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花甲录
[book_author]内山完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68294
[book_dec]《花甲录》是内山完造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他以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和理解,按照编年体史书的体裁,一页一页、一件一件地将自己自出生之日起的历史——特别是发生在中日两国间的大事,以尽可能客观的笔调,一一排列下来。他的个人机遇与鲁迅先生十年之久的友情尽在字里行间,它不仅是内山完造的个人史,更是一部涵盖了从十九世纪末叶(一八八五年),直至“二战”结束的日本近现代史、社会世相史和中日关系史。有重要的史学价值。
[book_img]Z_10626.jpg
[book_title]小序
万物皆有其历史。
纵然是短命如蜉蝣者,或沙滩上的一粒细沙,也应该有其作为蜉蝣、沙子应有的历史。因此,就人这种万物之灵长而言,无论有多么凡愚,抑或是怎样癫狂,也必定有其历史。但是,“人的历史”这种东西,虽说就作为人这点而言可谓四海皆同,但作为个体来说,拥有完全相同历史者,在当事者之外,并无可能。无论是号令天下的英雄豪杰的历史,还是连名号都没有的贫贱茅舍中孤独者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都是世界唯一的。
照中国人的习惯,年届六十之际,多会编纂年谱一类的东西,以书写自己的历史。我以六十有四之年,始解其意。对我自己来说,曾几何时,虽一再执笔,却未得竟书,此番终于三度动念走笔,志在写出个人史。纵使我自身的历史是如此贫弱,或所记之事多么于世无益,但哪怕仅出于我的历史,在我自己之外并无人能拥有这一件事,便使我获得了不能不写的勇气。
不过,唯其如此,我的历史,不是从他人那儿借来的衣服,不能写谎言,不能是骗人的东西,不能肆意夸张。归根结底,我的历史只能是我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哪怕一字一句的事由也断不可轻率为之——我的责任与义务正在于此。
如今,我背负着这样的义务和责任,虽然自忖恐怕连一介蜉蝣都不如,甚至不及沙砾之一分,但却欲罢不能——我要书写自己的历史,命其名为《花甲录》。
内山 完造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圣诞节早晨记于门司
[book_title]明治十八年(1885年)
一月二十五日 大山[2]陆军卿等归朝。
二月七日 富豪岩崎弥太郎[3]殁。
七月二十六日 御驾山阳巡幸。
八月十二日 御驾还幸。
九月二十五日 富豪五代友厚殁。
十月十一日 日本邮船会社成立。
十一月二十三日 自由党员大井宪太郎等人因在朝鲜举事,于大阪被捕(大阪事件)。
十二月二十日 宫中、府中[4]改制。
十二月二十二日 废除太政官制[5],组成新官制内阁。
此乃日本历史年表的记载。但这一年还应作为追加事项而补记一条,是什么呢?虽然没什么大不了,但缺之便无本书。于是便有“一月十一日,内山完造出生”之一项也。如稍加详细说明的话,则是从山阳本线笠冈站换乘井笠轻铁,在终点站井原下车后,再转乘巴士沿小田川的清流北行约一里地,有个芳井村(足次村与芳水村合并成现在的芳井町)。村中有个叫沢冈的地方,住着四户姓内山的人家,其中名本屋者是最老的一家。家屋后面的旱田里,有个墓场,排列着几十块天然石的墓碑。这家也是四户中最穷的,本屋的户主治平老以专做为驽马穿的蒿履为生。夫妇俩都是少有的实心眼儿,有两个儿子,日后均出息,仍健在。街坊四邻的孩子们,喜欢来这家串门,下围棋或者将棋什么的。这家的买卖有个分号,分号的街坊,户主叫藤太郎,因为是村里最善庖厨之人,所以虽是庄户人,却在家中开了一爿小旅店,据说住过太太神乐[6]和卖千金丹[7]之类的什么人。长子贞太郎年轻时离家出走,多年连张明信片都没有,被认为八成是死了。五十年后,却因本人的返乡,众人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安居于东京的目黑。长女名叫阿秀,因癫痫而夭折。次子也夭折了。第三个儿子芳,个头虽小,可力气很大,成为家业的继承人,小旅店歇业后,现经营着一家小杂货店。从这户分家出去的,是堂之上,户主叫贤太郎。姐姐嫁给了邻村高屋村那片儿称为丹生的山上农家中名叫中村文太郎的人。两个弟弟,一个有志学医,一个志于法学,均进京勤学,却都一事无成,脱离了人生轨道,成了放浪者。只有末弟日后在丸龟,过着被目为成功者的生活。这家的上一代中,有名时卫者,此人有二弟一妹,妹妹嫁给位于福山的做布袋[8]的名门家,大弟则过继给盐业主家做养子,次弟分家,创业中立屋。户主庄三郎即这位弟弟,因为是少有的节俭的主儿,人称“疙瘩庄”,但其实是很有主张的人,对调皮的我特别好。在我有生的记忆中,这位中立屋的大叔是永远也不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的。他有一双儿女,都是比老子还要崇俭尚勤的节约主义者。因此,二人日后都成了后月郡屈指可数的资产家。现在虽然孙辈的新先生成了当家人,可仍然是数得着的资产家之一。上述四户中所没有的姓氏内山,估计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移居者。其中,堂之上是我的老家。父亲干过从村会议员到村长等芝麻官,母亲名直,是井原的印章店荻田长三(号云崖,在兴让馆主阪谷朗庐的门下,长于书法)的长女。嫁给贤太郎之后,生有四男三女。其中,一男三女都于幼年或成年离世,如今只有我和两个弟弟健在。大弟继承家业,在与井(芳井町的字)开店,经营药材,并深孚众望,担任郡商业协同组合之长。末弟曾经过继给丸龟的叔父家做养子,后又断绝关系复归。一度在学校当教员,退职后,于东京经营专事中国出版的书籍专门店内山书店之余,近年来也参与学校演剧的指导活动。对于在中国美术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鲁迅先生所倡导的中国木刻画运动,曾给予最初启蒙的,就是这位弟弟。据说在出生二十天的时候,我家曾被烧毁。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只要听到别人开玩笑似的对我说“完造,敲钟啦”,我的脸立马会变得煞白,飞奔回家。我曾屡屡跟人说起过,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写过,这种与我素喜恶作剧的性格颇难吻合的行为,也许是家被全烧时,寺庙的钟声[9]不断,那种酷似催命警钟似的声音仍藏在我的潜意识中,也未可知。
[book_title]明治十九年(1886年)
一月二十六日 设置北海道厅。
三月二日 颁布帝国大学令。
十一月十六日 宣布加盟《万国红十字公约》。
内山完造一岁。
[book_title]明治二十年(1887年)
二月十八日 天理教祖中山美伎子殁。
五月一日 井上[10]外务大臣召集各国公使,举行条约改正会议。
[book_title]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
四月十七日 公布市町村制。
四月二十五日 学僧福田行诫圆寂。
四月三十日 创设枢密院。
五月七日 依照学位令,加藤弘之、箕作麟祥、伊藤圭介等人首次被授予博士学位。
七月十九日 山冈铁太郎(铁舟)殁。
[book_title]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
一月十一日 新皇居落成。
一月二十一日 颁布改正征兵令。
二月十一日 颁布帝国宪法,皇室典范被确立;文部大臣森有礼[11]遇刺。
七月一日 东海道铁路全线贯通,新桥至神户间直达列车开始运行。
七月三十一日 颁布《土地收用法》。
十二月三日 规定警察官及消防官佩剑。
内山完造四岁。
[book_title]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
一月二十三日 京都同志社创立者新岛襄[12]殁。
二月十一日 创设金鵄勋章。
四月十四日 公布府县制。
十月二十日 元老院废止。
十一月二十五日 召集第一次帝国议会。
内山完造五岁。四月一日,入化成寻常小学校[13]。寻常小学校读本入门的第一课讲鸠,第二课讲花、鸟,第三课讲桐树、美人蕉。我的顽皮已颇出名,现在额头上的月牙形伤疤就是明证:系跟几个孩子打架,在挥舞着小刀、狂喊追杀之际,跌跤自伤所致。如此之顽劣,不仅令父母伤透脑筋,也让街坊四邻感到为难。
[book_title]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
一月十三日 依保安条例,二十七名壮士被命离开东京。
一月二十日 帝国议事堂烧毁。
三月八日 东京骏河台尼古拉会堂举行开堂式。
三月二十日 自由党于大阪诞生,板垣退助[14]任总理。
五月十一日 来访的俄国皇太子(即后来的尼古拉二世)于大津被巡查[15]津田三藏刺伤(湖南之变[16],大津事件)。
五月十二日 天皇行幸京都,探望俄国皇太子。
五月十九日 天皇行幸神户,为归国的俄国皇太子送行。
五月二十二日 天皇还幸东京。
六月七日 敬宇中村正直博士殁。
十一月八日 改进党党魁大隈重信[17]、自由党总理板垣退助[18]会晤,两党联合之机遇逐渐成熟。
内山完造六岁。四月一日,成为化成寻常小学校二年级生,顽劣的性格益发升级。从这时起,我终于加入儿童神乐演剧的行列,适合的角色是一名滑稽小丑。
[book_title]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
二月一日 画家五姓田芳柳殁。
二月十五日 众议院议员举行临时总选举。各地的政争日趋极端化,到处是流血惨状。
四月十日 东京神田、日本桥两区大火。
四月十二日 任命条约改正调查委员:伊藤博文、榎本武扬、后藤象二郎、副岛种臣、黑田清隆、寺岛宗则、井上馨。
五月二十一日 据保安条例,令一百四十三名壮士离开东京。
六月十七日 颁布《包裹邮便法》(从十一月一日起实施)。
十一月三十日 我军舰在千岛伊予堀江冲与英船拉文纳号(Ravenna)冲撞沉没,乘员七十余人溺亡。
从这个时期开始,侦探小说大为流行。
内山完造七岁,成为化成寻常小学校三年级生。发挥调皮捣蛋的个性,热衷儿童神乐,常博得赞赏。在儿童将棋界,虽然与小福、小鹤[19]相伯仲,但胜算寥寥。在化成校,有类似现在的学艺会那样的幻灯放映会,河合福一和我被选中发言,那是我初次登台亮相。我讲了关于荞麦面的话题,父兄们评价说小福沉着冷静,讲得也好,完造像炒豆似的,有失沉稳。日后小福当了天理教的教师,而我则兴之所至,以漫谈闲话的形式向日本传达中国民众的生活状况。打小就爱饶舌的我,可谓积习难改。从这时起,我翻过一座叫雏迫的山岭,再走一里路去高屋村丹生的亲戚家,开始独立完成父亲派给我的活计。
[book_title]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
三月九日 明治天皇大婚二十五年祝典(银婚式)。
五月十五日 诗人北村透谷自杀。
六月二日 画家森宽斋殁。
九月十五日 大本营[23]进驻广岛。
十月二十日 第七次帝国会议于广岛召开,军费一亿五千万日元被通过。
十月二十二日 两羽[24]地区大地震,庄内地区受害甚大。
十二月十日 我第一军、第二军联合。
内山丸造九岁,读完化成寻常小学校,进入精研高等小学校[25](位于井原町,作为一町十二村立的学校,乃後月郡唯一的高等小学校)。全校有学生约千人,我是其中最年少,且身材最矮小者。这一时期,去上学是自由行走,但放学的路则按冠以各町村名的不同的部为单位,排队回家。我属于川奥部(即井原以北的统称),让部长、副部长难堪是家常便饭,为此没少挨罚。
[book_title]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
一月二十四日 有栖川宫参谋总长炽仁亲王薨殂。
五月三十日 御驾还幸东京。
十一月七日 大寺少将[26]以下,二十七八年战役[27]中的一千四百名战死者,被合祀于靖国神社。
内山丸造十岁,晋级为精研高等小学校二年级生。此时,落第者甚众。名次依次是宫岛第一、松本第二,本人名列六十余位。在化成校时,因对被班主任Y先生严罚之事耿耿于怀,早晨上学时,从与Y先生“冤家路窄”的地方开始,每每纠结恶党,找碴打架,乃至Y先生向精研校的校长哭诉。为此,曾招来校长先生及前述井原町的荻田(户主为家母之弟元治郎)和田中(亦为井原的母方的亲戚)两位舅父一通吹胡子瞪眼。我的行为,如果用今天的话说,毫无疑问是不良,那种顽劣终于使我成了闻名全校的恶党“三剑客”之一。母亲曾给我看过村中儒者三宅栗斋老翁编写的顺口溜:“人说完造比较乖,原来是个淘气孩,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在幼少期如何顽皮不堪,简直是没法说。但是,要说居然坏到“三剑客”的分上,倒也不容易,颇经历了一番恶战苦斗,可这些我已经记不清了。
[book_title]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
三月二十四日 颁布《航海奖励法》《造船奖励法》。
四月一日 大本营关闭。设立拓殖省,高岛鞆之助任大臣。
六月九日 山县有朋出席俄沙皇加冕式,缔结日俄协定。
六月十五日 三陆地区发生大海啸,灾情严重。
八月三十一日 秋田、岩手两县大地震。
十月三日 日本邮船会社开通澳洲航路。
十月十五日 废止各大臣的护卫巡查。
十月三十日 志士荒尾精(上海东亚同文书院[28]创立者)因黑死病客死台湾。
十一月二十三日 小说家樋口一叶[29]女士殁。
内山完造十一岁,晋级为精研高等小学校三年级生。因反抗班主任M先生,在黑板上书写:
宫一宫一,你倒是说耷拉在你小子前面,晃晃悠悠的东西到底是啥玩意?难道你不知道那是狐狸的睾丸吗?咚咚锵,咚锵,咚锵![30]
结果被先生发现,狠狠地训了一通。自此,师生反目,针尖对麦芒。某天,由于我把伯夷、叔齐因有感于父王遗言与自然长幼秩序重要性之间的某种冲突,遂双双隐匿于首阳山的故事,与日本神武天皇虽身为第四皇子,却登极成王的事体加以比较,认为后者不如伯叔,并以“巴嘎”[31]来评价(我不知道形容猿愁的贴切词汇),从而激怒了先生,我被吓得缩成一团。我似乎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个头矮小这点倒不像)。我曾把班上女生的名字记在小本子上,然后写做我的小妾什么的,后被中立屋的老人发现,招来一通训斥,诚可谓“出色的”不良少年。但是,校长多贺先生经常小声地教导我,令我日后既高兴,又感激。
[book_title]明治三十年(1897年)
一月十四日 英照皇太后(孝明天皇的皇后)驾崩。
三月二十九日 颁布《货币法》(金本位制)。是月,发生足尾铜山矿毒事件[32]。
四月二十七日 帝国图书馆于东京上野开馆。
六月二十二日 公布京都帝国大学官制,过去的帝国大学改称东京帝国大学。
七月二十七日 画家岸竹堂殁。
八月二日 日本劝业银行开业。
八月二十四日 陆奥宗光[33]殁。
内山完造十二岁,四月一日,晋级为精研高等小学校四年级生。依我的不良品性,与其做学问,不如做买卖,这种看法在亲族间占了上风,遂决定让我赴大阪奉公。对我来说是何乐不为。某日,与论敌三宅源重郎就究竟是奉公谋生还是晋级升学的问题展开论战,我竟败下阵来。我对家父一个人独食白米饭,而其他人均吃半麦饭这件事原本就不满,听说如果去大阪奉公的话,每日三餐皆食白米饭。我于是觉得就算平时再苦,也绝不回头,因为每天都是过节——遂决定去大阪。十月十四日,我从精研高等小学校四年级退学。校长多贺定市先生特意赋诗一首,为我饯别:
男儿立志出乡关
不成大业誓不还
埋骨何期坟冢地
人间处处是青山
十月十五日,父亲不在家,母亲为我打理行囊。为祝福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特意做了我最喜欢的味噌汤泡白米饭。吃饭的时候,母亲坐在我旁边,边流泪边谆谆嘱咐道:“完造呀,俗话说一世性命千代名,要跟着主人好好做事。一定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啊。”这一番饯别之言,至今还烙印在我脑子里。母亲作为把《女大学》[34]之伦理教化贯彻于自身生活的人,留给我的所谓“一世性命千代名”的话,绝非一时的应景之语,实际上也是她作为女性终生践行的信条。我也经常被如此教导。母亲从井原町嫁到芳井村的寻常人家,一心侍奉爱挑剔的婆婆和性急、任性、动辄大打出手的父亲,从来没有顶撞、辩解过。无论对方有多无理,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赔不是,“我错了”“是我多嘴”什么的,全无抵抗。她常说:“即使别人让你倒着爬柚子树,也不能还嘴,这才是为妇之道。”——我的母亲是多么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人啊。想来,自己身上原本与调皮捣蛋并不相符的易感动、爱哭的毛病,实际上也来自母亲的遗传。多年后,对托尔斯泰倡导的不抵抗主义,我深感共鸣。日本天主教受迫害时期[35],被迫害教徒的那种不抵抗姿态绝对值得赞赏。俄国杜霍波尔派[36]教徒在征兵之际,以不碰枪来抗命,结果招来了国家的大迫害,但教徒们仍将不抵抗进行到底。后在英国反战教派教友会[37]的支援下,以免除征兵为条件,好歹总算在加拿大获得了一块栖身之地……凡此种种,怎能不令人尽洒热泪?不,对诸如此类的事体,无论如何也无法止住热泪的流淌。还有当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国家的将来只有师法永久中立的瑞士之一途,面对那些高唱建设和平日本,且直面这条道路上种种艰难困苦的今日的青年男女们,我一边痛感国家将亡的时代责任,一边在全国巡回演讲。每每在讲话的最后,以“非常抱歉,请大家原谅”来表达谢意的礼数,等等,这一切的一切,的的确确是拜家母所赐。
如此,我鼓足勇气辞别了母亲和弟妹,谢过为我送行的街坊四邻,大约在午后三时左右,就把足次村甩在了后头。是夜,投宿于在这件事上唱主角的井原的荻田舅父家(也是家母的娘家,户主为母亲的弟弟元治郎)。
十月十六日,天还没亮,我拎着带往神户、大阪的礼物——两只内盛松茸的蒲草包——怀揣一块大洋,先坐人力车到笠冈车站,然后上了火车。随着汽笛一声长鸣,人力车夫的一句“老爷,撒哟那拉……”是我听到的最后的乡音。车厢里没有一张熟悉的脸。这时,我开始感到一种寂寥和伤感。年仅十二岁、身材像小豆子似的我,在车里成了众人交口称赞和爱抚的对象。但出发前,舅父嘱咐的“绝不可粗心大意”的话,让我直到神户,神经都未能松弛下来。天擦黑,在神户站下了车。照大人说的买了张人力车票,然后径直到了荣町三丁目的山口嘉造商店,投奔照料我的高木静太家。我脚登草屐,活像山上的小猴子,带过去的一只土产松茸蒲草包颇受欢迎。这是我生平头一次睡别人家里,但加上一路的劳顿让我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直到早晨才被叫醒,又承蒙家里女佣人方方面面的照顾。白米饭加味噌汤的早餐令我窃喜:原来如此,从此后每天都是过节了。这事儿我虽然常对人讲,可时下的青少年恐怕已难解我彼时的心情。我还常对人说在此番旅途的列车上吃便当的事,那是舅父家做的便当,饭团子加松茸酱油煮。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成了念念不忘者之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自己纯朴的乡下少年模样。
十月十七日,高木先生给了我一双雪踏[38],这才把一直穿到前一天的草屐扔了。有生以来头一遭穿在脚上的雪踏,竟有些滑,不跟脚,动不动就要脱下来,颇狼狈。忘不了瘦高个、鼻音重的高木先生带着我乘列车从三之宫站出发,一小时后从大阪梅田站出来的场景。记得精研校的教科书上,写大阪的繁荣,如此说道:“电灯和电信电话线密如蛛网。”与眼前的现实一比较,我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并不像蛛网嘛。”估摸高木先生大约是想让我见识一下大阪的繁荣吧,带我步行到安土町三丁目的大塚为三郎商店(彼时尚未开张)。店主是一位秃顶到锃光瓦亮、门齿呈黑色的男人,女主人个子虽小,却风姿绰约,据说就出生在附近一间叫伊藤商店的木棉屋。店铺即将开张,门口已挂上双面染上“”标记和“大塚”字样的暖帘[39]。从此以后,这个暖帘每天就由个头矮小的我早晨挂上,晚上摘下。店的生意是洋布买卖,即平纹薄纱、毛丝缎、印花布、红细棉布等舶来布匹的批发生意,经销最多的是平纹薄纱友仙染[40]和单色染布料。平纹薄纱的料子多为英国货,有原料子和漂白料两种;原料子为单色染,漂白料为友仙染,一百二十码为一匹,肯定不低于这个长度。这一百二十码一匹的货,二十匹装一箱,里面是镀锡或镀锌的白铁皮箱,外头是木箱。每匹料子均匀裁剪成二十四码长的小料,叫一反[41]。友仙染则按十二码裁剪,叫一切,两切为一反。洋布店学徒要从把平纹薄纱的原料子按十二码或者二十四码裁剪破料的工作开始,俗称破码儿。因为我是店里的头一个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早晨起来先挂上暖帘,打开窗户;用掸子轻掸商品,打扫店堂,清洁灯具和烟灰缸;然后清洗灰泥墙壁的外观,给道路洒水清扫——这些活计是我的日课。早餐是白粥。吃过早餐去老顾客那里取订单。赶中饭回来时(我负责跑的地方是御灵筋和淀屋桥一带),白米饭热着,还带一道菜——这就是我所谓的每天过节。吃过中饭,出去送货。当然这时也会接受订货。特别是一大早去取订单的时候,要携友仙染、印花布等新进的货色巡访客户,而晚上则要出去回收货款(按洋布商界的行规,送货后第二十五天为货款支付日,所以每个晚上都有要回收的货款),往往要到夜里十点至十一点左右才能回店。而且,即使是冬天,早晨六点必被叫醒。对年幼的我来说,如此日课简直苦不堪言,于是就特别想家。我分明看见慈母的脸,对我说“要忍耐啊”;幼弟利作抱着柱子,扬着小手喊我“哥哥”。那声音、那手,仿佛听得见,摸得着。即便顽劣如我者,也只有以泪洗面,尤其在上厕所的时候,会让自己哭个痛快。可纵然如此,在致母亲的信中,我却连一句想回家的话都没写过。父亲绝少有信来,母亲则不断以温情的家书来安慰、激励我。这才好歹踏实下来。可好景不长,我随即又上了邪道:十六岁的时候,因花掉店里的货款,被炒了鱿鱼。详情后表,权且继续。
[book_title]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
三月六日 德国成功租借胶州湾一带。
三月二十七日 俄国租借旅顺口。
四月二日 清应日本要求,保证不割让福建。
四月三十日 关于美西战争,日本宣告局外中立。
六月二十二日 进步党、自由党合并,组成宪政党。
七月一日 英国租借威海卫。
七月十三日 清政变,皇帝倒台,康有为等亡命日本。
十月二十九日 宪政党中的自由派另组宪政党。
十一月三日 进步派宪政党员另组宪政本党。
十二月二十日 《万国邮政公约》批准公布。
内山完造十三岁,于大阪初尝学徒的新年滋味。添置了整套四季行头,计有平纹棉布袄一件、棉绒布内衬衣一件、棉法兰绒衬衫和筒裤各一件、布袜子一双、小仓角带[42]一副、棉布围裙一件、石割雪踏[43]一双。此外,还收到正月初一到初三的零花钱三十钱。大冢商店(俗称大为某某)已于十一月一日正式开业。我上午在店里,就像其他随便什么店的小学徒一样,看到那些从店铺前面经过的、看上去像办采购的样子的客人,就上去招呼“请进,请进”。虽然就像茶屋的女侍招徕客人一样,但我也不往那儿想,只是热心地招客。可是,叫声竟很难出口。开始时只在最里面念叨,习惯起来颇费一番辛苦。外地客户的买卖需打包或装箱后再交给运输业者,所以我也干捆包的活儿。而且,有时要用学徒车把沉重的货物运到梅田车站或者川口的轮船公司等很远的地方(这种学徒车几年后被上海引进,称为“老虎车”,很快取代了被称为小车的独轮车)。
[book_title]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
一月二十日 江户城开城功臣胜安房殁。
二月一日 东京至大阪间开通长途电话。
三月四日 颁布《著作权法》。
六月二十九日 德国皇储海因里希(Albert Wilhelm Heinrich)亲王抵京。
七月十五日 《改正条约》实施(关于内地杂居等)。
八月十五日 朗庐先生[44]的继承者坂田警轩[45]先生殁。
十月七日 在日本铁道的箒川铁桥上,列车因疾风而坠入河中,致多人死伤。
内山完造十四岁。是年正月,再添置一套四季行头,心里颇受用。大塚商店有了数名学徒,作为店中最“老资格”的学徒,我忠实勤勉地工作,成了别人的榜样。此时,大阪的学徒尚未有周日休息制,一年之中,休息日仅限于正月初一、初二、初三,正月初十(十日戎),二月节分[46],四月三日(神武天皇祭),七月十六、十七日(夏祭),七月廿五日(天神祭)和十一月三日(天长节)。学徒的零花钱大抵是一日十钱。要是赶上帮佣的话,还能挣到五钱上下的酬金。如此,一年下来,便能有两三元的积蓄。是年,我离乡时用于添置衣服等所有的开销,都还给了母亲,外加一元的零花钱——这成了我自立独行的标榜。
[book_title]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
三月七日 颁布《禁止未成年者吸烟法》。
五月十日 皇太子嘉仁亲王成婚。
九月二十七日 德意志元帅瓦德西作为列国联军统帅抵达天津。
十月一日 京都天龙寺管长[47]峩山和尚圆寂。
十一月二日 思想家大西祝(操山)[48]殁。
内山完造十五岁。阅读博文馆发行的北清事变杂志《东洋战争实记》——此乃我阅读杂志之初。我醉心于福岛安正将军的凛凛威风,思想向军国主义转变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而随着身体的自然发育,进入青春期,声音变化,以前的可爱渐失,变成了一个满脸粉刺、爱说刻薄话的自大狂。学会了偷懒,学会了出入善哉饼屋[49]。节假日消磨时间的地界也从千日前[50]变成了道顿堀[51]。多少对落语[52]开了点窍。但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被拖着走。
[book_title]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
一月二十四日 植物学家伊藤圭介殁。
二月三日 福泽谕吉殁。
四月某日 日本女子大学开校。
五月二十七日 山阳铁道神户至下关区间开通。
六月一日 文士大桥乙羽殁。
六月二十一日 东京市会议长星亨遇害。
十二月十二日 政论家中江兆民[53]殁。
十二月某日 田中正造针对足尾矿毒事件越级上诉,发表社会党宣言。
内山完造十六岁,破格晋级,被允许携带烟卷盒,身穿羽织[54]。这几样随着正月里的行头一并发到手里,开始早晚拜访地方客户,周旋于旅舍宿屋。一群恶党已在那里候着我。色界未及涉入,但食界却大开,过去节假日才偶尔涉足的云饨屋、善哉饼屋成了家常便饭。当病态的沉迷从鸡素烧[55]屋到寿司屋,旋即发展到出入有天妇罗、鳗鱼饭等高档料理的小酒馆时,已开始提前预支货款。偶然跟同辈一起去善哉饼屋,人家发现我在店家过于“有面子”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接着被主人一通大骂——此时我提前预支的货款已届百元上下。父亲立马被招来大阪,协商解决赔偿问题。尽管幸未被炒鱿鱼,但明知该改正而不改,只能说是我的恶癖。我的舌头仿佛已经被云饨、善哉饼、鸡素烧、天妇罗、鳗鱼饭等小灶料理和寿司的味道改造过似的,莫说早餐的白粥,就连中饭的菜肴都难以下咽。加上我意志软弱,虽然在众人盛怒之下,像一只扁蜘蛛似的谢罪赔不是,并发誓下不为例,可到头来仍旧疾复发。而且这次则由于撺掇店里的同辈搞了要求改善待遇的联名状,让主人毅然做出炒我鱿鱼的决断。就在主人大为光火的当口,刚好友仙工厂的老板元生先生过来,便解围道:“算了算了,交给我好了。”于是,我被他带回了工厂,从此开始了短暂的手艺人生活。彼时,大阪生产平纹薄纱友仙染的工厂可真叫人开眼,织染手艺人常年几乎全裸,赌、酒、嫖“三件套”,一样不少。还有一群孩子,年龄从十二三岁到十六七岁,像碎催一样,供手艺人们使唤。元生友仙工厂位于野田著名的藤本植物观光名所影藤的附近,有三十来位手艺人和数名小碎催及染料调配员、记账员、煮饭婆各一名,各司其职。老板那里有跟前妻的仨女儿和现在妻子的一个五岁上下的儿子。我夹在中间,作为食客,却难入角色,遂决定先回趟老家。忘了是几月,在阔别四年后,悄然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父亲骂我不嫌害臊,并禁止我外出。几天的时间,只好困居家中。一天,无意中看见父亲往抽屉里放钱,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待父亲外出时,趁母亲不注意,从抽屉里拿出钱来,放入怀中,然后一溜烟逃出了家。一路抄近道狂奔四里,到了笠冈站。跑得居然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现在想来可真够猛的。中间有两座峰的山路,何以跑过来的,想来真有些不可思议。刚好来了一趟开往神户方面的火车,便立马登上车。在神户又换了趟车,到达大阪是下午一时许。这次我没再回元生的工厂,而是径直拜访了老早就听母亲和亲戚说“成了大人物”、住在大阪南区日本桥的冈田治三郎。拿乡下老家的旧话说事,实在有些无聊。他在大阪的长町,说起来是有名的贫民窟,里面住着很多打零工的人。可这位冈田却说他住在日本桥,这虽然没错,但毫无疑问是位于长町之内的日本桥。而冈田其人所没说的是,他其实不过是区役所或什么地方的一名按日雇佣的小工而已。可尽管如此,此时的我既然已无其他依靠(我不打算回元生工厂),也只有在冈田家借宿两宿了。我想,待在这样的家里,总不是个办法,遂决定去横须贺,进海军兵工厂当工人。我的一个表兄,最近在美国辞世,名叫中村升。中村从精研校一毕业,就进了吴市[56]的海军兵工厂当工人,彼时刚被调到了横须贺的海军兵工厂。我考虑是不是可以让中村从中使使劲。临出发时,冈田厚着脸向我借钱,我借给他三十元。其实我卷走父亲的钱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元。我打定主意不再回大阪,而要在横须贺干活——抱定这样的决心,上了路。到达横须贺是下午三点。问了又问,好不容易找到中村的住处。适逢休假日,中村刚好在家。告之来意后,恳请对方帮忙,这下可糟了,几句极冷淡的寒暄后,劈头就问:“你到底干吗来了?本来说好要当商人的人,却又要做什么工人,这是大错特错。我既无法帮忙,也没法关照,你这就给我走人,回去……”说着我就被赶了出来,且直接被送上了回程的火车。火车于深夜到达大阪。唉,这下可真够呛,到底去哪儿好呢?思前想后,又想到了元生工厂的账房林先生。从梅田步行到福岛,把借住在福岛纺织会社工厂附近房子二楼的林先生给敲起来。林先生夫妇二人住在一间屋子里,记得屋里吊着蚊帐,所以当时应该是夏天。两人见到我吃了一惊,将我安排睡在同一顶蚊帐下。翌日,林先生把我来的事跟元生老板说了。老板亲切地表示:无需顾虑,马上回厂就是。于是,我随便扯了几句家常,为自个错误的想法道了歉,重新成了食客。我把从逃离老家开始,到彼时为止的事情想了又想,觉得乡下人的话真是靠不住,虽说是亲戚,也一样不靠谱。如此想来,便打心眼里感到元生老板的亲切,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尤其是看到工人们之间那种无缘无故的亲切感,越发感动。我觉得实在应该照这位老板说的去做,一切托付给他,于是请老板今后多关照。老板爽快地说诸事包在他身上,便让我出去玩儿。于是,我又心地纯良地下了一通决心,决定一边在这家工厂当碎催、打下手,一边等待时机。从这天起,我觉得快乐是如此符合我的天性。每天跟一群碎催孩子们一块儿,轻松地干这干那,大家对我也很好。因为伙伴中多文盲,我时常受人之托代笔,好像很受重视的大人物似的。我开始不惜力气地正经干活。可是,由于商店掌柜做的鸡蛋的缘故,我的胃袋完全被工厂的饭弄成了胃扩张。面庞青肿,三顿饭均在餐后马上吐了出来。呕吐过后还想吃,吃过后复呕吐,病情颇凄惨。纵然如此,手却没闲着,仍然在帮人打下手。这样一来,原本险恶的病情竟变得轻松了。恢复到稍微有些人样,还头晕脑涨的时候,却见老板还在尿炕的次女见了我一边“嗤嗤”地笑着,一边嗲嗲地唤我的名字,简直就像思春期的少女似的。冷不丁被怀里抱着尿湿的被褥的二小姐如此打招呼,吓得我连声呼救“帮帮忙”,然后躲进手艺人中间,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幸好我也成不了真正吃手艺饭的人,很快便在元生老板的关照下进了位于京都市堺町蛸药师下的赤野三次商店。从此,开始了我的京都生活。
赤野三次商店,实际上过去是一家专营丹后绉纱的专门店,后染指横滨的生丝投机买卖,虽然一度得手,但二度囤积却很失算,导致失败、破产。但是,店主作为京都人属于那种非常进取的类型,觉得与其在丹后绉纱生意上卷土重来,不如干脆把视线投向当时正突飞猛进的平纹薄纱友仙染的生意,遂有志于后者的制贩。在四条大宫往西的壬生,拥有了一爿工厂,并开始生产。但一方面由于完全是外行,另一方面也不太了解在这一行使用手艺人其实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说起来总不免招致“太过轻率”的讥讽,可事实上也确实是轻率得可以——居然在连一名店员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开始了销售,可谓一塌糊涂。直到这时,京都的亲戚才向元生老板请求帮助,要一名店员,元生老板马上推荐了我——这是十月末的事情。京都那边回信说让人马上来店上班,这才火急火燎地想起要准备行头。于是,老板负担全部费用,从头到脚置办一新。十一月初,我终于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次出发。我不无豪迈地想,这次无论如何绝不能失败,甭管发生什么事情,也要跟这个自己尚未见过的赤野三次商店盛衰与共。如此暗下决心,便上了路。在位于松原大街猪熊西一带元生老板的亲戚家借宿一宿之后,翌日进店。不知为什么,那天的晚饭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所谓的菜是豆腐火锅,烤沙鱼和白豆腐用水清炖,加了醋酱油汁做调料。可那家的主人吃得可真叫香啊,那嘴型我始终忘不了。顺便提一下,难忘的还有在元生工厂当食客时的两件事。话说元生工厂的煮饭婆,乍看上去跟安达原鬼婆[57]简直一模一样。彼时,在很多工厂都流行过一种叫作“奇哈”的中国赌博游戏。“奇哈”大约是中国话“七”“八”的拟音,意思好像也是七或八。总之是用一张画有二十几幅图画的纸,每天早晚各一次赌胜负。纸的中央是二十几幅图画中被隐藏起来的一幅,然后用手指这一幅。指的方法是从二十几幅图画中选一幅自己认为最有可能被隐藏起来的,再在所选的画上押注,从一钱直到随便押多少。到了时间,把中央的画揭开,看到底是哪一幅。押中这幅画的人就算中了彩,赚头可达二十几倍,而未押中的人则亏了。这个奇哈游戏在元生工厂的赌局就是由这位老婆婆负责照看的,连当碎催的孩子们都成天玩。我也跟着学会了,有时押上一钱玩儿一把,也有自己押中,一下子赚二十来钱的时候。作为食客,我虽然没有其他的月俸或工资,但每个月也总有三五十钱的零花钱。中彩的时候,就把钱分给小伙伴们,而我则被接纳“入伙”。也有自己一文不名艰难度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偏偏从牛锅屋的门前经过,那牛锅的诱惑实难抵挡。因为每天见面,跟牛锅屋的老板娘算有些面熟,我犹犹豫豫地走进店里,点了一份牛锅。老板娘很高兴地做了一份给我。我吃得自然很爽,这不在话下。但吃完后没钱付账,随口说先赊着。老板娘突然翻脸,训斥道:“吃完了以后说赊账,我看呐,你这跟逃账简直没啥不同!”我吓坏了,“跟逃账简直没啥不同”的指责确实收到了十二分的功效。记得我灰头土脸地穿上工服,回到友仙工场的碎催伙伴们中间后,立马押起了奇哈。由于胃扩张的缘故,我还偷食过货架上的剩饭,但是吃过人家店里的东西后故意逃账的居心,我真的是没有。因此,听了老板娘的话,不啻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的感觉。两三天后,我去店里还上了被人家说成是“逃账”的四钱借款——这是我至今仍无法忘怀的事之一。另一件可怕的事,是在奇哈赌局的庄家们之间燃起地盘纷争,遂发展到针对观光名所影藤而双方持刀相向、大打出手的地步。工厂里的小碎催们都去看热闹,回来后一个劲儿地描述谁砍了谁、谁被砍了什么的。此时我正在家里,听到这样的速报,实在无法当成他人的事,感到非常恐怖。即使在写这件事的时候,那些绕着影藤的藤架,手持白刃者的疾走穿梭,还浮现在眼前。即使是生活在友仙的手艺人中间,也不可能被同化到对此等事体平心静气的程度——只有这点是我至今仍无法感谢友仙之处。在我进入赤野三次商店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把已经生产出来的友仙染卖出去,并试着推销到四条通、寺町和千本等地的平纹薄纱店。原以为完全不成问题,但不仅花色过于乡下人趣味,被认为完全不够档次,而且净是残次品。结果还是卖到了乡下,从大津到草津,直到八幡、野洲方面,但那些地方也还是不行。因为工厂方面说不能支付工资,厂里一群手艺人便蜂拥至店里,闹着要工钱。我也顾不得考虑许多,便去了一家地点已记不大清楚的当铺,决定把这批残次品统统当掉,但当铺的老板是个很难对付的主儿,价格交涉使我难以招架。结果无论什么料,一律按一切三元五十钱的价钱,好歹算借了二百几十元钱,聊解燃眉之急。可还没等这批货赎回,友仙工场就宣告解散了。说是解散,可也真惨淡得可以,据说最后工人们乱抄厂里的东西,直到寸物不剩。厂长其实是个吃货,可老板却不清楚这点,还把全部业务都托付给他,结果铸成大错。但是,既然木已成舟,再去追究的话,反而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如索性忘掉一切,重新出发。老板那种不屈的进取性格也大大鼓舞了我。但正当筹备重打鼓另开张的时候,这家里却出了个大病人,为此新计划被拖延,而这些都是因为老板有个跟他颇不相称的毛病——太过迷信。生了个女儿,据说跟他一样,同属九紫命,怕将来克父,便送人做了养女,怪可怜的;说生男孩将是这个家的宝星,便对自己的儿子大加溺爱。而大病人正是这位宝星,于是好一通折腾,不亦乐乎,此乃后话。说起来这也是迷信,因为是在死都不肯挪窝的、被认为族相不好的家里生出来的病,所以尽管后来终于搬了家,可病人的病情却终未能见好。这家人居然迷信到病人之能治好与否关系到一家子浮沉兴亡的地步。找医生看,医生说是脑膜炎,十有八九治不好了。就在病人的双亲听了医生绝望的诊断失望无奈的时候,我的拼命看护和对神佛的许愿却开始奏效,在一位《法华经》行者的祈祷下,病人如此棘手的病症居然痊愈了。这件事也许是我的迷信愈发加深的一个原因。
[book_title]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
一月十八日 西本愿寺法主大谷光尊圆寂。
一月三十日 缔结《日英攻守同盟条约》。
一月某日 驻青森的步兵第五联队第一大队雪中行军,行至八甲田山半山腰的田茂木野附近时遭遇暴风雪,冻死者多数。一首有名的军歌《雪中行军》如此唱道:
雪中行军足踏冰
不知河在哪里,路在何方
听天由命吧,不如大胆放松一把
可令人不安的是,香烟还剩两支
八月一日 俄国大公西里尔·弗拉基米尔洛维奇(Cyril Vladimirovich)抵东京。
八月十八日 儒学家西村茂树[58]殁。
九月一日 清国贝勒载振亲王抵东京。
九月八日 太医长与专斋殁。
十二月一日 颁布关于人口调查的法令。
十二月十六日 暹罗国王储瓦栖拉兀晋京。
十二月二十四日 文学家高山樗牛(林次郎)[59]殁。
内山完造十七岁。终于和过往的生活做了一个彻底了断,从心底发誓要尽忠勤勉,孜孜从事。此时,老板的次子三郎君突然罹患重病,状况危笃。遂一人承担了病人的看护工作,不分昼夜,热心侍奉左右。在我的精心护理下,老二的顽症居然痊愈,我也因而得到了老板夫妇的信任。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决心要与这家人同进退,共荣枯。由于在护理过程中,亲眼见识了法华宗祈祷的灵验,我也因此成了迷信之徒,不仅热心参拜比叡山无动寺的七福神弁天娘娘、伏见稻荷神,而且对诸如四柱推命[60]、墨色[61]、方位、方角、人相、家相、手相、姓名判断、八卦等也来者不拒,变得热衷起来。无论是给稻荷神磕头还是对其他什么神灵,统统顶礼膜拜。可以说,这个时期已然做好了多年后从白云神社托梦领受神谕的准备。
[book_title]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
三月二十一日 南海铁道从大阪难波至和歌山市间贯通。
四月五日 实业家古河市兵卫殁。
六月一日 东京日比谷公园开园。
八月九日 举行对俄同志会发起仪式。
九月十三日 第九代市川团十郎[62]殁。
十月三十日 文学家尾崎红叶[63]殁。
十月三十一日 众议院议长片冈健吉殁。
十二月十三日 众议院议长河野广中起草议会开院式的敕语奉答文,因插入弹劾内阁的字句,第十九次帝国议会在开幕翌日即遭解散。
内山完造十八岁。此时赤野商店已经遭遇在平纹薄纱友仙染制造事业上的失败,从堺町迁移到了柳马场的锦小路,重拾丹后绉纱的经营,复失败。正在苦寻商机之时,听说横滨的印度商馆拟批量购入宽幅壁纹和轻绉纱。了解之下,发现在西阵一带有家纺织工厂(叫滝野什么的)比较合适,遂做成一笔交易并赶赴横滨。料子分一尺八寸幅和二尺四寸幅,七丈一反。头一回,老板带了二十反走。老板不在店时,进货事宜一概由我来操办,以备下一批货。在横滨,我们并不是直接卖货给印度商馆,而是与南仲街上一家专事商馆推销的专门店W商店签约,订单多来自三十一番馆和四十一番馆。这个生意虽然持续了一年左右,可因为老板往来旅费多有支出,结果还是亏了本,复归失败。但通过这个买卖,我却得以大显身手,从生丝采购,到织好的成品出货,可以说不留遗憾。尤其是对银行的金融事务,如履薄冰,勉为其难,未敢懈怠。后来才知道,老板往返横滨,其实多携爱妾同行。我即使再忠于职守、精明干练,也难以控制损益盈亏,最终失败实属无奈。面对银行的责难、织厂的怪罪、丝屋的催款,善后处理可谓惨淡,但我还是协助老板做了该做的。接下来,再次回到丹后绉纱的生意,虽竭力东奔西走,可时代毕竟不同了,老板显然已疲于应对,好容易雇了个掌柜,不承想是一只狐狸,在极短的时间便捅出大娄子,终黯然收场。当然,那家伙也一走了之。而我却只能重新来过,继续赔本赚吆喝。可人的运气真的很有意思: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失败,可不知怎的,在大阪的三品交易所[64]购入的绉绸行情居然看涨,这下总算松了口气,遂决定迁移,搬家至位于堺町姉小路西侧甬道一带的一所好房子。待好不容易铺上榻榻米,装好拉门、隔扇,修整好院子,刚说了句“心情真好啊”,却再度陷入失败。但失败归失败,却也牵出了一些趣事。因一件偶然的事,有人说何不干脆利用这个房子开个古玩店呢?于是弄来了金箔、对折的屏风、挂轴画、画框等很多旧货,对外则谎称是某旧家拍卖的宝物,如此轻而易举就发了一笔小财。可不承想却被一群靠发行霸王公债基金行骗的家伙们钻了空子。我跟那群骗子一番周旋,居然大获全胜,也不失为自我安慰。可老板的愿望,是要做三品交易所的掮客,眼瞅着那种逮着一个资本家好做笔大生意的计划就这样擦肩而过,我急得直跺脚。后又在古玩生意圈东奔西走,闯荡了一番,还是不成,只好暂时歇业。偏偏这个时候,老板的爱妾土冈照投身引水渠自杀了。每每想起,还是令人怜悯不已。
是年春,在大阪召开了由日本政府主办的第五届国内劝业博览会。我去看了,头一次见到机动车、自动自行车、橡胶轮胎的人力车、冷藏柜等东西。尤其是机动车、自动自行车,特意在展馆内及其周围修了一条坡道,工作人员时不时操作,给观众演示。看到车不仅能自由地上下坡,而且居然能在上坡途中停车,我完全被吸引了。可这些产品全部是外国商馆的展品。后来,这个机动车被京都买来作为从祇园下到中立壳堀川的公共巴士运营,我觉得八成是日本最早的公共汽车。四人或六人乘坐,每人单程二十钱。引擎好像在座位底下,我还记得屁股下面热乎乎的。实际上,巴士开通那天的头一班车我就试乘了,谁让我是一个喜欢尝试新事物的人呢?余兴未尽,又去大铁塔(仿巴黎埃菲尔铁塔而建,高达二百数十尺)游玩,上下均搭乘电梯。后来还有一个冲浪船的游戏:在茶臼山池塘的一隅造一高台,台上有一个面向池塘的滑板,平底舟被电力吊到高台顶上,载客后使其顺坡下滑。小舟滑至水面上时,“啪”的一声白浪飞溅。那种刺激的场面,比起乘坐者来,下面观看的人更胆战心惊。
[book_title]明治三十七年(1904年)
一月二日 近卫笃麿[65]薨殂。
一月二十五日 颁布《铁道军事征用令》。
二月六日 驻俄公使栗野慎一郎向俄国政府发出最后通牒。
二月九日 我海军于朝鲜仁川港外海击沉俄国军舰“瓦良格号”(Varyag)和“科列茨号”(Korietz),重创俄军。
二月十日 对俄国宣战(明治三十七八年日俄战争)。
二月十六日 从意大利引进的“日进”“春日”两艘军舰,由英国海军驾驶,驶入横须贺港。
二月十八日 三弦演奏名家丰沢广助殁。
二月二十六日 政治家微山西毅一[66]殁。
四月一日 颁布《烟草专卖法》《非常特别税法》。
四月十三日 文士斋藤绿雨[67]殁。
四月二十一日 冲贞介、横川省三于“满州”被作为日军间谍抓捕后枪杀。
五月十日 面向英美市场募集我军事公债之事宜公布。
五月十五日 我军“八岛”“初濑”二舰触敌机械水雷沉没。
六月十六日 运输船“常陆丸”与“佐渡丸”同于对马海峡受敌舰攻击,常陆丸沉没。
八月十四日 我上村舰队于朝鲜蔚山冲击败敌浦汐舰队。
八月十六日 山冈熊治作为我进攻旅顺军的使者,将《非战斗人员避难和劝降书》递交俄军斯提塞尔[68]将军,翌日被拒绝。
八月二十一日 甲武铁道饭田町至中野间列车并用。
九月二十六日 归化日本的英国文学家小泉八云[69]殁。
内山完造十九岁。思想上越来越倾向于讴歌军国主义,开始出入各种神社佛阁,为胜战祈愿。这个时期,有一种为“中国革命”而投签问卜的想法。对赤野家来说,这一年完全可以用喜忧交替、朝三暮四来形容:老板专事投机买卖,从大米到三品[70](交易所)、股票,来者不拒,卖了买,买了卖。说来也怪,每当赔得一塌糊涂,眼瞅着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便会中个小彩头,然后不免沾沾自喜一番。而好容易松了口气,马上又会紧张起来,状况遂为之一变。偶尔过去的老相识来串门,他也会对人家说最近在从事股票经纪买卖,不妨过来看看什么的,于是乎卖出复买入,干得还算差强人意。横竖这行不会总是赔钱,但也不可能净赚。觉得亏了的时候,就会赚上一笔;觉得赚了的时候,还会再输掉。大抵盈亏总是交替出现。
近来有所谓“稳定恐慌”的说法,说是为了“稳定”,才会有“恐慌”云云。要让我说的话,这纯属荒唐无稽之谈。盈亏损益均是因果驱动。亏,也不会持续净亏;而盈,也不可能长盈不衰。看世界人口,难道不是男女的人数大体平均吗?可这并不是说,是谁在那儿规划好了,而是一种自然的平衡。世间万事无不如此,所谓“病树前头万木春”,穷困之后,会变得富有;而富有者,也未尝不会复陷于匮乏。若硬说是谁在操纵的话,那恐怕只有神佛了。要说什么绝妙大道理的话,也许这正是所谓神佛的慈悲所在。但我还是要说句大实话:无论安全也好,安稳也好,恐慌还是恐慌,恐慌的实质不可能因话语和文字而转移。但恐慌过后,会趋于稳定是肯定的。据说一旦放任通货膨胀的话,将会导致大恐慌,于是采取种种措施,以防患于未然。因此,日本应该不至于有恐慌袭击。纵使万一恐慌袭来,那也无非意味着对策的失败。但是,那个被认为应该不会袭来的叫作“恐慌”的东西,却会在“稳定恐慌”的名义下到来。正如说糖精有毒是为了制糖公司的利益,说栟柑[71]有毒、有害、带霉菌是为了保护日本产的柑橘,说美国苹果如何如何从而禁止进口是为了保护青森苹果一样,好像所有学问都为政策所利用,令人想到没有学问自由和学问独立的日本的过去。甚至让人觉得不抛弃传统小刀的精雕细刻,新日本便无从诞生。白的无论如何都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失败是失败,成功是成功。对于今天的世态,从过去的经验出发,我还是要大声疾呼:无论怎样宣传“玉碎主义”,“军神山崎”也好,就算武士的本来愿望如此,甭管悠久的大义如何,失败的战争终究还是失败。这就是我在三十七年[72]这一年中,在因果轮回上悟出的绝好体会。
[book_title]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
一月一日 被围困于旅顺口的俄军司令官斯提塞尔将军向我军司令官乃木希典[73]大将递信,开城投降。
五月二十七日 东乡平八郎大将率我海军联合舰队在对马海峡迎击俄军波罗的海舰队,大获全胜。敌军司令罗泽德斯特凡斯基(Zinovi Petrovichozhestvensky)中将负伤(即日本海海战,是日被定为海军纪念日)。
六月七日 经世家[74]岸田吟香[75]殁。
六月九日 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为日俄调停而进言。
六月二十一日 议员神鞭知常[76]殁。
七月十二日 一六居士严谷修[77]殁。
八月一日 新桥至下关间及上野至新潟间直通铁道开始运行。
八月十二日 《日英同盟协约》内容扩充。
九月一日 签署关于停战的《日俄休战议定书》。
九月五日 于美国朴次茅斯达成《日俄媾和条约》[78]……
九月五日 对《日俄媾和条约》不满的暴民于东京市内打、砸、烧,发展为暴力事件[79]。《大阪朝日新闻》构成其主流,酿成日本前所未有的暴力行动。
九月十日 军舰“三笠丸”于佐世保军港被击沉,官兵死伤六百名。
九月十四日 奥羽线福岛——秋田——青森间铁道全线开通。
十月十六日 圣上下达关于和平恢复的诏敕。
十月二十三日 我凯旋舰只于横滨冲举行大观艇式。
十一月十七日 伊藤博文于韩国京城缔结韩国保护条约(即《日韩保护协约》)。
十二月二日 驻伦敦帝国公使馆改为大使馆。以后,驻主要国家的公使馆渐次改为大使馆。
十二月十二日 大本营关闭。
十二月二十一日 于韩国设立统监府,伊藤博文任统监。
十二月二十六日 政治家谷铁臣[80]殁。
内山完造二十岁。在征兵体检中甲种合格,成为第一候补。为攻陷旅顺祝捷,一面四间[81]见方的巨大国旗在比叡山巅升起。我也冒雪登山,三呼万岁。
在乃木大将和斯提塞尔将军于水师营的会晤中,乃木大将身上体现出来的武士道宽容精神,令我深深感动。而与此同时,赤野家的状况变得越发窘迫起来。哪怕是一架小推车,也需要修修补补,也适用“穷则变,变则通”的准则,终于把堺町的家清理一番,搬到了丸太町川端东一带。可是在那儿,“修修补补”的工作仍难以施展,遂续求变,决定去大阪碰碰运气。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又搬家到了大阪北区曾根崎上三丁目。这一次,变通原则竟奏效了:今尾景年[82]手绘的六曲屏风[83]《岚山》和《高雄山》被大富豪收购,好歹算缓了一口气。接着,又以此收益为资本,推进下一轮计划。如此,以京都没落富豪的财产为看板,瞄准大暴发户下注,居然一举命中靶心,变通哲学得到了实证。但是,毕竟是长期贫乏生活之后的发达,在轻浮的享乐中,困窘之轮复转回来:听信了一位名叫岩崎,在唐物町[84]上开有门面很大的古玩店的熟人的花言巧语,赤野的老板千里迢迢专程赴北海道利尻岛采购海带倒也罢了,居然给连后续资金都没有、绝不可能有赚头的人一次性趸了二百石[85]的货,铸成了大错。狼狈不堪地回到大阪,又听从这位岩崎先生的劝诱,以其担任卫生组长的岛之内卫生事务所为栖身之所,干起了一间名为朝日卫生社的便所清扫公司,我成了公司的主任。尽管每天必有几处便所要清扫,可收支却难以平衡。我每天自带便当,带领清扫夫四处奔波、联系业务,终因一事无成而放弃。以至于这成了日后,我一见海带丝就发愁的原因。这个卫生组合雇了一名跑腿办事的老人,组长岩崎先生是个非常性急粗暴的主儿,什么事只要稍不遂愿,便拿老人撒气。有一次居然把算盘掷出去,血滴答滴答地从老人的额头往下流。可老人也真是一个没脾气的慢性子,无论被怎样折腾,照例是一副六神无主、张皇失措的样子。当然即使去别处,恐怕也没人雇用。这老人每天中午的便当一准是海带丝,八成是一钱的海带分成两天的菜。我见过一次老人和他的海带丝。但因我不久便不再去那间事务所,所以关于那老人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便所清扫夫的领班、家住今宫蜂巢的藤平先生是个老好人,后来也多次过来商量各种事宜。其中有次,谈了这么一件事儿:大阪市内有十来处收集垃圾的场所。因为垃圾中形形色色值点钱的玩意儿有不少,所以每年对垃圾进行分类挑选的权利归属由市役所统一招标决定。说只要中标的话,一年怎么着也能赚一万元上下,藤平先生就劝我参加今年的投标。自己横竖已经是清扫过便所的身体,挑选垃圾想必也不赖,于是就让藤平先生当参谋,以四千五百元的标的投了标。开标那天,我和藤平先生一大早便打了一通如意算盘,到市役所一看,今年的中标价竟然高达一万两千元,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就像热衷于欢送军人出征一样,我对迎接军人凯旋的列车也充满了热情。大家最初出于好奇,迎接的人群争先恐后、熙熙攘攘,但日久天长,人渐少渐稀,然后谁都不再去,以至于列车深夜在梅田车站临时停车,连一杯茶水都无人准备,我对这种集体冷漠愤然有加。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一准会提着大红灯笼前往车站迎接。
[book_title]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
二月二十日 英国王室阿瑟亲王(Arthur William Patrick Albert)殿下朝觐宫内,呈奉嘉德勋章(The Order of the Garter, KG)。
三月三十一日 天皇赐封朝香宫[86]、竹田宫[87]。
五月十九日 画家久保田米仟[88]殁。
五月二十日 于名古屋市召开铁道开通五千里[89]的祝贺会。
七月二十四日 儿玉源太郎[90]大将殁。
九月一日 开设关东都督府,大岛义正任都督。
十月一日 北海道煤矿、甲武两铁道成为国有,以后主要铁道渐次成为国有铁道。
是年,美国旧金山发生驱逐日本学童事件。此成为美排日运动之始。
内山完造二十一岁。患盲肠炎,不久痊愈。赤野的四子六郎偶发关节炎,看过两三名医师,均不知何病。后经京都帝国大学附属医院外科部长猪子博士诊断,被判明为关节炎。缠了石膏绷带,七周后痊愈。未曾服用一滴药物,只是一周查看一次病情,用的是每日尽可能多地摄取新鲜鱼生的疗法。尽管这一年并无甚值得一提之事,实属平凡,但贫乏的车轮毕竟在吱吱声中溜过了。
[book_title]明治四十年(1907年)
一月二十一日 画家田能村直入[91]殁。
五月某日 住友家经营的伊予别子铜矿山发生坑夫暴动。
六月十日 签订《日法协约》。
六月三十日 签订《日俄协约》。
八月某日 函馆大火。诸地风、水成灾。
十月十日 皇太子嘉仁亲王启程访问韩国。
十二月十五日 韩国王太子李垠陛下,在伊藤博文的陪同下访日。足尾铜矿山发生同盟罢工事件。
内山完造二十二岁。出于偶然,始与北野大日寺的和尚亲密来往。赤野三次成为资助人之一,古董、行情、大日寺的重建事宜及赖母子讲[92]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叠成一团,纵横交错,不亦乐乎。其间,虽然像一日三餐这种极无聊的浮世生活照例持续了一年,但却没有值得一提的事情,而新的一年就这样到了跟前。
[book_title]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
一月八日 大阪的实业家平濑龟之辅[93]殁。
三月二日 文学博士那珂通世[94]殁。
三月二十五日 富豪岩崎弥之助[95]殁。
六月十五日 小说家川上眉山[96]自杀。
六月二十三日 小说家国木田独步[97]殁。
七月一日 前大审院院长三好退藏殁。
九月一日 我国与意大利开始电信外汇兑换。
十月十三日 圣上下诏(戊申诏书)勉励国民的勤俭自律精神。
十月十八日 野津道贯元帅殁。
十月二十七日 政治家榎本武扬[98]殁。
十一月十三日 东京日比谷图书馆开馆。
内山完造二十三岁。去年以来,在大阪的生活萎靡不振,了无生气。而与此同时,时代已经发展到要靠学校的成绩和文凭来决定所在位置,未进过正规学校者,成功的路径几近于无。如此看来,自己确乎是时代的落伍者。可落伍归落伍,如果落伍者自甘落伍的话,无论如何是种遗憾。若是考虑将来的发展出路的话,就好比世人平均五寸高,而自己只有四寸五分,自然抬不起头来,不如干脆进入只有四寸人的社会,即以中国为目标,在那里生活,肯定会有活路——从那时候起,便萌生了这种奇妙的消极想法。而且,赤野家小车的车轮虽然还在吱吱转动,但已经被四方的催债鬼包围,完全是四面楚歌:从隔壁的杂货铺到隔壁的隔壁的烟草屋,到相隔四五间店的和服洗熨店;从米屋到蔬菜屋,到药局,再到和果子屋;从拖欠房租到举债医院,不一而足。眼瞅着轮子“嗞——”的一声就要停下来的时候,变通哲学再次派上了用场——逃往京都!先是在位于京都城西端的御前通大将军西边纸屋川的桥头背阴处借了一处新建的房子(居然罕见地带榻榻米[99]),等老板的妻小转移过去之后,我一人扮演两个角色,开始打点行李、打扫房子。半夜把做旧货生意的人叫来,残留物品全部变卖,将多少换来的一点钱装进怀里,然后把整理好的行李物品装进白天预约的两架大八车[100],就让车先行出发了。最后,我把家里的门小心关好,提着灯,光着脚向大八车的方向追去。这是我生平头一次害怕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次真正的夜逃。在大阪车站的某个地方,已经有一架货车候在那里。那是前一天租来的,说好到二条车站(三元五十钱?)。把行李装上车,贴上封条,再把车钱连同酒钱一并付给大八车,说声“撒哟那拉”,我就消失在黑暗中了。从大阪发车的早班列车还在一片黎明前的微暗中。列车抵达京都之前,我心里一点都不踏实。至今脑海中还常常浮现出当时的情景。那种对自己的脚步声都感到心惊肉跳,在列车上完全无法平静的样子,也的确说明了良心的存在。从二条车站拉上行李,马上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接下来,生活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说起来,尘世有时候真的很不可思议,俗话说“人世间没有魔鬼”,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我很快发现,有很多彼时颇流行的女性披肩的掮客。西阵[101]的制造商悉数被掌握在中京[102]、大阪一带批发屋的手中。因此,不妨先入伙西阵,再从长计议。于是,借了件中意的样品,跟制造者一道去了中京的批发屋。让买方和卖方面对面坐下后,商谈佣金是一打十钱或二十钱。这种交涉多了,而且总能以不赖的价码成交的话,就算有了一定的信用,于是便有人直接把样品拿来,诸事全权委托。如此,一家人好歹不会饿肚子。我专跑制造商,负责把样品借出,老板则埋头销售。还做了个灯箱,上写“赤野商品代理”,总算有了个店招。年根近了,夜逃的落脚地成了新居。反正旧账不会找到这里来,权用新得的收入吃饭即可——一个久违的,真的是久违的轻松的年关。
[book_title]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
二月十一日 颁布《登基令》《摄政令》《立储令》《皇室成年式令》。
三月六日 颁布《改正度量衡法》。
四月一日 芝上缘山增上寺本堂烧毁。
四月五日 颁布《改正特许法》《改正意匠法》[103]《改正商标法》《改正实用新案法》。
四月十三日 僧云照律大师圆寂。
五月十日 小说家二叶亭四迷[104]殁。
六月十六日 普鲁士海因里希(Albert Wilhelm Heinrich)亲王访日。
七月十一日 因日糖事件[105],农学博士酒匂常明自杀。
七月三十一日 大阪市发生火灾,一万六千八百户被烧毁。
十月二十六日 伊藤博文访俄途经哈尔滨,遭朝鲜人安重根刺杀。
十一月二日 英国元帅基钦纳(Horatio Herbrt Kitchener)将军访日。
十一月二十一日 矢岳隧道工程竣工,鹿儿岛线贯通,门司[106]至鹿儿岛间直通列车始运行。
十二月七日 信州浅间山喷火。
内山完造二十四岁。于纸屋川畔开张营业的赤野商品代理店发展顺利。但因为有人说地方太偏,不够便利,是年秋,迁至中立卖智慧光院西边北侧。这里是西阵的大道,又是通电车的路,易被过往行人注意。加上“赤野商品代理”的看板颇引人注目,生意很是红火。这一年,因披肩贸易遭遇严重萧条,掮客们也是空前忙乱。我收集了很多货样,送到批发屋,并自作主张出售。这个时候,生意一单一单都是大宗买卖,批发商是不见期票不买进。而对小制造商来说,期票支付难以形成现金流。可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以期票的形式来交易。于是忙上加忙,但也很有意思。待批发屋的趸货告一段落之后,我考虑向市内的小卖店出售一些小宗高档货。看到当时流行一种叫作“阿拉斯加”的白色围巾,我就找到“阿拉斯加”的制造商,赚了一笔差额颇大的佣金。如此,眼瞅着就能过上一个相当优哉游哉的好年,家里却出了点问题,不得不再次搬家。反复物色了一番,发现极近的上长者町智慧光院西入口处,有一处带上好榻榻米的、并非为出租而建的整饬房屋。房东是有名的高利贷者,住在隔壁。不过户主已经死了,家中只有遗孀。看租金也比较便宜,便马上搬了进去。彼时,我同时还打着另一份工,是把军队里处理的旧袜子拆成线,再重新做成针织袜的活儿,工厂就在九条。年末大扫除的时候,我叫一名在那家工厂里干活的男工过来帮忙。就在我俩正打扫卫生的当儿,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子走过来,对我并不理睬,却径直对那位帮忙的男工说:“喂,你过来一下。”听到这话,我走下梯子,对陌生男子说:“这位是到我这儿来帮忙的。如果你有事情的话,是不是也该跟我打声招呼再叫人?”男子盛气凌人地说:“我可是警察。”我还了句:“是警察的话,更应该懂点事儿吧?”男子撂了句“给我记着”,扭头走了。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又进来了两个男人:“刚才不满警察调遣的是谁?”我随即答道:“是我。”对方抓住我的手,“过来一趟,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着就把我带到了旁边上长者町警察署的刑警室里。被要求坐在炭火盆前的我一言不发,保持沉默。听其中一个刑警一边用火筷子不停地敲着炭火盆的边沿,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想扇他一个耳光,可偏偏对这种家伙还得说东道西地嘚嘚几句,实在可恶……”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大约过了三个钟点的样子,几张写着字的格纸被递到跟前:“喂,在这儿摁个拇指印。”仔细一瞅,纸上除了写着我的名字外,还写着一些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措辞,诸如“违抗官府命令”“无故拒绝传唤”等。我明确拒绝按指纹。“看我说什么来着?对付这小子不能用普通的法子,得用自来水。”那个刑警说。我不懂“自来水”指什么,只有继续沉默。这时,听到一个男子以谦恭的口吻对那位刑警说:“这位老爷,可真对不住。年轻人做事欠考虑,不知深浅,实在是抱歉。今儿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先放这小子一马?”刑警却不依不饶,不忿地说:“不行不行,这种家伙不好好教训一下可不成,不知天高地厚,小毛孩子居然还敢反抗!难为你一番好心,但今儿可不行。”“老爷您动气是理所当然的。一定是那毛孩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老爷生气。我回去好好训他,保证今后绝不再犯。我看,今儿您就把他交给我吧。”男子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地求情。终于,另一位刑警开口道:“你撮火是有道理的。被黄毛小子胡搅一气,实在是岂有此理。可老爷子已经赔不是了,我看干脆交给他得了。”被称为“老爷子”的男子一听这话,立马接过话茬:“是啊是啊,怎么样,给个面儿成不?知道的确是很难原谅的事,能不能网开一面,要不请您再考虑一下?”如此,刚才用火筷子敲炭火盆的刑警说:“我去问一下署长,你等着。”然后又冲我说:“你给我过来。我得让署长教训教训你小子。”我只好默默地跟着出去。“咚、咚、咚”敲了几下署长室的门,没人应。于是,拧开门,把站在前面的我推了进去(出得刑警房间,我即被要求在警察的前面走)。“在这儿等着!”刑警丢了句话,把门一关就出去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清楚在刑警的房间说了些什么话,结果如何,只有一个人在署长室里站着发呆。突然,门开了,进来一位像是署长的人。那人看到我,问:“有什么事?”我告诉他:“是警察先生让我在这里等。”“是这样?”于是喊来了刚才的刑警。“怎么回事?”署长问。刑警凑近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署长说:“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先让他回去吧。但要好好警告他。”刑警看了我一眼:“跟我来!”于是我又被带回了刚才的刑警房。“怎么着,这回能洗心革面了吧?甭老纠缠小道理,给我放老实点。今儿好在署长宽大为怀,加上这位老爷子胜似亲人的托付,暂且把你交给老爷子。走吧!”直到这时,我才头一次看清楚这位被称作“老爷子”的长者的脸,原来是对面外卖料理屋的老板。“老爷,太谢谢您啦!横竖容我日后再来拜谢。”老爷子边鞠躬道谢,边催我快走。我默默站起身来,跟在老爷子身后往外走。刑警在后面说:“瞧这小子,怎么着也得说句谢谢再走啊,真是个顽固的家伙。”“谢谢啦,您哪!”老爷子一边自己道了声谢,一边用手作势按了下我的脑袋,然后连拉带扯地把我拉了回去。出得门来,我由衷地对老爷子道谢行礼:“太谢谢您了。”“胳膊扭不过大腿。唉,没法子……”老爷子一声绝望的叹息,显然出自商人职业性的感悟。
如此,又到了年关。
[book_title]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
一月二十日 我国石版印刷术之父清水卯三郎殁。
二月三日 文学博士藤冈作太郎[107]殁。
二月二十一日 东京马车铁道[108]创立者谷元道之殁。
三月二日 铫子冲遭遇大风暴,罹难渔夫逾两千人。
四月十五日 第六潜水艇于广岛湾头沉没,乘员全部窒息而亡。佐久间艇长镇定从容,把沉没的经过诉诸遗书。
四月十六日 颁布《出版法》。
五月三日 青森市大火,市场大半焚毁。
八月二十二日 韩国统监寺内正毅[109]与总理大臣李完用签署《日韩合并条约》。
八月二十九日 韩国恢复朝鲜名称。是月霖雨不断,隅田川泛滥,造成东京城内外大洪水。
九月十五日 铁道院高架线吴服桥至上野间山手线贯通。
十月十日 山阴线贯通至出云今市。
十月二十六日 以商船学校教授佐古谷忠为船长的环球航海船从横滨起航。
十一月五日 大戌日(年月日均为戌)水天宫社发放“安产”护身符,发生人群踩踏事件,致重轻伤者数百名。东京人之迷信危乎哉。
十一月二十九日 白濑矗等南极探险家从品川第三台场出发,踏上远征之旅。
十二月六日 文学博士重野安绎[110]殁。
十二月十九日 德川、日野两大尉于东京郊外代代木练兵场正式挑战飞行器试飞。
内山完造二十五岁。读佐久间艇长的遗书,满腔的同情与悲愤,白濑中尉的南极探险则令我亢奋。彼时,南极探险成为世界性的流行,英国人尤其热衷,斯科特(Robert Falcon Scott)、沙克尔顿(Ernest Henry Shackleton)等人相继远征。一九一一年,挪威人阿蒙森(Roald Engelbregt Gravning Amundsen)历尽艰辛,终于抵达前人所未及之地。通过这些人的探险,才知道南极位于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而我们的白濑中尉只不过到了南纬八十度五分一线而已。
我对生意很热心。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我在最近的披肩买卖开始之前,曾动念做西阵针织品的拍卖生意,且小有尝试:让西阵织的制造商把商品拿过来,再把商人集中起来,然后叫卖,出售给出价高者。但由于我所做的产品过于高档,自个又太过老实,这一尝试完全失败了。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原来,这类生意仅限于假货,真格的产品和高档品是“不合时宜”的。那些所谓买主的生意人,也多是无耻之徒。这个集市白天提供一顿中饭,可以让客人先喝上一杯,然后才开始竞卖,可一些无聊的家伙们却专门为吃喝而来。如此,练了三四回之后,只得作罢。
其间,我对迷信的热度也在升温。彼时,一个怪异的男人——名字忘记了——泡在祇园町[111]有名的老艺伎中西君尾的家中当食客,号称“活神仙”,据说“有比对方(指中西)多一倍的功力”。我听说后即刻去见识了一下,却大跌眼镜,立马明白是个冒牌货。我把一个事由写成文字,密封在一个信封里,然后递给他,让他“透视”所写的内容,结果可想而知。我骂了句“无耻之徒”,那家伙便怏怏退下了。
有次,一个制作披肩的熟人邀我,“完造兄,去看一个有趣的地方吧”,我就跟着去了。那家门口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与其说是门牌,不如说是看板,上书“玄玄斋哲眼”,字虽谈不上好,但颇招摇。我的好奇心一下被勾起来,想看个究竟。于是登门造访,得到非常亲切的接待,见到了那位号称“玄玄斋哲眼”的人。原来此人以前在伴我同来的人家里干过活儿,是个手艺人——总算明白了之所以被亲切接待的原因。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看,原来是那时还比较稀奇的、类似今天姓名占卜似的东西:说什么“大隈重信”这名儿可真不错,“伊藤博文”如何如何,说着说着,又扯到了“镰田荣吉”上头,说这其实也是一个好名字。那时候,我刚好想到一个过去在大阪认识的同名同姓的车夫,大概是那种穷了吧唧、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家伙。于是便以此为例证,试着反驳了一下。那人说跟出生的月份、出生的时刻等也有关系。其实没啥了不起,无非就是四柱推命似的入门玩意儿,多少心里算有了底。然后对方给我们沏茶,我问像什么“笹山”啦、“桝太郎”啦等日本汉字能不能解,他说当然可以。我又问了句心里话,如果是日本没有的汉字怎么办?他表示因为手头没有《康熙字典》,所以有些为难。其实那个时期,大概是三省堂吧,著者名字忘了,但应该是已经出版了诸如《汉和大辞典》那种翔实的大型辞书。说完这些,我便告辞了。可见彼时的姓名占卜也不过尔尔。还有其他各种神通,不一而足。一听说什么东西很神,简直灵验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我就立马过去凑热闹。可每每到头来,占卜明日未来的人好像总爱把来客当死人,总是千篇一律地先说句什么,打一针“麻醉剂”。偏偏人都有自命不凡的一面,明明心里犯嘀咕,也要做出不迷的样子来,而上了此道中人的钓钩。对前来求卜问签的客人,第一句话尤其重要:说“您看上去好像在犹疑不定”,是甚文雅的表达;说“君是在犯迷糊呀”,是对亲密的朋友;“你犯迷糊了”,则明显是把客人当死人。但其实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本来就是迷惑不清才来问卜,只消这一句话便足以使人委顿,“真是神仙一把抓啊”。这以后可就惨了。一句“运道不济呀”,先让你彻底灰心丧气,然后看你露出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表情后,再把救人的网慢慢撒将下去:“不过,倒也不用如此悲观……”眼瞅着好不容易挣扎着上了岸,再来提示转机到来的时间,指出其大致方向。最后再给出一个忠告,“可不能见时来运转就一通胡吃海塞哟。饭要吃八分饱,万不可放纵自己的贪欲”,便适时地打住话头。但是,算命先生的说法,其实是一种主张把救人的网留给遥远的将来,而对眼前的艰辛忍耐熬过的方法。这个没有错,我觉得比起前者来,后者更加实诚。那种说“您的运气是在晚年,晚年得享清福”的说法便是如此。说起来,这是让人忍耐年轻时的艰难困苦,大体是基于人只要在年轻时含辛茹苦,大小多寡另当别论,到了老年都会得享幸福的看法。如此事体也是我自身的经验之一,同时也未尝不是社会这所学校的教科书。有时会被人问及出身的学校,我都会表情平静地回应道:“啊,是社会大学。”可不知我者,多半会以为本人出自同文书院一类的学府。我每每笑曰:“学校问题,可真是一个令人困惑至极的问题。哈哈哈……”直到现在亦如此。
[book_title]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
一月十八日 幸德秋水[112]等二十四人于大审院被宣判死刑(此乃日本的社会镇压之始)。
二月三日 学僧岛地默雷[113]殁。
二月十一日 有赖于内帑金[114]一百五十万元的恩赐,济生会[115]计划得以实现。
三月七日 诗人森槐南[116]殁。
三月二十三日 美加州上院通过针对日本人的《土地所有禁止法案》。
四月九日 东京新吉原[117]大火,街内尽毁。大火延烧至南千住,约六千户被焚毁。
五月八日 山形市大火。
五月十三日 政治家谷干城[118]殁。
六月十五日 外交官大鸟圭介[119]殁。
六月二十二日 东伏见宫依仁亲王,在东乡、乃木两大将陪同下出席英国国王的加冕式。
七月十三日 颁布《改定日英同盟条约》。
八月一日 东京铁道株式会社的电车被东京市收购,东京市设电气局。
八月二十四日 公布设立“满铁”株式会社事宜。
十月三日 日本宣布对意(大利)土(耳其)战争保持局外中立。
十一月十一日 川上音次郎[120]殁。
十一月二十六日 小村寿太郎[121]殁。
十二月三十一日 东京市电大同盟罢市。
是年,东京帝国剧场建成。
内山完造二十六岁。这一年,我的迷信不仅进一步发展,而且发生了非常棘手的事。这事要追溯到明治三十四年。赤野的次女出生于三十四年,刚好那年是辛丑年——构成了一个悲剧的起因。出生的孩子是既无罪过,也无责任的,悲剧是由大人们的迷信一手铸成的。虽说不是小说,但悲剧却够深刻。从赤野三次其人的生辰八字上看,丑年的九紫星是其本命星,而同为丑年出生的次女刚好也是九紫命。也不知到底是谁说的,同一屋檐下若有两位九紫命者的话,相克必犯。夫妇俩完全被这种迷信所笼罩,遂决定把刚出生的次女道枝送人作养女,这在过去的京都倒是常有之事。一说送孩子出去作养子,马上会想到八濑、小原等地方,其实并不仅限于此,从山端、高野到京都近郊一带,收养了很多孩子。这家的女儿就送给了在高野有名的三宅八幡宫里开茶屋的一个叫御市的妇人。可那个妇人是个很厉害的主儿,动辄拿孩子说事,除了寄养费之外,总变着法地索这要那。于是,赤野就在道枝四岁的时候,又把孩子领了回来。但对孩子来说,比起生身的亲娘,对养母的感情更深,虽然被领回家,对生母却一点都不亲,抱着养母落下的平纹友仙染的和服背带(生母说那是御市故意留下的)躲在壁橱里低声抽泣。本来是令人痛心的一幕,可生母不仅对孩子幼小的心灵全无同情,还粗暴地申斥道:“又拿着那玩意哭,真是傻瓜一个!”由于自幼长在乡下,肤色较黑,跟城里的孩子比起来显得有些脏兮兮,且屡受养父母以她为要挟的敲诈,担惊受怕,再加上与生父生年相克等原因,原本无辜的孩子备受生母的欺侮,简直跟过去传说中的恶母欺女一样。我觉得太可怜了,实在看不下去,必须要设法救那女孩子,遂想到了河原町三条上的天主堂,听说那儿可以认领、托付或抚养孤儿及各种不幸的孩子。于是,承蒙天主堂的信徒、富小路押小路下的医师大岛甲子郎夫人(赤野的友人)的介绍,决定把孩子托付给天主堂,也得到了天主堂方面的热情应允。我把这个意思跟老板夫妻谈了一下,两人满口赞成,说越快越好,所以立马就把孩子托了过去。我时而去看看情况,每次都说孩子非常好,我也就安心了。问题是养育费,明明讲好的约定,却没能实行。按说每个月把钱带过去即可,可夫妇似乎有些嫌麻烦,于是开始时便趸缴了部分费用。可到了后来,却变成了经常性的滞纳,搞得我十分难为情,但天主堂方面却从来没催促过。孩子偶尔也会回趟家,但横竖无法跟家人亲近,其生母也总是令孩子感到不踏实。不知不觉间,两者之间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觉得,这种状况对母女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不幸,很可怜,试图做点什么,努力让双方变得幸福,却徒劳无功,孩子仍被寄养在天主堂里。回到上长者町之后,我也反复对孩子的父母说“还是应该把孩子领回来,在家里抚养”,可话头总是被支吾过去,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有一次,我对孩子说:“这么长时间了,回来看看爸爸妈妈吧。”孩子马上就回来了。一看,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稳重娴静的好姑娘,简直不像十一岁的样子。那次之后虽然又回天主堂了,但双亲大约也不愿长此囿于迷信,遂决定要回孩子。于是,是年秋十月,领孩子回了家。长达十年的迷信导致亲子分离的生活,说起来孩子完全是无辜的,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看到多年的心愿一朝达成,我也跟着一起去接孩子,然后一道回来。双亲高兴,兄弟们高兴,那孩子自己也很高兴,但却像是昙花一现。因为对她来说,亲子也好,兄弟姊妹也好,其实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血缘联系——生下来就被直接送人手,未喝过一滴血肉相连的母亲的乳汁。从小的血肉滋养虽说来自他人的乳汁,但却自然得像母乳一样,哺育滋润,长大成人。可以说其血肉,甚至连骨头都是由养母的乳汁塑造的。就算养父母的收养是出于金钱的目的,但既然是被自然的乳汁哺育成人,便会形成自然的维系。比起自降人世从未亲近过的生身父母,每天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养父母到底有多亲,是难为外人道的。如果说等到长大成人后,对自己被告知为了使孱弱的身体变结实,幼年时曾送给别人做过养子的事实具备判断能力的时候,也许多少还能理解,但同样的事体对三四岁的幼儿来说,则是不可理喻的。如果人以牛乳持续哺育刚降生的幼狮的话,那么即使日后它体现出狮子的本性,也会对哺育者表现出特别的亲近,这是已然在京都动物园被实验证明了的。动物尚且如此,况人之亲子乎?对幼儿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而且,孩子已经长到十一岁,就算是发育到足以明辨是非的程度,如果听到、知道了自己之所以被送给别人做养子,是因为生于与父相克的丑年九紫,出于星相相克者将会被什么恶灵附体的迷信,自己才被送出去的话,不难想象孩子怕是难以做到与家人亲近的。虽说双亲看孩子大了,成了一个恬静的乖乖女之后,又把孩子接回家来,但却未能从迷信中完全脱身,家庭的不幸(这对夫妇把贫穷看作不幸,认为有钱才是幸福)也正在进行。若发生了什么无厘头的不情愿之事的话,某件事情至少还是有可能会被当作原因来考虑。连双亲唤道枝的声音都与唤其他孩子的声音有所不同。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鸿沟复现。某日下午五时许,大家发觉道枝不见了,说是一早去上学就没见回来,便马上去学校查问。校方说今天课就到中午,学生都回家了。考虑了种种线索,到处寻找,却不见人。就这样,天也擦黑了。是不是回天主堂去了呢?于是,打电话询问,对方说没有来。难道又回了高野不成?妥善起见,我不顾夜路往返了一趟,疲惫而归。该找的地儿全找了,实在是找烦了,于是到警署请求警察的保护。如此,一宿过去了。这时,孩子的双亲却说:“瞧你干的好事!败坏了我家的名誉。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如果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的话,大人孩子岂不颜面丢尽!”之所以出此言,原因大约在孩子的母亲,不外乎仍然是迷信在作怪。但甭管怎么说,也得先找到孩子才是,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就这样,大家在不安中挨了一宿。到第二天,仍无线索。下午三时许,警察方面来通知说,御前通下立壳派出所有个迷路的孩子,让过去看看,我立马奔了过去。据派出所的巡警说:“这个女孩子出生在丹波的周山,听说生母在京都,就迫不及待地从学校直接赶来。周围的百姓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估计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不妨过来看一看。”我跟巡警同行,心想,万一不是这就可糟了。到那一看,千真万确,正是道枝。一番穿凿附会回头再说,先对巡警和好心收留的人家深表谢意,然后领孩子回了家。虽说问题好歹算解决了,但自打那以后,孩子跟父母越来越不合拍,跟兄弟姊妹的关系也处不好。虽然与家人一起生活,没有再次离家出走,却始终没能换来真正的亲子关系。真是可怕的故事,我真切地体会到了迷信和养子的悲剧。
这一年,萧条的年景使一家人的生活日益陷入困顿。临近年关,简直是捉襟见肘,到了崩溃的地步。可日子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过了年就是明治四十五年了。在此,先把话头往前倒一倒。那么,我在这个家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呢?从烧洗澡水的小工,到厨房大师傅,从家庭教师,到家长主妇的工作,可以说事无巨细,无所不为,真有点像三头六臂的阿修罗王,里里外外一把手。次女道枝自从发生离家出走的问题后,家人决定还是把她送回天主堂,于是我只好再次领着道枝去河原町的天主堂,托付给人家。一说原委,对方便一口答应:“那可够让您为难的。既然如此,我们就尽早收留吧。”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继而,安排彼时为第二中学学生的长子武一君去大岛甲子郎医师家做养子,让次子三郎君赴横滨的矢岛商店谋生,我几乎是凭自己的专断来决定这些家中事务。与此同时,送四子六郎君入武德会的柔道部,做矶贝一老师的门生。每天放学后,不惜让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徒步往返约二十丁[122]的路途去练习柔道,被说成是“过分”。但我对人们的批评权当耳旁风,照样让孩子去学柔道。开始的时候,三子五郎君也一道去学了一阵,但逐渐被淘汰了,遂只剩下六郎君一个人勉力修习。诚如多年后,六郎博士在一次酒席上所说的那样——“吾辈所以有今天,多亏了内山先生的斯巴达式教育”。那时,我的确完全是斯巴达式的。加上自己也很迷信,所以做事很猛。住堺町姉小路的时候,夜半十二时,听见暗号立马爬起来,趿拉着草鞋出门,靠一盏提灯照路,参拜伏见稻荷神,然后通宵绕山转,清晨始回家,如是三个月。其间二十一天,冷水净身沐浴,未敢懈怠。当然,我做这些纯属摆花架子,是假装文觉上人[123],直到现在都觉得荒唐无稽。正月初二凌晨一点,我出了上长者町的家门,径直往东,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去参拜位于御所之内的白云神社。神社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静静地在那跪拜磕完头,然后一下子把衣服全脱了,站在井边上。先把吊桶“咕噜、咕噜”地摇上来,再举起桶“哗”的一声,让桶里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接着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桶……一口气浇了十桶水,连擦也不擦一下,便围绕佛堂大殿走一百圈以敬拜。待走过百圈之后,在神社前再次磕头,并深深祈祷。在所有这些程式结束后,身上的水气已经干了。穿好衣服,洗过脚,回到家时已是三四点钟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躺下来便睡着了。就这样,总算结束了我历时三十天的满愿修行。那天早晨,在仅有的一会儿浅睡中,竟做了一个梦:我得到了一只美丽的野鸡,不知是谁的赠物。但那只野鸡身上却有两处弹痕。我试着用手指尖为它按摩,神奇的是,那弹痕居然消失了。左顾右盼之间,野鸡的身体开始变得温热起来。我看着手中漂亮的羽毛颜色,它竟然动了起来。正在我觉得不可思议间,野鸡竟振翅飞走了……我总觉得此梦与我那三十天在白云神社的冷水沐浴净身不无关系。有趣的是,翌日早晨发生了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赤野三次商店最初的失败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彼时,已经把老家丹后与谢郡加悦町的老房子抵押给了福知山的债权人,一位姓高田的主儿。可随后,双方都把这回事给忘了。后来,高田某人发觉该房产尚未履行登记手续,这天早晨便突然造访,并带来了全部的登记文书,要求签字画押。不凑巧,因为主人不在家,我便接待了他。我答应负责保管文书,待两三天老板回来后,再画押寄还。听了这话,高田先生便打道回府了。人刚走,老板就回来了(原本说去大阪借款,需要两三天)。我总觉得这套文件就是我梦中所见的死了的野鸡,可死野鸡竟是在自己的手里复活的——我脑子开始琢磨起了坏点子:我跟老板说,只消在文书上签字画押,然后马上转卖给他人,那笔款项便会到自个儿手里,事不宜迟,如此一来,便可渡过今天的难关。于是,让老板火速出发去丹后。没想到,这个策略竟出奇地成功,也借此摆脱了困境,我觉得这完全是白云神社神灵的托梦成了真。老板马上拜访高田,干脆说明了来意,并诚恳道歉。高田本是富裕之人,人品也确实了得,宽大为怀地说:“这本不是好事。若情况果真是糟到不得不出此下策的程度,委实遗憾。可若是这样能对众多的家人有所帮助的话,也只好如此。等情况好转后,再还回来吧。”诚可谓宅心仁厚。正因为我是这个馊主意的“始作俑者”,在感激的同时,也不禁为白云神社所带来的灵验利益喜极而泣。此乃因我对神的虔敬而获得“神谕”的一幕。
是年,披肩的季节一过,完全变成了闲散状态。一日,一位名叫小谷庄三郎的披肩制造商过来聊了半晌。现在已经忘了到底谈了哪些话。但后来,小谷先生便常常过来找我聊天。虽说那些话与我彼时正深深沉迷其中的敬神拜佛有关,但却与我所虔敬的内容和方向几无共同之处,经过数次谈话之后,我才算了解了这一点。并非那种让人多烧香典钱以免于大难盗劫啊,多多供养以祈祷病愈啊什么的,也不是诸如大浴油一千元、中浴油五百元、小浴油三百元之类对圣天尊神[124]的祈愿。他不说虔心,却说信仰,对我来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语。
[book_title]明治四十五年(后改元为大正元年,1912年)
一月十三日 于海牙第二届万国和平会议上议定的《海牙公约》公布。
一月十六日 大阪东区和南区发生大火,圣上下赐抚恤金。
二月十六日 日俄协会成立。
二月二十八日 御歌所所长高崎正风殁。《东京朝日新闻》主笔池边吉太郎(三山)殁。
三月三十日 富豪藤田传三郎殁。
四月六日 富豪三井三郎助殁。
四月三十日 北海道夕张煤矿爆炸。
五月八日 德国皇储沃尔德曼(Waldemar)抵京。信越线横川站到轻井泽间使用电气机车。
六月二十九日 美国哈佛大学校长艾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博士朝觐宫内。
七月三十日 明治天皇驾崩(六十一岁),举国哀悼。皇太子(嘉仁)即位,改元大正。
八月某日 日本劳动总同盟友爱会于东京成立。
九月十日 德国皇储海因里希(Albert Wilhelm Heinrich)亲王抵京。
九月十日 日本活动写真株式会社[125]成立。
九月十一日 西班牙王储波旁(Bourbon)亲王抵京。
九月十一日 英国亚瑟王子(Prince Arthur of Connaught)殿下抵京。
九月十三日 明治大帝大丧式于青山练兵场举行。殓葬于京都府伏见桃山陵。
九月十三日 陆军大将乃木希典(六十四岁)及夫人静子(五十四岁)于赤坂宅邸为明治天皇殉死。
十二月三日 川崎造船所顾问川崎直藏殁。
是年,歌人石川啄木[126]殁。
内山完造二十七岁。终于明白从上一年末开始,屡屡从小谷先生那里听到的话,原来是关于基督教的事。一月三十一日,我催促小谷先生带我一起去了位于京都富小路二条下的京都教会。这是我走进基督教的第一天,也是我生涯中革命的第一天。教会的旁边有个牧师馆,副牧师伊藤胜义先生便居此间。进得玄关,小谷先生对我加以介绍,至于伊藤先生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今天已经记不得了,但彼时的一番话无疑促使我立下了一个莫大的决心。这点从我听完牧师的祈祷出得门来,随手便把别在腰间的烟斗扔进了下水沟这件事,可见一斑(那支烟斗杆是象牙的,烟管是银的,烟嘴是孔雀石的,烟袋上的金属环是古刀柄上的固定帽,里座是纯金的)。从那以后,我开始热心地去听教会的讲道。可这时,赤野家的生活到底还是陷入了危机,复逃至上长者町堀川东入处。在那儿待了还不到两个月,又再次迁入御所东边不显眼的宫垣町。在此,我即刻开了一爿果蔬屋,打算先从香蕉卖起。第一天,就从高仓的香蕉批发屋进了两贯[127]货。那时,我的打扮颇有趣:身穿小仓立领学生服(旧货),足蹬草鞋,头戴桧木斗笠,装香蕉的竹篓扛在肩上。竹篓外面挂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字写着“独立自尊”……天底下哪有这等奇怪的香蕉贩子?无论是谁,在落魄的时候,一般都会避讳熟人和朋友,可我正相反,从第一天起就专拣熟人和朋友去兜售。而这种法子居然很奏效,两贯香蕉转了两三家店就卖光了。如法炮制,原路折回又进了一次货,一天卖两回,不亦乐乎。甭管进哪一家店,那家的客人都会说:“到底怎么回事?昨儿还当着二掌柜,今儿咋就卖起香蕉来了?可真够新鲜的。好吧,俺买了。”于是掏钱买我的香蕉。一家一家转下来,每天也能有三块多钱的赚头。在三条通东洞院西入北侧,有一家叫作岸田的店。店主似乎是历经坎坷之人,所以对我的奇行异举深感共鸣,尤其是对专挑熟人朋友的做法大加声援,认为值得后来者学习。黑板上的字每天变换内容,诸如“知足常乐”“不赚恶钱”“天才出于勤奋”等。有时会跟客户中的小年轻聊一通带说教味的话,真不算一个正经做香蕉买卖的主儿。一天,在乌丸高辻开店的一位做披肩批发屋生意的辻姓先生,请我无论如何帮他一个忙,我晃晃悠悠地过去一看,原来是让带着样品从名古屋去东京贩售。我去倒是去了,可居然连一打货都没卖出去,垂头丧气地回来,自然是好没面子。打那以后,虽再度尝试香蕉生意,却入不敷出了。可是,世间有时真的很奇妙——这时,我与数年间处于绝交状态的赤野夫人的弟弟又恢复了交往。凭他的介绍,得以做大阪阿弥陀池的米果屋大黑的代理。物色了几个地方,刚好在东洞院姉小路上一带发现一处合适的房子,于是立马搬入,着手开业的准备。为了不仅在店中贩卖,也能拉着货四处游售,在准备工作之外,还制作了一台货箱车。我进了两种米果:栗果子和福果子。栗果子就是一般的硬米果;福果子是里面夹落花生的米果切成小块——都是相当好吃的米果。开业伊始,卖出去不少。特别是我的引车外卖,效果差强人意。但毕竟是零售收入,一斤[128]二三十钱的东西终归也卖不了几个钱。我努力归努力,可对于不知勤俭度日为何物的一大家子人来说,这点钱真好比是凉水泼在烧烫的石头上——转眼就干。不过,过去有所谓“买卖是就牛的口涎”[129]的说法,我还是热心做事,专注于生意。可是有一天,夫人对我说:“有件怪事,我是睡觉也不是,坐那打盹也不是。三郎(即去横滨矢岛商店打工的儿子)回来了,对我说‘妈,我病了’,脸色煞白。我刚想打招呼,人就不见了。好生奇怪……”“可能因为你心里老想着三郎的事,是感觉问题吧。”我这样答道,心里并未当回事。可就在那天下午四时许,却来了一封电报:“三郎病,速来。矢岛。”我大吃一惊,太不可思议了。从那以后,我开始相信人的精神是可以飞出肉体的——此先按下不表。既收到这样的电报,是无法放置不理的。老板依然沉浸于投机的行情中,那阵子总往大阪跑;夫人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也动不了。到头来只有我过去:“你现在就乘夜行列车过去看看吧。”于是,我直赴横滨,翌日早晨到达。据说患的是伤寒,人已经住进十全医院。一时间,店里的两个孩子(对小店员的称呼)好像都染上了这个病。赶到医院一看,一名护士在那儿。高烧超过四十度,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另一个病人也是同样的状态,但孩子的父亲来了,说跟护士昼夜轮流看护。如此一来,我想回也回不去了。可这样的话,刚刚开业的店可就糟糕了,怎么办呢?遂下决心叫老板过来,我给他发了一封电报:“病重。速来。”但却接到这样的回电:“走不开。拜托君就地看护。”老板把意思对矢岛氏传达了一下,我便住下看护病人了。十全医院的隔离病房很狭窄,与邻室只相隔一面纸隔扇,所以对隔壁病人的情形了如指掌,而这边病人的情况对隔壁来说也是一样。两个病人都高烧不退。在这个过程中,大约赤野氏和矢岛氏两人在书信往还间,产生了什么误解,矢岛氏突然发到我手中一纸对病人的绝交书。我的吃惊无以复加:无论如何,对住院费及其他相关费用的支付问题,我肯定是无力解决的。因此,我穷毕生思考,修血书一封寄矢岛。确实生气了的矢岛似乎被我的血书所震慑,马上回信说:“对于君,万事我自会承担。请照旧看护病人即是。”我这才放下心来。待病人住院七十余日痊愈后,我先带人回京都,接着决定店铺重打鼓另开张,又回到东京。此时,也不知是从哪个环节泄漏的,我致矢岛氏血书之事在医院中不胫而走,获得好评,陪床护理的护士尤其感动。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小个子妇人,居然与我约定以十年为限,比赛看谁有出息。然后我俩跟演戏似的说定十年后在东京的日本桥上再见,便告别了,惹得松井政次郎直乐。这应该是在那一年十一月底的事(松井氏是赤野的同辈,是同在京都新町锦小路上沢村太七商店的分号,彼时来到横滨)。这种一时作兴式的约定,并未当真,甚至完全忘记了。只不过现在写这些的时候,才想起原来那时还曾做过这等约定,权且记之,立此存照。总之,结束七十余天的医院生活,与病人同道回去一看,好不容易费劲折腾到开业的大黑米果代理店已经乱七八糟,只能靠变卖家产过活,到了连一斤货都无法进的程度。据说买卖介绍人兼保证人——夫人的弟弟干脆爱答不理,整个一大撒把。内心的撮火也情有可原,也太不像做买卖的了。明明是大家自己赖以为生的买卖,只因为我这个中心角色不在了,便坐吃山空,这是什么样的惩罚啊。我算是爱莫能助了,只好撤了。要说老板不争气,夫人也是没用。就算背着乳儿,哪怕有一丝干活的意愿,也不该至此。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都成了马后炮。
就连我也无能为力。决心转换方向,十年的辛苦努力就让它付水东流吧。那么我确定的方向是什么呢?报纸配送。三条通高仓的街角有个东枝新闻部,正在招募配送员,我赶紧去应聘,结果被录用了,说从明天就开始上班。至此,暂且离开了赤野家。铺盖一套加现金五十钱,算是十年勤勉劳作的报酬。可我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好,就让我从头来过吧。翌日天还未亮,就已经跟着前任配送员,从东洞院到北野天满宫一带开始送报了,总共转了一百六十余家。而让挂在腰间的铃铛[130]发出“叮铃铃、叮铃铃”的均匀而有节奏的声响,则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其实即使没有工作计划牌[131],也能记住需要配送的人家。可过了半个月,却被调到与好不容易刚熟悉的配送区方向相反的地区,从高仓三条南到东寺九条,西至西本愿寺的偌大区域,有二百四十余家订户。而且,更有趣的还在后头。我既无不平,亦无不满,仍像往常一样工作。月俸总共是四块六毛钱,扣除便当钱三块九毛钱,实际收入七毛钱,那么洗澡费、草鞋钱、理发费到底从哪儿出呢?其中自有奥妙:自己负责的区域内所有种类的配送报纸常收到各商铺的广告夹页,一种按五分算的话,一个月五毛钱肯定是有的;拉来一份报纸订单的话,也是五分,一个月五六份不成问题;出一期《号外》是五分,三种报纸都出的话,是一毛五钱。那时候老出《号外》,有时候一个月就会有五毛到一块钱。如此加起来,在固定收入之外,便有了一块七八毛到两块钱左右的外快,好歹算凑合了。我还交了个朋友:一位名叫尾崎吟治的高知县出身的青年,也常跟我去教会。我热心求道,可说实话,根本什么都不懂,姑且参加所有能参加的聚会,听了许多人所说的话。尾崎青年就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
[book_title]大正二年(1913年)
二月十日 因帝国议会的休会,东京市内暴徒闹事,遂有发生在新闻社及巡警派出所等地的烧砸事件。
二月十四日 川端玉章[132]殁。
二月二十日 东京神田三崎町大火,焚毁家屋达二千五百余户。
三月三日 静冈县沼津市大火。
三月二十八日 布莱里奥(扑翼)式飞机在埼玉县上空飞行途中坠毁,此乃国人飞行员首位牺牲者。
五月三日 美国加州议会通过了禁止日本人拥有土地所有权的法案。
五月四日 函馆大火,焚毁家屋二千余户。
六月三十日 《国际无线电信条约》公布。
七月二十四日 演员市川九女八殁。
七月三十日 歌人伊藤左千夫殁。
七月三十日 竹本大隅太夫殁。
九月二日 冈仓觉三殁。
九月四日 足尾矿毒事件的志士田中正造殁。制糖业者铃木藤三郎殁。
九月七日 富豪若尾逸平殁。
九月二十二日 仙台东北大学开校。
十月十一日 政治家桂太郎[133]殁。
十一月二十二日 公爵德川庆喜[134]殁。
十二月二十三日 立宪同志会结党式于上野精养轩举行,以加藤高明[135]为总理。
内山完造二十八岁。大约是二月十二日(?)吧,我一个人去做礼拜,照例坐在最后排的椅子上。因为那段时间总出《号外》,每次店里都会过来喊我,坐后面移动起来方便些。加上今天来得有点晚,当然只能坐在后面。这时,我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暖炉附近,端坐着一位平时在教会中绝不可能见到的妇人。刚好彼时,我看了报纸上的新闻报道,说东京名妓、赤坂的万龙跑到了灵南坂教会的网岛牧师那里。一瞬间,我甚至想到该不会是赤坂的万龙现身京都教会了吧?可是,只有那一次,以后再未见到,连形似者都未见过。后来,三月十日左右的礼拜活动结束后,牧野虎次牧师对我说:“完造君,能不能稍微留一会儿?”我就待在牧师的房间里。一会儿,牧野先生来了,问我:“你将来作何打算?”我答道:“其实我对做生意已经厌倦了。考虑今后学点什么,当个传教士什么的。”可先生却问我:“为什么讨厌做生意呢?”我说:“都是成天瞎话溜舌、不说谎做不成的买卖,这些是我讨厌的首要原因。”先生听了,说:“如果有不说谎也能做的生意的话,何乐不为呢?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干到今天,不妨发挥一下那些吃苦头的经验。”听说居然有不用撒谎也能做的生意,真令人难以置信。于是,我反问道:“假如有不用撒谎也能做的生意的话,倒是可以做做看。可真有那种生意吗?”先生答道:“当然有了,生意可并不全是不撒谎就做不成的事儿。其实,若是君有意的话,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介绍。大阪北浜一丁目有家叫参天堂的药铺,正托我物色去上海工作的店员。你觉得怎么样?”我一听,激动得禁不住浑身直哆嗦。何至于如此呢?因为我以前就觉得,如果说世人是五寸的话,自己不到四寸五。恐怕非得到四寸人的社会去,才有可能成功——那便是中国。我还真这样想过。所以先生既有此话,我当即应下:“那么,就让我试一试吧。”不过说实话,卖药的恰恰是那种胡说八道买卖的代表,当时虽然知道有所谓“黄金有价药无价”的说法,但却不解其意,便一口应了下来。先生立马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我:“明天就去大阪,见一下参天堂的社长。”我很兴奋,当晚连一会儿都没睡。一大早送完报纸,便直接从京都站乘列车南下。在车上,描绘了不少想象。甚至连自个儿已经从上海上陆,正做着大型活动的场面都描画了一番。因为知道从梅田到北浜一丁目的路,加上时间也很充裕,我便步行前往。如果要形容一下那时我的样子的话,还是卖香蕉时的那件小仓立领学生服,脚蹬徒有其名的鞋子。到了目的地参天堂,禀明来意后,现在已记不清是谁了,总之是一位年轻人领我到会客室,等了一会儿。没多久,社长田口谦吉过来,问了我几句后说:“辛苦了。详细情况我会具体答复给牧野先生。”然后给了我一块钱,权作路费。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不合格,回到京都马上就跟牧野先生说了。不承想,大约过了两三天,牧野先生打来电话,让我“马上过来一趟”。我匆忙赶到教会的牧师室,先生已经在那儿等我了:“参天堂来信,让马上进店。明天就把送报那边辞掉,去店里上班吧。”我一听,高兴得就跟升了天似的。“真是太感谢您了。”由衷地谢过牧野先生,暂且回到东枝新闻部,提出了退店申请,店方爽快地答应我可以随时离开。跟唯一的朋友尾崎君也谈了情况,他满脸寂寞,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还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很快,我便作为参天堂的上海常驻员入社了。启程前夕,我开始紧张地做出发准备。行头统统由店里负责置办,从冬夏的西装到鞋子,制备了一套。出发日程终于确定:三月二十日,乘从神户港启程的春日丸。一行人由参天堂的总管三田忠幸和店员中原照夫、见田癸巳郎及我四个人组成,据说参天堂的上海代理店——日信大药房的总负责人伊藤松风也同船前往。三田氏和伊藤氏坐一等舱,其他三人是三等舱,我们带了一大堆广告材料上船。当轮船于二十日上午十点扬帆启航的时候,我在本子上记下:这三千吨的春日丸,“有如一座浮城”。
出发的前一天,我一大早就去京都,向牧野先生、伊藤先生、小谷先生及彼时已然很窘迫,不得以迁居至九条通的赤野先生告别。五郎君、六郎君二人特意到京都站为我送行,我流泪挥别两位可爱的兄弟。翌日,我一早便从梅田站乘车出发,牧野先生居然出人意料地来到月台上,跟我在车窗前握手:“内山君,请多保重啊!”彼时受赠于牧野先生的一方饯别的白手帕,其后多年将为我擦去心灵的污垢。春日丸在门司港泊一夜,翌日晨启程;复于长崎泊一夜,二十二日早晨终于跟日本“撒哟那拉”了。在中国东海上,春日丸宛如一叶扁舟漂来荡去,被波涛抛上抛下,我们三个人被折腾得就像一团古锦一样,软塌塌的。二十四日清晨,头一次看到长江的赤黄泥水,先吃了一惊;接着,放眼望去,对极目千里、无边无涯的大平原又吃了一惊;仅一支叫黄浦江的支流便可容纳三千吨的春日丸自由进出,不禁令人对这怪兽一般宏伟的庞然大物再吃一惊。如此,连吃三惊之后,轮船横靠在了位于苏州河入口处的邮船会社栈桥(据说是三菱公司的码头)旁。日信药房的日本人、中国人店员和几个苦力前来迎接。首先,面对眼前的风景,我虽然对此前把中国人想象成“四寸”开始抱有疑问,但听说这风景不过是西洋人的街区,便仍带着对中国人的“四寸”偏见上陆了。
日后,我虽作为内山书店的老板而活跃,但这却是我印在中国大陆的第一步。不一会儿工夫,伊藤、三田两位总管和我乘黄包车,到了位于四马路的河南路和江西路中间的阴气极重的日信大药房,卸下了行李。从这一天起,开始了我的上海生活。时间是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四日,二十八岁。
首先,对驻足上海的我来说,堂皇华丽的外滩景色,确实令人惊叹不已。我想,任谁都不例外。当时上海约有三千名日本人。邮船栈桥的旁边,是日清造船的栈桥;旁边是日本领事馆,再旁边是美国领事馆;美国领事馆的旁边,是德国领事馆;再旁边是一块临时空地,后建成俄国领事馆;再往前,就是外摆渡桥(即外白渡桥,the Garden Bridge)了。邮船仓库的后边,是日本邮政局,然后是外国人的巨大仓库和冷库;从日本领事馆一带开始,住宅排列开去,尽头便是德国人的基督教会;德国和俄国领事馆的前面,则是浦江饭店的地界。跨过外摆渡桥,右侧苏州河沿有儿童乐园和舢板俱乐部;隔一条马路,是大英领事馆;领事馆对过儿,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一角向南,是一个公共花园[136];从这个花园再往南,到三马路的海关检查场之间,美得好像铺了绿色地毯一样。黄浦江岸边,漂浮着很多外国人的游艇(后暴风袭来,这些游艇被悉数冲走,其后成了小蒸汽船的栈桥)。在大英领事馆一侧,继正金银行支店(后为邮船会社支店)之后,平和洋行、怡和洋行、有利银行、德国人俱乐部(后为中国银行)及荷兰、华比两银行(后为华懋饭店[137])位于南京路北角;南角为皇宫饭店、麦加利银行、字林报馆、道胜银行、台湾银行、交通银行、江海关、香港上海银行、大英银行、上海俱乐部、麦边洋行等一直到洋泾浜[138](道胜银行后为中央银行,麦边洋行成大北电报公司,洋泾浜一带被填海成为爱多亚路)。看到这样的风景,我觉得这不是中国的上海,而是西洋的上海。
我即刻带几个苦力四处张贴广告纸,打制铁看板,开始了营销宣传活动。路上偶遇倒在袁世凯的毒刃之下、素有国民党“飞龙”之称的宋教仁的葬礼,那种兴师动众的庞大阵容,诚可谓长蛇阵。在上海试着做了几天广告之后,我被指定去汉口(只我一人。中原去芜湖,见田赴南京)。可是,伊藤、三田二人说要与我同行。四月一日(?)夜,我们乘上了日清汽船会社的襄阳丸。照惯例,伊藤、三田二人住洋舱(外国人一等舱),我等三人则住官舱(中国人一等舱)。轮船于深夜起航,翌日晨已行驶在通州一带近海的长江上。早餐是粥,小菜共五种,有叫作油花生的油炒落花生,一种叫油条的、用美利坚粉做材料、油炸后切成小块的食物,以及叫作咸蛋的盐腌鸭蛋,还有叫作酱豆腐的、把固化的淀粉加上咸味儿的东西,叫作咸菜的像水草似的腌渍物。可我等一行人只稍微看了一下便觉得很恶心。迟迟不动箸正愣神的当儿,邻桌坐上来几个外国人。静静祈祷之后,便操起不习惯的筷子,吸溜吸溜地喝起粥来。外国人尚且如此,同为亚洲人的我等还有啥好犹豫的?我毅然操起筷子,也吸溜吸溜地喝起来。但是,中原氏受不了,逃了出去。等吃完到中原的房间里一看,大吃一惊:但见床底下放着一篮子香蕉,他正在那儿狼吞虎咽。见田也是逃饭者和偷食香蕉者。只有我一个人把饭吃了个干净。至此,第一次测验及格与否算是见了分晓。接着,见田在南京、中原于芜湖登陆;而我与两位总管一道,于汉口登陆。俩总管下榻于日本租界的某处,我则借宿于后花楼的一间叫中西旅馆的旅舍。各种各样的宣传材料,搬来运去,折腾一番后着手准备广告活动。首先,若想使招贴纸容易张贴,需折叠。半张纸的话,折四折即可;若是全张纸的话,需先在长方向上对折后,再折四折。这些工作务须在夜里做好。我一直干到深夜一点,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把致大阪的信,京都方面致牧野、伊藤两位先生和小谷先生等人的信,特别是给参天堂老板田口谦吉的信写好。旅舍的安排实际上是汉口代理店思明堂老板矢口泰孝的面子,不仅如此,广告活动的监工和苦力的事儿也是承蒙他的关照。在河街被火烧过的地方,颇不乏有趣之人:一对从朝鲜到“满洲”,继而又从华北流落到华中的姓尾崎的夫妇是流浪民谣艺人,夫妇在此地尘埃落定后,成了天下流浪汉的宿主,监工和苦力事情便委托给这对夫妇。于是,每天过来一个监工,带着五六个苦力。干起活来,苦力们比我明白得多,因此效率也颇高,第一天张贴招贴纸的活儿干得不赖。正当第二、第三天如法炮制的时候,日信大药房的前辈、派遣店员小原荣次郎君从河南归来。由经销清快丸,同时兼做大学眼药总经销的上海日信大药房做东,设宴招待汉口、武昌的药店和杂货铺的人。而且居然照顾到抽奖的余兴,大家很是热闹了一番。两位总管待宴会一结束便继续南下了。于是,我与小原君两人开始正儿八经地做起广告活动来。我肩披红缎子上用烫金大字写有“大学眼药”的绶带行走,跟近来东京常见的“三明治人”(Sandwich Man)[139]的感觉差不离。
彼时在汉口居留的日本人约有千人上下。除常驻者外,好像还有名为“派遣队”的一个陆军大队,大部分居于日租界内。日本人无论到哪儿,都喜欢说做人要绅士。在上海,诸如出入公园须着洋服;如果是和服的话,则务须穿和式礼服;外出的话,一定要套上足袋[140],等等,所谓日本流的“不可”“应予惩罚”的清规戒律所在多有。可话说回来,在国内,反而有裸足之美受到褒奖的矛盾;对身披和式浴衣,把下摆卷到臀部上走,当成是一种少年英俊的男子汉气概的风习,不加任何限制。说穿了,和式礼服和足袋无非是为了在外国人面前伪装“绅士”的道具罢了,全无实质可言。但就像视官人为上帝的封建正统思想,说起来虽然也是无甚实力的规矩,可由于人们内心有种既成规矩便遵守之的美德,结果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着衣方面的这个规矩在上海倒也发挥了相当的效力。可随着这次中日交战,由于战争,上海、汉口在被占领的同时,以所谓谋求大陆发展的名义,国内势力以决堤之势压将过来,这些规矩什么的也就统统被抛弃了。无论裸足,还是身披浴衣、下摆卷到臀部的行为,都开始肆无忌惮地横行;在街上醉醺醺地放声高歌,欺侮车夫,乃至当众呕吐都成了“文化日本人”之表征;好炖、温酒、来一盅的所谓“提灯文化”[141]成了日本的代表性店铺,如此稀罕的风景开始被制造出来。诸如此类的事体,虽说是小事中的小事,但或许对哪个国家来说都一样,战争的暴发户靠的是欺负弱者,大抵不是掠夺中国人的暴富者,便是侵占日本军费的暴富者。事实上那些人连一步也没有走出封建日本,不,野蛮日本的架构。对,就是这样。因为这就是战争,战争不代表人类的文化,战争代表人类的野蛮。因此,所有这一切莫不如此。对此加以谴责是错误的。若要谴责的话,战争本身才是首先应受到谴责的。说掠夺、强奸、虐杀乃重大的罪愆云云,与其说是基于人类的文化性,不如说仅仅是基于人性才有此说,而非基于兽性、野蛮性而言。人类对于战争附加种种限制的事实亦如此:纵然战争正在进行,纵然人已变成了野兽,纵然正在实施野蛮行径,但人性也还是不要沦丧殆尽,莫放纵自身的残虐性于无行。甚至在武器上,不可动用那种将残忍发挥到极致的家伙——例如毒瓦斯一类的武器,它不分良莠,会像杀死打仗的军人那样,杀死与战争无关者。因此,才按国际公法的规约,被世界文明国家禁用。但假如某种兵器,拥有千万倍甚至几十万倍于毒瓦斯的残忍性能,那么即使在国际公法上尚未被禁用,不可动用也是理所当然的。虽说如此,就像日本人会因战争而毫不犹豫地亮出底牌那样,人一旦进入战争状态,其本来的兽性似乎便会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不,不是似乎,真的会兽性发作——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江北人在大街上兜售的玩具之中,有一种猴子忽而戴上人的面具,忽而又摘掉的玩意儿。据不同的视角,未必不能看作是对人的讽刺。我觉得颇有趣,自己也曾买过。虽说是玩具,但面具一会儿戴上,一会儿又摘下,像是真的一样——此先按下不表。却说在汉口一个月的广告活动中,我被说成是日本苦力。其实自己也自命为日本苦力,与中国苦力一道,白天一块儿工作——这成了我日后做中国漫谈的基础,自与官人、军人和高薪人士有不可同日而语之处。在汉口、武昌、汉阳的广告活动中,我亲眼见到日本人之间的小规模窝里斗。那时候,张贴招贴广告做宣传者,外国人那边顶多也就限于英美烟草公司和兜安氏的各种药品及口服避孕药、红色大补丸之类,而日本人一方则有仁丹、狮子牌牙粉、清快丸、大学眼药、金刚石牙粉等,在更广的范围展开广告攻势。与外国人那边动辄登梯爬高张、贴务求仔细相比,日本人只用一根长竹竿,在竿头上沾点糨糊随便一黏了事,极其草率。而且,由于日本人之间相互张贴,有些人便不惜把自己的招贴纸盖在人家的广告上,做法堪称愚蠢、无聊。正如于广告这种低端商业活动中所呈现出来的那样,生意场上的相互拆台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感到小小利己心的一味发酵。
尽管我对所做生意的个中三昧尚懵懂无知,但还是忘我地投入广告活动中,沿江南下了。在九江上陆,待了两三天,照例是张贴纸招贴,打制铁看板,然后乘小蒸汽船横穿鄱阳湖,沿着流过江西省中部的赣江溯江而上,赴省会南昌。此地是日本货的好市场,无论什么样的货都好卖。所以在此并不仅限于做广告,还举办宴会,招待了很多客户。我住宿的地方叫作怡园,是此地一流的设施。因为有一名日语说得很好的客人也在此间下榻,我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这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绅士,名叫李仙舟,我记得曾得到过一张印有军法会议之类头衔的名片。如果是日后的自己,想必应该会有更多的交流。但当时作为一介“日本苦力”的我,是全然无能为力的。看到宁波人士、中国大药房老板的样子,我对宁波商人在中国全国发展状况虽说不是了解得很清晰,但多少也能感到那种实力,以至于后来对宁波人格外多了一重关注。通过这家中国药房订购了饺子,可送来的货却是轿子。小原君先期回沪后,剩我一个人,没少出洋相,而自己却不自知。不谙中文的我,只管一味投入,跟广告较了一番劲,然后便暂时回到上海。此乃我广告活动的第一步。此时的我,有一种无知的傲慢:无论对中国,还是对中国人,虽然全无常识,却端着一种日本式的自信,动辄以“文明国人”自居,将自己的生活束之高阁,想必相当滑稽。日后想起来,连自己也禁不住苦笑。从南昌回来后,我又去浙江钱塘江沿岸旅行。这时,我与日信药房一位看名字很容易被当成中国人的草间新君同行,还带了店里的两名苦力。因为草间君的中文非常好,所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杭州雇的船上,遭到大群臭虫的袭击,现在想起来脖颈子都发痒。船于天亮前从闸口站出发,扬帆溯江而上,真是一次优哉游哉的旅行。风一停,帆就耷拉下来。船老大便站在船头,口中发出“喔——嗷——欧——”的奇怪声音,以此来唤风回来。不一会儿工夫,帆就“啪”地又撑起来。船舳拨水发出“哗、哗、哗”的声响,船又开始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岸便近了。三名水手跳下河去,每个人用肩拉着一根缆绳。船上岸的时候,三人排成了一列。缆绳从桅杆头被紧紧地斜拽着,三人垂着头不紧不慢地朝前迈着步子。船老大用竹竿用力一撑船头,船便冲向河面,“哗、哗、哗”的拨水声又响起。好像知道风力不够似的,帆又落了下来。早餐好了,像这样在船上吃饭在我是头一次:大海碗里盛着热粥,配以蚕豆片(油炒去皮蚕豆,有咸味),加上曾经在襄阳丸上吃过的咸蛋和油条。无论中西旅馆,还是其他旅馆,早餐都差不多。我后来想,中国人在餐馆里吃的美馔佳肴另当别论,一般人的日常饭食其实很少变化。早餐的粥无论在哪里吃,大抵千碗一味。即使店员等吃午饭,若决定吃炒饭和洋葱炒面的话,那就天天都是炒饭和洋葱炒面,而不会像日本人那样每天变换便当副食的花样。一旦吃起大饼和油豆腐的话,则每天都是大饼和油豆腐。看这船上的人吃饭,早中晚几乎每天都一样。而中国的农家,做中饭时,会把晚饭的副食也同时烧好搁着,晚上只是熥一下而已。这跟在船上一样。总之,对日本人这种没有黏着力的国民来说,这点还真学不来。这一天,船上的中饭算是特别招待:用从日本舶来的海带和咸鳟鱼烹的菜(把用水浸泡过的海带切成小段,一片咸鳟鱼用油煎制,再用煎鱼的油来炒海带),还有丝瓜汤。可米饭却又黑又散,无论如何难以下箸。结果,还是采取日本独特的吃法——把生鸡蛋打在米饭上拌着吃,才得以下咽。因这个就着生鸡蛋吃散米饭的恶习,每日两度延续下来,我数日后便由便秘生痔。多亏了连日下雨,得以休息,每天用毯子裹在腰间,温暖身体。如此,竟医好了痔疮。吃完中饭,风又来了,立马重新扬帆,这次很顺利。傍晚时分,第一天的航程于富阳结束。我问“今天行了多少里”,船老大答“九十里”。以后无论我何时再问,一日航程总是九十里,甭管泊船稍晚一些或者稍早一些,结果都一样。就是说,一天九十里行程似乎是确定的。麻烦全无,诸事顺畅。富阳是一个极古风的乡下小镇,是中日战争中遭不幸的命运之手摆布,终致悲惨结局的郁文(达夫)的生身之地。没有电灯,靠煤油灯和手提马灯照明的小镇富阳和我所乘的也是靠手提马灯的小船,代表了钱塘江文明的水准。入夜,船上的人围坐一圈,玩着一文钱的赌钱游戏。乍一看,就像画中的矜羯罗童子[142]似的,一群大男人为一文钱的胜负而争执的样子颇孩子气。我们从上海带来的苦力也加入其中,赌戏颇有看头。某个环节出了什么错误,一群人便开始“哇啦哇啦”地吵闹起来。我见状,便掏出两三枚一文的铜币来化解纠纷。于是,大家顿时就变得乐呵起来。其中有个会拉胡琴的男子,大个子,用看上去有些笨拙的大手把小胡琴放在膝上,像模像样地用手指拨动琴弦,边弹边唱,那歌声和琴声的音色都带着一种非常哀怨的调子。这小镇、这船、这人、这歌、这音色,连同这沉沉的夜,描画了一种超然的化境。纵使成不了白乐天,即使不在浔阳江头,“主人忘归客不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船驶过富阳,再走一天九十里航程,便到了桐庐——跟富阳差不多,也是一个靠手提马灯照明的小镇。夜来雨潇潇,一个人空落落的,观矜羯罗童子们的赌钱游戏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复见蓝天。于是,发了一通纸招贴和铁看板的广告之后,再出发。因为顺风,所以只半天就到了七里滝峡,下游江面相当宽阔,但风力减弱,已无法溯江航行。我本以为又要人工拉纤,结果船却靠到仅有的小岛,暂时抛锚了。午后又下起了雨。腹地似乎是大雨,眼瞅着江水在一刻刻地增高,内心掠过一丝不安。断不会想到,船居然在此地,连续停泊四天。雨一直在下,而且由于江水见涨,距离狭窄的山峡出口又很近的缘故,靠一根两根船橹根本就无法撑船。可偏偏连一丝风都没有,根本无法扬帆。拉纤的话,又是小岛的岸,连驶到主流的江岸都不可能,所以只有干等来风。偶尔看到有八根橹的船从下游“嗨哟、嗨哟”喊着号子驶过,真让急性子的日本人干着急却没法子。人家的船能往上走,我们的船就上不去?岂有此理!于是催促船老大开船,可他死活不应,说:“肯定上不去。那条船比邮政船载重小,是快船,所以能上。”没有什么比那时候的一句“没有法子”更令人痛恨的了。因为船是按日计费雇来的,我认准了这帮家伙是在拖日子。结果到第五天的时候,风来了,而且是逆风,船老大马上让张帆。船在逆风下蜿蜒航行,顺利到达山峡的入口处。风力时而弱下来,眼瞅着日头就要落山了。无奈之下,只好在三四户农舍的旁边过夜。可是翌日早晨下锅的米没了,采购米成了大问题。问了农家,说也没有。据说山后的农户有存粮,遂决定翻山越岭去寻米。但农家的人说山里有老虎出没,很危险,不过若是拿着火把的话应该没事。于是我和草间君拿出两支我们带来的手电筒,演示给众人看。大家一看吃了一惊,说带上这个家伙的话,老虎恐怕也得逃,说着四五个人便出发了。我们看见他们一边照路,一边翻山而去。一行人大声说着话走路,等说话声和电光都一块消失了的时候,好像已经翻过了山。大约两个钟点的光景,从山上有电光向这边晃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由远而近。看到大家挑着米担子平安回来了,总算放下心来。说是明天天不亮就要过正涨洪水的七里滝,于是修纤绳的修纤绳,检查撑竿的检查撑竿,忙得不亦乐乎。这个山峡俗称小三峡,景色独好,而且是中国著名的大王鲥鱼的产地,即所谓“七里滝的鲥鱼”。虽然已经过了上市的旬期,可船到严州时,船老大还是买来烹给我们吃,着实美味。此番上七里滝,正值洪水期,更加艰难。像爬山路似的,五个人拉纤引舟。船老大立于船头,用撑竿探水道,竭力避开湍流。舵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左”“右”的口令,操纵着船的横向。每当驶过一处湍流后,便会搁下船,喝一回茶。万一在哪处险滩纤绳断了,船的安全便将失去保证。我与草间君立于船上,紧张得几度渗出冷汗。船平安抵达严州的时候,已经是向晚时分了。当天的晚饭便是鲥鱼。鱼当然是日本人的特别“捐赠”,船老大们还买了烧酒助兴。大家都很开心,赌钱的赌钱,拉胡琴的拉胡琴,一晚上各得其乐。河至此地,有条至安徽屯溪方向的支流,诸如祁门茶和徽州墨等物资,便系经由此地运往上海。此地通称严州,古名为建德。赴名山黄山的香客,由此出发最近。这一带盛产杨梅,大者直径寸许。其中名为黑杨梅者,颜色呈黑色,味道最佳。也有一种酒叫杨梅酒。鸡蛋个儿大又便宜,一分一个。街上牌楼(用石头砌成楼门的形状,以表彰孝子节妇等)甚多,给人以异样的感觉。此地还是五加皮酒的产地,酒罐远比富阳、桐庐的要大。各种自然形态的广告也颇精致。镇子上有杂货铺、药店,连批发商都一应俱全,好不热闹。
跟严州“撒哟那拉”之后,河川又流到了平原。复经过一天九十里的航程之后,抵达素有钱塘江上“小上海”之称的兰溪。在南门码头,一艘去年曾乘坐过的客船已按我们在上海时的安排,在此地等候。遂换乘之,心里才算踏实下来。因为这天之前所乘的船,实际上是一艘货船,不仅完全不具备客船的设备,而且有大群臭虫袭击的困扰,至此问题才告解决。
在从京都出发前夕,我变卖了唯一的财产——一套铺盖,换了一册《圣经》和《赞美诗》,又从夜市上以一分钱一册的价格买来了内村鉴三[143]的著书《圣经的研究》,计四十余册,这些书籍成了我每日研读的材料。自抵沪以来,我每日四时,必起床读《圣经》,读赞美诗,阅读《圣经》研究杂志。可是,自从换乘到这条船以后,起来先冲淋浴,然后再读书。刚好读到《罗马书》第十二章,生平第一次了解了基督信仰者的生活目标。而此前的读书全然不得要领,初觉自己多少懂得了一点基督教方面的知识,读书也变得非常愉快。
……
一行人在兰溪遭遇绵绵长雨,一下子待了半个月。此间商业繁盛,颇热闹,到底不愧是被称为“小上海”的镇子。一天,我爬上高高的梯子,正往墙上钉铁招牌时,左手的中指不慎被锤子砸中。当时没从梯子上掉下来算是万幸,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禁不住发紧。慢慢从梯子上下来,手指不仅已红肿呈紫色,而且从伤口内侧到指甲都变黑了。马上去药店买了一瓶石碳酸,用脱脂棉敷上了药。处置方法似乎颇得当,数日后便消了肿。回到上海后,受伤的指甲终于脱落,黑色的血块也掉了。至今,左手中指还能清晰地看出伤痕。这一带的广告活动,贴纸招贴、打铁看板,做得最为仔细。而且,还在人家房子大面积的墙壁上用油漆画了一面壁书招贴。之所以能制作如此精致的广告,一个原因是绵雨不断,导致洪水暴发,不得不到对岸的安全地带去避难,结果过了几天避难生活。到对岸两三天的时候,洪水大涨。其实,这个叫作兰溪的镇子本是两江相汇而成:钱塘江的干流从上游衢州方向一路流下,在此拐了个弯继续向下游流去,另一条源自金华一带的支流,在此与干流合流,刚好在江心地带形成了一个小岛。岛上用作燃料的松木堆积成了一个高塔的形状,而这个“木塔”,却被大洪水(最高达五丈)给冲了。有的人撑着小舟或筏子密切监视着两岸,看到顺流而下的流木,便勇敢地上去追截,令人不禁为他们击掌叫好。一头水牛渡河而逃,一只筏子追将上去。这简直像是在看一幕惊险电影。在等待洪峰退去的当儿,我往返了一趟金华。途中,船被卷进飓风的漩涡中,无论如何也不得脱身,甭管怎样转舵,船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儿飞舞着打转。这时,但见船老大抽出一根又长又厚又宽的木材顶在船头有凹槽的地方,然后猛地一推,船登时就从漩涡中心退了出来。我这才头一次知道,中国的船除了后方的舵之外,还有一个专用于紧急情况时的舵被置于前方,且相当管用,令人吃惊不小。不一会儿,船就到了金华城外的码头,系船上岸,在此间也仔细做了一番广告。因为此地正位于八乡之中心,而八乡是中国特产金华火腿的集散地。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的造物,通往义乌等其他街道的石造大桥,居然有十三个“眼镜”桥孔,船通过每一个桥孔上下均不受限。据说此桥大约修筑于七百年前。与长崎名胜、只有两只“眼镜”的眼镜桥相比,这个乡间的大石桥令人赞叹不已。地方特产火腿面也让店家送来品尝了,每碗盛有大块火腿四片,才卖三毛六,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每日必食一碗。我们回兰溪的时候,特意设宴款待此间的客户。我注意到在镇子南门外,泊着好几条氛围有些怪异的船,一打听,果然都是花船。这条江的沿岸,有歌女出没的地方只有兰溪。宴会的主人自然是我和草间君。翌日,我俩又被回请,而酒席正是在花船上。尽管与上海、汉口没法比,可乡下竟有这类花船,船上有歌女,我总算明白了此地被称为“小上海”的缘由了。很快,船过此地,继续溯江而上,至龙游抛锚。这里距镇子有一些距离,镇子本身也乏善可陈,可我们还是做了两天的广告活动。吃中饭的餐馆听说是外国人,特意给我们焖了红米饭,即用被称为红米、桃花米的颜色发红的米(经精白工艺后便成白米)做成,跟日本的红豆饭无甚区别,可香味和口感却不及红豆饭。过了龙游,船继续溯航上衢州。此乃这一带最大的城镇,却相当寂寞。作为纸张的产地,有很多纸船,我头一次见识河里架着船桥。河两岸到处是乌桕树,木蜡即取材自这种树。在衢州并无特别的记忆。此地成了我此次行程的最后一站,旋即掉头返航。与溯航相比,顺流而下可真快。尤其是下七里滝时,简直像箭一样。在闸口登陆,到上海的火车只有五个钟头。至此,为期四十余日的民船行旅终告结束,不禁感慨系之。
在上海稍事休整,复踏上赴江北南通和海门的短暂旅途。此番与日清药房的中村丰次君同道,携两名苦力,乘日清汽船的某某丸(船名忘记了),还是夜半从上海出发。翌日将近正午时分,从南通的天生港码头下了船。这下船的一幕还颇有一番惊险:我们乘的客船从江心方向一鸣笛,从码头方向便有一只打着日清汽船社旗的驳船和着船橹的节奏划将过来,客船遂减速徐行。等驳船到了客船的船舷一侧,上船的乘客先行登船。但见从客船上垂下一条绳索,顺着绳子乘客像猴子一样爬上去。接着,下船的乘客一个接一个地顺着绳子出溜下来。上下船结束后,客船鸣响了汽笛。接着,驳船离开客船划到码头,我们一行人平安下了船。码头上有很多小车(独轮车)在等客。从这儿到城里差不多二里地。我们雇了四辆小车,一半载物,一半载人,“咕噜咕噜”地被往前推着走。天气正热得猛,丰饶的江北平原,小车走在稻田间。在只有两尺见宽的石桥上居然也坦然前行。这时,知道自己的身体被置于一片水汪汪之上的时候,感到不舒服的未必是我一个人。南通之地,有位叫张謇(张季直)的大人物,南通甚至因此而俗称“张謇王国”。事实上,此地各种文化设施也多由季直先生一手操办,有南通医学院、南通农学院、狼上天文台、博物馆、图书馆、师范学校、中学校、戏剧学校等。博物馆中陈列品的品名被悉数标记成日英中三国文字;有中国最早的纺织工厂大生棉纱公司,有大生油厂,有电灯公司;还有垦木公司,据说一直在持续开垦——一个理想的中国文化城市。日后,我从上海率一行五十余人特来此地观光游览。这个城市,商业非常繁盛。我们为了做好广告,又去了海门。同行的中村君是一个了不得的才子,与草间君的性格完全不同。草间君属于那种孜孜不倦学习的主儿,乍看像一个银行职员,而中村君则是大阪商人的类型。也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喜欢,每天不吃饭也要吃西瓜。我奇怪他吃了那么多西瓜,居然没吃坏肚子。在此间的下榻处是平房民居,房间整饬,饭食也不赖。
今天一说去海门,凌晨三点,小车就到了。照例分装好行李,分乘四辆车出发。夏日的未明时分,穿过稻田的徐徐晨风和着渐次明亮起来的晨曦拂过江北平原,有种舒适宜人的凉爽。顶着正午的毒日头,我们决定在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村子里吃中饭。可想吃的东西啥都没有。听说有乌冬面,于是大家都要了乌冬面。因这一带历来少有日人涉足,我们似乎成了“珍稀人种”。加上看见我们直接把生鸡蛋打在乌冬面里,更是大惊小怪:“日本人居然吃生鸡蛋,快来看啊!”吸引了一大群男女老少前来看热闹。在此地,中村君的车翻倒在路边的小河里,行李被水打湿了,尽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难以忘怀。实际上,因场所、时间和环境的不同,一桩稀松平常的事体,往往令人印象深刻。至此,暑气尚可消受。午后半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