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苍白的轨迹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2501
[book_dec]中篇小说。作者松本清张。遭受最悲凉的背叛之后,或许再纯粹的人心,也会升起恨意……当红女作家突然发疯、其丈夫与仆人相继失踪、新闻记者坠崖惨死……离奇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就像一张绵密巨大的蜘蛛网,将无处可逃的猎物不紧不慢地锁定、消灭。当复仇者决定将余生都付诸于一次复仇,他(她)就变得冷静,理性,耐心;只为一个漫长的复仇计划,不急不缓,丝丝入扣,在岁月的配合下,将棋局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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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一
椎原典子坐上了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从新宿开出的“小田急”电车,前往箱根。
列车驶过多摩川铁桥时,可以看到河里浮动着的人和船只。七月的太阳虽然已经偏西,可在河面上的倒影依然像在燃烧着一般。电车继续向前,没过多久,相模绿色的原野就展现在眼前了。火辣辣的阳光透过车窗直泻进来,坐在典子这一边的乘客,纷纷手忙脚乱地放下了窗帘。
这一阵骚乱也惊动了典子,她从文库本的译著上抬起了双眼。
或许是这么个时段的关系吧,车厢里的一些乘客看样子是要去箱根过夜的。有年轻的情侣,也有中年的、却不是夫妇的伴侣。他们全都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而一些要在小田原下车的上班族,则是满脸倦容,一声不吭地紧闭着双眼。
椎原典子身旁坐着的一个男子好像就是个下了班要回家的人。他将套在衬衫袖子里的胳膊搁在窗框上,又将自己的脸搁在胳膊上,睡着了,脸上渗出了一层油汗。典子要去的地方是箱根的宫之下,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兴奋。因为,她是为了工作才要去那里住两个晚上的。
虽说都是在箱根过夜,可内容却和那些成双成对的旅客决然不同。
去年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典子就进了一家名叫阳光社的出版社。这个出版社既出版文艺类图书,也出版一本名为《新生文学》的杂志。她到出版社上班后,立刻就被分派到了该杂志的编辑部。经过了半年左右校对、排版的见习后,从去年秋天起就开始做外勤了。工作内容是跑到撰稿人的家里,请他们写稿,再者就是催稿并取回他们写好的手稿。
椎原典子在那些撰稿人之间的评价不错,都说她蛮有灵气的。
“我这里以后就一直叫椎原来跑吧。”
一位畅销书作家甚至特意这样要求杂志主编。
“椎原啊,稿子晚一点拿回去也没事吧,今天晚上就留下来陪陪我嘛。”
一位女评论家曾经强行将她留下,还请她吃饭。
“不就是因为你的脸蛋长得讨人喜欢嘛?”主编白井曾经挠着花白的头发,扬起长长的下巴笑道,说得典子满脸通红地赶紧躲开了。典子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匀称的四肢从体内向外喷发着青春活力。她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富有弹性,像是在跳芭蕾似的。
事实上,典子工作起来也是风风火火、干净利落。一到临近截稿的日子,她就马不停蹄地在撰稿人和编辑部之间、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来回跑。
因此,典子虽然还是个新手,却已经承担了三四个对该出版社来说较为重要的撰稿人的联络任务了。有几个比她早入社的男编辑在私下里感叹道:“白井可真宠阿典啊。”
可他们对典子并无不满。他们将椎原典子这个名字压缩了一下,作为爱称,叫典子为“阿典”。
“难听死了。什么‘阿典’‘阿典’的,像个酒吧女郎似的。”
椎原典子抗议过两三次,可那些年轻的编辑觉得很好玩,把她的话只当是耳边风,根本听不进去。不过,说实话,这个别名也确实能够反映出典子年轻活泼的个性。
然而,此刻坐在“小田急”的电车中赶往箱根的典子,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因为她负责联络的女作家村谷阿沙子拖稿拖得很严重,预定交稿的日期都过了两天了,说好是今天中午前交稿的,可赶到她那位于世田谷的家一看,却发现铁将军把门。典子顿时就慌了,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大门旁用图钉钉着一个信封。她看到信封上用钢笔写着“椎原典子收”就赶紧打开来看。信上是村谷阿沙子的笔迹,只见她写道:“稿子迟了,非常抱歉。这个月我很累,想暂停一次。我去箱根的宫之下了,住在杉之屋饭店。”后面还很仔细地写了电话号码。似乎在说:要找我的话,就打到这里来吧。
椎原典子拿着这封信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出版社。主编白井听了汇报,立刻就撅起了长下巴,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开什么玩笑!到现在还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想干吗?我这里可是开着天窗傻等了两天了。好吧。我这就往箱根打电话。”
主编恨得牙直痒痒的,可他给箱根的杉之屋打通了电话,听到了村谷阿沙子的声音后,语调立刻就变了,完全是一副既吹捧又哀求的调子:“是村谷老师吗?我这里不行了,帮帮忙吧。这个月进入苦夏了,收不到得力的稿子啊。您的稿子就是我们的顶梁柱啊。啊?哪里、哪里,拐棍也好正梁也好,反正就指望您了。今晚我就叫椎原上您那儿去,到明天傍晚之前您可得交稿啊。啊?来不及?哎哟,那到后天中午之前您无论如何也得完成啊。我们正等米下锅呢。拜托了。要是没了您的稿子,这一期杂志还出个什么劲儿呢?”
二
女作家村谷阿沙子今年三十二岁。原名麻子,丈夫村谷亮吾在某证券公司工作。
三年前,村谷阿沙子的作品在某出版社的小说大赛中得了奖,立刻引起了媒体的关注。那部获奖作品的文学性并不怎么高,可题材独特,情节跌宕起伏,叫人一拿起来便撒不开手。看看她的身世,发现她竟是活跃在大正末期昭和初年的法学博士宍户宽尔的女儿。宍户宽尔博士是当时的自由主义法学家,写得一手好文章,以数量众多的优美随笔而闻名。阿沙子是他的第四个女儿。
之后,那个出版社就对她产生了兴趣,约她写第二个作品。谁知她寄来的第二篇,质量竟超过了前一部获奖作品,语言表达也老到多了,这似乎是她从已经过世了的父亲那里所继承的天赋。而这一点,又给她的身上增添了不少光彩,即所谓的名门出才女。而这种血统论正好符合日本人的偏好。媒体自然也难免。不,应该说最看重出身的就是媒体。
果不其然,第二部作品发表后,再次大获好评。作品本身精彩动人,作者又是个女作家,并且是有名的宍户宽尔的女儿,这一切都形成了一股不容置疑的绝对优势。于是,她的人气就逐渐旺盛起来了。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村谷阿沙子就红了,成了一名畅销作家。她的作品虽然并不太多,但每出一部都会获得一片好评。读者觉得宍户宽尔的名字在她的背后发着淡淡的光辉,烘托她的形象,这种血统关系,对她来说是有益而无害的。
村谷阿沙子在写作上算不得快手。似乎可以归为性情古怪的一类之中。在作家中,有人可以让编辑在隔壁房间里等着,自己开一个夜车就能完成一篇小说;甚至有人能一边跟客人说笑一边写作;但也有人在大白天也必须紧闭门窗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这样就写不出一个字来。村谷阿沙子比较接近于后者,不论自己的稿子怎么拖欠,也绝不会让编辑进屋来坐下等她的。
“只要有人在家里等着,我的精气散了,就更写不出来了。”她曾经摇晃着微微发胖的脸蛋,皱着眉头这么说道。她长着婴儿般的双层下巴,小眼睛,低鼻梁。那张颇有光彩、老带着不紧不慢表情的脸,总叫人怀疑:这人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啊!但人们马上会自己打消疑虑:毕竟是个作家嘛,有点古怪也很正常。
据说她在写作时,就连她家的女佣也不可以冒冒失失地拉开她的房门,有事叫她的时候要按喇叭通知她。听到喇叭声响,她那个发胖了的身子才会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踱出来,满脸不耐烦地听女佣说事。虽然她还没到在大白天就紧闭门窗搞得黑咕隆咚像晚上一样的程度,可也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一般来说,越是笔头慢的作家这种倾向就越严重。
其实,村谷阿沙子在媒体上崭露头角之后的两三年之内,也写过不少作品,可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她的写作速度明显下降了。跟她约了稿,也总是赶不上月份,有时竟会拖上一两个月。
“低潮啊。怎么也写不出来。”
她曾经皱起眉头对上门来取稿件的编辑发过牢骚。可随即她又说:“不过,马上会走出来的。以后我肯定会写出好东西来作为补偿。下次要写稍稍长一点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鼻翼上油光光的,满脸斗志昂扬,然而,下一部作品必定又会流产。
实际上,《新生文学》就是在听了村谷阿沙子不知第几遍的表态后才满怀信心的。当时觉得这个月总该没有问题了,甚至连杂志的目录都已经定好了。所以,主编白井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村谷说了,明天傍晚之前会写好的。如果再落空就真不好办了,因为没有备用的稿子。阿典,你今晚就赶到箱根,住在那里,拿到稿子再回来。”白井主编就是这样命令典子的。
可尽管这样,椎原典子仍觉得这将是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村谷阿沙子虽说在电话里已经答应了,可明摆着稿子有没有还两说呢。今晚住在那里也就算了,可要是明晚也得住在那里,恐怕结果还会是一场空。为了不发生这样的事情,今晚就必须着力催促,因为付印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可能的话要在明天傍晚之前将稿子拿回来,好让主编放心。然而,要将笔头很慢的村谷阿沙子逼到那种地步是需要非凡的努力的。
正因为典子的内心有这样一份担心,所以她坐在电车里用眼睛瞄过文库本,可上面那些铅字根本没有进入她的脑海里。她无法使自己沉浸在读书应有的纯明境界之中。
当电车到达终点站箱根汤本车站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背后去了,车窗被夕阳照得通红通红的。在这里下车的旅客,一会儿就会坐上巴士或雇车分散到箱根山中各地的温泉旅馆中去。可典子所坐的是靠后的车厢,从前面的车厢中下车的旅客这会儿还拥在站台上,正摩肩接踵地朝前走着。一眼望去,还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占了大多数。
站台比较高,可以俯瞰车站建筑物和站前有巴士通过的大马路。当典子正疾步朝出口处走去时,无意中朝下面看了一眼,却在从出口处涌向大马路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田仓。
她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个人瘦瘦的,高高的,身子有些向前弯曲,而最明显的特征是他手里提溜着的黑皮公文包。他正迈开那特有的、像是每一步都要把地面踩结实似的步伐朝前走着。
估计跟他坐的不是一节车厢吧,所以在电车上典子没看到他。他肯定也不知道典子跟他乘坐了同一辆电车。不然的话,他一定会主动来跟典子搭话的。
幸亏没跟他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典子内心暗自庆幸。
她不太喜欢这个人。这个名叫田仓义三的男人只在一个名叫S社的不怎么出书的三流出版社里挂了一个名,实际上他总是立了个不三不四的媚俗课题后,就自己去采访、收集材料,然后兜售给几家杂志社。有一次,《新生文学》为了出一期内容介于小说和评论之间的轻松读物,也向他买过材料。但因为他的爆料太厉害了,结果没敢用。
尽管如此,田仓还会时不时地上出版社来,跟主编聊上几句后再回家。就这样,他也认识了坐在编辑部里的椎原典子。有时,还会跟她招呼一声“怎么样?忙着呐?”,并莫名其妙地笑一笑。记得有一次,典子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去了有乐町,走在路上时突然遇到了田仓。田仓非要请她去喝茶,使她格外尴尬。因为田仓这个家伙稍稍有点死乞白赖的无赖劲儿,拒绝了他的邀请后,典子心里也仍是气鼓鼓的。正因为这样,今天虽然和他同乘一列电车,但毕竟不是在同一节车厢,所以典子觉得谢天谢地,总算免了一番麻烦。
下车后,典子故意在站台上慢慢地走着,同时也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田仓。如果出站太早,被他缠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是箱根,典子又是孤身一人,给他缠上的话什么麻烦事都有可能发生啊。再说了,田仓到底是跟谁一起来的呢?对此,典子也颇感兴趣。她觉得田仓绝不会单身一人来箱根的。
然而,事与愿违,看样子田仓还真是只身一人。他身边根本就看不到一个像是同行的女性。这时,出了车站的旅客们都已经散了开来,各奔东西了。田仓站在巴士站前,衬衫的袖子挽得老高,还时不时探头探脑地看一下小田原方向的巴士过来了没有。车站上也有七八个人在等同一班巴士,但怎么看其中也不像有田仓的同伴。
椎原典子如果现在出站的话,很可能会和田仓迎面相遇。于是,她便留在了候车室里。远远望去,只见田仓一手抱着上衣和皮包,一手扇着扇子。他的年龄只有四十来岁,但脸上阴气沉沉的,显得较为苍老。看来职业上的阴暗特性也同样反映到了他的脸上。
这家伙,要去哪儿呢?
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出,田仓不是来玩的,肯定是来打探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许是来探访最近箱根温泉旅馆里什么内幕的吧?典子心中这样那样地猜想着,耐着性子等待田仓坐车离开。
椎原典子叫了一辆出租车朝宫之下赶去。出租车在半路上赶超了田仓所乘坐的巴士,典子觉得很开心。这辆巴士是开往元箱根的,那么,田仓今晚会住在那里吗?
椎原典子在宫之下的杉之屋饭店下了车,见到各扇窗户中都射出耀眼的灯光。箱根的黄昏已经降临了,散落在黑色的山谷以及山坡上的大大小小的旅馆都已次第亮起了灯光,闪闪烁烁,争相辉映。
椎原典子来到饭店的前台,说了要见住店的客人村谷阿沙子后,一个带着领结的男侍给客人的房间里打了电话。
“她说马上下来。”
椎原典子点了点头,在一张放置在红地毯上、供候客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大堂靠里的电梯门打开了,身材肥胖的村谷阿沙子只身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是从来不穿西式服装的,今天也只穿着一件浅色的薄和服,腰间系着一条博多腰带。但是,与其说腰带系在她那圆滚滚的腰上,还不如说是松松垮垮地绕在那里更准确。
椎原典子赶紧站了起来。
“大老远的,真是难为你了。”
村谷阿沙子像脸盆一般溜圆的面庞上露出了笑容,低矮的鼻梁两侧出现了几丝皱纹。
“哪里哪里,老师您好。”椎原典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道,“一直追到您静养的地方来,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这个月要是拿不到您的稿子,杂志可真的出不来了呀。”
“真拿你们没办法啊。”女作家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表情,却又将眉头皱了起来,“我可不是有意要逃过来的。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最近写东西又有点力不从心,才想到来这儿散散心的。我家那口子也来了。”
“啊呀,您先生也在啊?”
“嗯,连女佣也带来了,全家人都来了。”
村谷阿沙子的丈夫据说是某证券公司的职员,典子上她家去时也见过两三次。是个三十八九岁左右的中年人,个子又高又瘦。性格似乎很内向,出来打招呼时也是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编辑们私下里都说,无论是在经济上、性格上还是名声上来看,他在妻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典子见到他本人后,心中立刻赞同了这种说法。
听说是全家人都来箱根游玩,典子不由得又为稿子的事担起心来。
“稿子没有问题。”村谷阿沙子似乎已经从典子脸上的表情一直看到了她的内心深处,“承蒙白井先生的电话激励,正发奋开着快车呢。看样子明天午后就能完稿了。不过这样的话,今天晚上就不得不干个通宵了。”
“哦,那就太好了!”椎原典子不禁欢呼起来,“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老师,我们主编要是知道了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虽说我不应该要求您通宵工作的,可还是要拜托您啊。我今晚就住在附近的旅馆里,明天中午之前我会打电话给您的。”
“哦,是吗?嗯,那就这样吧。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村谷阿沙子说着将一只手搭在了典子的肩膀上。
“啊,不。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椎原典子撒了个谎。因为必须尽快将村谷阿沙子赶回到稿纸跟前去。再说,和她面对面吃饭也够叫人感到压抑的。因此,典子说了声“拜托了”,又鞠了三个躬,就赶紧离开了杉之屋饭店。
一走出饭店的大门,黑黑的山野轮廓就立刻耸立在眼前。河里的水流声也从下方传来。强罗一带的灯光,在左侧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
今晚住哪里呢?典子站在听得到水流声的道路上,犹豫了起来。女孩子家孤身一人难免有些心中发慌,但与此同时,人在旅途的孤独感又使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
最后,典子拿定了注意,朝灯光逐渐稀少的前方走了过去。很久以前去仙石原时曾了解到,那里的溪谷中有一家十分安静的温泉旅馆。
一路上,男男女女们身穿旅馆提供的薄单衣,在昏暗的山道上悠闲自在地游荡着。可典子此刻已经是汗流浃背了,一心只想早点到达饭店,好泡在温泉里。
当她以急匆匆的脚步穿行在那些身穿薄单衣优哉游哉的游客之中时,忽然发现了一个酷似田仓的男人身影,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三
或许是气温开始下降了的缘故吧,空中出现了薄雾,缠裹着路灯,形成了光晕。
椎原典子已经认出迎面走来的那个穿着和服薄单衣的人就是田仓义三。然而,狭路相逢,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坡,根本无法躲避。掉头往回走吧,也是一百个不情愿。
椎原典子想佯装不知跟他来个擦肩而过,谁知田仓倒停下了脚步。他透过淡淡的灯光窥探似的打量着典子的脸,但似乎是因为逆光的关系又看不太清。典子心想“糟了”,可是还是想硬闯过去,但毕竟没有成功。
“嗯?这不是《新生文学》的椎原小姐吗?”
椎原典子还是被他叫住了。
没办法,典子只得转过头去。可这么一来两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田仓处在逆光的位置上了。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可听他的话音似乎就可以想象到他脸上那种近似猥亵的窃喜。
“还真是椎原小姐啊。想不到会跟你在箱根见面啊。”说着话,田仓又向前凑近了两三步。
“你好。”椎原典子无可奈何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对方的脸部处于阴影之中,自己却全部暴露在灯光之下,明显处于劣势地位。
田仓抖了抖身上穿的不知是哪家旅馆的薄单衣的袖子,显得十分舒适凉爽。这个动作让典子重又感觉到了自己套装下面汗涔涔的肌肤。
“怎么了?这个时候上这儿来,有什么事吗?”田仓一边问,一边还眼珠子滴溜乱转,扫视着典子身前身后的路面。显然是在观察典子有没有同伴。
“是为了工作来的。”椎原典子回答道。
“工作?”田仓反问了一句,随即自顾自说了下去,“哦,是为了村谷吧?”
听他立刻提到了村谷阿沙子的名字,典子的直觉告诉她:这家伙该不会也是为了阿沙子才来箱根的吧?不过在这时,典子仅仅是觉得诧异而已——他又是怎么知道阿沙子来箱根的呢?
田仓义三对于作家、艺人们的动静可谓是了如指掌。因为他写的东西基本上就是用这些信息加工出来的。一旦发现了有意思的线索,他就利用这些素材加工成爆料性花边新闻卖给杂志社。
“追稿子追到了这里,还真是难为你了。哦,对了,你们已经派人去印刷厂校对了。那自然得盯紧一些了嘛。”
想不到田仓连这些情况都掌握了。
“村谷女士的稿子难产了吧?”
“嗯。”椎原典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因为她觉得对于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没必要正面回答。
“这下可麻烦了。白井君又是个急性子,你的日子不好过吧?”田仓说道。看样子他还真想就这么站着长谈下去了。典子一心只想早点甩掉他。被这么个身穿薄单衣的田仓得寸进尺地纠缠着,心里直发毛。更何况田仓似乎在旅馆里已经喝了点酒,身上还散发着酒气。看来他就住在附近的某家旅馆里。
“不好意思,我就此告辞了。”椎原典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谁知田仓赶紧追问了一句:“等等。你不跟村谷女士住同一家旅馆吗?”
“嗯,不住在一起。”
“是啊。村谷女士是绝不和编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嘛。”
椎原典子抬腿便走,不料田仓也跟了上来,和她肩并肩一起走着。典子心中十分懊恼:这在旁人眼里,岂不成了一对来温泉游玩的情侣了吗?
“最近村谷女士好像比较艰难啊。没写出什么好卖的东西来,发表的作品也不多啊。”田仓似乎非常乐意与典子一路同行,“那可不是什么惜墨如金,是江郎才尽了吧?”
田仓的语调有些装腔作势。就是那种信息灵通人士常有的冷嘲热讽的口吻。典子对这种男人十分反感。
道旁的路灯星星点点的,更显得四下里静悄悄、黑魆魆的。远处高山上闪耀着的灯火给人一种空旷的距离感。这个田仓到底想跟到什么地方呀?他脚下发出的“呱唧、呱唧”的木屐声刺激着典子敏感的神经。典子看看自己要去投宿的旅馆快要到了,正要坚决地跟田仓说“再见”的时候,田仓又开口了:“村谷女士好像从不参加什么演讲会、座谈会嘛。”
田仓又说起了村谷的事情,根本不想离开典子。
“村谷老师不喜欢那种场合呗。”无奈之下,典子也只好搭理他一句。出不出席演讲会、座谈会本来就是人家的自由。看来田仓又要对此大放厥词了吧。
“是啊。女作家一般都对演讲会敬而远之的。”
不料田仓这次倒是很坦率地接受了她的说法。
“不过,座谈会大家还是乐于出席的。座谈嘛,不像演讲那么刻板,也就是聊聊天罢了。可村谷女士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田仓最终还是批评了村谷。
“不过呢,读村谷的小说,也并不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清高呀。”
椎原典子觉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再跟他这么漫无边际地应酬下去自己真要吃不消了。于是,她站定身子,用终结谈话的口吻说道:“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哦,是吗?”田仓也停下了脚步,似乎也知道不能再跟着人家了,“旅馆定了吗?”
“嗯。”
“哪家?”
“就在前面。”
田仓朝前方看了一眼,说道:“哦,是木贺啊。那里倒确实是个清静的所在。”
椎原典子担心一接他的话头,他又会恬不知耻地跟过去,就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了。
田仓愣在原地。走了一段路,典子回头望了望,见黑暗之中田仓身上的薄单衣成了一团朦胧的白色。薄雾,在四周轻轻地飘荡了起来。
椎原典子入住的旅馆并不大,据说,这家原本并不是旅馆,而是不知什么人的别墅。不带一点旅馆的气息倒也不错,房间也十分宁静宜人。
洗过了温泉,换上旅馆提供的浆好的薄和服单衣后,就立刻感到神清气爽。遇到田仓义三后所感到的不快也基本上烟消云散了。
旅馆里客人很少,这一点也正合典子的心意。没有团队客人来正好。因为自己是一个单身女客,要是在走廊上被男客们评头论足一番的话就讨厌了。
照料她吃晚饭的女侍是个中年妇女,对她十分关心。
“要是在白天的话,就能看到前面的溪谷了,真是美极了。”
女侍给她介绍了周围的地形。典子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以前经过时见过的、河流之中水落石出的景色。
吃过了晚饭,典子去旅馆门前的路上散步。悬崖下面传来了阵阵水流之声。由于天色已晚,这片令当地人颇为自豪的“木贺溪谷”的壮景已经不在视野之内了。
夜晚的空气已是相当的清冷。山中特有的那种凉飕飕的空气在黑暗之中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毕竟是箱根啊,果然名不虚传。如果是在东京的话,这个时候依然闷热无比,估计家家户户都躲在蚊帐中苦熬着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呢。典子觉得自己身处如此胜地多少有些于心不安。
这当然是在杂志社工作带来的职务之便了。不,应该说是多亏了作家村谷阿沙子才有这次机会。托她福,自己才得到这样的稍嫌奢侈的享受。四周静悄悄的,但山道上也有不少汽车在上上下下,传来阵阵喇叭声,车灯射出的光芒在黑夜中飞驰着,时而接连不断,时而交错相映。高低错落地分布在山坡上的众多旅馆都亮起了灯,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只只怪虫。一种静谧的奢华,笼罩着这一带的山野。
雾,浓重起来了,四周一片白茫茫的,远处的灯光穿过浓雾淡淡地洇漫开来,恍惚间,直令人有置身于梦境的感觉。
椎原典子觉得就这么回旅馆睡觉太可惜了。虽说姑娘家孤身一人难免有些发慌,但还是想再走上一段。不,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散步了。浓雾的梦幻效果在引诱着她继续前行。一种飘飘荡荡的情感在二十三岁的典子的胸中渐渐地弥漫开来。
她继续朝前走着。这条路偏离了箱根的主干道,很少有汽车通过,到了眼下这个时候,更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椎原典子信步走在夜雾之中。这一带算不上是漆黑一片的深山野林。因为尽管相隔甚远,这儿那儿的还看得到许多闪闪烁烁的灯光。白雾飘荡流转,冲淡了凌厉的夜气。
心里觉得走到这里差不多该回去了,可脚步并没立刻停下,不知不觉间又走出了一大段。
她不知道已经走到了哪里,看看别的旅馆的灯光已经近在咫尺,内心估摸着大概又回到了宫之下附近了吧。
椎原典子忽然想到,村谷阿沙子眼下正在奋力写作吧?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胖胖的阿沙子鼻翼上油光光的,伏倒着身子奋笔疾书的模样。不过,她也可能因为一筹莫展,正手支脑门绞尽脑汁呢。不管怎么样,总是自己把她逼到这种地步的,而此时此刻自己却在优哉游哉地闲逛,想想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如果不能在明天傍晚之前将稿子带回去,自己也没法交差啊。白井主编现在肯定也是手拢着长发坐立不安。一想到这里,典子刚才那份诗情画意的心情一下子就破灭了,强烈的现实意识在她的面前展露出粗犷狰狞的本来面目。说到底,游山玩水的心情是不现实的。职业责任感像一根长长的皮带将她的意识牢牢拴住。
椎原典子心想,要不要潜入村谷阿沙子下榻的杉之屋,去侦察一下她写作的进展情况?但又想到人家是带着丈夫和女佣一起来的,况且这位女作家最讨厌编辑上门打扰,所以还是作罢了。反正今晚阿沙子是要干个通宵了,还是明天中午时分在旅馆里打电话过去吧。
椎原典子正想转过身原路返回时,不经意地朝前方看了一眼,不料在夜雾中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两个人影。那两人都穿着旅馆提供的和服薄单衣,无疑是住店的客人。
在这一带看到前来洗温泉的游客自然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是其中的男人特别像阿沙子的丈夫。
椎原典子以前跟阿沙子的丈夫村谷亮吾见过三四回,在脑中留下了他又高又瘦的印象,跟又矮又胖的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两人在性格上的差别似乎也是如此。妻子是才华横溢的小说家,丈夫则是个平庸的证券公司小职员。在妻子忙碌于写作以后,丈夫亮吾似乎辞掉了工作,专给妻子的创作活动打杂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和颐指气使的妻子相比,丈夫亮吾就是个唯唯诺诺的窝囊男人。
椎原典子又看了看那个男人,心中愈发确定:这不就是阿沙子的丈夫亮吾吗?因为那人也是高个子,身形姿态都很像,并且,这地方离阿沙子下榻的杉之屋旅馆也很近。
但走在他身旁的女子却难以辨认。因为四周太暗了,看不清长相,再加上薄雾,更显得迷蒙不清了。
如果那男的是村谷亮吾,那他的身边自然应该是妻子阿沙子了。但是,那女的一点也不胖,是位苗条纤细的女子。他们两人没发现典子,正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慢吞吞地走着。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快乐的情侣。
椎原典子仿佛看到了坏事一样,扭头就往回走。走着走着,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那个男的真是村谷亮吾吗?当然,那人的脸没看清楚,是他的身材引发了典子的直觉。但是,村谷亮吾怎么可能带着别的女人在夜里闲逛呢?在妻子面前那么窝囊的男人,又是和妻子一起来温泉胜地的,怎么想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啊。
这么说,果然是看错人了?看到了一个相像的人,产生了错觉?典子觉得自己被夜雾搞得有些迷糊了。
椎原典子加快了脚步,因为她越来越感到这条路在夜里还是挺吓人的。路灯稀稀落落的有些靠不住。说不定田仓那家伙又会从哪里冒出来呢。
回到旅馆后,女侍笑呵呵地对典子说道:“去散步了吗?今夜起雾了。”
椎原典子回到自己明亮的房间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女侍也跟了进来。
“到了明天早上您就看吧,这一带的朝雾会铺满山麓、深谷,真像水墨画一般好看啊。”说着,她放下茶具,退出去了。
椎原典子上了床,拿出塞在行李箱中的书读了起来。然而,她无法沉浸到书中去。一会儿想到要是村谷阿沙子真能在明天傍晚前完稿就好了,一会儿田仓那家伙又在脑海里冒出来,一会儿想起了夜雾中昏暗的灯光下看到的那一对男女,这一切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书上的铅字阻挡在她的眼帘之外。
村谷女士总是不出席演讲会、座谈会吗?
田仓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又回响了起来。说来也是啊。像她那样讨厌座谈会的作家真是很少见。典子所在的编辑部邀请过她两三次,也总是被她一口拒绝。典子也确实没听说过她出席演讲会的事。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田仓他是怎么想的不得而知,但不喜欢出席演讲会、座谈会的作家并不在少数。村谷阿沙子不愿在那种场合抛头露面的原因肯定在于她的性格,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一会儿,典子就睡着了。
四
早晨六点,典子起床了。昨晚的那个女侍跟她道了早安,并问道:“要出去散步吗?”
椎原典子回答说“是的”。那女侍又道:“今天早晨雾也很浓,景色一定很好。”
椎原典子换上了套装出门。虽然女侍说穿薄单衣也无所谓,但典子不喜欢在天光大亮的地方穿着旅馆的衣服。
雾景确实非同一般。或许是地处深山的缘故吧,没有朝阳晨辉,雾气呈现出沉重的乳白颜色,铺天盖地,像汪洋大海一样。这已经不是昨晚所见的轻烟一般的薄雾了,而是具有厚重感的浓雾,甚至遮蔽了对面的高山和溪谷。
与晚间不同,今天早上典子十分轻松地一路走着。只见近处的树木呈现一片湿漉漉的墨绿色,空中也渐渐地明亮起来了。
神清气爽。典子脚步轻快地走着。早起的游客不少,典子也遇到了五六位。由于浓雾,他们都是从十米左右的前方像影子一般“呼”的一下冒出来的。这样的现身方式真是十分有趣。
走了一阵之后,典子觉得老走大路很无趣,于是就上了一条岔开的小路。这条小路当然是开不进汽车的,也见不到行人。树木、草丛全都被露水浸湿了。
椎原典子沿着小路不停地往上走。心想:总能走到大路上的吧。前方依然被白雾笼罩着,走上前去之后,才现出路径和树林。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树林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海之中了。典子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一样。
这时,白茫茫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两个黑色的人影。那两人并不是在散步,只是肩并肩地站在那里。
椎原典子将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后,双脚就像被钉住了一样,挪不开步了。因为这两人的身影都很眼熟。不仅如此,连他们的声音也很熟悉。
浓雾中两个淡黑色的剪影,一个是肥胖的女人,一个瘦高的男人——女作家村谷阿沙子和向各杂志兜售猛料的田仓义三。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女人的声音里则有一种金属般的音泽——确切无疑,就是阿沙子。
椎原典子赶紧转身顺小路跑了下去。到底为什么要跑,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凭直觉感到了空气中诡秘的气氛了吧。
夸张一点说,典子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逃进了旅馆的房间里。
那个中年女侍见她反常的脸色,给她倒了一杯茶,皱起了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椎原典子嘴上若无其事地回答,内心却极不平静。
她不明白,村谷阿沙子怎么会跟田仓义三大清早并肩站在浓雾里呢?同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了这幅景象就这么慌张呢?也许是昨晚在夜雾中看到了阿沙子的丈夫亮吾和不明身份的女人在一起的缘故吧,当时他们两人也是影影绰绰的,像皮影戏一般。也就是说,这两对雾中的男女之间存在着某种原因不明却令人不安的联系。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昨晚、今晨这两对不同的男女拴在了一起。
五
整个上午典子都无所事事。不过,这也并非是游手好闲的意思。她很想给村谷阿沙子打电话,向她了解稿子的进展情况,但眼见得人家是开了夜车的,怎么好意思打搅人家呢?所以只好耐住了性子。至少也要等到十一点左右才能挂去电话。
约好今天交稿的,可到底写好了没有呢?典子心急如焚,却又一筹莫展。她知道,尽管自己心里火烧火燎的,但也只能耐心等待。因为作家是说什么都不能得罪的。
椎原典子看了会儿报纸,又翻了翻书,再次打开报纸,翻来覆去的,等着时钟上的指针一格格地往前挪。虽然什么也没干,可精神十分疲惫。典子想起了外国电影里人像狗熊一般在屋子里绕圈子的场景,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正处于这种状态。
十一点终于到了。典子鼓起勇气,拿起了电话听筒。
她让总台拨通了杉之屋后,对方立刻有了回音。典子刚说了一句“请接村谷阿沙子的房间”,电话中的男侍马上说:“对不起,您是椎原小姐吗?”
椎原典子回答“是”后,对方接着说道:“哦,那么这里有给您的留言。村谷女士在今天早晨离开本店,住到坊岛的对溪庄去了。她说如果椎原小姐来电话的话,就请转告一声。”
“什么?!”椎原典子大惊失色。她做梦也没想到村谷阿沙子会在今天早晨临时改变住处。
“那个坊岛的,对……”
“是对溪庄。”
“哦,那个对溪庄,在哪儿啊?”
“就在附近不远。在溪谷的下面,有专用缆车直达那里。”
说到这里,电话就挂断了。
听到村谷女士新入住的旅馆离开这里不远,典子被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人家是安排了留言才离开的,说明她并非无故逃避。可一换地方,稿子的进度又叫人担心了起来。
椎原典子马上要总台将电话接到对溪庄。
“请问贵店有一位名叫村谷女士的客人吗?”
电话接通后这么一问,典子的耳边立刻响起了女侍的声音:“是的。已经入住了。请稍等。”
没过三秒钟,电话里就传来了村谷阿沙子本人的声音。
“啊呀,是椎原小姐啊,昨晚睡得好吗?”
椎原典子心想:我倒是睡得很好,你又为什么突然换旅馆了呢?更要命的是你的稿子到底写得怎么样了啊?
“啊,村谷老师,早上好。您辛苦了。”
椎原典子跟她道了早安后,阿沙子的声音就一股脑儿地压了过来。
“是啊,椎原小姐。事情有些麻烦了。”
椎原典子听了,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啊?”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村谷老师,怎么了?”
“说好是今天交稿的,可怎么也进展不下去啊。对不住了,能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呢?等不了了吗?”村谷的语调显得十分为难。
不祥之感还是应验了。其实,正因为有这种预感,才多留了一天的余量。但这已经是最后的防线了。如果明天再落空的话,就万事休矣。
“这可不行啊。村谷老师,我可以等到今天晚上,还请您务必抓紧啊。”椎原典子恳求道。还有一天余量的事是决不能说的。否则,对方吃了这颗定心丸,说不定会要求再延长一天。
“今天是怎么也来不及了。还有一半没写呢。椎原小姐,我也求你了,宽限到明天早晨吧?明天不管你多早过来拿都行啊。”
“不行啊。”
“真是对不住了。求你了。”
“不行啊,村谷老师。”
两三个来回下来,典子终于让步了,但她还是反复叮嘱:明天早晨交稿,一定要说话算数哦。现在她的话里也没有一点水分了。
“啊呀,谢天谢地。”
村谷阿沙子的话音里夹杂着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叹气声。
六
椎原典子给村谷阿沙子打完电话后,随即向东京汇报了情况。作为取稿责任人,这是应尽的职责。如果明天早晨拿到稿子依然来不及又该怎么办呢?她感到走投无路了。
电话接通后,白井主编直接跟她了通话。“换旅馆了?她又想干吗?”白井主编不耐烦地说道。问过了村谷新入住的旅馆名字后,他又说道:“好吧。我亲自给她打电话。不过,你也不能松手。你不能住在别的旅馆里,你也住到村谷老师的旅馆里去。”
“可是,村谷老师是非常讨厌编辑粘在身边催稿子的呀。”
“嗯,这倒也是。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主编咂了一个响舌,继续说道:“那就算了,你住到她隔壁的旅馆里去。村谷老师要是溜出来闲逛,你就把她给堵回去,叫她把稿子写完了再出门。还有,你每隔三小时给她打一个电话,查问稿子的进展情况。”
“就是说,要盯住她,对吗?”
“算是吧。明天早晨要是还没有稿子,印刷厂就不等我们了,所以我们也是焦头烂额啊,懂了吗?”
“嗯。”椎原典子受到了主编的申斥,不免神情沮丧、垂头丧气的。
真是的,村谷阿沙子为什么要在早晨突然换旅馆呢?难道原先那家旅馆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吗?
椎原典子突然想起了今天早晨在雾中看到的那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就是村谷阿沙子,另一个是专门打听内幕消息的田仓义三。连他们的说话声都听见了,不会错。他们谈话的内容虽然没听清,但说话时的腔调绝不平常,不像是在散步时偶然遇见了闲聊几句的样子。这是凭当时的直觉就知道了的。她的眼睛和耳朵所感觉到的是某种诡秘的东西。正因为这样,典子才头也不回地一路逃了回来。
村谷阿沙子和田仓义三在一起,这事情本身就有点莫名其妙。一个是小说家,一个是不入流的记者,两人虽不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大清早的一男一女站在那里说话也够古怪的了。村谷阿沙子昨晚为了赶稿子应该是工作到很晚才睡的吧,那么又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起个大早和田仓义三见面呢?
椎原典子忽然又想起,昨天来这里的路上遇到田仓,当田仓在知道了自己出于工作目的来这里时说过的话。
哦,是为了村谷吧。
当时典子就想到他是知道村谷阿沙子在箱根的,而现在想来,莫非他是为了什么事才特地来见村谷的?典子总觉得就应该是这么回事。
阿沙子见到了田仓,之后又换了旅馆——看来其中不无关联啊。
想到这里,典子又想起昨晚在夜雾中看到村谷的丈夫亮吾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不,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村谷亮吾还不能断定,不过,大致是不会错的。
这样说来,昨晚和今晨的两对男女以及阿沙子变更旅馆的事不能说毫无因果关系,怎么看也不像是绝对偶然的。
难道还真是身处迷雾中,让自己浮想联翩了?那个田仓义三又到底住在哪里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住进村谷阿沙子隔壁的旅馆里去。
椎原典子叫来了当班的女侍。
“坊岛吗?那里只有两家旅馆。”中年女侍微笑道。
“哦,这么偏僻吗?”
“不,不是偏僻,是在谷底啊。要从宫之下的温泉浴场那儿坐缆车下去。”
椎原典子对箱根不熟悉,这种事以前从未听说过。
“一家叫对溪庄,一家叫骏丽阁。他们都有专用缆车的。”
村谷阿沙子住在对溪庄,典子当然就只能住进骏丽阁了。女侍说:“我来给你联系一下吧。”
她向对方一打听,对方说恰好还有空房间。
“要换到那里去吗?唉,还真叫人依依不舍啊。”女侍说道。
七
由于路程不远,典子一路步行前往。早晨的雾气早已散了,探身往下看,能一直望到谷底。对面是明星岳,像一堵墙似的耸立着。迎面开来两辆高级轿车,估计是去仙石原打高尔夫的。
因为旅馆有两家,所以旅馆专用的缆车也是各自分开的。先出现的一架是去对溪庄的,自然就是村谷阿沙子上午住进去的那家旅馆了。
椎原典子看了一眼写着旅店名的牌子,又向前走了百十来米,看到了去骏丽阁的缆车招牌。
“您是椎原小姐吧?”一个年轻的旅馆男侍站在招牌前,看到典子后躬身问道。看来是旅馆已把客人入住的信息通知他了。
椎原典子点头称是之后,那人便拿过典子的行李箱,领她朝缆车走去。
缆车小巧玲珑,十分可爱。虽说可以坐六个人,但实际乘客只有典子一个,那个小伙子站在驾驶台边。典子一跨进箱子一般的缆车后,就感到晃晃悠悠的。
摇身变成驾驶员的小伙子“叮、叮”地鸣响了两声铃声,算是发车信号。下面的旅馆处随即传来回复的信号。于是,这个小小的“箱子”就顺着钢缆滑下去了。
椎原典子朝窗外一看,见悬崖大约有四十米深,旅馆的屋顶显得很小,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旅馆旁有一条名叫早川的溪流,像一条窄窄的衣带,蜿蜒流淌着。而缆车在空中的急速滑动,让人难免心跳加快。
“以前发生过事故吗?”唯一的乘客典子惴惴不安地问道。
“怎么可能呢!”驾驶着缆车的小伙子笑道。
说话间,下面的景色就扑面而来了,刚才看着很小的景物也越来越大。树木变大了,房子也变大了。终于,缆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旅馆里的一个女侍前来迎接典子。典子问她缆车下降花了多长时间,女侍答道:“三分钟左右吧。”
椎原典子被领进一间看得到溪流的房间里。这家旅馆的院子原本是河滩,溪水顺着满是白色小石子的地面中间穿过。对面的山脚处是一道陡峭的红色悬崖,但四周其他地方都被深橄榄绿的树木覆盖着。
打开侧面的窗户一看,视线被高及房檐的木板围墙挡住了,隔壁的对溪庄只看得见一个屋顶。
别的暂且不管,首先要将自己已经住到这里的事告诉村谷阿沙子,同时也要催一催她的稿子。
椎原典子从旅馆打电话过去,这次村谷阿沙子也是很快接听了起来。
“村谷老师,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啊呀,你们的白井先生刚刚来电话给我鼓气呢。”阿沙子的声音激昂清脆。
“是吗?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那么,还剩下几页呢?”
“什么几页啊?一半还不到呢。”阿沙子随口答道。这让典子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因为要求对方写五十页的,现在连一半还没有写满,这样的话到明天早晨能完成吗?
“村谷老师,其实,我已经住进您隔壁的旅馆了。我马上过来拜访您一下,可以吗?”
“啊呀,你就在隔壁?真没想到啊。”阿沙子似乎也感到很意外,“是来督战的吧?是白井下的命令?”
看来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意图。
“嗯……”她在电话的那头稍稍考虑了一下,又说道,“那就来吧。我们一起吃个午饭。”
椎原典子问送来替换用的和服薄单衣的女侍:“我想去一下隔壁的对溪庄,该怎么走呢?”
女侍苦笑道:“抱歉。从这儿去不了对溪庄。”
“啊?怎么会这样?”
“是啊。以前曾发生过不少矛盾,结果通道就变成那样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竹篱笆,“断绝交通,不相往来了。”
“这就是说,要到隔壁去就只能坐缆车上去,然后再乘他们的缆车下去了?”
“不错。实在是对不住您了。”
椎原典子心想,虽说这里只有这两家旅馆,到底还是难免发生冲突。可为了到隔壁去,却不得不坐缆车上上下下地折腾,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八
椎原典子坐着骏丽阁的缆车出了溪谷,又走了百十来米的路,然后坐上对溪庄专用的缆车下到了谷底。
这边的缆车大小和骏丽阁那边的差不多,下降的时候,也是“叮、叮”地响了两次铃。听到这铃声典子才想到,刚才从骏丽阁上来时,响了三声铃声。下降时两声、上升时三声似乎就是缆车的发车信号了。现在对溪庄的缆车下降时是两声,那么上升时会是三声吗?
到了对溪庄的大门口,除了旅馆里的女侍,那位见过三四次的村谷家的女佣也站在那里迎接。
“欢迎光临。村谷老师正等着您呢。”村谷家的女佣对典子微笑道。这女佣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小巧玲珑,头发的式样似乎不太讲究,眼眉之间也有几分妩媚。典子对她颇有好感。
椎原典子在这位女佣的引导下走过铺在走廊上的长长的红地毯,来到了一间单独的耳房似的屋里。
“客人到了。”女佣站在拉门的外面对里面说道。天气这么热,村谷阿沙子还是把门关得紧紧的,独自在屋里工作。
“请进。”
有了阿沙子这一声,拉门才拉开了。屋里有一间三叠大小的会客室,里边则是八叠大小的大房间,阿沙子那肥胖的身体正悠悠然地坐在矮桌前。
“村谷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椎原典子将双手按在榻榻米上,低头说道。
“欢迎啊。来,过来吧。哦,对了,广子。”阿沙子呼唤她的女佣,“客人到了,叫他们把准备好的东西端出来吧。”
“是。”
估计是指午餐吧,典子慌忙说道:“不好意思,若是午饭的话,我已经……”
“啊呀,怎么?你用过餐了?”
阿沙子那对小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典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跟这么个使人感到不自在的人在一起,还是不吃饭的好。
“是的。”
阿沙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那我也等会儿再说吧。”随即她又对女佣说道,“不叫你,你也不用进来。”
“是。”
女佣刚要离开,阿沙子又将她叫住了:“对了,广子,先生呢?”
“正在洗澡。”
“又在洗澡?”阿沙子略带不满地说道。
“村谷老师,稿子的事……”
椎原典子怯生生地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矮桌上的稿纸。见摊开的稿纸上被整整齐齐的文字填满了一半。村谷阿沙子的稿子绝少涂改,这在编辑中间是有口皆碑的。虽说她的字写得很蹩脚,但这样的稿子整理起来很方便。
“嗯,差不多一半了,估计没问题。”阿沙子将脸凑近典子说道。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椎原典子着实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住在隔壁来着?”阿沙子的塌鼻梁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哦,那真是辛苦你了。一想到你在一旁瞪大眼睛盯着,我也不能无动于衷啊。今晚我会发奋用功的。”
椎原典子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多少有些揶揄的成分,知道自己不可久留,便赶紧鞠了一躬,说道:“那么,就拜托了。”
老实说,典子觉得自己和这个村谷阿沙子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走进走廊时,典子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身穿薄单衣手里提着毛巾的男人。她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发现那人正是阿沙子的丈夫村谷亮吾。
亮吾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典子本想跟他打个招呼的,但见他两眼看着地面,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想对方或许不会发现自己的,就一声不吭地跟他错身而过了。所幸走廊十分宽敞。
回头看去,只见村谷亮吾的背影像是在风中摇晃似的,十分憔悴落寞。典子想起了雾中那个灰黑的身影:看来还真是没有看错啊。
椎原典子在门口换鞋时,听得身后有人说:“您这就回去了吗?”
回头一看,是村谷家的女佣。她正跪坐着,脸上挂着微笑。
椎原典子坐进了上升缆车。确实和骏丽阁的缆车一样,响了三声信号铃。
从缆车车窗里往下看,只见对溪庄的屋顶正在往下沉,变得越来越小。隔壁的骏丽阁的屋顶也像是它的同伴似的跟着一起缩小了。
看着这么一道不断下沉的风景,典子忽然想到:田仓又住在哪里呢?
[book_title]第二章
一
椎原典子在骏丽阁吃了晚饭。照料她用餐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侍。
“小姐,您单身一人出来旅游不觉得寂寞吗?”女侍问道。
“我不是来旅游的,是为了工作。”
“哦,是这样啊。”
女侍口中敷衍着,她似乎也看不出对方是做什么工作的。但她还是附和地说道:“那多没意思啊。您结婚的时候,当做蜜月旅行一定要再来一次哦。”
椎原典子淡淡一笑。新婚旅行的景象浮现在她的眼前,但马上就消失了。这对她来说,还是遥远的将来。
“来这里度蜜月的客人多吗?”
“多啊。在旺季的时候真是多得不得了啊,有时每天要接待好几对呢。虽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但马不停蹄的,还是会把人忙得晕头转向。”
椎原典子笑了,说了一声“多谢款待”,表示晚饭已经吃好了。女侍鞠了一躬,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不管怎么说,结婚总是女人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啊。不过,夫妻生活在一起久了也会有种种矛盾的。哦,对了,就说最近吧……”女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住在‘枫之间’耳房里的那对夫妇,吵得可厉害了。先是先生入住的,随后夫人就追来了,闹了个天翻地覆。”
“哦,那男的带了别的女人来了吗?”
椎原典子好歹也是杂志社的编辑,觉得这事或许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参考意义。
“不是的,他是一个人来的。”
“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嗨,您是不知道啊。那位夫人凶得很呢。我是赶紧逃出来的,只听得三两句,好像是做妻子的担心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才赶到箱根来查探的。”
“还有这样的事啊。”
“他们已经是中年夫妇了。男的一声不吭地生着闷气,女的有些歇斯底里,真是够呛啊。看到他们这种样子,谁还想结婚啊?肯定是那个做丈夫的在外面拈花惹草,结合我的经历,我是非常理解妻子的心情的。”
“啊?”
“我也为那口子受够了罪啊。最后还是离了。”
椎原典子对女侍不幸的婚姻经历没兴趣,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女侍知趣地退下去了。
椎原典子看手表还有另一层含义。时间将近八点了。主编说过,要每隔三小时问一下村谷阿沙子写稿的进展情况。从现在起过三小时的话,就是十一点,到那时必须打电话了。可再过三小时就凌晨两点钟了,在那个钟点打电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还是在十一点的时候打过就算了吧。并不是不理解主编的心情,可仔细想想,作家也不容易啊。典子有那么一点点同情村谷阿沙子了。
椎原典子泡完温泉回来一看,见床已经铺好。在十一点之前无事可做,于是,她就躺下来看书,没看满三页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白天忙了一天,毕竟是很累人的。
没过多久,典子醒了,她本能地看了看手表:十点半。她放心了。
但是,自己怎么会醒的呢?典子觉得自己不是自然睡醒的,而是受到了某种外部的刺激才惊醒的。由于睡前她正在看书,所以台灯还一直亮着。看看周围,见拉门还是关得紧紧的,四下里也没什么异常现象。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她重新开始看书后没过十分钟,就听到“叮、叮、叮”的三声铃声。随后又听到了微弱的缆车开动的声音。
椎原典子觉得这“叮、叮、叮”的铃声刚才好像也听到过。对了,肯定听到过。虽说是在梦中听到的,但那声音却是从现实世界中传来的。典子这才明白,自己正是被铃声惊醒的。
“叮、叮、叮”的三声铃声,是缆车上升时的信号。对此,典子问过旅馆里的人。这么说来,在十分钟之前,也就是将她惊醒的时候,缆车已经上升过一次。然后,这次又上升了。在这之间,缆车应该下降过一次,但没有响起两声铃声,看来是没有乘客。因为在没有乘客时,缆车升降都不敲铃。
椎原典子心想:这么晚了,还真有客人出去啊。到底是回去的客人还是出去的客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间隔十分钟,缆车两次载客上升过。
椎原典子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四十多分。虽说离十一点还早,但也没必要掐准了钟点打电话啊。再说了,晚打不如早打,对阿沙子也没坏处。想到此,典子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
到了这么晚的时候,旅馆的总台也不会马上应答了,大约过了三分钟才有人接听。
“对不起,请接一下对溪庄。”
“知道了。”
对溪庄那边也没人接听,又过了三分钟左右,听筒里才传来昏昏欲睡的声音。
“喂,这里是对溪庄。”
“我叫椎原典子,麻烦接一下村谷老师的房间。”
“知道了。”
过了五秒左右,同一个声音答复道:“村谷老师现在不在房间里,她外出了。”
听到“外出”两字,典子顿时大吃一惊。这么晚了还会出去散步吗?对溪庄的缆车铃声,在这儿是听不到的,所以那边有客人出去,这边也无从得知。
“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呃,请稍等。”
停顿的这当儿,估计是去问当班的女侍了吧。不一会儿,声音又来了:“据说是在三十分钟之前出去的。”
“三十分钟之前?”
这么说来,在前一批客人出入骏丽阁,也就是惊醒典子的第一次铃声响起之前十分钟,村谷阿沙子就从对溪庄坐缆车上去了。
“喂,那就请村谷老师的先生接一下电话。”
先得知道她去了哪里啊。白井主编特意叮嘱过:她要是出去了就把她抓回来。
“她先生在她出去后不久也出门了。”
夫妇两人都出去了,典子顿时就慌了。稿子写好了没有呢?不会写好的吧。约好是明天早晨完成的,阿沙子又是笔头慢的作家,怎么会这么快就写好了呢?肯定是写了一半不耐烦了,扔下不管出去玩了。
“这可怎么办呢?”椎原典子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声。
这时,“叮、叮”地传来了两声铃声。看来是有客人下来了。
“那么,麻烦叫一下村谷家的女佣吧。”
椎原典子心想,女佣总该知道主人的去向吧。不过,她又想错了。
“女佣也跟村谷老师的先生一起出去了。”
真是全家出动啊。典子不知所措。直觉告诉她,村谷一家回来时肯定很晚了。
“你们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我真的有事要找他们啊。”
“稍等。”
女侍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随即传来几句低低的询问声。
“很抱歉,他们出去时什么也没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是吗?”
“对不起了。”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一筹莫展。典子的心头乱成了一锅粥。要是稿子完不成怎么办呢?耳边似乎就要响起白井主编的怒吼声了。
要是崎野在这里就好了。
椎原典子想起了编辑部的同事崎野龙夫,真想向他求救了。平日里典子总是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可到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虽说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但这种时候就得仰仗他的跑腿热情了。他要是在的话,肯定会立刻冲出去,跑遍整个箱根的山头去找人。尽管很懊恼,典子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缺乏行动能力正是女性的软弱之处。
既然已经黔驴技穷,也只好过三十分钟后再给对溪庄挂个电话问问情况了。如果还没回来,那就再等三十分钟。
这个女作家怎么这么烦人呢?以后再也不跟村谷打交道了。典子心中愤懑不平,但对眼前的危机却毫无办法,真让人坐立不安。
不过,用不着她等三十分钟了。
电话意想不到地响了起来,典子立刻扑了上去。
“喂,是椎原小姐吗?”听筒里传来的毫无疑问是阿沙子的声音。
“啊,村谷老师。”
“你打过电话来?”
或许是典子的心理作用,村谷阿沙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似乎很不高兴。
“嗯,是的。因为我担心稿子的事嘛。”椎原典子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刚刚落地,立刻又惴惴不安起来了。
“稿子没问题啊。用不着老打电话来问,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来拿就是了。”
“是。”
随即听筒中传来了对方挂断电话的“咔嚓”声。这声音十分刺耳,和阿沙子的强势语气倒是一脉相承。“发毛了。”椎原典子想起男编辑们常说的这句话。
不管怎样,典子感到胸中已是风平浪静了。她情不自禁地吁了一口气。稿子总算来得及了,接下来,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二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经过了八点。典子觉得外面有些乱哄哄的,走廊上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听得到人们的说话声,语调慌张急切。
椎原典子洗完了脸,昨晚的那个女侍就端来了茶水。可她并不好好地道早安,开口便道:“不好了,小姐,出大事了。”
她的脸上露出异常兴奋的神情。
“今天早晨有人自杀了。有早晨出去散步的客人看到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河滩上,一个人脑袋撞在石头上,鲜血淋漓的。啊呀,都嚷嚷开了。”
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气氛怪怪的呢,典子皱起眉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从崖上摔下去的。”
“崖上?”
悬崖大约有四十米高,和缆车的落差高度一样。典子坐缆车时也探头朝下张望过,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感觉,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我也去看了,可看了一眼死人就怕得不行,赶紧逃回来了。死人身上还穿着我们店里的薄单衣,看着就更怕人了。”
“是这里的客人?”
“是啊。我说,小姐。”女侍严肃的脸上略显苍白,“就是‘枫之间’的客人。昨晚我们不是还说起来着?就是夫妻吵架那家的男的。”
“啊!”椎原典子不由得瞠目结舌。
“叫人难以置信,对吧?真是吓死人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吓得我们一大早都干不了活了。”
“那位夫人呢?”
“警察正找她问话呢。尸体被从小田原开来的救护车送到医院里去了。”
尸体被送到医院?哦,是去解剖的吧。典子暗忖道。自杀者都会送到医院里去解剖吗?
“听说是在昨晚的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死的。今天早晨发现尸体时已经是六点了……还有啊,小姐,奇怪的情况不止这些呢。”女侍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晚他们夫妻不是大吵了一架么?后来居然又和好了,还叫人送了啤酒进去,两人开怀畅饮呢。我们见了还都偷偷地笑话他们。后来,那个男的就穿着薄单衣出了大门,坐缆车上去了。对了,那时应该是十点半左右。过了十来分钟,他老婆也像去追他似的坐缆车上去了。”
椎原典子想起昨晚听到的两回缆车铃声。如果说是十点半的话,那在时间上就对得上号了。那是第一次的铃声,也就是将典子惊醒的铃声。第二次铃声是在正要给村谷阿沙子打电话时听到的。
“他老婆过了三十分钟就一个人回来了。但那个男的却一直没有回来。当班的女侍有些担心,还问过他老婆。他老婆说是遇上了熟人被叫去打麻将了,没事的,所以我们才放心的呀,可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是啊,是挺可怕的。”
椎原典子听到过自杀者所乘坐的缆车的铃声,仅凭这一点,事件的真切感就陡然提高了。
她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放到一边,集中心神想:村谷阿沙子的稿子到底写完了没有呢?看看手表,见九点已过,可以打电话了。典子已经吃过早饭。但因为心神不宁,毫无食欲。
“真是对不住您了,在您用餐前讲了这些事情。”
女侍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椎原典子想先打一个电话过去,可又想到自己还不是一样要过去的,结果并未打电话,只是整顿了一下身上的装束。她跟旅馆说了一声自己要出去后,就坐进了上升的缆车。
同车的还有四五个乘客,都在起劲地谈论着自杀者的事情。缆车不断地上升,从车窗里望着溪谷,有人说:“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还不摔成个肉饼么?”
椎原典子也从窗口朝下望了望,看到下面有小小的人影在移动着,不禁打了个冷战。
到了上面后,还得坐对溪庄的专用缆车再下去。唉,两家旅馆靠得这么近,可要走动一下竟然这么麻烦。
来到对溪庄的大门口,总台上的人看到了典子立刻就跑了出来。
“您是椎原小姐吧?”
“是啊。是来拜访村谷老师的。”
“村谷老师已经在今天早晨,哦,对了,就是两个小时之前吧,出发去东京了。”
椎原典子听了,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就呆若木鸡了。
“哦,村谷老师有东西要转交给您的。”
说着,那人去总台拿来一个大信封。是稿子!典子赶紧将稿子抽出来一看,见最后的页码为43,格子外边潦草地写着一行字:“页数少了点,多多包涵。”
约定是五十页,现在的页数自然是不够的,但典子还是感到全身忽然放松下来。
“多谢,多谢!”
椎原典子恭恭敬敬地对总台上的人道了谢。按她现在的心情,要她向谁道谢都愿意。
可是,村谷阿沙子为什么一大早急急忙忙地赶到东京去呢?虽说是在八点左右出去的,但也够早的啊。或许是考虑到时间尚早才没给典子打电话吧,但典子还是觉得临走跟自己说一声不好吗?
算了,反正稿子拿到了何必计较那些小事呢。要说这稿子,还真是挺折磨人的东西。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来之不易。典子想到自己不辱使命,终于完成了任务,内心不禁翻腾起阵阵喜悦的波涛。
回到了骏丽阁以后,典子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了。
“小姐,您要回去了吗?真是招待不周啊。您新婚旅行时一定再来哦。”女侍说道。
可能是没了心事、心情轻松的缘故吧,典子竟“嗯”地应了一声。
“哦,对了。能带我看一下早晨有人自杀的现场吗?”
“啊呀,还是不看了吧。”女侍阻止道,“那地方可不是女孩子家该去的啊。那边的石头上估计现在还是鲜血淋漓的,看了多恶心。”
“没关系啊。”
椎原典子一半是出于好奇心,一半是出于无论什么事都要探究探究的职业意识。女侍又阻止了一次,但还是拗不过典子。或许她内心也很想带人去参观吧,结果她反倒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去了。
自杀现场离开骏丽阁的院子大约有三十米,正是早川溪谷的尽头,四十米高的悬崖下,到处都是大块的石头。
住店的客人加上旅馆里的雇工共有二十来人在现场围观。典子朝人圈子里面一看,见灰白色的水成岩石块上飞溅着发了黑的血迹,星星点点的像一幅图案。
椎原典子本以为跳崖自杀的现场肯定是满地鲜血,只敢心惊胆战地瞟一眼。可事实上根本没有一摊摊的鲜血,或许警察早就处理过了吧。
然而,看到石头上的血迹,典子还是惊得两眼溜圆,打了个冷战。
“到底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呢?”
“说是从那儿跳的。”
有一个人用手向上指了指。典子抬头一看,见悬崖顶上树木茂盛,由于距离遥远,看起来很小。
“实际跳下的地方,还要往下一点呢。”女侍只对典子一个人说,“宫之下的大道是一直通到山顶上的,可那儿还有一条盘旋向下的村道。警察说了,自杀的人是从山顶下面的村道旁跳下来的。”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似乎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听了这话就凑上来问道:“大姐,那人就是住在你们那里的客人吧?”
“嗯。”女侍扭扭捏捏地应了一声。好像不太愿意大肆张扬。
“是干什么职业的?”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女侍捅了捅典子的胳膊,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恶心吧?”女侍边走边探视着典子的脸色。
“还好。”椎原典子的眼底仍然留着那幅白底黑花的图案。
“那个客人的职业嘛,”女侍刚才没有回答那个男人,现在却告诉了典子,“登记薄上写着的是杂志记者。”
“啊?是杂志社的记者吗?”
椎原典子的心脏“扑通”跳了一下,胸中顿时掀起了波涛。
“大概多大年龄?”
“嗯,记得是四十二岁吧。”
椎原典子又是一惊。
“名字该不是写着田仓义三吧?”
“啊呀!”女侍瞪大了双眼,“您认识他吗?他是叫田仓啊。”
椎原典子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田仓义三死于非命!
昨天早晨在晨雾中看到的田仓义三和村谷阿沙子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典子的眼前。同时,条件反射似的,他们的身影又和阿沙子丈夫亮吾以及不认识的女人的身影排在了一起。还有今天早晨阿沙子的匆匆离去。
昨晚听到的缆车铃声又在典子的耳边响起来了——那几声在黑暗与疑惑中听到的铃声。
三
第二天十四日是终校日,忙了个不亦乐乎。由于阿沙子的稿子页数比预定的少,就得增添图片和广告来填补空缺了,为此典子不得不去各方面打招呼,马不停蹄地一通乱跑。阿沙子这次写的稿子,质量并不怎么样,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用了。
所谓杂志的编辑,其实干的就是每一期都像在走钢丝一样危险的工作。但奇怪的是,尽管这样,居然每期都能赶在发售日之前出版。总要将最后修定的校样送到印刷厂后,他们才能放心地喘上一口气。
椎原典子那天一回到东京马上就给村谷阿沙子家打了电话,可她家里没人。她先回了东京,可说不定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典子心想,不管怎么样,稿子还是没耽误,应该跟人家道一声谢的。于是,在夜里加班校对的时候又挂了一个电话,这回是他们家女佣接的电话。听声音,就是和阿沙子一同去箱根的女佣,所以典子以为阿沙子也肯定在家了。谁知一问,对方说:“村谷老师还没有回来呢。她有事,上别处去了。”
“是吗?那么村谷老师回来的话,请转告她,谢谢她的稿子。”
说完了这点意思后,典子又重新开始了她的工作。可她心里还在纳闷:发现田仓义三深夜自杀尸体的早晨,村谷阿沙子为什么要匆忙地离开旅馆?然后仅让女佣回去,自己却并不回家?这样的行为实在蹊跷。
椎原典子回来后跟大家报告了田仓义三的死讯,成了编辑部里一时热议的话题。最后大家竟达成一致的意见:那个家伙是不可能自杀的。
这里的人都了解田仓义三:脸皮厚,没羞没臊。他在采访那些用来卖给杂志社的内容时,丝毫不考虑对方的面子和人格,采用的是刨根问底、死缠烂打的手法。当然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一个人怎么搞得到能卖高价的材料呢?在名人丑闻的领域里,为了挖出隐秘材料来,他那套打听问讯、监视埋伏的功夫可以令专职的刑警也自叹弗如,充分显示了他颇具另类特色的锲而不舍的精神。
但这类正中他下怀的素材也不是天天都有的。遇到“货源”枯竭的时期,他也有本事将一颗麦粒发酵成一块面包,怀揣着稿子遍访各个杂志编辑部。每到一处,他总是将内容作一点点暗示,吊起对方的胃口。这一套生意经他用起来得心应手,就像个善于吸引观众的魔术师一样。
与此相反,如果他觉得抓到了奇货可居的材料,就会挨个儿给好多杂志社打电话,不断地讨价还价,耐心等待出价最高的买主。他以前在别处当过报社记者,写文章的本领自然也是没得说的。
各个杂志社对田仓都感到很腻味,可在他别具魅力的材料的诱惑下又往往会成为他的买家。甚至在自己没有得力的稿子、杂志内容苍白空洞的时候,还会一咬牙主动向田仓伸出双手来。说到底,为了杂志的销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被田仓搞惨的人已经不在少数了,因此,杂志社也是尽量不用他的东西。可最近新出的杂志层出不穷,竞争日趋白热化,田仓这样的人竟成了香饽饽,他的生意也是日见昌隆、蒸蒸日上。恶毒、下流——尽管对他的责难不绝于耳,可他一概以冷笑置之,依然游荡在媒体的最底层。
因此,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厚颜无耻的田仓义三是绝不会自杀的。
椎原典子又跟大家说了前一天的晚上,田仓的妻子追到了箱根,夫妻二人还大吵了一架。于是田仓的死因又出了一个新解说:“说不定就是被他老婆杀死的,因为那家伙搞女人也搞得很过分。”
咎由自取啦,因果报应啦……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也就各忙各的去了,毕竟到了校对的最后关头,大家都忙得跟打仗一样,没工夫慢悠悠地讨论这种闲事。
崎野龙夫并没有参与刚才的交谈,他只是微笑着,嘴里叼着香烟,一会儿修改校样,一会儿排版。
椎原典子没有跟大家说在大雾中看到的人影以及阿沙子的奇怪行动。因为她不知道这跟田仓遇害有没有关系,不敢贸然提起。
但她想单独跟崎野龙夫说说这事儿。一个人独守秘密还真不好受,就精神状态而言,好像浑身都充满了气体,急需发泄一下。
椎原典子在耐心等待着终校日的结束。
最后一天的校对几乎是要干通宵的,编辑部女性成员倒是可以提前回去,因此典子也没机会跟崎野龙夫讲这事。
校对结束后的第二天是全体休息。这天早晨,典子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一条新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七月十三日清晨六时许,神奈川县箱根町宫之下坊岛的悬崖下,散步的温泉游客发现了坠崖致死的尸体。据调查,尸体身份判明为前夜投宿于骏丽阁、家住神奈川县藤泽市南仲街的撰稿人田仓义三(四十二岁)。由于当地警署认为死因有可疑之处,便将尸体送往小田原的XX医院解剖,发现该尸体已经死亡约七个小时,在其胃中检出了安眠药和酒精。由于田仓于前夜在旅馆中饮用了啤酒,随后又外出并去向不明,因此认为他是有意服用了安眠药跳崖自杀的。
从报纸的报道来看,似乎警察已经认定田仓之死是自杀的了。典子沉思了片刻,便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入手提包中,出门上班去了。
十一点过后,崎野龙夫睡眼惺忪地来上班了。杂志编辑部一般上班都比较晚,特别是在终校日过后的两三天,更是十分松散。主编以及其他人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椎原典子等到崎野拉出自己桌下的椅子刚刚坐下后,就走过去说道:“崎野,去外面喝杯茶吧?”
崎野抬头看了一眼典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哦,是阿典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上班呢,没想到一来就被你敲上了。”
“烦人,人家嗓子都冒烟了,我早想好了,谁来得早我就敲谁一杯冰咖啡。”
“啊呀呀……”
崎野将两手撑在桌子上,从刚刚坐下的椅子上站起了身子。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着,耀眼的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
现在还没到中午,咖啡店里空荡荡的。侍应生手里拿着苍蝇拍正在赶苍蝇。
崎野点了冰咖啡后,肩膀蹭着靠背伸了一个懒腰。
“好累啊。每次终校日过后总是疲惫不堪啊。”
“昨天不是休息了一天嘛?”
“嗯,一直睡到了傍晚。然后看夜场棒球,之后又被叫去打麻将。等到睡觉的时候都已经两点了。”
“你这么折腾,当然累了。”椎原典子看了一眼崎野沉重的眼皮。
“不过上这么一天随心所欲的日子,怎么吃得消啊?说吧,有什么事?”
说着,崎野从咖啡杯上扬起脸来。原来他早就察觉到典子是有事情要跟他说才叫他出来的,在这方面他的感觉格外灵敏。
椎原典子从手提包中取出报纸,摊开在崎野的面前。她刚一指着报道上田仓之死的部分,崎野瞄了一眼就说道:“哦,这个啊,看过了。”
“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
“什么怎么认为?……你是偶然去了箱根,看到了事发现场,才对这事特别感兴趣,对吧?”
“是有些感兴趣,那又怎么样?”
“女孩子家就是这点叫人吃不消。从箱根回到编辑部后就兴奋地嚷嚷个没完了。”
“谁嚷嚷个没完了?只是告诉大家田仓从悬崖上摔下来摔死了嘛。瞎嚷嚷的不都是他们嘛。”
当时,典子就发现只有崎野一个人冷笑着一声不吭地干活。这人就有这个怪毛病,大家都不吭声的时候,他会一个人说起来没完,而身边的人都在热烈交谈的时候他又偏偏不吭声了。
“有件事我还没跟别人说起过呢。我去箱根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怪事。”
“哦,是吗?”
崎野在仔细地吸着杯底冰块之间的最后一滴咖啡,并没有马上表示出兴趣来。
椎原典子开始讲了起来。这些话她不想在大伙面前讲,只想讲给崎野一个人听。因为,在大雾中看到的人影到底和田仓之死有没有关系,光靠自己一个人是理不清的,或者说潜意识里想听完崎野的意见后才开始整理这次的事件。
崎野抽着烟,眼睛看着远处听典子叙述。听完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显然是出于感兴趣才沉默不语的。
“怎么样?阿沙子和田仓这两人,是连他们的说话声都听到的,错不了。阿沙子的丈夫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我也不敢断定。”
“就是说,田仓入住骏丽阁的夜晚,她老婆也追来了,吵了一架后又和好了,对吧?”
“是啊。旅馆里的女侍就是这么说的。”
“嗯,你所看到的和阿沙子的丈夫在一起的女人,说不定就是田仓的老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倒有点意思了。”
“……”
“田仓这种人是绝对不会自杀的。”崎野龙夫断言道。刚才还是昏昏欲睡的双眼现在已经瞪得很大了。
椎原典子点了点头。这倒不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她才跟风的,而是出于田仓对她的态度所得到的真切感受。
“不是有意要自杀的话,那么就是事故或他杀了。”崎野将目光落到了报纸上,“从报道上来看,田仓是服了安眠药的。虽不知道他服用的剂量是多少,但估计他不是为了自杀,只是为了睡觉而服用的吧?那么,这安眠药又是在哪儿服用的呢?”
“从他的胃里不是检出了酒精了吗?这样的话,他在旅馆里跟老婆一起喝啤酒的事就得到了证明。安眠药应该是在喝过啤酒以后,或者跟啤酒一块儿喝的。”椎原典子说道。
“也许吧。可是,吃了安眠药的人又出去干吗呢?既然要出去,回来后再吃安眠药才符合常理啊。”
椎原典子是在十点半左右听到缆车上升时的信号铃声的。根据女侍的话来推测,那就是田仓出去时的铃声。那么,那时他就已经吃了安眠药了吗?不错,吃了安眠药再出去确实不合常理。
十分钟过后,缆车上升的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田仓的妻子去追踪田仓的。他们吵了架又重归于好,这只是女侍的说法,他们夫妻之间又有了怎样的变故,才会发生田仓先出去而后妻子追出去的事呢?
“还有一个假设,安眠药是临死前在悬崖上吃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是自杀了。可是,田仓不是个会自杀的人,所以他不可能在现场才吃安眠药。这么说来,还是在旅馆里吃的了。”
“这不又回到了吃了安眠药外出的老问题上了吗?”
“不,不。安眠药不一定是他自愿吃下去的,也可能是被迫服用。”
椎原典子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崎野。
“是他老婆……?”
“对。将安眠药放入啤酒之中让田仓喝下去的。而田仓在不知道吃了安眠药的情况下外出,结果在外面瞌睡了起来。”
“那就是说,他在悬崖上走着走着犯了困,迷失了方向,于是就跌下了深渊?”
椎原典子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对。这样来解释就很自然了吧?他老婆早有谋杀亲夫之心了。因为田仓本就好寻花问柳,这次去箱根后,他老婆疑心他有鬼,所以追到了箱根,大吵一场。而所谓的重归于好只是他老婆另有打算后故意的委曲求全,她肯定是想在田仓睡着后采取行动。”崎野手里端着喝光了咖啡的咖啡杯,继续说道,“可是,安眠药还没有发挥作用田仓就出去了。他老婆肯定阻拦过他,但没有拦住。后来放心不下,就追了出去。可是,因为四周一团漆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就只好一个人回旅馆了。估计就是这么回事吧。”
椎原典子虽然没想到田仓的老婆会有杀夫之心,但听着崎野在此基础上的推理倒也觉得顺理成章。典子不由得对于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如此推理的崎野稍感惊讶。
“不过,我还有点不明白,田仓干吗要三更半夜地跑到悬崖边上去呢?那条村道又到底通往哪里呢?”
“我也问过,那条村道是通往别的村落的。”
“田仓总不会要到那里去吧?”
崎野抱起胳膊想了一下,又说道:“对啊,夜里十点半外出的田仓为什么要到那个地点去,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那么,田仓去箱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椎原典子问道。
“照你的说法来推测的话,田仓就是为了见村谷才去的箱根,对吧?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问一下村谷不就马上知道了吗?”
椎原典子同意这样的说法。
“从报上看,警察是对死因有怀疑才将尸体送去解剖的,估计是没发现遗书吧?那就是说,一个没有自杀前兆的人跳崖了,所以要展开调查。可结果又断定是自杀,这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啊。”
崎野龙夫用手挠了挠头发说道:“为了把事情搞清楚,我们还是回到原点上来:田仓到底是不是自杀?”
“我认为不是自杀。”
“是吗?那么,剩下的就是事故或者他杀了。”
“嗯,怎么说呢?”
椎原典子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不定。
“嗯,还真有点难度呢。照你刚才的推理,自然是死于事故的可能性极高了。那么,如果是他杀又是怎么回事呢?”
“等等。”
崎野从口袋里掏出了出版社的专用稿纸和铅笔。
“我们先把情况整理一下。”
说着,他就边向典子确认,边写下以下的事项:
⑴田仓的箱根之行,是与村谷阿沙子会面。
⑵当晚,村谷女士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相会。不过这一点并未得到确认。(典子目击)
⑶第二天早晨,村谷女士在偏离大道的小路上和田仓单独会面。(典子目击)
⑷村谷女士于是日上午换了旅馆,入住坊岛的对溪庄。
⑸田仓也紧接着住进了隔壁的骏丽阁。
⑹是日傍晚,田仓妻子寻夫而来,夫妇二人发生口角。(旅馆女侍)
⑺口角后重归于好,夫妇二人对饮啤酒。(旅馆女侍)
⑻十点半左右,田仓身穿薄单衣乘坐缆车只身外出。(旅馆女侍)
⑼十分钟后,田仓的妻子乘坐缆车追踪丈夫而去。(旅馆女侍。两次缆车铃声,典子都听到。)
⑽田仓的妻子于十一点多单身返回,说丈夫去友人下榻的旅馆打麻将了。(旅馆女侍)
在此期间,典子给村谷女士打电话,对方全家外出,无人接听。
十一点多,村谷女士给典子打来电话。可以理解为:田仓夫妇外出的时间段里,阿沙子全家也在外面。
田仓的死亡时间,是在十点四十分到十二点之间。由于田仓是在十点半坐缆车上去的,由此可见,他到达现场需要十分钟左右。
“正好是十三章啊。很像最近流行的小说嘛。”
崎野将写好的东西给典子看。
“如果要写得详细的话,当然还能写不少。不过主要就这么多了。”
椎原典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条连贯的粗线就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么看来,田仓之死似乎和村谷老师还真是密切相关呢。”
原先朦朦胧胧的疑问,现在渐渐清晰了起来。
“嗯。”崎野应了一声,他侧过脸去抽着烟,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典子没来由地觉得崎野这样的侧影好帅。
四
这天午后,主编白井出现在出版社里了。他照例往中间的那张桌子旁一坐,接过典子递过来的冰冷的湿手巾,使劲地擦了擦他那张长脸,然后扬起脸来望着典子问道:“阿典,看了今天早晨关于田仓的报道了吗?”
看得出,他利用昨天的休息时间去理了发,今天显得特别精神。
“看过啊。”椎原典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是有意自杀的。报上写得也太简单了,弄不明白啊。似乎只是报道了一条某个靠笔墨生活的人自杀了的消息,仅此而已。”主编将毛巾还给典子后说道。
这时,坐在白井邻座上的副主编芦田从一旁插话了:“可是,田仓那小子怎么会自杀呢?看了早晨的报纸,我觉得那篇报道本身就有问题。”
他把手伸进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的口袋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是一张剪报。
“你们看。”他用手指将纸片上的皱纹捋平。
“当地警署认为死因有疑点,所以实施了解剖,解剖后得知死了有大约七个小时,在其胃中还检出了安眠药和酒精。吃了安眠药再特意跑到悬崖上去跳崖自杀,这不奇怪吗?吃安眠药自杀的人,一般不都是一下子吃很多,然后躺在榻榻米上等死的吗?既然要跳崖自杀,还吃什么安眠药呢?”
说着,他来回扫视着左右的桌子。
这时,六个办公室成员全都来齐了。并且,终校刚刚结束,大家都很有空闲,所以副主编一提出这个疑问,大家立刻就来劲儿了。
“说得有理,确实蹊跷。”白井说道。
“吃安眠药的话仅凭药力就能致死,要跳崖的话就没必要吃安眠药。就是这么个道理。可田仓那小子却死得挺矛盾的。”
“他吃的安眠药分量够吗?”一个年轻的编辑问道。
“那谁知道?报道上写得太简单了。”主编答道。
“估计分量不够吧。他不是又跑外头去了吗?”
“可是药性发作也需要时间的啊。”
“嗯,不错。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哦,我也只是临时想到而已。”那个年轻编辑脸有些红了。
“会不会是这样呢?他吃了分量足够的安眠药后,又受不了等死的煎熬,所以就跑出去了,结果还是跳崖自杀了。可以说一种精神恐怖所造成的结果吧。”
“你这种文学腔调的解释是不着边际的。”副主编根本不把他的推理当回事。
“我也不同意刚才的推理。”另一个编辑转过脸来说道。
“他在哪里吃的安眠药虽然不太清楚,我们暂且假定是在旅馆里吃的吧。那么,问题就在于是他自己主动吃的,还是不知不觉中吃下去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果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吃下去的话,就有可能是在他睡着后被人抱着带到了悬崖上扔下去的。可是,这也有一个问题,在这种状态下他们是很难离开旅馆的。因为要抱一个人出去至少需要两个人,这样就难免会被旅馆里的侍者发现。”
“喂,报上可是说他本人外出的哦。”白井主编提醒道。
“是的。所以说安眠药不是在旅馆里吃的,而是在外面吃的。就是说田仓外出后被人骗吃了安眠药,然后又被带到了悬崖边。”
“可是,田仓外出时已经十点半。这在那里已经算是很晚了。他在这么晚的时候要到哪里去呢?是见到了什么人,并被人骗吃了安眠药呢?”
“这个嘛,就得好好研究一下了。”
“嗯,你的想法还是有点意思的。总之,田仓不是自己要寻死,这一点是明确的,对吧?”
他们根本不知道田仓的老婆也跟他在一起,并且夫妇两人还大吵了一场。因为,报道太简单了,没提这件事。典子瞟了一眼坐在靠边位置上的崎野龙夫,见他还是跟往常一样,不参与大家的交谈,只顾抽着烟,拿着一本不知什么杂志正看得出神。半边脸上浮着一丝微笑,也不知道是因为杂志好看呢,还是因为觉得大家的话有意思。
五
“哦,对了。”白井主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看着远远坐着的典子说道,“阿典,你说过田仓住宿的旅馆和你是同一个地方,对吧?”
“嗯。”正在自己的桌子边整理读者来信的典子抬起了头。
“你没在旅馆里见到田仓吗?比如说走廊里啦,院子里啦。”
“嗯。”
从箱根回来后跟大家通报田仓的死讯时,这个情况已经说过了。事实上也是如此,但她的回答却显得底气不足。因为她虽然没见过田仓本人,但通过旅馆里女侍的介绍,对他的情况了解得十分清楚。
主编用拳头抵住长长的下颚,摆出一副思考的姿势。
“那家旅馆和村谷女士入住的旅馆是紧靠在一起的。等等,这么说来田仓是因为有事找村谷女士才住进……叫什么来着?”
“骏丽阁。”
“对,住进骏丽阁的。肯定就是这么回事。田仓是为了去见村谷女士才住进她隔壁的旅馆的,就好像阿典住到那里去一样。”
“可以这么考虑吧。”
副主编表示赞同。
“因为他是田仓,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再说,对方又是一位女作家。可是,既然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和村谷女士住同一家旅馆呢?”
“有两种可能。”主编回答道,“一是田仓是后到的,那个……”
“对溪庄。”
“嗯,那个对溪庄已经客满了。于是他没办法只得住到隔壁的骏丽阁去。还有一种可能是田仓自己有所顾虑,所以特意住到隔壁去的。”
“哦,那又是为什么呢?”刚才那个年轻编辑问道。
“那是因为,田仓了解村谷女士的脾气性格呗。村谷女士有个怪毛病,那就是喜欢独处。她写作时,不论交稿的日子多么紧迫,也决不让编辑坐在自己家里。小说家中也有编辑不坐在身边就动不了笔的人,可村谷女士正好是另一个极端。这个毛病再延伸一下,就是不希望自己住的旅馆里还有认识的人同住着。田仓对作家们的底细了如指掌,当然不会不知道的。田仓找村谷有事,估计也就是想套一些比较隐私的素材吧,当然不能得罪村谷女士了,所以就故意住进了隔壁的骏丽阁了。”
说到这里,白井突然戛然而止了。他好像自己突然觉得十分诧异似的抬起眼睛,看着远方。
“喂,阿典,”他叫道,“村谷阿沙子起初住的旅馆是宫之下的杉之屋,对吧?”
“是啊。”
“然后在你到达那里的第二天早晨,村谷女士突然改变了安排,换到坊岛的对溪庄去了,对吧?”
“没错,我也大吃了一惊呢。”
“那就对了。”主编说道,“田仓原先就住在杉之屋。估计村谷女士是看到田仓住在那里才突然更换旅馆的。”
椎原典子听了,心想这倒也算是一种推理。村谷女士要从杉之屋更换到对溪庄的原因,当时只觉得一阵慌乱,根本没有将它和田仓之死联系起来考虑。因此,她对主编的话很感兴趣。
“可是,这也有点说不通啊。”
崎野龙夫第一次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他用手撑着脸,仅将脸转向这边。
“因为这样的话就成了田仓先于村谷女士入住杉之屋了。如果他要在旅馆里等候村谷女士,那么和刚才的说法就矛盾了。如果村谷女士是偶然在其后入住杉之屋的,那跟他为了见村谷女士而去箱根的说法也对不上号了。”
主编沉默不语。
椎原典子去箱根时,在汤本是清清楚楚地看到田仓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的。因此,田仓不可能先于村谷入住杉之屋饭店。然而,典子拜访了村谷女士后,走在从宫之下通往木贺的夜路上时,遇到过身穿薄单衣的田仓,虽说没怎么上心,毕竟还同他说过话呢。当时就想过:田仓到底住在哪里呢?现在想来,他会不会就住在杉之屋饭店呢?
白井主编的说法尽管确实存在着崎野所指出的漏洞,但典子还是觉得这种说法比较接近村谷阿沙子变更旅馆真正的原因。
这时,白井主编双眼闭合,两手摊放在桌面上,很奇怪地摆起了严肃架子来。他摆出这副模样的时候,往往就是脑海里冒出了关于下一期杂志的念头、正陶醉于其中的瞬间。
白井突然睁开眼睛,说道:“看来田仓之死确实与村谷女士有关。至少,村谷女士是知道田仓之死的真相的。”
随即他吩咐典子道:“马上给村谷老师家打电话,就说为了感谢她的稿子,这就过去拜访她。”
椎原典子拨着电话的拨号盘,心想:主编是要拿田仓之死来做文章了吧?可是,自己还有一些有关田仓的信息没跟他说呢。原来就是只想对崎野龙夫一个人说的,现在看来更没机会跟主编摊牌了。可是,谁又能想到主编对此事如此感兴趣呢?
电话中传来了女佣的声音,和大前天刚回到东京给村谷家打电话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村谷老师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那她大概什么时候回家呢?”
“老师说傍晚前会回来的。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椎原典子用手掌捂住话筒,将对方的话转告给主编。白井主编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典子就将电话给挂了。
“阿典,不管怎么样,你先跑一趟村谷老师家。那个女佣就是随村谷老师一同去箱根的那位吧?”
“是的。”
“你先不动声色地套套她的话头。有些事村谷老师可能不愿意说,说不定女佣会一不小心漏出来的。还有,估计村谷老师的丈夫在家,你跟他也接触一下。”
“嗯。”
椎原典子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这不成了秘密调查村谷老师了吗?
“即便村谷老师不在家,就说是登门感谢她的大作,这个借口也说得过去了吧?”
“明白。”
椎原典子接受了主编安排的任务。其实,她自己原本就很感兴趣。
办公室里编辑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头儿,把这事儿放到下一期杂志上炒他一把吧?”“‘爆料记者死于非命’——这在眼下这个信息时代肯定能火啊。”
椎原典子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朝崎野龙夫瞟了一眼,见他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将目光落在杂志上。典子在大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的人影。原以为他会追上来说上两句呢,谁知他竟像个木头人似的。一个小小的期待落空了,典子心里气鼓鼓的。
椎原典子坐车前往世田谷街区,足足花了四十分钟。炎热的太阳照在路面以及密集的建筑物上,热量又反射了过来,就算汽车开得快,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热的,这就更加使她焦躁难耐了。
村谷阿沙子的家是一栋小巧的和式二层楼建筑。二楼是村谷老师的书房,透过宽宽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拉着白色的窗帘,似乎正宣告着主人不在家。
椎原典子来到铁平石铺就的大门口时,一个身穿连衣裙、二十来岁、身材娇小的女佣就迎了出来。她双膝跪地,行了一个礼。典子跟她已经很面熟了。
“在箱根的时候承蒙您关照了。”椎原典子微笑道。
“哪里哪里。”女佣腼腆地低下了头。
“村谷老师要到傍晚才回来,是吧?上次催稿催得那么紧,这次我是专为登门致谢的,请代为致意。”
“您太客气了,真是不敢当啊。”说着,女佣又鞠了一躬。典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口才好。
“我还想打听一下,在箱根的时候,有一位名叫田仓的先生来拜访过村谷老师吗?”犹豫再三,结果还是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
“田仓先生?”女佣露出像是在思考的表情,随后答道,“没有。没来过。”
这么说,田仓没去拜访村谷阿沙子。可典子明明看到他们两人并肩站在晨雾之中。或许他们是电话联系后在外面见面的吧?
“我所接听的电话中也没有叫田仓的人打来的。我不在的时候,老师直接接听的电话就不知道了。”
女佣紧盯着典子的脸看,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不解。典子的模样反映在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显得有些狼狈。
“说实话,其实是出了这么一件事。”
椎原典子早早就露出了老底。也难怪,一点头绪也没有,实在没法打探。
“那位田仓先生是村谷老师也认识的杂志圈里的人。就在老师退房离开的那天早晨,有人在老师所住的隔壁旅馆旁发现他坠崖身亡了。”
“啊呀!”女佣微微张开了一点嘴巴,一副初次听说的表情。
“村谷老师不知道这件事吗?”
“嗯,好像不知道。”
“那么,她先生呢?”
“先生?不知道。”
女佣回答得很干脆,给典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她的口气,似乎有“先生当然不会知道了”的意思。同样是否定,但后者更坚决。
既然他们都不知道,那就是说村谷家的三个人是在发现尸体引起骚动之前就离开旅馆的了?典子一提出这一点,女佣就答道:“我们那天是在早晨七点左右离开旅馆的。当时什么也没听说啊。”
田仓的尸体是外出散步的游客在六点左右发现的,到了七点这一阵骚动应该已经传到隔壁的对溪庄了。不过,由于这两家旅馆在同一平面上没有来往,每次过往都要上上下下地通过缆车,因此消息传递比较迟缓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如果旅馆里的侍者知道了也不声张,别人自然也不会知道。不管怎么说,村谷家的三人在箱根的时候是不知道田仓的死讯的。
“先生在家吗?我想跟他道个谢。”椎原典子改变了话题。
“不巧得很,先生也不在家。”
“是和村谷老师一起出去的吗?”
“啊,不,不是一起的。”
女佣的回答有些含糊,脸也朝下了。典子隐隐约约地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缘故,但也不能过分深入地刨根问底。
“是吗?那就请您转告一声吧。”
说完,她就告辞了。女佣一直将她送到了大门外面。
椎原典子坐在回程的车中,把刚才听到的信息整理了一下:田仓义三没去拜访村谷阿沙子;就女佣所知,田仓也没打电话过去;他们在离开那里之前也不知道田仓已死。——真是这样吗?这些都是听女佣说的,肯定还有女佣不知道的内幕。典子无法将晨雾中看到的村谷阿沙子和田仓义三两人淡墨色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
汽车开到了出版社的门口时,典子看到龙夫正叼着香烟在那里转悠。
“你干吗呢?”椎原典子跳下了车,没好气地问道。
“等你回来呗。”崎野站到了典子的面前。
“搞什么鬼?”
“别急啊,这边来。”
崎野几乎是拽着典子的胳膊,将她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
“你不就是想早点听我说去村谷老师家的事嘛。”椎原典子稍稍有点使坏地说道。
“当然想听,但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要告诉你。”崎野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什么情况?”椎原典子一下子就被他给镇住了。
“是我一个在小田原车站上班的朋友打电话悄悄告诉我的。说是村谷阿沙子正不停地跟车站上的人打听自己丈夫的去向。”
“啊?”
“据说在七月十二日晚上的十一点左右,村谷亮吾瞒着妻子从宫之下坐出租车去了小田原车站,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村谷阿沙子不知道他坐了哪趟列车。据说她跟剪票员描述了亮吾的面貌特征和服装,打听他的去向。剪票员说不记得了,于是,她又要剪票员去问在那个时刻之后发车的来往列车上的列车员。前天、昨天、今天都去了,粘得很紧。理由是,亮吾有可能会自杀。然而,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又希望不要声张。十二日下午十一点左右的话,不是正在田仓死亡时间的推测范围之内吗?而村谷亮吾偏偏在那个时候失踪了。真是个奇妙的巧合啊。”
[book_title]第三章
一
椎原典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村谷阿沙子的丈夫亮吾失踪的事。据说,亮吾是在十二日下午十一点左右从对溪庄动身的。因此,崎野龙夫双手抱在胸前说,这个时间在田仓义三的“死亡时间段”内。
“怎么会有这种事?”椎原典子将两眼瞪得溜圆,“村谷老师的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椎原典子想起了那天晚上去拜访村谷女士时在走廊上和亮吾擦肩而过的情形。当时就觉得他的眼神很憔悴,他的背影像是在风中摇摆一般,显得十分寂寥落寞。
“这谁知道呢?”崎野龙夫答道,“不过,他在田仓遇害的时间段里失踪,就有点蹊跷了。”
“两者之间有关联吗?”
“嗯,推断为有关联比较顺理成章吧,在这种情况下。”
崎野龙夫松开了抱着的双手,从香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
椎原典子也有同感。她去箱根的那天晚上,亮吾和一个女人并肩站在浓雾里。次日凌晨,田仓和阿沙子也并肩站在浓雾里。这四个人物之间连结着一根看不见的线。之后,便是田仓死于非命。而在同一时刻,村谷亮吾也失踪了。如果认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那么,这种想法也未免太天真了。
崎野龙夫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记事本,从中取出一张纸片摊开在桌面上。典子探头一看,就是今天早晨所写的“疑问十三章”。
崎野龙夫用手指点着:
⑵当晚,村谷女士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相会。不过这一点并未得到确认。(典子目击)
⑶第二天早晨,村谷女士在偏离大道的小路上和田仓单独会面。(典子目击)
“推断的依据就是这个。”
他果然也想到了这个。
“不过,这只是阿典的目击,客观可信度并不高。”
“什么?不相信我的眼睛吗?”椎原典子有些来气。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的眼睛往往是靠不住的。至少,只有你一个人看到,说服力就不强。如果有几个人同时看到那就不一样了。”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也是同样可信的。我对自己的眼睛很自信。”
“这不是眼睛好坏的问题。如果是错觉呢?”
“你放心,我才不会产生什么错觉。”
椎原典子说得斩钉截铁的,可又觉得眼前像是飘过了一阵白雾。这一阵白雾冲淡了典子的自信。
“好吧,就暂且相信你的视觉吧。”
崎野龙夫让步了。他朝纸面上喷了一口烟,上面的文字立刻模糊起来。
“总之,既然有你的目击证明,从别的方面也可以推断出,田仓之死和亮吾的失踪是有关联的。阿沙子女士也同样脱不了干系。还有,相信你的眼睛的话,就不能忘了还有一个人——雾中的神秘女子。”
椎原典子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田仓之死就不仅是简单的事故了。抛弃失足坠崖的可能性后,剩下的就是自杀或他杀了。”
“他杀?他杀的话又是怎样的呢?”
“田仓是被什么人从悬崖上推下去的。”
对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呢?
“不会是女人吧?”
“为什么?”
“田仓是个大男人嘛,女人家怎么有力气推得动他呢?”
崎野龙夫紧盯着典子的脸看了一会儿。典子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联想起了外国小说中常用的“怜悯的目光”这样的表达方式。
“你傻呀,田仓不是吃了安眠药吗?”
“哦,对了。”
“假定田仓在外出前就吃了安眠药,然后他坐缆车上去,走到了事发现场,在那里跟什么人交谈了五分钟左右。这时,安眠药的药性就开始发作了。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一个睡着的人推下山去。”
椎原典子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景象:田仓跟人说着话,身子晃动起来。也许蹲在了地上,甚至躺了下来。这时,有人将他推下了悬崖,而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典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咖啡店里的服务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人,似乎在用目光责难这一对干耗着的客人。龙夫见状心虚地说道:“阿典,我们点个冰激凌吧。”
“田仓不会是自己吃的安眠药吧?”椎原典子没接他的话茬。
“当然了。有吃了安眠药再出门的吗?这个之前已经讨论过了。”
“哦,对了。是他老婆骗他吃的。”
“对。他老婆将安眠药放在啤酒里,他吃了自己也不知道。于是就到外面去了。”
“这样的话,他老婆的嫌疑就最大了。”
“至少她有足够的动机。因为丈夫老是在外面寻花问柳,她早就恨之入骨了吧。至于给丈夫灌了安眠药后想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是假定田仓睡在旅馆里的情况。上次就是这么假定的。接下来的推理是,在药力还没有发作的时候,田仓就走出去了,他老婆出于担心又随后追了出去。对吧?”
椎原典子只顾说,对侍应生端来的冰激凌看都不看一眼。
“等等,等等。”
崎野龙夫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了。这种表情表示,不是他回答不了典子的问题,分明是在考虑别的事情。
“田仓的老婆,现在怎么样了?”
这也是典子很早以前就关心的问题。
“我离开箱根的时候,听说警察正在问她话呢。”
“嗯,是在听取情况吧。”
“警察会不会怀疑她呢?”
“有这种可能。但从判定田仓为自杀的情况来看,警察最终应该是排除了对她的怀疑。”
估计警察不了解田仓那种绝不会自杀的性格吧。不,是根本不知道。箱根警察署的警察是不会跑到东京去找田仓的朋友了解情况的,只对留在旅馆里的田仓老婆询问了情况。
那么,田仓的老婆当时是怎么说的呢?她肯定说了一些能让人接受田仓自杀说的话。警察之所以断定田仓是自杀的,肯定在相当程度上参考了她的证言。如果她坚持宣称“我丈夫这种性格的人是绝不会自杀的。再说也没理由自杀啊”。那么,警察也不会简单地作出“自杀”的结论了。
田仓不是自杀的。然而,他老婆却认定他是自杀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又将会怎样呢?将安眠药偷偷地放进啤酒中的田仓老婆,如果作出了这样的证言,那她谋杀亲夫的意图不就很明显了吗?
椎原典子将自己想到的这些告诉了龙夫。
“是啊,你说得没错。”崎野龙夫爽快地接受了她的说法,“我很想会会田仓的老婆,估计警察早已放她回家了吧?”
随后,他又加了一句:“真想好好问问她。”
“你是想问问她对警察如此陈述的根据吧?”
“不,田仓的老婆到底是怎么跟警察说的,我们并不知道。你和我都只是凭想象在谈论她。所以,她到底跟警察说了些什么必须加以确认,但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什么事?快说啊。”
“田仓喝下啤酒后,是穿着旅馆里的薄单衣出去的。当时有电话来叫他出去吗?如果没有的话,他又是以怎样的理由外出的呢?这是其一。”
“还有呢?”
“在他外出后十分钟左右,他老婆坐缆车出去追他了。这儿。”
崎野龙夫将手指放到了记录上。
⑼十分钟后,田仓的妻子乘坐缆车追踪丈夫而去。(旅馆女侍。两次缆车铃声,典子都听到。)
⑽田仓的妻子于十一点多单身返回,说丈夫去友人下榻的旅馆打麻将了。(旅馆女侍)
“问题是这个‘⑽’。果真有人请田仓去打麻将吗?我认为是有的,因为警察也不会放过这一点的。不过,仅是有这么一个人,并不能证明田仓是有目的地外出的。作为参考,也想知道一下那人姓名。”
说完,龙夫吸了一口正在融化的冰激凌。
“不过,我觉得那是他老婆的借口。”
“为什么?”崎野龙夫用纸巾擦了擦嘴唇,问道。
“如果田仓说过要出去打麻将的话……”椎原典子说道,“应该是在临走前跟他老婆这样说的,所以他老婆才知道他是去打麻将的。可为什么在十分钟之后又坐缆车去追他呢?然后在十一点多又一个人回到了旅馆,对女侍说了打麻将的事。这一点也很奇怪,好像是在给田仓一夜不归找借口。”
“对啊。阿典,你还真抓住了一个要点。”崎野龙夫稍稍探出一点身子说道,“就是说,田仓的老婆,已经料到自己的丈夫当夜不会回旅馆了。”
椎原典子心想:就是呀。如果只是一般的外出,根本不必找打通宵麻将这样的理由。再说,追出去后又独自回房的行为也很反常。
这个行为的含义应该就是龙夫上次讲的,她想去寻找丈夫的下落,但由于天太黑了没找到,才悻悻而归。
同时也说明,田仓的外出并没有得到妻子的认可,是他自作主张地跑出去的。
然而,典子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另一层含义,更为重大的含义。
“对啊。”听了典子的这一想法,龙夫直点头,“我们来排一下时间。”他拿出了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田仓外出,十点半左右。田仓妻子外出,十点四十分左右。田仓妻子回来,十一点多。这个‘多’就显得不确切了,就算是十一点十分回来的吧。她外出的时间就是三十分钟。有三十分钟的时间空白。这个空白的时间我们认为就是她寻找丈夫的时间,但也可以认为是将犯困的丈夫从悬崖上推下去所需的时间。即便扣除了路上往返的时间,应该也是很宽裕的了。”
椎原典子屏住了呼吸。她不愿意这样想象,但现在,按逻辑来推断也只能这么假设了。
“这么说,问题关键就在于十点四十分到十一点十分之间的这一段时间了。”
“嗯,如果是仅限于田仓老婆的话……”
崎野龙夫的意思自然是指还有别的方面。
“啊,是这样啊。”椎原典子的嗓门稍稍提高了一点。
“明白了吗?”崎野龙夫盯着典子的眼睛说道。随即他又将手指按到了纸片上。
二
在此期间,典子给村谷女士打电话,被告知对方全家外出,无人接听。
十一点多,村谷女士给典子打来电话。可以理解为:田仓夫妇外出的时间段里,阿沙子全家也在外面。
“这一家也是十一点多回来的。为了和前面所说的保持一致,我们也可以认为是十一点十分回来的。但是,所不同的是,不知道阿沙子女士一家是在什么时候出去的。”
椎原典子回想起来了:她在十点四十六分左右给村谷阿沙子打电话时,对溪庄的女侍说村谷老师在三十分钟之前出去了,而她丈夫和女佣是在这之后出去的。
椎原典子将这些情况告诉了龙夫。
“那村谷女士就是在十点十五分外出的了。这样的话,阿沙子夫妇有将近一小时的空白。这个余地就很大了。”
在那一个小时里,阿沙子夫妇干了些什么?仅仅是散步,还是见证了田仓坠崖的瞬间?
“田仓死亡时间的范围其实很大。从死后七小时来看,他应该是死于头天夜里的十一点钟。但是,一个小时的误差,是很正常的。因此,田仓妻子的时间空白和村谷夫妇的时间空白正好落在田仓的死亡时间段里。”崎野龙夫说道。
椎原典子凝视着他。村谷夫妇在那一小时里做了些什么?正因为时间的跨度比较大,可以设想与田仓之死有种种可能的关联。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阿沙子的丈夫在这段空白时间的最后失踪了,也就是十一点多。”
听了这句话,典子的眼神才活动了起来。
“而这一点,阿沙子当时也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才会慌慌张张地跑到小田原车站去打听丈夫的去向。因此,我们应该详细了解村谷夫妇在那一小时中的行动。并且,看来除了当面询问阿沙子女士也别无良策了。”
椎原典子听了这话,马上就想起了村谷家的女佣。她也跟着主人一同去箱根的。可是,典子一提起她,龙夫就摇头了。
“不成,不成。女佣不会对杂志的记者说不利于主人家的事的。”
“是吗?”
或许是这样的吧。那个女佣似乎是很本分的,属于守口如瓶的那种类型。但典子觉得总还是有办法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情况的。
“我对亮吾所乘坐的列车也作了一点调查。”
“咦?你已经调查过了?”
“嗯,其实也就是看了一下列车时刻表。”
崎野龙夫翻开封面已经相当破旧的记事本。
“他是在十一点多从宫之下坐出租车前往的,到达小田原车站应该是在十一点三十分前后吧。只要看看十一点三十分也即二十三点三十分之后从小田原车站开出的列车就行了。我都记下来了,你自己看吧。”
记事本上是用铅笔写着:
发车时间发车方向列车类型 23:40开往姬路普通客车下行(小田原车站开出)23:48开往滨田快车(出云号)23:59开往沼津电车00:05开往湊町快车(大和号)上行(小田原车站开出)03:15开往东京普通客车
(该时刻表为昭和三十三年七月的时刻表。)
“相关的就是这些。”崎野龙夫说明道,“下行的列车在零点五分以后还有,但从常识性来看,也就是这些了。上行的列车只有三点十五分的这一班,从时间上来看,也可以将它排除掉。这样就只剩下下行的四班列车了。而其中最有可能的是二十三点四十八分开出的快车‘出云’号。估计亮吾坐的就是这班车吧。”
“滨田,是在山阴地区吗?”椎原典子嘟囔道。
“在岛根县。可是,亮吾不会一直坐到终点的。估计他上车时就想好了要在中途下车。”
“他为什么要瞒着村谷老师这么做呢?”
“你要问为什么,那么到处都是‘为什么’啊。阿沙子女士为什么要突然更换旅馆?田仓为什么要在晚上十点半左右外出并跑到荒凉的悬崖上去?他为什么会坠崖身亡?为什么他老婆追他出来后又单身返回了旅馆?为什么阿沙子女士在十点多到十一点多的时间段里不在旅馆里?这些不都是‘为什么’吗?还有,你在雾中看到的两对人物的组合,也该问个为什么吧。”
椎原典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如此说来,田仓的妻子还有村谷夫妇在田仓的死亡时间段里都不在旅馆里。”
“是的,因此全都不正常。”
崎野龙夫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他兴奋时的表情。
“阿典,我对这事儿越来越感兴趣了。想花点力气好好调查一下。”
“我也是。”椎原典子回答道。说感兴趣似乎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一种想要探明真相的冲动。
“好,那我们就展开联合调查吧。何况主编对这事儿也是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可是,你和我联合的话,多少会有些不方便吧?”
崎野龙夫望着典子,眼里露出了一丝别样的微笑。典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脸发红。
“多少有一点吧。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我只是预先跟你打个招呼罢了。好吧,这样的话,我们首先必须跟田仓的老婆和阿沙子女士面谈一次。因为我们都还没有直接听她们说过什么呢。然后,再到箱根去实地调查。阿典,你可要带路哦。”
“你是说我跟你一起去箱根?”
“当天来回的。别把我想歪了。”崎野龙夫说道。他的眼神十分撩人。
“嗯,这样的话,我就舍命陪君子了。”椎原典子笑道。
这时,门口有一个白色的人影一晃,还没看清,来人就大声嚷嚷起来了:“阿典,你怎么躲在这里呢?主编还伸长了脖子等你回去呢。”
来人是编辑部里的一个小伙子。
“哎哟。”椎原典子惊叫起来。她瞥了一眼拿着发票正在慢吞吞付账的龙夫,飞快地跑出了咖啡店。
三
白井主编将椅子扭向一旁,正读着读者来信,看到典子来了才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村谷女士那边怎么样?”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村谷老师不在家,只有女佣一个人。”
听了典子的回答,白井用手指搔了搔长下巴。
“怎么老不在家。去哪儿了?”他咂嘴似的说道。
这是他失望时的一个小毛病。
“去哪儿了不知道,不过女佣说了,傍晚之前会回来的……估计是为了她先生的事才出去的吧。”
“她先生?阿沙子女士的先生怎么了?”白井仰视着典子问道。
看来崎野龙夫还没把这事告诉主编。典子不由得内心一阵慌乱,但话已出口,无法搪塞,只得将崎野龙夫所说的事和盘托出了。
“我也是才听说的。”最后她又像是为自己开脱似的加了一句。
“那小子可真够呛啊。”主编这次真的咂起了嘴,“喂,去那边给我把崎野拖回来!”
靠窗坐着的一个,朝外面望了一下,答道:“崎野正朝这儿过来呢。”
话音刚落,崎野龙夫高挑的身影就推门进来了。看到他嘴里叼着烟卷悠然地踱进来,主编大喝了一声:“喂,崎野君!”
“啊?”
崎野将嘴里的香烟拿掉了,瞟了一眼站在主编桌子旁的典子,走到了白井的跟前。
“村谷女士的丈夫失踪了?”
“这个嘛,还不是十分清楚。”崎野龙夫回答道,随即又看了一眼典子,见典子的目光躲躲闪闪的。
“阿沙子女士正在拼命寻找,真的吗?”白井撅了长下巴,两眼炯炯发光。
“嗯,是我一个在小田原车站工作的朋友告诉我的。”
椎原典子见龙夫仍在犹豫不决、吞吞吐吐的,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崎野君,快把一切都跟主编说了吧。连我们商量的过程全说了也无所谓嘛。”
反正真要深入调查的话,也必须得到主编的同意。崎野龙夫的犹豫不决自然是因为缺乏信心,可前面商量的那些事还是很有意义的。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要再那么鬼鬼祟祟的了,快把一切都告诉我吧。”白井看看龙夫也看看典子。
椎原典子觉得脸上有些发烧,龙夫则用手挠着干巴巴的头发。
“事情是这样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就是那个“疑问十三章”。他掸掉了沾在纸片上的烟丝后,小心摊开在白井的面前。
主编白井探出身子读着纸片上写着的内容,并很用心地听着龙夫的讲解。这人有个小毛病,专心听讲时,会时不时地发出“哼、哼、哼”的连续三声应答声。
“有意思。”听完之后,白井从下往上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田仓绝不是会自杀的人。所以他的死于非命,肯定是他杀。”
他逐条审视着那个“十三章”。
“嗯,归纳得不错,田仓之死确实与村谷女士的逗留有关系。”他感到十分高兴,似乎马上会打起响指来。
“眼下的问题是阿沙子女士的丈夫去向不明了。估计不会真的失踪,但从阿沙子女士没头没脑地寻找这一点来看,他至少是单独行动。况且,又发生在田仓遇害的推断时间段内,就更显得扑朔迷离了。田仓的老婆也很有意思,但还是这边更令人感到奇怪。怎么样,要不要搞他个水落石出?”主编看着龙夫说道。他已经非常兴奋了,没等龙夫提出来,自己倒先说了。
“试试看吧。”
听到龙夫不痛不痒地这么嘟哝了一句,白井就将目光转向了典子。
“阿典,你也是从一开始就和这事沾边的,对此感兴趣吧?怎么样?你配合崎野君一块儿调查吧。不管有没有效果,费用都由社里出。”
椎原典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四
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呢?这成了摆在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面前的首要问题。
考虑到无论是田仓的妻子还是村谷阿沙子女士,都还没有直接听她们说过什么,典子提议:“先见见田仓的妻子吧。要详细询问一下田仓外出之前的情形。特别是,当她透露出田仓自杀的说法时,追问一下理由。当然了,她到底会不会说真话还不知道呢。”
“嗯,对啊。”崎野龙夫也十分赞成。
“田仓的妻子在此次事件中可是一个关键人物。不管说真话也好撒谎也罢,都要先会一会她本人。”
“她们家应该是在藤泽吧。”
“等等。报纸上是说在藤泽,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打电话问一下跟田仓关系密切的S社吧。”
崎野龙夫给S杂志社打了电话,并在记事本上记下了田仓家的地址。放下了电话后,他回头对典子说:“和报纸上说的是一样的。”
椎原典子看了一眼记事本上的记录,脱口而出道:“嗯,还挺远的。”
“这算什么,坐电车一个小时就到了。这就去吧。”
“嗯。”
“怎么了?提不起劲儿来吗?”
“什么呀。我原想去了田仓家就直接去村谷老师家的。正在想我们回来时村谷老师也许正好该回家了吧。”
“晚一点反倒有利呀。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去藤泽吧。”
看来龙夫对藤泽之行十分起劲。
从东京站到藤泽站之间的一个小时,对典子来说是比较难捱的一个小时。以前也常常出去采访,但除了和白井主编之外,从来没跟男同事一起出去过,更没想到会和崎野龙夫并排坐在湘南电车里摇摇晃晃的。两个人单独在编辑部内或咖啡店里说说话倒不感到什么拘谨,可现在要去的地方离开东京有一小时的电车路程,那在心理上已经是外地了,两人这么独处着总叫人有些心神不宁。去藤泽虽然还不算长途出差,但典子有些担心自己无法保持平常心。
崎野龙夫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抽着烟。他原本就是少言寡语的,从他的侧面来看,似乎内心也有着同样的拘谨。这样的话,要是两个人一起去箱根又会怎么样呢?典子真的有些恐慌起来了。
椎原典子在横滨车站上买了两份肉包子。其实她并不想吃,只想借此解解闷而已。
“吃吗?”她将一袋递给了龙夫。
“谢了。”
崎野龙夫马上打开纸袋取出一个肉包子塞进了嘴里,一点也不顾及体面和风度。不一会又将第二个也塞进了嘴里。
看来龙夫默不作声并非出于跟自己一样的心思,而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这让典子放心不少,刚才对龙夫的天真的敌意所造成的紧张感也放松下来。
椎原典子本以为龙夫会在火车上跟她大谈这次的事件呢,谁知他竟然一言不发。他面朝着窗口,眯起眼睛吹着风,头发也随风飘动着,像个孩子一样不知厌倦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窗外成片的绿色稻田正飞快向身后流动着,一条白色的大道上,一辆载满货物的卡车正扬起一路尘埃。
这人真怪。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龙夫鼻梁高高的侧脸。
五
藤泽市南仲街就是崎野记在本子上的田仓的住所。向车站旁水果店的人问了路后,马上就知道在哪里了。坐出租车过去还不到十分钟,可找到田仓家还是费了不少周折。
他们走进狭窄的弄堂后兜了好几个圈子,一会儿问糕饼店一会儿又问卖酒的店,好不容易才摸到了田仓家。
一栋房子分别住着两户人家,田仓的家就是其中之一。房子又旧又小,看来只有四叠和六叠大小的两个房间,板壁都已经褪了色。大门口懒懒地挂着一条芦席门帘,上面贴着一张写有“忌中”两字的纸。
想到满嘴大话的田仓义三竟然住在这么狭窄的旧房子里,现在还化成了一捧骨灰,典子不由得为他感到一阵哀伤。一旁的龙夫也站定了身躯,从外面打量着田仓的家。
椎原典子钻过芦席门帘,站到了门口处。说是大门口也仅是徒有虚名,因为小得几乎不能并排站两个人。拉门上有新糊的纸片,估计是为了办丧事,才匆匆忙忙地补了窟窿的吧。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底朝天地扔着一双木屐,木齿已经磨得很短了。
屋里出来了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头发乱糟糟的,长着一张瓜子脸。见了典子,他弯下穿着脏兮兮长裤的膝盖,双手触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我们是《新生文学》编辑部的。贵宅遭此变故,特来吊唁。”
椎原典子说明来意后,那个小伙子默不作声地又鞠了一躬。
“夫人若在家的话,我们想跟她见上一面。”
“姐姐捧骨灰回老家去了。”小伙子粗声粗气地答道。看来他是田仓的妻弟。
“是吗?”椎原典子回头与身后的龙夫对视了一眼,见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神色。也难怪。他来的时候是那么的起劲。
“那么,请允许我们去灵前一吊。”
小伙子躬了身说:“请进。”
看来这个小伙子还涉世未深,动作也笨手笨脚的。
灵台是一张盖了一块白布的小矮桌,桌上孤零零地竖着一块做工粗糙但却很新的牌位。几种时令水果应景似的装在一个盘子里。仅此而已。典子面对着这个寒酸的灵台肃然地双手合十。
椎原典子心想:已经变成了一块牌位的田仓义三如果还能开口的话,他会说些什么呢?他会笑吗?还是一贯地纠缠不清呢?典子紧闭着双眼。可在这时,她分明又看到那天的浓雾,白茫茫,飘飘荡荡的。
灵台的寒酸样似乎就是田仓死得不明不白的象征。或者说,这个寒酸的灵台反映出了他妻子对他的憎恨。
这下可真惨了,椎原小姐。
椎原典子的身边似乎响起了田仓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恬不知耻,却又饱含着一种奇妙的哀伤。
供上了奠仪之后,那个小伙子又鞠了一躬。
“你是夫人的弟弟吗?”
小伙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要回去两三天。”
“老家在哪里?”
“秋田。”
怪不得这个小伙子有点东北人沉默寡言的毛病呢。
“姐夫对你好吗?”
椎原典子这么一问,小伙子不要说开口回答,连表情也没有了。迟钝的小眼睛里却蕴含着某种光芒。
“你有工作吗?”崎野龙夫在一旁首先开口问道。
“在运输公司,做司机。”小伙子嘟哝道。
看来他是借住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来投奔姐姐的吧。
椎原典子没心思跟他打听田仓和他姐姐的事。看他身穿脏兮兮的衬衫,就知道他和姐姐、姐夫并不亲热,并且还不愿意跟人打交道。
“那个小伙子,似乎对姐夫并无好感。”出来后走在大道上时,龙夫说道。
椎原典子也有同感。心想:估计他和姐姐一样憎恨田仓吧。
六
来到车站一看,离开往东京的列车发车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典子想起要去村谷家的事,便给东京的村谷阿沙子打了一个电话。
“嗯,村谷老师已经回来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女佣,“什么?哦。村谷老师很累,现在已经休息了。”
村谷阿沙子已经从外面回家了。这次是典子十分起劲地想去见她。
“请你转告村谷老师,两个小时过后,我去拜访她。”
“是……不过,不知为什么,最近村谷老师的情绪很差……”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典子觉得女佣的声音在发颤。典子告诉对方,过会儿一定会去的。挂了电话,她转向龙夫说道:“村谷老师似乎发毛了。”随即又缩了缩脖子。
七
乘坐湘南电车从藤泽回东京后在品川下了车,再坐山手线去涩谷,然后在那里换乘井之头线后在东松原下了车。
光是在车上就花去了一个半小时,因此当典子他们出了车站,沿着商业街缓缓的坡道往下走时,天色已然大暗。
街道两旁的商店里灯火通明,村谷阿沙子的家就在从水果店那儿拐弯进去的那条道路的深处。走过了水果店耀眼的光亮处后,周围就陡然间黑了下来,黑黝黝的树木一棵棵地矗立着排成了行。
“这条路可真够黑的。”崎野龙夫略带不满地说道。
从漆黑的行道树的空隙里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些住家的灯光。
“就那边,快到了。”椎原典子像是给龙夫打气似的说道。因为提出今天一定要和村谷阿沙子见上一面的就是典子。因此,只有她的脚步声是清脆有力的。
村谷阿沙子的家黑乎乎、静悄悄的,树篱背后的大门口,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灯。
“已经睡觉了吧?”崎野龙夫不无担心地嘟哝道。
村谷老师的心情很不好——女佣在电话中已经告诉典子了。村谷老师白天不在家,肯定是出去找寻丈夫亮吾的去向了,所谓心情不好,估计是没达到目的的缘故吧。亮吾也是的,到底上哪里去了呢?这事儿反正也要进行调查的,目前还是应该先问问村谷老师。
这是他们两人在往这里来的电车上商量好的,可是,或许是听说村谷老师发毛了的缘故,已经来到村谷家的门前的龙夫竟有些畏畏缩缩。
椎原典子想说“没想到你这么不中用”,可还是忍住了没说出来。她上前按响了大门上的蜂鸣器。
崎野龙夫直愣愣地站在典子的身后,摆出一副观察四周情况的架势。
玻璃门内亮起了灯,随后门也打开了一半。
那个年轻的女佣从半开的门后露出脸来。
“您来了。”女佣鞠了一躬。
“村谷老师呢?”椎原典子问道。
“已经睡了。”
椎原典子对着灯光看了一下手表,见八点还没到。
“那么,先生呢?”
“嗯,先生还没回来呢。”女佣吞吞吐吐地答道。
“是吗?那么麻烦跟村谷老师说一声,这个时候前来拜访实在是对不住了,可我一定要跟她见上一面。”
“嗯,请稍等。”说完,女佣的身影就消失在屋子里面了。
崎野龙夫走到典子的身边。
“阿典,刚才那个女佣就是跟村谷女士一起去箱根的那位吗?”他低声问道。
“是啊。”
椎原典子回答后,他又说道:“这样的话,如果见了村谷女士也没什么收获的话,跟这个女佣打听一下,你看怎么样?”
“她的嘴很紧,恐怕不行吧。”
“不行的话,那就到时候再说了。不管怎么样,应该先试一试。”
椎原典子听完点了点头。
这时,门内女佣的人影一晃,现身出来,躬身一礼,道:“村谷老师说要见您。”
“是吗?那太好了。那就打扰了。”
女佣走在前面领路,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跟随在她的身后。
走廊上开着光线较淡的电灯,每间房间的拉门都是暗的,给人一种家中全都睡觉了的静悄悄的感觉,只有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里还露出明晃晃的亮光。
那就是典子每次来见阿沙子时总会被带去的房间。房间有八叠大,正中间放着一张乌木的会客桌,上面摆放着各种装饰品。总而言之,这里并非村谷阿沙子的书房,而是一间会客间。
椎原典子在走廊上双膝触地,用顾虑颇深的声音说道:“打扰了。我是椎原。”
“哦,进来吧。”屋内传出来高亢的女声。典子心里“扑通”猛跳了一下,村谷老师的声音发尖,很明显,表示她“发毛了”。
椎原典子战战兢兢地拉开了拉门。
八
村谷阿沙子那肥胖的身子正端坐在乌木台前。她那圆圆的脸庞一点也不可爱,皱纹深深的,一对小眼睛发着钝重的光芒。当然,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也可以说是威风凛凛。
椎原典子抬头看了她一眼,赶紧又低下头,额头几乎碰到了榻榻米上。
“深夜造访十分冒昧。我是来感谢您上次的赐稿的。”
椎原典子感觉到龙夫就坐在自己的身后,并且在鞠躬行礼。
“你们就是为了这点事,在这个时候赶来的?”
头顶上传来了阿沙子尖细的声音。这种声音既可理解为是对夜里造访者的责难,也可以理解为稿子已交出了好多天了,为什么不早点来道谢的叱责。
“是的。本该早点过来道谢的。可打电话时,老师总不在家,所以拖到了这个时候。尽管得知老师已经休息了,可还是觉得应该当面道谢的。”椎原典子抬起头来说道。只见阿沙子正面相对的脸上并无一丝笑意。
“这种事就算了吧。”阿沙子不耐烦地说道。
“嗯,不过,我们主编非常高兴。说是承蒙您赐稿,这一期杂志才有了顶梁柱。真是太感谢了。”
椎原典子又低头鞠了一躬。虽然编了几句白井主编没说过的溢美之辞,但在眼前这样的场合中也算是随机应变吧。
“还有,我一直追到箱根,并住在那里催稿,给老师造成压力了,在此也一并予以致歉。”
“哪里,没有的事。”阿沙子话虽这么说,语调依然十分僵硬。
这时,女佣端来了三杯茶,她将三个茶盅分别放到了三人面前。或许是忌惮主人心情不好的缘故吧,在灯光的照耀下,女佣的表情怯生生的,光滑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检查一下门窗吧。”阿沙子厉声吩咐道。
“是。”女佣像是被赶出去似的退出了房间,典子感到自己大概也快要被撵出去了吧。
“老师……”椎原典子心想这会儿不豁出去不行了,她双手捧着茶盅开口道,“老师也认识的那个田仓在我们所住的骏丽阁附近跳崖自杀了,老师知道这事吗?”
这时,阿沙子女士正好将茶盅端到了嘴边,听了这话,她声音很大地吸了一口茶,淡淡地说了一句:“嗯,在报上看到了。”
她的表情一无所动。
从报纸上才得知的,这话就不对了。那天早晨的骚乱不可能不传到对溪庄,村谷一家肯定有人听到这一信息。
“我真是大吃一惊啊。因为田仓是和我住在同一家旅馆里的,我听到大家的嚷嚷就去看了,果然是田仓啊。”
椎原典子嘴上这么说着,偷偷地观察着阿沙子的反应。
“是吗?”阿沙子将茶盅放下了,“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啊。我们一大早就退房离开了。”
阿沙子毫不动摇,显得滴水不漏。
“老师,您当时知道田仓在箱根吗?”
椎原典子尽可能地以聊家常的口吻说道,可声音依然显得较为紧张。
“不知道。”阿沙子直截了当地回答道。由于她从一开始就板着脸,并且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因此,根本看不出她内心有什么动摇。
“跟我毫不相干嘛。”她随后又扔出了一句。
跟自己不相干。这句话既可理解为自己和田仓不相干,同时听起来也像是在说自己与他的死不相干。
你胡说!典子在心里叫道。我都看见了。田仓死的那天早晨,你和他并肩站在浓雾里,连你们的说话声音我都听到了。
九
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就是那天晚上从十点多到十一点多的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阿沙子和她丈夫亮吾去了什么地方。这一个小时正好在田仓的死亡时间段内,他们夫妇的时间空白是个巨大的疑问。
可是,没等典子提出这一问题,阿沙子女士的脸色已经变得越来越吓人了。
阿沙子将她那对不灵活的小眼睛转向了别处,并且,开始掰起自己的手指来,关节之间发出了“咔、咔”的声音。这是她表示自己无聊时的动作,脸上也明显地露出了希望客人早点离开的表情。
椎原典子开始打退堂鼓了,她已经丧失了进一步攻坚的勇气。
“老师,”坐典子身后的龙夫突然开口,“您先生此刻在家吗?”
椎原典子大吃一惊。她没料到龙夫会突然开口,同时,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单刀直入。
就在典子吃惊的同时,阿沙子女士刹时脸色大变。
“你是谁呀?”阿沙子怒气冲冲地望着典子身后的龙夫。
“啊,我忘了介绍了。”椎原典子慌慌张张地说道,她想替龙夫遮挡一些,“他是我们编辑部的,叫崎野龙夫。”
椎原典子本以为龙夫跟阿沙子见过面,但很明显这是一个误解,龙夫与阿沙子还是初次见面。
“我叫崎野,请多关照。”崎野龙夫挠了挠头,鞠了一躬。
阿沙子紧闭嘴唇,吊起双眼,一声不吭地打量着龙夫。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认识您的先生,他要我代他向您先生问好。”崎野龙夫柔声细气地说道,似乎想缓解一下阿沙子的雷霆之怒。
“那人叫什么?”阿沙子极不痛快地问道。
“叫田中。在证券公司上班,工作上受到您先生很多关照。”
“好吧,我告诉你,他今晚不在家。”阿沙子冷冰冰地答道,却不经意地透露了真实情况。
“那可真是遗憾了。”崎野龙夫抓住这一点不放,“后天会在家吗?”
“后天?”阿沙子两眼放光地反问道。
崎野龙夫见了竟也一时结巴了起来:“哦,是、是这样的,我那位朋友说是有急、急事要见您先生,如果您先生在的话,叫我问一下什么时候方便……”
听了这话,阿沙子严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疑惑和狼狈,不过也并不明显,根本没到应该特别关注的程度。而她的双颊因兴奋而涨得通红,嘴唇也撅了起来。
“明后天的事我不知道。”她拔高了嗓门,断然说道。
“这么说来,是出门旅行了吗?”
对于龙夫的这一不知趣的提问,阿沙子气得浑身发颤。
“你管他呢?反正,他最近谁都不见。”
她又将锐利的目光转向典子,命令道:“我累了,你们请回吧。”
尖声尖气地说完这句话后,阿沙子自己便摇晃着沉重的身躯从乌木矮桌旁站了起来。
“在您如此疲劳的时候来打扰您真是对不住了。”椎原典子将身子缩成了一团,轻声轻气地说道。
“广子,广子。”阿沙子用责备人似的声调叫来了女佣,“客人要回去了,把大门口的灯打开。”
女佣从黑暗中钻出来,穿过走廊朝大门口跑去。
阿沙子自己毫无送客之意,她对着正往外走的典子的后背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说道:“椎原小姐,近期你就不要到我家来了。主编那里,我会跟他说的。”
这位女作家长着一张具有婴儿般双层下巴的圆脸,小小的眼睛,低低的鼻梁,在平时看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讨人喜欢的。可这会儿,两眼中放着异样的光芒,脸上露出了一副凶相。
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走出大门后,女佣鞠了一躬就要关门。
“等等。”崎野龙夫夺身挤到女佣的身边,按住了她的手。女佣不由得大吃一惊。
“失礼了。”崎野龙夫道歉后,低声说道,“姑娘,我有事想问问你,只须一会儿时间,你能到门外来一下吗?”
女佣很迷茫地看着典子的脸。
“广子,”椎原典子还是第一次喊这个听熟了的名字,“别担心。我们为杂志做点采访,稍稍打听一下而已。”
听典子这么安抚一下后,女佣还是回头望望家里,显得放心不下。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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