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性的因素
[book_author]格雷厄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3493
[book_dec]《人性的因素》是被马尔克斯誉为完美的小说,也是格林探讨人性的终极之作,写尽了人性的所有可能:残忍的、恐怖的、冷漠的、无力的、天真的、自由的、善良的、悲悯的、充满爱的……而影响我们人性作出选择的因素又是什么?是爱情、友情、亲情,还是工作、家庭、国家?真正了解人性的人,才知道始终坚持善良有多难得。 冷战期间,英国情报人员卡瑟尔,每天过着最为普通的生活:上班、下班、遛狗、陪伴妻子和孩子、晚上喝一两杯威士忌,但他却是一名双重间谍。多年前,一名苏联特工救过他的妻子,为了报答感激之情,于是向苏联提供情报。然而,一份秘密文件的泄露,让他有了被暴露的危险,他不得不再一次作出人性的选择。
[book_img]Z_9261.jpg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一章
自从三十多年前,年轻的卡瑟尔到这里工作后,便一直在圣詹姆斯街后面的一家酒吧用午餐,那地方离办公室不算远。若问起缘由,他会归结为那里高品质的香肠。或许他也青睐那里的一种别有苦味的沃特尼啤酒,不过更要紧的是香肠的质量。他时时准备着解释自己的行为,哪怕是最没有疑问的,另外,他还总是很守时。
所以当钟报响一点时,他就准备出门了。与他合用一间办公室的助手阿瑟·戴维斯十二点准时去吃午饭,一小时后返回,但这经常只是理论上如此。戴维斯和他自己随时得有一人留着,以应对紧急电报的解码工作,这是很明确的,可他们也很清楚,在他们所属部门的这个分部里,从不会有什么真正紧急的情报。英国与由他俩负责的东非和南非各地的时差应对起来通常都绰绰有余——即便是在约翰内斯堡也只相差了一小时多一点——没有人会操心消息的迟滞。戴维斯常说,世界的命运永远不会由他们这块大陆来决定,无论中国或俄国在亚的斯亚贝巴和科纳克里 [1] 之间开设了多少大使馆,也无论有多少古巴人登陆非洲。卡瑟尔给戴维斯写了张便笺:“如扎伊尔 [2] 回复172号,送副本至财政部和外交部。”他看了看表。戴维斯迟了十分钟。
卡瑟尔开始整理公文包——他放了张字条,记的是要在杰敏街乳酪店为妻子买的东西,以及为早上和他闹了些不愉快的儿子准备的礼物(两包“麦提莎”巧克力);还放了一本书,《克拉丽莎》 [3] ,他每次到第一卷的第七十九章就再也读不下去。他听见电梯关门及戴维斯在走廊里的脚步声,随即便离开了屋子。他的香肠午餐少了十一分钟。和戴维斯不同,他总是准点返回。这是上了年纪后具有的一种美德。
阿瑟·戴维斯的怪异行为在这间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十分惹眼。他正从白色长廊的另一端走过来,穿着如同刚在乡村的马背上度了周末,抑或刚从公共赛马场回来。他套一件单绿色斜纹软呢运动夹克,胸口衣袋里还露着一条带斑点的红手帕,颇似一位宾馆行李员的行头。不过他还是像一位被分错了角色的演员:当他尽力想和这套行头般配时,却常常笨拙地找不到戏路。如果说他打量伦敦的样子就仿佛他是从乡下来的,那么他到乡间造访卡瑟尔时又明白无误地是一副城里游客的模样。
“一如既往地准点。”戴维斯挂着惯有的讪笑说。
“我的表总走得稍快了些,”卡瑟尔像是在为并未说出口的微词致歉,“一种焦虑综合征吧,我想。”
“又往外偷运绝密情报?”戴维斯问道,同时开玩笑地摆了个架势,要抢卡瑟尔的公文包。他的呼吸夹杂了甜腻的气味:他对波尔图葡萄酒很是贪恋。
“哦,我都留给你去兜售了。你那些见不得阳光的联系人会给你个更好的价钱。”
“你真好心,我敢肯定。”
“而且你单身,比已婚男士更需要钱。我的生活开支已减半了。”
“啊,可那是些倒胃口的剩菜,”戴维斯说,“吃剩的牛腿肉重做成土豆泥肉饼,还有串了味儿的肉丸子。值吗?结了婚的男人连一杯上好的波尔图都喝不起。”他进了他们合用的办公室给辛西娅打电话。两年来戴维斯一直在追求辛西娅,可是这位少将的女儿却想攀上更高的枝头。尽管如此,戴维斯仍抱着希望;他解释说在部门内部谈恋爱风险总要小些——不会被视为有安全隐患,但卡瑟尔明白戴维斯实际上有多眷恋辛西娅。他既强烈渴望出双入对的夫妻生活,又不想失去单身男子有的那种防范性的幽默感。卡瑟尔到他的公寓去过一次,那是他和环境部的两个人合住的套房,在一家古玩店楼上,离克拉里奇酒店不远——地处中心,气派非常。
“你应该多来走动走动。”戴维斯当时坐在客厅里劝着卡瑟尔。房间拥挤不堪,沙发上摊满了各色杂志——《新政治家》《阁楼》,还有《自然》,其他房客开过晚会后留下的狼藉杯盘堆在角落里,等着日杂女工来收拾。
“你很清楚他们给我们的工资,”卡瑟尔说,“而且我有家室。”
“严重的决策错误。”
“可我不是,”卡瑟尔说,“我喜欢我妻子。”
“当然还有那小杂种,”戴维斯继续道,“既养孩子又喝波尔图,我可掏不起这个钱。”
“可巧我也很喜欢这小杂种。”
卡瑟尔正准备走下四级石阶到皮卡迪利大街时被门房叫住了。“汤姆林森准将想见您,先生。”
“汤姆林森准将?”
“是的。在A.3号房间。”
卡瑟尔只见过汤姆林森准将一回,很多年前了,久远得他都懒得去计算,也就是他得到任命的日子——他在《公务机密法约》上签字的那天,那时这位准将还是个很小的下级军官,如果还算军官的话。所有他能记得的就是那撇黑黑的小胡子,如同不明飞行物似的盘旋在一张吸墨水纸上,吸水纸完全空白,也许是出于安全的因素。唯一的瑕疵是他签过《法约》后留下的钢笔印迹,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这张吸水纸随即就被粉碎并焚烧。近百年前的“德雷福斯事件” [4] 暴露出了废纸篓的危险。
“沿走廊左边走,先生。”门房在他就要走错方向时提醒他。
“进来,进来,卡瑟尔。”汤姆林森准将叫道。他的胡子现在跟吸水纸一样白了,而岁月还在他双排纽扣马甲下堆起了小小的将军肚——只有他的军衔仍像过去那样说不清道不明。无人知晓他以前归属哪个军团,如果确有此军团的话,因为在这幢楼里,所有的军队头衔都有些可疑。官阶可能也只是全副伪装的一部分。他说:“我想你不认识丹特里上校。”
“不,我不认识……你好。”
尽管丹特里穿着整洁的深色西装,有着棱角分明的瘦削脸庞,但比起戴维斯他更加真实地具有一种户外活动的气质。若是说戴维斯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可以在跑马场如鱼得水,那么丹特里则显然能在昂贵的狩猎围场或打松鸡的林沼间游刃有余。卡瑟尔喜欢给同事勾勒速画像:有时甚至真的画在纸上。
“我想我在科珀斯结识过你的表兄。”丹特里说。他的语气愉快,但显得有些烦躁,也许他还得到国王十字车站赶发往北部的火车。
汤姆林森准将解释道:“丹特里上校是我们的新长官。”卡瑟尔注意到丹特里随之皱了皱眉,“他从梅瑞狄斯那儿接管了安全工作。不过我想你可能从没见过梅瑞狄斯。”
“我估计你说的是我的表兄罗杰,”卡瑟尔对丹特里说,“有不少年没见了。他在‘人文学科’ [5] 中得过一等。我想他现在在财政部。”
“刚才我在向丹特里上校介绍这儿的建制。”汤姆林森准将还在絮叨,紧扣自己的话题不放。
“我学的是法律。得了个差劲的二等,”丹特里说,“我想你读的是历史?”
“是的。得了个非常差劲的三等。”
“在牛津基督教堂学院?”
“是的。”
“我已经跟丹特里上校解释了,”汤姆林森说,“就6A部而言,只有你和戴维斯负责处理机密电报。”
“如果那算是我们这个部的‘机密’的话。当然,沃森也要过问的。”
“戴维斯——雷丁大学的,没错吧?”丹特里的问话里好像有一丝轻蔑的意味。
“看得出你做了不少功课。”
“实际上我刚和戴维斯本人聊过。”
“所以他的午饭多花了十分钟。”
丹特里笑起来如同伤口重又痛苦地绽裂开,那两片鲜红的嘴唇在嘴角张开时显得挺费劲。他说:“我和戴维斯谈到了你,所以现在我要和你谈谈戴维斯。公开核查。你得原谅我这把新扫帚。我得学着摸索这条绳子,”他补充的这些比方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 [6] ,“得例行公事——尽管我们对你俩肯定是信任的。顺便问一句,他有没有 警示过你?”
“没有。可是你为什么要相信我?我们也许串通好的。”
那伤口又豁裂开少许,接着又紧紧闭上。“我推想他在政治上略微偏左。是这样吗?”
“他是工党成员。我估计他亲口告诉你了。”
“这当然不算什么问题,”丹特里说,“那你呢……?”
“我不属于任何党派。我估计戴维斯也跟你说了。”
“但你有时也参加投票,我想?”
“战后我一次也没投过。如今这些事儿总好像——怎么说呢,有那么点儿小地方主义。”
“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丹特里不以为然地说。卡瑟尔看出来这回说了实话是个判断上的失误,不过除非在真正紧要的场合,他总宁愿说实话。事实经得起盘查。丹特里看了看表:“我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我还要去国王十字车站赶火车。”
“周末去打猎?”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卡瑟尔说,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回答感到后悔。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总归要安全些。有时候——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时候变得越来越多——他梦想着能够完全表里如一,就像另一个人梦想着在罗德板球场 [7] 打出一个戏剧性的一百跑一般。
“我猜你是注意到了我放在门口的枪匣子?”
“是的,”卡瑟尔说,他这才看见枪匣,“那正是线索。”他很乐意看见丹特里释然的神情。
丹特里解释道:“这里边没有个人因素,你明白的。纯粹是例行检查。条条框框那么多,有时候就不那么得到重视。这也是人之常情。比如,关于不能将工作文件带出办公室的规定……”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卡瑟尔的公文包。若是高级官员或绅士会立刻打开包接受检查,同时再来个轻松的玩笑。不过卡瑟尔不是高官,他也从未将自己分在绅士之列。他想看看这把新来的扫帚能扫到什么样的程度。他说:“我不是回家。我只是出去吃午饭。”
“你不会介意吧,是吗……?”丹特里伸手去拿公文包。“我向戴维斯提出了相同的要求。”他说。
“我看见戴维斯时,他没有带包。”卡瑟尔说。
丹特里为自己的错误脸红起来。卡瑟尔敢肯定,要是他打猎时射到了赶猎物的人也会流露出类似的羞愧表情。“哦,那准是另一个家伙,”丹特里说,“我忘了他的名字。”
“沃森?”陆军准将提示道。
“没错,沃森。”
“这么说我们的头儿你也查过了?”
“都是演练的一部分啊。”丹特里说。
卡瑟尔打开公文包。他拿出一份《伯克翰斯德 [8] 报》。
“这是什么?”丹特里问。
“我常买的当地报纸。打算吃午饭时看的。”
“哦,是这样,当然。我都忘了。你住得挺远。难道没觉得有些不方便?”
“坐火车不到一小时。我需要一幢房子,一座花园。我有个孩子,你能理解的——还有一只狗。这两样在公寓房里是不能同时拥有的。没法生活得很舒适。”
“我注意到你在读《克拉丽莎》。喜欢吗?”
“喜欢,到目前为止还行。不过还有四卷呢。”
“这是什么?”
“备忘清单。”
“备忘?”
“我的购物单。”卡瑟尔做了说明。他写在自己打印的地址“国王路129号”下面。“两包‘麦提莎’。半磅格雷伯爵茶。干酪——温斯利代,还是双层格洛斯特?亚德利刮胡水。”
“‘麦提莎’是个什么东西?”
“一种巧克力。你得去尝尝。很好吃。在我看来比奇巧强。”
丹特里说:“你觉得我送这个给要去拜访的女主人合适吗?我挺想给她带些有点特别的东西。”他看了看表,“也许我可以打发门房去买——时间正好够。你在哪里买?”
“他可以到斯特兰德大街去找一家ABC。”
“ABC?”丹特里问。
“充气面包公司 [9] 。”
“充气面包……是个什……?哦,得了,没工夫去琢磨了。你肯定这些糊弄人的东西能行?”
“当然,别有风味。”
“福特纳姆离这儿只有几步路。”
“你在那儿买不到。这种巧克力很便宜的。”
“我不想显得很小气。”
“那就多买点。吩咐他买三磅。”
“名字叫什么来着?要不你出去的时候和门房说一下?”
“那对我的检查结束了?我没问题?”
“哦,没有。没有。我和你说了这纯粹是走形式,卡瑟尔。”
“打猎愉快。”
“多谢。”
卡瑟尔把条子拿给门房。“他说了三镑?”
“是的。”
“三镑‘麦提莎’!”
“是的。”
“我可以找辆搬家的车吗?”
门房叫来正在看色情杂志的伙计。他说:“去给丹特里上校买三镑‘麦提莎’。”
“那差不多有一百二十包哩。”伙计稍加计算后说。
“不,不,”卡瑟尔说,“没这么严重。我认为他指的是重量单位 [10] 。”
他离开了还在扳着手指的门房。他比平时晚了十五分钟到酒吧,往常坐的角落已给人占了。他吃得很快,并算了一下知道晚回了三分钟。然后他去圣詹姆斯长廊商场的洗化店买了亚德利刮胡水,在杰克逊食品店买了伯爵茶,为节省时间,他也在那儿拿了双层格洛斯特干酪,虽然他通常都到杰敏街的乳酪店去买。可他本打算在ABC买的“麦提莎”,在他到那儿时已售罄了——店员告诉他今天的需求出乎他们的意料,他只好买了奇巧。当他再见到戴维斯时只迟了三分钟。
“你真是对检查的事守口如瓶啊。”他说。
“我发誓要保守秘密的。他们抓到你什么没有?”
“还算好。”
“他们可逮着我了。问我在雨衣口袋里装了什么。我把59800发来的报告带出来了,本想吃饭时再看看的。”
“他说了什么?”
“噢,他警告了我,还是放了我一马。他说规则制定出来就是要遵守的。想想那个叫布莱克 [11] 的(他叛逃究竟图个什么?),四十年不用交所得税,不用伤脑筋,不用担责任,而我们现在还得为他擦屁股。”
“丹特里上校不算太难缠,”卡瑟尔说,“他认识我在科珀斯的一个表兄。这层关系能派上些用场。”
第二章
卡瑟尔通常能搭上六点三十五分从尤斯顿发出的火车。他乘这趟车可以准时在七点十二分到达伯克翰斯德。他的自行车就放在车站——他跟检票员认识很多年了,总是把自行车交给他照管。接着他骑车回家,这段路倒是更长些,也是为了锻炼身体——过运河桥、都铎学校,转入高街,途经那座灰色燧石砌成、供放十字军士兵头盔的地区教堂,然后再上奇尔特恩斯丘陵的斜坡,骑向他在国王路上那幢半独立的小房子。如果没有事先打电话告诉家里要迟回,他总在七点半到家。正好有时间向儿子道声晚安,并在八点开饭前小酌一两杯威士忌。
对于从事特别职业的人而言,一切日常琐事都弥足珍贵——也许这便是他从南非回国后选择重返故里的一个缘由:回到垂柳下的运河畔,重游母校,徜徉在一座曾经辉煌的城堡遗迹边,这古堡抵御过法国王子路易斯的围攻,据说乔叟还在这儿做过文书——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某个匠人的祖传家业。如今只见得几个覆满青草的土墩和数段面朝运河及铁路线的石墙。再往外走便是一条长长的出城的路,走过路边的山楂藩篱和西班牙栗树,最终便可呼吸到乡村公地的自由气息。多年前,本地居民还努力争取过在公地放牧的权利,而如今在二十世纪,除一两只兔子或山羊,还有其他什么动物能在蕨草、金雀花和欧洲蕨中寻觅到食物,已很令人怀疑了。
在卡瑟尔的孩提时代,公地上仍残留着一战时由法学院学生组成的军官训练队在黏的红土里挖出的战壕。那些都是年轻的律师,他们在战死于比利时或法国之前本是作为社会正统群体的一分子从事着自己的职业。若对此缺乏适当的了解,走在这里是挺不安全的,因为这些古老的沟壑深达数英尺,以原先“老不齿部队”在伊珀尔 [12] 挖的为样板,初来乍到者得冒着猝然跌进沟摔断腿的风险。在这儿长大并熟悉地形的孩子则能自由自在地四处漫步,直到有关的记忆在他们的脑海里渐渐淡去。卡瑟尔出于某种原因一直记得很清楚,在不用去办公室的日子里,他有时便牵着萨姆的手,带他看公地上那些被人忘却的藏身之地以及种种危险所在。小时候,他在这里以一当十玩过多少次打游击啊。现在,打游击的时光又回来了,朝思暮想的生活成了现实。居住在熟识已久的地方,他感到了安全,正如年迈的老囚重返他所熟识的监牢一般。
卡瑟尔将自行车推上国王路。他回英国后通过一家建屋互助会买的房子。他本可以支付现金,从而少花些钱,但他不希望显得和左邻右舍的教书先生们有何不同——凭他们挣的薪水要积攒存款几无可能。出于同一原因,他保留了前门上那块绘有《微笑的骑士》 [13] 的华而不实的彩色玻璃。他不喜欢这种有色玻璃。他将其与牙科门诊联系起来——在外地小城市里,有色玻璃使外面的人没法看见椅子上牙科病人的痛苦神色——可还是由于邻居的门上都有,他也就情愿顺其自然了。国王路一带的教书先生是北牛津地区审美原则的拥护者,所以在这里他们中有很多都跟他们的助教一起喝茶,而要换了在班布里路 [14] ,他的自行车也不会水土不服,搁放在门厅或楼梯下面都很寻常。
他用耶鲁 [15] 钥匙打开了门。他曾想过买嵌入式插锁或是在圣詹姆斯街挑一把别致的丘博保险锁,但还是让自己打消了念头——他的邻居对耶鲁已很满意了,况且在近三年中唯一的偷盗案件也远在鲍克斯摩尔 [16] ,这也使他的想法失去了理由。门厅里没人;起居室似乎也是空的,他在敞开的门口就能看到;厨房里也静悄悄的。他立刻注意到餐具柜里苏打水旁并无威士忌酒瓶在那里恭迎主人。多年的习惯被打破了,卡瑟尔感到一阵虫噬般的焦灼。他叫了声“萨拉”,可没有回应。他立于门厅内的伞架旁,飞快地扫视着熟悉的陈设。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威士忌酒瓶——他屏住了呼吸。自从搬到这里,他总是很肯定地觉得有朝一日会有厄运尾随而来,他还明白真有祸事发生时自己决不能惊慌:他必须立即全身而退,不可留恋他们在一起生活的任何一块残片。“朱迪亚的子民须往山中避难……” [17] 出于某种原因,他想到了在财政部的表兄,好像后者便是可以保全他的护身符,辟邪之物。就在此时,他听见了楼上的说话声以及萨拉下楼的脚步声,便放心地舒了口气。
“亲爱的,我没听见你。我在和巴克医生说话。”
巴克医生跟随在她后面——一个中年人,左脸颊有一块火红的草莓色印记,穿浅灰色衣服,胸前口袋里插着两支水笔,也许其中一支是查看咽喉的袖珍电筒。
“出了什么问题吗?”
“萨姆得了麻疹,亲爱的。”
“他会痊愈的,”巴克医生说,“让他静养就行了。光线别太强烈。”
“来杯威士忌吧,大夫?”
“不了,谢谢。我还要去看两个病人,实际上我的晚饭已经迟了。”
“他会是在哪儿感染的?”
“哦,现在流行病很多。你们不必担心。只是轻度感染。”
医生离去后卡瑟尔吻了妻子。他的手抚过她坚韧的黑发,碰了碰那高高的颧骨。他触摸着她黑色的脸庞轮廓,就像从白人宾馆台阶上的那些平淡无奇且凌乱堆放的雕刻品中挑出了一件上佳作品。他让自己放宽心,他生命中最珍爱的依然安全。一天下来,他总感到仿佛自己已抛下无助的她而一去多年。可是这里没有人介意她的非洲血统。这里没有能够威胁他们共同生活的法律。他们可以安心地过日子——或许将来也一直能这么安心。
“怎么了?”她说。
“我刚才很担心。进来时一切都好像乱了套。你不在起居室,连威士忌都找不着……”
“你真是个习惯性的动物。”
她倒威士忌时他打开了公文包。“真的一点儿没关系吗?”卡瑟尔问,“我从来没喜欢过医生说话的样子,特别是当他们表现得要让你放心的时候。”
“没关系的。”
“我能去看看他吗?”
“他睡着呢。最好别弄醒他。我给他喂了片阿司匹林。”
他把《克拉丽莎》第一卷放回到书架。
“看完了?”
“没有,我现在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看完。人生太短。”
“可我以前还认为你一直喜欢读大部头呢。”
“也许我得试试《战争与和平》,再不读就没机会了。”
“我们没有。”
“我明天就去买。”
她已细心地按照英国酒馆的标准调了四份威士忌,现在她端给他,将杯子塞在他手里,似乎那是一封旁人谁也不准看的密信。实际上,他的酒量唯有他俩清楚:与同事乃至和酒吧里的陌生人在一起时他通常不过喝些啤酒。在他的职业中,稍沾点儿酒精都会招来猜疑的目光。只有戴维斯满不在乎地以他那种优雅的狂放连饮数杯而毫不顾忌会被谁瞧见,可是话说回来,他胆敢如此也出于一种十足的光明磊落。卡瑟尔早在南非坐以待毙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这种胆量和磊落。
“你不会介意的,对吧,”萨拉问,“如果只有一顿冷饭?傍晚我一直忙着照顾萨姆。”
“当然不会。”
他用臂膀搂住她。他们的爱之深,正像那四份威士忌一般隐秘。说与外人听只会招致危险。爱情也如同铤而走险。文学总是这样宣称。崔斯坦、安娜·卡列尼娜,甚至是勒夫莱斯 [18] 的情欲——他曾瞄了几眼《克拉丽莎》的末卷。即便对戴维斯,他说得最多的也不过是“我喜欢我的妻子”。
“真不知道没了你我怎么办。”卡瑟尔说。
“和你现在差不多。八点钟晚饭前喝两杯双份的威士忌。”
“当我到家没有看见你以及威士忌时,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怕只剩我一个。可怜的戴维斯,”他补充道,“回家时什么人都没有。”
“也许他觉得这更有乐趣呢。”
“这就是我的乐趣,”他说,“一种安全感。”
“外面的生活就这么危险吗?”她从他的杯子里啜了一口,用唇碰他的嘴,以J. & B. [19] 使之润湿。他总是买J. & B.,因为喜欢它较淡的色泽——一大杯威士忌加苏打看上去并不比其他品牌的低度酒更强劲。
电话铃声从沙发旁的桌上响起来。他拿起话筒说了声“喂”,可无人应答。“喂。”他默数到四,然后在听到断线时便放下话筒。
“没有人?”
“我估计是拨错号了。”
“这个月已发生三次了。总在你忙着公务迟迟不归时。你觉得会不会是盗贼踩点,试探我们在不在家?”
“这里没什么好偷的。”
“不是读到过那些可怕的故事吗,亲爱的——脸上蒙了长筒袜的家伙。我讨厌太阳下山你又还没回来的那会儿。”
“所以我给你买了布勒。布勒在哪儿 呢?”
“它在花园里啃草呢。有什么让它肠胃不舒服了。不管怎样,你明白它是怎么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它喜欢讨好他们。”
“碰到戴长筒袜面具的它还是会反抗的。”
“它会以为是人家戴上跟它逗乐的呢。你记得圣诞节的时候……那些纸帽子……”
“在买它以前,我本来一直以为拳师狗是很凶猛的。”
“是很凶,在看到猫时。”
门吱呀一声开了,卡瑟尔迅速转过身:布勒用方正乌黑的鼻子将门顶得完全敞开,接着纵身像一袋土豆似的朝卡瑟尔躲闪的方向扑来。卡瑟尔挡住它。“下来,布勒,下来。”一长条唾液从卡瑟尔的裤子上挂下来。他说:“如果这也算讨好,任何一个盗贼都会逃出去一英里。”布勒像要发作似的叫起来,扭动着臀部,好像身上爬了虫一般,同时又回头向门口走去。
“不要吵,布勒。”
“它只想出去遛遛。”
“在这个时候?我以为你说它病了。”
“看来它草吃得够多了。”
“别吵了,布勒,该死的。不去散步。”
布勒只好重重地伏倒,趴到地板上去寻找些慰藉。
“今早抄煤气表的人被它吓坏了,但布勒只是想表示友好。”
“可煤气公司的人认识它。”
“这一位是新来的。”
“新来的。怎么会这样?”
“哦,往常来的得了流感。”
“你要求看他的证件了吗?”
“当然。亲爱的,你现在是不是 怕起盗贼来了?别这样,布勒。别这样。”布勒正带着市政议员喝汤的劲头舔着自己的si处。
卡瑟尔跨过布勒走进门厅。他仔细检查了气表,但并未发现异常,便又走回来。
“你真 有什么担心?”
“倒也不是。办公室里发生了点事情。一个新上任的安全官员想滥用职权。这让我很不痛快——我在这里三十多年了,现在理应得到信任才是。下回我们出去吃午饭,口袋都要被翻出来看了。他真的 检查了我的公文包。”
“宽容点吧,亲爱的。这不是他们的错。是这个职业的错。”
“现在要换工作太迟了。”
“做什么都不嫌迟的。”她说,而他也希望自己能相信她说的。她从他身旁走过到厨房取冷冻肉时又吻了吻他。
当他们坐下时,他又倒了杯威士忌。她说:“说正经的,你的确 喝太多了。”
“就在家喝点儿嘛。只有你能看见。”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工作。我是为你的健康着想。我才不管那该死的工作呢。”
“是吗?”
“外交部的一个处。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你们还得做贼心虚似的到哪儿都守口如瓶。要是你告诉了我——我,你的妻子——今天你干了 哪些事儿,他们就会把你炒了。我真但愿他们把你炒了。今天你干了哪些事儿?”
“我和戴维斯聊天来着;我在几张卡片上写了备忘;我发了个电报——噢,我还被召去见新来的安全官员。他在科珀斯时认识了我的表兄。”
“哪个表兄?”
“罗杰。”
“财政部里的那个势利鬼?”
“没错。”
去卧室时他说:“我能去看看萨姆吗?”
“没问题。不过他现在该睡熟了。”
布勒跟进来,在床单上留下一小团像糖果似的唾沫。
“哦,布勒。”
它摇摇尾巴剩余的部分,好像得到了夸奖。作为一只拳师狗它不算聪明。当初买它花了不少钱,也许它的血统太过纯正了。
男孩仰卧在他柚木床的对角线上,头枕着的并非枕头,而是一盒玩具铅兵。一只黝黑的脚完全伸在了毯子的外边,而一个坦克军团的指挥官正夹在他的脚趾间。卡瑟尔看着萨拉为他重新整理好床被,把那个指挥官拿出来,又从一条大腿下掏出了个伞兵。她以行家里手的那种随意搬动他的身体,孩子仍睡得很沉。
“他看上去又热又渴。”卡瑟尔说。
“你要是有103度 [20] 的烧也会这样。”他比他母亲更像非洲人,卡瑟尔回想起了一幅关于饥荒的照片。一具小小的尸体横陈于沙漠,一只秃鹫在旁边注视着。
“的确体温很高。”
“这对小孩子不算什么。”
她的胸有成竹总是让他惊讶:她可以不看菜谱自创一道新菜,从不会忙乱地砸碗摔碟。现在她也丝毫不显踌躇,大咧咧地将孩子扳过来侧着睡,同时掖好毯子,而孩子连眼皮也不曾动一下。
“他睡得挺不错的。”
“除了做噩梦。”
“有没有做其他的?”
“一直就是那个。我们都坐火车走了,把他一人丢下了。有人——他不知是谁——抓住了他的胳膊。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正是做噩梦的年纪。我在哪儿读到过,当上学的威胁来临时就会做噩梦的。我但愿他当初不用去上预备学校。也许他会有麻烦的。有时我简直希望你们这儿也施行种族隔离。”
“他是个跑步健将。在英国只要你擅长一种体育项目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那天夜晚在床上,当她迷糊一阵又醒来时说道——仿佛是在睡梦中想到的——“真奇怪,不是吗?你那么喜欢萨姆。”
“当然。为什么不喜欢?我以为你睡着了。”
“不存在什么‘当然’。一个小杂种。”
“戴维斯总这么称他。”
“戴维斯?他不知道吧?”她不无担忧地问,“他肯定不知道吧?”
“不,别担心。对所有小孩他都这么称呼。”
“我很高兴他父亲已在地下六尺了。”她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怜的家伙。他本可以最终娶到你的。”
“不。我一直都爱着你。甚至在我怀上萨姆时我也爱着你。他更像是你的孩子而不是他的。在和他做爱时我试图想着你。他是那种不温不火的类型。在大学里人们喊他‘汤姆叔叔 [21] ’。萨姆不会这样不温不火,是吧?要么热情,要么冷淡,但不会不温不火。”
“我们干吗要说这些陈年往事呢?”
“因为萨姆生病了。也因为你忧心忡忡。当我感到不安全时,我就回忆当时我明白不得不告诉你他的存在时的感受。越过边境后在马普托 [22] 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坡拉娜宾馆。我当时想:‘他会把衣服再穿起来,一走了之。’可你没有。你留下了。而且尽管肚子里有萨姆,我们还做爱了。”
这么多年之后,他们安静地躺在一起,只是肩挨着肩。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晚年的快乐——有时他能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看到这种快乐——所带来的感受,不过等她步入晚年时,他早已长眠地下了。晚年是他们永远不能够一同分享的。
“我们没要孩子,你有没有感到难过?”她问。
“萨姆已经足够我们履行父母职责了。”
“我是认真的。你没想过要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此时他明白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之一。
“不。”他说。
“为什么不呢?”
“你太爱刨根问底了,萨拉。我爱萨姆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因为他不是我的。因为我看着他的时候无须看见我自己。我只看得到你的影子。我不想一直这么解释下去,就此打住吧。”
第三章
1
“一项很好的晨间运动。”丹特里上校一边不冷不热地对哈格里维斯夫人说话,一边在进屋前把靴子上的泥跺掉,“鸟儿相当多。”与他同来的人也随后纷纷钻出自己的车,脸上挂着强装出来的快活,如同一支足球队试图表现得自得其乐,实则不堪忍受寒冷和泥泞。
“已备好酒水,”哈格里维斯夫人说,“请自便。十分钟后午餐。”
另一辆车正爬上山坡穿过庄园驶来,停在很远的地方。潮湿而凛冽的空气中传来响亮的笑声,接着有人嚷道:“巴菲终于来了。当然,正赶上午饭。”
“还有您出了名的肉排腰子布丁?”丹特里问,“久仰其名啊。”
“你是说我做的馅饼吧。你早上真玩得很痛快吗,上校?”她说话略带美国口音——这口音如同醇厚的昂贵香水,就来这么略微一点是最适宜的。
“野鸡不多,”丹特里说,“不过除此之外挺好。”
“哈里,”她越过他的肩头叫道,“迪基。”接着是,“杜杜在哪儿?不见了吗?”没有人叫过丹特里的名,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怀着一种孤独感看着姿态优雅、身材修长的女主人有些吃力地迈下石台阶去招呼哈里,并吻了吻他的两颊。丹特里独自走进餐厅,各色酒水正恭候在餐具柜上。
一个穿斜纹软呢衣服、面色红润且似曾相识的矮胖男人正在调制干马提尼 [23] 。他的银边眼镜闪烁着阳光。“也给我调一杯吧,”丹特里说,“如果你准备调得很干的话。”
“十兑一,”小个子男人说,“拔开苦艾瓶塞喷一下就够了是吗?我在自家一直是放在气雾喷口瓶里的。你是丹特里,对吧。你已把我忘了。我是珀西瓦尔,给你量过血压的。”
“哦,对了。珀西瓦尔医生。现在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在同一部门了,是吗?”
“没错。专员想让我们不声不响地聚一聚——没必要在这里用什么荒唐的频扰器。我从来就没学会用我的那个,你会吗?不过我的麻烦是我不会打猎。只钓钓鱼。你第一次来这儿?”
“是的。你什么时候到的?”
“稍微早点。中午前后吧。我可是个玩捷豹 [24] 的疯子。一开起来时速就不下一百英里。”
丹特里看了一眼餐桌。每个位子前面都摆了一瓶啤酒。他不爱喝啤酒,但出于某种原因,啤酒似乎很适合在打猎归来时饮用。也许它与孩子气的氛围有关,就像在伯爵俱乐部里喝姜汁啤酒一样。丹特里没有孩子气。打猎对于他而言是一种严格的竞技性锻炼——他曾经得过国王杯赛的亚军。桌子中央放了些盛糖果的银制小碗,他看见碗里正是他送的“麦提莎”。前一天晚上,当他给哈格里维斯夫人拿来几乎一板条箱的巧克力时,他感到有点儿尴尬。显然她不知送来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觉得自己被那个叫卡瑟尔的故意捉弄了一回。他很高兴看到这些巧克力放在银碗里比装在塑料袋里显得有品位多了。
“你喜欢啤酒吗?”他问珀西瓦尔。
“我喜欢一切酒精饮料,”珀西瓦尔说,“除了费尔内-布兰卡 [25] 。”接着一干孩子气的人喧闹着冲进来——巴菲、杜杜、哈里、迪基以及其他所有人;觥筹交错之间充满着兴高采烈的气氛。丹特里很高兴有珀西瓦尔在这里,因为似乎大家也只知道珀西瓦尔的姓氏。
可不走运的是,他们在桌上被分开了。珀西瓦尔很快喝完了第一瓶啤酒,并打开了第二瓶。丹特里觉得被出卖了,因为珀西瓦尔看来很快就和邻座搭上了,轻松得就像单位里的熟人一般。他讲起了钓鱼的故事,使得那个叫迪基的人笑个不停。丹特里坐在那个他估计叫巴菲的人以及一位瘦削且年纪稍长、一副律师模样的男子之间。他曾做过自我介绍,他的家姓也很耳熟。他不是司法部长就是副司法部长,可丹特里记不清了。这些不确定的信息使得交谈无法进行。
巴菲突然发话道:“我的天,那些不会是‘麦提莎’吧!”
“你知道‘麦提莎’?”丹特里问。
“那还是在什么猴年马月吃的哪。小时候总在看电影的时候去买。好吃得很。这一带肯定没电影院吧?”
“实际上是我从伦敦买来的。”
“你常去电影院?我有十年没去了。这么说他们还在卖‘麦提莎’?”
“商店里也买得到。”
“这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一家ABC。”
“ABC?”
丹特里带着犹疑重复了卡瑟尔的解释:“充气面包公司。”
“真是不同凡响!什么是充气面包?”
“我不知道。”丹特里说。
“这些东西如今的确能做得出来。要是那些面包是用计算机烤出来的,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你觉得呢?”他探身拿了块“麦提莎”,像摆弄雪茄似的在耳边摩来擦去。
哈格里维斯夫人从餐桌那头叫道:“巴菲!等吃了肉排腰子馅饼再说。”
“抱歉,我亲爱的。抵挡不住诱惑啊。长大后还没尝过呢。”他对丹特里说,“计算机是了不起的东西。有一回我花了五镑让它给我找老婆。”
“你还没结婚?”丹特里看着巴菲的金戒指问道。
“没有。一直戴着这个当挡箭牌。我不是正经的人,你明白。喜欢尝试那些新玩意儿。填一张跟你胳膊一样长的表。资格证明、兴趣爱好、职业,有什么都得填。”他又拿了块“麦提莎”。“喜欢甜食,”他说,“过去天天都吃。”
“那有没有申请者来找你?”
“计算机大老远地送了个姑娘来。还姑娘哪!至少有三十五岁了。我还得给她招待午茶。我妈妈去世后我就没喝过茶。我说:‘我亲爱的,我们就喝点儿威士忌行吗?我认识这儿的服务生。他会偷偷塞给我们一瓶的!’她说她不喝酒。不喝酒!”
“计算机搞错了?”
“她有伦敦大学经济学学位。戴着大号眼镜。平胸。她说她厨艺很好。我说我总在怀特俱乐部 [26] 吃。”
“后来你又见过她吗?”
“应该算没有,只是有一回当我从俱乐部台阶走下来时,她从一辆公共汽车里向我招手。让我好尴尬!因为我是和迪基在一起的。圣詹姆斯街有了公交路线后这样的事就避免不了。谁也不安全。”
肉排腰子馅饼之后是甜点以及一大块斯蒂尔顿奶酪,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把波尔图红酒传给众人倒了。餐桌上泛起一丝不安的气息,仿佛这假日过得太长了点。大家开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瞟去:日光再过几小时便要暗淡下去。他们负疚似的匆匆喝着波尔图——他们并非真来此休闲——除了心安理得的珀西瓦尔。他正在侃另一则垂钓趣闻,旁边有四个空啤酒瓶。
副检察长——抑或检察总长?——用厚重的声音说:“我们该动身了。太阳正下山呢。”他肯定不是来享受的,只为完成任务,丹特里对他的焦急很有同感。哈格里维斯真的应该表示点什么,可他差不多要睡着了。在殖民地事务局干了多年之后——他年轻时曾在当时叫“黄金海岸” [27] 的地方做过地区专员——他找到了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睡午觉的诀窍,即便身边全是吵吵嚷嚷的、比巴菲还啰唆的酋长,他也照睡不误。
“约翰,”哈格里维斯夫人从餐桌那头发话了,“醒醒。”他睁开安详的蓝眼睛说:“打了个瞌睡。”据说他年轻时在阿散蒂 [28] 的某地没留神吃了人肉,不过他的消化功能并未因此而受损。当时他是这么跟总督讲述此事的:“我真的没法抱怨,先生。他们邀我去吃点家常菜,是大给面子啊。”
“嗯,丹特里,”他说,“我们现在可以谈谈早晨的屠杀了。”
他从桌旁伸展开身子,打了个哈欠。“你的肉排腰子馅饼真是太 棒了,亲爱的。”
丹特里羡慕地望着他。首先他羡慕他的职位。他是军界以外被任命为专员的极少数人之一。处里的人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就挑中了他——对其背后深藏不露的势力大家众说纷纭——他仅有的情报工作经验来自战时的非洲。丹特里还羡慕他的妻子。她那么富有,那么会打扮,那么毫无瑕疵地具有美国风范。看来跟美国人的婚姻不能被归为涉外婚姻:与外国人成婚得获得特别准许,且通常都遭到拒绝,但跟美国人永结连理也许能够巩固一种特殊关系。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哈格里维斯夫人是否受到过MI5 [29] 的积极审查,以及得到FBI的通过。
“今晚,”哈格里维斯说,“我们要好好聊聊,丹特里,怎样?你和我,还有珀西瓦尔。等这伙人走了。”
2
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跛着脚四处递雪茄,倒威士忌,还拨了拨火。“我自己不怎么爱摆弄猎枪,”他说,“在非洲时从没玩过枪,除了照相机,不过我内人倒很是喜欢所有那些英国的旧风气。她说如果你有土地,就应该有鸟儿。恐怕这儿没多少野鸡,丹特里。”
“总的来说,玩儿得挺愉快。”丹特里说。
“但愿你哪天能去钓钓鳟鱼。”珀西瓦尔医生说。
“哦,对了,垂钓是你爱玩儿的,是吧?嗯,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要来钓一条。”
他用拨火钳夹碎一段木头。“真没治了,”他说,“可我就爱看这火花飞舞的样子。六部出现了情报泄露。”
珀西瓦尔说:“在国内还是外边?”
“不能肯定,但我有个不祥的感觉,是在国内这儿。分管非洲的6A部。”
“我刚查了一遍六部,”丹特里说,“只是例行检查。也为了熟悉一下人。”
“是的,他们跟我说了。所以我才请你来。当然也很高兴你能来打猎。有收获吗?”
“安全保密工作有些松懈。但其他部也好不到哪儿去。比如,我大致检查了工作人员在午饭时间都把什么装在公文包里带出去了。没什么严重的情况,但还是有几个公文包令我有些意外……当然只是敲敲警钟而已。不过警钟或许会吓着神经紧张的人。我们没法真让他们把衣服脱了。
“他们在钻石矿里就这样干的,不过我也赞同在这伦敦西区,脱衣检查还是显得有些出格。”
“真有人破了规矩吗?”珀西瓦尔问。“不算严重。6A的戴维斯包里装了一份报告,称自己是想在吃饭时再看看。我当然对他进行了警告,责令其将报告留在汤姆林森准将那里。我把工作报告也都翻了一遍。自从布莱克案案发后,审查工作还是行之有效的,但还是有个别人在那个倒霉的年头里被列为怀疑对象。有几个甚至可以追溯到伯吉斯和麦克莱恩 [30] 的时代。我们完全 可以把他们再重新彻查一遍,可年代隔得久了,不容易。”
“有可能,当然,仅仅是有可能。”专员说,“也许他们是在海外泄密而让迹象显露在国内。他们想从内部瓦解我们,动摇我们的军心,利用美国人来伤害我们。若是公之于众的话,这比泄密本身更有杀伤力。”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珀西瓦尔说,“要在议会接受询问。所有的冷饭又要给炒一遍——瓦瑟尔、波特兰事件 [31] 、费尔比。可是一旦公开化,我们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我估计上面会任命一个皇家委员会来收拾局面,”哈格里维斯说,“不过我们还是暂且假设他们要的是情报而不是丑闻。六部似乎是最没有情报价值的单位。非洲毫无核秘密可言:游击队、部族战争、唯利是图的官员、小独裁者、农业歉收、基建丑闻、黄金矿床,没有什么非常隐秘的东西。所以我才怀疑他们的动机或许不过是制造丑闻,以证明他们又一次渗透进了英国秘密情报部门。”
“泄露严重吗,专员?”珀西瓦尔问。
“可以说掉下了一滴水而已,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但引人注意的是除经济之外还与中国人有关。俄国人在非洲还是新手,他们想利用我们的情报机构来窥探中国人,有这种可能吧?”
“他们从我们这儿可学不到什么。”珀西瓦尔说。
“可你知道每家的情报枢纽都一个样。一件谁都无法容忍的事情就是自己手里只捏了张空白的牌。”
“我们何不干脆把送给美国人的东西用复写纸再给他们搞一份,附上我们的致意?想必会呈现‘国际缓和’,不是吗?省却了大家那么多麻烦。”珀西瓦尔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针管对着眼镜喷了喷,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白手帕擦起来。
“请自己倒威士忌吧,”专员说,“这场要命的打猎让我动弹不得了。有什么想法吗,丹特里?”
“六部里多数人都是布莱克事件之后来的。如果他们的来历也有问题的话,那么就没人靠得住了。”
“不管怎样,泄露来源似乎就在六部——而且很可能在6A。要么在国内,要么在海外。”
“六部的头儿沃森相对而言是新来的,”丹特里说,“通过了彻底的审核。接下来是卡瑟尔——他在我们这儿有不少年头了,七年前我们把他从比勒陀利亚调回来,因为6A需要他,也有个人原因——那个他想娶的姑娘遭遇了些麻烦。当然,他是从审查松懈的时期过来的,但我得说他应该没问题。性格有点沉闷,但肯定还是很优秀的,档案齐全——通常那些才华横溢又野心十足的人才是危险的。卡瑟尔的婚姻很安全,是续弦,他的前妻过世了。有一个孩子,一座贷款买的房子。人寿保险——一直按时缴费。生活很朴素。他连车都不买。我相信他是每天骑车去车站的。在基督教堂学院的成绩是三等。谨小慎微。财政部的罗杰·卡瑟尔是他表兄。”
“这么说你认为他是清白的?”
“他有古怪的地方,但都不是什么危险的因素。比如是他提议我买那些‘麦提莎’送给哈格里维斯夫人的。”
“‘麦提莎’?”
“说来话长。现在就不拿这种事烦扰你们了。接下来是戴维斯。对于戴维斯,我就不知道该不该乐观了,尽管以前的审查记录没问题。”
“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好吗,珀西瓦尔,你真是个好伙计。每年我都说这是最后一次打猎了。”
“不过尊夫人做的肉排腰子馅饼真是美味啊。我可不愿错过。”珀西瓦尔说。
“我想咱们可以另找个借口吃。”
“你不妨在那条溪里放些鳟鱼。”
丹特里又体验到一阵羡慕,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在情报安全事务圈子以外,他与同事在生活上毫无共通之处。即便是打猎,他也觉得是职业需要。珀西瓦尔据说喜欢藏画,而专员呢?他富有的美国妻子为他开启了整个社交生活。肉排腰子馅饼是丹特里在工作时间之外可以与他们分享的唯一东西——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和我谈谈戴维斯。”专员说。
“他是雷丁大学的。学数学和物理。在奥尔德马斯顿 [32] 服过役。从未支持过示威人群,不管怎样没有公开支持过。属于工党,当然。”
“和咱们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五没什么两样。”专员说。
“是的,是的,那是自然,可说到底……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花钱挺随便。爱喝波尔图。赌马。当然,那是解释一个人花钱大手大脚的经典解释,他买得起……”
“他买得起什么,除了波尔图?”
“哦,他有一辆捷豹。”
“我也有,”珀西瓦尔说,“我琢磨着我们不该问你泄露是怎么发现的了?”
“如果我没法告诉你们,就不会把你们领这儿来了。沃森知道,但此外六部没人知道。情报来源很不一般——一个还在职的苏联叛变者。”
“泄露会来自六部海外办事处吗?”丹特里问。
“有可能,但我表示怀疑。的确他们拿到的其中一份情报好像是直接从马普托来的。照第69300号抄的。简直就是原稿的影印件,如果不是有几处删改,我们真要以为泄露就是从那儿来的了。改动的地方确有误差,只有在这里把文档拿出来对照报告才能发现。”
“会不会是秘书干的?”珀西瓦尔假设道。
“丹特里是从她们那里查起的,是吧?她们的审查比其他人都要严格。这就剩下沃森、卡瑟尔和戴维斯了。”
“让我担心的一个情况是,”丹特里说,“将一份报告带出办公室的正是戴维斯。报告是从比勒陀利亚来的。没有明显的重要机密,但提到了中国。他说他想在吃午饭时再看一遍。晚些时候他和卡瑟尔得去找沃森谈这份报告。我和沃森核实过了。”
“你建议我们该做什么?”专员问道。
“我们可以在五处和特别行动小组的协助下进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检查。监视六处的所有人。信件、电话,在房间安装窃听器、跟踪等等。”
“如果事情就这么简单,丹特里,我也不会惊动你大驾了。这里的狩猎场地只是二流的,而且我明白野鸡肯定让你失望了。”
哈格里维斯用两只手抬起自己那条坏腿,使之离火堆更近些。“假设我们真的证明罪犯是戴维斯——或者是卡瑟尔或沃森。那该怎么办?”
“那肯定就要上法庭了。”丹特里说。
“报纸的头版头条。另一场秘密 审判。外界没人会知道泄露其实是多么微不足道。不管是谁干的,都不会像布莱克那样给定四十年的罪。也许他得服十年刑,要是监狱安全可靠的话。”
“那肯定不用我们操心了。”
“是的,丹特里,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上法庭这个想法。我们以后还指望怎么跟美国人合作?还有就是我们的线人。我说过,他还在职。只要他还能派上用场,我们就不能不管他。”
“在某种意义上,”珀西瓦尔说,“更好的做法是像个乐于顺从的丈夫那样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不管是谁,把他调到某个无利害关系的部门,然后忘掉这些事。”
“纵容犯罪吗?”丹特里抗议道。
“哦,犯罪,”珀西瓦尔像对待同谋者一样对专员微笑着,“我们一直在某些地方犯着罪,不是吗?这是我们的工作。”
“麻烦在于,”专员说,“现在的情形的确 有点儿像一桩摇摇欲坠的婚姻。在婚姻中,如果情人开始厌烦起那个乐于顺从的丈夫,他总能有办法煽动流言蜚语。他占据了制高点。他可以自行选择时机。我可不希望有任何流言蜚语被煽动出来。”
丹特里讨厌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闲扯就像一本书里他还没掌握的密码。他有权读被标为“机密”的电报和报告,可这样的闲扯是如此讳莫如深,他想去弄懂却没有线索。他说:“如果事发,我个人倾向于辞职而不是掩盖。”他把盛威士忌的杯子重重地放下,以致把水晶玻璃都碰碎了。又是哈格里维斯夫人,他想,一定是她坚持要用水晶器皿。他说:“我很抱歉。”
“当然你是对的,丹特里,”哈格里维斯说,“别在意杯子。千万不要认为我请你远道而来是要说服你弃事态于不顾,如果我们有足够证据的话……不过庭审并非一定为上策。俄国人通常不在法庭上处置自己的人。对潘科夫斯基 [33] 的审判使我们所有的人都信心倍增,他们甚至对他的重要性夸大其词,就像CIA那样。我现在还纳闷他们为什么要开庭审理。但愿我是个棋手。你下棋吗,丹特里?”
“不,我玩的是桥牌。”
“俄国人不打桥牌,就我所知。”
“这很重要吗?”
“我们都在玩游戏,丹特里,游戏,我们都在玩。重要的是别把游戏太当真,不然就可能输掉。我们得时时变通,不过要保证在玩同一个游戏,这自然也很重要。”
“很抱歉,爵士,”丹特里说,“可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喝了太多的威士忌,也意识到专员和珀西瓦尔正刻意地回避彼此的目光——他们不想羞辱他。他们长着石头脑袋,他想,石头做的。
“我们再喝一杯威士忌吧,”专员说,“或许不喝也行。真是阴雨绵绵的一天。珀西瓦尔……?”
丹特里说:“我想再来一杯。”
珀西瓦尔倒了酒。丹特里说:“我很抱歉这样难缠,可我很想上床前把事情弄得有些眉目,否则我睡不着。”
“其实很简单,”专员说,“如果你愿意,就进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检查好了。不用费多少工夫就会把这鸟儿惊起来。他很快就会明白出了什么事——就是说,如果他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想点什么测试手段——‘钞票记号手段’ [34] 是屡试不爽的。等我们十分肯定他是我们要查找的人,那么我觉得只要将其清除即可。没有审判,不用公开。如果我们能捷足先登,得到关于他联系人的情报,那最好不过,但我们不能冒险,使得他公开叛逃,再到莫斯科去开记者招待会。逮捕也显然不合适。假设他在六部,那他所提供的情报的危害根本不可能像法庭庭审这种丑闻大。”
“清除?您是说……”
“我知道清除对于我们而言还比较新鲜。在KGB或CIA那儿使用得多些。所以我才要珀西瓦尔在此和你会面。我们也许会需要他那边搞科研的小伙子们的帮忙。绝不会有什么大场面。只有医生的一纸证明。如果能避免也不需验尸。弄一起自杀太容易了,但自杀总意味着验尸,这样又可能引起议会的疑问。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外交部的一个处’是什么意思。‘会牵涉到安全问题吗?’你知道这样的问题准有下院议员要问的。而且谁也不相信官方的回答。美国人肯定不信。”
“是的,”珀西瓦尔说,“我非常能够理解。他将安静、平和地死去,没有痛苦,可怜的家伙。痛苦有时会挂在脸上,可能还要考虑到其亲戚的情绪。自然死亡……”
“我明白用那些新型抗生素都有点难,”专员说,“现在假定就是 戴维斯,他刚过四十,正值壮年。”
“我同意。也许可能安排成心脏病突发。除非……有谁知道他喝酒多吗?”
“你说过波尔图什么的,没错吧,丹特里?”
“我没有说他有罪。”丹特里说。
“我们谁也没说他有罪,”专员说,“只是拿戴维斯做个可能的示例……以便我们探讨问题。”
“我想看看他的病史,”珀西瓦尔说,“还得找个借口认识他一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算我的病人,不是吗?就是说如果……”
“你和丹特里可以一块儿看怎么安排一下。不用太着急。我们得很肯定他是我们要找的人。而眼下——漫长的一天呀——野兔太多,野鸡太少——好好睡觉吧。早饭会用托盘送来。鸡蛋培根?香肠?茶还是咖啡?”
珀西瓦尔说:“来个全套,咖啡、培根、鸡蛋和香肠,如果行的话。”
“九点?”
“九点。”
“你呢,丹特里?”
“就只要咖啡和吐司。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八点。我从来睡不成懒觉,再说还有许多工作等着呢。”
“你得多休息休息。”专员说。
3
丹特里上校有剃须强迫症。晚饭前他已刮过一遍,现在他的“雷明顿” [35] 又贴上了下巴。接着他又把一点碎屑掸到脸盆里,用手指触摸脸颊,感觉到再次动手是说得过去的。之后他打开了电动牙刷。低沉的嗡鸣足以淹没敲门声,因而当他在镜子里看见门被打开,珀西瓦尔医生有些踌躇地走进来时不免觉得惊讶。
“对不起打扰你了,丹特里。”
“请进,没事。忘记带什么了?能借给你什么?”
“不,不。我只是想上床前再说几句话。真是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你的那个。也很时髦。我估摸着确实比一般牙刷好用?”
“水能冲洗牙缝,”丹特里说,“是我的牙医推荐的。”
“我总带着一根牙签。”珀西瓦尔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色的卡地亚盒子。“很漂亮是吧?十八克拉。本来是我父亲用的。”
“我想这更卫生。”丹特里说。
“哦,我可不能肯定。这很容易清洗。我以前做过普科健康顾问,你知道,在哈利街 [36] 以及其他很多地方。之后我才跑到这个地界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我——也许是为了签署死亡证明吧。”他在房间里快步地打着转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每件物品。“我希望你别信那些关于氟化物的扯淡。”他在一张装在梳妆台上的折叠盒里的照片前站住了,“是你太太?”
“不。我女儿。”
“漂亮姑娘。”
“我太太和我分居了。”
“我自己从没结过婚,”珀西瓦尔说,“说实话吧,我对女人从没多大兴趣。别误会啊——对男人也没有。现在要是有一条鳟鱼溪……知道奥博河吗?”
“不知道。”
“一条很小的溪,却有大鱼。”
“我说不上来对钓鱼有多大兴趣。”丹特里边说边开始收拾他的电动牙具。
“瞧我扯到哪儿去了,是吧?”帕西瓦尔说,“我总是没法直入主题。这又像钓鱼了。有时候你得白费力气抛上百次线,才能把蝇饵放对位置。”
“我不是鱼,”丹特里说,“而且现在已过午夜了。”
“我亲爱的伙伴,我真的很抱歉。我保证再打扰你不超过一分钟。我只是不想让你心烦意乱地上床。”
“我心烦意乱吗?”
“我觉得你对专员的办事态度有些震惊——我是说对事情的总体处理。”
“是的,也许是这样。”
“你跟我们在一起时间还不长,是吗,否则你就会知道我们全都生活在箱子里——你知道——箱子。”
“我还是不明白。”
“是的,你以前说过的,不是吗?干我们这行当,不是非要弄明白不可的。我知道他们把你安排在了这间‘本·尼科尔森 [37] ’室。”
“我不……”
“我住在‘米罗’室。很出色的版画,是吧?实际上是我出的点子——这些装饰。哈格里维斯夫人想要有运动主题的画。去打野鸡什么的。”
“我不懂现代绘画。”丹特里说。
“瞧瞧这幅尼科尔森的吧。多么巧妙的平衡。那么多有差异的色块。而且又能相安无事。没有冲突。这人有双慧眼呢。只变动其中一块颜色——哪怕就改一改色块的大小,效果就全没了。”珀西瓦尔指向一块黄色,“那就是你的六部。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管的块儿了。你不用操心蓝色和红色。你只负责查出此人并告诉我。你不必为在蓝色块或红色块里发生的事承担责任,甚至在黄色块里出的事你也不用负责任。你只管报告。不用良心上说不过去。别有负疚感。”
“一个行动与其后果没有关系。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后果是在别处决定的,丹特里。你可别把今晚的谈话太当真。专员喜欢把想出的点子往空中一掷,看看它们怎么落下。他喜欢耸人听闻。你知道那个吃人肉的故事。据我所知,罪犯——如果有这么个罪犯的话——将以相当保守的方式递解给警方。该没什么让你睡不好觉的了。就好好地琢磨这幅画吧,特别是黄色块。如果你眼里只有它,今晚就能睡个好觉。”
[1] 分别是埃塞俄比亚和几内亚首都。
[2] 刚果民主共和国1971—1997年使用的旧称。
[3] 英国作家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 1689—1761)所著的书信体小说,原书名为Clarissa, or, The History of a Young Lady。
[4] 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 1859—1935),法国犹太裔军官。1894年,因法国情报人员在德国大使馆的废纸篓里发现一张被撕毁的信件,被以叛国罪判处终身监禁,引起社会争议和冲突。1906年,经过重审后获得平反。
[5] Greats,又叫大课程,是牛津大学著名课程之一,主修古典文学,学期为四年,比牛津大多数课程要多一年的时间。
[6] 原文分别为the new broom、learn the ropes,通常译为“上任的新官”“掌握窍门”。
[7] 位于伦敦西敏市,有“板球界圣地”之称。“跑”为板球得分的基本单位。
[8] 赫特福德郡西部的历史名城,距离伦敦42公里,也是格林的出生地。——编者注
[9] 原文为Aerated Bread Company,故可缩略为ABC。
[10] 丹特里说的重量单位“磅”和门房及伙计说的货币单位“镑”在英语里同为pound。
[11] 即乔治·布莱克(George Blake, 1922—),英国双重间谍,同时为英国和苏联服务。1961年被判入狱42年,1966年越狱潜逃到苏联。
[12] The Old Contemptibles,一战时期英国远征军的绰号,源于德意志君主威廉二世对远征军的鄙视,称之为“不齿的部队”,后来远征军的幸存者就称自己是“老不齿部队”。伊珀尔,比利时西部边境城市,一战主要战场之一,也是世界上第一次被使用化学武器的地方。
[13] 荷兰黄金时代时期画家弗兰斯·哈尔斯(Frans Hals, 1582—1666)所绘的名作。
[14] Banbury Road,牛津市的一条主要街道。
[15] 美国锁具品牌,1868年由弹子锁发明人莱纳斯·耶鲁(Linus Yale ,1821—1868)成立。下文的丘博为英国锁具品牌。
[16] 位于赫特福德郡的赫默尔亨普斯特德,临近伯克翰斯德。
[17] 语出《马太福音》第24章16节,朱迪亚为以色列南部山区的统称。
[18] 分别是12世纪欧洲民间故事《崔斯坦和伊索德》中的男主人公、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人公,以及《克拉丽莎》中英俊的浪荡子。
[19] 即Justerini & Brooks,苏格兰威士忌著名品牌。
[20] 指华氏温度,相当于摄氏体温39.44度。
[21] 出自斯托夫人的反奴隶制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书中顺从、坚忍并忠心于白人主人的汤姆叔叔成了此类人物的代名词。——编者注
[22] 莫桑比克首都。
[23] 即兑入很少或根本不兑苦艾酒的马提尼。
[24] 英国名贵跑车,原意为“美洲豹”。
[25] 产于意大利米兰,号称“苦酒之王”。尤其用于醒酒、健胃。
[26] White’s,伦敦历史最悠久的绅士俱乐部,建立于1693年。——编者注
[27] 英国在几内亚湾建立的殖民地,因蕴藏大量黄金被称为黄金海岸,现属加纳共和国。
[28] 曾为阿坎族建立的阿散蒂王国,现为加纳第三大行政区。
[29] 英国情报部门军情五处,后文的MI6以及在别处提到的“六部”都指军情六处。
[30] 盖伊·伯吉斯(Guy Burgess, 1911—1963)和唐纳德·麦克莱恩(Donald Maclean, 1913—1983),均为英国外交官,为苏联提供情报,1951年双双潜逃至苏联。他们与下文提到的金·费尔比(Kim Philby,1912—1988)被称为“剑桥五杰”,为剑桥间谍圈主要成员。
[31] 约翰·瓦瑟尔(John Vassall, 1924—1996),英国驻苏使馆工作人员,因同性恋倾向遭克格勃敲诈,被发展为间谍;波特兰事件指20世纪60年代在英国波特兰海港破获的间谍案,以哈里·霍顿(Harry Houghton, 1905—1985)及其情人埃塞尔·吉(Ethel Gee, 1914—1984)为首的波特兰间谍圈,因向波兰、苏联提供情报遭到逮捕。
[32] 位于英国伯克郡,原子武器研究机构所在地。
[33] 奥列格·潘科夫斯基(Oleg Penkovsky, 1919—1963),苏联情报人员,冷战期间为英国和美国提供情报,暴露后于1963年受审,同年5月被判死刑。
[34] 指故意卖出破绽给泄密嫌疑人,试探其是否将“情报”传递出去的反间谍手段。
[35] 英国老牌剃须刀品牌名。
[36] 位于伦敦市中心,是世界上医疗机构最集中的一条街。
[37] 本·尼科尔森(Ben Nicholson, 1894—1982),与下文提到的米罗(Joan Miro, 1893—1983)分别是20世纪英国和西班牙的画家。
[book_title]第二部
第一章
1
卡瑟尔经过小康普顿路的街角时,一位显然是不服老的长者披着过肩的长发正在一家迪厅门口打扫,其眼神如同十八世纪的神父,空洞而悠远。
卡瑟尔坐的这班车比往常早,他可以再过四十五分钟去办公室。在这个钟点,苏豪区还保留着几分他记忆中的青年时代才有的魅力和纯洁。正是在此地,他第一次听到了外国人说话,在隔壁的廉价餐厅里喝到了第一杯葡萄酒。在那些岁月里,横穿老康普顿路就像现在横穿英吉利海峡,并非家常便饭的事。在早上九点,脱衣舞俱乐部还大门紧闭,只有他记忆中的那些熟食店仍开着。那些紧靠公寓门铃挂的铭牌——露露、蜜蜜之类的——都暗示着下午及傍晚的老康普顿路会发生些什么。排水沟里流着清澈的水,早起的家庭主妇在灰白朦胧的天色下从他身边走过,带着得胜的快乐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满是意大利腊肠和肝泥香肠。现在还看不到警察,不过天黑后他们就会两人一组开始巡逻。卡瑟尔穿过平静的街道,走进一家他近年来经常光顾的书店。
作为一家地处苏豪区的书店,它能使人肃然起敬。它不像对面的另一家书店那样只写了个鲜红的“书”字。红字下面的窗户里展示着看来无人问津的色情杂志——那些杂志如同一个早已被破译的代码,显示了店里都出售着何种私人器物,迎合着何种兴趣。然而“霍利迪父子”却以满满一橱窗的企鹅版、大众版图书以及“世界名著系列”旧书与那个鲜红的“书”字对峙着。那个儿子从未出现过,只有老霍利迪先生独自一人,他有些驼背,鬓发俱白,那谦恭的神色如同一件他为自己日后下葬准备的旧西装。他生意上的书信都是自己手写的,此刻他便正写着一封。
“多么好的一个秋天早晨,卡瑟尔先生。”霍利迪先生开口了,同时专注地描着那句“您忠实的仆佣”。
“今天早上乡下已能看到一点儿霜了。”
“稍微早了些。”霍利迪先生说。
“不知道你这儿有《战争与和平》吗?我一直没读过,好像应该看看了。”
“《克拉丽莎》已经 看完了,先生?”
“没有,恐怕读不下去了。想想还有那么多卷……我需要换换口味。”
“麦克米伦 [1] 版停印了,但我想这儿有一册旧的‘世界名著系列’中的单卷本,挺干净。艾尔默·莫德 [2] 的译本。艾尔默·莫德是翻译托尔斯泰的最佳人选。他不仅是译者,还是作者熟识的好友。”他放下笔,不无遗憾地看了看“您忠实的仆佣”。显然这描摹的活儿做得不甚理想。
“我要的就是这个译本。当然还是两册。”
“您近来怎样,可否允许我问问,先生?”
“我儿子病了。麻疹。哦,没什么可担心的。没有并发症。”
“真为您高兴,卡瑟尔先生。时下麻疹会引发很多焦虑。工作顺利吧,我想?国际事务没有危机吧?”
“据我所知没有。一切都平静。我在认真考虑退休了。”
“很遗憾,先生。我们需要像您这样见过世面的有识之士来做外事工作。他们应该会给您一份不错的养老金吧,我猜?”
“我表示怀疑。你的生意怎样?”
“清淡,先生,清淡得很。世风变了。我还记得在四十年代,人们是怎样排队买‘世界名著’新上市的书呢。如今人们对于那些大作家几乎已没有需求。老一代更老了,而年轻人呢——唉,他们好像怎么也长不大,品位也跟咱们差很远……我儿子的生意比我好——就在马路对面的那家店里。”
“他的顾客应该比较特别。”
“我宁愿不去多想这个,卡瑟尔先生。这是两类非常不同的生意——我总是坚持这么认为。绝不会有警察到这里来查您和我之间有什么——我称之为——贿赂行为。这孩子卖的东西并不会真造成什么危害。就像对已改换信仰的人布道一样,我得说,已经腐烂的东西,你没法使它更腐烂。”
“我哪天得见见你儿子。”
“他每天傍晚过来帮我整理书目。他的算术比我强。我们常常谈到您,先生。听说您买的那些书后他觉得很有意思。我觉得他有时候很羡慕我拥有的顾客,虽然为数寥寥。他的客户都是些偷偷摸摸的,先生。不是像您和我这样可以谈书论典的那种。”
“你可以告诉他我有一本《尼古拉斯先生》 [3] 想出售。那不怎么对你胃口,我想。”
“我也不能肯定那就对他的胃口,先生。您得承认那也是名著——书名对他的 顾客而言毫无提示意义,而且很贵。在编目时它会被描述为‘色情艺术’而不是‘淫书’。当然他也许能找到愿意借的。他的书大部分都能出租,您明白的。他们今天买一本,明天又换一本。他的书不是用作收藏的——就像过去沃尔特·司各特的很多作品那样。”
“你不会忘记告诉他吧?《尼古拉斯先生》。”
“哦,不会的,先生。勒迪夫·德·拉布里东。限量版。罗德克出版社。只要是说稍老一点儿的书,我的记性就跟百科全书一样。您准备把《战争与和平》带走吗?可否等五分钟,让我到地下室去找出来。”
“你可以寄到伯克翰斯德。我今天不会有时间读的。只是要记得告诉你儿子……”
“您让捎的信儿我还没忘记过,是吗,先生?”
卡瑟尔离店后便过了街,对那另一家店打量了一会儿。只见得一个长雀斑的小伙子神情沮丧地走过一排摆放《只为男性》和《阁楼》的书架。一条绿色棱纹平布窗帘挂在书店的尽头,那儿很可能遮掩着更高级也更昂贵的货架,以及羞怯的顾客,还可能藏着卡瑟尔尚未幸会的小霍利迪——倘若“幸会”没有用错的话,他心想。
2
戴维斯破天荒地在他之前到了。他道歉似的辩解道:“我今天来得早。我对自己说那把新扫帚还在起劲呢。所以我想……表现得积极点……总没错。”
“丹特里周一早上不会来这儿。他周末到什么地方去打猎了。有扎伊尔来的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美国佬想得到更多关于中国人在桑给巴尔 [4] 活动的情报。”
“我们没什么新情况告诉他们。那是MI5的事。”
“他们大惊小怪的样子会让你觉得桑给巴尔离他们和古巴一样近。”
“差不多了——在这个喷气时代。”
辛西娅,那个少将的女儿,端了两杯咖啡和一份电报走进来。她身穿褐色长裤和高领毛衣。她和戴维斯有共通之处,因为她也在演一场喜剧。如果说忠实的戴维斯看似一个靠不住的赛马场赌棍,那么大家闺秀辛西娅表现得则像位横冲直撞的少年突击队员。很遗憾她的拼写实在太差了,不过她的拼写就如其芳名那样,有一种伊丽莎白时代的风韵。她大概在寻觅一位菲利普·西德尼 [5] ,然而迄今她还只能找到戴维斯。
“从马普托来的。”辛西娅告诉卡瑟尔,“你的活儿,戴维斯。”
“真是很有意思,”戴维斯说,“‘你们9月10日发的253遭损毁。请重发。’那是你的活儿,辛西娅。乖乖地再去发一遍,注意这回拼写别错了。这么说管用。你知道,卡瑟尔,我刚来的时候还有很浪漫的想法,核机密什么的。他们要我就因为我数学好,还有我的物理也不赖。”
“核机密归八部管。”
“我以为至少会学到点精灵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使用隐形墨水什么的。我相信你对隐形墨水知道得肯定不少。”
“的确学过——甚至还有如何使用鸟粪。战争临近尾声时他们派给我一项任务,出发前我就学了这样一门课。他们给我一个好看的小木箱,里面全是瓶瓶罐罐,就像现在那种为孩子准备的化学橱。还有一只电水壶——附带一捆塑料编织针。”
“到底做什么用?”
“拆信。”
“那你干过吗?拆信,我是说。”
“没有,不过有一次我倒是想拆的。课上说不用从封口处,而要沿着边拆,但接下来当我想重新密封时还得用原来的胶。麻烦的是我用的那胶不行,所以看完后只好把信烧了。反正也不重要,只是封情书。”
“那鲁格 [6] 呢?我想你有过一把鲁格的。或是笔形炸弹?”
“没有。我们这儿一向不需要詹姆斯·邦德那样的心思。那时我是不准配枪的,唯一的车也是辆二手的小莫里斯 [7] 。”
“至少得给我们俩配一把鲁格吧。这是个恐怖主义时代。”
“不过我们有架扰频器。”卡瑟尔说,希望能安抚一下戴维斯。他明白当戴维斯情绪低落时,满腹的牢骚怪话会很容易倒出来。情绪低落是由于喝了太多的波尔图,还有对辛西娅的失望。
“你搞过微缩照片吗,卡瑟尔?”
“从来没有。”
“像你这样从战争过来的老手也没有过?你得到过的最机密的情报是什么,卡瑟尔?”
“我曾知道过一次入侵行动的大概日期。”
“诺曼底?”
“不,不。亚速尔群岛而已。”
“亚速尔群岛受到过 入侵?我忘记了——或许我就从没知道过。哦,好吧老伙计,我想我们该张开獠牙把这要命的扎伊尔方面过一遍了。你能告诉我美国佬为什么对我们关于铜产量的预测那么感兴趣?”
“我估计这会影响到预算。而那又关系到援助计划。也许扎伊尔政府会经不住引诱从别处增加其援助。你瞧,这儿有——397号报告——某个很有斯拉夫姓氏特征的人在24号与总统共进午餐。”
“我们连这个也得交给CIA?”
“当然。”
“那你估计他们会透露点儿导弹秘密来回报我们?”
这肯定是戴维斯最糟糕的日子之一了。他的眼睛里泛出一丝黄色。天知道昨夜在爬上大卫斯街寓所的单人床之前,他喝了什么混合饮料。他阴郁地说:“要换了詹姆斯·邦德,早就把辛西娅追到手了。在炎炎夏日的海滩上。把菲利普·迪巴的卡片递给我,好不?”
“他的编号多少?”
“59800/3。”
“他怎么了?”
“有传言说他被迫从金沙萨邮政总长的职位上退休。他为了个人收藏的需要,让人印错了太多的邮票。我们在扎伊尔最有权力的特工就这么没用了。”戴维斯把脑袋放在双手之间,像狗一样发出由衷的哀号声。
卡瑟尔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戴维斯。有时候我自己也想退休……或者换份工作。”
“太迟了吧。”
“我看未必。萨拉总对我说我可以写书。”
“《官方机密》。”
“不是关于咱们的。关于种族隔离。”
“那可写不成你所说的畅销书。”
戴维斯放下了正在写的迪巴的卡片,他说:“说正经的,老伙计,拜托你别打那主意。没了你这活儿我也干不下去了。要是没有个能听我整天这么冷嘲热讽的人,我会爆炸的。我害怕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时保持着微笑。甚至辛西娅也不行。我爱她,可她忠诚得要命,她会把我当作安全隐患向上报告。向丹特里上校报告。就像詹姆斯·邦德那样干掉跟他睡觉的姑娘。只是她还没跟我睡过呢。”
“我没真这么想,”卡瑟尔说,“我怎么能 离得了呢?我离开了到哪儿去?除非退休。我今年六十二了,戴维斯。已过了正式的退休年龄。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已经把我忘了,或许他们弄丢了我的档案。”
“瞧他们正在请求查找一个叫阿格波的家伙的来历档案,扎伊尔电台的雇员。59800推荐他做助理特工。”
“为什么找他?”
“他跟加纳电台有联系。”
“这似乎价值不大。不管怎样,加纳不是我们的领地。交给6B吧,看他们能派他什么用场。”
“别这么轻率下结论,卡瑟尔,我们可别随手送掉一笔财富。谁知道阿格波特工会弄出什么消息?我们甚至也许可以从加纳渗透到几内亚电台。那潘科夫斯基可就相形见绌了。多大的胜利呀。CIA从来没能渗透进非洲那最黑暗的部分。”
这是戴维斯最糟糕的日子之一。
“也许我们只看到了6A最没趣的一面。”卡瑟尔说。
辛西娅拿了一个信封回来给戴维斯。“你得在这里签字确认收到。”
“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是公函。”她在外送盘子里拾起一张纸,“就这么多?”
“眼下还没有忙得不可开交,辛西娅。有时间吃午饭吗?”
“没有,我得为晚饭去买点东西。”她坚决地关上了门。
“哦,那好,下次吧。总是下次。”戴维斯打开信封。他说:“他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出什么事了?”卡瑟尔问。
“你没收到过这种东西?”
“哦,体检表?当然。这辈子不知道检查过多少次了。跟健康保险——或是养老金有关。在我被派往南非之前,珀西瓦尔医生——可能你没见过珀西瓦尔医生——一心想确诊我有糖尿病。他们送我看一位专家,结果是我的糖分太少而不是太多……可怜的老珀西瓦尔。我想他跟我们待得一久,常见病都不会看了。在我们这种单位,安全工作比确切诊断更重要。”
“单子上签名的真 是珀西瓦尔,以马内利 [8] ·珀西瓦尔。什么名字嘛。以马内利不是传福音者吗?你觉得他们也会把我外派吗?”
“你想去吗?”
“我一直梦想能有一天给派到马普托去。咱的人总要换吧。那儿的波尔图肯定不错,是吧?我猜哪怕是闹革命的也得喝波尔图吧。但愿我能和辛西娅一同……”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独身呢。”
“我没说要成家啊。邦德从不结婚。我喜欢葡萄牙的饮食 [9] 。”
“现在大概已是非洲风味了。除了69300的电报,你对那地方还知道多少?”
“我收集了整整一文件夹的资料,都是关于那该死的革命前的夜总会和餐馆的。没准儿现在已关门了。话说回来,对于那儿发生了什么,我估计69300知道得不会有我的一半多。他没有档案可查,倒是认真得要命——我猜他上床都带着文件。想想我俩去了多节省开支。”
“你俩?”
“辛西娅和我。”
“你真会做梦呀,戴维斯。她永远不会找上你的。别忘了她爸爸,那个少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你的梦是什么,卡瑟尔?”
“哦,我想有时候我会梦到安全的问题。我的意思不是丹特里的那种安全,而是退休。享受不错的养老金,足够我和妻子……”
“还有你的小杂种?”
“是的,当然还有我的小杂种。”
“在这个部里,养老金给得可不大方啊。”
“是的,我觉得我们的梦都不会实现 。”
“不管怎么说——这体检应该 意味着什么,卡瑟尔。那回我到里斯本——我们的人带我去在埃斯托里尔地区之外的一个岩洞,在那儿你可以听见桌子下面潮水拍打的声音……那儿的龙虾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我读过马普托一家餐馆的资料……我甚至也喜欢他们的新酿葡萄酒,卡瑟尔。我真应该在那儿——而不是69300。他不懂得享受美好生活。你了解那地方,对吧?”
“我和萨拉在那儿待了两晚——七年前,在坡拉娜旅馆。”
“就两晚上?”
“我是仓促间离开比勒陀利亚的——你知道的——刚好赶在BOSS [10] 之前。离边界那么近,我感到很不安全。我想让BOSS与萨拉之间隔开一个大洋。”
“哦,是的,你得到了萨拉。你真走运。在坡拉娜旅馆。外面便是印度洋。”
卡瑟尔想起了戴维斯的那套单身公寓——杯盘狼藉,《阁楼》和《自然》随处乱扔。“如果你是认真的,戴维斯,我就和沃森谈谈。我可以提议你去,轮换一下。”
“我非常认真。我想逃离这个地方,卡瑟尔。想疯了。”
“这儿至于那么糟糕吗?”
“我们坐在这里写毫无意义的电报。我们感到自己重要是因为我们比别人略微多知道了点儿落花生的事,或是蒙博托 [11] 在私人晚宴上说了些什么……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工作要的是刺激吗?刺激,卡瑟尔。我真是个傻瓜。我不明白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许结了婚会感到好些。”
“如果我结婚,这辈子就不住这儿了。我烦透了这个该死的古老国家,卡瑟尔,断电、罢工、通货膨胀。我倒不担心食品价格——让我失望的是上好的波尔图太贵了。我来这儿就是希望能远涉重洋,我甚至学了葡萄牙语,可此时我却在这里接扎伊尔的电报,报告蒙博托吃了花生。”
“我还一直以为你过得很滋润呢,戴维斯。”
“哦,在我喝了几盅时是感到滋润的。我爱那小妞儿,卡瑟尔。我没法不想她。所以我像小丑似的逗她高兴,而我越装小丑她就越不喜欢我。也许要是我能去马普托……她说过她也想出国。”
电话铃响了。“是你吗,辛西娅?”但不是的。是沃森,六部的长官。“是你吗,卡瑟尔?”
“是戴维斯。”
“让卡瑟尔接电话。”
“嗯,”卡瑟尔说,“我在。什么事儿?”
“专员想见我们。你下楼时能叫我一下吗?”
3
下楼的路很长,因为专员的办公室在地下一层,建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一个百万富翁的酒窖里。卡瑟尔和沃森在紧邻的房间等候着专员门口的绿灯亮起,这里过去是堆放煤和木料的地窖,而专员的办公室却曾拥有伦敦最好的酒。有传言说,当部里在一九四六年接管这幢房子、建筑师准备重新翻修时,酒窖里发现了一堵假墙,其后如木乃伊一般堆满了那个百万富翁的秘藏佳酿。酒被一些无知的建筑公司职员卖了——传说是这样——以家常酒的价格卖给了陆军和海军的商店。这十之八九是个谣传,可每当一瓶历史名酒摆到佳士得拍卖行时,戴维斯都不无忧伤地说:“那本是咱们的。”
红灯遥遥无期地亮着。就像坐在车里等着前面清理交通事故现场。
“你知道出了什么麻烦吗?”卡瑟尔问。
“不知道。他就让我介绍一下所有他还没见过的六部员工。他已了解过了6B,现在该你了。我的任务就是介绍你,然后便离开。规程上就是这样。对我而言,这就像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恶习。”
“我见过老专员一次。在我第一次外派之前。他戴了一个黑色眼镜。被一个圆圆的墨镜盯着让人挺害怕,不过他只是过来握了握手,祝我好运。他们不大可能考虑再派我出去吧?”
“不会。怎么?”
“这提醒我要跟你谈谈戴维斯。”
绿灯亮了。
“我但愿今早胡子能刮得再干净点。”卡瑟尔说。
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和卡瑟尔描述的老专员不同,一点儿都不让人感到畏惧。他桌上摆了一对野鸡标本,他本人则忙着打电话。“我今天早晨带过来的。玛丽觉得你会喜欢的。”他用手指指两张椅子。
这么说丹特里上校就是在那儿度的周末,卡瑟尔想。是打野鸡还是汇报安全问题?他心照不宣地坐了那把小一些、硬一点的椅子。
“她很好。她那条坏腿有些风湿而已。”哈格里维斯说着挂了电话。
“这是莫瑞斯·卡瑟尔,爵士,”沃森说,“他负责6A。”
“‘负责’听起来有点言过其实,”卡瑟尔说,“其实我们就两人。”
“你们跟提供机密情报的线人打交道,是吗?你——和你指挥的戴维斯?”
“还有沃森的指挥。”
“是的,当然。但沃森要照管整个六部。你在很多时候都得把工作委派下去,我想你一直做得很好,沃森?”
“我发现只有6C全要我操心。威尔金斯跟我们时间还不长。他还需要时间让自己适应。”
“好了,我就不久留你了,沃森。谢谢你把卡瑟尔带下来。”
哈格里维斯捋了捋其中一只死鸟的羽毛。他说:“和威尔金斯一样,我也在让自己适应这里。在我看来,这有点像我年轻时在西非的情形。沃森就像个省级专员,而你就是地区专员,在你管辖的范围内很是得心应手。当然,你也了解非洲,是吗?”
“只是南非。”卡瑟尔说。
“对,我都忘了。南非对于我似乎总也不像真正的非洲。北非也不像。那是6C管的,对吧?丹特里一直在说给我听。整个周末。”
“打猎很有收获吗,爵士?”卡瑟尔问。
“马马虎虎。我想丹特里不会太满意。明年秋天你也要来一试身手。”
“我肯定不行,爵士。这辈子我什么也没打过,连人也没打过。”
“啊,是的,人是最好打的了。说实在的,我对打鸟也没兴趣。”
专员看了看桌上的一张纸。“你在比勒陀利亚干得不错。你被形容为一流的行政官员。你大幅削减了驻地开支。”
“我的前任善于用人,但没有多少经济头脑。这对我很容易。战前我在银行待过一段时间。”
“丹特里在这里写到,你在比勒陀利亚遭遇了一些个人麻烦。”
“我觉得那不叫麻烦。我恋爱了。”
“是的。我看到了。跟一个非洲姑娘。那些家伙不明就里全管他们叫班图人。你触犯了他们的种族法律。”
“现在我们的婚姻已安全了。可在那会儿我们有段很难挨的日子。”
“是的。你当时也是这么报告的。我希望我们所有的人在遇上点麻烦时都能表现得如此正确。你害怕南非警察会盯上你,会把你撕得粉碎。”
“给你们留下个手无寸铁的代表,似乎并不妥当。”
“你瞧,我正相当仔细地阅读你的档案。当时我们叫你立即撤离,不过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带上那姑娘。”
“总部让人对她进行了核查。他们没发现她有任何问题。从您的角度看,我带她出走有什么不对吗?我曾让她做我与非洲特工之间的联络人。我遮人耳目的说法是我在业余时间计划对种族隔离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但警察也许会从她那儿打开一个突破口。所以我带走了她,借道斯威士兰逃往马普托。”
“哦,你做得很对,卡瑟尔。现在你结了婚,有了个孩子。一切都好吧,我想?”
“嗯,这几天儿子得了麻疹。”
“啊,那你得多留心他的眼睛。眼睛是软弱部位。我真正请你来的目的,卡瑟尔,是在几周后我们要接待一位科尼利厄斯·穆勒先生,BOSS的一个头头。我想你在比勒陀利亚时认识他。”
“的确认得。”
“我们准备给他看看你负责的一些材料。当然,只要足够确立这样的事实,即我们以某种方式正在 保持合作态度就行了。”
“扎伊尔的情况他知道得会比我们还多。”
“他更感兴趣的是莫桑比克。”
“那样的话戴维斯才是您的人选,爵士。他对那儿的最新情况比我了解得多。”
“哦,是的,当然,戴维斯。我还没见过戴维斯。”
“还有一件事,爵士。我在比勒陀利亚时与这个穆勒相处得不好。如果您再往下看我的档案——就是他企图用种族隔离法律来讹诈我。这也就是为什么您的前任让我尽快撤出的原因。我觉得这样安排无助于我们个人关系的改善。还是让戴维斯对付他比较好。”
“无论如何你是戴维斯的上司,自然便是会晤他的官员。是不容易,我知道。双方剑拔弩张,不过感到措手不及的该是他。你完全明白什么是不能给他看的。保护我们的特工非常重要——即便这意味着要隐藏一些重要材料。戴维斯不具备跟BOSS及其穆勒先生打交道的经验。”
“我们为什么一定得给他看些什么呢,爵士?”
“你有没有想过,卡瑟尔,如果南非的金矿因为种族战争关闭了,西方会出什么事?而且也许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就像在越南。在政治家就由什么来替代黄金达成协议之前,俄罗斯将成为主要的黄金来源。这比石油危机还要更复杂些。还有那些钻石矿……戴比尔斯 [12] 比通用汽车更重要。钻石不像汽车那样会老化。还有比黄金和钻石更严重的方面,那就是铀。我想还没人告诉过你一项白宫的秘密文件,关于一次他们称之为‘瑞摩斯大叔’的行动。”
“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言。”
“不管喜欢与否,我们、南非和美国都是‘瑞摩斯大叔’的合作伙伴。而这意味着我们得对穆勒先生表示友好——哪怕他曾敲诈过你。”
“那我得给他看……?”
“关于游击队、穿越封锁线到罗德西亚 [13] 的情报,还有莫桑比克新当权派,俄国和古巴的渗透……以及经济情报……”
“剩下的就没多少了,不是吗?”
“关于中国人的情况就要谨慎点了。南非人总是太倾向于把他们和俄国人混为一谈。可能有一天我们会需要中国人的。我和你一样对‘瑞摩斯大叔’的主意没有好感。这是政治家们所谓的现实主义政策,在我以前所了解的那个非洲,现实主义从未让谁尝过甜头。我的非洲是个多愁善感的非洲。那时我真的很爱非洲,卡瑟尔。中国人不爱非洲,俄国人、美国人都不爱——但我们得与白宫和‘瑞摩斯大叔’以及穆勒先生保持合作。以前那些日子是多么好过,跟我们打交道的是酋长、巫医、丛林学校、魔鬼、雨皇后。我心中的非洲还是有些像莱特·哈葛德 [14] 笔下的非洲。真是个不赖的地方。祖鲁皇帝恰卡 [15] 比陆军元帅阿明·达达 [16] 强多了。哦,好吧,尽量和穆勒搞好关系。他是庞大的BOSS的个人代表。我建议你在家跟他见第一次面——不啻为对他的一个下马威。”
“我不知道我妻子是否同意。”
“告诉她是我求你的。最后由她决定——如果这太过痛苦的话……”
卡瑟尔转向门口时记起了他的许诺。“可以跟您谈一下戴维斯吗,爵士?”
“当然。什么事?”
“他在伦敦的办公室待太久了。我想一有机会就派他去马普托,把69300换回来,后者也该换换环境了。”
“是戴维斯提议的?”
“不完全是,但我认为他会很高兴离开的——哪儿都行。他的精神现在处于相当不安的状态,爵士。”
“怎么回事?”
“追女孩子的苦恼,我估计。还有对案头工作的厌倦。”
“哦,我能理解对案头工作的厌倦。我们会酌情考虑他的。”
“我对他的现状真 有点担忧。”
“我保证会把他记在心里的,卡瑟尔。顺便说一下,穆勒的来访是极为秘密的。你明白我们是多么希望我们这些小箱子都密不透风。这可是你个人负责的箱子。我连沃森都没告诉。你不能和戴维斯说。”
第二章
十月的第二周,萨姆说起来仍处于隔离期。没有并发症,也就少了一些威胁孩子未来的危险——对卡瑟尔而言这未来如同一个难以预知的埋伏圈。在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他沿高街散步时,忽然觉得有一种要为萨姆的安全而感恩的愿望,尽管感恩的对象只是虚构的神话。于是他由着自己,花了几分钟来到地区教堂的后面。礼拜仪式已接近尾声,穿着考究的中年人和老年人肃穆地站立着,带着一种挑衅、仿佛内心在怀疑这一切似的唱道:“远山青青,城郭寥寥。”简练的歌词,和着单一的色调,使卡瑟尔想起经常在原始绘画中看到的那种地域背景。这城郭就像警察局旁边那座城堡的废墟,而在公地的翠绿山坡上,在那些荒废的射击靶垛之间,曾经矗立着一根高柱,也许那儿有人遭过绞刑。有这么一会儿,他差不多要与他们分享那难以置信的信仰了——向他儿时的上帝,那公地与城堡的上帝吐露一句感恩的祷告,感谢其未令萨拉的孩子受无妄之灾。可接着隆隆的飞机声碾碎了赞美诗的歌词,摇撼着西面窗户上的古旧玻璃,将高悬于梁柱上的十字军头盔震得咔嗒响,于是他重又记起这已是一个长大的世界。他快步走出去,买了星期天的报纸。《星期日快报》头版的大字标题是“林中发现儿童尸体”。
下午,他带萨姆和布勒去公地散步,让萨拉在家睡觉。他本想把布勒留下的,但它愤怒的抗议声会惊扰萨拉的睡眠,所以他自我安慰道,布勒不大可能会在公地上发现流浪猫。自从三年前的夏季,老天开了个恶作剧式的玩笑之后,这种担心就一直伴随他。当时他带布勒走到一片榉树林,正巧那儿有个野餐会,其中还有一只系了蓝领结、挂着红色丝带脖绳的名贵猫。那只猫——暹罗猫——还没来得及发出愤怒或疼痛的叫唤便被布勒扑断了背部。布勒将其尸首抛过背,就像一个人将麻袋抛到卡车上那样。接着它又十分留心地一溜小跑进了林子,不停地转动着脑袋——捉猫要成双——只剩下卡瑟尔独自面对愤怒而伤心的野餐游客。
然而十月不大可能有人来野餐了。尽管如此,卡瑟尔还是等到将近日落时才出门,而且从国王路经过高街街角的警察局,他一路都拴着布勒。刚过运河、铁路桥以及一些新房子(其实建起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可任何在卡瑟尔的童年中不存在的对他而言都是新的),他就放开了布勒,布勒立刻像训练有素的狗那样叉开腿,悠闲地将粪便拉在路边。眼睛盯着前面,目光却是内敛的。只有在这些搞清洁卫生的场合,布勒才表现得像只聪明的狗。卡瑟尔不喜欢布勒——买它只为一个目的,让萨拉安心,但作为看家狗布勒并不太称职,所以它现在只是卡瑟尔的另一个负担而已,尽管它像所有的狗那样缺乏判断力,对卡瑟尔的爱胜过对其他任何人类。
那些欧洲蕨正在变成朦胧的金秋之色,而金雀花开得也不多了。卡瑟尔和萨姆徒劳地寻找着曾经矗立于公地荒野的射击靶垛——一处红色的黏土绝壁,如今已堙没在一片灰暗的草木中。“他们从那儿对着间谍射击吗?”萨姆问。
“不,不。你怎会这么想呢?这儿只是用来练习射击的。在以前的战争中。”
“可间谍是有的,是吗——真正的间谍?”
“我想是有的。问这个干吗?”
“我只是要肯定一下,没别的。”
卡瑟尔回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时曾问父亲有没有真正的仙女,而得到的答案则不像刚才的答案那么真实。他的父亲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幼小的儿子相信生活有其价值。指责他不诚实是不公平的:他可以辩解道,仙女作为一种象征,代表某种至少大约是真实的东西。到今天还有父亲在对孩子说上帝是存在的。
“像007这样的间谍吗?”
“嗯,不完全是。”卡瑟尔试图换个话题。他说:“小时候我以为这儿有条龙,就住在那些壕沟中间的一个很古老的深坑里。”
“那些壕沟在哪儿?”
“给欧洲蕨遮住了,你瞧不见。”
“什么是龙?”
“你知道的——全身披着铠甲、会吐火的动物。”
“就像坦克?”
“嗯,是的,我想就跟坦克一样。”他俩的想象空间缺乏联系,这使他挺泄气。“更像个大蜥蜴。”他说。然后他意识到这孩子见过不少坦克,可在他出世前他们就已离开了那片生养蜥蜴的土地。
“你见过龙没有?”
“有一次我看见有烟从一条沟里冒出来,我想那就是龙。”
“你害怕吗?”
“不,那时候我害怕的是非常不同的东西。我讨厌我的学校,我的朋友很少。”
“你为什么讨厌学校?我会讨厌学校吗?我是说真正的 学校。”
“我们的敌人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可能你不需要有条龙来帮助你,而我就需要。全世界都恨我的龙,想杀掉它。他们害怕它发脾气时从嘴里喷出的烟和火焰。我常常趁晚上悄悄溜出宿舍,从我的饭盒里拿了沙丁鱼罐头给它。它用呼吸就把罐头里的鱼煮熟了。它爱吃热的。”
“可真 有这事吗?”
“没有,当然没有,但现在觉得差不多就像有过一样。有一次我躺在宿舍床上,躲在被褥下哭,因为那是新学期的第一周,还得等十二个望不到头的星期才能放假,而且我对周围一切都很害怕。那是冬天,突然我看见我的小卧室的窗户上蒙了水汽。我用手指擦掉水汽往下瞧。龙在那儿呢,平卧在湿漉漉黑漆漆的街上,像条鳄鱼伏在河里。以前它从来没离开过公地,因为人人都跟它作对——就像我当时以为人人都在和我作对。警察甚至在食品橱里放了步枪,只等它来了就打它。可它还是来了,朝我大口大口地吐着云雾般的热气。你瞧,它听说学校开学了,知道我难过又孤单。它比狗聪明,比布勒聪明多了。”
“你在逗我玩儿哪。”萨姆说。
“不是,我就是在回忆。”
“后来呢?”
“我向它发了个暗号。意思是‘危险。快走’,因为我不能肯定它是否知道有拿枪的警察。”
“它走了吗?”
“走了。慢腾腾的。看着自己尾巴后面,好像它舍不得离开我似的。可我再也不觉得害怕或孤单了。至少不经常感到了。我知道只消发个信号,它就会离开公地的那个坑,跑到这儿来帮助我。我们有很多秘密信号、代号、密码……”
“就像间谍。”萨姆说。
“对,”卡瑟尔失望地说,“我想是的。跟间谍一样。”
卡瑟尔记得自己曾如何绘制了一张公地地图,标出了所有的沟渠和隐藏在蕨草下面的秘密通道。那也挺像间谍干的。他说:“该回家了。妈妈要着急了……”
“不,她不会的。我和你在一起。我想看看那个龙住的坑。”
“并不是真的有龙。”
“可你不能肯定,对吗?”
卡瑟尔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条旧沟渠。龙住过的坑被黑莓丛堵住了。当他吃力地拨开灌木往前走时踢到了一个生锈的罐头,踢得它翻了个身。
“你看,”萨姆说,“你真带过吃的来。”他挤向前,但没有龙,骨架也没有。“可能警察最后还是抓住它了。”萨姆说。然后他捡起罐头。
“是香烟的,”他说,“不是沙丁鱼。”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卡瑟尔对萨拉说:“你真觉得不算太迟?”
“说什么呢?”
“说辞职的事。”
“当然不迟。你还不算个老人呢。”
“我们也许得从这儿搬走。”
“为什么?这里不比别的地方差。”
“你不想离开这儿吗?这房子——不算很好的房子,或许我能在国外找到份工作……”
“我很愿意让萨姆定居在一地,这样当他出远门后还能够回来。回到他童年熟识的事物中,就像你当初回来一样。重返旧地。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就是铁道边的一堆遗迹?”
“是的。”
他记起了冷峻的教堂里那些中产阶级庸常的嗓音,就和发出这些嗓音、穿着礼服的人一样安静持重,表达着每周表达一次的信仰。“远山青青,城郭寥寥”。
“那些遗迹很美。”她说。
“可你 永远不可能回到你的童年了。”卡瑟尔说。
“那不是一回事,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直到认识了你。而且那儿没有遗迹——只有棚屋。”
“穆勒很快要来了,萨拉。”
“科尼利厄斯·穆勒?”
“是的。他现在是大人物了。我不得不友好地接待他——依照命令。”
“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没法再伤害我们了。”
“是的。不过我不想让你感到不安。”
“我怎么会呢?”
“专员要我带他到这儿来。”
“带他来吧。让他好好看看你和我……还有萨姆……是怎么在一起的。”
“你同意?”
“我当然同意。一个黑皮肤的女主人招待科尼利厄斯·穆勒先生。还有一个黑人孩子。”他们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恐惧。
第三章
1
“小杂种怎样了?”戴维斯问着三个星期以来每天都问的话。
“哦,一切都过去了。他又活蹦乱跳了。他想知道你哪天再来看我们。他喜欢你——真想象不出为什么。他常常说起去年夏天我们一块儿野餐、捉迷藏的事。似乎他觉得谁也没有你躲得好。他觉得你是个间谍。他谈起间谍就像我小时候孩子们谈仙女一样。那时候小孩子就爱谈这个,不是吗?”
“今晚我能借他父亲用一下吗?”
“为什么?怎么了?”
“昨天你不在时珀西瓦尔医生来了,我们聊得不错。你知道吗,我真认为他们可能要外派我了。他问我是否介意做几项检查……血、尿、肾射频检查等等。他说到了热带地区得非常小心。我挺喜欢他。他看起来像是个爱运动的。”
“赛马?”
“不,实际上就喜欢钓鱼。那可是一项挺孤独的运动。珀西瓦尔有点像我——光棍儿。今晚我们打算好了,准备一起去逛逛街。我好久没去市中心了。那些环境部的哥们儿真没劲。就跟你老婆分居一晚上,不行吗,老伙计?”
“我在尤斯顿坐的末班车十一点半发车。”
“今晚公寓全归我。两个环境部的人都出差去一个污染地了。你可以睡床。单人的双人的任你挑。”
“拜托了——单人床吧。我快成老人了,戴维斯。我不知道你和珀西瓦尔是怎么计划的……”
“我想好了,在烤肉馆吃晚饭,之后看会儿脱衣舞。雷蒙德滑稽戏院。他们请来了丽塔·罗尔斯……”
“你觉得珀西瓦尔喜欢这种东西吗?”
“我试探过了,你相信吗?他一辈子都没看过脱衣舞。他说他很想跟他信得过的同事一同去开开眼界。你明白干我们这一行的德行。他的感受也一样。参加晚会的时候出于安全保密的原因什么也说不了。约翰·托马斯 [17] 甚至根本没机会抬一下脑袋。蔫得很,就是这个词。可要是约翰·托马斯死了,愿上帝拯救你,你大概也活不了。当然你不一样——你已经成家了。你的话匣子随时可以向萨拉和……”
“工作上的事即便对我们的妻子也是不能说的。”
“我打赌你肯定说了。”
“我没有,戴维斯。而且如果你打算着找两个妞儿来,我也不会跟她们说话。她们中有不少是MI5的探子——哦,我总记不住他们已经改了我们的名字。我们现在都是DI [18] 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改?我估计肯定有个‘语义研究部’。”
“你的口气也有些厌烦嘛。”
“是的。也许小聚一下对我有好处。我会给萨拉打电话的,就跟她说——说什么?”
“就跟她说实话。你和处里一个大人物吃饭。对你的前途很重要。我会给你张床睡。她信得过我。她知道我不会把你带坏。”
“是的,我想她会这么想。”
“而且,该死的,也的确如此,不是吗?”
“我出去吃午饭时给她打个电话。”
“为什么不在这儿打,省点钱?”
“我希望自己的电话有私密性。”
“你真以为他们会操这份心监听我们?”
“你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会吗?”
“估计会的。可他们得录下那么多枯燥得见了鬼的东西。”
2
晚上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尽管开头进行得不错。珀西瓦尔医生那种慢热的性子使他成为很好的同伴。卡瑟尔和戴维斯都没有觉得他是部里的上级。当提及丹特里上校的名字时,他略微揶揄了一下——见过的,他说,周末打猎的时候。“他不喜欢抽象艺术,也不大认可我。因为我不打猎,”珀西瓦尔医生解释道,“我只钓鱼。”
那时他们正坐在雷蒙德滑稽戏院的一张小桌旁喝酒,桌子小得仅够放三瓶威士忌,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孩在一张吊床上摆着各种奇特的姿态。
“我真想用我的话儿把她钓 上来。”戴维斯说。
女孩喝着用绳子悬在吊床上方的一瓶高度干红,每干掉一口就带着自暴自弃的神色脱去一件衣服。终于他们看到了她赤裸的臀部,只蒙了一层网,宛如苏豪区家庭主妇拎的网兜里隐约可见的鸡屁股。从伯明翰来的一伙生意人使劲地鼓起掌来,其中一个甚至将一张大来卡 [19] 举在头顶挥舞,也许是在炫耀其经济实力。
“你钓什么鱼?”卡瑟尔问。
“主要是鳟鱼和河鳟。”珀西瓦尔说。
“有很大区别吗?”
“我亲爱的朋友,去问问打猎的人狮子和老虎有区别不。”
“你更喜欢哪一种?”
“并不是更喜欢哪一种的问题。我就是喜欢钓——任何形式的飞蝇钓 [20] 。河鳟没有鳟鱼聪明,但这不是说它就总是容易捉。需要不同的技巧。而且它是个斗士——不斗到最后一息绝不罢休。”
“那鳟鱼呢?”
“哦,它才是王者,肯定的。它容易吓着——钉靴、手杖,只要你发出任何声响它就游走了。接下来你首先得把蝇饵放在合适的位置。否则……”珀西瓦尔挥了挥胳膊,仿佛正朝着另一个脱光了且被灯光照得黑白相间如同斑马似的女孩在招手。
“好漂亮的屁股!”戴维斯惊叹道。他端着一杯快要送入口的威士忌坐在那里,盯着那两瓣臀部像瑞士表齿轮一般精确地转动着。
“这可对你的血压没什么好处啊。”珀西瓦尔告诉他。
“血压?”
“我跟你说了,挺高。”
“今晚你没法打扰我,”戴维斯说,“那就是了不起的丽塔·罗尔斯了。独一无二的丽塔。”
“如果你真考虑出国的话,得做个更全面的检查。”
“我感觉很好,珀西瓦尔。从来没这么好过。”
“危险就是这么来的。”
“你简直有点儿让我害怕了,”戴维斯说,“钉靴和手杖。我明白为什么鳟鱼……”他吸了口威士忌,仿佛那是什么难吃的药似的,又把杯子放下来。
珀西瓦尔捏了捏他的手臂说:“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戴维斯。你更像条河鳟。”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条可怜的鱼?”
“你可别看轻了河鳟。它有非常精密的神经系统。它还很好斗呢。”
“这么说我更像条鳕鱼。”戴维斯说。
“别和我谈鳕鱼。我对钓那个提不起兴趣。”
灯亮起来。表演结束了。这儿的经理肯定觉得丽塔·罗尔斯之后的任何演出都只是狗尾续貂。戴维斯又到吧台盘桓了一会儿,在水果赌博机上试运气。他用光了所有的硬币,还跟卡瑟尔要了两个。“这个晚上不是属于我的。”他的语气里又有了愁闷。显然珀西瓦尔医生使他很扫兴。
“到我那儿小酌一杯怎样?”珀西瓦尔医生问。
“我还以为你警告我别碰酒呢。”
“亲爱的伙计,我那是夸张的说法。不管怎样,威士忌是最安全的饮品了。”
“可我现在觉得想上床了。”
大温德米尔街上,妓女们站在透着红光的阴暗里,倚门问道:“来玩玩儿,亲爱的?”
“我估计你要警告我也别碰那个?”戴维斯说。
“嗯,婚姻生活的规律性是比较安全的。对血压有益。”
珀西瓦尔医生和他们分手时,门房正擦洗着阿尔巴尼的台阶。他在阿尔巴尼的寓所用一个字母和一个数字标了出来——D.6——好像这里是他们那个单位里的另一分支。卡瑟尔和戴维斯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朝绳道街走去,生怕湿了鞋——对一个惯于在齐膝深的冰冷小溪里涉水的人而言,这么谨小慎微显得有点古怪。
“我很后悔他来,”戴维斯说,“没有他,我们晚上可以过得很好。”
“我原以为你挺喜欢他。”
“本来是的,但今晚他那些该死的钓鱼故事弄得我神经紧张。还有关于我血压的那些话。我的血压跟他有什么相关?他真是医生?”
“我觉得他已多年不行医了,”卡瑟尔说,“他是专员与制造生化武器那些人之间的联络官——我估计有个医学文凭的人在那儿是比较方便的。”
“波顿 [21] 那个地方真让我不寒而栗。人们整天谈论原子弹,可他们差不多忘了在我们乡下的那个小机构。谁也没有操份心到那儿去游行。也没有戴抗菌罩扣,可如果核弹被废除了,还有那细细的致命试管……”
他们在克拉里奇酒店的街角转了弯。一个穿长裙的瘦高女人钻进了一辆劳斯莱斯,后面跟着一个面色阴沉、打白领带的男人,他偷偷地瞟了一眼手表——他们看起来就像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剧院演员:已是凌晨两点。通往戴维斯寓所的台阶很陡,上面铺的黄色亚麻油地毡已磨出了洞,看上去就像瑞士干酪。有着顶级公寓的头衔,谁也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厨房门开着,卡瑟尔看见水池里放了一大堆脏碗碟。戴维斯打开一个橱柜的门,架子上堆的几乎都是空瓶子——环境保护并没有从自家做起。戴维斯想要找一瓶够倒出两杯的威士忌。“哦,好吧,”他说,“我们就掺和着喝吧。反正全是混在一起的。”他用一瓶喝剩的“乔尼·沃克”兑了点儿“白马” [22] ,得到了四分之一瓶的酒。
“谁都不洗碗?”卡瑟尔问。
“有个女人一周来两次,我们都留给她了。”
戴维斯打开一扇门。“这是你的房间。恐怕床铺没整理。她明天才来呢。”他捡起地上的一条脏手帕塞进抽屉,使屋子看起来整洁一些。然后他领卡瑟尔进了客厅,将一张椅子上的杂志全清理到地板上。
“我在考虑通过单方契约来改一下名字。”戴维斯说。
“改成什么?”
“把Davis加个e。大卫斯街的大卫斯 [23] 有某种优雅的语调。”他把脚搁上了沙发,“你要知道,我的这种混合饮料味道相当不错。我该称之为‘白沃克’。这个点子里也许藏着财路呢——你可以搞一幅凄艳女鬼的画来做广告。说真的,你对珀西瓦尔医生有什么看法?”
“他看起来挺友好。可我还是忍不住纳闷……”
“什么?”
“是什么让他大驾光临,花了一个晚上跟我们在一起。他想要什么。”
“和能畅所欲言的人在一起待一个晚上。干吗还要追究这个?跟不知底细的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敢说,你不觉得累吗?”
“他可没透多少口风。哪怕跟咱们在一起。”
“你来之前他话还挺多。”
“说什么了?”
“在波顿的那个机构。显然在某项研究上我们大大领先于美国人,他们已请求我们把重点放在一种致命的小家伙上,它能应用于特定的海拔高度,同时也能在沙漠条件下存活……所有的细节、温度之类的,都指向了中国。或者也可能是非洲。”
“为什么他要跟你讲这些?”
“噢,他们希望我们通过在非洲的联系人了解中国的一些情况。自从有了桑给巴尔的那份报告,我们的声誉就一直很好。”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份报告一直没得到证实。”
“他说我们不可采取任何公开行动,不能对特工进行问卷调查。此事的高度机密性要求我们不能那样干。只要留份心就行了,看看所有的报告中是否有蛛丝马迹表明中国人对‘地狱营业厅’感兴趣,然后直接向他报告。”
“他为什么对你而不对我说?”
“哦,我估计他本来是要对你说的,但你来迟了。”
“丹特里留我的。珀西瓦尔若是想谈,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
“干吗为这个心神不定?”
“我只是有疑问,他对你说的是不是实情。”
“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
“他可能想制造一个假传闻。”
“不会从我们入手的。我们又不真的是那种喜欢饶舌的人,你、我和沃森。”
“他和沃森说了吗?”
“没有——事实上,他又唠叨起那什么密不透风的箱子。高度机密,他说——但那不适用于你,对吧?”
“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你告诉了我。”
“老伙计,你得职业病了,疑心病。”
“是的。很严重的传染病。所以我才想着要退出。”
“去种菜吗?”
“去做任何没秘密可言,没重要意义,相对而言也没有害处的事情。有一回我差点儿就要去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了。”
“得留神。他们也有秘密——商业秘密。”
楼梯口的电话响了起来。
“在这个钟点,”戴维斯抱怨道,“违反社交准则。会是谁呢?”他挣扎着从沙发里起来。
“丽塔·罗尔斯。”卡瑟尔提示道。
“自己再倒一杯‘白沃克’吧。”
卡瑟尔还没来得及倒就听戴维斯叫他。“是萨拉,卡瑟尔。”
时间已是近两点半了,恐惧袭向了他。孩子在隔离期这么晚的时候也会有并发症吗?
“萨拉?”他问道,“怎么了?是萨姆吗?”
“亲爱的,我很抱歉。你还没上床吧,是吗?”
“没有。出什么事了?”
“我很害怕。”
“是萨姆?”
“不,不是萨姆。可从午夜到现在,电话已响过两次了,没人答话。”
“是打错了,”他释然地说,“常有的事。”
“有人知道你不在家。我怕,莫瑞斯。”
“国王路能发生什么事呢?哎,两百码之外就有警察局。还有布勒呀,布勒在的,不是吗?”
“它睡得倒快,打呼噜呢。”
“要是能的话我就回来了,可现在没火车了。这会儿出租车也不会带我。”
“我开车送你过去。”戴维斯说。
“不,不,当然不行。”
“什么不行?”萨拉说。
“我在跟戴维斯说话。他说要开车送我来。”
“哦不,我不想这样。和你说了后我现在觉得好点儿了。我去把布勒叫醒。”
“萨姆好吗?”
“他很好。”
“你有警察局电话的。他们两分钟就可以赶到。”
“我很傻,是吗?只是个傻瓜。”
“我心爱的傻瓜。”
“对戴维斯说声对不起。好好喝吧。”
“晚安,亲爱的。”
“晚安,莫瑞斯。”
用他的名来称呼是一种示爱——当他们在一起时,那是一种爱的邀请。表示亲昵的称呼——亲爱的,心爱的——是有众人在场时的日常通用语,但叫名字严格属私人范畴,绝不可向部族之外的人透露。在爱的高潮时,她会大声呼喊他秘密的部族名。他听见她挂断了电话,但他仍用听筒抵着耳朵停留了片刻。
“没什么大问题?”戴维斯问。
“萨拉没问题,没有。”
他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他说:“我觉得你的电话给监听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仅仅有一种直觉。我正在回忆是什么让我想到这个的。”
“我们不是活在石器时代。如今要是电话被监听了,谁也无法知道。”
“除非他们做得毛手毛脚。或者除非他们想让你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也许是吓唬你。这谁弄得明白?”
“不管怎样,为什么要监听我 呢?”
“这是个安全保密的问题。他们谁都不信任,特别是处在我们这种位置上的人。我们是最危险的。我们据认为是知道那些该死的机密的。”
“我没觉得危险。”
“把唱机打开。”卡瑟尔说。
戴维斯收集了不少流行音乐,对于这个他保管得比屋里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好。编目的仔细程度不亚于大英博物馆的藏书室,而戴维斯说起那些热门曲目就像报出赛马会赢家一样脱口而出,如数家珍。他说:“你喜欢来点儿老派的,古典的,对吗?”他说着放上了《一夜狂欢》 [24] 。
“开响些。”
“不该再响了。”
“只管把音量开大。”
“这么做不好。”
“我觉得更有私密性。”卡瑟尔说。
“你认为他们也在窃听我们?”
“是的话,我也不奇怪。”
“你肯定得上那病了。”戴维斯说。
“珀西瓦尔和你的谈话——让我很担心——我就是不相信……听起来太不着边际。我认为他们是故意卖出破绽,以便引蛇出洞。”
“好吧,算你对。这是他们的职责,不是吗?但要是轻而易举地能识破这伎俩,那做得也不太聪明啊。”
“是这样,不过珀西瓦尔的话也许就是真的。真的而且已开始有所动作。一个特工,不管他怎么怀疑,都觉得消息传递出去,以……”
“你 觉得他们 认为是我们走漏了风声?”
“是的。我们其中的一个,或许两个都是。”
“但既然我们都不是,还管这么多干吗?”戴维斯说,“早过了睡觉时间了,卡瑟尔。如果枕头下有支麦克风,他们只能听到我打呼噜。”他关掉音乐,“我们不是做双重间谍的料,你和我。”
卡瑟尔脱了衣服,熄了灯。小卧室凌乱不堪,通风也不好。他想拉开窗户,可窗绳是断的。他凝视着凌晨的街道。没有行人,连警察也没有。只有一辆出租车形单影只地停在离大卫斯街不远的站台上,朝着克拉里奇酒店的方向。一阵防盗警铃在邦德区的什么地方徒劳地响着,蒙蒙细雨开始落了下来。潮湿的路面黑亮亮的,如同警察的雨衣。他把窗帘拉严并上了床,但没有入睡。一个问号久久地停留在头脑里使他无法入眠:离戴维斯公寓这么近的地方是否一直有这么个出租车站台?肯定有一回他不得不走到克拉律治的对面才找到一辆?快要睡着时,另一个问题又开始困扰他:他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可能在利用戴维斯监视他?抑或他们在利用不明就里的戴维斯递给他一张做了标记的钞票?他对珀西瓦尔医生关于波顿的说法没几分相信,可是,正如他告诉戴维斯的,那也未必就是假的。
第四章
1
卡瑟尔真有点儿为戴维斯担心起来。的确,戴维斯会拿自己的忧郁来调侃,但无论如何那忧郁仍深切地驻留着,而且在卡瑟尔看来,一个不祥的兆头是戴维斯不再纠缠辛西娅了。他说出来的想法越来越跟手头的工作无关。有一次卡瑟尔问他:“69300/4,那是谁?”戴维斯说:“坡拉娜的一间双人海景房。”尽管如此,他的健康状况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珀西瓦尔医生最近对他做过检查。
“和往常一样,我们在等扎伊尔方面的电报,”戴维斯说,“59800从来不为我们着想,在炎热的傍晚独自喝着他的小酒,对什么都不闻不问。”
“我们最好给他发一个提示。”卡瑟尔说。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我们的185未递交副本,未收到回答”,并放在给辛西娅的盘子里。
戴维斯今天打扮得像要去参加赛舟会。一条簇新的丝质红底黄格手帕在衣袋口晃荡着,好似无风天气里的旗子,深绿色的领带上印着鲜红的图案。就连从衣袖里露出来、他准备要用的那块手帕也像是新的——一块孔雀蓝的。显然是花了番心思。
“周末过得不错?”
“是的,哦,是。可以这么说。很平静。治理污染的小伙子到格洛斯特去闻工厂烟尘了。橡胶工厂。”
一个叫帕特里夏的姑娘(从不让人叫她“帕特”)从秘书组过来取他们唯一的那份电报。和辛西娅一样,她也是将门之后,汤姆林森准将的侄女——他们认为聘用在职人员的近亲有利于安全保密,而且也许能减轻繁重的溯查社会关系的工作,因为他们的许多联系人情况自然都已查过了。
“就 这些?”姑娘问道,似乎她是惯于在比6A更重要的部门做事的。
“恐怕我们就只能做这么多,帕特。”卡瑟尔告诉她,她走时将门一摔。
“你不该招惹她,”戴维斯说,“她没准儿会去讲给沃森听,那样的话放学后咱就要留下来写电报了。”
“辛西娅呢?”
“今天她休息。”
戴维斯像爆破了什么东西似的清了清喉咙——好像打响了赛舟会的发令枪——脸上则扯起了红军旗。
“想问问你……要是我十一点开溜,你介意吗?一点钟回来,我保证,而且也没什么可做的。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去看牙医了。”
“你得穿一身黑,”卡瑟尔说,“才能让丹特里相信。你穿这些个兴高采烈的破布不像是去看牙医。”
“我当然不是真去看牙医。实际情况是辛西娅答应了在动物园见我,一起去看大熊猫。你觉得她是不是开始招架不住了?”
“你真的恋爱了,是吧,戴维斯?”
“我想要的,卡瑟尔,只是一场认真的冒险。一场持续时间不确定的冒险。一个月,一年,十年。我厌烦了露水夫妻的想法。从国王路的一个聚会回来,到家四点,像只醉猫似的睡觉。第二天早晨——我想:哦,还不错,那姑娘好极了,我希望自己还能干得再漂亮点,要是没把酒掺和着喝该多好……接着我又想,和辛西娅待在马普托又会怎样。我可以和辛西娅真正地畅所欲言 。能谈些工作上的事,对约翰·托马斯也有益。那些切尔西来的饶舌妇,刚尽兴完就开始打听。我干什么的?办公室在哪儿?原本我假装还在奥尔德马斯顿,但现在人人都知道那个该死的地方已经关闭了。我能怎么说?”
“在城里做事?”
“毫无诱惑力,这些娘们儿会比较呢。”他开始整理东西。他将卡片文档合上锁好。他的桌上有两页打好的纸,他将其放入口袋。
“把东西带出办公室?”卡瑟尔说,“小心丹特里。他已经抓到你一次了。”
“我们这个部他已经查完了。现在是七部在忙活。这毕竟只是通常的废话而已:‘仅供您个人参阅。看完销毁。’意思是去他妈的。我会在等辛西娅时‘把它转交给记忆’。她肯定要迟到。”
“别把德雷弗斯忘了。不要扔垃圾筒里让清洁工捡走。”
“我会把它作为贡品在辛西娅面前烧了。”他走出去又快步返回,“我希望你祝我好运,卡瑟尔。”
“当然。全心祝愿。”
这句毫无新意的话,此刻说来却很温暖,而且是脱口而出。卡瑟尔感到惊异,就仿佛他在某个假日的海边穿行在一个熟悉的岩洞里,在一块熟悉的石头上发现了一幅原始的人脸画,而此前他一直误以为是菌类凑巧形成的图案。
半小时后电话响了。一个姑娘的声音说:“J.W.想和A.D. [25] 说话。”
“真糟,”卡瑟尔说,“A.D.没法和J.W.说话。”
“您是谁?”那声音带着猜疑问。
“某个叫M.C.的。”
“请稍等。”一阵尖厉的叫嚣声传回到他的听筒。接着沃森的声音清楚地从似狗圈般吵嚷的背景中冒出来:“我说,是卡瑟尔吗?”
“是的。”
“我必须和戴维斯说话。”
“他不在这儿。”
“他在哪儿?”
“他一点钟回来。”
“那太晚了。他现在在哪里?”
“在看牙医。”卡瑟尔不情愿地说。他不喜欢卷入别人的谎话里,那会把事情复杂化。
“我们最好启用扰频。”沃森说。接着是一阵惯常的忙乱:其中一人按了该按的键,但动作太快,等返回正常电信传输状态时,对方还在忙着扰频。当最终两人的声音被滤出来时,沃森说:“你能把他找回来吗?需要他来开会。”
“我没法好端端地把他从牙医的椅子上拽下来。而且我不知道他的牙医是谁。没有登记在档案里。”
“没有吗?”沃森责怪地说,“那他也得在便条上留个地址。”
沃森曾尝试做律师,但没有成功。他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正直也许惹恼了法官。多数法官似乎认为道德腔是为他们保留的,而不应由一个初级辩护律师来擅用。不过正因为具备那种使他在律师界被排挤的品质,在“外交部的一个处”里他擢升得很快。他轻易地把像卡瑟尔这样稍老一代的人抛在了后面。
“他出去时应该让我知道的。”沃森说。
“可能牙疼得很突然吧。”
“专员特意要他到场。会后还要和他讨论一个报告。他收到了吧,我想?”
“他是提到了一个报告。他好像觉得那都是通常的废话。”
“废话?那是机密。他怎么处理的?”
“我想他锁在保险柜里了。”
“你可以去检查一下吗?”
“我去请他的秘书——哦,很抱歉,我没法开,她今天休息。那么重要吗?”
“专员肯定这么觉得。我想如果戴维斯不在的话,你最好去开会,不过那可是戴维斯分管的。十二点准时在121房间。”
2
会议并没有显得那么紧要。参会的有一个卡瑟尔从未谋面的MI5成员,因为主要议题是进一步厘清MI5和MI6之间的职责。在上一场战争之前,MI6从来不在英国领土上执行任务,安全工作都留给了MI5。随着法国的陷落,英国有必要从本土派遣特工进入维希的殖民地 [26] ,这样的职权分配体系也就在非洲瓦解了。恢复和平之后,旧的体系再也没有得以很好地重建。坦桑尼亚和桑给巴尔正式合并为一个国家,但鉴于桑给巴尔的中国训练营,已很难将这个岛屿称为英国领土。如今情况更为混乱,因为MI5和MI6都有代表驻达累斯萨拉姆,而且两者间的关系并不总是很亲密友好。
“竞争,”专员在会议开场白上说,“在某一点上是健康的。但有时会导致缺乏信任感。我们并非一直在交换特工的背景报告。有时候我们既在当间谍,同时又要做反间谍工作。”说罢他便坐回去休息,让MI5的人发言。
到会的人除沃森外没有几个是卡瑟尔认识的。一个瘦削、灰发、喉结凸出的人据说是处里的头号元老。他名叫希尔顿。希特勒战争前他就在这儿了,而令人惊奇的是,他没有树过任何敌人。现在他主要处理埃塞俄比亚事务。他还是仍健在的研究十八世纪贸易代币的第一权威,常被索斯比拍卖行请去指点。雷克是退伍近卫兵出身,长着淡黄色的头发和小胡子,他负责北非的各个阿拉伯共和国。
MI5的人说完了交叉责任的问题。专员说:“好了,就这样。《121室条约》。我确信现在大家对自己的职责理解得更好了。十分感谢您的到来,坡勒。”
“坡伦。”
“对不起。坡伦。现在,如果不认为我们礼待不周,我们还有些家务事要商量……”坡伦关上门后他说,“我对这些MI5的人从来没好印象。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带着一股警察的架势。当然也不奇怪,他们干的就是反间谍的活。在我看来谍报更像是绅士的职业,可当然我已经过时了。”
珀西瓦尔从远处的角落里开了腔。卡瑟尔先前没注意到他在那儿。“我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去九部。”
“九部是做什么的?”雷克捋着小胡子问道。他明白在MI各处的人手中,自己是为数极少、真正行伍出身的人之一。
“我早忘了,”珀西瓦尔说,“可比较之下他们总是很友好。”希尔顿发出短促的咆哮声——他大笑起来一贯如此。
沃森说:“他们不是研究战时逃生手段的吗,要不是十一部?我不知道他们还在忙活。”
“噢,嗯,我的确很久没见他们了。”珀西瓦尔用他那种医生式的亲切鼓励的语气说,他好像在描述流感的症状,“也许他们已经卷铺盖走人了。”
“顺便提一句,”专员问道,“戴维斯在吗?我想和他讨论一个报告。我去六部朝拜时似乎还没见过他。”
“他去看牙医了。”卡瑟尔说。
“他从没跟我说过,爵士。”沃森抱怨道。
“哦,行,不急。非洲的事从来都不急。变化总来得很慢,通常也是暂时的。我希望欧洲也如此。”他收拾好自己的文件悄然离去,像一个感到自己不在场时家庭聚会会进行得更好的主人。
“真奇怪,”珀西瓦尔说,“那天我看见戴维斯时,他嘴里那些大夹子还好端端的。还说他的牙从来没给他找过麻烦,连牙垢都没有。顺便说一句,卡瑟尔,你可以把他牙医的名字给我。就在我的医疗文档中备个案。如果他有什么问题,我们希望推荐自己的人。这样对安全保密更有利。”
[1] 英国出版公司,1843年由麦克米伦兄弟成立。
[2] 艾尔默·莫德(Aylmer Maude, 1858—1938),与其妻路易斯·莫德(Louise Maude, 1855—1939)同为英国著名翻译家,1928—1937年间,翻译出版了21卷的《托尔斯泰全集》。
[3] 法国作家尼古拉斯·埃德姆·勒迪夫·德·拉布里东(Nicolas Edme Restif de La Bretonne, 1734—1806)所著的自传体小说,勒迪夫惯以性爱寻求创作灵感。
[4] 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的半自治区,由两个大岛和其他小岛组成。
[5] 菲利普·西德尼(Philip Sidney, 1554—1586),英国历史上一位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诗人。
[6] 1898年由奥地利人格奥尔格·鲁格(George Luger, 1849—1923)设计,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为德军制式手枪。
[7] 英国莫里斯汽车公司1948—1972年生产的车型,也是英国第一款销量超过百万的车型。
[8] 希伯来姓名,意为上帝与我们同在,也是很多《旧约》中的人物的姓名,包括耶稣,故下文戴维斯如是说。
[9] 莫桑比克曾为葡萄牙殖民地。
[10] 南非秘密警察机构(South African Bureau of State Security)的简称。
[11] 蒙博托·塞塞·塞科(Mobutu Ss Seko, 1930—1997),非洲独裁者,1965—1997年间担任刚果民主共和国总统和扎伊尔共和国总统。
[12] De Beers,世界钻石业巨头公司,一度控制着世界90%的钻石产业。
[13] 津巴布韦共和国1980年独立前的旧称。
[14] 亨利·莱特·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 1856—1925),英国作家,一生写了50多部小说,最有名的一本是《所罗门王的宝藏》。
[15] 恰卡(Chaka Shaka, 1787—1828), 19世纪非洲祖鲁王国国王,1816—1828年在位。
[16] 阿明·达达(Amin Dada, 1923—2003),乌干达残暴的独裁者。
[17] 英国俚语,指男性生殖器。
[18] 国防情报部(Defence Intelligence)简称。
[19] 大来卡(Diners Club Card),也叫食客俱乐部卡。1950年由大来俱乐部发行的记账卡,最初是与餐厅合作为顾客提供记账消费,为后来的信用卡原型。
[20] 用皮、毛与线等材料制成的仿生饵模仿飞虫落水,吸引凶猛掠食性鱼类的钓法。
[21] 英国威尔特郡的一座村庄,为英国国防科技实验室所在地。
[22] Johnnie Walker、White Horse,均为苏格兰威士忌的品牌。Walker亦有“徒步者”之意,故在下文中,当戴维斯将两种酒混合后戏称之“白沃克”(“白色行者”)时,提及了“女鬼”。
[23] 戴维斯原文为Davis,大卫斯街原文为Davies Street。
[24] 披头士第一部电影的同名歌曲专辑,发行于1964年。
[25] 分别是J.沃森和阿瑟·戴维斯名字的缩写,下文的M.C.则是莫瑞斯·卡瑟尔。
[26] 1940年6月德国占领巴黎后,以贝当为首的法国政府向德国投降,7月迁都维希,故被称为维希政府。大多法国海外殖民地仍由维希政府管辖。
[book_title]第三部
第一章
1
珀西瓦尔医生邀请了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去他的俱乐部“革新”吃午饭。他们已养成每月的一个周六轮流在“革新”和“旅行者”吃午饭的习惯,那时俱乐部的成员大多已去了乡间。铁灰色的帕尔购物街像一幅维多利亚时代的雕版画,其建筑多镶嵌着颀长的窗户。深秋初冬的宜人天气即将结束,钟表都已调过,能感觉到冬天的脚步正隐蔽在那最轻柔的风里。头一道菜是熏鳟鱼,这使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想起来告诉珀西瓦尔医生他正认真考虑在隔开他的庄园与农田的那条小溪里放养鱼苗。“我会请教你的,以马内利。”他说。在两人独处不受打扰时,他们以名字互称。
有好一会儿工夫他们只是谈钓鳟鱼,或者说是珀西瓦尔在谈——这始终是个哈格里维斯可谈不多的话题,但他明白珀西瓦尔医生完全有本事从午饭一直说到晚饭。然而,通过一个偶然的关于其俱乐部的话题转移,他从鳟鱼换到了另一个他最喜欢的谈资。“如果我有良心的话,”珀西瓦尔医生说,“我就不会在这儿做会员了。我加入是因为这里的食物——还有熏鳟鱼,如果你原谅我的话,约翰——是伦敦最好的。”
“我同样也喜欢‘旅行者’的菜。”哈格里维斯说。
“啊,但你忘记了我们的肉排腰子布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比起你夫人的饼,我更喜欢这儿做的。馅饼皮能盛住肉汁,布丁却能把肉汁吸收了。可以说,布丁和肉汁更合得来。”
“可就算你有良心——一个最不可能的假设——你的良心为何会受打扰呢,以马内利?”
“你要知道我想成为这儿的会员,得签署一份支持《1832革新法案》的声明。不错,这个法案不像它的后继那么糟糕,比如十八岁可赋予投票权,但它为一人一票的这种有害学说敞开了大门。连俄国人现在也为了宣传鼓动的目的赞同那种说法,只是他们聪明得很,能够确保在他们国家,人们投票表决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你真是个反动分子,以马内利。不过我对你关于布丁和馅饼皮的高论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明年也许可以试一下布丁——如果还打得了猎的话。”
“如果你打不了,那可都是因为一人一票制。说实话,约翰,得承认吧,这个馊主意把非洲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要让真正的民主开始运转还得假以时日。”
“那种民主永远不会奏效。”
“你真希望回到一户一票制吗,以马内利?”哈格里维斯永远也无法判断珀西瓦尔医生的话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经的。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对获得投票权的个人收入要求当然也可根据通货膨胀做适当调整。在当今,年收入四千可以作为有投票权的合适标准。那样就可以照顾到矿工和码头工人了,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
喝完咖啡,他们不用商量便一齐走下格莱斯顿 [1] 时代修建的硕大台阶,步入寒意弥漫的帕尔购物街。圣詹姆斯宫的老式砖结构建筑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如同即将熄灭的火堆,而摇曳着点点红色的岗哨卫兵就像那最后一息火焰了。他们穿过广场进了公园,珀西瓦尔医生说:“再回头说会儿鳟鱼吧……”他们挑了一张能看见在池塘里游水的鸭子的长凳,这些水禽像磁性玩具一般在水面上毫不费力地游弋着。他俩都穿着厚实的斜纹软呢大衣——那些情愿居于乡村的绅士的装束。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的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他拿着伞,因自己的什么心事而皱了皱眉。“他姓布朗,带e的 [2] 。”珀西瓦尔医生说。
“你认识的人真多,以马内利。”
“首相的一个经济顾问。不管他挣多少我都不会把票投给他。”
“好了,稍微谈点儿正事吧,好吗?现在只有我们。我估计你在‘革新’担心会被窃听。”
“干吗不在那儿说?被一人一票制的狂热支持者围着。他们要是能够给一伙吃人的野人投票权……”
“你可不要贬低吃人的野人,”哈格里维斯说,“我最好的朋友中就有一些是吃人的野人,现在带e的布朗听不见我们了……”
“我和丹特里仔细核查了,约翰,我个人确信戴维斯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丹特里也确信?”
“不。从所有的情况来看,应该没错,但丹特里的脑子就会死抠法律。我不想假装我喜欢丹特里。他缺乏幽默感,不过自然是非常尽职。我和戴维斯一起待过一个晚上,在几星期前。他不像伯吉斯和麦克莱恩那种十足的酒徒,但喝得也可以了——而且自我们核查开始后他喝得更凶,我觉得。就像那两人以及费尔比,他显然处于某种压抑之中。有点儿躁郁症——躁郁症患者都有那么点儿精神分裂,也是双重间谍的本质。他急着想出国。大概因为他知道自己受监视,也许因为他们不允许他撤逃。当然一到马普托我们就无法控制他了,而对于他们那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据点。”
“但证据呢?”
“这一点的确还有漏洞,但我们能等到铁证如山吗,约翰?反正我们没打算让他出庭受审。另一种可能是卡瑟尔(你已赞同我的看法,可以把沃森排除),我们也做了彻底调查。幸福的二次婚姻,第一位夫人在希特勒闪电战中丧身,良好的家庭背景,父亲是医生——就是那种老派的普科医师,自由党成员,不过请注意,不是那种‘革新派’。照料了病人一辈子,常常忘了寄账单,母亲还健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