为共主邦联,称瑞典-挪威联合。(译注) [book_title]III 菲利帕的追求者 一年之后,一个比洛文希尔姆中尉还更显赫的人来到了贝勒沃格。 欢迎到看书 巴黎的大歌唱家阿希尔·帕潘已经在斯德哥尔摩皇家歌剧院演出了一个星期。像在其他地方一样,他掳获了这里的观众的心。一位宫廷里的贵妇人一直想和这位艺术家发展一段罗曼史;一天晚上,她向他描述了挪威壮丽的自然风光。叙述激起了他的浪漫天性,于是他在返回法国时取道挪威海岸。然而在这壮丽之景的环绕下,他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无人可以诉说,使他陷入了忧郁。他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已走向事业暮年的老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一个礼拜日,他由于无所事事而去了教堂,在那里,他听到了菲利帕的歌声。 本文来自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豁然开朗。这里的雪峰、野花与白皑皑的北欧夜色,都转换成了他的音乐语言,将他带入一个年轻女子的歌声里。一如洛伦斯·洛文希尔姆,他亦看到了一幅景象。 “万能的上帝啊,”他想,“你的力量,无穷无尽;你的仁慈,直抵穹苍!一个歌剧名伶已在这里诞生,整个巴黎都将为她倾倒。” 阿希尔·帕潘时年四十岁,是一个有着卷曲黑发和红润嘴唇的英俊男人。他并没有被国民的崇拜所宠坏,反而是一个热忱之人,亦十分忠于自己的内心。 过了一会儿,他想:“真不知这鬼丫头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碰巧亲了她吗?” 最后他又想:“哦,我因一个吻失去了生活,而我却丝毫记不起它!唐·璜亲吻了采琳娜,却要阿希尔·帕潘来还!这就是艺术家的命运!” 阿希尔·帕潘搭乘最近一班离开贝勒沃格的船走了。 这对姐妹还会谈起这位从上流社会来的客人,但次数很少;她们找不到适合谈论他的词语。 [1] 雅克·勒菲弗(1460-1536),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神学家和人文主义学者,法国新教运动的先驱之一,曾研究和校正《圣经》文本。他一般被称为Jacques Lefèvre d'Étaples,但其姓名实际为Jacques Lefèvre,为和另一同时代的同名同姓之人区分,在姓氏后加上出生地Étaples。(译注) [2] 英国咖啡馆是巴黎一家著名餐馆,于1802年开业,1913年结业。其名是为庆祝开业当年英法缔结《亚眠和约》而起。由于离巴黎大歌剧院很近,早期客人是等候主人看演出的马车夫和家仆等;后来档次提高,不少有名的演员和观众也经常光顾。(译注) [3] “诱惑二重唱”是《唐·璜》的著名唱段,表现唐·璜对采琳娜的挑逗,以唐·璜亲吻采琳娜结束。(译注) [book_title]IV 巴黎来信 十五年后,在1871年6月的一个雨夜,这幢黄房子的门铃绳被重重地拉了三次。女主人打开门,有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身着黑衣,体态丰盈,脸色惨白,臂上挎一个包袱,盯着姐妹俩向前走了一步,随即晕倒在门阶上。两位小姐被吓了一跳,把她救醒后,她坐了起来,用深深凹陷的眼睛又瞧了一下她们,却一直不发一言。她颤着手,从湿漉漉的衣服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两位小姐。 小姐们! 你们可还记得我?噢,每当我想起你们,我的心里便开满了山谷中的野百合!倘若你们尚记得来自一个法国男人的深情,这可否打动你们的心,让一个法国女人的生命得到拯救? 送这封信的人是芭贝特·埃尔桑夫人,她和我们美丽的王后一样,不得不逃离巴黎。内战已经席卷了大街小巷,法国人的手上淌着同胞的鲜血。捍卫人权的伟大的巴黎公社社员已被击溃,惨遭屠戮。埃尔桑夫人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有名的美发师,为小姐夫人们服务;他们已死于枪下。她自己则被当作一个Pétroleuse(这个词是用汽油纵火的女人的意思)而遭逮捕,好不容易才逃脱加利费将军[1]那沾满鲜血的魔掌。她已一无所有,不敢再留在法国。 我的小姐们,请屈尊接受一个朋友谦卑的敬意,他曾是 阿希尔·帕潘 欢迎到看书 信纸的底部工整地写着唐·璜和采琳娜的二重唱的开头两小节,作为附言,就像这样: copyright 直到现在,姐妹俩都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佣人帮忙打理家务,她们认为自己无力雇佣一个已是中年又经验丰富的女管家。但是芭贝特告诉她们,她只想侍候帕潘先生所认为的好心之人,并不求回报,而且也不愿侍候其他人。如果她们打发她走,她肯定会死掉。芭贝特在教长女儿们的房子里住了十二年,直到本书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 [1] 加利费侯爵(1830-1909),法国将军,以冷酷镇压巴黎公社运动而著称。(译注) [2] 奥斯陆在1624年到1925年间名为克里斯蒂安尼亚。(译注) [book_title]V 平静的生活 芭贝特刚到这里时,面容憔悴,又如受追逐的猎物一般警觉。但在友好的新环境下,她很快变成了一个可敬又可靠的佣人。她刚出现时,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乞丐;而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征服者。她平静的面容和深邃的眼神有一种磁石般的吸引力;她目光所及之处,各项事宜都有条不紊地静静进行。 两姐妹并不相信芭贝特像帕潘先生说的一样会做饭。她们知道,法国人连青蛙都吃。她们教芭贝特如何做去骨鳕鱼和麦芽酒面包汤;在示范过程中,这个法国女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在一个星期内,芭贝特的去骨鳕鱼和麦芽酒面包汤就做得和在贝勒沃格土生土长的人一样好了。 有时候,马蒂娜或菲利帕跟芭贝特说话,而她却不答话,她们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否听到了她们的话。这时,她们就隐隐觉得芭贝特要离开她们飞回巴黎了。她们有时还会发现芭贝特坐在厨房里,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抵着太阳穴,在专注地研究一本厚重的黑皮书;她们暗自怀疑那是天主教的祈祷书。或者,她会一动不动地坐在厨房那张三条腿的椅子上,有力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深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坐在三足椅上的皮媞亚[4]一样,散发着致命而神秘的气息。在这些时候,她们明白了芭贝特是深不可测的;在对她的试探中,她们感到她有热情、记忆和憧憬,可那究竟是什么,她们却不得而知。 她们感到一阵阵寒颤掠过全身,心想着:“毕竟,她也许就是一个Pétroleuse。” 欢迎到看书 [1] 《圣经》记载,马大、马利亚(不是圣母玛利亚)和拉撒路姐弟三人住在耶路撒冷东方不远的伯大尼村庄,耶稣与门徒曾数次到过其家。《路加福音》10:38-42记载,马利亚听耶稣讲道,马大在一旁伺候。(译注) [2] 此句为《圣经·诗篇》118:22原文。(译注) [3] 克尔白又称卡巴天房、天房等,是一座立方体的建筑物,位于伊斯兰教圣城麦加的禁寺内,其东南角镶有一块黑色的石头,曾被穆罕默德亲吻。(译注) [4] 皮媞亚是古希腊的阿波罗神女祭司,服务于帕纳塞斯山上的德尔斐神庙,坐在神庙中的一张三足椅上。她以传达阿波罗神的神谕而闻名,被认为能够预见到未来。(译注) [book_title]VI 芭贝特的好运 12月15日是教长诞辰100周年纪念日。 他的女儿们对这一天期待已久,希望能庆祝一番,就像亲爱的父亲依然还活在其信徒之中那样。正因如此,过去这一年中,信徒之间频频出现的不和及争吵,就令她们悲伤而费解。她们曾努力想让各位弟兄姊妹言归于好,但心里知道其实没有做到这点。似乎父亲品性里那股令人欢喜的力量消失了,就如同放在架子上的药瓶没塞上木塞,里面的霍夫曼氏止痛剂[1]便挥发掉了。这对姐妹比父亲的属灵儿女年轻许多,对她们来说,父亲的去世使一些事至今都模糊不清。回到半个世纪之前:其时,未蒙放牧的羊群一直在山间游荡,未入正途,一群阴郁的不速之客紧跟礼拜者的步伐,挤进山谷,似要去熄灭每个小房间的灯火,将寒冷引入其中。现已年老的弟兄姊妹身上在那时便带了罪,而后这给他们带来如牙痛般钻入骨髓的懊悔;而当反对他们的人身上的罪重返时,带来的是入血毒素般深刻的怨恨。 芭贝特愉快地长舒一口气,但她仍然没有离开。她还有一个祈求。她请求女主人们准许她用自己的钱来支付这顿晚宴所需的花费。 夫人们!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曾请你们帮过什么忙吗?没有!那为什么没有?夫人们,你们既然每日都做祷告,那能否想象一下,没有祷告可做,对一个人的心灵意味着什么?芭贝特还可以为什么而祈祷呢?什么都没有!而今夜,她可以为一件事而发自内心地祈祷。我的夫人们,你们还没感觉到吗?今夜,正如善良的上帝曾欣然同意你们的祈求,你们应该高兴地接受芭贝特的祈求。 最终,她们同意了,而这一下子让芭贝特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们这才发现芭贝特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丽的姑娘。她们也在想,在这一刻,对她来说,她们自己是否第一次不是阿希尔·帕潘笔下的“好心人”了? [1] 霍夫曼氏止痛剂又称复方醚醑,可用于止痛和安眠,是由德国医生弗里德里希·霍夫曼(1660-1742)研制,由一份乙醚和三份酒精混合而成。(译注) [book_title]VII 海龟 11月,芭贝特从贝勒沃格起行。 她告诉女主人们,她还得做些准备,所以需要离开一星期或是十天。曾送她到克里斯蒂安尼亚的侄子现在仍在那条航线上工作,她必须当面与他商量这事。芭贝特常易晕船;她曾说过,那次从法国到挪威的远航是她一生中最为可怕的经历;而现在,她对坐船这事却是异常镇静。两位小姐感到她的心早已飞回了法国。 十天后,她回到了贝勒沃格。 欢迎到看书 是否一切已如她所愿安排妥当?两位小姐问她。是的,她回答说,她见到了侄子,并给了他一张清单,托付他从法国带回上面所列的食材。对马蒂娜和菲利帕来说,这话显得含糊不清,但她们不愿谈论她的离去,于是便不再多问。 本文来自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芭贝特变得有些紧张。然而在12月的一天,她得意地告诉女主人们,那些食材已被运到克里斯蒂安尼亚,在那里又转上另一艘船,这会儿已经到了贝勒沃格。她又说,她已经雇了一个有辆推车的老头,来把食材从港口送到家里。 此时,芭贝特像极了童话里从瓶中逃出的魔鬼,身体膨胀得很大,以至于她的主人在她面前都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现在,她们眼看着法式晚宴一步步逼近,那到底包括了什么东西,根本无法预料。但她们一生中从未背弃自己的承诺;她们现在已把自己交到厨师手里。 她不敢告诉妹妹她刚才看到的景象。她几乎失眠了一整夜;她想起了父亲,又感到她和妹妹即将在他诞辰日那天把这幢房子借给女巫们,让她们彻夜狂欢。当她终于入睡后,她做了一场噩梦,在梦里,芭贝特毒死了年老的弟兄姊妹,毒死了菲利帕和她自己。 本文来自 时至清晨,马蒂娜起床,系上她的灰斗篷,走出家门,天还是黑的。她挨家挨户拜访,向弟兄姊妹们敞开心扉,坦承自己的罪过。她说,她和菲利帕并无恶意;她们同意了佣人的祈求,却没有预想到这将带来什么结果。现在她也无法得知,客人们在教长诞辰日上将受到怎样的招待。她实际并没有提到那只海龟,然而她的神情和嗓音已泄露了这个秘密。 正如先前所说,这些年老的信徒们是看着马蒂娜和菲利帕长大的;他们曾看到姐妹俩为了一个坏了的洋娃娃放声大哭。马蒂娜的啜泣亦使他们眼里噙满泪珠。当日下午,他们聚集到一起商量这个问题。 在贝勒沃格这些安和的弟兄姊妹之间,并未发生过许多大事,所以这一刻,他们深深动情,大受鼓舞。他们相互握手,以表示自己忠于誓言;此时此刻,他们感到像是在教长面前。 本文来自 [1] 武戎葡萄园是世界上最知名的葡萄种植园之一,位于勃艮第葡萄产地的最北部。(译注) [2] 蒙特吉尔街是巴黎第二区的时尚街道,两旁排列着餐厅、咖啡馆、面包房、鱼店、奶酪店、酒店、花店等,被认为是巴黎人社交和日常购物的最佳场所之一。(译注) [3] 此句为《圣经·雅各书》3:5原文。(译注) [4] 此句为《圣经·雅各书》3:8原文。(译注) [book_title]VIII 赞美诗 礼拜天早晨,天空开始飘雪。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黄房子的小窗玻璃上覆盖了厚厚一层。 歌声直入马蒂娜的心灵深处,令她满怀希望。 在赞美诗歌声中,他们听到屋外响起雪橇铃声:从褔瑟姆来的客人到了。 马蒂娜和菲利帕前去接待,把他们带进客厅。洛文希尔姆夫人因为上了年纪,看上去格外瘦小;她的脸像羊皮纸一样苍白,却是十分平静。她的身旁站着洛文希尔姆将军,他身材魁梧,面色红润,身着鲜亮的军装,胸前佩戴着勋章,昂首阔步,光彩夺目,俨如一只观赏鸟——譬如锦鸡或是孔雀——站立在一群安静的黑色乌鸦和寒鸦中间。 [1]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6:25:“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译注) [2]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7:9-10:“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给他蛇呢?”(译注) [book_title]IX 洛文希尔姆将军 在从褔瑟姆到贝勒沃格的路上,洛文希尔姆将军一直沉浸在一种奇怪的心境中。他已有三十年没来过这片地方了。现在他从繁忙的宫廷生活中抽身而出,来到这里,希望得到片刻空闲,却发现自己已全无闲情。福瑟姆的老宅虽然足够宁静,但与杜伊勒里宫[1]和冬宫[2]相比,却小得可怜。然而房子里还有一个身影令人无法静下心来:年轻的洛文希尔姆中尉走进了房间。 洛文希尔姆将军看到这个俊朗、瘦削的身影从自己身旁走过。年轻人走过时,很快地瞥了老洛文希尔姆一眼,撇嘴一笑,傲慢而自负,这是华年对待暮年的方式。将军本该回以亲切的微笑,笑里略带悲伤,就像暮年向华年致意,但他着实没有心情微笑;他的确,如他姑母所述,情绪万分低落。 欢迎到看书 洛文希尔姆将军得到了他一生中奋力追求过的一切,并为他人所崇拜、艳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怪事,这件与他所享的荣耀不相称的怪事:他并不完全幸福。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细细地咀嚼灵魂中的那个自我,就像一个人在仔细地寻找一根荆棘,它深深扎进手指肉里,不为人所见。 他极受皇室恩宠,他事业功成名就,他朋友遍布天下。那根荆棘不在这些地方。 他的妻子是一位出色的女人,况且依旧美丽动人。她频繁地外出和聚会,或许因此有点冷落了自己的家庭;她每三个月便更换一批仆人,而将军在家时,饭还是总不能按时端上餐桌。将军在生活中十分看重美食享受,因此对夫人有些许不满;他有时消化不良,也暗自觉得是她的问题。然而,那根荆棘也并不在这里。 的确不在这里,但一件怪事近来缠上了洛文希尔姆将军:他发觉自己在为自己死后仍不灭的灵魂而担心。他怎么会这么想呢?他品行端正,忠于他的国王、妻子和朋友,是所有人的楷模。然而在某些时候,他隐隐感到对他来讲这世上重要的不是道德,而是某种神秘之物。他看向镜中的自己,仔细检查了一遍胸前的一排勋章,又暗自叹息:“虚荣,虚荣,一切都是虚荣!” 在福瑟姆的奇遇迫使他回头审视自己的人生得失。 年轻的洛伦斯·洛文希尔姆吸引来梦与幻想,正如花朵招来蜜蜂和蝴蝶。他奋力使自己摆脱这些东西;他拼命逃离,而它们紧追不舍。他害怕家族传说中的胡尔德,因而拒绝了她的邀请,没有跟她进入山间;他坚决摒弃了预知未来的天赋。 当洛文希尔姆夫人告诉侄子教长诞辰纪念日的事时,他决定要随她一同前去贝勒沃格,却不只是为了晚宴而去。 他放任思绪游离。在巴黎,他曾赢过一场马术比赛,因而受到了法国高级骑兵军官的款待,与王公贵戚一同出席盛宴,那场晚宴是特意为他在城里最豪华的餐厅举办的。餐桌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位贵妇人,那时他已经追求她很久了。晚宴上,她抬起柔和的深色眼睛,目光从香槟酒杯的边缘往上看;毋须多言,她已许诺让他快乐。现在他坐在雪橇上,突然想起当时有那么一瞬,他看到马蒂娜的脸庞出现在面前,然后又认为那是幻觉。他听了一会儿雪橇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响声,又想到今夜他将如何在餐桌上高谈阔论,便微微一笑——年轻的洛伦斯·洛文希尔姆曾坐在同一张桌旁,缄默无言。 大雪纷纷扬扬,雪橇的辙印很快就被盖住。洛文希尔姆将军静静坐在姑母旁边,下巴缩进大衣高高的毛领子里。 [1] 杜伊勒里宫曾是法国王宫,位于巴黎塞纳河右岸,于1871年被巴黎公社社员纵火焚烧,遭严重破坏,最终于1883年被拆除。(译注) [2] 冬宫是俄罗斯圣彼得堡的标志性建筑,自建成起到1917年罗曼诺夫王朝覆灭一直是俄国沙皇的皇宫,现为博物馆。(译注) [3]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10:14:“凡不接待你们、不听你们话的人,你们离开那家或是那城的时候,就把脚上的尘土跺下去。”是耶稣对外出传教的使徒说的话。(译注) [book_title]X 芭贝特的晚宴 芭贝特的红头发小精灵打开了餐厅的门,客人们缓缓跨过门槛。他们松开彼此的手,默不作声;这沉默里却参杂着甜蜜,因为他们在精神家园中依旧紧握着彼此的手,高唱着赞美诗。 芭贝特在餐桌中间摆置了一排蜡烛。小小的烛光在黑大衣、黑衣裙上跳跃,亦闪耀在那猩红军装上,倒映在清澈、湿润的眼眸里。 洛文希尔姆将军透过摇曳的烛光看到了马蒂娜的脸庞,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们告别时,他怔怔望向她的情景中。经过三十年在贝勒沃格的生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什么痕迹?她的金发已夹杂着缕缕银丝;曾温暖如花的脸庞亦慢慢变得如石膏般淡然无光。然而她的额头如此平静安详,她的眼神如此令人信任,她的嘴唇如此纯净秀美,好像从未草率地吐露过话语。 所有人都坐下后,会众里最年长的一位以教长之言开始祷告: “愿我的食物为我的肉体所享用, 愿我的灵魂以行以言 称颂上帝所赐的一切。” 在贝勒沃格,人们吃饭时通常都不怎么说话。然而今夜,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一个老弟兄叙说了自己第一次与教长相遇的故事。另一个说起了六十年前教长的布道如何改变了自己的信仰。一个老妇人——马蒂娜第一次向别人倾诉苦恼就是同她讲的——跟大家提起,无论有多么艰难困苦,所有弟兄姊妹们一直都在彼此扶持。 洛文希尔姆将军一直想要主宰餐桌上的谈话,他便说起教长的布道集是王后最喜欢的一本书。但当新的菜肴一端上桌,他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是难以置信!”他自言自语道,“这是德米多夫比利尼饼[4]!”他看向其他的客人们:他们都只是静静地吃着德米多夫比利尼饼,脸上没有任何惊奇或赞赏之情,似乎三十年来他们每天都吃这些东西。 餐桌另一边的一位姊妹这时说起了一些怪事,它们发生时教长还在他的这些子女中间;人们或许也敢称它们为奇迹。他们是否还记得,她问道,有一次教长答应在圣诞节时去峡湾另一边的一个村里讲道?然而那两个星期中,天气变得异常恶劣,没有船长或渔人愿冒险渡过峡湾。村民们已不抱希望,但教长告诉他们,若没有船载他,他将只身踏浪而来。看哪!圣诞节前三天,暴风雪停了,继而又出现了严重的霜冻,峡湾从一岸到另一岸全都结了冰——这场景在人类的记忆里还未曾出现过! 男孩再次将酒杯斟满。弟兄姊妹们知道这一次给他们喝的不是葡萄酒,因为它在不断冒泡。这一定是柠檬水。柠檬水倒是衬得上他们兴奋的情绪,似乎要将他们带离土地,去向一个更崇高、更纯净的地方。 洛文希尔姆将军放下餐具,静静地坐着。他又一次被带回了在巴黎的那次晚宴,就是他在雪橇上回想的那次。当晚,桌上有一道极其考究而美味的菜。他向同席的加利费上校询问这道菜的名字,上校笑着告诉他这叫“石棺鹌鹑”[6]。他还说,这道菜是由他们正在吃饭的这家餐馆的厨师首创的,这位厨师被看作是这个时代里全巴黎最伟大的烹饪天才,而最令人惊奇的是——她是个女人!“的确,”加利费上校说,“这女人把英国咖啡馆的晚餐变成了爱情——高尚浪漫的恋爱,人在其中将再也分不清对食物的渴望与满足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从前,我曾为了一位美丽的小姐与他人决斗;现在,我年轻的朋友,全巴黎再没有比这个厨师更值得我去流血的女人了!”洛文希尔姆将军转向左边的弟兄,对他说:“但这竟是石棺鹌鹑啊!”这位弟兄刚才正听着对奇迹的描述,他心不在焉地看看将军,然后点点头,回答说:“对,对,确实是。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copyright 讲完了关于教长的奇迹,餐桌上的闲谈又转向了他的女儿们平日给予他人的关怀和帮助;这些细微之事亦是奇迹。第一个唱起赞美诗的那个老弟兄引述了教长的一句话:“我们唯一能从尘世带走的东西,是我们已然放弃的东西!”客人们笑了——这两位贫苦朴素的小姐肯定将在另一个世界里享受富贵! 洛文希尔姆将军不再对任何食物感到惊讶。几分钟后,他看着葡萄、桃子和新鲜无花果被端到他面前,他大笑着对对面的客人说:“哦,漂亮的葡萄!”客人回应说:“‘他们到了以实各谷,从那里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两个人用杠抬着。’[7]” copyright 然后,将军感到是时候讲话了。他站起来,腰板笔挺。 其他人说话时从不曾站起来过。老人们抬起眼,看着将军的脸,心中充满快乐的期望。他们过去经常看到水手和流浪汉在俗气的国产杜松子酒里酩酊大醉,但没有见过一个战士和朝臣亦陶醉于世上最高贵的葡萄酒中。 copyright [1] 迦拿的婚礼是《圣经·约翰福音》记载的一个事件。耶稣在参加于迦拿举行的一场犹太婚礼时,将水变成酒。(译注) [2] 阿芒提拉多是一种深琥珀色雪利酒,常被用作开胃酒。(译注) [3] 绿海龟汤是19世纪欧洲高级宴会上最为时髦的一道菜肴之一,由于原料太过珍贵,后来流行用小牛肉汤作为替代。(译注) [4] 比利尼饼是一种比较厚的小型煎饼,是斯拉夫民族的传统食物。德米多夫则是俄国一个显赫家族的姓氏。(译注) [5] 凯歌香槟创立于1772年,总部设在法国兰斯,目前隶属于奢侈品集团LVMH,是全球最畅销的香槟之一。(译注) [6] 石棺鹌鹑是将鹌鹑放入烤脆的圆盒状千层面,再一起烘制而成。(译注) [7] 此句为《圣经·民数记》13:23原文。(译注) [book_title]XI 洛文希尔姆将军的讲话 “我的朋友,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将军说,“公义和极乐彼此相亲。” 他咬字清晰,这种嗓音是在校场上训练出来的,它曾优雅地回绕于皇宫厅堂里,而现在他却在以一种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方式讲话。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涌动,使他在说完第一句话后,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习惯于精心构建语言,明晰目的;然而在这里,在单纯的教众之间,洛文希尔姆将军的整个形象,连同他胸前戴着的勋章,好像都只不过是个传声喇叭,在播出一篇应该被播放的讲话而已。 copyright “我的朋友,”洛文希尔姆将军说,“人是脆弱而愚蠢的。我们都被教导过:上帝的恩惠存在于宇宙之中。然而,我们以人类的愚昧与狭隘去揣测神的恩惠,认为它是有限的。正因如此,我们恐惧地颤栗起来……”将军此前从未说过自己为此而颤栗;而现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个真相,着实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了。“在做出人生抉择前,我们在颤栗着;在做出抉择后,我们仍在颤栗着,因为惧怕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当我们睁开双眼的刹那,我们就将就将看见上帝的恩惠,亦将明白它是无穷无尽的。我的朋友,上帝的恩惠并不要求我们做什么,除了我们必须自信地等待其降临,且心怀感恩。弟兄们,上帝的恩惠是无条件的,也并不只会降临在我们当中特定的人身上;上帝的恩惠将所有子民拥入胸怀,并赦免所有有罪的人。看!我们所选择的已经得到,我们所拒绝的也同时被应允。啊,我们所摒弃的全被浇回自己身上。因为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公义和极乐彼此相亲!” 弟兄姊妹们并没有完全听懂将军的讲话,但他坚毅而如受神启般的脸庞,那些广为人知、受人喜爱的词语发出的声音,俘虏且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就这样,三十一年后,洛文希尔姆将军终于主宰了在教长家餐桌上的谈话。 老教长的信徒们都是谦卑的人。他们日后回想起这个夜晚时,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美德使自己当时体会到了灵魂的升华。他们突然明白,洛文希尔姆将军所说的无穷尽的恩惠已经降临到他们身上;他们甚至不感到惊讶,因为这实现了一个始终存在于他们心中的愿望。尘世虚空的幻境在他们眼前化为云烟,他们看清了宇宙真正的样子。千年王国[2]在他们面前显现了一小时。 洛文希尔姆老夫人是第一个离开的。她的侄子陪她一起走,两位女主人举着蜡烛为他们送行。当菲利帕帮老夫人穿上一层层外衣时,将军久久地握住马蒂娜的手,不发一言。最后他说道: “我此生的每一天,都与你同在。你知道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是不是?” “而且,”他继续说,“余生里的每一天,我仍将与你同在。每个夜晚,我都将像今夜一样,坐下来与你一起进餐;如果我们无法见到彼此的肉身——那只是毫无意义的躯壳——那么我们的心灵依然相通,而这才是一切。亲爱的姊妹,今夜我已然懂得,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 “是的,确是这样,亲爱的弟兄。”马蒂娜说,“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 说罢,他们便彼此分别。 当聚会终于结束时,雪已经停了。小镇和群山笼罩于茫茫白雪之中,壮丽绝伦,不似人间。天空中有群星闪耀,熠熠生辉。街道上则因积雪太深而难以行走。从黄房子里出来的客人们摇摇晃晃地走着,步履蹒跚,他们突然向后坐倒,或向前跪下,将膝盖和手埋进雪地里,似乎这样他们就洗净了罪恶,获得新生,身上如羊毛般洁净。在这无瑕之衣下,他们像小羊羔一样欢呼雀跃。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变成孩童都是极乐之事;远远看去,一直克己、严肃的弟兄姊妹们进入了天堂般美好的第二次童年,更是有福的人才会闹的笑话。他们跌倒后又爬起来,继续向前走或停住脚步;他们的肉体和灵魂牵手而行,有时排成一列,像被赐福的枪骑兵。 “保佑你,保佑你,保佑你”,这些话语从四面响起,好似天体的和谐之音[3]产生的回响。 马蒂娜和菲利帕久久地站在房外的石阶上。她们没有感到寒冷。“星辰离我们更近了。”菲利帕说。 “它们每晚都会出来的,”马蒂娜轻声说,“这里很可能将不再下雪了。” 然而,在这点上她却错了。一个小时后,雪又开始下,这是一场在贝勒沃格从未出现过的大雪。第二天早晨,房前堆起厚厚的积雪,人们几乎没办法开门。这场雪之后,有个说法流传了很多年:当时,由于窗户被高高的雪堆覆盖,所以小镇上很多作息习惯良好的居民并没有发觉太阳已经出来,因而一直睡到了午后。 [1] 坚振礼是基督教礼仪,象征人通过洗礼与上主建立的关系获得巩固。路德宗并不承认坚振为圣事,只认为是公开申明信仰的事件。(译注) [2] 指《圣经·启示录》20:1-6中预言的基督复临治理世界的一千年。(译注) [3] 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认为,诸天体在运行时会各自发出凡人听不到的声音,音调和各天体的体积、轨道和速度等有关,这些音调之间是和谐的。(译注) [book_title]XII 伟大的艺术家 当马蒂娜和菲利帕锁上门时,她们想起了芭贝特。她们心里掠过一股柔情,亦有一些遗憾:芭贝特今夜未能与他们共享极乐。 马蒂娜又说了一遍:“他们都认为今天的晚宴很棒。”而芭贝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于是马蒂娜又说:“芭贝特,你回到巴黎以后,我们仍将记住这个夜晚。” 芭贝特说:“我不回巴黎了。” 本文来自 “你不回巴黎了?”马蒂娜惊呼。 “不回了,”芭贝特说,“我能在巴黎做什么?他们都不在了。我失去了他们所有人,夫人们。” 欢迎到看书 两姐妹想到了埃尔桑先生和他的儿子,她们感叹道:“哦,我可怜的芭贝特。” “是的,他们都不在了,”芭贝特说,“莫尔尼公爵、德卡兹公爵、纳雷什金亲王、加利费将军、奥雷利安·舍尔、保罗·达鲁、波利娜公主![1]所有人!” 芭贝特失去的这些人所拥有的奇怪的名字和头衔,令两位小姐略感困惑,然而她的话里带着无限的悲哀,这使她们在内心深处亦感到她所失去的也是她们所曾拥有的,因而眼里也噙满泪水。 欢迎到看书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突然,芭贝特朝她们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怎么回巴黎呢,夫人们?我没有钱。” 厨房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后马蒂娜说:“那你的余生都将在贫穷中度过了,芭贝特?” “然而你提到的那些人,”她说,“那些巴黎的王公贵族,芭贝特,不正是你反对的人吗?你自己曾经反抗过他们啊。你是巴黎公社社员!你提到的那个将军令人枪杀了你的丈夫和儿子!你怎么可以为他们悲伤?” 芭贝特的深色眼睛同菲利帕的目光相对。 “帕潘先生也是这样。”她说。 “帕潘先生?”菲利帕问。 “是的,你的帕潘先生,我可怜的夫人,”芭贝特说,“他本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他说,‘被鼓励去只做到二流的水平,或者因达到了二流水平就受人称赞,是非常糟糕而且不能忍受的。’他说:‘整个世界的艺术家们,心里都会大声地蹦出一句话:别管我,让我做到极致!’” 菲利帕走向芭贝特,张开双臂拥抱她。她感到这位厨师的身体像大理石碑似的靠在她身上,而她自己却从头到脚都在打颤。 copyright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许久,她轻声说道: “但,这不是结束!我觉得,芭贝特,这不是结束。在天堂里,你将成为上帝希望你成为的伟大艺术家!噢!”她又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噢,天使将为你陶醉!” [1] 这些人中,纳雷什金亲王是沙俄贵族,奥雷利安·舍尔是法国作家,其他人都是法国贵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